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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色情片如此受欢迎
作者:吴冠军
喝咖啡的欲望
这一次的思想之旅,就让我们从喝咖啡开始。我身边不少亲戚朋友,倒并非“酒鬼”,却绝对称得上是“咖啡鬼”。我的一位室友,从早到晚就看到他在不停地给自己灌咖啡,从不担心自己哪天睡不着觉乃至彻底失眠。一次吃饭时聊起才知道,他从来喝的都是“decaf”咖啡,即除去咖啡因的咖啡。这一日常生活中最为不起眼、最平常不过的细节,在我看来,恰恰包含着今日意识形态操作的一个核心逻辑。
我们先来看另外一个生活中的例子(这个例子取自情景喜剧《人人都爱雷蒙德》):一对有三个孩子的夫妇,丈夫雷蒙德总是在单位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一次妻子黛布拉去给丈夫送饭,却发现他磨蹭在单位,原来不是在工作,而是和几个男同事在看电视球赛吃比萨以及胡侃。于是,气往上涌的妻子“命令”他以后下班准时回家!只得每日按时回家的丈夫,在家里却碍手碍脚,东碰西弄,到处添乱,结果使照顾三个孩子已忙得团团转的妻子更是大为不满,天天发脾气。一个晚上,经受了妻子一顿“脾气”后的丈夫就问:你到底要我怎样?妻子沉默半晌后说道:“我要你在单位时每刻都很‘想’回家,但人却又不真的‘回’到家里添乱!”我在这里要论述的是,看似同喝咖啡完全无关的这一夫妻间的“折腾”,完美地解释了“decaf”咖啡所实质隐含的内在逻辑:人们想要一样东西,但实际上只想要其中同其幻想相一致的“好东西”,却不是完完全全地要“它”;那是因为,欲望的对象(如我的室友所欲望的咖啡/那位妻子所欲望的“居家丈夫”)之实质,往往反而给人们的幻想带来麻烦与困扰、乃至造成根本性损害(如整夜失眠/家里更乱)。
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欲望和幻想之间的隐秘关联:人们的欲望,实际上是由幻想所支撑。我十分想要某样东西(以“X”代表),然而根本上要的只是某一符合我幻想出来的“美好东西”;而当该欲望本身被十十足足地实现(即最后得到了“X”)时,情况往往却会像是那个妻子那样,反而并没有感受到那种得到“X”后所应有的满足,相反,所感受到的往往却是失落、甚至是不满。生活中很多女孩子都经历过这样的感受:逛街时看到橱窗里的某件名牌衣服极为喜爱,此后便开始为把它买回来而积极攒钱,然而一旦真的自己弄足钱或缠着男朋友把它买回来后,却发现原来也就是这样,感觉不过如此,甚至为花掉那么多钱隐隐心痛;而过了几天,看到另外某件衣服,欲望对象一下子就转了过去……
今天的“decaf”咖啡,不恰恰正是为满足这样的(由幻想所支撑的)欲望逻辑而生产出的产品?这种“咖啡”本身即是剥除咖啡之实质、纯然符合幻想的“好东西”:一种没有“X”的“X”(没有咖啡因的咖啡)。今天在流行歌曲中所唱(所幻想)的“好男人”形象,不正是“decaf”咖啡的一个系列产品?这样的形象之一种,便是前面那位妻子所最终“要”的、纯然符合其幻想的那个在单位时时刻刻念着家里想着老婆、但又不真正在家添乱的“好老公”……如果我们对日常生活稍加关注的话,便会发现,我们今天已然被这样的产品所包围:走进超市,放眼可见那些99%乃至100%无脂肪的奶酪、冰淇淋;以及,无热量的巧克力、不含糖的甜料、无西瓜籽的西瓜、甚至没有酒精的啤酒……(这个名单可以一直列下去)这些不都正是“decaf”咖啡的“同门兄弟”,其“实质”——即它们的“定义性特征”(defining feature)——皆被尽数剥除?换言之,这些产品,不都正是一系列没有“X”的“X”?
“色情制造业”的秘密
接着,让我们再一起来考察一下,今天网络时代的真正关键词——“性”(在这个所谓“眼球经济”的时代,每个网络从业者都心知肚明,最“抢眼球”的实则便是“性”,点击率自身也已拉下了这个关键词的遮羞布)。在这个“敏感的”地带,那相同的“X without X”的意识形态操作,难道不正是在隐秘地进行着?今天那所谓的计算机化的“虚拟性爱”(virtual sex)或“网络性爱”(cyber sex),难道不正是一种“decaf”sex(“seX without seX”)?即:依靠计算机屏幕以及网络视频头为平台的没有性接触的性,或者用现在流行的标语来说,“安全性爱”(safe sex)。
再进一步地展开考察:我们都知道,互联网络“性息”科技产业里最先大赚其钱、并且多少年里唯一能赚钱的,便是色情网站。为什么色情制品——从已横跨半个多世纪的《花花公子》杂志到今日到处泛滥的色情网站,虽从不登主流媒体的“大雅之堂”、然而实则却在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形成一个“看不见”的“主流产业”?为什么甚至有很多年轻妻子在午夜电台节目里抱怨,自己的丈夫在结婚后竟仍极度迷恋色情制品?“色情制造业”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份澳大利亚生活杂志最近对一组白领男子作了一个采访调查:很多生活中有着正常乃至高频率性生活的男士,对自己仍对色情制品痴迷不倦的回答乃是:那里面所提供的女性是“纯美的”、“异常性感的”(由于《花花公子》的摄制效果,甚至多少年来总是有大量女孩争作《花花公子》的当期女郎);甚至一个被调查者更是直接说道:看色情片中的女性私处,不用承受它本身所具有的那不“爽”味道……难道这个调查不正是揭示出了色情制品“长流不息”的全部秘密?即:这些制品所提供的,正是完美符合男性幻想的“decaf”女人——那些在日常生活(如身边的老婆、性爱伴侣)中所遭逢不到的“纯美女人”,那些不含有“令人不快”的女性特征的“完美女人”……
反过来,日常生活中的女人,实则在根本意义上,仅仅是作为那一根本性幻想的补充,即那只存在于色情片中的“完美女人”的替代性填充。关于女人的这种作为替代性填充的状况的一个最好的隐喻,我们可以在今天的“性商品”市场上找到:即那种已在日本、美国以及不少欧洲国家广受欢迎的真人大小的“充气娃娃”,一个“空心”的模拟性“女性身体”,一个只为满足男性欲望而“存在”的对象-工具。正是同这种“空心”的“女性身体”一样,在所谓的“真实性爱”中,女人的“身体”实际所起的作用就是:仅仅作为男人那幻想性投射的一个支持。
这就是为什么,为了更好的市场销量,这种“充气娃娃”往往直接便以色情制品中的女主角作为“模板”来制造(在电影《八毫米2》中,我们可以看到色情制造业和性商品制造业的这种“挂钩关系”:消费者直接可以在网上订购色情片中某女角的专门的“充气娃娃”)。于是,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较之身边女人的“真实身体”,这种“充气娃娃”很多时候甚至更能“胜任”地来支持男人那幻想性的投射,即更好地成为幻想本身的“补充”。故此,我们不难预见:在不远的将来,这种已大受欢迎的性商品,会像色情制品那般地四处泛滥,如同今日市场上的咖啡和“咖啡伴侣”一样。也即是说,在不远的将来,女人的社会性地位,很可能将连“色情片填充”的状况都无法保住。
于是,在今天的意识形态状况下,“性态”(sexuality)的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吊诡:一方面,女性主义在公共话语的层面上,似乎正一路凯歌、逐渐成为“政治正确”之向度,即几乎没有人今天会公开地站出来,反对给予女人平等、尊重、自由等等;而与此同时,隐秘地但十足反讽性地,女人实际上正越来越陷入这样的绝境中:她们将只有两个选择,即要么努力成为色情制品或相似状况(如模特业、演艺圈等等)下的“decaf”女人,要么努力使自己本身成为“男人”,遵循乃至认同男性的幻想逻辑(即要么成为“幻想”本身、要么成为“幻想者”本身)。这难道不正是今天意识形态氛围下女孩子的奋斗目标?——一大半在做着“明星梦”,剩下的那一小半则在做着“女强人梦”……而那些至今仍在做着“居家太太梦”或“嫁个有钱人”的女孩(即让自己成为“幻想的补充”、成为男性欲望的对象-工具),她们以后所抱怨的,将不再仅仅只是那些色情片而已;更严峻的家庭危机,将是那些可以完全代替她们本身的“色情片伴侣”、“美女娃娃”们……
因此,具有高频率的“真实性爱”,并不影响男人们对色情片的“忠诚度”;并且,结构性地来讲,情况正是相反:“真实性爱”在结构上更为强化了色情片所提供的幻想。那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真实性爱”,使色情片里的“完美女人”成为了一个永远缺失的对象,就如同那两千年来的历史现实,使耶路撒冷成为了犹太人的一个永远缺失的幻想性“家园”一样(“圣城”)。一个从未有过性生活的男人,《花花公子》或色情片对于他来说,往往便是激发那在日常生活中寻找性伴侣的欲望;而对于已具有高频率性生活的男人而言,色情制品中的“完美女人”,则成为了一个根本性的幻想:其根本性便在于,它永远无法在日常生活中被“实现”。
“我爱你,但正因此,我必须拒绝你”
受同样的意识形态逻辑之隐秘操作、但与色情制品完全相反的状况,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同样也能看到。譬如,许许多多男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梦,即成为一个妇科医生,甚至我身边真有一个朋友,正是为“这个梦”而在考大学时选择读医科。然而,一旦这个“梦”(欲望)真的被实现后,这些其他男人私下都羡慕不已的“圆梦者”,恰恰往往最为失落、最有“苦”说不出。这份痛苦,和前面所提到的那位天天发脾气的妻子一样,正是来自于其根本的幻想被破坏!同那些色情制品痴迷者相反,妇科医生往往是对女人最提不起“性趣”的一群人;个中“症结”便是:在和那“decaf”的“纯美女人”相反的方向上,他们同具有女人实质的女人太近了……
于是,十足反讽性地,对这种幻想结构的一个激进的破坏,恰恰正是它被“实现”的那个时刻,即某人“成为了”妇科医生、或真正近距离地“遭遇到了”《花花公子》或色情片中的那个“完美女人”:在那一时刻,幻想中的“完美女人”骤然仅仅变成为日常生活中一个女人的“身体”而已(就如同女孩子买回那件“梦寐以求”的衣服的那一刻,那件衣服便立时丧失了它原本所提供的那块幻想性空间,而成为一件“普通”衣服)。正因此,在今天,当一个女孩子终于等到自己芳心所属的那个男子向她示爱时,她最“明智”的回应,恰恰不是接受他的追求,而是对之拒绝:惟有通过这一决绝的、“自杀性”的拒绝,她才能成为那个男子心中永远的“爱”,即始终成为一个康德(Immanuel Kant)意义上的崇高的对象,而不致最终沦为一个欲望的对象-工具……同样地,正是类似的幻想结构,反讽性地“支撑”着晚近几十年来中东的主要危机(即犹太人与阿拉伯人的冲突)之不断延续乃至持续升级:问题的吊诡恰恰便是,当犹太人真的“如愿以偿”地、不再有血腥冲突和“争议”地完全占有耶路撒冷的那一时刻,反而正是“耶路撒冷”开始丧失其长年以来作为犹太教的幻想性支持的时刻,耶路撒冷仅仅变成为地球上的一块土地而已(多少年来将犹太人联结起来的那句“明年,耶路撒冷!”,反而将不复其原先的符号性功能)……
在我看来,这才是我们的上古谚语——“好景不长”所包含的真正的惊骇性秘密:不是“好景”总是在时间上无法“长”,而是一旦成为了“好景”,在结构上它本身便已然不再“好”(那还怎么“长”得了)!
在这里,根本性的症结即在于:欲望的对象,和欲望的肇因,从来不是同一样东西。仍以恋爱为例。一个被自己芳心所属的男子追求的女孩——即使对方的追求是完全真诚的(此处暂且“天真地”排除今天普遍泛滥的“溝女”现象)——一定要清楚:尽管被追求的对象是自己,然而导致他追求自己的肇因,实质上却远非自己,甚至连他本人对此肇因也不甚了了,那是因为,幻想总是在无意识层面上进行操作——一旦被“意识”到是“幻想”,它本身便立即不再是(那通过隐秘操作来支撑欲望的)幻想了。而欲望对象与其肇因“两者合一”的那种情况,只出现在金庸大侠所叙说的武侠神话或琼瑶阿姨所编织的言情童话之中。
于是,人生中真正的悲哀,并不是你得不到或丧失了自己所珍爱的东西(或某种“好景”);而是恰恰相反,你已得到这样东西并一直拥有(未曾失去或被夺走),但导致你喜爱这样东西的肇因,却已然丧失了……而今天,如果有一种激进的关于欲望的伦理学的话,那它必定是这样地去要求人们(我充分意识到,这一伦理要求在今天的意识形态秩序中,本身是一个激进的不可能):纯粹为了那欲求之对象本身而去欲求;换言之,即要求人们以不竭的自我反思性的日常实践,来英雄性地穿透那在无意识层面进行操作的幻想结构。
这时,我们将遭遇到一个最有意思的离奇的颠倒:当缺乏对日常现实(即当下意识形态秩序)的这一自我反思性的批判视野时,当今大众文化中以金庸与琼瑶为代表性范型的那些话语,便完完全全地发挥着意识形态掩盖与欺骗的作用;然而,一旦带着这样的反思性视野来进行阅读的话,他们笔下的神话/童话,却恰恰成为了最激进的实践路标:即纯粹地为爱而爱(即为爱“X”而爱“X”),而非只为喜爱那符合自己幻想的“好东西”而“爱”(即实质上为爱“X without X”而爱“X”)。此处的根本性吊诡便在于:不能是“直接地天真”(比如像孩童那样自发地说真话),而必须是执着地穿透意识形态重重迷雾之后选择天真(如洞察了所有说假话的“好处”后选择说真话);换言之,并不能“天真地”、“直接地”为爱而爱,而必须是反思性地、穿透幻想地为爱而爱。在当下的氛围中,直接遵循前者的话,人们仍势必坠入意识形态的狡计与欺骗之中,如今天许许多多纯然等待爱情、却总是一再被“伤害”的女孩子。我一次次地被身边的女性朋友告知,那曲王菲演唱、林夕作词的流行歌《暗涌》,唱出了她们那渗着血泪的心声:“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然而问题恰恰在于,林夕的词将“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解释为命运式的“悲剧”(所以,只能痛苦地接受……),本身也正是在实质意义上扮演着一个意识形态谎言的角色:这一“悲剧”从来不是来自于那子虚乌有的“命运”,而正是来自于她们对爱情的“天真”期盼,即简单地以为自己既是别人欲望之对象,同时也正是那份欲望的肇因。
在今天,我们必须重新思考马克思(Karl Marx)的“Thesis Eleven”(即不能仅仅满足于去解释,关键是要致力于去改变):若直接地去行动,恰恰会坠入到意识形态种种狡诈的陷阱之中;行动必须基于对当下意识形态操作的深透的反思性分析之上。正是经由这种反思性分析,我们才会最终遭遇到这样一个伦理-实践层面的激进抉择:仍以那些广有影响的金庸/琼瑶作品为例,那些神话/童话的(不)可能性,根本上就在于当下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日常实践——是无反思地直接“爱”上幻想中的“美女”(永远总是被呈现为一个“decaf”女人),还是英雄性地穿透这一“爱”的幻想、真正地纯粹地为爱她而爱她?
而对于今天那些血泪“暗涌”的女孩子们,在(几乎是不可能性地)碰上一位执着地穿透幻想的真正的英雄之前,若要使“悲剧”不再上演于自身的话,就决绝地对下一个令自己倾心的“白马王子”说“NO”吧:“我爱你,但正因此,我必须拒绝你!”于我看来,在今天有必要重新予以认真对待的,正是曹雪芹当年借贾宝玉之口所说的那句看似“疯狂痴傻”的论断——即,女儿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便不再是水做的骨肉,而成为泥做的浊物……尽管曹氏声言宝玉其人“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然他的这一句“寻愁觅恨、似傻如狂”的“草莽之言”,实则在今天的意识形态氛围下,恰恰是一句最具穿透力的金玉良言:女人的真正悲剧,正是在于顺从地——几乎是以一种“合谋”的方式——让自己变成为男人的欲望之对象-工具;换言之,她们所缺失的,正是这样一个对男性欲望(以及支撑男性欲望的幻想)的激进的拒绝——“No, thanks!”
当拉康(Jacques Lacan)说出那句“政治不正确”的著名格言“女人并不存在”时,他指的正是:日常现实中的女人,皆已然是“染了男人的气味”的冒牌女人而已(今天拉康的文本被女性主义者们充满敌意地目为反动,何尝不是曹雪芹当日“满纸荒唐言”的翻版:“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拉康为(男性)欲望所开出的精神分析公式是:“我爱你,但无可避免地,我爱在你之内的某样东西更甚于你本人,所以——我摧毁你。”这句典型的“寻愁觅恨、似傻如狂”的当代“荒唐言”(别开玩笑了,他那么爱我,怎么会摧毁我呢……),却恰恰是一句金玉良言:对于今天的女孩子们来说,面对那前来示爱的男人,除了应之以一个激进的拒绝,就只剩下那血泪暗涌的“命运”了——即,时刻准备去(再一次)迎接自己被摧毁的悲剧……
普遍人权的核心:“我们都是色情片主角”
我们可以借助黑格尔(G. W. F. Hegel)这对概念——“实质”(substance)与“主体”(subject)——来对“色情制造业”的结构性秘密作更进一步的哲学性分析。黑氏的著名论断是,我们应不仅将“绝对”(the Absolute)构思为一个实质,并且将它构思为一个主体。就在这里,我们遭遇到了这样一个颠覆性的哲学命题:主体恰恰不具有实质。换言之,现代的主体性,本身的核心便是一个缺失实质的空无。
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哲学的层面上,恰恰都是那色情片的主角——“decaf”女人:“我”,根本上即是符合自己幻想的“我”,而那“自己的幻想”根本性地总是主体间性的,即总是社会性分享的幻想。我所认同的关于自己的种种身份,都是我(们)所接受的“好东西”:譬如,再好色的男人,都不会想到去认同自己为“色鬼”,这类词永远是给“别人”的……正因此,“自我辩护”总是每个人的“第一”反应(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自然”的、“本能”的反应,而是由幻想所带来的社会-符号性“反应”),而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批评”总是十分难得,因为它本身即意味着直面幻想被刺破后的创痛。
当我们把自己在社会现实中的诸种身份——即自我介绍中的“我是X”里的那个“X”,如“中国人”、“男人”、“博士”、“教授”、“某人的儿子/父亲/老公”,等等等——一一剥除掉,最后所剩下的“我”(即“我”的“实质”)便是:一个没有实质的空无。这个空无,或许,恰恰正是现代人权的真正的隐秘的构成性基础:我们每个人可能高矮胖瘦、肤色面貌、语言宗教、性格喜好、性别年龄、社会地位、能力天赋等等等等都不同,但我们最终均具有同样一个“核心”,而正是这个相同的“核心”使我们正当地拥有平等的普遍“人权”。现在,我们通过对“色情制造业”的哲学考察,遭遇到了关于这个相同“核心”的惊骇性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是“decaf”的,最后的核心都是纯粹的空无(于是“相同”、进而“平等”)。“人权”的根本实质,便是那“没有‘X’的‘X’”,其核心不是实质性的“人性”,而是根本没有这个实质(即空无);换言之,人权本身乃是一个没有存在论根基(如“人性”)的符号性造物。然而于此处,我们有必要将分析再推进一步:恰恰也正因如此,人权才能从启蒙时代的欧洲白人阶层,通过几个世纪的社会-政治性的实践和斗争,慢慢变成为今天的普遍的人权;也正因如此,我们可以期待某天能有“动物权”(因为“人性”并非权利的核心),来对抗今天社会现实中大肆泛滥的诸如“虐猫”等残忍行径……
根本性地,在这里我们看到:在我们今天的意识形态秩序中,从最淫秘隐晦的“色情制品”、到最公共宏大的“普遍人权”,根本上分享着同样的结构性秘密(即“X without X”)。于是,我们可以这样反转性地来理解“色情制造业”的秘密:人权有多么受欢迎,色情片就有多么受欢迎……这就是解释了,为什么今天甚至在一些最严苛的伊斯兰国家,色情片都禁止不了(就如同那里的统治者同样无法全然取消来自西方世界的“人权”一样)……
今天那绝非少量的人权的积极捍卫者且同时又是色情片的积极抵制者,在这意义上,便绝不仅仅是在对抗色情片,而是在自反性地对抗着整个现代性背后这一整套根本性的意识形态隐秘操作!也许,正是这种自反性,使我们看到了在不放弃现代性之积极遗产基础上的真正的对现代性的激进超越之路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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