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命

生 命



  老婆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是坐长途车回来的,带回了四大包衣服,每个包足有三十公斤。


    她一进屋就发脾气,抱怨厉云不去车站接她……


    厉云能想到老婆一路上的艰难,就是换了他,要把这四大包东西从省城折腾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急忙给老婆做饭,捶背。


    晚上,他对老婆讲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


    当他讲到他在焚尸房看见一个人躺在焚尸炉里的时候,老婆惊叫起来。


    接着,她指着厉云的鼻子说:“你有病啊?你去那里干什么?”


    焚尸人的阴影一直紧紧跟随着厉云。


    他总怀疑他在火葬场大门口看见的那个人其实就是那个焚尸人,他在说谎。


    厉云一天天消瘦了。


    他认为,这都是那个焚尸人害的。


    这天晚上,厉云在卫生间刷牙的时候,又使劲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咯了血。


    他怕老婆看见,拧开水龙头,把那几滴血冲下去了。


    他陡然变得无助起来。


    他想,明天就是耽误上课也得去医院看看了。


    是的,他和老婆的收入刚刚能维持温饱,得不起大病。


    次日,天有点阴。


    下午,没有课,厉云去了医院。


    那个医生很傲慢,他一眼都不看厉云的脸,匆匆检查了一下,就说:“去照个X光。”


    半个小时后,厉云拿到了那个X光片子。


    从片子上看,他的肺部好像有一个阴影,是一个肿块,呈分叶状,边缘不规则,像毛刺刺。


    他忽然感觉这个阴影就是那个焚尸人。


    他把片子拿回来,交给了那个医生。


    医生匆匆看了看,说:“你再去做个CT。”他还是不看厉云。


    厉云知道,现在的医院黑得很,你就是有个小病,他们也得让你把他们的机器用个遍。


    他心疼钱,做个CT,老婆至少得在烈日下站三天!


    最后他还是咬咬牙,做了。


    CT结果出来之后,那个傲慢的医生终于看了厉云一眼:“你家属来了吗?”


    厉云直直地盯着医生说:“医生,我没有家。我要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那个医生想了想,说:“肺癌,晚期了。”


    “……您能说得细致一点吗?”


    “你右肺下叶有一肿块,属于非小细胞肺癌。”


    “还能治吗?”


    “现在做手术已经晚了。”


    “化疗呢?”


    “常规的化疗对非小细胞癌很不敏感……”


    厉云脸上的肌肉抖抖地笑了笑:“没救了?”


    “你现在只能采用超常规大剂量化疗。”


    厉云低下头,想了好半天,突然问:“我还能活多久?”


    “……情况不太好。”


    “两个月?”他逼视着医生。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你不要太悲观,还应该保持乐观的态度,积极配合治疗……”


    厉云站起来,木木地走出去。


    “哎……”医生叫了他一声。


    他根本没听见。


    他看到长长的走廊上,走动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椅子上还坐着几个面孔模糊的患者。有个患者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的心好像是一个无底的空洞,又好像是一片乱麻。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想一想。


    他走到外面,阳光刺眼。


    他坐在一条长椅上。


    没有人关注他,大家都忙着出出进进。


    他感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想起了孩子,他还小,他还在幼儿园里蹦蹦跳跳地玩耍。


    他又想到了老婆,她还在街上叫卖衣服……


    他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他忽然想回家,想看到老婆。

他回到家里,没有做饭,他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老婆回来。

    今天是周二,孩子还有三天才接回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厉云没有开灯。


    门响了,老婆回来了。


    她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看见厉云在黑暗中坐着,就说:“你怎么还不做饭?”


    “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有点生气,一边往屋里搬衣服一边说:“你上课累,我卖衣服就不累!”


    她气咻咻地搬完衣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厉云一眼:“你怎么了?”


    厉云的眼泪又涌上来,他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低低地说:“我今天去看病了……”


    老婆预感到了什么:“怎么样?”


    “肺炎……”厉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早就让你戒烟,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钱!”


    厉云一下就站起来,走向了卧室。


    老婆没理他,到厨房做饭去了。她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


    过了一会儿,厉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老婆慢慢走进卧室来,她轻轻摸了摸厉云的脑袋,语调第一次变得温柔了些:“别上火了,咱们治,得什么病咱们都治,花多少钱都得把病治好。”


    厉云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抱住了老婆,哭了起来:“是癌,是肺癌……”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她推开厉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你别吓我啊。”


    “真的……”


    老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厉云这时候清醒了许多,他不哭了,他把老婆抱过来,替她擦眼泪:“桂芬,你别哭了,噢?我们商量一下……以后的事吧。”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着泪眼一直看厉云。


    窗外一片漆黑。


    两个人谁都没有去开灯,就那样坐着。


    “我不想让孩子知道……”厉云说。


    老婆无语。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疗。我估计我活不了几天了,别让孩子再见我了,他太依恋我了。你对他说,我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老婆又一次哭出来。


    “明天,我去医院之前,想到幼儿园去,看他一眼……”


    “厉云,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来越厉害。


    “但愿吧……”


    停了一下,他哑哑地说:“桂芬,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积蓄,以后,这孩子就靠你一个人拉扯了……”


    说完,厉云和老婆抱头痛哭。


    第二天,厉云真的一个人去了幼儿园。


    孩子们都没有出来。他站在栏杆外焦灼地等,心如刀绞。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


    终于,孩子们跑出来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穿着一条黑条绒灯笼裤,一件红棉袄。他跑出来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着跑向秋千。


    厉云紧紧盯着他。


    他在心里说:孩子,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在秋千前,另一个比他高的孩子和他争抢起来。


    那个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挤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终于没有哭出来,慢慢地爬起来,躲开那个孩子,爬上了滑梯……


    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从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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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弟

我是弟



厉云住进了医院。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


    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赶她走:“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


    住院的押金都是几个姊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姊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体重都不足一百斤了。


    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静静地想。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


    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他很少睡觉。


    夜晚也变得不再漫长,很快天又亮了,又暗了……又是一天。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对肿瘤化疗的疗效同化疗药物的剂量成正比,药物剂量增加一倍,疗效可提高几倍。


    现在,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对骨髓、肝、肾、心、肺等脏器的损伤很大。


    每天,厉云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希望出现奇迹。


    他希望这些特殊的化疗药物,这些被称为细胞毒药物的东西,真能杀灭肿瘤细胞。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


    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


    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


    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场。”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

    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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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子

儿 子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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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 望

探 望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


    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连喘息都十二分的艰难。


    他像一条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那个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全身的机能似乎都丧失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会干活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场,那里宰人。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再说,液体燃料应该是轻柴油,他们用的却是重柴油……”


    此时,厉云的耳朵超乎寻常地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没错儿。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只需十五分钟。”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三元,大字六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有些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那都是骗人。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是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样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走回来,俯在厉云脸上,厉云又被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淹没了。他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我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


    “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然后,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留下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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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 日

末 日



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正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


    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


    他忽然反悔了,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


    家里人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火葬场的焚尸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急切地等着把厉云推进焚尸炉。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他感觉自己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


    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


    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厉云想告诉他的亲人:我还没有死!


    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在大家的眼里,他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脉搏没有了,他的眼睛张着一条细细的缝,瞳孔已经渐渐放大了……


    这时候,厉云才知道,人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脉搏停止,其实大脑还有意识。他无法告诉大家这个秘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号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跑动。


    他知道,接着,那个焚尸人就要来了。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谁都不知道他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转。


    果然,一辆滑轮床推过来,两个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脸蒙上了。


    厉云呆滞地想,他就要被交给老卞头了。


    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好像死死抓着滑轮床不放手。


    最终那个滑轮床还是被推走了,顺着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后面的停尸房走去。


    黎明前这个时辰,很黑,很冷。


    从住院部到停尸房中间是一条水泥甬道,两边草很高,在风中抖动着。


    老婆在病房里号啕,姐姐和妹妹都在病房里号啕。


    现在,厉云真正感到了离开亲人的孤独。


    是的,亲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尸房了。


    儿子此时躺在家里,还在发高烧,也许他正在糊糊涂涂地做梦,梦见爸爸被两个穿蓝大褂的人绑走了,他一边追赶一边哭,可是,怎么都追不上,爸爸无望地回头看了看他,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哭醒了,睁眼一看,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心里立即生出了和厉云此时一样的孤独感……


厉云被推进了停尸房。

    那两个院工把灯打开,把厉云停靠在一个位置上,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们关门时,把灯关了。


    停尸房里像冰窖一样寒冷。


    厉云不知道这里面总共停着几具尸体,他心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躺在停尸房里!


    他也不知道,这一缕意识还能在他的大脑中存留多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过快点失去知觉。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一点点凝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僵硬。


    那一缕意识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身体里上下游移,窜动,就是不肯消失……


    天一点点亮了,厉云能感觉到那光亮,因为他脸上的蒙尸布白晃晃的。


    “哐当”一声,停尸房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推动了他身下的滑轮床。


    他被抬到了一辆车上,又听见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声。


    那哭声也上了车,一路颠簸,一路哭嚎……


    厉云想对老婆说:


    千万不要火化我!


    我还没有死!


    我死了,但是现在我还有意识!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缕飘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尸体,不能再支配他的嘴。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惊恐。


    终于,车停了。


    他知道,到了。


    大姐夫去办手续。老婆还在哭。不过,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触厉云的手,只是坐在另一个座位上哭。


    厉云想大声叫:


    别烧我!


    救救我!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嘴巴不听使唤。他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终于,有人把厉云抬起来,老婆像被剥了皮一样哭,被什么人拉扯住了。


    厉云被放在了那个放尸体的铁担架上。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把亲人的哭声隔离了。


    焚尸炉的火已经烧起来,大烟囱把火苗抽得很响。厉云听见了“呼呼”的声音。


    蒙尸布被慢慢掀开,焚尸人那张古铜色的脸又凑近了他,仔细看了看。


    “终于把你等来了。”他说。


    焚尸人食言了,他没有给厉云化妆,他推起那个铁担架,就朝焚尸炉送去。


    “我知道你还有一丝意识!我跟尸体打交道已经有十一年了,就像经常跟野兽打交道的人能听懂兽语一样,我知道人死之后很长时间内,大脑里都是有意识的。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也能听见我说话。我什么都知道。”


    他把那焚尸炉打开,然后一边朝里面推送厉云一边说:“现在,你会体验到一个人被烧掉的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了。”


    厉云就被送进了那狭窄的焚尸炉。


    刚才,他还隐隐约约能听见老婆在外面的哭声,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的四周是漆黑的铁板,重千斤。


    接着,“哐当”一声,炉门被关上了。


    火苗翻腾起来,他的毛发、衣服转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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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故事,做饭完毕再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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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明星之死

第五部分:明星之死



对 视

    这天晚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本来,天气预报说,夜间晴,不知怎么老天突然就变了脸。雨不大,可是,满天都是电闪雷鸣,让人感到一种凶兆。


    大街上空荡荡的,很多人都取消了外出的计划,缩在家里,无聊地看着电视。


    不知道是真是假,事后,玫瑰小区有三个人声称,当天夜里,他们都感到那雷电有点怪,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大约晚上十点钟,玫瑰小区内所有打开的电视机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停电了,小区陷入一片漆黑。


    这一天是二○○三年三月七日,星期五,正好有汪瓜子主持的“欢乐家家传”节目。这个节目在三爻市家喻户晓,几乎家家都在看。


    玫瑰小区的居民都记得,他们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汪瓜子的面部特写,她正甜甜地笑着,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汪瓜子就住在玫瑰小区的1号楼302室。


    她刚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购置更多的家具。宽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真皮沙发和一台24英寸的TCL牌电视机。


    雨天的空气更加清新,很容易就能嗅出异常的气息——这个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电视里显现出一张女人的头像,她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这不是恐怖电视节目。


    这是一颗真正的脑袋。


    屏幕被打碎了,玻璃撒了满地,这颗脑袋端端正正地摆在里面。


    一个女人坐在三米远的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好像在悠闲地看电视——只是她的脖子上没有脑袋。沙发上扔着一本高档的《COSMOPOLITAN》杂志。


    从沙发到电视之间的地板上,全是血。


    那颗脑袋正是汪瓜子的脑袋,那个身子正是汪瓜子的身子。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整整对视了一宿。



三年前



三爻市电视台在玫瑰小区买了五栋楼,1号楼是其中一栋,作为电视台新招聘员工的家属宿舍楼。

    这栋楼共三层,每层两套房子。


    大约一年前,这栋楼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案:


    女主持人米绢被人害了,她主持的是“美人计”节目,火极了。她是被剧毒氰化钾毒死的,那天夜里暴雨如泼。


    直到今天,这个案子也没破获。


    她住在三楼的301室。


    当时,汪瓜子还没到电视台,住在米绢对门302室的是周角。周角在电视台办公室工作。


    在米绢被害的第三天,周角失眠了。


    半夜里,他隐隐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1号楼里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极其凄惨,极其阴森。


    那就是米绢的声音啊。


    周角吓坏了,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对面是米绢的门,她死后,这房子一直空着。那青白色的门板静静地关着,像一张失血的脸。


    周角感到一股冷气从门缝冒出来,他的心一下就挂了霜。


    这一天是周日,正是“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


    他等了一阵子,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回到了床上,打算继续睡觉。可是,躺下不一会儿,那凄厉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他又一次爬起来,竖起耳朵听。


    这一次,他有点判断不出声音的来源了,好像是从对门传来的,又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就那样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刮风了,那个声音在风声中又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它一次比一次渺茫,好像飘在空中的一缕轻纱,被风刮得越来越远,在另一种黑暗中渐渐隐没……


    第二天,周角和1号楼里的其他人说起这件事,很多人竟然都听到了。可见,那声音是真实的,绝不是幻觉。


    从此,周角天天夜里不敢睡,等待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来。


    它没有再响过。


    这天夜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看见光线暗淡的楼道里站着李径文,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不停地抖。


    李径文是电视台广告部策划,实际上主要工作是拉广告,他住在二层201室。


    周角打开门,说:“你有事吗?”


    李径文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不安地回头朝301室看了看,低声说:“你没听见?”


    “什么呀?”


    “就是那个声音!”


    周角警觉地转了转脑袋,小声说:“没有哇。”


    “刚才她又喊了!”


    “我一直在看书,没听见有什么声音。你可能是做梦了。”


    “我做梦了?”


    “一定是。”


    李径文迷惑地看了看周角的眼睛,转身慢慢地走了,走到楼梯前才想起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回去了。”


    不久,周角搬到了一楼的101室,三楼就空了。

“美人计”节目在全省收视率是最高的,这个节目从创办起,就是由米绢担任主持人,因此,她的相貌几乎成了这个节目的象征。

    米绢死后,为了保持这个王牌节目的连贯性,避免广告客户流失,电视台领导决定紧急挑选一个相貌和米绢相像的女孩。


    这个消息在电视和《三爻晚报》上登出之后,有三百多人报名,其中有一部分还是从外地赶来的。


    周角也参加了招聘工作,做记录。


    其中有一个女孩,她进入电视台的多功能大厅时,面试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这世上竟然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周角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竟然抖了一下——他甚至以为就是已经死去的米绢走进来了!


    只是,米绢一直是长发齐腰,而这个女孩却是短发。


    她朝大家微微笑了笑,静静地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米环。”


    几个面试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你是哪里人?”


    “三爻县。”


    电视台的人都知道,米绢的老家就是三爻县的。人事部主任笑着问:“你是米绢的妹妹吧?”


    “不是。”米环也笑了一下。停了停,她又说:“不过,大家都说我和她长得像。”


    文艺部主任显得很兴奋:“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过表演吗?”


    米环安静地答道:“我在美国加州音乐学院读书,刚回国。没学过表演。”


    这是一个遗憾。不过,在后来的小品考试中,米环表现得相当出色,绝不亚于一个专业学表演的人。


    在试用期内,她录制了三期节目。尽管她是个新手,但是她在镜头前显得很老练。


    她主持的风格和米绢十分接近,在观众中反响很好,甚至有人不知道换了主持人。


    于是,她在电视台扎下根来。


    米环和电视台签定试用合同的时候,按照规定的待遇,她应该在玫瑰小区分到一套房子。


    这事归周角管。


    这天,周角找米环谈了一次话,试探地问她:“你住1号楼301室……可以吗?”


    米环淡淡地笑了笑,说:“可以啊。”


    周角有些意外,他说:“你知道那套房子原来是谁的吗?”


    “知道。”


    周角还不放心,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她……”


    米环平静地说:“被杀了。”


    周角一边观察她的眼睛,一边把钥匙拿出来递给她。


    “那房子一直没打扫,你叫两个钟点工吧,办公室出钱。”


    “不用,我自己收拾。”


    就这样,米环住进了那套曾经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


    她是一个娴静的女子,平时很少和单位里的人来往,也很少跟社会上的人来往。除了在摄制棚录节目,她多数时间都呆在那个房子里,谁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那个房子里生活得似乎很平静,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有一个周末,办公室主任让周角走访一下招聘人员在玫瑰小区的居住情况,做一个登记。


    他走访的最后一户是1号楼301室。


    当时,天已经黑下来。


    他站在301室门外,听见里面隐隐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他把耳朵贴在门外仔细听,终于确定那是米绢的声音!


    他的心一下就缩紧了,努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可是,怎么都听不清楚。


    他转过身,慢慢下楼了,他回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那里想了一阵子,终于又返回来,按响了301室的门铃。


    过了好半天,米环才打开门,“周先生,你有事吗?”


    “我来看一看,这房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请进吧。”


    “谢谢。”


    周角进了门,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番,并做了记录。要离开时,他突然问米环:“我刚才怎么听见这房子里有人在说话?”


    “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听错了。”


    周角盯着她的眼睛,笑了笑:“不,我没有听错。”


    米环似乎有些迷惑:“说什么?”


    “我没听清。”


    “不会是男人的声音吧?”


    “是女人的声音——我说了你别害怕,好像是米绢……”


    米环掠了掠头发,淡淡地说:“哦,是她的录像。”


    周角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那台电视机放在一个黑色木柜上,木柜里摆着几瓶洋酒。现在,它被关掉了。


    “什么录像?”周角问。


    “因为做这个节目,我经常观摩一些过去的录像资料。”


    “噢,是这样。”


    米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屏幕上果然出现了一年前的“美人计”,米绢正在主持节目。


    可能是录像带保存的时间太久了,也可能是电视的颜色调得不对头,米绢的脸红红绿绿,显得有点古怪。


    周角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米环:


    她和米绢惟一的区别就是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而她到了电视台之后,好像从没有剪过头发,那头发越来越长了……


    他打了个冷战。


    “对不起,打扰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了出去。


    米环在后面轻轻把门关上了。


    周角一边朝下走一边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柜子上好像只有电视机,并没有录像机。


    从那以后,周角对301室越来越恐惧了。


    他每次回家,特别是夜里,都要朝那扇门瞄几眼,他总觉得米绢好像又回来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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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 态





    汪瓜子被害的当晚,停电的原因就查出来了:

    小区的高压电线杆被雷电击中,它就像汪瓜子一样,断成了两截,零线和火线碰到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物业公司的一个大鼻子电工,穿着雨衣,逐门逐户调查电视机的损坏情况。


    1号楼是最后一栋楼,302室是最后一个房间。它的门虚掩着,电工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出来。


    他抽动了几下臃肿的大鼻子,嗅到一种异常的气味,于是,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房子里挡着窗帘,却没有开灯,很暗。


    当他看到一分为二的汪瓜子之后,猛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转身就跑……


    小区内除了三家人不在,还有汪瓜子家的电视机是人为损坏,总共有八十四台电视机因电线短路被烧毁,只有一台因为没打开幸运地躲过了这场厄运。


    公安局很快来了人。


    两辆警车停在1号楼下,红蓝警灯在闪烁,几个表情肃穆的警察进入汪瓜子的房间,开始勘察现场。


    邻居们聚集在楼下,不安地议论着。


    很快,警方就开始逐个对1号楼里的人进行了调查,每个人都声称:昨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下午,9号楼的一个老大妈找到了警方,她报告说:


    昨晚,她在外面冒雨回来,从1号楼下走过,听到有个女人喊了两声:“救命啊!救命啊!”那声音很尖厉,很清晰。她停下来,等了半天,再没听见什么声音,想着可能是谁家夫妻在吵架,就赶紧回家了。


    “那是几点钟?”警察问。


    “就是停电的时候。”


    停电的准确时间是晚上十点零二分,而法医鉴定汪瓜子的死亡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这和老太太说的时间一致。


    在汪瓜子被害的第四天,警方又一次来到玫瑰小区物业公司。


    他们问那个大鼻子电工:“案发的那天夜里,有一户人家的电视机因为关着而没有被烧毁,是吗?”


    “是的。”这个电工是凶杀现场的第一个目击者,他受了刺激,在家休息了两天,刚刚上班,脸色极其难看。


    “那一家是谁?”


    “1号楼201室。”


    “户主叫什么?”


    “李径文。”

敌 意





    一年前,汪瓜子进入电视台之后,住进了三楼的302室。

    她被害的那个雨夜,周角听到了那声呼救。


    他在一层都听见了,那么,1号楼里的其他人应该听得更清楚。当时,他猜测,一定是这个女人引来了什么男人,两个人因为什么事打起来了。


    他没有露面,他没那个胆量——和一个明星有染的男人不是大款就是大官,他一个小人物怎么敢插手?


    他以为,不管汪瓜子被打了还是被杀了,那个男人接下来一定会从汪瓜子的房子走下来。可是,他等了一会儿,楼道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一片死寂。


    他想打110报警,可是抓起电话之后,他又犹豫了——万一那个男人比110更有权势怎么办?或者,人家只是两个相好在打架,那个男人如果没有老婆还好说,万一是个有妇之夫,那他就捅娄子了……


    最后,他心神不定地拨通了女朋友文豪儿的电话,和她聊了一阵子。文豪儿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就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了一句:“今晚上可能出了大事……”


    放下电话后,因为没有电,看不成电视,上不了网,他就睡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来电了,他坐起来,打开了电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雨声铺天盖地。


    本来,他要看“欢乐家家传”节目,可是,他找到那个频道之后,电视放的却是一部恐怖片——


    雨夜,好像就是玫瑰小区的外景。


    镜头摇摇晃晃地推近,从窗子伸进去,是一个宽阔而暗淡的客厅……


    突然,他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没有头的女尸!


    那个女尸慢腾腾地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电视就打开了,屏幕里就出现了一颗女人头。那个女人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对峙着,一动不动。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房间里十分安静。那颗脑袋上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盯着那个无头的身子,突然喝道:“你笑什么?”


    接着,他果然听到了一阵女人的笑声,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电视机后面的黑暗处,模模糊糊现出了一个女人,是她在笑。这时候,天上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是米绢!


    不过,她齐腰的长发剪掉了,变成了米环的发型!


    闪电过后,她就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第二天早上,周角就听说汪瓜子真的被杀了,而且,杀人现场跟他梦见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不由惊呆了。


    但是,他将这件事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你摸的是一条蟒



警察传唤了李径文。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办公室,两个警察坐在长条桌后面,桌子上放着一副手铐和两根电棍。李径文坐在地中央的凳子上。


    此时,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两只干瘦的手呆板地放在膝盖上,像没有神经一样。


    “昨天晚上十点钟你在哪里?”


    “在家里。”李径文慢吞吞地答道。


    “谁能证明?”


    “……没有人证明。”


    “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电视。”


    “胡说!别人的电视机都烧坏了,你的电视机怎么没事?”


    “噢,那时候我已经把电视关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你在看?”


    “我记不清具体的时间。”


    “你关了电视后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


    “我在发呆。”


    “你发什么呆?”


    “我经常发呆。”


    警察一拍桌子,震得那手铐都跳了起来:“你放老实点!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李径文蔫蔫地看着警察,不再说话了。


    李径文被警察带走之后,玫瑰小区的很多人就傻了——他们相信,警方既然抓了他,说明他们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


    如果汪瓜子是李径文杀的,那么米绢也一定是他杀的。


    可是,他太不像一个杀人犯了,如果搏斗起来,他恐怕都打不过汪瓜子。而且,平时这个人特别老实,极少说话,是一个被大家忽略的人。


    有一次,闵四杰把私家车停在楼下,被人用利器划了一条道子,刚刚喝完酒的他查不出是谁干的,就砸开了李径文的门。


    闵四杰住在二层202室,和李径文对门。


    尽管李径文一直在低声下气地辩解,说不是他干的,可是醉醺醺的闵四杰还是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还打了他一巴掌,几个邻居劝都劝不走。


    后来,李径文就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闵四杰,像一尊石雕,只是,他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最后看上去都有点吓人了……


    难道真的是他?


    这个谜底让大家感到极其恐惧。


    就好像一个人站在一棵大树旁读书,他的手抚摸着树干,树干凉凉的。


    他已经彻底钻进了书的内容里,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过了很长时间,他从书上抬起头来,感到有点不对劲,猛地转过头,发现他一直抚摸的是一条盘在树干上的巨蟒!而巨蟒那双诡异的眼珠正定定地逼视着他!

最感到后怕的是闵四杰。

    他在电视台当编导。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被他骑在脖子上拉屎的窝囊废,竟然是一个变态杀人狂!


    要是早知道,他是万万不敢打他那一巴掌的。


    虽然闵四杰长得人高马大,其实他的胆子很小。


    他的202室就在汪瓜子楼下,那天夜里,不但他听到了汪瓜子的呼救声,他的老婆和四岁的儿子也都听到了。


    “哪来的声音?”老婆问。


    闵四杰朝楼上指了指。老婆撇撇嘴,骂了一句:“鸡!”


    闵四杰跑到抽屉前,抓出了一把剪子。老婆一下就挡住了他,嘲弄地说:“想英雄救美?心疼啦?”


    闵四杰紧紧抓着剪子,死死盯着门,低声说:“不是,我担心歹徒会冲到咱家来……”


    后来,楼上就没什么声音了,只剩下了满世界稀稀拉拉的雨声。


    不过,那天夜里,闵四杰一直枕着那把剪子。在老婆和孩子都睡着之后,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快意,他甚至隐隐地希望这个当红的女人遭遇什么惨祸。


    三爻市电视台虽然没上卫星,但是覆盖了全省,汪瓜子在省里是个大名人。


    闵四杰的心里不平衡。


    他是在北京读的导演专业,毕业几年来,一直在电视台工作,可谓兢兢业业。可是,再怎么努力,他也只是个幕后工作者,拿的是死工资,丝毫没有飞黄腾达的迹象。


    而台里的几个主持人就不一样了。


    就说汪瓜子吧,她甚至没有读过大学,而且刚刚来电视台一年,可是,她迅速红了起来,走到哪里都有人找她签名,甚至她开车在大街上闯了红灯警察都放她一马。


    最近,她还给一家药厂做了个广告,据说一次就进账二十万。二十万,差不多等于闵四杰十年的工资。


    最初,他作为“欢乐家家传”的编导,还可以导一导汪瓜子,后来,随着这个节目的热播,汪瓜子火起来之后,她在电视台里的地位扶摇直上,渐渐地,闵四杰就成了摆设,只有围着她转的份了。最后,汪瓜子独揽了这个节目,一个人策划、导演、主持,他就靠边站了,连接近汪瓜子都不太容易了。


    不只是闵四杰,整个1号楼里的人都对这个漂亮的女人有一种敌意。尽管,汪瓜子很少在玫瑰小区露面,她也没有勾引谁家的老公,更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是,大家似乎心照不宣:


    这类吃青春饭的女明星都不正经,都有钱,都有深邃的内幕。


    汪瓜子死了后,1号楼里的人都接受过警方的询问。


    周角是三次。


    幸运的是,在汪瓜子被害的那个时间,周角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女朋友文豪儿打过电话,有间接的不在凶案现场证明。


    闵四杰虽然是一家人互相证明,但是他家小孩的话取得了警方的信任。不过,警方从小孩口中也发现闵四杰撒了谎:他家听到了汪瓜子的呼救声。为此,警察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还有一层102室的衣小天。案发当晚,由于他九点钟就离开了玫瑰小区,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唱卡拉OK,这才被排除了嫌疑。


    衣小天是电视台的化妆师。


    像很多男性化妆师一样,衣小天说话有点女气,不过他歌唱得好。去年春节,他在单位举办的家庭联欢会上,出人意料地唱了一首付笛生和任静的《知心爱人》,一个人又唱男又唱女,简直达到了乱真的境界,获得了阵阵喝彩。


    李径文被警察带走的第二天,衣小天到二楼给闵四杰理发。


    闵四杰对发型很讲究,信不过任何一家发廊,理发只找衣小天一个人。


    因为头发不好扫,所以他们是在闵四杰家门外理的,旁边就是李径文家的门,头发在两个门之间落了满地。


    “你觉得李径文……”闵四杰试探地说。

衣小天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不可能,后来,我越琢磨越肯定,就是他!”

    “不可能吧?”


    “你想想他那双眼睛……”


    “眼睛?”


    “对,你好好回忆一下。”


    “没什么呀。”


    “那双眼睛是玻璃的。”   


    “假眼?”闵四杰的身子一冷,“你开玩笑吧?”


    “每个人的眼睛都有感情色彩,不管是善良,还是邪恶;不管是热情,还是冷酷;不管是敏感,还是麻木……可是,他的眼睛好像早就死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了!”


    “我想,咱们这栋楼的恐怖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


    “因为,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既然警察抓了他,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衣小天压低声音说:“你记住我的话吧——恐怖刚刚开始!”他一边说一边摘下闵四杰身上的围巾,帮他吹脖子上的头发。


    吹着吹着,他突然停下了。


    闵四杰正纳闷,听见有个人慢慢地爬上楼来。他转头看去,竟然是李径文!


    仿佛看见了一个恶魔死而复生,他猛地打了个冷战。


    李径文静静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上来。他的脸像纸一样白,一个眼角好像受了伤,青了一块,微微肿起来。


    闵四杰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他不安地瞟了瞟衣小天——衣小天比他镇定多了,正面无表情地抖搂那个围巾。


    闵四杰把脸转向李径文,尴尬地说:“对不起,头发弄了满地……”


    李径文没有说什么,只是谦卑地笑了一下,然后打开自家的门就走进去了。他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趟绒布鞋,走路像平时一样毫无声息。


    闵四杰和衣小天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傻傻地望着李径文的那扇门。


    那扇门又开了,李径文拿着笤帚和簸箕走出来。


    “闵老师,我来扫吧。”


    “不不不,这怎么行!”


    “没关系。”李径文说着,已经开始扫了。


    “你看,真不好意思……”


    “您太客气了。”


    李径文扫得十分干净,估计连一根头发都没剩下。


    他慢慢直起腰,又谦卑地笑了笑,端着那个簸箕轻轻走回了房间里,把门关上了。


    闵四杰和衣小天又互相看了一眼。


    楼道里陡然有了一股阴森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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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 脖



  汪瓜子死后第七天夜里,文豪儿给周角打来了一个电话。

    她是哈尔滨人,在北京读完大学,一直没有回来,在一家时尚类杂志当记者。


    “汪瓜子的那个节目找到新主持人了吗?”


    “还没有,这个星期断档了。”


    “我怎么样?”


    “你?”


    “你帮我争取一下。”


    周角冷笑了一下:“现在,这个人之所以还没有定下来,不是因为没有人,而是人太多了,大家都盯着呢。”


    “试试呗,怎么说也是一次机会。”


    周角想了想说:“那你回来一趟吧。”


    放下电话,周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平时,他很少有失眠的时候。


    天上没有月亮,房子里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他开始琢磨,潜意识里到底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不能入睡……终于想起,上次失眠是在米绢死后第三天,也就是米绢主持的“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那天夜里,他听到了冤魂的哭喊声……


    接着,他马上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五,正是“欢乐家家传”节目应该播出的日子,他又失眠了!


    果然,一个凄厉、阴森的声音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


    是汪瓜子的声音,周角太熟悉了。


    不但周角熟悉,成千上万的观众都熟悉,她每周都在电视里露面。


    那声音好像是从三楼传下来,好像顺着窗外松花江的水面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好像从深深的地下冒出来,好像从电话的拨号键里挤出来,好像是从电视机的壳子里渗出来,好像是从床下钻出来……


    他慢慢坐起来,竖起耳朵细听。


    没错,那撕心裂肺的呼喊,拖得长长的,就像上吊被拉得失去正常比例的死尸。它隔几分钟就出现一次,忽近忽远,总是这一句,就像一段永远重复的录音。


    汪瓜子回来了!


    周角早就想到,这个鬼魂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在掉脑袋之前,曾经拼命呼救,可是,1号楼里没有一个人管她。


    他想跑出去,问问别人是不是也听到了,却不敢动身——万一敲所有的门都没有人,那他非吓死不可。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声音消失了。


    周角在黑暗中慢慢躺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汪瓜子的声音一直没有再响,楼里没有任何声音,死寂中隐藏着更深邃的阴谋。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决定走出去,到三楼汪瓜子的那套房子看一看——好多人就是被这种忽然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念头支配,最后送命的。


    他坐起来,静静地穿好衣服,然后轻轻打开门,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


    楼道里的光线很古怪,暗暗的,有点绿,就像狼的眼眸。


    他听见好像有人在爬楼,脚步很慢,很轻。他想,一定是有人也听到了那诡怪的哭叫声,想到汪瓜子的房子看看。


    他加快脚步,追上去。


    在二层三层的拐角处,他看到了这个人的背影——是米环,她可能刚从外面回来。她一定没听到刚才那可怕的声音,要不然,她是绝不敢在她的房子里住的。


    “米环!”周角叫了她一声。


    米环愣了一下,停在楼梯上,慢慢回过头来。她的脸色在暗绿色的灯光里显得有点怪异。


    “你怎么还不睡?”


    “刚才我听见……”周角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听见什么了?”米环追问道。


    “可能是……幻听。”周角说。停了停,他问:“你刚回来吧?”


    “我早就回来了。”


    “那你……”


    “我在散步。”


    周角一下警觉起来:“这么晚了,你散什么步?”


    “我天天夜里都要登楼梯减肥。”


    “那你听没听到……刚才的声音?”


    “什么声音?”


    “汪瓜子的声音!”

米环笑了,那种笑让周角有些冷,她说:“她不是死了吗?脑袋都掉下来了,怎么还能说话?”

    周角紧紧盯着米环的脸。这张脸和米绢太像了,如果不是头发短一些,简直难以分辨。


    楼下静悄悄的,一层和二层没有一点声音,周角怀疑除了他和她,这个楼里的人都不在。


    站在这个拐角处,周角可以看到三楼301室和302室的门,它们都黑糊糊地关着。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三楼上死了两个女人,现在,只有米环一个人住在这里,她竟然不害怕。


    周角的目光慢慢滑下来,盯住了她脖子上围的那条围脖。


    那是一条白毛线织的围脖,七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种,长长的,厚厚的,在脖子上绕一圈,一头垂在胸前,一头垂在背后。这种笨重的围脖早过时了。


    现在这个月份,大街上的女孩都穿上了裙子,露出了大腿,而米环半夜三更却戴上了围脖,这不是很怪吗?


    周角蓦地想起了躺在火葬场里的米绢,她的脑袋被缝在了身体上,可以看见歪歪斜斜的线绳和黑糊糊的接口……


    “米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戴围脖干什么?”


    米环伸手摸了摸围脖,说:“怎么,不好看?”


    周角不自然地笑了笑:“你能不能把它摘下来一下?”


    米环站在楼梯上,比周角高几级。她居高临下地盯着周角的眼睛,表情迅速变得冰冷:“我摘下来,你敢看吗?”


    周角哆嗦了一下,小声说:“为什么不敢看?”


    这时候,楼道里的灯一下就灭了,陷入了一片漆黑。


    米环突然笑起来。


    “你……”


    “停电了,你看不到了。不过,你可以过来用手摸摸。”


    周角本能地退了一步。


    在黑暗中,他听见米环一步步走下来:“你过来呀!”


    他撒腿就朝楼下跑,却听见米环的脚步迎面从楼下走上来,低低地说:“来吧,过来摸摸!”


    周角嚎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早上,周角下楼买早点,看见衣小天和闵四杰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闵四杰看见了他,立即问:“哎,昨夜你听见那个声音了吗?”


    周角说:“听见了!”


    衣小天说:“我们都听见了。”


    周角问:“你们听是不是汪瓜子的声音?”


    闵四杰说:“就是她!”


    正说着,米环走了出来。她平时从来不跟楼里的人打交道,见了面只是笑笑而已。


    闵四杰叫住了她,问:“昨晚你听没听到?”


    她安静地问:“什么?”


    “闹鬼的声音啊,远一声近一声的。”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说完,她低头就走了。


    周角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刚才应该仔细看看她的脖子。

泥 人



为了不把这个故事写成侦破小说,我尽量回避描写警方那根线。现在,我简单讲述一下他们那面的情况:

    他们把玫瑰小区1号楼的两起特大杀人案并了案。


    尽管两起案件的杀人方法不同——米绢是被毒死的,而汪瓜子是被扼住喉咙窒息而死,凶手又用刀割下了她的脑袋,但两起案件有几点共同之处:


    一、两个被害者都是电视主持人。


    二、她们都住在同一栋楼里。


    三、她们都没有被**,她们的现金和首饰也没有丢失。


    四、警方在现场没找到凶手留下的脚印和指纹,在死者身上也没找到凶手的一滴血迹,一根毛发,或者一丝衣服上的纤维。


    巧的是,这两起案子相隔正好三百天。


    警方成立了并字“三·七”专案组,通过紧锣密鼓地调查和走访,最终排除了仇杀和情杀的可能,判断为变态杀人。


    而很多迹象都表明,这个凶手很可能就是1号楼里的人。


    他们怀疑就是李径文干的,但是,却没有任何证据,最后,只好把他放了。


    李径文回来之后,闵四杰的心就提起来了,像一只气球,按也按不下去。


    闵四杰开始反复做一个噩梦,梦见他走在一片黑糊糊的荒野里,李径文紧紧跟在他背后。


    李径文的脸黑糊糊的,看不清表情。


    闵四杰走,他也走;闵四杰停,他也停。


    这天半夜,闵四杰又做那个梦了。他从梦中醒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他睁开眼睛,越想越害怕。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在老婆和儿子的呼吸声中,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好像来自门口,很轻微,可他还是听到了。


    那好像是鞋底蹭了一下地面,好像是衣角刮了一下墙壁……


    他警惕地下了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想朝外看一下。


    他趴在门上看,猫眼里黑糊糊的。


    楼道里是声音感应灯,现在夜深人静,外面应该黑着,如果那灯亮了反而不正常,那就证明楼道里有人存在。


    可是,闵四杰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因为猫眼只是中间黑着,四周一圈却有点亮。


    这是怎么回事?


    闵四杰想了想,脑袋一下就炸了——外面有个人一直趴在猫眼上!闵四杰差点瘫软,反身轻轻靠在门旁的墙上喘息,为了不发出声音,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能塞进一个完整的馒头。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深更半夜一直趴在别人家的猫眼上。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天天夜里都站在门外。


    刚才,门外的人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声音,震亮了楼道里的灯,而闵四杰也听到了,这才发现了这个恐怖的秘密……


    过了好长时间,他轻轻转过身,发现猫眼里彻底黑了。


    但是,他断定门外的人没有离开,因为他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应该还趴在猫眼上。


    现在,灯灭了。


    闵四杰和这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他和他只隔一层门。


    闵四杰现在猛地拉开门,就会看到这个人的脸,但是他不敢。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他趴在猫眼上,突然用手猛敲两下门。敲门声会让楼道的灯亮起来,而门外这个人受了惊,转身就会走开。他一离开猫眼,闵四杰就能看清他是谁了。


    可是,闵四杰同样不敢。


    最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回了卧室,躺在了床上。


    他怀疑这个人就是李径文。


    因此,报警是没有用的,因为李径文就住在对门,警察上楼的时候,他一闪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子去。


    闵四杰再也睡不着了。门外站着一个人,而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能睡得着?


    他始终没有弄出一点声响,门外也始终没有一点声响。


    就这样,他一直熬到天亮。


    他再次爬起来,轻轻来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楼道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闵四杰没有对老婆说起这件事,半夜时,他也没敢再走近过那个猫眼。不过,他坚信那个人夜夜都站在门外。

    每天晚上,他都要反复检查一下门锁。


    他变得缄默起来。


    他猜测,下一个掉脑袋的人就是他。


    这天,他突然破釜沉舟地想,应该走进李径文的家,跟他谈一谈。


    下班之后,闵四杰来到李径文的门前,把脑袋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敲响了门。


    门开了,李径文看见了闵四杰,立即欠了欠身子,谦虚地叫了声:“闵老师。”


    闵四杰一边走进屋一边说:“你干什么呢?”


    “没事儿。”


    闵四杰在沙发上坐下来。


    李径文端来一杯水,轻轻放在他面前,也坐下来。


    闵四杰看见茶几上有个刚刚捏成的泥人,有鼻子有眼有嘴,而且脑袋上还有头发,跟真人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闵四杰感到这个泥人有些吓人。


    “闵老师,您有事吗?”


    “没有,我来随便坐坐。你们最近忙吧?”


    “不忙。”


    “我们也不忙。不过,最近我老失眠,一夜一夜睡不着。”


    “是吗?我也失眠。”


    “实在睡不着,我就看书,这几天把约翰·格里森姆的几本悬念小说都看完了——你睡不着干什么?”


    “我……捏泥人。”


    “这泥人是你捏的?”


    “是啊。”


    “你跟谁学的?”


    “没有人教我,自己捏着玩儿的。”


    “你以前捏过吗?”


    “我从小就捏。”


    闵四杰小心地拿起那个泥人,说:“捏的真不错……咦,这个泥人好像有点眼熟。”


    “是吗?”


    “我想想它像谁……”


    闵四杰拿着那个泥人反复端详,怎么都想不起它到底像谁。


    李径文笑了出来。


    闵四杰看了看他,问:“你笑什么?”


    “您不觉得它像您吗?”


    闵四杰的脑袋轰一下就大了——这个泥人还真的很像他!


    他放下泥人,干笑了一下,说:“有点像,确实有点像……”


    “不管是画画的,还是搞雕塑的,他们创作人物的时候,经常把身边的人作为模特儿,我也一样,捏这个泥人的时候,大脑里就浮现出您的影子了。”李径文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泥人。


    “你是不是把很多熟人都当过模特儿?”


    李径文抬起眼,看着闵四杰,静静地答道:“是。比如,米绢,汪瓜子,我都捏过。”


    闵四杰的双腿不停地抖起来。


    李径文似乎没有发现这个细节,他又一次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她们都死了……”


    闵四杰本来是想来说一说他上次打李径文的事,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现在,他却不敢说了。


    “好了,你休息吧,我回去了。”他不自然地说。


    “坐一会儿吧,反正我们都失眠,睡也睡不着。”


    “不了,太晚了。”说完,闵四杰站起身,朝外走。


    李径文也站起来,一边送他一边说:“那您慢走。”


    闵四杰对身后保持着警惕,他感觉李径文离他很近。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噩梦。


    他绷着全身的神经,走到门口,冷不丁回过身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李径文那张苍白的脸几乎贴着他。


    闵四杰伸手拉开门之后,忽然想起了一个比较硬实的武器:“前些天的夜里,你听没听见那个闹鬼的声音?”


    李径文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听见了。”


    “看来这栋楼还得出事儿。”


    “是啊,还得出事儿。”

次日,闵四杰很晚才回家。

    他一眼就看见,李径文的门上贴上了一张画:《钟馗捉鬼图》。穿着蓝衫的钟馗,龇牙咧嘴,双目圆睁,揪断了一个恶鬼的脑袋。那个恶鬼虽然一分为二了,嘴里依然啃着一只白净的人手,血淋淋的。


    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这张古怪的画令人毛骨悚然。


    他进了屋,老婆就说:“你看到对门贴什么了吗?”


    “看到了。”


    “明天,你也去买一张。那汪瓜子进不了他家,就会进咱们家!”


    “哪儿有卖的?”


    “仿古一条街。”


    第二天,闵四杰就跑到了仿古一条街,买回了一张钟馗像,贴在了门上,把那个猫眼挡住了。


    他买的是《钟馗镇妖图》:钟馗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肥大的红衣,腰间束着玉带,耸眉驼背,面染朱砂,是模仿戏台上那位鬼殿神君钟馗的造型。


    第三天上午,一层周角的门上也多了一张画:《钟馗冲冠图》。画上的钟馗胡子飞扬,暴跳如雷,显得更加丑陋。


    同一天晚上,一层衣小天的门上也贴上了一张《钟馗迎福图》。画上的钟馗高举着宝剑,斜上方飞来一只蝙蝠,意思是驱逐邪气,迎来福气……


    一张画肯定挡不住冥冥中的灾祸。


    这些三流画师粗制滥造的钟馗画像,暴露了几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恐惧更多是源于一种愧疚。


    不管怎么说,一层二层都是男人,汪瓜子被害的时候,除了衣小天不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当了缩头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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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



  这天,周角下班时,在楼道门口看见了衣小天。

    他骑着自行车刚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画。


    打过招呼之后,周角随口问:“你拿的是什么呀?”


    “啊,钟馗像。”


    接着,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尽管家家都贴上了钟馗,但是,大家都没有当面说过这件事,互相心照不宣,对此都避而不谈。


    “你不是贴了吗?”周角问。


    “这些日子,米环在外地录节目,不在家,我想着帮她也贴一张,别落下她一个。”


    “对,应该这样。”


    晚上,周角悄悄爬上三楼看了看。


    衣小天已经把那张画贴在了米环的门上,是一张《钟馗神威图》:钟馗张牙舞爪,凶神恶煞,似乎坚决不允许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进入这个门。


    他忽然觉得,衣小天贴这张画,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他一定也发觉了米环有点不对头。


    次日一大早,周角上班时,又碰到了衣小天,他推着自行车正要走。周角说:“我看见你在米环门上贴的那个钟馗了,样子真凶。”


    “那是我专门挑的。”


    “米环见了,说不定吓得不敢进那个门了。”他笑着试探了一句。


    “她的胆子可不那么小。”


    停了停,周角突然说:“这个楼里,还有一个门上空着。”


    “都贴了呀。”


    “还有……”


    “噢,你是说汪瓜子那套房子呀?”


    周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对。”


    “那个房子没人住,不用贴。”


    周角低声说:“假如她再回来,在楼道里转来转去,哪个门都进不去,最后,她就会钻进她自己的那个门里。”


    衣小天瞪大了眼睛。


    周角拍拍他的肩,说:“这一张我去买。”


    果然,周角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跑到了仿古一条街,走进了上次他买钟馗像的那家书画店。


    “老板,还有钟馗像吗?”


    “没有了。”


    周角愣了一下:“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钟馗的画卖得特别快。”


    “你再看看!”


    “好吧,你等一下。”


    老板说着,转身走进了后面的库房。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走出来:“真的没有了。”


    周角莫名其妙地有些恼怒:“你是卖画的,怎么能没有货呢?”


    “昨天晚上,来了一个人,一下把所有的钟馗像都买走了,今天我们还没有去进货。”


    听了这话,周角的全身一冷。


    “是女的吗?”他问。


    “对呀,她戴着一条厚厚的围脖——你们是一家的?”


    “不是……”


    周角说完,仓皇地离开了这家书画店。


    天色已经很暗了,厚厚的乌云布满了天空,隐隐有雷声。


    周角回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他没有吃饭,躺在床上,耳朵警觉地聆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这栋楼里,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钟馗,只有一个门空着,它在三楼。自从那套房子的主人半个月前被杀之后,它一直空着……


    他在大脑里反复回想那个买走所有钟馗像的女人。


    她是谁?


    米绢?


    米环?


    汪瓜子?


    过了午夜,那个恐怖的声音又在雨声中隐约地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他马上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五,又到了“欢乐家家传”节目播出的日子!

今天,这个声音似乎更加遥远,更加模糊,好像被什么东西阻隔了。周角想,一定是门上的那张钟馗像起了作用!

    过了一阵子,那凄厉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凄冷的雨声。


    周角静静地躺着,心里发誓:哪怕跑遍整个三爻市,也要再买到一张钟馗像!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天亮之后,雨还没有停。


    周角爬起来,红着眼睛敲开了衣小天的门。


    衣小天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说:“你怎么起这么早哇?”


    “昨天夜里那个声音又来了,你听见了吧?”


    “怎么没听见,我后半夜才睡着!真是邪了!”


    “还有更邪的呢!”周角把昨天他买画的事说了一遍。


    衣小天早就没有了睡意,他想了想说:“别着急,我认识一个画家,今天我就找他去,让他帮忙画一张。”


    “那就拜托你了。”


    当天晚上,衣小天就把画拿了回来。


    这是一张《钟馗嫁妹图》:丑陋的钟馗走在最前面,背后是四个红衣男子,他们抬着一顶大花轿,周围有一群高矮胖瘦的吹鼓手,卖力地吹喇叭……画面大红大绿,喜气洋洋。


    衣小天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汪瓜子的门上,转身对周角说:“好了,没事了。”


    然后,他就下楼了。


    他走下半层,回头看了看,周角还在盯着那张画看。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个花轿。”


    “有什么不对吗?”


    “啊,没什么。”


    说着,周角也下来了。


    回到家,周角还在想画上的那个花轿。


    那花轿是红色的,画着金黄色的龙凤。前面的帘子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儿。


    不知道为什么,周角对那条黑糊糊的缝儿很害怕,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些气愤:这个画家为什么要画一张《钟馗嫁妹图》呢?


    在雨声中,他渐渐睡着了。


    黑暗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在梦中,他竟然走进了那张画中。


    那个花轿静静地停放在汪瓜子的房子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房子里没有灯,很暗淡。


    花轿的帘子垂着,依然裂着一条黑糊糊的缝儿。


    周角伸出手,轻轻把它掀开了。


    花轿里很深,一个女子坐在里面,脑袋上蒙着很大的红盖头,一动不动。


    周角朝里迈了一步,身子就钻进了花轿中,又伸出手,慢慢把她的盖头揭开……


    他首先看到了她的脖子,上面竟然有一圈参差不齐的裂痕!他的手一抖,一下就把盖头拽了下来。


    一张苍白的脸露出来。


    是汪瓜子!


    她直直地盯着他,突然嚎叫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午夜楼梯



半夜,玫瑰小区1号楼里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

    大家好像都睡了。楼道里一片漆黑,静极了。


    一个人从三楼走下来。她就像一个影子,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没有亮。


    她慢慢走到二楼,停住了。


    她把脑袋贴在门板上,贴在那张《钟馗捉鬼图》上。


    那个龇牙咧嘴双目圆睁的钟馗隐藏在黑暗中,那个血淋淋的吃人手的恶鬼隐藏在黑暗中,这个女人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她一直那样站着,纹丝不动。


    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离开了门板,慢慢朝楼上走去。


    不知道谁家的门“哗啦”响了一声,楼道里的灯一下就亮了,这个女人猛地抬起头,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中。


    她的一头黑发太长了,从脑袋四周垂下来,前面一直垂到脐部,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厚厚的白围脖。


    她梗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走出来,于是又继续朝上走了。


    她上楼的姿势有点怪,并不看脚下,头一直抬着,双手像两根木头一样伸在前面,似乎在探路。她走得像猫一样无声无息。


    这姿势有点像一个瞎子……


    有点像一个精神病人……


    不,是像一具死了很久的——僵尸!


    灯忽地灭了,楼道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这个女人一直朝上走,没有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消失在了哪里。

千金难买的剧本



这一天,闵四杰在单位上网,看见了一个电子邮件。

    打开,信里没有一个字,只是附件里装着一部两集电视剧的剧本。


    他只是一个综艺节目的编导,从来没拍过电视剧,但是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些,他经常收到一些剧本。


    这个剧本叫《他爱上了偶像》,很地摊,但是却莫名其妙地使他联想到了1号楼里的两起惨案,于是他读了下去。


    《他爱上了偶像》的剧情是这样的:


    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他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家里的生活条件很好,可是这个男孩从小性格就有些孤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一个著名的音乐节目主持人。那个女人有两个酒窝,长得十分甜美可亲。


    每次她的节目播出的时候,男孩都会坐在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雷打不动。


    渐渐地,他由追星变成了一种单恋。


    他悄悄给她写过无数的信,都石沉大海。


    不久,他还是等来了机会:那个主持人写了一本书,那年冬天,她来到男孩所在的城市搞签售。


    男孩打听到,她乘坐的航班是晚上到,于是他提前来到她下榻的宾馆,在大堂里焦灼地等待她的到来。


    他一直在那里等到半夜,终于几辆轿车停在了宾馆门口,他的梦中情人在七八个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男孩立即跑了上去,没想到,保安早就注意他了,他还没跑到她跟前,保安已经把他拦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那些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电梯。


    这是男孩第一次见到她本人,他全身不停地抖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后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他找出了一块一米见方的白布,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王××,我要见你一面!


    天亮之后,他又来到那家宾馆,举着那块写着血书的白布,等待她走出来。


    他不吃不喝,一直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天,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其中还有报社的记者。但是,她始终没有出现……


    天黑的时候,他饥寒交迫,已经快昏倒了。


    次日,就是她在书店签名售书的日子。


    男孩又来到了书店。这里人山人海,男孩被裹在人群中,像一片激流中的树叶,完全身不由己。


    他不知道,这时候,那个主持人还没有出现。


    突然,四周的人像爆炸了一样猛地朝前冲去,他从那些晃动的脑袋间,远远地看到了她那甜美可亲的微笑和酒窝,不过,他的视线马上就被挡住了,只看到无数形态各异的后脑勺。


    很多戴红袖标的保安在拼命地堵拦过于狂热的观众,他们大声叫喊着,嗓子都哑了。


    男孩也跟着大家一起朝前冲。


    一个高大的保安揪住他的衣服,用力一推,他就摔倒了。接着,无数双鞋子就踩到了他的身上。


    他惨叫着,用双手抱住脑袋,身体蜷成了一团。


    这时候,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人群就像密集的乌云彻底挡住了光亮,他的耳朵“轰隆隆”地鸣响,就像满天滚动的闷雷,那些脚板像冰雹一样击打着他全身每一个部位……


    渐渐地,那乌云,那闷雷,那冰雹,都远去了,天空变得一片明朗,世界变得一片静谧。


    他睁开眼,转了转脑袋,看见了一片辽阔的花野,红红绿绿,十分绚丽。有很多彩蝶,忽高忽低地飞舞。


    还有水声,极其清脆,可以想见,那水一定十分清澈。


    他想站起身,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于是,他继续转动脑袋,竟然在刺目的阳光中,隐约看见了那甜美可亲的微笑和酒窝。她的身上好像裹着长长的白纱,看上去有几分飘渺,有几分仙气,有几分梦幻……


    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


    这是多么好的局面。


    “是你吗?”他怔怔地问。


    “是我。”她的声音就像天空中一片洁白的羽毛。


    “你能走近一点吗?”


    “可以呀。”停了停,她又说,“不过,现在不行,你得等我一段时间……”


    “要等多久?”


    “三百天。”


    “为什么是三百天?”


    “这是一个秘密,你不该知道的。”


    男孩咬咬牙,说:“好吧,我等你,我一定会等你来。”


    她笑了笑,一转身就消失在太阳的光芒里。


    于是男孩就那样躺着,聆听着无穷无尽的水声,等待她回来。


    日月沉浮,时光荏苒。

男孩一直躺在那里,像石头一样安静,也像石头一样固执,孤独地度过一个个黑夜,一个个白天……

    记不清是哪一天,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他。最初,他以为是王××回来了,可是,他越听越不像,那个声音十分悲痛,十分急切,好像在警告他这个地方很危险,请求他回去。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就听不见了。


    终于,他熬到了她诺言中的那个日子,她该来了!


    果然,她又一次恍恍惚惚出现在刺目的阳光中,白纱在微风中轻轻飞舞着。她显得是那样遥远。


    “你终于来了。”男孩激动地说。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走近你……”


    “为什么?”


    “你要再等我一段时间。”


    “还要等多久呢?”


    “这次时间短,三十天。”


    “三十天……为什么是三十天?”


    “我跟你说过,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好吧,我等你!”


    她似乎抱歉地笑了一下,转眼就消失了。男孩也笑了一下,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男孩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始终没有一个人从这里经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过去的那个无比熟悉的世界在哪里。


    对于他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了。


    有几次,他又感觉到那个曾经警告过他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呼唤他了,那声音十分熟悉,十分亲昵,好像来自一个温暖的梦……


    他凝聚全身的力量来捕捉那个声音,还是听不清楚,他越来越疲惫,终于放弃了。


    她又来了。


    这一次,她依然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怎么,还要我等吗?”男孩悲伤地问。


    “对,还要等……”


    “这回,是三天,对不对?”


    “是的,再等我三天。”


    “……这好像是童话。”


    “不是童话,是现实。”


    男孩静静地望着她那不真切的面孔,忽然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不在时,我怎么总听见有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我?好像是叫我离开这个地方,马上回去。”


    她的脸色一下就变得严峻了,低声说:“千万不要听信那个声音!”


    “为什么?”


“否则,你就完了!”


    男孩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远远地望着男孩,轻飘飘地说:“再见了……”


    男孩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他再看她时,她已经不见了。


    他微微闭上了双眼。


    阳光真好,他一闭上眼睛,它们就铺天盖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皮上,温柔地摩挲他……


    而那呼唤声又隐隐响起来,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贴近。


    他拒绝了它,专注地等待。


    那声音渐渐地消退了。


    这三天无比漫长,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


    第三天到了。就像那天他在宾馆门口等待她一样,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始终没见她出现……


当黑暗完全吞噬他之后,他猛地打了个冷战,一下就睁开了双眼——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空荡荡的病房里,憔悴的母亲守护在他身边!

    他在书店里被数不清的人踩踏,送到医院之后,一直昏迷不醒,处于植物人状态。


    这是第三百三十三天的晚上,他突然醒过来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挺凄美的故事。


    不过,闵四杰读着读着,却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冷。


    他想,这个剧本中的男孩一定就是杀死米绢和汪瓜子的那个变态杀人狂,也是这个剧本的作者。


    他曾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痴痴等待了三百三十三天,结果又被耍弄了。于是,他仇恨所有被光环笼罩的女人,杀死了米绢和汪瓜子,但是,没有人知道是他干的。


    他嘲笑周围所有人的愚笨,现在,他有些急不可待了,要把他杀人的原因告诉世人。本来,他是打算在法庭上说的,可是,警察却一直抓不住他。


    三百天,三十天,三天……


    闵四杰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怖。


    米绢被杀之后,第三百天,汪瓜子就被杀了。


    那么,再过三十天,是不是又要有一个主持人被杀呢?


    下一次血案之后,再过三天……


    闵四杰认定,这个剧本中的男孩就是李径文。如果他一直像植物一样存在,那就好了。可是,上帝偏偏让他苏醒了,变成了一个动物,于是,他开始按照梦中的日程杀人。


    闵四杰看了看对方的邮箱,是七个古怪的字母,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又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把这个剧本寄给自己呢?


    他陡然想到了那个泥人,那个脑袋上有头发的泥人,那个照着他的样子捏成的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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