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承受之轻

 ● 王正方(台湾作家、电影导演)

  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压垮了赵承熙,这个“轻”是别人对他的轻蔑、轻忽、轻心。流光15年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匆匆过往的同行者何必如此自私、吝啬?多给路上朋友一点微笑、关怀、协助和鼓励,一场血案或许可以避免,冷漠是最可怕的杀手……

  1970年代末期,我在旧金山湾区参与剧场工作,和旧金山的“亚裔剧场”非常熟稔,亚裔剧场的成员清一色是土生亚裔子弟。多次观摩他们的演出,最精采的是几位优秀表演者的独白。台上没有布景,一支聚光灯Spot Light跟着演员走,即兴发挥。内容多半是描述他们成长的遭遇,讲到痛切之处,演员的情绪止不住滚滚而来,痛快淋漓全场为之动容。

  印象最深的是有位帅哥,他的剧目叫:《你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coming from)讲他生来一副亚洲人长相,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或叫他滚回中国去。他在旧金山土生土长,语言没有一点口音,举止更是个百分之百的美国孩子。但是白种人,美国社会从来没有接受过他,时时以异样眼光对待,永远把他看成外国人,所以一句听来无恶意的你从哪里来?会勾起他千万种悲愤的心绪。那段演出咄咄逼人,最后他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从母亲的子宫里来的,如果你不能接受,没办法,现在我回不去了。

美国亚裔孩子在整体认同上的失落

  亚洲人的长相在美国是一种非我族类的原罪,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痛苦可以想见。但不是亲身体会,并无法了解个中的酸楚于万一。从文化上来说,亚裔孩子在整体认同上完全失落。读的是以欧洲文化为基础的课本,书上的英雄、哲人、伟人,都是白种人,历史的诠释全是欧洲观点,亚洲文化最多被略略提及,老师根本不懂,认为不是重点。十几年下来“认贼作父”,无条件的认同西方文化,价值观和审美观,还是被人家当作局外人,情何以堪?

  从认同上的失落产生出对生身父母的怨憎,对自己的长相不满意,仇视一切,暴躁易怒等现象。1980年代中末期,美国出现了许多亚裔作家,作品多以成长经验为主题。有位女作家描述,青少年时期注意到自己有一双凤眼,很不满意,每天努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父亲问:为什么你老是有惊恐的表情?

  这位作家找到了写作,以幽默的笔触纾放了亚裔成长的痛苦。赵承熙没有她幸运,他无法平息压制在胸中长年的积怨和怒火,恶性爆发伤害了众多无辜,也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血案发生之后全球媒体都聚焦在死伤的人数上,总共丧失了33条人命,创有史以来美国校园惨案的纪录。NBC电视抢先独家播放赵承熙的自录独白,他向全世界耀武扬威,面貌狰狞。媒体成功地把赵塑造成一个人性灭绝的魔鬼,现在杀人魔举枪自尽,血案终结,剩下来的只有疗伤止痛。于是布什总统亲往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演说,讲了一篇要大家互相慰藉,言不由衷的话,上了当日的新闻头条。血案匆匆过去,没有人再问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

无奈到了极处转而崇拜暴力

  我是一个没有善尽职责的美国亚裔爸爸,儿子辛苦地跟着单亲妈妈成长。直到儿子上了大学,父子之间才比较能摊开来交心。儿子告诉我,亚裔男孩子在美国的成长,比亚裔女孩子困难不只10倍!特别是在十三四岁开始发育的阶段,小男孩像小公鸡似地好胜好斗,亚裔孩子体形瘦小,总会成为其他种族大小孩子们的欺凌对象。拳打脚踢之外还有种族歧视的恶言恶语,每天少说也要受几十次。先天上力不能服人,德方面又是以西方文化为主流,亚裔的容貌、气质、习俗、传统根本不受重视。大家都认为亚裔男孩子不帅、不够酷,女孩子正眼也不瞧一下,于是满盘皆输,丧失了所有的自信。努力读书是一条出路,但是光凭成绩优秀,在美国学生眼中只是个Nerd,怪胎一族。而且并不是每个亚裔子弟天生就成绩超人。亚裔女孩子就不一样,她们在美国男人的心目中代表了一种性神秘,反而受到许多注目。

  “儿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颇羞惭而胆怯地问。

  “很困难,有好几次我曾经想杀了那些欺侮人的王八蛋。还有比当众被捉弄更可怕的事,他们把你当成隐形人。回想起来,那段时期我最需要一位Role Model引导我,同我谈谈,可是你从来不在。”我闭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息。

  “幸好我从你那儿学到一点幽默感。”

  “可能是遗传吧!”我接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同学都觉得我很滑稽、好笑,结交了好几个死党。其中和我最聊得来的是夏娃,每天我们可以聊几个钟头。”

  “夏娃?是位亚裔女孩吗!”

  “当然不是,那时候所有亚裔男孩都痛恨亚裔女孩,神气得半死,认为亚洲男人都不英俊。她们是一群黄皮白心的香蕉。”

  赵承熙八岁随父母从韩国移民美国,独力学习异国的语言和文化,天性内向害羞,东方传统赋予他沉默、怯于表达的行为模式,与美国的一切格格不入。血案发生后,有位赵承熙的中学同学回忆,在班上赵永远坐在最后一排,不参与讨论,整天不说一句话,大家都认为他的英文不好。唯一一次听见赵承熙开口,是英文老师逼他朗读课文,不听话就威胁要当掉他,赵像嘴中含了东西似地念了一段。被同学欺侮作弄?那是家常便饭。上了大学也是人人讨厌他,剧本创作的教授不许他戴着墨镜上课,指责他上课用手机拍女生下体,最后勒令他退课。

  赵承熙写出来的剧本充满了暴力与性侵害,但是没人注意。大学四年他还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父母每日忙着挣扎求生存,只负责他的温饱。他感觉全世界都漠视他,把他当成垃圾桶,一切污秽、侮辱、诬蔑、唾弃,都倾泄在他一个人身上。只有累积没有宣泄,点滴的愤怨压缩成深仇大恨,无奈到了极处转而崇拜暴力,以为暴力是一条出路。

  产生这种想法在美国最为自然,美国以暴力立国,文学、艺术、运动、电视、电影、电玩都以崇尚暴力为主题,赵承熙认同美国主流暴力传统是必然的事。1970年代美国反战领袖卡麦可(Stockley Carmichael)曾有一句传神的名言:暴力和苹果派一样,都是纯美国产物。(Violence is as American as apple pie.)

赵承熙的独白令我有锥心之痛

  那天美国电视台重复播送赵承熙的独白,他挥舞一把榔头,不时举枪瞄准摄相机和自己的太阳穴,尽力目露凶光,耍狠。在看手中稿子转换眼神之间,我觉察到他的凄苦、惶恐和缺乏自信,心神像是处在最脆弱无助的状态。这种眼神我记得,青少年时儿子发飙,显露些许暴力倾向的时候,就是那种目光。一位血案幸存者描述,我看到了他的眼神,里面只是一片空白。赵承熙的独白令我有锥心之痛,不尽责的亚裔爸爸如我都知道,这时候他最需要和人接触,和朋友谈谈,哪怕冷酷麻木的父母兄长,吼骂几句打他一巴掌也好,他会感觉到世界上还有人关切他,责骂他,在乎他。但是那时候的赵承熙,孑然独我,念着稿子,向全世界(其实是一架录相机)表达他的沮丧和无助,他的世界永远只有一个人。

  我还是不认为赵承熙是一个秉性邪恶的人,虽然他做了最邪恶的事,血腥屠杀30多人。他程度不错,可以成为一名有贡献的青年。那段演讲,他控诉美国享乐主义者的浪费,为富不仁阔家子弟的恶行,观点和论述没有人能否定。为什么他要用残杀来表达心意?是不是再也忍受不住闹市中的孤寂?踽踽独行15年,没有一个朋友,忙碌的家人、同学、老师、教授、异性从不用正眼看他一下……这世界是怎么了?赵承熙憎恨所有的人,他以大规模的毁灭,唤醒世人对他积欠过久的注目。

  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压垮了赵承熙,这个“轻”是别人对他的轻蔑、轻忽、轻心。流光15年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匆匆过往的同行者何必如此自私、吝啬?多给路上朋友一点微笑、关怀、协助和鼓励,一场血案或许可以避免,冷漠是最可怕的杀手。

  赵承熙在他宿舍的墙上写了一首歌词:

  Teach me how to speak

  教我如何说话

  Teach me how to share

  教我如何分享

  Teach me where to go

  指引我该往哪里去

  Tell me will love be there

  告诉我那儿有爱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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