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08年7月16日,15:30.



  地勤人员为我们套上了全封闭的飞行服,他们围着我左左右右地检查氧气管、配枪、工具刀和降落伞,我左右的大猪和二猪也同样被忙碌的地勤人员围着.机库的顶部测试着开启,通过张开的口子看出去,我看见阴霾的天空里,云像是走马那样飞快地流动.



  透过防紫外线的头盔镜片,我看见老大靠在钢铁的壁板上抽一支烟.这个老家伙此时流氓得像是一个街头少年,沉默和睥睨中带着迷惘又不可一世的神情.听说他以前也是一流的飞行员,亲自上过战场,击落过敌人.



  我听不见声音,这个城市和我已经被这身飞行服隔开了.为我检查装备的地勤伸了大拇指表示没问题了,我也伸了大拇指表示感谢.后面有人递过一把折叠椅子扶着我坐下,我身边就是沉默的鹞式,地勤们缓缓地扯去了它上面银灰色的防雨披.







  “起飞时间预定在16:20,不要一直坐着,偶尔站起来活动活动.”老大的声音从秘密频道里传来,”也不要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你周围的地勤人员以为你们只是要去做一次Z计划的系列实验.”



  这么说的时候老大把烟摘下来,嘴唇凑着耳麦蠕动,还跟迎面过来的人微笑着打招呼.



  “明白.”我们三个的声音一同在耳机里响起.



  毕竟不是老大那种资深的老狐狸,这个时候我们三个包括大猪都无法控制那种紧张.我们机械地站起来,像是被拴在椅子上的狗一样,单调地围着椅子转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老大的声音在耳机里还是淡定的.



  “我在想我们真是土.”



  “说得没错.”



  “上海真的会沉入地下么?”我说,”上千平方公里的地面,整个陷入地下一公里?难道地下会有这样一个空洞么?”



  “不知道阿尔法文明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既然纽约能够陆沉,上海也一样可以.不同的文明对于技术和物质的理解都不同吧,也许那些东西觉得做一个馒头出来很难,挖空上千平方公里的地下结构却太简单了.”



  “我们算什么啊?真是小蚂蚁啊?”



  “就是小蚂蚁啊,你觉得自己很重要,那是你还太幼稚.”老大这么说的时候扶着机库的大门眺望外面,嘴唇微动,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和我们说话,”就像林澜.”



  我吃了一惊,目光在头盔物镜下一扫,发现老大已经切换到了一对一的频道,大猪二猪则还是在那里慢悠悠地兜着圈子.



  “据说一个人在世界上适合跟他在一起的有两万个人,听说过没有?”老大说.



  “没有.”我看着他的背影.



  “报纸上看的.其实你遇见这两万个人里的任何一个,也许都会发疯一样爱上她.可惜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会碰见一个那样的人,也有的人运气更差,一下子碰见不止一个.”老大悠悠地说,”碰上了就碰上了吧.喜欢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情,军事法庭都挡不住.就让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你喜欢谁没办法.”



  我笑笑,看来沈姐喜欢这样一个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这话至少我说不出来.



  “不过你要明白,再怎么,也不过是两万分之一的爱情.”老大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也冷了下去,”世界上还有19999个人,你应该爱的,你根本都没遇上.还有更多倒霉蛋,也就是长到年纪差不多了,娶一个人,嫁一个人,吵架打架生孩子,就这么过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大最后说.



  频道里安静下去,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16:06.



  警报的蜂鸣声突然在头盔里响起,我愣了一下.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紧急警报,紧急警报,一级空袭!一级空袭!”



  见鬼了,这个要命的时候,德尔塔文明发动了新的空袭!我和大猪二猪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冲到机库门口去眺望.这一次所见的一切让人头皮发麻:黑压压的东西从快速流动的卷集云背后出现,他们汇聚起来,像是乌黑的妖风,在空中盘旋,一再逼近防御圈表面,而后在即将接触的瞬间迅速改变方向离开.肉眼可以看清楚这一切.可怕的”嘻哈”声再次响起,穿透了头盔刺进耳膜里!



  “见鬼,怎么会有这种声音……”我说.



  泡防御会隔开声音,我们唯一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上海大炮开泡洞穿了泡防御、留下一个巨大空洞的那次.



  “为了防御圈扁平化的程序,从24小时前就开始储蓄能量,现在这个防御层薄得像张纸,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的空洞……”大猪低声说,”它们觉察了!”



  绚丽的紫色光芒一瞬间照亮了天空,那是一道强大的光流,直接击打在浦东机场上空的泡界面上!三秒种之后,我感觉有人在我胸口狠狠捅了一拳,而后又像是要把我的胸腔拉开.



  冲击波!



  泡防御的脆弱使得现在在控制台前的操作员不得不启动了弹性防御,弹性防御可以承担更高的光压,但代价是波动会给地表建筑物带来不亚于核武器打击的气波冲击.刚才那一下只是小意思,真正的冲击到来,我们随时会被挤成肉糜.



  “起飞!紧急起飞!”老家伙愣了一下,忽地跳起来大吼,”起飞!油料足够你们支撑,保持低空盘旋,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他的决定是对的,只有这三架飞机被输入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软件,如果它们全部沦陷在这个机库里,我们甚至找不到备用的鹞.还是执行方案做得太潦草了,没有充分考虑到此时空袭的应急措施.



  我们飞快地钻进机舱,机库顶部的缺口洞开.



  “地面控制塔,要求紧急起飞,要求紧急起飞,灰鹰一号确认!”



  “灰鹰二号确认!”



  “灰鹰三号确认!”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操纵这样一架战斗机,灰鹰三号和一号不同,它是单座的,我背后没有老路.我按了按胸口,那枚戒指被我串在挂我身份牌的链子上.老路你如果不死就祝福我,你如果死了就保佑我,我对于我能够搞定这个泡结构没有什么疑问,不过我可不想在此之前失速摔死!



  我会把你的戒指带给那个女孩,叫做什么来着?翁阳?嗯,翁阳!



  我相信老路给我的任务是个好兆头,我预感到我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完成这个任务前我不会死,我还有事要做……



  飞马发动机的咆哮声中,我紧紧握着操纵杆,控制着这个不安的会飞翔的野兽垂直起飞,机翼在震颤,像是随时会碎裂.我仰望天顶,大猪和二猪的飞机已经是远处的影子了.终于我获得了全部的控制权,我感觉这玩意儿听我的操纵了,机身忽然像是轻了,周围的光包围了我,我腾出了机库,升上天空!



  “地面控制塔,地面控制塔,高度800米,我们维持低空平飞,速度0.6马赫,方向西南224度,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大猪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是队长.



  “很好,保持这个方向,西南区域没有受到打击!不要掉以轻心,在空中遭遇一次冲击波你们就会变成焰火!”老大的声音响起在地面控制的频道里,看来老家伙已经接管了那边.



  “保持疏散直线队型,跟上我.”大猪说.



  “明白!”二猪回答.







  我握着操纵杆,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手心里都是汗.



  在800米的空中俯视着这个城市,街道和建筑快速地闪过.仔细盯着看会有种眩晕的感觉,可是我死死地看着下面,看着那些造价几千万上亿的楼群.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乘东航的班机,大猪坐在我的旁边,降落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指着下面的小区说:”每一个,都是几十个亿.”



  那时候我觉得我真他妈的渺小,把我卖了连一个小区的一个小套的毛坯房的窗户都不值.而上海有多少小区?也许上百,也许上千,还不包括路依依家临着湖面的那种豪宅.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当我握住操纵杆的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握住了绝大的权力.是的,上海就要沉陷了.后续的救援工作?鬼知道多少人能够幸免.而我有一架鹞,我能逃离这里,虽则我也可能被那些嘻哈嘻哈的东西击落.往日的财富和尊荣和权力现在都算不了什么,杨建南又算得了什么?镁光灯下他那些荣耀的照片最后不过是用在阵亡名单上,如今的上海只剩下三个死亡的豁免名额,我有一个.



  我想用这个权力怎样?



  其实……我是知道的……昨夜我和大猪二猪并排睡在浦东机场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的时候,大猪问我说你为什么总是看着外面,我说我在想事到临头我会不会发疯.



  是的,我是个事到临头会发疯的人!







  我用尽全力拉了操纵杆,灰鹰三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飘逸的弧,完全偏离了最初的航线.



  “江洋你干什么?!”大猪也惊呆了.



  我默默地关闭了全部的无线电系统.现在我完全自由了,除非他们动用地空导弹击落我.



  方向西北294度,速度0.7马赫,这种高速将给地面带来可怕的噪音.我已经越过了黄浦江,距离只剩下地铁一站那么长……我降下了速度,俯视地面.整个城市骚动了,一直看不见的街头巷尾有那么多人忽然涌了出来,他们不知道去哪里.因为并非面对传统的空袭,上海也就没有考虑防空洞.可是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来安慰自己的内心.



  这次光流的轰炸看似毫无目的,整个泡防御界面均匀地遭受了袭击.德尔塔文明似乎已经意识到它们可以让这东西整个崩溃掉,而不是仅仅击穿一个口子.弹性防御引发的冲击一次一次横扫地面,旧工地上的简易房屋如同被巨大的手捏了一样,忽地向里崩塌了,随后所有的隔热板碎片又像是被爆炸抛洒出来那样,向着四周飞溅.像是有飓风卷过街头,那些停在那里很久不动用的车倾覆翻滚,所有树叶从枝干上被扯下,狂乱地翻滚,有如利刀刮过,鱼鳞急坠.



  这个城市在哭泣,我能够听见那声音,从躲在弄堂角落的孩子,到CED区威严的大厦.



  可这个仅仅是开始.就在我下方800米,我眼睁睁看着南京西路沿着中央裂开了,看似坚实的路面现在脆弱得仿佛奶酪.路面塌陷下去之后,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向着两侧拉开,很快就有了10米左右的宽度,像是几百万年之前古陆块分裂那样壮观.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器,16:20,上海陆沉计划,准时开始.



  16:45.分裂之后的区块将缓慢沉陷.这是一个伟大文明对地球动的手术,能看到它或许是一种荣幸,可惜看到的人就要死去.临街的老房子有的开始倾塌了,我看见一个女孩抱着街边的树哭喊.没有人能救她,这不是她的不幸,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人的命运.



  我开启了悬停,我的下方就是只剩下外层金属结构的中信泰富广场.人流在街头疯狂地涌动,如同被惊动的蚁巢.无数身穿军装的人从大厦里面涌出来,和街头茫无目的的平民混在一起.他们被陷落的深沟阻挡了,又回头去寻找别的路.我看见一个宪兵吹着哨子似乎在吼着什么,而后他忽然一把扔下了哨子,混进了人群里.周围老旧建筑的崩溃正在加速,有人被压在了砖石下.



  梅龙镇广场上面悬挂的两年前的Jack&Jones巨幅广告终于飘落下来,盖住了许多人.他们立刻又从下面钻出来使劲奔逃,随后很多只脚踩在广告上.



  我没有降落的位置.



  我咬了咬牙,对准了中信泰富的楼顶.飞机着地的瞬间真让人激动得要流泪,老路并不曾教过我垂直降落.我踩着进气舱口跳了下去,真是庆幸中信泰富有这样的平顶,如果跟恒隆广场一样顶着大灯箱,我就真的完蛋了.







  我现在发疯一样狂奔在中信泰富广场30层的走道里,我的身边是捂着头奔逃的人们,有的时候我和人流混在一起,有的时候我们是去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我按着林澜的办公桌气喘吁吁,那里没有人,散落着几张白纸.



  那些松松散散的笔迹是林澜的,有的写着”故将别语恼佳人”,有的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剩下的空间里尽是些散落的线条,你这样看是一匹奔跑的马,那样看是一只抓屁股的猴子,再看去只是那年在涮锅店里的小野兽.



  我的气喘不上来了,我看着那只小野兽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楼里面越来越空了,我看见无数的面孔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有的认识,有的面熟,可是没有人对我说哪怕一句话.有人缩在走道的角落里呜呜地哭泣,看来已经有人完全地绝望了.他们一直依赖的防空警报喇叭这次完全沉默,军队切断了所有联络.没有办法,这样的一次行动来不及疏散和引导.



  我还是发力狂奔.



  中信泰富广场真是大啊,这边的长青藤书店,那边的SPR COFFEE,一楼的KENZO,五楼的POSH LIFE,九楼的战备资料室,十一楼的总联络部,二十三楼的后勤总指挥部,三十楼的泡防御第一总控制室……我要撑不住了,可是哪里都没有林澜.



  最后我趴在电梯门上,觉得心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电梯停住,门自动打开.我又一次看见了31楼的废墟.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使劲冲出去,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放声大喊说林澜你在哪里?



  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



  一个人影忽地从柱子后面出现.我狂喜得想要扑上去拥抱她,可又想要这么躺下去永远休息.



  可是仅仅是一秒,我忽然刹住了脚步.那是个扛着上校军衔的男人,我熟悉他的脸,也熟悉他的凌厉目光.两个男人相对着微微喘息,都没有说话.



  “林澜在哪里?”我们忽然吼出的是同一句话.



  杨建南的声音远比我的声音低沉威严,我在声势上吃了亏.他的神色中隐隐透着狰狞,逼上了一步.我没有含糊,从飞行服后拔出了手枪.在这个只有宪兵可以持武器的城市里,杨建南也不会有枪,而我有.老大把这柄枪塞在我手里,说上级授权你对任何阻碍S计划实施的人使用武力!



  “小子,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别跟我玩!现在你玩不起!”我舔着牙齿,枪口纹丝不动.



  空间被我们两个的喘息声填满,杨建南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的枪口,没有一点畏惧的神色.



  “上海陆沉计划!你们还是启动了.”



  我点了点头.



  “没有办法停止了么?”



  “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是负责泡防御圈扁平化的人,剩下的41个A级军官已经在启动整个城市的下陷.”



  “会死很多人.”



  “如果你那时候不开炮我们本可以扛更久一些.”



  “S计划根本就不该被拟定!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谁也没见过的阿尔法文明死那么多人?”杨建南的声音撕裂.



  “我不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我不想继续这种谈话了,端着枪缓缓撤向电梯口.



  我在背后按了电梯按钮,门缓缓打开.



  “你是来找她的?”杨建南说.



  “废话.”



  “她喜欢你么?”



  “我不知道!”我开始烦躁了,”你他妈的不要废话了!”



  “原来你也不知道……”杨建南低低地说.



  电梯门合拢,我在下降的加速度中半跪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息.电梯门再次打开,我看见了一楼的商场,里面空荡荡的几乎已经没有人了,玻璃门外是乱潮一样哭喊着蜂拥着的人.



  我把手枪藏回飞行服里,冲出了大门.我想林澜或许就在这些人里,可她不知道我在找她.我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人能听得见.



  回答一声啊,我是来救你的!回答我啊……不然你就真的要死了.



  血仿佛全部涌上了头顶,我喊不动了.该死的心律不齐,这个时候又发作了.我靠在墙边看着那些流动的人,大口调整着呼吸.稍微好了一些,我又往前迈了几步,这时候一个被人群抛出来的人重重地撞在我怀里.



  “你……你……你……”我像是看见了鬼,”你不是应该和你爹妈一起飞去兰州了么?”



  我又一次撞上了路依依.



  “什么……什么兰州?”路依依瞪大了本来已经很大的眼睛,里面满是小动物般的惊恐.她茫然地看了我足有五秒钟,然后冲上来使劲抱住我的脖子,哭得全身颤抖,”你昨天晚上手机为什么关机?”



  我摇晃着她:”你不是已经去兰州了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他们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跳窗出来,在糖糖宿舍里睡的……”



  见鬼!今天下午的最后一班穿梭机,市委的全部高层和家属离开.这个丫头真是太任性了.



  “你东跑西跑干什么啊?”我苦着脸看她,她呜呜呜地哭着,眼泪鼻涕粘了我一手.



  “我……我去买东西……我去买东西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们要死了?”



  她手里的纸袋落下去,里面的盒子也撞开了,滚出来的是那条银丝缎面的Gucci领带.我脑袋里嗡地作响.真见鬼,为什么我老吗要在该死的7月17号把我生下来?我要是晚生半个月这个丫头可能已经在兰州了.



  没事!没事!不要怕!”我捧住她的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路依依抬头看我.



  “那个怎么说的来着?不要死,要好好活着.”我拍了拍路依依的脸蛋.



  她看着我,不哭了,脸上满是迷惑.



  我抱过她,重重地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大得像是用牙齿嗑开一瓶啤酒的瓶盖.路依依愣了一下,忽然紧紧地搂住我,把脸死死地贴在我飞行服的胸口.







  我们从中信泰富广场的顶楼出口钻出来.



  我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他穿着清洁工的制服,正拿着一把扳子敲打我那架鹞的坐舱盖.他双眼通红,透着隐隐约约的疯狂.



  “你干什么?!”我大吼.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们把我们都害死了!你们干了什么?”他继续砸着坐舱盖,声音响得令人恐惧.



  我从腰带上拔了枪,依依死死抱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胸口.再他再次举起扳子的时候,我手里的枪轰响,子弹洞穿他的肩头把他整个人推了下去.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们当兵的,不杀我们留下我们也是死!”他在地上滚了几滚,对着我们凄厉地喊.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可是该做的事要做完……和是不是当兵的没有关系.”我把飞行服上的急救盒扔给他.



  我是在看见路依依和那条银色领带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你可以偶尔发个疯,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你只是个小人物,难得能够做件大事,要珍惜这个机会.死一个人并不重要,自己死了也不重要,可是有些事情不能逃避,树要发芽人要长大啊.



  我扶着路依依登上进气口,自己首先坐了进去.



  “没有我的位子啊.”路依依说.



  “怎么没位置?”我用力拉了她的胳膊,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我留了这个位置给你.”



  我从座舱下取出备用的飞行头盔套在她头上,捏了捏她的脸蛋.路依依笑笑,我也笑笑,为她拉下了面罩.我想多亏你是个不算太高的女孩,要是换了一个人,真要顶着机舱盖了.



  飞机在巨大的风压中缓缓上升,我俯视着下面开始崩溃的城市,人来人往.



  上海人口真是多啊,1800万人.对不起,林澜,在这1800万人里我找不到你……



  我把操纵杆前推,动力全开,鹞轻轻一震转为平飞.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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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这里是灰鹰三号,灰鹰三号归队.”我重新打开了无线电.



  “你一定会上军事法庭的!”耳机里传来的声音令我吃了一惊,是将军的.



  “我知道.”我说,”我正在迅速靠近灰鹰一号和二号的位置.”



  “我知道你的位置,看你的雷达.”



  “我看了一眼雷达,惊讶地发现就在我的左下方有一架友机始终尾随着我.我低头下去,肉眼就可以分辨出那架鹞和它机翼上人民解放军空军的徽记.



  “我跟着你呢,这次别想跑了.”将军说.



  “老大,这不是玩笑吧?”



  “老大开过玩笑么?”将军的声音在耳机那端听起来冷漠粗砺,却像个年轻人,”现在我是灰鹰四号.潘翰田为队长,队长阵亡,则由我顶替,我之后是曾煜,曾煜之后是江洋.”



  我打开了座舱监视屏幕,上面果然是将军那张时而散漫时而狰狞时而不知所谓的老脸.



  “你!你怎么能搞这种事?”将军的声音几乎是暴怒了.



  我也是昏了头,我打开坐舱监视屏幕的时候,将军自然会看见坐在我腿上的路依依.



  “你……你好……”路依依的反应倒是比我还要快一点,愣了一下之后,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屏幕上的将军挥了挥手.她戴着备用头盔,直接接入我们的通信频道.



  安静了五秒种.



  “你好……”将军终于说话了.



  他清了清嗓子:”坏消息.地面指挥塔被冲击波摧毁,我们现在没有支援,必须靠自己完成泡防御的扁平化工作.灰鹰一号,你现在接管全部的指挥权!”



  “明白!”耳机里大猪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们已经尾随在你们后面.现在全体上升,我将手动开启孔洞.我们很快就要和那些东西面对面了.希望它们对我们这种小虫子的兴趣不大.”







  鹞在发动机满负荷输出的状态下像一只怪异的大鸟几乎垂直地上升.



  “500……400……300……200……100……开启!”



  我们全部穿过了泡防御的表面,飞机继续上升.现在无数的捕食者在我的雷达上面闪动,我们根本就是到了虫子窝里.不,正确的比喻应该是鱼群,就像是一只正在渐渐浮上海面的海龟看着身边飞速回游的鲭鱼群.



  我弹出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界面,我和大猪二猪的机载计算机被并置在一个虚拟的服务器下,我这边看去他们也开始了操作.



  16:40,很快上海就要下陷了.各个城市区块已经被激活,我们就可以缓缓地压低那只泡泡.



  “见鬼……”大猪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软件正在高速检测泡防御表面的能量流动并且不断报错.没有预料到是这个情况.整个泡防御已经接近崩溃了,我们根本无法把这样的东西扁平化,它现在和一只被点燃的炸弹也差不多了.



  “怎么办?”



  “开始平衡.”大猪的声音静得像是石头,”这些鹞全部配置了泡防御的平衡系统.只要在亚稳状态下平衡波动指数压在0.43以下,我们就可以启动扁平化的程序!”



  “保持编队,疏散直线队形飞行,不要惊动这些东西!”将军的声音在通信频道里压得低低的.



  我调出了平衡系统的页面,就像以往几百上千次坐在中信泰富广场的办公室里一样,开始平衡一张千疮百孔的页面.这里没有鼠标,只有一个触摸定位系统和一个小型化键盘,我必须单手操作,一手依旧握着操纵杆.这是大猪可以得意的时候,我们三个在分别弥补三个不同区块的能量乱流,他那里明显进度更快.



  很快一个区块的高危红色被亚稳状态的黄色取代了,大猪转到第二个缺口,而我的操作只进行了一半.



  我不太方便,路依依毕竟也有90多斤重,一个人如果背了90多斤的包袱窝在小小的座舱里也难免伸展不开,何况她还是个会动的活人.



  “安静点儿,别就知道抱着我的脖子,你掐死我啊?”我说.



  “外面……”路依依的声音里满是畏惧.



  我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场面.无数的捕食者像是已经饥饿了几万年的魔鬼,在扑向食物前却保持了绝对的宁静.它们高速而有序地飞行,两个个体之间相距不过一米,却偏偏能够控制得那么精确绝不相撞.



  它们非常非常靠近泡防御表面了,体形远大于一般捕食者的侦察型就在我们头顶,缓缓开合着它的十几只足球场那么大的巨型眼睛,那么缓慢,温柔得像是情人的凝视.我头皮发麻,这些简直是在最先锋的艺术家的梦幻里才会产生的情景.



  我们如今生活在这些异形的社会里,眼睁睁看着它们像是贪婪的虫子趴在有灯火的窗户上,等着那个机会出现了就扑进去吮吸鲜血.



  “保持安静,千万不要有异常的加速减速和转弯.我们随时会被注意到.毁掉我们只需要它们吐点口水.”将军的声音在耳机里安安静静的,却强大得能够压迫我们的心跳.







  “目前统计完成进度67.45%.”大猪说,”我们还有大概17分钟,徐汇区的区块已经下降,静安区和黄浦区在其后,全城的电力供应应该已经切断,泡防御发生器的指挥权目前全部在我们这里.地面指挥系统自动切断了和这些发生器的联网.”



  “这是计划中的事,各个地面指挥部都有一个秘密资深军官负责在这个时候毁掉地面指挥系统.”将军的声音冷冷的,”换而言之,它们被炸掉了.否则谁也不能肯定地面指挥部是否会为了自保而擅自操作泡防御圈.”



  我低头看着下面,整个城市被烟尘所覆盖,徐汇区真的已经沉下去了么?还有那家我喜欢的四川菜馆……



  “江洋江洋!”路依依摇着我的胳膊.



  “怎么了?”



  “你看那里!”



  我顺着路依依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这些捕食者的飞行方式发生了改变.我不清楚我们身边现在有多少捕食者,几千,或许上万.它们分成很多队伍,开始互相围绕着盘旋上升,像是一堆蜜蜂嗡嗡嗡地围绕着蜂巢.它们把前面的航路完全挡住了,我们不得不冒险做一个一个大弧度的转向避开它们.



  它们没有理睬我们,更多的捕食者开始向着这边汇聚.我们把距离拉到两公里之外,看见远处的那些东西互相围绕着像是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它们要干什么?”



  “不会是什么好事.”将军说,”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去观赏.”



  “警惕!有捕食者逼近我们了!”二猪首先说.



  我全身都是冷汗,雷达上显示大约20只捕食者以一个大弧的队形向着我们这支小小的机队逼近了.很明显这是半包围的队形,它们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继续平衡!”大猪说,”我们回撤.”



  我们整个调转了方向.完成度还在不断地上升,大猪的速度最快,二猪也已经进入状态了,我犹豫了一下,把路依依的手按在操纵杆上.



  “记得《模拟飞行2005》么?你去我们宿舍里我教你的.”



  “嗯,记得.”这个丫头少有的乖.



  “按住操纵杆,不要拉高也不要降低,慢慢跟上前面的……其实就跟开车一样,没什么难的.”



  “你要我干什么?”



  “我要你开飞机啊.”



  我慢慢地放开了手.路依依在我怀里的身体突然绷紧了,可是奇迹一般,她控制了飞机!飞机依旧跟在纵队的最后,没有偏离.



  “真是天才美少女!”我不能不赞美.



  我的双手一旦解脱出来,立刻可以分别操作键盘和定位触板,平衡速度忽然间上升了一倍都不止.我想我是明白这些捕食者和大猪要做什么的.捕食者要把我们逼回那个”茧”那边去,而大猪只是要我们在被摧毁前完成这个平衡.



  最后一次平衡.



  其实早该预料到的,以鹞那么点儿的油量,我们难道还能期望去兰州迫降?



  “87.62%.”大猪又完成了一个缺口的修补.



  这时候我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要再前进,就会直接撞上那个可怕的”茧”.我的手悄悄按在路依依的手上,预备大猪说转向,我就随时接回操纵.



  忽然间,令人无法预料的事情出现了.那个巨大的”茧”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缺口,恰好在我们的航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我想这个时候他们的心里像我一样已经完全被这个缺口吸引了.这些东西的智商绝不低,它们要给我们看一些东西,它们已经表示了召唤.



  鹞冲过了无数捕食者盘旋的外壁,我们启动了空中悬停,四架战斗机面对着茧中孵化的巨大的蛹.我预料到有这玩意儿了,但是没有预料到原来是这样的.不断有捕食者从队伍中脱离出来冲向那枚旋转着的难看的蛹状东西,它的表面是花岗岩一样的质地,或者某种表面上沉积了页岩的贝类,而不同的是,各种突起的脉络纵纵横横地纠结着,有如血管那样搏动.



  当我看见一只捕食者接近它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它是怎么来的了.那个瞬间忽然有几条粗大的脉络从表面弹起来,轻松地卷住那只捕食者,一道裂口在花岗岩一样的皮肤上出现,那个口子张大了.是的,它毫无疑问的是一张嘴,它准确地把那只捕食者的头部吞了进去!



  那只捕食者在这个巨大的东西面前像是个可怜的孩子,根本无从挣扎.它像是感觉到了疼痛,忽然全身抽搐,那些触须疯狂地挥舞了一阵,然后紧紧贴在蛹的外壁.这个东西死了,或者说它已经被那个大东西融合了,它的触须也被表面吸了进去,渐渐变成了那些脉络一样的东西.



  最后我甚至看不出那个捕食者的形状了,只剩下吞噬时溅出来的黄色酸液还在缓缓往下滴落.



  更多的捕食者依然义无返顾地靠近了巨大的蛹.它的形状渐渐完整了,我在高精度雷达的扫描图里见过,那就是一艘次级母舰!



  “这东西……”大猪说.



  “复旦生物所的报告看样子还是有些道理的.”将军轻轻叹口气,”我们完全不能用自己的逻辑去理解这些东西,因为我们其实根本就只有一个敌人.”



  “一个敌人?”



  “捕食者并不能算是一个个体,我们面对的真正具备完全智力的个体就是月球轨道上的那个家伙.它分裂出来的,无论是次级母舰还是捕食者,都只是这个巨大智慧生物的一个思维单元.捕食者也许是最小的思维单元,次级母舰是几百几千个思维单元的集合.而当次级母舰分裂出捕食者的时候,它其实并不是像生出幼虫那样生出新的个体,它只是拆散了它自己.那么在主体需要的时候,这些个体还能汇聚成新的次级母舰.”



  “就像搭积木?”大猪说.



  “是啊,而且推测说阿尔法文明同样也只是一套积木而已……”



  “只是两个人的打架是不是?大家拆散了脑细胞,你打我我打你.”二猪说.

“是啊,最高程度的社会规则,莫过于所有单位都是绝对隶属于某个母体的,它们甚至不算单个个体,所以它们必须服从母体.这就要求它们不能有绝对的自我意识,甚至不能有太高的智商,这是我们之所以可以和它们对抗到现在的原因.可是如果母体需要,所有的思维单位集合,又是远远超过我们智慧的超级智慧生物.这是生物发展的霸王强权道路啊,相比起来人的模式真的是太老土了.”





  “老大你说了这么多,我们还能有机会逃出去么?”我的手依旧在键盘上高速操作,92.15%,我们接近成功了.但是我不知道这些捕食者会不会再留时间给我们.





  我觉得脊背上一块冰冷冷的东西滑了下去.就在这个瞬间,那艘巨大的次级母舰睁开了眼睛.





  就是从侦察型捕食者那里遗传来的巨大眼睛,绿色的,有着和人一样的眼瞳.在我们面前睁开的时候,就像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挂在我们的前方.而事实上同时睁开的眼睛至少有12只,呈放射状排列着.





  它的凝聚已经成形了,或者说,它醒来了.





  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东西正在看我们.是它引我们到这里来的,它要让我们见证一下德尔塔的神迹,千万个单位放弃个体的意识而融合的伟大过程.我不敢想象若是融合成那艘巨大的滞空母舰,在一片茫茫的宇宙空间里该是何等恢弘可怕的带有哥特风格的场景.





  我的指尖发麻,我想起中国古代有摄心术的传说,我感觉自己在一种巨大的威压下被捕获了.












  “全速下降!”将军的声音高亢犀利,像针一样刺破我的恐惧.





  没有机会犹豫,四架鹞像海鸟冲向大海捕食潜游的鱼群那样,向着正下方垂直加速降落.以这种推重比只有0.78的战斗机而言,这是最快的逃离方式.领队的是将军,18道烟迹在他的机翼下完全展开,18枚对空导弹全部被他一次性放了出去.巨大的弹幕分布在上千平方米的一个大圆上,正下方产生了剧烈的爆炸.





  这也是捕食者最薄弱的地方,那些东西都忙着盘旋上升和在上空打转.我们冲了出去.





  “已经惊动它们了!”我大喊.





  “废话!人家连凝聚的神迹都给你看了,你以为人家没有注意你?祭神的台子都摆出来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不会是贵客吧?人家缺的是祭品!”老家伙把这话恶狠狠地咬在牙齿缝里.





  巨大的捕食者群里,立刻分出一支小队,大约有20只,追踪在我们背后.我想我们并未被看得很重要,不过20只也足够解决我们这四架可怜的小小鸟了.





  “继续平衡!”将军在频道里吼叫,”我挡住它们!”





  “灰鹰四号,你没有导弹储备了,我跟你一起执行阻拦任务.”二猪的声音平静中带有摄人的气焰.





  “明白!”将军事实上也没有选择.





  我和大猪还在疯狂地逃离战场,将军和二猪已经减速滞后.我从后视监视器里看见二猪也放出了弹幕,我们谁都知道机炮没有用,地狱犬三联装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二猪一次放出了九枚,同时他和将军的座机一个拉起仰角,一个俯冲,上下脱离战斗.





  弹幕和接近的捕食者群正面冲撞,同时有三只捕食者被击中.老路说得没错,二猪是我们中最天才的飞行员.他不是用脑袋飞行的,纯粹是用手指和脚丫子自带的神经系统.





  96.45%,成功就在眼前了.大猪那边还在平衡最后一个巨大的缺口,我在为一些小的缺口做扫尾工作.





  “它们冲过来了!”路依依忽然喊.





  “打开控制台前面的舱盖,下面那个红色的按键,那是导弹!”





  “导弹怎么用?”





  “还是跟《模拟飞行2005》一样!”





  我扫了一眼雷达,将军和二猪的佯攻并未阻挡整个捕食者小队.它们再次分开,一部分追猎他们,一部分依旧向着我们高速逼近.我开始有点后悔,以前如果多花一点时间教路依依,也许我们活命的机会就会大一些.可是那个时候,我一般都是在等林澜的短信.





  “灰鹰二号!灰鹰四号!呼叫支援!”我不能指望路依依.





  “正在向你那边靠近,”二猪的声音很冷静,”如果有命接近你的话……”





  我在剧烈的震颤中摸着触摸定位那些小小的缺口,最后一次检查它们的能量流动密度.真他妈的烦!我的手指又开始抖了,控制不住地抖.





  机身突然微微振动了一下.我吃了一惊,这是导弹发射的反应.我抬头,看见六道烟迹盘旋着从我们的机翼下离开.在空中转过巨大的弧线,就在我们的正前方,贴近大猪上方的一只捕食者没能逃离,被六枚中的四枚正面命中,燃烧着坠落了下去.





  “不小心按了两下……”路依依略表遗憾,”浪费了导弹……”





  “这样都能打中!你真是幸运女神!”我不能不赞叹.





  “你不要乱动!我握不稳我们就掉下去了!”路依依也大喊.





  “你的上面!快俯冲!”二猪在频道里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压迫力.





  我抬头,巨大的黑影在我的头顶扑下,路依依尖叫着抱住我的脖子,幸好我已经瞬间接过了操纵杆.我全力下压操纵杆想要避开它,可我不是很有信心我的速度能否和这个东西相比.





  机炮曳光弹的路线在我的机翼两边闪过,我拼命抬头去看的时候,二猪的鹞正咆哮着冲向那只捕食者.捕食者微微迟疑了一下之后反扑,鹞和它瞬间擦过.





  就在那个瞬间,像是一柄利刃,整个把二猪的飞机截为两段!





  巨大的火花中,弹出一朵雪白的伞花来.二猪跳伞了.可是跳伞又有什么用,下面是方圆上百公里的泡防御圈,落在上面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我看着伞花下极小的人影,觉得二猪似乎在对我全力挥舞他的大拇指.





  真是个疯子……





  “潘翰田!拉起来!拉起来!”将军的吼声在我耳边振荡.





  我转回去看雷达屏幕的时候才发现大猪的高度已经下降到不足3000米,他几乎是像一块陨石那样栽向了防御圈表面.后面四只捕食者以同样的高速急追.





  “拉起来!你疯了,你会失速的!”我也全力地吼.





  “已经失速了,不要多话,继续接收数据.”大猪的声音冷静.





  确实,灰鹰一号已经彻底进入了失速的尾旋,如果那些捕食者清楚地球飞行器的这个特征,就应该知道它们只是在追一个将死的人,而并非这个人在空中玩着高难度的技术动作.





  可是我的机载电脑上,已经配平的方程不断地被传递过来,我根本看不清那些滚动的数据……大猪依然在配平.那家伙真的是耳朵里没有平衡棒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还能继续配平方程.





  “不要管他了!”将军说,”执行扁平化!我会掩护你!”





  说完这一句后他带着机炮高速向一只捕食者俯冲下去.





  “老大!我被你感动了!因为你永不放弃!”我说.





  “继续配平!”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像是斩铁.





  灰鹰一号落在泡防御圈表面的那个瞬间,没有火光,也没有声音.我看见他死了,同时我的进度条达到了100%.不知道这样的死亡大猪是否满意,我想也许我应该问他要他的博客的密码,然后留言给他的读者们说你们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再更新了.





  我的手不再抖了,我的右手以光标在泡防御界面图上定位,左手敲击着键盘开始推进扁平化的程序.一个又一个的方程,行云流水.就像我的游侠大军穿过了冰河,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铁马冰河,铁马冰河入梦来.光流造成的新缺口一个一个地出现,一个一个地被修复.这张泡面已经很脆弱了,但是我的修复速度却高于新破损出现的速度.大猪传输过来的修复方程很多都可以套用,他不愧是我们里面最好的技术员.扁平化的程序已经开始.





  可是大猪已经不在了,我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不再有任何人可以依赖,我必须配平,否则下面的人会全部死掉,林澜也会……如果她还活着.





  “上升,全速上升!”将军说.





  我没有犹豫,我按下了确认按钮,程序开始做执行前的最后检测.我像一道利箭直射上天空,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灰鹰四号竭力转过机头,又一次向着捕食者群俯冲过去.





  “都是老头子了,何必玩得那么拼命?”我轻轻地说.





  耳机里传来微微的杂音,而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频道关闭.





  “S计划程序编号A0862283,请确认启动全封闭.”电子的女声平淡冷静.





  “全封闭程序启动,密码998472311,确认密码998472311,程序执行者中尉江洋,身份代码7488000007171042,我是——灰鹰队长!”我觉得无数的细针在扎我的全身.





  现在我是灰鹰队长了,最后一个灰鹰队长.












  鹞突破了云层,我看见了阳光,像是被抽去了骨头那样软瘫在靠背上.





  发动机因为过热而暂时停车了,鹞失去了全部的动力,像是一只悬空的巨大十字架.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公元2008年7月16日17时35分,上海陆沉.





  一种久违的轻松在身体里面涌了起来,让人想要站起来四处溜达,只可惜这里是小小的飞机座舱.我凝视着外面,雷达上捕食者小队正在尾随上来.





  “我爱你.”





  “你说什么?”路依依愣了一下.





  “听人说有句话很神奇,我只是想亲口说说去感觉一下.”我没有看她,对着座舱盖外耀眼的白光,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路依依愣了一会儿,反过身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放出了剩下的全部”响尾蛇”,12道烟迹.发动机再次点火,动力全开,鹞在飞马发动机野兽咆哮般的声音中以最大的仰角抬起头来.我按死了机炮擎,向着品字形扑进的三个捕食者对冲过去.





  既然结局已经无从改变,那么我们也毋庸畏惧.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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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2020年4月.





  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我走在半边坍塌的南京西路上,看着这座刚刚从地下升起的城市.





  战地记者以沉痛而欣慰的语气总结说,在长达14年的第一次恒星际战争中,支撑地球60万亿亿吨重量的,并非牛顿的万有引力,而是爱和希望.





  是的,爱和希望,除了这种虚无飘渺的原因,连我这种亲身在前线和捕食者拼杀过的人都不能解释人类怎么能撑过那漫长的十四年.












  活下来的人并不多,军队损失尤其惨重,美军在旧金山的海滩上插了一百三十五万个白色的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上面写着十个名字.





  但二猪奇迹般地拣了一条命回来.





  二猪真是个传奇人物.因为在下降过程中他遭遇了高空气流,把他整个人往东带了60公里,所以他并没有落在泡防御的表面上,而是在一棵老树上挂了24个小时,直到地面救援队赶来.我早就看出他的潜力,以前和他联帝国,推平了大猪和二猪的所有兵力之后总是仍旧无法结束游戏,因为二猪还暗藏了几个农民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拼命地锯木头盖市镇中心.他是个属蟑螂的.





  我到达兰州基地后的第二个月,他走进来,将一本名册放在我的桌上,名册封面上写《S计划阵亡名单》.





  我并不是个傻子,从他的沉默里听出了一些东西.





  我拿起那厚厚一叠装订好的名单,手脚麻利地翻到L部,林澜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我已经忘记我那时候在想什么,我记得我看那个名字看了五分钟,像是一生再也不会看见这两个方块字.然后我用指尖轻轻触摸了那两个方块字所在的纸面,放下名单走了出去.





  二猪找到我的时候我靠在掩体外的墙上看天.





  ”很难过吧?”二猪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却没有抽.





  ”还好,不过我想大概差不多了.”





  然后我和二猪再没有说话,我在月光下抽完了那支烟,后来我知道那是二猪揣在飞行服衣兜里带出来的最后一根中南海.





  第二天我签署了加入现役的所有相关文件.












  杨建南也死了,在林澜之后三个月,掩护最后一批居民从地下通道撤出的时候,遭遇了捕食者小队的进攻.他让政委带着居民离开,自己和一个班的战士以肩扛式导弹和反坦克炮阻挡捕食者,下场当然不必说了.虽然我非常不喜欢杨建南,乃至于我连石家庄陆军学院这个名字都深恶痛绝,但是我不得不说他是军人的Superstar.












  我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恰好赶上了北京堡垒的费米粒子炮第一次启用.巨大的炮座从地下升了起来,三联装的发射端隔着1200公里做了一次点射.





  在我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乳白色的光柱横空而过,以极其精确的三次点射摧毁了我面前的三只捕食者.而后那道光柱忽然涨大,变得异常耀眼,贯穿了一直悬挂在我上方的次级母舰.





  阿尔法文明留下的超技术武器中的第三件终于上了战场,这也是除了作为威慑力量的约束场炮火外,第一件真正能够威胁德尔塔文明的武器.IBM是这种武器的承制商.IBM总裁正式宣称他们所以把个人电脑业务出售给联想是为了调集更多的技术力量为组装这些粒子炮套装工作.早在2006年的4月,第一部费米粒子炮试射成功,13年来IBM一共组装了超过3500具的三联费米粒子炮.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玩意儿划出的乳白色光柱在整个地球的上空飞掠,横越整个大洲做出例如北京支援多伦多或是东京炮轰伦敦上空的超距战术来.





  接下来整个时代都开始变化了,各种我以前觉得只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玩意儿都纷纷升上了地面或者飞上了天空:代号”瓦尔基丽”的V系列战斗机、”超级十字架”第一代空天母舰、代号”参孙”的太空核武家族……我都诧异这帮看起来慢吞吞的政客们早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就把齐装满员的新一代军事装备仓库藏在地下了.





  而最终让我们得以战胜的还是阿尔法文明的归来,那次在3.42光年以外的重炮轰击,仿佛一瞬间一千个太阳在太空燃烧.阿尔法文明领航舰队的母舰发射了它们的主炮,炮火从月球轨道附近斜切进入太阳系,和九大行星公转轨道平面呈35.2度角.准确地从德尔塔文明母舰最长一轴贯穿.





  那个瞬间真的是很美,德尔塔文明的母舰仿佛一剁在阳光下盛放的鲜花,只是凋零得那么快.在那道炮火之光熄灭后16秒,它整个解体了,零落为灰尘.事后发射去做探索的太空梭只收集到极少量的灰尘.这是领先一个纪元的先进技术带来的威压.随后紧急召开的联合国大会决定,在和平和维持人类延续的前提下接受阿尔法文明提出的一切条件.





  而阿尔法文明却没有来.只是相隔3.42光年的一次遥望,那支庞大的空间舰队掉头远去,从此还是天各一方.





  为什么它们要帮助人类?又为什么悄然离去?这始终是一个谜.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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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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