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手淫惹出来病

 “哥,你这样睡平了。”阿香使劲地把手臂穿到存扣头下面让他枕着,侧身搂着他,嘘着气。另一只手又在存扣身上捋捋摸摸的。最后伸进了下面,握住了那里。

  “软了。”她告诉他。

  “硬起来不费事。”

  “你叫它硬。”阿香命令他。顽皮地闪着眼。

  存扣不吱声。被她的软绵的手握着真舒服。“怎么动起来了?”阿香惊讶地说,“像是活的!——没得命,真硬起来了。”她仔细地抬头打量着存扣的脸,好像在察看他是不是在暗中操纵着什么法术似的。隔了一会,她凑上去咬着存扣耳朵悄声说:“哥,你想不想啊?想,我……肯的。”存扣听了身子都抖起来了,侧身紧紧地搂住她,“不……能啊,我咋不想哩,这儿……逮到了没得命……”“那我给你省着……哥,随你甚时要……”“我只想再伏下子。”“你伏。”

  阿香把自己躺平了,存扣狠狠地伏在她身上。床“嘎吱——”一声,很响亮。两人都唬一跳,屏住了气。这时正屋里传来大人的咳嗽声,两人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接着东面又传来两声咳——是保连。他的咳把存扣和阿香惊得魂飞魄散:这家伙,他在厨房里咳什么!要把大人引出来看呀!存扣提着小心从阿香身上滚下来,“走吧,妹妹,时间不早了,别让人晓得了说不清。”

  阿香轻手轻脚地下地,穿上毛衣。穿好了又伏在被子上在存扣脸上各处“啵啵”吻了几下,“哥哥,我走啦,你好好睡!”吹灭蜡烛,轻轻扭开门锁侧身出去了。存扣听见院中轻微的雪的“咯吱”声,想像得出她猫步般小心的样子,黑暗中不由咧开嘴笑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存扣轻轻爬起来披上衣裳出去小便。雪停了,雪光映得外面白亮亮的。存扣蹑手蹑脚摸进灶间,从稻草堆上拉起了保连。

  保连钻进被窝里抖索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他受冻了。

  存扣感激地把保连的脚捂在怀里,——“功劳不小!”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回到学校保连就生病了。感冒发热。敢情是夜间睡厨房灶间那会儿冻的。赶紧到医院挂水。水到烧退。挂水就是来得快。跟着保连的卵子又痒起来了,稍微一抓还破了皮,淌黏水,走路腿得叉着,把卵袋悬在裤裆里。那样子活像老鸭走路,相当地滑稽。存扣笑他,他竟也把账算到存扣头上,说是被灶间烧草上的虫子咬的。存扣说这是你自己不讲卫生,农村人天天在灶间烧火,也没听哪个害卵子的!有个同学说这个叫“绣绣疯”,建议他到南门皮肤病医院去看下子;不甚要紧的。为了表达对保连作出牺牲的歉意和感谢,存扣亲自要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存扣嫌医院里药水味大,又吵闹得厉害,挂了号让保连坐在走廊长椅上候诊时,便走出来在医院门口的小书店里翻书看。没多久保连就出来了,举着手里的小塑料袋说:“咳!就开了两支药膏。医生说是缺少啥维生素,要多吃点粗粮杂食。奶奶的,在兴化城我能吃到啥粗粮杂食唦!”欢天喜地的。

  回来的路上保连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存扣,他看到梁庆芸了。“长得可成熟了。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褂子,拎着个盐水瓶儿走得急匆匆地。我没让他看见我。”“噢,她分在这医院里当护士啊”,存扣应了一声,没再多言。他现在心里除了阿香,对任何女的都不去想。没得兴趣。

  “你小子老实交待,那天晚上你们有没有那个?”

  两人在一起时,保连忽然想起来似地,眯着眼睛问存扣。

  “没有。”存扣说。

  “不可能。你们两个人好成那样!”

  “好成哪样了?”存扣有些心虚。

  “哈哈,你以为我睡着了。”保连得意地说,“你和阿香在床上唧唧歪歪地亲热我在脚头感觉到哩!”

  “你个坏小子!”存扣捣了他一拳。“但是,你走了我们真的没做出格的事——我还骗你?”

  “那你真是柳下惠了。换到我忍不住,——我让你俩撩得卵子都涨疼了,在灶间忍不住放了一次。”保连说。

  “放?……你手淫了?”

  “嗯。”

  “你个下流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难怪,要害卵子。太脏,太脏了!”

  “没办法哦,没有人爱我,只能自己解决喽。”保连摊摊手,一脸无辜的样子。

  存扣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就想起那晚和阿香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盈满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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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班会遭整

  想不到乐极生悲。存扣回到学校不到一周,就意外地遭到了钱老师的发难。

  那堂班会课一开始气氛就很紧张。钱老师面孔严肃,数列举了一大堆“不正之风”:有的同学在老师上课时做别的事。“既然你自己会复习,还到补习班来做啥?还不如蹲在家里自在!”

  有的同学白天不认真听讲,晚自修不上在宿舍里睡大觉,半夜里却游魂似地钻到教室里用功,白天又没精神了。“典型的本末到置嘛!”

  有的同学爱出去看录相,溜冰,到灯光球场打球……“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潇洒的?——乡巴佬进城,啥都新鲜!”

  有的同学夜里小解对着门缝往外乱撒。“早上门外面冻得黄黄的一大摊,骚气味烘烘的,——怎么玩得出来的?”

  ……

  钱老师专门点名李中堂,说板桥的老生了,不起表率作用,专做低级趣味的事,欺负小同学,简直混账。“等碰到你老头老娘我倒是要问问,在家里是怎么教育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宿舍里大伙儿正坐在下铺上吃着早饭,李中堂捧着饭钵子走到陆秀宏面前,说“打个蛋把你吃下子”,身子一仄,放出一个响屁来。大家哄笑成一片。陆秀宏气得眼泪直转,把才吃了几口的米粥全泼到门口去了。隔了没几天,李中堂又拿人家开心了,这次更损:趁陆秀宏睡着时悄悄揭开他被窝,小心拉开他的三角裤,把钢笔里的炭素墨水挤在那东西上头。第二天早上陆秀宏小便后发现手上的墨迹,忙拉下裤子一检查,天啦——那玩艺活像个黑萝卜!

  钱老师数落过了李中堂,突然话锋一转。说更严重的是我们班上有个别的同学吃烟、喝酒、打架样样全堂,活脱脱一个社会青年,吊儿啷铛,痞气十足。有一天半夜三更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据说这次元旦两天假带着同学下乡去看他女朋友,把同学都冻出病来了。像这种同学无疑会给我们这个班级带来非常大的消极影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同学颇有些明星风采、领袖风度,据说有不少同学崇拜他,事事要跟他效仿呢!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明年肯定是要再度被旁人挤落水中,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这种同学不适合在我们这个班上,他应该回到乡下那种野地方复读去。我已经给学校领导说过了,学期结束我们班上要劝退几个人……没几个月就要预考了,我们补习班必须风平浪静,杜绝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存扣听了就愣住了,这明明是指的他呀。这是怎么回事,班上偷着吃根把烟(他只吃了两回,还是别人扔给他的)、在外面偶尔喝点儿酒的男生太多了,又不是他一个人,凭什么单把矛头指向他?至于打架,起因是体育班的学生耍流氓,而且先动手打他的,当时你姓钱的也没处理嘛,只是在陆校长那里告了一状,凭什么这时候拿出来说事?我半夜三跟回来的那次是周末,我招谁惹谁影响谁了?至于我元旦去看女朋友纯属个人私事,你有什么资格指三道四?什么“社会青年,吊儿啷铛的,痞气十足”,那是你个人的偏见,还有什么“明星风采、领袖风度”,那是各人的气质,跟你钱某人有何相干,正如你的尖声怪调的假男人嘴脸别人不好干涉一样……存扣心里陡地蹿起了怒火,要不是在百来号人的课堂上他早就要和他好好掰一掰了。你对我丁存扣哪有这么大意见的?我得罪你哪里了,要这样报复我?好个有城府的老东西,平时哼哼哈哈像个笑面菩萨,说翻脸就翻脸,居然玩起了秋后算账。存扣昂然挺直了身体,冷脸如铁,目光如炬,紧盯讲台后的那张肥脸,那张不停翕合着的两片厚笃笃的嘴唇上。

  钱的眼神往存扣这边飘了一下,嘴唇翕动的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他把手虚握着放在嘴边咳了咳,沉吟着。“总之,拔乱反正、整顿班风是必需的。具体的处理对象期终考试后自有分晓。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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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校长救急

  “你说姓钱的为什么要整我?!”课后在东面废河边上存扣愤懑地责问保连。冷风把他由于懊恼揉乱的头发吹得飘飞起来,酷似愤怒的贝多芬。那张英俊明朗的脸扭曲得可怕极了,如下雪前纠集着乌云的天空。又如背上中了矛枪的狮子,狂乱地蹦跳着,咆哮着,但无济于事,矛枪牢牢安插在背上,够不到,挠不着。说心里不慌张是不现实的,无论哪儿的毕业班和补习班的班主任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是学校里的重量人物,手里都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有哪个不入他(她)的法眼,那麻烦就会如狮子背上的矛枪一样粘着你,想甩都甩不掉。“嘁,敢情是过年没到庙上烧柱高香,咋惹上这个青鬼来着?”他嚷道。

  保连默默承受着存扣恼怒中带着慌张的肆意发泄,脸色也十分凝重。今天这变故同样让他十分意外和震惊。做为非同小可的伙伴,他感到锥心般的担忧。他凝着眉头,脑筋急遽地转动。祸起萧墙。事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必然有着其直接或间接的由头。有因才有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保连突然吟出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的几句话。

  “什么意思?”存扣侧过头盯着他问。

  “你太优秀了,太孤傲了,太特立独行了,太目中无人了,太不可一世了。”

  “说明白点,别跟我诌文!”存扣说。他显然急于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一来这儿(板桥中学)对这姓钱的就没甚好感。我向来不喜欢戴着眼镜皮笑肉不笑的人,这样的人最奸。人的忠奸写在脸上写在他的声音里写在他的形体动作上,是掩饰不住的。你还记得开学没几天打乒乓球的事么,他正炫耀着本事,笑得咯咯的,你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打掉了,塌了他的面子;他虽然是笑咪咪地走的,可当时我就觉得不好。这种人记仇哩。以后有一次你在班上评论他黑板上的粉笔字,旁人都说好、有功力、毕竟是练书法的,独你一个人说仅仅是圆滑熟练而已,丰腴有余却缺少崚嶒、顿挫和风骨,太过女气,‘未必就有我写的字好’,这些话保不定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还有学校里参加秋季田径运动会,指派各班选几个有体育特长的人参加,他跟你说了,你又没去。所有这些——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次次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能不找岔子报复吗?‘臭老九’(引文革中对知识分子的蔑称)是最坏的,他学文出身,读古文,弄花草,玩字画,拉二胡,风花雪月的,这种人心气儿最高又心胸狭窄,不容人藐视他。存扣,你虽然比我聪明,但都是外在的,谈城府,你还不如我。”

  存扣默然。听他往下说。

  “还有,在同学中你有时也显得孤傲了些。但人是贱的,你这样他们反而跟你套亲乎,感到你个性有魅力。当然你有骄傲的本钱,班上哪个能跟你比。你在宿舍里说话比谁都香,连李中堂都服你,反而睡在里面的班长、副班长说话不如你有分量,你抢他们的风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别看他们不声不响的,你吃烟、晚上很晚回来还有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保不定就是他俩传给钱的。我们班上城里女生多,又洋气又聪明又高傲,我们这些乡下上来的土鳖看了心里哪有不羡慕喜爱的——个个都是仙女啊——明明晓得攀不上,又是想人家又是自卑,猫爪挠心哩,多被人家看一眼心里都要喜乐半天想入非非的,而这些对你不存在,连城里的小伙都比你压下去了,你是统吃!——你看胡佳、毕强、唐诗君她们,哪个跟你说话不脸上开花似的;还有吴妈,跑到你宿舍去借牛仔裤穿,——你记得她站在门口那可爱的样子?她平时对我们乡下的哪个多句话的?偏偏就对你。大家哄起来时我看到班长的脸都白了。说不定这小子心里就在暗恋吴妈。你总是在破坏人家的幻想,让人家自卑得喘不过气来,更可气的是你还那么无所谓,把别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东西当儿戏,得来全不费功夫天生该派这样似的,这怎么不引起人家的沮丧和嫉恨!补习班不同于其他班,人的思想成熟老道多了,等于就是半个社会,你怎么能这么嚣张呢。也怪我,平时没有提护你,因为我们两人是兄弟呀,我又不嫉妒你,反而为你的出色风光感到光荣自豪,哪知道……嗐!”

  等保连说完了,存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若有所思。他对这个自小玩的朋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他郑重的时候说话这么一套一套的,很有内涵和道理,逻辑性这么强。他想起小时候保连就是有心计的,不然怎么一直做“孩儿王”、“号头鸭”,不全因为他那时块头大,年龄也大些,主要还是脑袋瓜活络,有想法。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老子有关,剃头店整天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到,耳闻目睹见识就不般了。也喜欢看些大书,琢磨些事理儿。现在又迷上了外国的一些心理哲学方面的书,也属不同凡响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钱跟前打我小报告了……”存扣问。

  “肯定是。要不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他昨晓得的。你和我在宿舍里商议的么。”

  “他妈的,是哪个小子!”

  “你也不要追究。”保连说,“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吃一亏,长一智,为人处事要多个心眼。”

  “那……现在咋办,我不能眼睁睁等着姓钱处理唦!”

  “咋办,……找他,好好地向他解释……”保连沉吟道。

  “不行!”存扣打断他,气呼呼地,“什么‘好好地’,要我向他低头哈腰?我要好好跟他掰掰(即理论理论),他那些给我的‘罪状’站得住脚站不住脚!”

  “哎,你倒又冲动了!”保连说,“你这样把他弄红(黑)了脸更糟,他会向上面反映管不住你,借学校来压你。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啊,学校肯定要维护他!”

  存扣飞起一脚把半截竖在路边的水泥块踢到了河里。浪花激起好远。沉下去的地方黑浑的浆水泛上来,“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带着泥沼间烂草的腐臭味儿。“要我上门乖乖地塌下面皮解释打招呼,这跟讨饶何异!”他心里焦躁憋闷得无以名状,不知所以。

  “嗳!”保连突然叫了一声,眉脸舒展地对存扣说,“有办法!”

  “啥?”

  “你忘了你是谁介绍来复读的了?”

  “陆校长啊!”

  “这不对了么!”保连说,“你还去找陆校长呀,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要陆校长出面替你解释清楚了不就得了?他姓钱的再横,也不过是个语文教研组长,他敢抹校长的面子?你从小就中陆校长,他肯定要替你说话的!”

  “唔……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可我……也不好意思找他……”存扣苦着脸。

  “那就没得办法了!”保连正色说,“死到临头了你还硬要面子!陆校长是啥人,你求他要啥紧?除了他没人能帮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去。”存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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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家人来求情

  “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校长拎出一根烟含在嘴上,划火点着。侧过头看着存扣。“你们钱老师说到你时气得咕咕的。”

  存扣把吃烟喝酒打架半夜回来的事说了。“吃烟不是我一个;又不是大鸣大放地吃——在宿舍里抽着玩的——同学硬扔过来的。就吃过两次。两支。”“打架的事你晓得,不能全怪我。他当时不理,现在拿出来说了。”至于半夜回来的事他说是周末同学请他去看音乐会,看过了又在街上转了转,“所以迟了”。

  陆校长听了,沉吟着。“噢……是这样。”他转过身,向着存扣。“存扣啊,你是我看着长大、考上高中的,初中时是顾庄中学最优秀的学生,那时多乖,从不惹事。才过了这几年你变化不小哇。你还是学生,来这儿是为了考大学,不要跟不学好的学生粘乎,不关你的事你不要问,一心归命地学习才是正理。你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吃烟喝酒哪个也管不着你。但在学校里就不能(这样),学校不同于社会,你吃烟喝酒就是违反校规,就要受到处理。至于动手打架无论校内校外都不行,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以前旧江湖。”

  “他现在好像把目光落在我一人身上……”存扣嗫嚅道。“跟我有仇似的。”

  “他跟你有啥仇,你这样乱说。有几个老师要跟学生过不去的;老师都巴望自己的学生好。你要多反省自己;也替老师想一想,换到你做一个班主任——而且带的是复读班——你会容忍班上学生做出规反纪律的事来吗?你想想,事情并不小,吃烟、喝酒、打架、深夜不归。钱老师肯定要追究。他也怕哩,肩上的担子重哩。”

  陆校长在烟缸上掸掸烟灰,看着存扣说:“我们要学会换位思考。”

  存扣不语。若有所思。

  陆校长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盯着夹在手指间的半截香烟。不动。像一个腊像造型。烟灰不动声色地往后褪着。一线青烟缕缕上升。他的眼睛透过青烟朝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好像从一个山顶遥望着很远的方向。

  “存扣啊,我把你当成自家的伢子跟你说几句真心话。”他缓缓说道,“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要学会管理自己。要安分守纪。有时候看起来是一种约束,跟自己过不去。但就是不能由着性子。遇人处事要三思,这话能不能说,这事能不能做。我今年五十岁了,一直就是这样,听领导的话,做自己本份内的事情,现在不也……蛮好么。”

  “是的。”存扣心里很感动,看着陆校长。他的老校长了。“我、我现在也觉得以前过于……任性了点。”

  “知道错就好。”陆校长和蔼地看着存扣的眼睛,“钱老师虽然在教务会议上提到学期终了要劝退几个学生的想法,但领导并未表态。来复读的人差不多都找关系来的……但他的话也是有些分量的,这人有些性子,又是学校里的元老;补习班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对学校里的贡献是很大的,没他带还真不行;这几年补习班都成了板桥的招牌,年年考几十个,——我这样说,你懂意思么?”

  存扣说懂。“应该尊重他。”

  “尊重老师永远不会吃亏的。”陆校长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尊重老师,老师就看重你,人待人高嘛。你以前不就这样的么,记得那时张海珍老师那么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

  “我现在……”存扣嗫嚅道。

  “没事。跟老师打个招呼,哪怕心里感到委屈。他毕竟是老师,你得照顾他的自尊。噢忘了告诉你,我往顾庄挂过一个电话,你哥哥接的——你妈妈不在家——要他来兴化一趟。快放寒假了,带点东西给钱老师,热络热络,也算关个面子吧。”他笑道:“给你揩屁眼子哩!”

  存扣嘴咧了咧,却没笑出来。他想不到自己不经意之中给家人担了心,添了烦恼,多对不起人呀。

  陆校长站起来,“好了,回去忙你的吧。没得事。等你哥哥来陪他去(钱老师家)一下。”

  存扣也站起来,刚要说句感谢的话,陆校长突然指着他笑着说:“呵呵,存扣。听说你在外面谈了个朋友,还去看了人家?可有这事?”

  存扣脸涨红了,轻声说是的。是在吴窑的同学,已毕业上班了。

  “你这伢子,急什么呢!——家里人晓得么?”

  存扣说不晓得。还没告诉他们。“陆校长,我哥哥来请你也不要告诉他。”

  陆校长说这为什么,还瞒家里人呀。存扣说等明年高考后再告诉他们。

  “噢,到时双喜临门。你这小子!”

  存扣脸更红了。

  “我记得你以前要和秀平订亲的……那个好娃儿,唉!”用手朝存扣掸掸,“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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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亲爱的大哥

  存根穿着蓝涤卡中山装,翻盖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和一支圆珠笔。头发好像抹了凡士林或发乳什么的,很整齐地向后梳着。脚上是一双解放鞋。他这身装扮就像个精干的农村干部,会计主任什么的。由于衣鞋都是新的,又挑着两个洗得雪白的蛇皮袋,风尘仆仆地走在路上倒又像是急着赶亲戚。

  竹木扁担一悠一悠地,带着些吱呀的响声,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要多望他一眼,羡慕这个乡下汉子和谐优游的步姿。城里人是不挑担子的,他们条件高,路又好,运什么都用车子。自行车,三轮车,板车,汽车。除非他们当中有谁到农村插过队,否则即使五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都会酸痛得受不了,走不上两步还前俯后偃地。那些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才下乡过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挑担子,土著农民挑着十个八个麦把还“嘿哟呼儿”打着欢快的号子疾步如飞,他们挑上两个就龇牙咧嘴步履蹒跚了,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挪到左肩,死命地用手托着。肩上不磨脱几层皮生出薄茧儿是使唤不好担子的。等他们挑好了担子,他们走路也就像农人一样四平八稳,坚实地踩在厚重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存根是下午五点钟下兴化南门轮船码头的,赶到板桥中学陆校长家时还没开晚饭。见到顾庄来的乡亲,又是以前的老学生,陆校长夫妻俩欢喜得不得了,打水让他洗脸,递烟,倒茶。问长问短。存根嘴上叼着“大前门”,动手解开担子前面一个蛇皮袋,往外面提出一只腌猪腿,一只腌猪头,一粮面袋糯米、花生、青黄豆,最后拎着袋底往下一倒,大约有二十个榔头大的红皮山芋滚了一地。校长夫妇连连责怪:“不得了存根!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做啥?——这么客气!”存根说:“客气啥哟,都是些土特产。料想校长师娘在底下(乡下;农村)生活久了喜欢这些东西,城里倒不一定有,就胡乱捎了些。莫要发笑!”“哪里呢,发啥笑,拿钱也买不到这些好东西!”师娘双手捧着把饱实实圆鼓鼓的青黄豆说,“啧啧,你看这豆子,多好!是我们顾庄的地里长的哟!”

  校长说:“你就喜欢吃黄豆。——‘一个黄豆三个屁,三个黄豆唱台戏!’”师娘笑着对存根说:“你看你们校长,跟在乡下一样,说话没个正经!”存根说:“校长是看到老学生来看他高兴。”陆校长说:“是哩,离开了蹲了二十大几年的顾庄回了城,还真惦念以前的日子。——今晚啊,我要和存根好好扯扯,专谈乡下的事。”看夫人又在收拢散在地上的大山芋,又拿她开心:“‘一斤山芋二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便又惹来一阵嗔骂。存根笑呵呵地说:“校长对我们农村的侉话太熟了,真是对农村有感情!”

  师娘拿着个瓷钵子出门到街上切老鹅去了。陆校长和存根坐在沙发上抽烟。校长还怪他:“要你来打存扣班主任的招呼,带这么多东西给我做啥?”

  “顺便呀。”存扣夹着纸烟的手朝后面担子后面一指,“那袋是带给钱老师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蹄膀和猪头是自家腌的,糯米把你过年嗑粉做圆子,黄豆和花生煮呛豆儿吃吃。山芋由煮粥,又甜又面,很好吃的。”

  “你把蹄膀和猪头带过来你过年吃啥?”陆校长不安地说,“这样,你把我这份还带回去,就送钱老师就行了。”

  “校长你跟我客气个啥头绪?——你还以为现在还是大集体呀。现在农村人在吃上头可舍得哩,——不瞒你说我今年咸货腌了一小缸哩,有得吃哩!”

  “那——我就不客气了。”陆校长又递上一支烟让存根续上。自己也接上一支。两根烟枪把室内搞得烟雾缭绕。

  “存扣学习还满不错呀。他高分进来的。就是现在人任性了点。也许是人大了会变。班主任确实对他蛮感冒的。” 陆校长对存根说“我这个兄弟,从小闷葫芦,臭起来臭哩!我晓得哩。是他不好!我去陪老师的礼。”存根说,要站起来。陆校长忙伸手慢住他:“忙啥,现在去人多眼杂的不好。等吃过饭。补习班晚自修老师不坐班,他在家里办公。”

  存扣不晓得哥哥来了兴化。晚自修上了半小时左右,南面靠窗子的同学轻声叫他,说有人找。他一看,窗户外站着他哥哥呢。存扣有些不安地走了出去。哥俩来到林荫道上一个偏僻处站住说话。

  “哥,你来了啊。”

  “嗯。陆校长打的电话,说了你的事。要我来一下的。”

  “哥,你在哪儿吃的饭?”存扣闻到些酒气。看哥哥穿得衣装毕挺的,蛮有风度的。

  “噢,在陆校长家吃的。老两口热情哩,我不肯喝酒,硬逼我弄了几盅。——你闻出来了?”

  “嗯,味道不大……哥,叫你难堪了哩,我……唉!”

  “难堪啥,你是我兄弟。我去过你们钱老师家了,我看这人蛮客气的么,我把礼给他,还不肯要。”存根说,“你以后要注意啊,出门在外不能由着性子来,师生关系、同学关系都要搞好。”

  “哥,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不就是吃烟、喝酒、还跟人打了一架么。存扣你也不小了,要晓得审时度势。如果是在家里,你抽根把烟,喝点儿酒,没人说你,——男人哪有不吃烟喝酒的,不吃烟喝酒人家不和你搭讪。但在学校里你就不能,这是校规。动手打架肯定不对,再有理也不能动手,一动手有理就变没理了,据说还把人家头磕破了皮,——你不能这样啊,你练过武,失了手要犯法的,到时哭都来不及。”

  存扣说哥说得对,怪他社会经验少,平时不大注意言行上的检点,太随意毛糙,又容易冲动。还不如保连哩。

  “晓得利害了就好,我也不想责备你,自家的兄弟不晓得么,你就是豪爽仗义,没得心眼子。招呼我打过了,没得事了。以后你各处要注意,别再闹出事来。昨天下午接的电话,你嫂子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今天早上就准备送礼的东西。我说明天乘早班轮船来的,她硬是不肯,催着我来了。”

  存扣听了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怪我……叫哥嫂担心了。”顿了顿,又问:“哥,你送的什么把他的呀?”

  存根一五一十地告诉送的东西。说顺便送了一份给陆校长,“陆校长真是个大好人,相当贴己,你在这里全靠他帮忙哩!”

  存扣说哥你把东西都送了人过年吃啥呢。他心里相当内疚。

  存根呵呵地笑起来,拍拍存扣的膀子:“我的呆兄弟!把你的事弄妥了,我心就安下来了哩,这点东西算个啥——你别愁过年没得咸肉吃,还有个把多月才过年呢,哥哥回去叫你嫂子再腌,又不是来不及!”

  存扣问哥姓钱的还说了什么,存根说噢,还说你贪玩,哪天在外面玩到半夜才回来。“还有没有……”“没有了。”存根疑惑地问他,“还有啥事?”“没有了。”存扣说。他放下心来了:和保连去吴窑的事他没讲?是忘了讲了吧,——看我哥送他这么多年货,准得意死了!

  存根说咱去望望保连,他爸带了口信的。“老进仁身体不大好啊,阴瘦。为这小伙,也操心死了。庄上开了几爿理发店,全是小丫头开的,他那老手艺不吃香了,年轻人不上他那儿剃。苦钱不容易喽;又是一个人。”

  存扣说:“走唦.我去喊他出来。”

  又问:“我这事……庄上人晓得么?”

  “不晓得,你放心。电话是打到种道家的,要他来喊我后先搁了电话,我到了后等了五分钟的样子又打过来了。我今儿出来大鸣(明)大放(方)地在路上走,哪个晓得我挑着蛇皮袋是做什么的?”存根说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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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老师榨学生

  钱老师的班会课使一些自知表现不好的男生发生了恐慌。钱老师在班会课上不点明地将矛头指向存扣,在小范围的班干部会议上则比较模糊地提了另外三四个人的名字。这,存扣不知道。但那几位被“钦点”的学生马上就知道了。不仅如此他们几个还马上猎犬似地捕获了存扣家人来送礼打老师招呼的事实。于是,纷纷仿效、行动起来。连续两三天,钱老师家门口出入着神秘的家长,手拎肩扛地进去,两袖清风地出来。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钱老师挟着一股酒气推门进了教室,脸上红光焕发,也不讲话,踌躇满志地在行道间走了两趟,看着眼皮下黑鸦鸦埋头用功的弟子们,连说了两声“好。好!”声音意外地粗犷,是从心腑深处发出来的,低沉而中气十足。

  李中堂苦着脸告诉存扣他也送了一篮鸡蛋,被他妈妈骂了一顿不说,还挨了老头子(父亲)一巴掌。他家人说没脸来打招呼,蛋是让他自己提过去的。整整一百个,值二三十块钱哩。够他家鸡子生个把月哩。他觉得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那些鸡子。他还告诉存扣:钱老师要劝退学生是老伎俩了,去年也弄过一次,同样赚了不少年货哩,还有人请他下馆子。

  “真的呀?”存扣眉峰一扬,睁大了眼睛。他想难道钱老师开班会真有这样的“故意”么!

  “哄你是畜生!”李中堂赌咒说。

  “那……最后有人劝退掉了么?”存扣问。他很想知道这一点。

  “退了一个。他没打招呼,下学期到沙沟中学上去了,人家在那里考上了本科。”

  “噢?”存扣兴致盎然。“他成绩好呀?”

  “当然。”李中堂也扬眉毛睁大眼睛了,“你以为劝退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后进生呀,——你——我,差么?不差!”他在说“你”、“我”时用食指点着存扣和自己的胸口,来强调论点;说“不差”时指头又竖着,在面前从左至右一抹,动作非常潇洒,颇有外交家演讲的风度。

  见存扣颔首,他又津津乐道地介绍这位名叫周兵的同学逸事来了。说这小子白天经常旷课,到城里赶场看录相。他什么录相都看过,提到好莱坞和港台明星、各式兵器、各种武打门派,头头是道,像个专家。“还看过黄的呢!”他附到存扣耳边神秘地说,把存扣吓了一跳。他早就听说过有这种据说是从国外或港台偷偷带进大陆的黄色录相带了。想不到兴化城里居然有人敢偷偷用来放映赚钱。李中堂说周兵不仅白天旷课,晚自修经常钻到宿舍里头一蒙睡大觉,到了十二点他就来神了,一个人溜到教室,蜡烛一点,一直看书到天亮。“这五六个小说可以说是高效率。人坐在那跟个菩萨差不多,全神贯注,雷打不动!”他无限神往地回忆着说,脸上充满了崇拜。“他是我的偶像,可惜我无法学成他那样子。”他说,“不过我们班上现在有人也这样,——钱老师不是在班会课上提到过的么。”

  “真是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存扣心里想,这个叫周兵的真是个怪才,离经叛道,很有性格。存扣在心里不由称羡。可惜不是他的同学。其实社会的精彩需要各式各样有个性有才华的人,现在的教育都把学生管得死死的,谁听话谁就是好学生,殊不知无形中复制了多少庸庸碌碌的人。他想起在吴窑时教过他一学期的历史老师,才从师范学院分配出来,歌不会唱,球不会打,女生跟他说话还脸红,上的课如同让人喝白开水,照本宣科,一点也不生动,历史课成了许多人的“打嗑睡课”……而这位在吴窑中学考取的伙计当初是老师们公认的听话懂事刻苦的典范。可是在存扣的眼里他简直是个“软蛋”,一点儿也不像个堂堂的男人。可惜呀,应试教育是没有属于“怪才”、“偏才”们的土壤的,他们只能在夹缝中生存成长,有的就不幸夭折了,顽强的则开出了另类的奇异的花朵。这位周兵便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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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为老师做苦力

  元月中旬。星期天这天早上起来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天空水洗过似地,深海般湛蓝,没有一丝纤云。无风。阳光撒开万道金芒,烂漫如女孩的笑脸,暖洋洋如母亲温柔的目光,如姐姐抚摸你脸蛋时,那只软绵的手掌。

  保连昨天回顾庄家去了。他说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回家补充“军火”。存扣不需要回去,哥哥这次来给了他六十块钱,吃用开支尽够了;本来身上还有点积蓄,阿香上次来兴化又给过他三十块钱。吃过早饭他就回教室看书。大概有十个左右外地同学没回家;本城也有七八个走读生在,几个最漂亮的女生恰好都来了。他们把桌凳搬到廊檐上边晒太阳边学习,倒是蛮惬意的。存扣感到他们有些孩子气:在外面阳光底下说说笑笑,倒底是学习还是玩儿呀。然而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空落的教室里,对比外面的一派和煦热闹又显得清冷和孤寂。“什么时候星期天才能让自己做主呢?”他想做学生真是苦,没意思,星期天本来就是让人休息玩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记得小时候的星期天才是真正的星期天,那时多自由,多快活。

  在存扣手里捧着书本胡思乱想的当儿,钱老师打东边过来了。他笑呵呵地对晒太阳的同学说他家的新厨房搭成了,木瓦工都走了,到处丢下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想请几个同学去帮他收拾收拾,顺便擦擦窗户,掸掸尘,“提早准备过年!”——他开着玩笑说。“还得请几个劲大的同学帮我到炭厂拉车煤球来。家里就要断炊了哩!”同学们哄笑起来,乒乒乓乓把书本文具往抽屉里丢,跳下走廊准备跟钱老师走。存扣想不跟着去的,钱老师临走时不经意地朝教室里扫了一眼,他只好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跟在后面。钱老师要找“劲大的”,他正好就是。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钱老师家院子,听从分派任务。存扣没有进去。他不想踏进这个门。门外停着辆旧板车,料想就是钱老师借来的,存扣走过去一屁股坐到车后等着。钱老师颠颠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张开好的煤票,笑着说“存扣,麻烦你了”;回身指派院子里另外两个同学,要他俩跟存扣一起去运炭。存扣轻松地在前面拉着空车,心里老好地有些新鲜:他们乡下不用车的,主要是没有大路,河多桥多,跟本没法使,运什么都是使船用肩。两个同学嬉笑地跟在后面,突然“咚、咚”跳到了车上,享福了。出了校门转弯向北,又拐进一条巷子,存扣看前面有两块粘在一起的断墙砖,觑准了加快步子向前,右胶轮磕上了障碍向上弹跳起来,差点没把两位兴高采烈的好佬颠下来,吓得鬼叫鬼喊地,“存扣,你害我们呀!”“没得命,把人心脏病还吓出来哩!”存扣哈哈一笑。他发现在外面做些体力劳动真是很有乐趣。

  一千斤炭装上车,回头就不轻松了。还是存扣当头拉,两个同学一边一个帮衬着往前推。也不说笑逗乐了,各人屏住气使劲。存扣像个标准的车夫苦力,俯伏着身子往前拉。走近有高低的地方提前向同伴喝叱:“注意!路不好!稳住炭!”俨然是个指挥员。人在拚着全力负重的时候才能体味到生活的沉甸,平时经常看到民工拉着满载的板车在路上艰难走过,并不以为意,不大往深处去想,现在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在使劲中想到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像他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着生活的重量呀。这些人干着最粗笨的重活,然而他们却是这个世界最可敬的劳动者,像大山一样朴实和坚忍,同时又像小河一样脉脉温情。他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的劳动者,一代一代的繁衍中到了他存扣这一代,于是他此时心中竟有了一种走近先辈的亲切来——他也在负重呀,他也在流汗呀。是的,他气喘吁吁,汗从鼻尖上凝成珠,又滴在地上跌成八瓣。

  埋头拉车的存扣忽然就想起了纤夫。他觉得拉车的形体动作其实是跟背纤大致相同的。小时候经常看到纤夫,特别是在大的交通干河上,譬如车路河。那些背纤的人光着黑黝黝的脊梁,身子恨不得伏到面前的泥土上。或一声不吭埋头向前,或昂头打着苍凉的船工号子。存扣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吴窑,走在车路河高高的圩堤上,他就老喜欢看着一趟趟走在很陡的纤道上的背纤人。他们或多或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裳。他们赤膊:有的肌肉劲突,像头牯牛,有的则骨骼嶙峋,像匹瘦马。他听着背纤人从心肺深处喊出来的号子时,稚嫩的小脸蛋上竟浮上了成人般的凝重。他觉得那不是号子。也不是歌。是哭,不流泪的哭。以后他上学了,果真就学到一个词:长歌当哭。

  ——“妈妈,他们在哭。”小存扣说。

  ——“是的。他们苦哩。”妈妈叹了口气答他。

  ——“他们能不背纤么,妈妈?”

  ——“不背纤吃什么?他们背着生活哩。”

  现在存扣觉得他妈妈说的“他们背着生活哩”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诗。是哲学。是人生。最精练最精采最精准的语言大多来自朴实的民间。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桂香就是一个教母,一个诗人,哲学家。……他想,现在载着妈妈的那只乌篷船正漂在哪方江湖上呢?妈妈,存扣想到你了!

  存扣埋着头使劲向前,思绪如潮。有着异常丰富想像力的他又把自己想成了一个东西:驴。

  小时候大队的养殖场曾养过一只驴。兴化乡下是不养驴的,也没有马和骡子,只有牛。牛都是宠大健硕的水牛,用来耕田碾场。比起牛来驴劲小多了,派不上大用场。也不知这驴是打哪儿弄来的,大队里用他来磨豆腐。把它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它就一圈一圈拉着沉重的石磨。两扇石磨转动时发出“嘎嘎”的厚重的响声。驴头往前伸着,一步一步地走,就像此时的存扣。

  空闲时那驴系在河浜边的空地上。吃着青草,慢慢地咀嚼、反刍。它常默默地站着,面孔肃然,像个思想家。没人知道它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孤独。它眼神驯良,默默无声,能很长时间动都不动一下,像个石头。牛马骡驴都是沉默的,但不知为什么,在存扣的心目中,驴更是一种坚忍的象征。它默默地忍受生活,不悲不喜,无怨无悔。就像那些耕耘在土地上的农民。

  存扣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此时,我就是一只驴。

  后来……记得是个春天。阳光明媚,芳草遍地。这只沉默温驯的公驴突然不安分起来。它跳。它蹦。它不听人使唤。它不停地叫着——这时存扣才知道这家伙的叫声竟是那么地高亢、阳刚,又是那么地难听,短促、烦躁,带着委屈的味道。“喔哦!”“喔哦!”不仅如此,它还从肚子下面伸出一条腿来。像是第五条腿。围着闲看的男人们粗野地笑了;姑娘媳妇们羞红了脸。经大人指点,存扣知道了这条怪模怪样的“腿”原来是它的尿尿的东西。天哪,它竟伸得这么长,长得就像一条腿!存扣下意识摸摸开裤裆里的小肉雀儿,感到它是那么的卑微。微不足道。有人说这只驴是“起性了”,“打春了”, “要受窝了”,“想交配了”。可是这地方它却找不到配偶。它急呀。磨豆腐的富贵爷爷吆喝着来牵它,不曾想它突然腾起了蹄子,正好踢在老人的裤裆里,卵子踢破了,卵蛋子儿都淌了出来,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

  存扣正胡七糟八地想着,脚下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不觉就到了钱老师家的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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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毒蛇惊魂

  “吃苦了!吃苦了!”钱老师从院里快步跑出来,帮着扶着炭车来到新厨房前;招呼他的女儿亚芳打热水给三个人洗洗。“热煞了,吃了大苦了!”他不过意地说。存扣当仁不让地先洗了。存扣捏住茄克衫拉链“唰”地一拉到底,脱了担在塑料晒衣绳上。身上的溽热透过毛线衣针孔,在阳光下腾腾地冒着白气,干脆也脱了晾在绳上。上身上就一件紫红色运动衫。坐在一张长凳上歇息。他扫了一眼大扫除战场:堂屋内的方桌、椅子、茶几、木制面盆架等零零脑脑的家什全搬到了廊檐上,几个女生捏手捏脚地在用蘸了清水的破布擦洗;室里尘灰蒙蒙,有男生在里面掸尘;窗台上各有两个男生,或站或蹲,手攀着防盗钢筋,细心地擦试着窗玻璃。剩下的人把屋东山靠着鹅棚的简陋贮藏室里的杂物往新厨房里顺——新砌的厨房很长,西头充当贮藏室。人来人往,院子里大概很少这么热闹过,人人都显得很积极,很热心。存扣看到玻璃茶几上有一包拆开的“牡丹”烟,心想此时弄根抽抽倒是蛮舒坦的。但它马上把这奢念转移了开去。他站起来对也坐着歇气的两位弄炭的同学说:“好了,继续干,往里头搬!”

  一千斤炭搬好码齐了,三个人又热出一身臭汗。腰酸得不行。重新洗手洗脸。沾了水的湿头发叉开手指住后梳梳,像打了发乳似地精神。英姿勃勃。存扣站在院子当中撩起运动衫下摆上下扇着风(这是他做运动出汗时的习惯动作),汗津津的腹部闪现着。簸箕样的肚脐眼儿;六块大腹肌像小孩拳头似地整齐地排成两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漂亮至极。存扣看唐诗君吴妈她们眼风往他身上掠过来,便停下手,不扇了。

  存扣眼光突然落在西面花台的墙上。铁钩上钩着一只腌猪头和一只腌猪腿。猪拱嘴里含着自己的那根尾巴(兴化乡下买猪头搭猪尾巴)。那猪腿连着屁股座子足有十七、八斤重,下面有菜刀割过的齐崭的新痕,紫红泛亮,想必已经享用过了。存扣心里就愤懑起来:那是他嫂子腌的咸货呀!现在,却因为他的原因,挂到了人家的墙上,吃到了人家的肚子里。猪眼睛闭着,很安详,像在熟睡。白白的睫毛很长,粘在眼睑上,细看又像哭过似的。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三十,妈妈吃过中饭就开始用大锅煮腌猪头,还没熟哩,那股咸香就把存扣的馋口水勾出来挂在下巴上粘得老长了。妈妈把猪头捞出来拆骨切肉:耳朵、口条、尾巴摆冷盘,其余的头肉放红枣红烧。存扣站在切肉的斫板旁边,等着妈妈时不时拎上一块冒着热气的好肉填进他的嘴里……如果还腌有猪蹄膀,那是不大舍得瞎吃的,等来了客割下一块做大菜,烧黄芽菜,烧青菜苔子,或者跟河歪(河蚌)一起烧。自家吃时只割半块豆腐那么大一小块,切得薄薄的,跟老咸菜一起放在饭锅里炖,饭熟肉熟,从锅里端出来油汪汪的,特别下饭,那汤泡饭更是香……

  “妈呀!”“蛇!”

  这时屋东山蓦地传来了摧人心胆的惊叫声。原来在挪旧贮藏室角落里的大米缸时,从缸后面竟蜿蜓游出了一条纹彩斑斓的赤练蛇来。足有米把长,蛇头昂着,鲜红的信子飞快地一吐一缩,圆圆的绿豆眼里泛着凶光。五六个人吓得没命似地逃出门外,从地上拾起竹棍木棒,对着那蛇,虚张声势。那蛇游到门槛下面却停下来,与外面人静静地对峙着。女生们伸头探脑过来一瞅,马上尖叫着躲到男生后面。

  在房间里收掇的钱老师过来一看,脸顿时变了色,叫道“打呀!快把它挑出去!”几个男生壮着胆试图接近,那蛇却又高昂起头,蛇信子火焰般地伸缩,像随时要扑出来的样子,便个个畏葸不前了。存扣走过来拔开人群,斜步上去,一探身左手闪电般伸出,扣住了蛇头,提了出来。男女生哇哇地朝后直退,围在钱老师身边——好像以前革命现代京剧中的战士们聚集在英雄主角身边一样——说不清是在保护,还是借以壮胆。

  被存扣死死扣住的赤练蛇愤怒地张开大口,露出和身体不成比例的深邃阔大的口腔。鲜红的肉色,白森的尖牙,让人看了恐怖。它身子朝上一甩,卷上了存扣捋起的前臂,缠绕,使劲,众人一阵惊呼。存扣神定气闲,叉开双腿,静静提气,缠着蛇身的左臂缓缓前伸,目光盯着蛇头,眉头一耸,一声闷哼,同时左拳一紧,一振臂,只听见咯咯咯一阵错响,那蛇蛇身顿时一节节沓挂下来,委顿不动了。存扣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碗片,在蛇颌下面“吱——”地划了一个缺口,拧住蛇皮狠命往下一扯,蛇皮被完整地撕下。蛇身白皙而柔软,无力地扭动。一众人鬼声辣气地喝起采来。女生们还鼓起了掌:“哇,好神勇哎!”存扣虎起脸对钱老师说:“要不要?”“要、要了做啥子?”“吃呀。大补!”“不不,不要。快扔,扔了!”钱老师连连摆手。

  存扣一扬手,那条裸蛇朝废河上空中飞去,像段绳子似地翻折着身子。存扣多么希望这银白的蛇身霎那间化为岳飞手上的沥泉神枪,一个筋斗腾上去抢在手中。骑白马,端银枪,威猛凛凛……“啪”地一声,那蛇从空中掉落河面,沉了下去。存扣的臆想也如水面激起的层层涟漪慢慢消失了。他到水龙头上洗手,钱老师凑上来感激地说:“存扣,谢谢你!”存扣淡然一笑,出人意料地拿过钱老师才点上的香烟,叼在嘴上,吸了一口,在肺里憋了一下,朝空中“噗”地吐出浓烟,然后还给了他。钱老师怔住了。存扣取下晒衣绳上的毛衣和茄克,往肩上一担,轻声说了句:“我走了。”大踏步走了出去。

  存扣在往外走的时候,感觉到后背上有温热的目光印上来。像一个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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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不祥的梦

  这天晚上存扣横竖睡不安稳,黑暗里睁着眼睛,面前老是晃动着早上发生的事情。他想人与人之间确实需要接触、沟通、示好甚至……示爱。如此才能理解、信任和默契。像早上帮钱老师干了点活,他就忙前忙后地招呼,高兴得颠颠的。倒像个老小儿了,现出了亲和天真的本性。人的性格往往是由多元组成的,看你怎样去触发其积极的部分。人往往在复杂的社会中自觉不自觉地戴上一付或冷漠或矜持或做作的面具;把自己脆弱柔软易受伤害的真实的部分藏在厚厚的铠甲里面。像裹着茧的蚕。你得去融化,去轻揭,用帮助,用尊重,用爱。他有些庆幸早上好在跟着去了,因此缓和了不少师生关系。这是必要的。

  他心里隐隐不安的是对那条蛇的态度。

  其实那条蛇本来没必要处死它的。

  ……这条蛇从冬眠的酣睡中惊醒。它条件反射地游了出来。它懵懂而慌乱。当它看到面前刺眼的阳光和喧囂的人阵时,它一激灵,真的清醒过来。随即试图游向户外,逃向河边的芦丛和泥沼。它虚张声势,作出凶狠的样子:昂头,张口,伸吐着红信子。它心里其实很虚弱:一条卑微的蛇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人——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相抗衡的。它只不过想以它丑陋的另类的貌似狰狞的外表吓住对方,为自己开出一条逃命的路径。因为它是一个母亲。它正在酣眠中默默孕育着它的宝宝。如果它也有梦,它的梦一定也是五彩缤纷的,是安详是温馨是甜蜜的。可是它突然就被人扰了清梦。它置身于赤裸的阳光和目光下面。它一阵眩晕。

  它以门槛做为屏障,愤然昂起了头。——试图做出猛龙的模样。

  可接着就出现了一个威猛的少年。他面冷如铁。没等它反应过来,就被他矫健地擒住了头颈。它知道完了。它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但它还要做最后挣扎。它是一个母亲,它必须捍卫显然已很渺茫的生的权利。它奋起全力折拗起身体,缠住少年的手臂,死命地往肉里勒。

  可这是多么的徒劳,它被强健的胳膊振开了。它疲软得像一根绳子。

  当它的画皮被生生撕脱的时候,它用最后残存的一点点意识,无奈地扭动了一下。它被送上天空时,已是无生命的一截肉棍。

  一切都结束了。

  就几分钟时间。有时候,幸福和灾难,生与死,它的距离就是几分钟,乃至更短。

  生命无常……

  当存扣把这条赤练蛇锁住拎在手里时,他看到它的腹部有些鼓凸,心里便有些疑惑:这是条腹中有蛋的母蛇?那时刻他本来打算是把它远远地扔到东面的河中放它一条生路的,让它远远地逃去,另觅栖身之处。——但是当他从对沉睡的猪头的和沉默的猪腿的缅怀和回顾的氛围中猝然走进赤手捉蛇的凶险境地,好像是应激反应,他的精神已刹那间进入一种亢奋之中,他手里扣着大蛇的头颈,恍惚变成了故事里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大英雄,充满了豪迈和快意。他本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常常在自己臆想的情境中迅速转变角色,而不能自拔,感觉上就像真的一样。当他看到男女同学群星拱月般地把钱老师围在中间,心里面涌上了无名的愤懑和冲动。这时候那条冰凉的大蛇竟翻卷缠上他的裸臂并深深勒进他的肌肉,他愤怒了:你竟敢挣扎,竟敢藐视我!这条蛇就不幸成了他藉以发泄内心积郁的对象。屠杀的念头(人类报复的天性)蛇一样游了出来。他振开蛇身,活生生地剥了它的皮,像个熟练而冷静的刽子手。

  然而,剥了皮的蛇嫩白如玉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它腹部的鼓凸。这时候他的心里潮上了悔意和沮丧。无法挽回的结果再次让他寻找迁怒对象:他虎着脸,带着责难,带着戏谑,带着挑衅,对钱老师:

  要不要?

  要、要了做啥子?

  吃呀。大补!

  不不,不要。快扔,扔了!

  钱老师慌张地连连摆手。存扣心里的悔意和沮丧顿时被恶毒的快意所替代。他在精神上拔得了一次头筹。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那条已经毫无知觉的蛇便飞上了半空。他挟着为钱老师做了半日苦力的恩惠和替他家勇除毒蛇的余威,匪夷所思地、极其精准地略带亲昵地(像朋友)用两个指头捏过钱老师手上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并让烟雾在肺室中游动三匝,再浓浓地喷吐在灿烂的阳光中。他把香烟递还给了有些发怔的钱老师。他的精神强势到了顶点。他温柔地对钱老师说:“我走了。”

  他把衣服担在肩上,飘然而去。

  他走了,他只收获了钱老师的一口香烟。他觉得满够了,足以抵偿他拉煤的辛劳和斩蛇的功劳。

  他离去时感觉到了肩背上的目光。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收获。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他依稀懂得自己实现了些什么,证明了些什么。

  唯一使他感到不爽的是记忆中那条祼蛇微凸的腹部。像块生冷的馒头,堵在他的心里。

  于是梦里这条蛇游了出来……

  被揭了斑斓画皮的赤练蛇肌白胜雪。如裸体的美人,不安地扭动。

  她在扭动。她的旁边,那个嘴里滑稽地噙着自己尾巴的猪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麦芒般地炸开。像笑,猪拱子往她身边移动……

  她在扭动。白皙而柔软的身体,如女人的腰。她真的就扭成了人形……

  美人胜雪,如花胴体……

  是……阿香?

  那真是阿香。她痛苦地扭着裸体,泪光盈盈。她向存扣伸出了柔滑的藕臂……

  他的手伸向她,要握住她的手……

  这时候却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臃肿的胖人。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头颅部分好像没有……像一个谜。

  他伸出了手臂,十指粗壮,袭向裸体的阿香……

  “哥哥!”阿香惊悚地唤存扣……

  存扣从床上折拗而起。他醒了,遍体汗淋。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脑子里急速地搜索,那个似曾相识的肥胖身影。“他是谁?他如何出现这梦中?”

  静夜里他听到下床的同学发出一声呢喃。含混又响亮。

  对面的工厂里机器的运转声有节奏地传来。如同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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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情人的信

  存扣哥哥:见信如晤。哥哥,我告诉你个事儿,你可不要骂我: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全说给立珍姐听了。我实是是忍不住!你的吴窑之行把我投入了快乐的漩涡,无从自拔,也不想自拔。我早上起来就想笑,嘴一张就要唱歌,我得找人来分享我的感受才行,否则会憋死的。立珍姐当然是最好对象了。我说给她听了,羞得把头都埋在她怀里了。她很爱听,还笑着催我:“还有呢?还有呢?都老实招供出来!” 我和盘托出,滴水不漏,什么都说给她听了。可是我说完了,她倒又笑话起我来了:“不得命噢,你(这)个黄毛丫头!你(这)个小精豆儿!人小鬼大!色胆包天!你晓得咯?你差点做出我们大人的事来呀!这么急呀?这么熬不住呀?怎么好噢!怎么好噢!乖乖!没得命!叫你趁黑去望望存扣的,想不到差点……真把人吓死了!”她这一说我又羞又急,又气又悔,恨不得想哭:不该告诉她的!以后被她抓住这个把柄还不是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哥哥,我咋就熬不住要说呢?我咋就这么信人哄呢?呜呜!

  哥哥,我想你!你才走我就开始想了!你也想我吗?肯定想的,阿香这么好,哥哥能不想么!可是我要哥哥白天不想好么,白天想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了,你可别因为想我而影响了学习呀,那我真可就成了罪人了。你晚上想。晚上想最好,一个人睡在铺上,灯一熄,眼一闭,咋想都能。(哥哥,你可别瞎想呀。嘻嘻!)我天天晚上想你起码要到十二点,做梦还是和你在一起,瞎梦哩,梦到……(不往下写了,好羞!)做梦真好,可以把以后的事提前来实现,跟真的差不多哩……

  哥哥,别怪我偷偷写信给你(立珍姐不准我写),我实在是真是忍不住。因为阿香太想你,太爱你,怕老不联系你说不定又会淡漠了我,我所以要写信提示你。你不会怪我吧?不会的,因为哥哥爱我,会理解我的。离期末考试不远了吧,祝哥哥考出顶刮刮的成绩来,放假上吴窑来看我!

  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哥哥,晚上你还睡到我的小屋里去(我把它取名为“爱的小屋”),我睡客厅沙发,等到半夜……不写了,再写就是阿香撩哥哥了。

  千言万语要对哥哥说,说也说不尽。我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你早日放假!

  再见,存扣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好哥哥!

  你的阿香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八日

  存扣寄回了阿香一封信,信封里却没有装进他一个字。是张精致的贺卡。打开贺卡里面有现成印在上面的一首诗:

  亲爱的想跟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那就不如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只要让我们彼此凝眸一分钟只要让我们轻轻拥个吻——最好是个春天,在无风的艳阳下草也青青花也芬芳

  世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存扣挑了这只贺卡投进了信封,他觉得里面这首诗正好可以代表他的心声。如果要他回信,他知道,只要写上一个“阿香”的称谓,他就肯定收不住笔了,不写十张八张信纸是下不了山的。

  还是等到放假吧,让我养息几天,再带着过年的滋润劲儿和春天的新鲜气儿相逢于吴窑吧。那时我们“凝眸”,我们“拥吻”,我们在“爱的小屋”耳鬓厮磨,絮絮地诉说“千言万语”,才是最从容的呀。眼下,就让我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吧。

  但阿香的那封信却置于枕头底下的垫被下面,临睡前拿出来逐字逐行地读一遍。每个字都花枝乱颤。每个字都是阿香的笑脸。

  存扣的白天就特别地有劲。

  这封信就像一张护身符,像一根定海神针。期末终考,存扣排名全班第八。

  保连名列十四,欢天喜地的。两人寒假打道回府时,在轮船码头炒了两只小菜,一人干掉一瓶“二两五”。

  形势一派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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