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珠来了。
    她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提出要求:“诺芹,我已在新联日报上班,打理副刊,请
赐一段散文稿,至少写三个月,我俩相识一场,请勿叫我失望。”
    诺芹惆怅地看着她。
    新联是二线报,销路格局都与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紧,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难过。
    “下星期交稿。”她口气一如从前般权威。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过来,停掉宇宙周刊那段也罢,你看,自从我走了之后,他们搞成什么
样子,喂,连南官夫人读者信箱这种东西都借屁还魂呢。”
    岑诺芹不敢说,她就是那条尸。
    “宇宙还有什么好写,不如移师新联,你我并肩作战,我好好替你宣传。”
    诺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听我说。”
    “讲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给你三天时间。”
    诺芹提起勇气,“不,大姐,我不打算写新联日报。”
    罗国珠好象没听懂,愣在那里。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么?”
    “目前不是东征西讨的时候,你明白吗?”
    “我已同上头说过岑诺芹会加入我们。
    “大姐,你应当先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她以为可以代朋友发言。
    “恕我不能做这件事。”
    “那么,帮我写一个月。”
    “大姐,莫叫我为难。”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诺芹送她到门口
    “祝你凡事顺利。”
    “我会成功”
    罗国珠气忿失望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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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诺芹在报上读到新闻,新联日报结业。
    心里替罗氏的遭遇难过。
    本来,东家不做做西家,现在,都没有西家了,人,是应当有节蓄的吧。
    诺芹觉得严冬好似已经来临。
    他们都是草蜢,不是蚂蚁,不知熬不熬得过难关。
    沉默一会,她取出读者信件继续工作。
    “亲爱的文笔,我是十八岁的女孩子,非常想纹身,以及穿鼻环,你赞成吗?”
    诺芹据实答:“十八岁已经成年,你的身体,你的选择,请到合法卫生的故身馆,
怕痛的话叫他们先注射麻醉剂。”
    这封简单的信一刊出,四方八面卫道人士发起疯来,通过教育团体攻击文笔,写信
    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开除文笔这个人。
    诺芹也有拥趸,他们来信说:“反封建反约束,十八岁已经成年!”
    文思怎么答?
    这老太太保守讨好地说:“纹身很难脱掉,将成为你终身烙印,身体发肤,受自父
母,你愿意人家以歧视眼光看若你吗?”
    诺芹真正讨厌这个迂腐脱节的女人,大声对伍思本喊:“我要求换拍档。”
    “人家也那么说”
    “那么,分手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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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二人意见犹如南辕北辙,所以才有瞄头,夫唱妇随,齐齐庆贺,有什么好
看。”
    老板会不会有意见?
    哈,他高兴还来不及,如此富争议性,始料未及。
    诺芹感慨,“不理我们死活。”
    “当然,全世界老板是另外一种人类。”
    诺芹吁出一口气,早些弄清楚也好。
    她说:“前天,我见到罗国珠。”
    “谁?”伍女士连头都没抬。
    “罗国珠。”
    “谁?”
    这人已经消失了,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没有什么。”
    “诺芹,你有无考虑用真名写信箱?”
    “永不。”
    “你的信箱读者人数已比小说多。”
    诺芹大为震惊,“不!”
    伍思本笑,“你应当高兴才是呀。”
    诺芹心都怯了,“你们怎样统计到数字,可靠吗?”
    伍思本问非所答,“福尔摩斯的创造主河南道尔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历史小说作家,
而非市场通俗的侦探小说作音,他写侦探小说写得非常勉强,一直想把福尔摩斯置于死
地!好腾出时间来写历史小说,你们写作人的心真奇怪。”
    诺芹黯然,“不敢当不敢当。”
    “这是俱乐部转交给你的读者信。”
    诺芹摆摆手。
    “你没有时间的话,我会叫立虹拆阅。”
    “小姐,你肯用真名吗?”
    真没想到会那样受欢迎。
    来信多得要用那种黑色大垃圾袋装起来,每袋几十封,一个星期就几百封。给文笔
的只有信,可是文思还收到各种礼物,包括丝巾、钢笔、毛布娃娃等。
    诺芹想,可不乐坏那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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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思本想把信箱扩张到日报上去。
    “一日一信。”
    “太辛苦了。”诺芹反对。
    “不会叫你白辛苦。”
    诺芹叹口气,“你恢复我长篇小说专栏可好?”
    “诺芹,我不过是个中间人,我本人并无喜悲,一切顾客至上。”
    诺芹不出声。
    “听说你也很会要价,出版社对长篇情有独锺。”
    诺芹取了信就走了。
    那天,她拆开一个中年太太的信:“子女长大了不思回报,金钱时间都各啬,心目
中只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忿,不孝子女应由政府一止例惩罚……”
    诺芹这样回答:“成年人不应向任何人索取时间金钱,施比受有福。”
    哗,中老年读者反应激烈。
    “毒妇,公开提倡不孝。”
    “你一辈子没有儿女就好。”
    “祝你子女忤逆无比。”
    “毫不体贴,这种人怎有资格主持信箱,取销资格!”
    岑诺芹觉得读者写得比她好。
    伍编辑有见及此,把这些反映的信也刊登出来,你一言我一*,不知多热闹。
    诺芹看着版面,苦笑说:“像马戏班一样。”
    不过,马戏班热闹好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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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诺芹向往离家出走,一辈子跟随马戏班生活,现在可以说如愿以偿。
    “文笔!这件事请帮我作主,我未婚怀孕,对方不愿负责。”
    “文笔,我结婚十二年,丈夫现有外遇。”
    “我同时爱上甲乙二人,并且有亲密关系。”
    “她一直用我的钱,但是一颗心并不属于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旧情人,感觉仍然在。”
    “我爱他,但是我始终认为,男方应有能力担起所有家庭开支。”
    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因为世上没有招同身受这回,所以文笔永远潇洒,给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么享受蹉跎,何必问我。”
    “不舍得离婚,不必多言。”
    “真羡慕你有办法可以同时爱两个,怪不得来信公诸天下。”
    “你要她的心来干什么,血淋淋,别太贪心。”
    “找男人付钱的工夫,要自十六七岁开始锻炼,你已经廿八岁,太迟了,实际点好,
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乐部的另一半,忍无可忍地向她发炮。
    “这女人没一句正经,每个字似毒瘤般荼毒读者,太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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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它报章纷纷效尤,创立同类信箱。
    “喂,电视台想请问你呢。”
    “访问岑诺芹?”
    “不,文笔女士。”
    “不去。”
    “文思却答允了。”
    “啊,我会拭目以待。”
    电视揭秘节目访问这位信箱主持人,哗,真精采,丝巾朦头,又戴顶大帽子,只拍
背部,声音又经过处理,完全见不得光的样,故作神秘。
    诺芹在电视前发凯。
    她还以为对方是落伍、肤浅、故作温情泛滥的老太太,或许是,但人家宣传手法、
掉头、脸皮之厚!都胜她多多。
    并非一盏省油的灯。
    要做到那样,也真不容易。
    不过,那样出名!比不出名还惨。
    诺芹忽然累得不像话。
    “李中孚,过来陪我。”
    “没问题,呼之即来。”
    幸亏还有这个老朋友。
    文思女士,这种关系可以维持多久?
    文思必然会一本正经地答:“你若对他无心,就不要耽搁人家的青春——”
    想到这里,诺芹忍不住笑出来。
    文笔女士,你又怎度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别太替人家担心,若一点甜头也无,或是已经找到更好的,
他自然会一走了之。
    为什么世人不爱听其话?婆婆妈妈、虚伪的、不切事实的主话倒是受欢迎得很。
    实话,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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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孚抬着一箱香槟酒上来。
    诺芹问:“为什么一箱酒只得十支而不是十二支?”
    “人家放十二支你又问为什么不是十四支。”
    “马上开一瓶来净饮。”
    “有什么值得庆祝?”
    “活着。”
    “到底是女作家。”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真实有趣风雅。”
    李中孚笑笑,“我没那样看。”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我仍然爱你。”
    诺芹笑,“普通人更有资格写爱情小说。”
    “今天有什么话同我说?”
    “还要熬多久紧日子?”
    “我只知道公务员明年或许会减薪。”
    呵,真没想到情况已经这样坏,诺芹瞪大眼睛,“本市开埠百余年,从未听过公务
员减薪。”
    “我的感觉与你一样。”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丧。”
    “我无家庭,又不必负担父母,容易节哀顺变。”
    诺芹觉得他带来的礼物更加难能可贵。
    “不过,”李中孚说:“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学自加拿大回来,也不想应酬,
已经多年不见,无话可说。”
    “以前我们最好客,无论是谁,都乐于请酒请饭。”
    中孚沉默一会儿,“出手虽然阔绰,嘴巴却不饶人,动辄笑人家寒酸。”
    “那是不对的吧。”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发生什么事?我们居然开始自我检讨。”
    “人心虚怯嘛。”
    他们大笑起来,到底年轻,竟也不大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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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楼下跑步,才转弯,有人叫她:“芹芹。”
    连李中孚都不会叫她小名,这是谁?
    抬头,“啊,姐夫。”
    应该是前姐夫高计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经穿好西装结上领带,像是去
赴什么重要的会议一般。
    一听诺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梁发酸。
    “芹芹,想与你说几句话。”
    世上所有姐夫,对小姨都有特妹感情。
    “有什么事吗?”
    他欲语还休。
    “来,”诺芹说:“我们去喝杯茶。”
    她带他到一间新式茶餐厅。
    高君的情绪似乎略为好转,他轻轻说:“我想回家。”
    诺芹一时没听明白,回家?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隔了一会见,她问:“你是指──”
    “可否持我采一探庭风的口气。”
    诺芹吸进一口气。
    太妄想了。
    表面上她仍然平和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非常想念她们母女,我愿意洗心革面一切从头开始。”
    “无论此刻多么伤感,你都得把过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执,“我觉得我们之间仍有希望。”
    诺芹觉得自己的口吻越来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当初,你伤透了她的心。”
    “请她多给我一次机会。”
    诺芹看着他,“你的生意出了纰漏?”
    他很坦白,“已于上月倒闭结束。”
    “那个女人呢?”
    “问我拿了一笔遣散费走了。”
    “我看到娱乐版上消息,她招待记者打算复出。”
    “芹芹——”
    诺芹感慨,“外头没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处。”
    高计梁低下头,“下个月我得搬离招云台,将无家可归。”
    “当初怎么会住到一个叫招魂台的地方去。”
    “我是真正忏悔。”
    岑诺芹突发奇想:不知有多少个迷途的男人因为这个逆市而重返家园,又到底有几
个贤妻会接收这一票猥琐善变的男人。
    “芹芹,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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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计梁是个超级姐夫,他热情豪爽,对诺芹尤其阔绰,从来不会忘记她的生日,从
中秋节到万圣节都送礼物。
    但,他却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
    “话我会替你带到。”
    “谢谢你。”
    “你一点节蓄也无?”
    “全盛时期四部车子三个女庸一个司机,每月起码三十多万周转,怎么剩钱?”
    活该。
    “是太过奢靡了,也想过节省一点,可是开了头,又如何缩水,男人要面子。”
    怎么样说,诺芹都觉得她不会原谅这个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当中,还隔着一个涤涤,这孩子仍然姓高。
    诺芹付了茶账。
    “芹芹,我手头不便。”
    诺芹翻出手袋,把数千现款全数给他。
    高计梁忽然笑了,“芹芹,我需要多一点。”
    诺芹十分慷慨,“多少?”
    “十万才应付得了今日。”
    “我所有节蓄加一起不过三万,现在可以同你去取出应急。”她只愿给这个数目。
    “也好。”
    真的穷途末路了。
    诺芹陪他去取了现款,交到他手里。
    诺芹说:“我明天给你电话。”
    他点点头离去。
    这短短的六个月发生了什么事,那样会得投机取巧风调雨顺的一个人竟来问小姨借
几万元周转。
    诺芹立刻赶往姐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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涤涤已经上学,佣人替诺芹开门,一进门,就听见岑庭风大声叫嚷,一边大力顿足。
    “完了,完了。”
    诺芹吓一大跳,连忙抢进客厅看一究竟。
    只见庭风对着电话讲:“我马上过来处理这件事。”
    诺芹拉住姐姐,“什么事?”
    “政府动用储备金托升股票市场。”
    诺芹一怔,“这是好事呀。”
    “你懂什么!”
    “你又可以做什么?”
    “我去银行结束户口换美元。”
    “不致于这样悲观吧。”诺芹动容。
    “我对市况一直抱有信心!直至这一刻为止。”
    庭风取过外套出门。
    “我陪你。”
    “我起码要搞个多小时,你会闷。”
    “我有话说。”
    在车子里,诺芹请教姐姐:“这与换美金有什么关系?”
    “若托市失败,则联系汇率可能不保。”
    啊,连一个主妇都需有如此深远眼光。
    “届时挤破银行也没用,记得三元美金兑九元八角的惨事吗?”
    “我听说过。”
    “那时我也还小,可是大人脸色灰败的情况历历在目。”
    “这次可有问题?”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这次大衰退蒙受损失,可是,我一向小心翼翼,已将损失降
至最低。”
    诺芹吁出一口气。
    “不过未来三两年,可能要吃老本了。”
    诺芹点点头,创作界最喜讽刺人家吃老本无新意,却不知有老本可吃,已经够幸
    运,绝对是一种功力。
    诺芹苦笑,“报上天天都是裁员结业的消息。”
    姐妹俩到达目的地,庭风立刻找到经理,去处理她的财务,诺芹在大堂等候。
    三角钢琴前,有人演奏着慢歌。
    曾经一度,银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头招来顾客,这下午钢琴演奏也是其中
之一。
    诺芹走近,“你还在这里?”
    琴师也很熟络地回答:“今天最后。”
    啊已被解雇。
    “请弹一首沙里洪巴哀。”
    小学时在礼堂合唱,老师奏起钢琴:哪里来的骆驼客呀,沙里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见证都会成长、繁华,她有义务舆社会共荣哀。
    这时庭风铁青着面孔出来,诺芹迎上去,“姐,我们不要兑美元。”
    庭风讶异地锐:“你傻了?”
    该刹那诺芹又恢复了理智,“都结算好了吗?”
    “还有一笔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赌一记了。”
    “走吧,找个地方喝杯冰茶。”
    天气酷熟,不施脂粉的诺芹一下子全背脊湿透!到茶室坐下,才松口气,昨天,空
气污染指数是一六二,诺芹知道像温哥华那样的城币,指数是五,或九。
    庭风看着妹妹,“你盯着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传话。”
    “是吗,我还以为你等钱用。”
    “姐姐,那人是高计梁。”
    庭风沉默,过一会儿才说:“他想怎么漾?”
    “回到你身边。”
    “呵,没有钱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错。”
    “我同他已经完结。”
    “他说──”
    庭风打断妹妹,“天气这样热,真担心涤涤的气喘毛病又要恶化。”
    “是。”
    庭风再也没有提到高计梁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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