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五 夜

  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白小酌被绑在床头上,嘴里堵着一团破布,鼻子里发着痛苦的声音。

  门响了,白小酌睁开无神的眼睛,曹云在黑暗中走到她近前坐下,慢慢伸手撩起她垂下来的一绺头发。白小酌认出曹云,强忍住内心的厌恶,镇定地看着他。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视。曹云感觉到她那种沉默的挑衅,突然把手往下移动,他的手从白小酌的脸颊、脖颈、肩头滑过,白小酌依然强制自己一动不动,但当曹云的手接着向下摸去,不由扭了扭身形。

曹云哈哈大笑:“我以为你根本不在意这个,这倒提醒了我。你鄙视我,可我还是爱惜你。”说罢,把手故意搭在白小酌的衣襟上,做出一副随时要解开的样子。

  白小酌嘴里发出压抑、愤怒的声音,拼命挣扎着扭动身体。曹云突然拿下她嘴里的破布,白小酌大口大口地喘气。




  白小酌鄙夷地道:“曹云,你到底想怎么样?”曹云站起身,笑道:“我这么做是想让你知道自由的滋味,让你知道只有按我的话去做……才会享受到它。”

  白小酌大声喊道:“我宁肯死。”曹云得意地说:“关键是我不让你死。”

  白小酌咬牙道:“我更恨你。”曹云并不在乎:“所以我决定放弃很多。”

  白小酌的声音颤抖起来:“包括放了我?”

  “不,我只放弃对你的感情,并未放弃对你的……折磨。”曹云说着点燃桌上的蜡烛,凑到白小酌近前轻声道,“我想,第一个睡你的人,第一个听你弹琴的人,你肯定喜欢上了他,而我要找到他,亲手把他……杀死。”

  白小酌坚定地说:“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是谁。”

  白小酌说话的时候,烛苗随着气息跳动,曹云突然想玩一个游戏,慢慢把手里的蜡烛拿到后面,颇有兴致地调整着自己的阴影,直到他的阴影全部笼罩住白小酌的脸。

  曹云笑道:“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有了你,不愁他不来,他来救你就得死,不来救你说明他只是把你当成一个玩物,你的心就得死。小酌,这么妙的一石二鸟之计,我怎么会不见见它的奇效呢?”

  白小酌绝望地大声说:“你跟你父亲没有区别,狡诈、恶毒,灭绝人性。”

曹云喊道:“不,我们根本不同。他是为了不属于他的财富,我是为了原本就属于我的女人。”白小酌似乎对曹云的嘴脸厌恶至极,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曹云突然恶狠狠地又将破布巾堵住白小酌的嘴,厉声喝道:“婊子,你可以不看我,但是不把那个人说出来,三天以后你就替他承担杀人的死罪。两条路,你只有一条可以走。”说完愤怒地扔了蜡烛走出门去。

  随着关门的一声巨响,白小酌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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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八 清晨

  在这个清晨,我醒得很早,我被木屋身披霞光的那番景致打动。看啊,我亲手缔造的这个木屋周围笼罩着淡淡的雾气,金色的朝阳把光线洒下来,它快乐地沐浴在氤氲和光环里,像一座简陋的天堂。

  我想,任何一个第一眼看到它的人,都会认定它是一对仙侣萌生或是了断爱情的地方,所以每看它一眼便凭添一重忧伤。以前,我也有过类似的忧伤,这份忧伤后来成为我谱《陌上别》的原因。我以为这次也是忧伤的,而想像着推开竹扉,世界上所有快乐的味道便合身扑来。我试着关闭眼帘,想辨认出每一种快乐的出处,可是它们顺从而和善地簇拥着我的内心,让胸膛里充盈着旷世的感动,我仿佛一下子容纳不了这么多快乐的味道,下意识关闭了它们通向心底的捷径。

  我只留下那缕越窗而过的薄雾。因为它们乖巧地环绕在莲衣的周围。

  我沉醉在它的温馨里,突然又伤感起来,仿佛很快会被这个天堂拒之门外,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睡在外面的回廊里,不仅仅是因为我每天都在为莲衣守夜。

  是的,我本是把莲衣当作知己的,现在正为她的不解风情失望。我希望她做我的情人吗?如果是这样,是否和当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我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卑琐和自私。

  木屋的门轻轻打开,莲衣穿着新裁的衣裳出来,手上是一支刚刚做好的洞箫,她好像没看到我一样,坐在台阶上吹《鹧鸪飞兮》。

我没有觉得尴尬,我只聆听那首绝美的《鹧鸪飞兮》,因为那是一个女孩的心。我一头扎进那首曲子的流波里,并且毫不费力地和它融合,我想控制和避开一个个小巧的漩涡,可是我的心稍一用力便飞出水面腾上了虚空。

  莲衣此时肯定也正徜徉在一种飞翔里,所以,我并不带领或是跟随她的心越升越高,我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翅膀和心打开,暗示她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作家的地方。我不祈求她的眼睛看到我,我只希望她的心能发现我,哪怕她让那颗心在我的心里停下来稍坐片刻也好,可惜她在曲子中缓缓收敛住双翼,依然像从前那样孤单。

  “莲衣,告诉我,那只鸟在曲子里仅仅是飞翔吗?”

  “它在寻找方向,我在帮它寻找方向。”

  “第一次听它的时候,它是快乐无忧的,为什么现在反倒凭添几许感伤呢?”

  “我一直以为那只鸟是自由的,所以它才快乐,可是它毕竟有停下来的时候,我在为它寻找一个归宿。”

  “也许将军府的劫难使你改变了想法。”

  “不,我从未把将军府当过自己的家。”

  “你心中的家……是什么样子?像这座木屋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现在没有选择。”

  “那只鸟儿帮你找到归宿了吗?我希望你能找到。”

  “在这片竹林里,在这间木屋里,除了这支洞箫,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感到陌生。我本以为要好长时间才能接受它们,没想到这么快竟和它们一见如故,我想……我找到了,因为在将军府我是被遗忘的,在这儿我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莲衣,你的世界里都有什么?”

  “眼前的一切还不够吗?”

  “我也在你的眼前,也包括我吗?”




  莲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我身边看着说:“林公子,你好像不高兴?”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没什么,我……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能不能……成为另一个人快乐的原因?”

  莲衣似乎对我的话很意外,拿着洞箫的手一动不动,阳光几乎把她镶成一幅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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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八 下午

  秦淮乐社里,四个女子在垂帘后面演奏江南丝竹,外面的茶客悠闲地喝茶。

  一曲终了,王狄恍然梦醒,颓废地搓搓脸,无意间扭头窗外。街上有军卒正贴悬赏捉拿莲衣的通缉令,上面有莲衣的画像,好多人在围着观看。王狄并不关心莲衣和那张通缉令,而是看到我背着花袋从一家寿衣铺里买了烧纸出来,径直向城外走去。

  王狄从乐社里追出来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听到后脚步未停,反而越走越快。

  王狄的喊声越来越大,我放慢脚步转过身倒退着走。王狄看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施展轻功几个闪跳到了我的近前。

王狄大声说:“林一若,我去掬霞坊找过你,他们说你几天都没回去过。”

  我笑道:“是啊,我人现在在这儿。”

  王狄只得随着我的步幅走,诚恳地说:“我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答应。”

  我依然笑道:“说,我时间紧得很。”

  王狄不满地看着我:“你这样走……不觉得别扭吗?”

  我开玩笑说:“时间紧,我来不及换走路的姿势。”

  “那好,我帮你。”王狄说完出手将我带转了身体。

  我大踏步向前走,就在我转身体的时候,我的眼前本该出现莲衣的画像,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没有看到那些通缉令,王狄看到几个军卒正注意我们两个人,不由分说拉起我的胳膊向远处跑去。

  我和王狄来到一条寂静的小巷深处,他向我说了要救白小酌的事,我很吃惊。

  “想不到你救的是那位会弹独弦琴的姑娘。凭你的武功,救她简直如同探囊取物,怎么还要借我一臂之力?”

  王狄坦率地道:“我不便再去,那儿已有了戒备,官兵重重把守。”

  我爽快地说:“有时间替你走一趟,要不……我替你把她救出来得了。”

  王狄不以为然地道:“你根本不会武功,我在街上拽你的时候发现的。”

  我愣怔地看着他,不禁又笑了起来:“那还让我去,是不是想害我?”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也许你帮了这个忙,我们就会成为朋友。”

我逗趣地说:“没成为朋友之前呢?我若不帮你呢?不过……我愿意。一言为定,我要走了,莲衣肯定很着急。”说着,我向竹林里走去。

  王狄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道:“林一若,你说的这个莲衣可是姓蓝?”

  我陡地转过身看着他:“什么意思?”

  王狄坦率地道:“林一若,你赶快离开她,她和蓝心月都是蓝玉的女儿,你会招来杀身之祸。”我明白他知道了蓝家的事,于是也干脆地说:“她们两个不同,她是被蓝玉遗弃的,她也不姓蓝,不该承担罪责。”

  王狄还想说什么,我坚决地挥手制止:“你别说了,我不会扔下莲衣的,不管走到哪儿,我都让她跟我在一起。”

  “你们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只是不能再到南宋城这边来。”

  “为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城里到处都是悬赏捉拿她的通缉令和画像,就在我们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呢。”

  我的脸陡地变了颜色,愣怔地看着王狄。

  半晌,我拿出胳膊下夹着的烧纸,惊慌地道:“糟了,我答应陪她去找母亲的坟,还要烧纸,怎么办?”我看着王狄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没有我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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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八 夜

  梆声响过三更,南京城夜深到万籁寂静。

  一队巡逻的兵卒提着灯笼走着,两侧街道上的光亮和影子随着走动的兵卒挪移。我从一幢房屋的拐角处突然闪出来,悄悄看着兵卒走远。

  夜里趁莲衣熟睡跑到城里来,这是我突然作的一个决定,我不能让莲衣走出竹林时有任何危险,甚至不能让她知道身处危险之中,我决定用整整一夜的时间,把城里贴的通缉令全部撕掉。

  我像盗贼一样在街道上蹑足潜踪,环视街道两侧,墙上贴着的悬赏捉拿莲衣的通缉令在黑暗中清晰可见。我跑到一堵墙前面看着莲衣画像,眼神突然柔软无形,天啊,画得太像了,音容笑貌宛若莲衣本人一样。

  我在黑暗中和莲衣的眼神对视,竟有些舍不得将它揭下来。我慢慢抬起手,揭下通缉令时小心翼翼,害怕把画像中的莲衣撕坏。

  我边走边揭,手中的画像渐渐多了起来。最后,我拿着一捆画像从远处向秦淮乐社跑过来,脸上已是汗水淋漓。秦淮乐社的墙上贴着三张悬赏通缉令,我一张一张揭着,第三张快要揭下来的时候,一阵风将它吹走,画像贴着地面向远处飘去。

 我不甘心让莲衣的画像飘走,跑着向它追去。画像在地上飘,我弯腰紧追不放,突然,青白的画像映上了暖暖的灯光。我的手向画像抓去,却猛地僵在半空。原来当我直起腰的时候看到一队提着灯笼的兵卒,兵卒们正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兵卒头目大喝:“干什么的?”我镇定下来淡淡一笑:“你看我在干什么?”




  兵卒头目又厉声道:“咱看你在破坏大明律法,故意撕毁通缉令,是朝廷钦犯的同谋。”说着挥手示意同伴把我围住。

  我看到这般阵势反倒笑了:“你真聪明,连这也能看得出来。”

  兵卒头目大喝:“给我拿下——”

  我急中生智,想用在芳泽宫拼香时的那招,于是撤身舒臂摆出一个姿势,故意沉声道:“最好不要惹我发火,我有绝世武功。”

  兵卒们一时不敢上前,试探着向我逼来。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后面想寻机遁身而逃,兵卒们却呼啦围了上来,我无奈中鼓足丹田之气大喝一声胡乱出掌,哪知兵卒们被震出去老远摔在地上。

  我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狂喜着大喊:“起来呀,来,再接我一掌。”

  兵卒们从地上站起来,却没向我冲来,而是举着灯笼和砍刀向我的后面杀去。我疑惑地回头,只见王狄和兵卒们打在一处。

  兵卒们接连被王狄打倒,最后趴在地上不敢起来。

王狄逗趣地道:“林一若,你的掌法不错。”我还没说话,一个兵卒手里的灯笼燃烧起来,恰好引着了另一个兵卒的衣裳,一声惊叫之后,兵卒们蹿起来落荒而逃。

  王狄捡起地上那张画像:“林一若,深更半夜你出来干什么?”

  我正高兴得忘乎所以,忽然想起揭通缉令的事,大声道:“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还有事先走了。”王狄跳到我近前:“慢着,你到哪儿去?”

  我拿过王狄手里的画像:“实不相瞒,我去把莲衣的画像全揭下来,她要到城外乱坟岗找母亲的坟。我跟你说过。”王狄笑道:“不用,你可以回去了,因为全城的画像……都在这儿。”说着从背后解下一个大包,扔在我的脚下。

  我疑惑地解开大包,包里果然是厚厚的一捆画像,我不相信且感激地看着王狄,王狄也笑着看我。我心花怒放地说:“咱们这个朋友……交定了吧?”

  王狄逗趣地道:“你喜欢说别人想说的话吗?”我们两个人都默契地笑了。

  我真诚地说:“王兄,希望我们都不要背叛友谊,交朋友是一生一世的事情。”

  王狄的眼神突然闪烁不定,望着黝黑的天幕自言自语道:“现在我还找不到背叛的理由。”我没有在意他的神色,开心地说:“在云南大理有一种茶名曰三道,一苦二甜三回味,我的研香和闻香道理大致与之相似,辨香之理也分前味、中味、后味,有人也把它叫作初香、中调和底香。我想,这三味就像人的童年、而立和苍暮,只有随着时间的延续,才会渐渐悟到生命的三昧。当然,它也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相识,只有禁得起时间的考验,才能证明他们之间的友好和情谊。”

  王狄的眼睛好像闪躲着什么:“你的话我……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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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啊,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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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清晨

  木屋的镂花门开了,莲衣拿着一支新做的洞箫像往常一样走出来看着回廊,回廊里没有我的身影,莲衣的目光向远处望去。

  我从竹林里走过来,脸上是少有的恍惚。整整一夜,我都在想莲衣曾告诉我的很多关于生命的悲戚,而我也一直回忆我的手抚在她胸脯上时的感动,她以为我的手在和她的心说话,我的手在那次交谈中感动得几乎疯狂。如今这只手还在,它是最好的证人,可是,我的手现在像一个永不开口的哑巴,不但遗忘了所有的冲动,就连莲衣心跳的节奏和温度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想和它再有一次亲昵的交谈,我想把手再放在她生命的源头,放在那座高高耸起的山顶。我希望《鹧鸪飞兮》里的那只鸟能在此时出现,它扇动着双翼和我的手愉快地在峰峦间翱翔,我们相互问候并彼此约定,只要她愿意,我便在这座山峰下面永久地居住。可惜,莲衣的神情越来越恬淡,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心跳太稳太慢,以至于轻抿的双唇无法将那只竹笛打开,无法把那只鸟儿叫醒?

  其实,建这座木屋之前,我一直偷偷为莲衣做香粉。我想,那也许是一盒没有名字的香粉,但它绝对是一盒不再让世人闻到她体香的香粉,凭我的直觉,她会很愉悦地接受。可是,我暂时不能给她整个世界,又怎么能轻率地剥夺她给别人留下愉悦的权力?我不知道她缺少什么,我不知道如何给予,我像一个久候在十字街头手捧水碗的人,那些渴得眼睛都成灰烬的过客,望着我端的水却充满戒备。他们搞不懂我是疯了还是另有企图,而事实上我没有疯,可是我确有企图。

  看到莲衣之后,我的情绪变得稍微好些,我很想听她为我吹《鹧鸪飞兮》。

  莲衣用温润的目光看我走近,然后把洞箫递给我:“刚做好的,试试看,好不好听?这是我第一次把亲手做的东西送给别人。”

我接过来看着洞箫,开心地说:“我就是你指的那个别人吗?我一定好好珍藏它,只用它吹《鹧鸪飞兮》。” 莲衣看着我爱不释手的样子笑了。

我看她情绪很好,于是真诚地说:“莲衣,昨夜我一直在想你母亲信里说的那些事情。说真的,我有些不开心,可是现在看到你的笑脸,它是不是可以代表你不在乎我们两家的仇恨了?你一直不说仇恨是什么,怎么形成的,而我也没时间回掬霞坊问我的父母。我想,你不记仇,也许就不再憎恨香粉,而我很想……给你……做一盒香粉,算作对你愧疚的报答。”




  莲衣听完我的话,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淡淡地说:“有必要吗?”

  我嗫嚅道:“不,有必要,只是我还……没有做,因为……因为这盒香粉和别的香粉不同,因为我做它的时候,心情会跟以前截然不同,所以它……将是一种特殊的香粉,会使一个人的体味……永远消失。”

  莲衣显得有些诧异:“哦?世上有这样的香粉吗?难以置信。”

我惭愧地说:“其实我……很自私,想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闻见和记住你身上的味道,所以……不想让任何人再窥视和了解你的内心,可是……可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这个权利,假如有一天你寻到了你钟情的人,他会遗憾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完仔细观察莲衣的反应,莲衣看着我不说话,眼里一片云霓。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着急地说:“为了感谢你把洞箫送给我,我也会把香粉送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等你……想用的时候才可以用。”

  莲衣点点头,但我觉得她并没有真正懂我的意思。

  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心地说:“好了,去收拾东西,咱们出发。”

  莲衣幽幽地看着我,半晌轻声道:“你是该进城了,今天是掬霞坊试香的日子,今天是五月初一。”

  我奇怪莲衣的口气,急忙纠正道:“不,莲衣,我不去试香,说好今天要去找你母亲的坟墓的,烧纸我已经买好了,我们快点走吧。”

  莲衣低下头:“我不想去了。”我惊诧地问:“你怎么了?三天前说的。”

  莲衣抬起头来却不敢看我,幽幽地说:“其实在哪儿烧纸都一样,只是个寄托而已。”我着急地大声说:“那怎么行?你还不知道母亲的坟在哪儿,走吧,我怕今天有风,特意给你想了个办法,戴上纱巾,谁也不会……认出你来,我那天在街上买的。”

  莲衣奇怪地看着我,思忖片刻点点头,眼神里分明掩饰着感动。

  我和莲衣走在通往城外乱坟岗的路上。我手拿一卷烧纸走在莲衣前面,莲衣面戴纱巾,没人认得出她的模样。

  在一个热闹的路口,我警觉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却意外发现了王狄。他坐在一个茶摊前喝茶,看到我之后放了几个铜子在桌上,然后不动声色地迎着我走来。

我想他一定是不放心我和莲衣,所以才早早在此等候,于是心里有了一股感激的暖意。我高兴地拉着莲衣向王狄跑去,没想到莲衣的纱巾几乎飘起来,我急忙放慢脚步为她重新遮住脸庞。王狄看到我的举动,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这时,人群一阵骚乱,一队兵卒骑马过来。他们跳下马拿出通缉令住墙上贴,好事且大胆的行人们围上来观看。没想到,捉拿莲衣的通缉令已经贴到城外来了。我远远看着,想到他们要再把通缉令贴满城内外,一定会累倒几个画师,不由心中得意。

  “闪开,闲杂人等不准在此逗留。”兵卒头目喝斥行人之时,一张通缉令从他手里滑落并被风吹着飘起来,最后竟刮到莲衣脚边。

  兵卒头目对莲衣喊道:“你,拿过来。”

  莲衣显然犹豫了一下,随后拿起脚边的通缉令向他走过去。

  我和王狄听到喊声,想追莲衣已经来不及。

  莲衣拿着通缉令走过去,兵卒头目接过通缉令,奇怪地看了一眼戴面纱的莲衣。莲衣似乎很平静,若无其事地转身向我和王狄走来。

  “嘿——”莲衣正往回走,突然又听到兵卒头目一声大喊。莲衣回身看着他,我和王狄紧张地相互看着,王狄的手突然握住刀柄,装作若无其事地向莲衣移动脚步。

  “还有事吗?” 莲衣问兵卒头目。

  “小姐,咱还没说谢谢呢。”兵卒头目一脸坏笑。

  “不用客气。”莲衣说完转身要走,不料一阵风吹来突然将纱巾掀起,莲衣急忙用手遮拦,但还是晚了,兵卒头目看清莲衣的容貌,突然瞪大了眼睛。

  “蓝莲衣?你是蓝莲衣!来呀,这个人就是蓝莲衣,快给我拿下——”

  兵卒们听到喊声明白过来,大叫着挥枪向莲衣扑去,我和王狄几乎同时扑过来,三个人被兵卒们紧紧围住。

  “王兄,怎么办?”我惊慌地说。

  “现在后悔没武功了吧?有我在,你们两个尽管放心。”王狄镇定一笑。

  “那好,你把他们引开,我和莲衣走。”我看他很不在乎,索性开个玩笑。

  “这正是我想说的,但是先不要去竹林,明白吗?”王狄的神情阴沉下来。

  我还没有表态,王狄已经大叫一声挥刀向兵卒们砍去。

  那真是一场撼人心魄的厮杀,王狄为了护着我和莲衣脱离险境,拼命挥舞着那把斜月弯刀,弯刀的银色光芒所到之处,必是一道鲜红的血线飘飞,王狄成了一个用鲜血浸泡的人,我和莲衣的身上也是红彤彤一片,莲衣苍白的脸更是被血染红。

王狄完全拼命了,不顾安危顿足腾身挥刀向骑兵们砍去,几个骑兵死在马下。接着他又腾身蹿过来,两手分别抓着我和莲衣,把我们放在两匹马上,狠命拍着马臀让马狂奔而去。

  几个骑兵大叫着追赶我和莲衣,王狄情急之下想追杀骑兵,但众兵卒又将他团团围住。王狄睁大血红的眼睛长啸一声,身形陡然跃至空中。




  这时,一辆马车正好经过,王狄的身形骤然像一只大鸟般在空中折翻过来直扑马车,仅一个瞬间,王狄落到马背上且挥刀斩断了套缰向前蹿去。马车失去重心,车辕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沟,车上的瓜果滚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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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上午

  我闭着眼睛打马狂奔,耳边呼啸着的风声令人砭骨生寒。不久马突然停住,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原来一条河横在前面。看着平缓而逝的流水,我才忽然想起了莲衣,我慌乱地向旁边看去,一匹马在我的坐骑旁边吃草,鞍上早已无人。

  我不见莲衣,惊慌地向后看去,原野上空空荡荡。

  我情知莲衣一定是在逃亡途中摔了下去,心里一哀之间大叫着拼命向后拨马,哪知马突然被灌木丛绊倒,我从马上摔下来,脑际轰地一声失去了知觉。

  河水不缓不急地流着,两匹马悠闲地吃草,不知何时,我从天旋地转的头痛中醒来,挣扎着想起身又颓然趴下。我惦记着莲衣,她或许也像我一样摔晕过去,也许被军卒抓住,如果是那样,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救她于水火?莲衣,我不想把你丢了,我想找到你,可是我没用,我站不起来。

我不知道是怎样挣扎着站起来的,不知道眼里的泪水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还是因为心里的惦念。我踉跄着向战马走去,我要沿着来时的路找回去,我要找到莲衣。我咬牙在马上颠簸着,那匹马每走一步,我的头便剧烈地痛一下。我希望这个路途短到眨眼即到,可是直到我把战马打得快要飞起来,视线中也没有看到莲衣的影子。我的心开始痛起来,可是我没有想到心痛原来是治疗头痛的良药。

  痛吧,如果一路痛下去能够找到莲衣,我的心也是快活的。

  一颗心终于痛到麻木的时候,我看到了莲衣。

  莲衣昏迷在原野上,几棵杨柳飘摇着宽大的叶片给她做伴。

  我狂喜间跳下马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抱起莲衣软软的身子大声呼唤。

  莲衣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很迷离。

  我大声喊:“莲衣,你醒了?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扔下你。”

  莲衣迷离的目光看到我,嘴角有了一丝微笑,我急忙把腰间的香囊解下来放在莲衣的鼻前。莲衣闻着麒麟香的味道,半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小声对莲衣说:“好点了吗?这麒麟香有救命的功效,我知道你很难受,要挺不住就……抱着我。”莲衣无力地偎在我怀里,喃喃地说:“都怪我,连累你了。”

  我的心里又是一疼,不由抱紧莲衣道:“别说傻话,我们能活着逃出来,这就太好了,我们还可以在一起,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刚才只是分开了……一会儿。”

  莲衣虚弱地偎在我的怀里闭目歇息,忽然又紧张地直起身子。

  我疑惑地看着莲衣,莲衣紧张地说:“公子,你快走,别管我,我听到了马蹄的声音,一定是官兵追上来了。”

我侧耳听着,远处的确有急碎的马蹄声。我情急之下抱起莲衣准备上马离开,哪知没走几步双腿一软,摇晃着跪在战马的旁边。

  我再试着站起身,身上似乎缚有千斤重担,浑身酸痛得不能动弹。

  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莲衣被他们抓走?

  我的心里悲哀到了极点,痛苦地说:“对不起,莲衣,我走不动了,让他们抓吧,我愿意跟你一起经历磨难,这样你会明白我的心,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在无奈中等待莲衣的回答。莲衣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她想从我的双眸中找到什么,片刻,她找到了,于是愉快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里狂喜,情不自禁道:“那好,我们等着。”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和莲衣面对面席地而跪,我把莲衣抱紧闭上眼睛。莲衣也伸出胳膊抱住我,她的拥抱柔软极了,我的心里也幸福极了,我不用看也能猜得出来,她那美丽的脸上一定是坦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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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父母的印象有些模糊。如果没有记错,我的父亲林瑞应该是掬霞坊的创始人。他不是长得高高大大的那种男人,因此好多女子和他在一起会显得不卑不亢。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极好,因此很讨女子们的喜欢,这并不单是他的相貌多么英俊、举止多么温文尔雅,而是很容易让人接近。

  父亲曾和一位名叫衣芷若的小巧女子相爱,他们的这场爱情不知什么原因在城里被炒得 沸沸扬扬,正当二人准备婚嫁事宜的时候,那个女子在一个阴郁的早晨咳出一腔浓血,爱情戛然而止。

那女子死于一种夜半心口疼痛的怪病。

  父亲动了轻生的念头,每天望着天空发愣,后来一只纤细而温暖的手搭在了父亲的肩头。随着时光流逝,随着那只手的安抚不断继续和深入,父亲的心渐渐平和下来。父亲感激那只手,父亲感激那只手的主人,父亲觉得无以为报,就想娶她为妻,他以为这是对她那份情意的最好补偿。

  谁知那女子的本意只是帮他而非嫁给他,因为父亲管她的父亲叫作师傅,所以他的话刚出口就遭到拒绝,语气坚定而明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父亲的心很脆弱,再一次颓废下来,眼神里不但丢失了先前那种自信的光芒,还布满了闪电一样痉挛的血丝。在一个惴惴不安的黄昏,父亲哭着对师傅说要终生不娶,并在柜上交代了所有经手的账目,收拾行囊决定离开学习研香的闲得斋,从此浪迹天涯。父亲的师傅没有阻拦,只是在他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父亲听着那些话宛若听着天机密语,脸上忽然有了沧桑的笑容。

  据说父亲出走的那个晚上月光美极了。

  父亲刚刚走出闲得斋门前那条大路,陡然看到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形同鬼魅般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下。这是父亲梦想的一幕,也是父亲的师傅没有泄露的天机。

  那女子流着眼泪不说话,父亲默默注视她片刻,转身回了闲得斋。

  那晚的夜真静,闲得斋大院中某间房子的两扇朱门为她敞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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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下午

  我和莲衣在拥抱中听着马蹄声临近,没想到那声音却是来自王狄胯下的战马。他救了我和莲衣,我应该实现我的诺言,去风月舫打探白小酌的下落。

  风月舫里依旧歌舞升平。我走到门口正巧碰到瓶儿。瓶儿惊诧地把嘴张大。

  “姑娘,我吓着你了吗?”

  “林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打听一个人,你要实话告诉我。”

  “谁?只要我认识,我一定告诉你。”

  我低声说出白小酌的名字,瓶儿还没有答复,相貌丑陋的铭儿从某个房间里出来,她扭头看到我好像犹豫了片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向我走过来。

  “哟,如此风流倜傥的公子爷,我以前在舫上怎么没有见过?”

  我看着铭儿的脸,突然想笑又急忙止住:“你是谁?我也肯定没有见过你,你的相貌很有特点,会让人过目不忘。”

  铭儿并不觉得难堪,反而大度地说:“但愿你下次来的时候还能认出我。瓶儿,好好招呼这位俊俏的公子爷。”

  瓶儿看着铭儿走远,悄悄靠近我,我再次说出白小酌的名字。

瓶儿的脸上有了无奈的神情:“林公子,白姐姐已经不在舫上了,我听别人说,现在她被囚禁在曹将军的府里,处境很不妙,说不定哪天背上同谋杀人的罪名。”

  “此话当真?”我心里一惊。“林公子,我的话比真的还真。”瓶儿着急地说。

  “若是真的……就真麻烦了。”我开始为王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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