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说情与色

中国民间作家在面对男女问题时,极诚实的态度。
   
明末冯梦龙所编写的《三言》,中的的名篇《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都属言情之作。
   
卖油郎初见花魁娘子,惊艳之余,心中暗想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花魁名妓,开价一宿十两,岂是小小卖油郎所能企及?但卖油郎立定志向,“从明日开始,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年半。”一个数百年来,家喻户晓的爱情故事,男主角的动机,无非如此,却丝毫无碍其为中国言情之名篇。
   
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陈大郎偶见三巧儿之后,“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摄上去了”,肚里想道:“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陈大郎与卖油郎在初见美色之后的反应何其类似。小说作家在处理这一情节时,“秉笔直书”,丝毫不忸怩作态,为这样的动机做任何的粉饰和回护,这是旧小说中,在处理男女相悦这一问题时,最可爱,最诚实的手法。
   
卖油郎这种“一日积一分,三年便成”的至诚,其感人处在其“痴”,“痴”是晚明文人相当重视的一种品格。无论是“情痴”、“酒痴”、“茶痴”、“花痴”,乃至于“山水痴”。一个人一旦有所“痴”,亦即“情有所寄”。这种“痴”,近乎病,有时也称作“癖”。大受林语堂、周作人推重的晚明小品文作家袁宏道,在一封致李子髯的信中,对所谓“情有所寄”,有独到的见解,可以为卖油郎的“痴”作一注解:
   
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
   
卖油郎故事之所以千古流传,在一“痴”字,而“痴”之所以可爱,则在其为“不功利”,在其“为痴而痴”——在“情有所寄”之外,别无目的。凡是“情有所寄”之人,对他所寄的对象,既不问得失,也不问成败。所寄的对象,就是他的宇宙,其中有森罗万象,有悲喜惊狂。情有所寄时,即是天堂,情无所寄时,立成地狱。卖油郎充分体现了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境。
   
张潮在《幽梦影》中所说,“情必近于痴而始真”,“痴”是情的最高境界,在这个境界里,只知有真假,不知有对错。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近年来曾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更是为一般大众所喜爱。杜十娘挟百宝箱投河的那一幕是“妾死情,不死节”的具体表现。为节而死,只是受逼于礼教;为情而死,则是彻底的失望和幻灭,其震撼人心的程度,千百倍于为节而死。
   
《卖油郎独占花魁》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两个典型的“妓女从良”的故事。妓女从良是晚明小说中常用的一个主题,作者往往用一个以淫为生的妓女来体现一种坚强果敢的毅力,进而说明一种“淫后之贞”。这种贞不来自礼教,而是源自爱情。妓女从良的故事,除了在情色和贞淫的问题上,有一种更近于人情的解释以外,对女主角不幸的遭遇,多是怀着既往不咎的宽容和悲悯,不以过去之淫而伤今日之贞。这样的宽容和悲悯,即使在今天也是难能可贵的。
   
饮食男女是人欲,也是天理。道德伦常必须求之于人情之中,而不可求之于人情之外。从晚明小说中对情色的处理,多少也能看出一些时代思潮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