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早晨刚吃过饭的时候,花儿便跑了回来,说是姨夫来了。大姐夫自那次出事后就一直没有再来,这次是跟四平拉了一机子(拖拉机)大米,在各村里换玉米。一机子大米可换回三机子的玉米,刨去杂沓费用,可以净赚一机子玉米。二姐正在将信将疑,大姐夫已经进了屋子。而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让二姐不知该怎样去招呼他才对。
  “来了,坐。”二姐给大姐夫递了烟,忙转身招呼四平。
  四平穿了一身笔挺的西服,领带也打得笔直。
  “这就是你的家?”家里除了一个大炕,一个锅台外,一无所有。
  二姐的脸上有一些不快。
  “几岁啦?”他在问花儿。
  “八岁。”
  “上几年级了?”
  “二年级。”
  “给你糖吃好吗?”
  “不,我妈不让吃别人的东西!”孩子把头转向母亲的一侧。二姐笑了笑,说:“叔叔给你,就吃吧。”
  四平于是把糖分给了孩子们,坐在那里不停地搓手。
  “姐夫,亦德不在,你招呼四平喝水。”
  四平拿起茶杯,看见里面稠糊糊的,皱了皱眉头,没有喝。
  晚上姐夫回来,便留担子(陕北民间把姐妹的女婿叫挑担,又叫担子)和四平一起喝酒。姐夫后来不能喝酒,一喝就醉,醉了便跑到门上骂人,把张占魁家的门拍的震天响。
  接下来的日子,四平便经常到寨子换大米。有时是同大姐夫一块,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城里的门市交给了老父亲经营,怕他忙不过来,雇了一个小丫头,那丫头鬼精鬼精的,帐算得本清,还经常拿眼睛去瞟他,但四平的心思不在她的身上。四平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遭了什么邪,心里面除了二姐再谁也装不进去。他把城里的门市命名为“玲玲商店”,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让二姐来经营。那次去医院送钱,二姐没怎么推诿便收了下来,这让他心里一阵狂喜,他认为二姐究竟还是没有把他当外人。明里他装着若无其事,暗地里他关注着二姐的一言一行,每每便记了心里回去慢慢揣摸,分析其中的细节。到寨子换大米路不好走,并且换得也不怎么快,但他还是愿意一次次地赶来,象是每一次都在相亲。二姐对他的态度已没了原来的生硬,并且一次次留他吃饭,他于是每次都要给二姐留一袋大米,二姐家的大米便永远也吃不完。
  那天,姐夫和婆婆都赶集去了,花儿带着小花也上了学,家里就二姐同黑牛在家。四平那天拉了很少的几袋米,匆匆换完后便来到了二姐家。
  “换完了?”
  “换完了。”
  “怎么样?”
  “还行吧。”
  “四平你今年三十多了吧?”
  “嗯。”
  “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啦!”
  “没人看得上咱。”
  “胡说哩!——你又不瓜不傻,人也长的宣净(白净的意思),不信没有女娃看不上。”
  “……谁能看上咱哩!”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村里有个女娃,今年二十七了,连着考了几年大学,没考上,把婚姻的事给耽搁了。你要愿意的话,哪天我让她过来一下。”
  “我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四平说完便抬头看二姐,发现她虽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依然那么丰满,那么端正,那么年轻。岁月在残酷地腐蚀着她的心灵,却难以腐蚀掉她天生的丽质。他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掩饰不住火辣辣的热情。
  “我该做饭了。花儿一会就放学了。”
  “我欠你那三千块钱,等缓过来了就还你。”
  “那三千块钱我不要了,那天给你送去的时候我就没想着要你还。”
  “那怎么行呢?”
  “……高玲!”
  “你在叫我?”
  “高玲……”
  二姐看见四平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嘴唇有一些哆嗦,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
  “……我现在就开始做饭,吃了你赶快忙去吧,啊?”
  “我不饿。”
  “亦德他们过了晌午就回来。”
  “……”
  “……听说老寨子也有一个闺女,快三十岁了没有婆家;听说她是个民办教师,长得也很漂亮……”
  “——高玲,今生我除了你,谁也不娶!”
  四平说完这句话后,脸已胀得菲红。
  二姐呆呆地愣在那里,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四平早已不知啥时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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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姐夫和婆婆那天赶集回来,在路上都淋了雨。回来后婆婆便觉得发烧。姐夫要去给她看医生,她坚决不同意,她说我还没有那么娇气!但那天晚上,婆婆整整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破天荒地竟没有起来。
  婆婆一病就是几天。那天下午时分,四平又来了,婆婆听见他们俩个拉了好长时间的话,心里很是不高兴。
  四平的频繁来往使婆婆早就起了疑心,特别是给姐夫看病,人家什么也没说就拿来了三千块钱,而且还声明不要了!三千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婆婆一辈子也没拿过那么多的钱!这其中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除非那四平就是傻子。可根据她掌握的情况来看,那小伙灵醒的很,一点都不痴。这半年来一趟趟地往寨子跑,一次次地给他们家留大米,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是她娘家的干儿子?
  婆婆觉得这中间有大问题。
  确定了思想路线以后,婆婆便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老刘头听,老刘头听后也觉得问题蹊跷。后来,他们终于弄清楚了四平的来龙去脉——原来他就是二姐所说的第一个对象,至今还没有结婚。
  不得了!婆婆越想越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她把四平和自己的儿子做了比较,觉得儿子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占优势,因此她认为再发展下去,二姐肯定跟亦德离婚,嫁给追求他的那个人。
  婆婆一辈子难得有空闲的时间来思考问题,一旦思考了,就觉得这问题越想越严重。她认为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那样下去会贻误了战机,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她痛恨自己的儿子人太憨厚,被人卖了他都不知道。于是她寻找着合理的出击时间,准备发出凌厉的一击。
  号角在吹响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儿子叫到大屋,把详细的并且增添了自己的联想的事情经过给儿子陈述了一遍。姐夫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母亲提出的好多疑问让他也觉得难以解答。他于是对二姐就增加了观察的内容,甚至悄悄地跟踪她的行踪。
  自从有了黑牛以后,二姐已很少下地,她在家里照看孩子,并料理家务。姐夫那天干到半晌,听见村子里有拖拉机的吼声,知道那四平已经来了,于是他便同母亲悄悄地回到家里。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老远便看见那熟悉的拖拉机就停在外面。姐夫进了院子,听见屋子里俩个人正在低声地交谈,好像一个要给什么东西,一个不要。姐夫一脚就踹开了门,看见四平正把一串珍珠项链往二姐的脖子上套,二姐在用力地推诿着。
  俩人都吃了一惊,姐夫一把抓了四平,迎面就打。二姐站起来想把他隔开,被姐夫用力一甩,便掼倒在炕台下,婆婆操了一根扁担,进屋后就一阵乱抡,嘴里喊着:“打死你个不要脸的!把野男人都勾引到家里了!”
  四平用力挣脱了姐夫,跑出了院门,连拖拉机也没开。门口已是站了看热闹的人群,张占魁夫妇正在津津有味地作着评论。
  “假正经!平日里都是装出来的。”
  “人心隔肚皮呀,谁能揣摸透谁是个啥样子!”
  “哼哼,就这还平日里笑话别人哩——先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屎打扫干净吧!”
  大门外嘻嘻哈哈的一阵哄笑声,小村顷刻间便沸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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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二姐自杀了。
  二姐是服毒自杀的。
  二姐什么样的罪都可以受,但她受不了这么大的耻辱!
  二姐要用生命来证实自己的清白。
  婆婆发现二姐的时候她已经把一瓶农药全喝了下去。二姐无所畏惧,面带微笑。
  婆婆惊呼一声:“亦德,快来呀!你媳子喝药了!”
  姐夫正在里屋换衣服,没来得及穿好,光着身子就冲了出来,见识浅薄的张亦德被眼前的一幕震呆了!
  现在送人去医院,恐怕已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法子叫她把喝下去的农药吐出来。
  姐夫于是抱了二姐,按倒在地,婆婆拿了一把筷子,在她的喉咙里一阵乱戳。
  血顺着嘴边便流了出来,二姐牙关紧咬,筷子也塞不进去。
  怎么办?时间在一分一秒地移动,生命稍纵即逝,姐夫急得头上全是汗水。
  “都是你他妈的整天疑神疑鬼,现在出人命了,你满意了?达到目的了!?高玲如果死了,我到你娘家掘祖坟去!”
  儿子的叫骂声让母亲感到羞耻,但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在寻思着什么东西能使二姐恶心,把喝下去的农药吐出来。
  “有了。”
  婆婆跑进屋里,拿了个瓢便走向粪池,俩个人拿着筷子把牙硬是撬了开来,然后灌了下去……
  “哇!”二姐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吐得一塌糊涂。
  然后,她就昏昏地睡了过去,直睡到第二天才醒来。
  二姐醒来后便长长地哭出了声,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阵恶心,于是哇哇地干吐了起来。
  姐夫给了她一瓢水,让她漱了口,她便软软地坐在那里,头也抬不起来。
  母亲见到二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母女相抱,痛哭一场。
  “我苦命的女子呀,都是外活土匪把我娃逼到了这一步……”
  “你过不下去了就跟他离婚呀,为什么非得要在一棵树上往死吊?”
  二姐突然就停止了哭泣,看着母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妈,这门亲事当初是我愿意的,我就要走到底。我活着是他张家的人,死了也是他张家的鬼!”
  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骂:“——我娃你憨着哩呀,你不知道这娘俩的心有多黑!——你是迟早也要死在他们的手里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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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张主任结婚了,并辞去了主任的职务,媳妇是宋家嘴的王寡妇,人长得水灵,像个肥嫩的大白菜,一掐就能流出水来。
  张主任结婚后便斩断了与张占魁家的来往。白凤英伤心地躲在家里哭红了眼睛,她对自己的生活突然失去了方向和希望。
  二姐用生命捍卫了她人格的尊严。姐夫怒斥了年迈的母亲,并且运用了最恶毒的语言来伤害她。婆婆觉得自己在屋里已无法再呆下去,于是便来到了旧县的老刘头那里。
  姐夫没有去找。其实这件事他已经知道,后来他也想通了,觉得老人年龄大了应该有个依靠,何况婆媳在一起关系又不好处。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姐夫的确是想开了。
  二姐在张主任结婚后的一个月后凑足了路费,又去了区上的法院,她抱着黑牛,坐在那里不走。
  没有了张主任的后盾,张占魁显得弱不禁风。他本来就臭名在外,这次又因为偷铲了别人的烟苗,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二姐回到村里的时候,看见白凤英站在村口,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枯蒿。二姐的心里于是就一阵难过。
  二姐最终赢得了官司,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第二天,白凤英就死了。
  她喝了大量的农药,用茅粪也没能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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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并没有因为这世界上发生的某件事情而停留。二姐的三个孩子也渐渐离水(指脱离了对父母的最初依靠),连黑牛也开始上学了。花儿和小花已经能帮母亲干很多的活,这让二姐非常欣慰。
  姐夫自那年受伤后便不能干重体力活,脾气也没有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婆婆走后,二姐把家里收拾得有条不紊,把我画的画贴了一墙,来人便向人炫耀。二姐是个爱争气的人,奈何在那样的环境,即使他们家的光景在整个寨子还算是充实的,但相对而言还是捉襟见肘,常常在为几个孩子的学费发愁。
  那时我已学校毕业,并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于是,平日也就不怎么回去。
  我把自己淘汰下来的黑白电视机给二姐送了回去,成了寨子村的稀罕宝贝。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二姐便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放了足够多的木凳或木板,于是院子里便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二姐不停地给他们倒水,忙出忙里的,往往电视里演什么内容她都不知道。二姐的人缘在村里是没得说的,不管谁家有事,她都愿意去帮忙,谁家有上个啥纠纷的,也都愿意来找二姐商量,日子虽然苦巴巴的淡而无味,但二姐的脸上从此就多了笑容,多了一些从容不迫的颜色。
  “张狗(二姐对丈夫的昵称),后半年苹果卖了咱到茂才家走一回。你窝在这穷地方快奔四十的人了,也该见见外面的世界是啥样了。”
  “嘿嘿。”
  “你笑啥?”
  “看茂才媳妇不把咱赶出来!”
  “——她敢!”
  “你去吧,我不去了,我怕去了大城市就迷了方向。”
  “不行,要去就都去。再说了,茂才结婚都好几年了,咱还没去过哩。”
  “嘿嘿,随你。”
  天公不做美,那一年的苹果让冰雹给全砸了。
  二姐坐在苹果树下,看着一地的碎果子,伤心得泪流满面。
  苹果被砸了,苹果税却是砸不了的。
  那时节我们那里村村都种苹果,由于陕北高原日照充分,昼夜温差大,苹果鲜润甜美,深受各地客商的喜爱。因此,苹果便成了当地农民的主导产业,也成为政府税收的主要来源。
  刚开始的时候苹果还能卖个好价钱,上好的苹果甚至卖到三元钱一斤,但随着果园的普及,价格便一路下跌,最后平均能卖个一元钱一斤就是好价钱了。
  然而乡政府的农林特产税是按照第一年的果价为参数确定的,平均一斤按二元七角算,纳30%的税,即一斤苹果要交纳八角钱的税。果农除了特产税,还要缴土地税,提留款等,一亩果园光施肥就得几百元钱,还要雇人修剪,疏花、疏果(把太密集的花、果摘掉,这样苹果才能长大),每年打药三次,又是几百元。有的人为了防斑点,还要给苹果套袋……这样一亩果园卖了的钱,全缴了农业税还不够。如果遇天灾人祸,那更是惨不忍睹,有的人于是便贷款交税。
  农业税成了农民的一大负担,也成了当地政府最头疼的一个问题。于是每年的秋后,县政府都把征收农业税当成第一件大事来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分布在全县几百个村镇上。
  二姐那年苹果共卖了七百元钱,特产税就测了一千一百元(每年春上的时候,乡政府便会派干部进村测税。测税的干部往地里一站,根据果园的面积便测出今年应缴的税款。头脑灵光一些的农民托亲戚找朋友,或给测产干部一定的好处费,这特产税便可以减少一半,但大多数的农民是没有这方面的关系的,于是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东塬上的一家人拼命干了一年,全部上缴农业税后还差几百元钱,家里的房子便被强行拆掉,一家人伤心绝望,跑到果园全吊死了!
  下塬上的两口子因为抗缴农业税,被绑到乡政府吊在老槐树上,一天一夜,媳妇被放下来后就一头撞在树上死了……
  村子东头的王大毛家,因为缴不起农业税,王大毛被关在禁闭(监狱)快一个月了,还没有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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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这年秋后,所有的人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家家的院子里,笼罩着一股悲戚戚的气氛。
  乡里从外面雇了一百多人,组成了一个收税“突击队”,突击队的成员多为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由刑警大队专门培训,穿着统一的迷彩服,浩浩荡荡就进村了。
  穿着迷彩服的突击队员一进村就开始了扫荡。他们见鸡抓鸡,见狗打狗,到家里后有什么东西就搬什么东西,谁也不敢阻拦。
  黑牛和两个姐姐正在村子里玩耍,看到突击队就开始喊:“日本鬼子进村了!”
  这一喊不要紧,所有的孩子便都跟着喊了起来。
  “日本鬼子进村了!”
  突击队员们先是一愣,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跑出好远,但队员们还是奋勇直追,不一会便抓住了几个孩子。
 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大人,也吸引来了更多的孩子。于是大家便一边喊着:“打倒日本鬼子!”的口号,一边往学校跑去。
  学校正在放学,孩子们很快便被堵在里面。突击队员们包围了学校,等孩子们差不多都进去了的时候,从里面栅上了铁锁,不准大人进去。里面即刻就传来了孩子们的惨叫声,哭声连成一片……
  家长们站在墙外,急得一蹦多高,奈何里面的突击队员把墙头都占领了,他们冲不进去。
  “——不要打孩子,孩子不懂事!孩子在胡说八道哩——呜呜呜呜……”
  墙外的娘们哭成一片。
  “不要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我们缴农业税哩,求求你们不要再打我娃咧……”
  “娃呀……我的娃……”
  打声持续了有半个小时之久,里面平息了。
  门开了,村民们一哄而进,各人在寻找自己的孩子,黑牛昏倒在地,嘴角上流着血……
  “——黑牛!”二姐一声长啸,哭声于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给本来平静的北塬注入了青春的活力。
  第二天,有十几户人家把孩子送往了医院,然后来到县政府上访。
  二姐首当其冲。
  县长了解情况以后,皱了皱眉头,对下面的人说:“一帮刁民,轰出去算了。谁要是坚持闹事,就逮起来”。
  二姐被逮了起来,关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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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此事惊动了城里的记者们,他们于是赶赴县城,先在医院里了解情况,然后又赶到了北塬上的寨子村。
  村民们义愤填膺,纷纷地诉说着那天晚上突击队员们的“法西斯”行为。几个老婆婆档住记者,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说记者同志你要是不给我们做主,我们就不起来!
  “胡宗南来了也没这样惨火(过火厉害的意思。胡宗南四七年曾大举侵犯延安,一路上烧杀抢掠,在老百姓心目中至今留下不灭的印象)!他们跟不懂事的孩子较真!把孩子往死里打呀……呜呜呜……”
  记者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摘下了眼镜,用纸巾在脸上擦了擦,然后就沉重地上路了。
  县城里,有关领导早就设好了丰盛的酒宴,为他们接风。为了显示对他们的重视,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亲自作陪。
  “辛苦啦,辛苦啦!——小县条件不好,一桌薄酒聊表谢意,欢迎记者同志们给我们指导工作。”
  酒香阵阵扑鼻,满桌的菜肴丰盛而多样,但此刻的记者们却都没有胃口。
  “吃吧,吃吧,不够了再添几个菜!——唉,这穷县就是事多,山野多刁民嘛,自古都一样。”副县长先干了一杯,把杯子翻过来空了一下,以示已干,然后用手一推,说:“大家请!”
  几杯酒下肚,副县长又开始演讲了。
  “听到些什么啦?——咳,他们就这样,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一套本事,瞎编乱诌。当然了,这都是我们的工作失误,他们法制观念淡薄,不知道这抗税是违法的行为,我们今后应在这方面多做教育工作。”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小刘,把迎宾楼最好的房间给记者朋友留着……你们慢用,我晚上还有会议,恕不能再陪。——这是我的秘书小刘,让他来安排你们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副县长紧了紧脖子上的领带,一只手在光亮的头发上捋了一下,肥硕的身体往后挪了挪,臃肿的肌肉在脸上一颤一颤地,散发着青春的光芒。
  有关领导在晚上又紧急招见记者,陈述了事情的种种利害关系。记者们那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便上路了,没写一个字!
  后来,有一个曾经参加过那次采访的朋友对我说:“其实你们县领导对那些事都知道,他们也没有法子。你说十万人的县城养活着两三万个干部,不强收特产税,这财政开支从哪来呀?!”
  “那你们也不能昧了良心就不说真话?”
  “——良心?我也是农民的儿子。那天采访我都哭了,但当你面临人身安全和有可能下岗的威胁时,你能怎样选择?!”
  我默然无语。
  听说省城里后来又来了一批记者,同样是热烈欢迎,热烈欢送。但省城的记者到底没有白来:县委后来召集会议,认为那天晚上采取的行为是过激的,不负责的,是产生了负面影响的。会议做出了对我们乡领导的处理意见:免去乡党委书记谢延滨和乡长李双赢的行政职务,另行安排工作。
  后来二姐也被释放了回来,县里赔付了所有孩子的住院费用。
  谢延滨和李双赢被调回县委工作。
                 
  公元二OO四年的三月,国务院颁发了“关于减免农民农林特产税”的文件,在我的家乡横征了十多年的农林特产税终于成为了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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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花儿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二姐和姐夫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我的家里。
  我去汽车站接她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二姐站在那里,正在东张西望地寻我。地上,放了好多的行李。
  二姐带来了向日葵、绿小豆、荞面、核桃、红枣和南瓜,几个人都提不动。我于是埋怨她带的东西太多。
  “拿不了,也没带啥。这都是我跟你姐夫种的,你们城里人又不稀罕别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西安到处买得到,这么远的路,你人来了就行了。”我一边嘟囔,一边挡了一辆的士。
  二姐坐在车的后排上,不住地东张西望,并把旁边的高楼指给姐夫看。
  他们一路上便都有些目不暇接的样子。
  邻居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转移上去。开了门,妻子看着一堆的东西直皱眉头。
  二姐嘻嘻地笑着,说没啥拿的。
  姐夫随后便进了客厅,妻子一声惊呼:“换鞋换鞋!——哎呀,怎么穿着鞋就进来了?”她一脸的不高兴。
  我于是忙拿了两双托鞋,让他们换上。
  “哎呀,你看你那臭脚!”妻子看着姐夫露出脚趾的袜子,用手捂上了鼻子。姐夫的脚气很大,屋子里即刻便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妻子忙跑到厨房里拿了几只塑料袋要二姐和姐夫套上,然后再穿了拖鞋。
  二姐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我看见她很不自在。
  姐夫嘿嘿地傻笑着。妻子于是拿了一瓶空气清新剂,对着他就是一阵狂喷。
  “你喷啥哩?”二姐问。
  “我给他喷香水哩!”妻子自己也笑了。
  吃饭的时候,姐夫拒绝到餐桌上就席。他盛了一碗饭,蹲在沙发上就吃了起来。
  “哎呀,你可不要蹲在上面!几千块钱的沙发哩,弄油了可不好洗。”妻子大呼小叫地说。
  “肖莉!”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妻子白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埋头吃饭。
  “多吃多吃,一路上都饿了!知道你们乡下人能吃,我今天多蒸了一碗米。”
  二姐吃了半碗后,便不吃了。
  “二姐快吃。”我说。
  “我吃饱了。”
  “哎呀二姐,你怎么就吃那么一点?这饭可全剩下了,让谁吃?!”
  “留着下顿吃吧。”二姐说。
  “下顿就全馊了,要倒掉的。哎呀这人多了饭可真不好做,少了怕不够,多了就浪费,你说……”妻子突然抬起头,看到我一直瞪她,就不说了。
  “二姐准备什么时候回去,这城里边可乱得很那!”妻子一边拖地,一边问。
  “先跟你姐夫到学校看花儿,再说。”
  这时姐夫也吃毕,他蹲在客厅的窗沿下,从口袋里摸出一绺纸,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撮烟,卷上了便用唾沫一泯,点燃后就抽了起来。
  我给他纸烟,他不抽,说没劲。
  女儿胖牛牛突然就喊了起来:“哎呀讨厌,呛死了呛死了,我受不了啦!”
  屋里的烟味确实很大,加之我平时又不吸烟,这一下孩子便受不了了。
  妻子推开了窗户,一边用手想把烟扇出去。这时,姐夫已抽完了一支,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用脚一拧,地板上顷刻便黑黑的一团。
  “哎呀,你怎么把烟头乱扔呀?我刚刚拖过的地!——那边不是有烟灰缸嘛!”妻子很不高兴,脸上写着厌恶的表情。
  我看见二姐拿了手帕,在地上就擦。我忙拉起她,拿了拖把把那里弄干净。
  那天晚上,二姐便坚持要走,她说你们城里的地方我们住不惯。我说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去?她说到花儿的学校去。我说学生都住宿舍,一人就一张床。二姐犹豫了一会,便默默地坐了下来。
  第二天,我带领他们去了学校,见到了花儿。二姐要花儿好好学习,毕业后争取留在城里。她说小花明年也要高考,黑牛也要上高中了。我突然发现二姐头上已多了许多白发,而在额头和眼角的地方也布满了细细的纹路。我说二姐你也有白头发了,二姐说都四十多了,咋会没有呢?说完他们便要我送他们去汽车站,说住你们家太不方便,晚上上茅子都没个地方。我说有卫生间你们不用嘛。她说卫生间就在家里,她方便不下去。
  二姐走后妻子把床罩和被子都清洗了一遍,并嘟嘟囔囔地说有旱烟(土烟)的味道,兴许还有虱子和跳蚤,如果爬到了胖牛牛的身上可不得了!
  我说你做得可真过分!
  妻子同我大吵了一架,并申明:如果以后老家再来人,就在外面住招待所,不允许带回家来!
  我心里很难受,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了上来,狠狠地掼了门,就去办公室上网去了。
  “有本事你别再回来!”妻子在后面高声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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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可不要以为我的妻子是什么名门闺秀,她跟我一样来自农村。想起十多年前,妻子为了跟我,可没少受罪。
  妻子是经媒人介绍后同我认识的,认识后她不嫌我们家穷,硬是拗着她的父母跟我订了亲。订亲后又在家里等了我三年,很是吃苦耐劳的样子。结婚后我在城里上班,她便在家里伺奉着老人,人踏实朴素,干活也能吃苦。她对我们家的事从一开始就不满意:大姐带来了她的父亲,母亲三天两头往那跑,妻子没少在我跟前说风凉话;二姐同婆婆整天闹矛盾,寻死觅活的,她觉得很是不可思议;父亲窝囊没有本事,她从心里看不起;母亲穿梭在两个男人之间,她成天在我跟前冷嘲热讽……那时,她跟我的母亲关系处得也不好,但她事事都让着母亲,从不与她吵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媳妇。
  后来,我把她带到城里面做临时工,一开始她还能兢兢业业地干,后来心里便渐渐地不平衡:你茂才是厂里的领导,凭什么别的女人能干轻巧的活,我肖莉就不行?——这说明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的心都让那些狐狸精给勾走了!
  她在厂里面跟我大吵大闹,对我身边的女同事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我在厂里一度很尴尬,差点就下不了台。
  还记得那年母亲第一次来我家。母亲带着一些小米和豆子风尘赴赴地赶了上来,一进门妻子就摔碟子砸碗,说连吃的都没有了,还来这乱七八糟的人!我说这是我妈,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人?她说你妈来了要不要吃饭?我怒火中烧,一把就拽了她的辫子,压倒就打……母亲在一旁为我加油,说狠狠打,往死里打!我的手上便没了劲,被妻子一个反扑,便抓破了脸。
  那时我们经常闹冷战,一闹就是几个月,一个屋里住着,每天形同陌路,谁也不理谁。有一天到工房查车间,见她没来,问工友才知道她病了,没有上班。我于是匆匆赶了回去,要她去看医生,她不去。
  可能是陕北女人的通病,吃软不吃硬,一个个都非常倔强。二姐这样,妻子也是这样。冷战的结果使妻子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沿。那段时间里,她要么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发愣,要么就一个人到河边散步,望着滚滚的延河水发呆。
  还记得那次我回到家里,见她躺在厨房的一角,手里握着一瓶白酒,已所剩无已,我连忙拉了她去医院,她醒来后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从此,我渐渐地转变了对她的态度,她也对我开始关心起来。特别是后来有了孩子,俩人的关系便更加融洽,但她那暴烈的脾气却一点也改不了,同做女子和刚结婚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我只有慢慢地去适应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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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五·一”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回到了故乡。回去的第二天,我便来到了寨子。
  二姐夫妇非常高兴。姐夫不知从什么地方竟然弄了两瓶啤酒,要跟我对饮。
  二姐不停地给我夹菜。女儿胖牛牛的嘴蹶了好高,不喜欢吃。
  啤酒姐夫喝不惯,我看见他像喝药一样的难受,便让他以茶代酒,他红着脸说那样做对我不公平。
  我们吃过饭后便到了二姐的果园。苹果长势很好,已全部坐了果,密密麻麻地一树摇。
  “今年不收农特税了,苹果卖了钱都能落下了。”
  二姐的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悦,象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地给我说每一棵树的情况。
  微风轻轻掠过,一股浓浓的果香味扑鼻而来。崖畔上,白花花的山楂花一簇簇地展放着。杏儿已像拇指般大小了,胖牛牛摘了一颗放在嘴里,酸得她直呲牙。
  对面,一抹斜阳涂红了半个天空,沟底下机器声隆隆地轰鸣着,从黄陵到延安的高速公路正在从下面通过。
  “张占魁把人杀了。”二姐突然说。
  “他杀谁了?”
  “张主任”
  “为什么?”
  “因为争孩子。”
  “……哦。”
  “可能要被判处死刑哩,这害祸!”
  是啊,上帝安排了这样一个害祸(败类的意思)成了他们的邻居,二姐夫为此而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尽管那年张占魁被以伤害罪判了一年刑,但姐夫的腰现在还使不上劲。
  “你婆婆现在还在旧县住?”趁姐夫带胖牛牛去了下崄,我问。
  “她跟老刘头结婚了。——唉,其实她这个人心挺好的,就是不会做事。她后来也经常回来,对我很好。三个孩子现在上学的学费,一部分还全凭她呢。”二姐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那四平,后来怎么样了?”我犹豫片刻,不过还是想知道。
  “别提他了,他把我也害得够呛!那年我出事后,他便同他爸回了老家,没有再回来。”
  四平是山东人,这我知道。
  “——张狗,你给我摘那颗最大的!”胖牛牛拉着她姑父的手,还要吃树上的酸杏。姐夫嘿嘿地笑着,笑得很灿烂。
  “五·一”回来后,我把二姐家的情况给妻子说了,她听了也很高兴。
  不想刚过了两个月后,二姐在电话上就哭得一塌糊涂,几乎说不出话来。
  ——果树管理站的人带领了四十多个青壮劳力,砍掉了他们家所有的果树!
  果树被砍后就地浇上了油,点燃后把灰也埋了!
  原来二姐家的苹果树得了一种腐烂病。这种腐烂病一时半会也伤不了苹果树,但它会传染,会直接影响到其它苹果树的质量。
  一般情况下,这种腐烂病通过处理后是可以治疗的,但也有一种更加直接的方法,就是斩草除根!
  二姐说这种情况自己要是不说,其他人是很难知道的,但大姐夫给她家打了药,便把情况汇报给了果树站。
  “——黑茬茬地一下子就来了四十多号人,二话没说就开始挖苹果树!长了快十年的果树呀,上面的苹果也都象山杏大了,我的心里在滴血呀!”
  “几百棵树一天便被连根挖出,浇上了油就点了……那火光冲天,整整烧了一个晚上呀……”
  “按今年的收成,苹果最少也能卖一两万块钱,这下什么也没了,我可咋活呀……呜呜呜……”
  “花儿要上大学,小花今年也考上了,黑牛要上高中,三个孩子今后可咋办呀……”
  “……”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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