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芹跟车到校门,小小高涤背着沉重书包走出来,一见阿姨,立刻伏在怀里。
    上次就这样给老师着到了,责备高涤仍似三岁,不成熟,诺芹急急拉她上车。涤涤
抱住阿姨手臂不放。
    “嘘,怎么一回事,功课很累人吗”
    涤涤点头。
    “我们去公园走走。”
    司机回过头笑,“二小姐,涤涤要赶着去补习呢。”
    “啊,”诺芹好不失望。
    反而是涤涤笑起来,“我只得星期天才有空。”
    姨甥只得道别。
    诺芹一个人回到家中,丢下手袋,电话钤响了。
    “回来啦?”
    “你是谁?”
    “咦,刚才见过面,你的编辑伍思本呀。”
    诺芹踢掉鞋子,“什么事?”
    “经济不景,大家帮忙撑一撑,你是见过好世面的人,应当回馈社会。”
    “咄,我入行不过五年,那些中年作家才享够福,不少还移民当寓公去了。”
    “他们赚六元千字时吃的苦你不知道,小姐你一入行已经拿六元一个字。”
    “你哪只手给我那么多!”
    “各有各的难处。”
    “什么难,听说那时连不交稿的都可以成名,稿费年年上涨,抢来抢去,阿茂阿寿
都是文坛香饽饽。”
    “奇怪,他们却说今日成名易。”
    诺芹答:“即使出了名也赚不到钱。”
    “也有好几十万一年了。”
    “那算什么。”
    伍思本叹道:“别动辄抬美国顶尖畅销大作家的名头出来,告诉你,我上个月才自
纽约回来,书店大减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才平卖三元九毛九,岑小姐,比你的爱
情故事廉宜得多。”
    诺芹忍不住笑,“跟你谈话真有意思。”
    “那就多讲几句吧:我也不过是打工仔,听差办事,得向老板交待,姑奶奶您到底
是写呢,还是不写?”
    “报酬如何?”
    伍思本大吃一惊,“什么,问我拿稿费,小姐,你还做梦呢,上头叫我减你稿费,
我出不了手,才叫你送一个信箱,环境如此惨淡,你不是装糊涂吧。”
    岑诺芹呆住。
    原来情况已经坏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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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已说明白,明早有空来一次商议细节,大家同心合力捱过此劫,将来股票升到
二万点时,随你敲竹杠,你说怎么样?”
    “文艺怎会同股票挂钩。”
    “天地万物都与股市挂钩,明白没有。”
    “多谢指教。”
    挂上电话,诺芹觉得头昏脑涨,她像都会中所有年轻人一样,是被宠坏的一代,穿
意大利时装,吃日本菜,喝法国酒,聘菲律宾家务助理,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打击,因为
没有刻骨铭心的对象,连失恋都未曾试过,可是,今日她也不禁跌坐在沙发里。
    打仗了。
    这叫做经济战,都会彷佛节节败退。
    扭开电视,看到俄国人民涌往银行挤提,面包店空空如也,都叫诺芹发凯。
    她去查自己的糊涂账。
    上个月到书展去坐着签名,一连五日,天天新装,连上理发店等一共花去数万元,
效果虽好,血本无归,写作人到什么地方去找服装津贴,报税都不能上呈。
    这种开销若不省一省,一辈子不用想有节蓄。
    又前几日逛峰罗街,某古玩店里放着三块叶状浅褐绿色古玉,又忍不住掏腰包,叫
人用蛋青色丝线串了当项铼,爱不释手。
    这样多嗜好,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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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堆着香槟酒,记者来访问:“岑小姐,香槟最好伴什么主莱?”诺芹记得她
假装大吃一惊,“什么,香槟不是津饮的吗?”
    竞争激烈,不得不加强演技,岑诺芹已是老新人,夹在根基深厚的旧人与毫无顾忌
的真正新新人之问,压力甚大。
    没想到现在还得与大气候打。
    她忍不住大嚷:“生不逢辰,时不我予!”用拳头擂着胸膛。
    也根本不想与亲友通话,人人一开口都先“唉”地一声,大叹三十年来从未见过类
此局势。
    可怕。
    走到书桌前坐下,只见稿纸上一只只格子似嘲弄地跳跃,所以许多同文索性改用电
脑打字。
    诺芹读英文,可是也费了一番劲学会打中文,不过始终选择亲笔,我手写我心嘛。
    况且有一次,某编辑有疑问:“这篇小说是你写的吗,我们觉得风格不似,岑小姐,
下次原稿可否用手写?”以兹识别。
    大学里一位教授收集名人笔迹,诺芹见过海明威亲笔,一页纸上只写十行八行字,
字迹清秀细致,不似他外型粗犷,由他妻子捐到卖物会拍卖,当时只售五百美元,今日
也不贵,大约数千元有交易,可是看上去十分亲切。
    诺芹文思打结。
    写不下去了。
    她叫李中孚出来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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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孚可以说是她的男朋友,开头,彼此还有意思发展将来,渐渐觉得没有可能,感
情升华,变成兄弟姐妹那样,可是仍然喜欢调笑。
    中孚在政府机关做事,都会政权移交前后被嘲笑为朝秦暮楚,毫无贞节,可是经济
一不妥,他这份同辈眼中的鸡肋工作忽然千人羡慕。
    李中孚说:“下班才能来陪你。”
    “都五点半了。”
    “小姐你却不知民间疾苦,七点半我或许可以赶到,你打算请我吃家常莱?”
    “我不擅烹饪。”一开了头没完没了。
    “诺芹,你得学做家务,环境差,娇娇女将受淘汰。”
    他当然是开玩笑,可是诺芹也发觉女作家这身份在经济低迷的时到颇为尴尬:妆奁
不会多,泰半不懂粗活,倘若不以热情搭够,前程堪虞。
    诺芹厨房里统统是罐头,罐头鲑鱼、罐头龙虾扬、罐头烟蚝、罐头椒酱肉、罐头油
焖徇……
    否则,弄得一头油腻,还如何致力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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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孚终于来了,顺手带来烧鸭、油鸡,连白饭都现成,算得体贴入微。
    诺芹怪艳羡,“好象只有你们才会有薪水加。”
    “明天就加入公务员行列如何?”
    “没兴趣。”
    “那就别妒忌。”
    “中孚,现在可是结婚时候?”
    “你说呢?”
    “大家心底不再虚荣,也不敢向上看,总算比较踏实,也许是结婚的好时刻。”
    中孚笑起来。
    “今天这一顿就很好吃。”
    “过去,都会风气的确欠佳,实在太过繁嚣奢华。”
    以前,谁要听这种话,今日,倒是觉得有点意思。
    李中孚说:“我有稳定收入,又有宿舍汽车,清茶淡饭,养得活妻儿,可是,你会
甘心吗?”
    诺芹答:“有时很累,也想过这件事。”
    “我对你有信心,你尚有许多精力。”
    诺芹忽然问:“中孚,你可听过读者信箱?”
    “像亲爱的爱比与安澜达斯那种?”
    “是,你知道这回事?”
    “当然,六十年代盛极一时,写得好还真不容易。”
    奇怪,他们对此彷佛都没有反感。
    中孚问:“你想主持信箱?”
    “不,说说而已。”
    “你的经验恐怕不够,写这种专栏,起码要有心理学学位。”
    “至怕他们什么都问。”诺芹喃喃说。
    “多数是感情问题吧。”
    诺芹改变话题:“外头怎么样,都说些什么?”
    “一年前抱怨房子放得太早,一年后悔恨房子放得太迟。”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
    “我同你身无恒产,免却这种烦恼。”
    诺芹说:“是我俩品格廉洁吧,我真对投机生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中孚笑笑,“我则觉得世上岂有这样便宜的事:逢赌必赢,且非天下第一营生。”
    诺芹叹口气,“可是一等好市民照样受到坏影响,单是这种沉重气氛,就叫人受不
了。”
    “你真的一份股票也无?”
    诺芹答:“股票到底是一张证书模样,抑或一迭票据那般,我都没有见过。”
    “哎呀,岑诺芹,我爱你。”
    诺芹啼笑皆非,“神经病。”
    “令姐呢?”
    “她有灵感,去年八月某夜突然惊醒,大声喊:没有理由升成这个样子,第二天清
早把所有东西卖掉,幸保不失。”
    “算是老手。”
    “其实也很简单,当全人类都去炒卖的时候,市场崩溃之期不远矣。”
    “马后炮。”
    “咦,李中孚,我们以前好似未曾如此畅谈过。”
    “以前你爱拉着我往外跑,哪里有时间诉心事。”
    诺芹承认:“是,以前天天有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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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请,有时一日走两场,怕主人不高兴,只得两边赶。
    还得接受电台电视访问,那最劳神耗时,出镜三分钟,准备三小时。
    现在,这一切好似都静下来了。
    诺芹问:“市面会否复苏?”
    “一定会。”
    “你倒是比那些著名经济学家肯定。”
    “三两年内一定有好转。”
    “中孚,我想对世界经济加以研究,该从何处入门?”
    李中孚似笑非笑,“马克思的资本论。”
    “什么?”
    “卿本佳人,不必理会世事,照样吃喝玩乐可也。”
    “岂有此理。”
    “让我来照顾你。”
    那一夜李中孚很晚才告辞,时间过得飞快,叫他诧异,从前陪诺芹去应酬,一顿饭
似一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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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岑诺芹应邀到宇宙公司。
    伍思本迎出来,“呵,大作家到了。”
    好话人人爱听,谁还理真假,诺芹笑起来。
    “请到我办公室?”
    她关上门,“考虑得怎么样?”
    “无心动笔,最好搭伊利莎白二号轮船去环游世界。”
    “说得好,现在,我可以把计划说一说了吧。”
    “请。”
    伍思本松一口气,“每期答一封读者信,由你与另一位作者一起主持。”
    “我不惯与人合作。”诺芹板起面孔。
    “你俩不必见面,各有各做。”
    “自说自话?”
    “正是,我两位作者,是想给读者多一个意见。”
    “另一人是谁?”
    “神秘作者,笔名文思,我不会透露他的身份。”
    诺芹又反对:“他在暗,我在明,不不不。”
    伍思本立刻说:“你放心,他也不知你是谁。”
    “我也用笔名?”
    “肯不肯?”
    诺芹反而松口气,“计划很有意思。”
    “谢谢。”
    大家不露面,意见可以比较放肆。
    “对方是男是女?”
    “无可奉告。”
    诺芹真服了伍思本,做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
    “大祗也是女子吧。”
    “我会把你的身份也守秘。”
    “真的要那么紧张。”
    “这个安排会对读者公开,好叫他们产生兴趣。”
    “可以救亡吗?”
    “不知道,编辑部尽力而为。”
    她给作者一个信封,“这是第一封信,明天交稿。”
    “我的笔名叫什么。”
    “他叫文思,你叫文笔吧。”
    诺芹有点沮丧,“我们熬得过这个难关吗?”
    “同心合力试一试。”
    “其它同事可有表示?”
    “上月起已减薪百份之二十。”
    “诺芹惊呼一声。
    伍思本也叹气,“士气遭到极大打击,主要是多年来我们只听过加薪,曾有一年拿
一过五个月奖金,从来不知失败滋味。”
    诺芹搔着头,“怎么会想到有今天。”
    “别气馁,全世界如此不景气。”
    “可是,我们一向是天之骄子,怎么把我们也算在内。”
    “是,已经被宠坏了。”
    诺芹无话好说。
    “等你交稿。”
    诺芹识趣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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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作者是谁?
    也许就是伍思本,她不说,也不便点破她。
    做一个写作人,最好写一本小脊便成名,以后吃老本,专门指摘人家妒忌他。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诺芹的一支笔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写些什么好呢,继续皮笑肉不笑,瞎扯一些不相干的题目,抑或发奋图强,揭竿而
起,反映现实。
    两者皆非她擅长,真正头痛。
    呵,入错行了。
    又不是没受过正统教育,原本可以教书,或是到商业机构谋一职位,五年下来,当
有成绩,现在绞脑汁为生,忽然文思淤塞,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轻轻打开信封里的读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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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亲爱的?诺芹想,真荒谬,我都不认识你。
    亲爱的俱乐部主持人:我已经结婚十年,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另一个三岁,家
境还算过得去,雇着两名慵人做家务,可是上次到温哥华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园洋房占
地一亩,又有泳池,非常羡慕,回来后怂恿丈夫移民,他却反对,我便闷闷不乐……”
    诺芹瞪大双眼。
    这种毫无智能的信件,怎么样读得下去!她用手撑住头。
    诺芹用红笔大力批下:“虚荣!贪心!是这种人给女性带来恶名。”
    还帮这种人解答问题呢。
    她将信件传真到编辑部。
    伍思本的答复很快来了。
    “意见不够详细,请至少书写五百字。”
    也好,索性让这个人知道岑诺芹真实的想法。
    诺芹痛斥她不学无术,外边交给丈夫,家里推给庸工,完全弃权,却奢望有更舒逸
生活,不劳而获,还要希企得到更多。
    从前,她这样写:“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现在,我有点明白
了。”
    伍思本看了骇笑。
    同事说:“会不会引起读者反感?”
    好一个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说:“不怕,有噱头。”
    “喂,人家只不过艳羡一座游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细一点,这个女子的确不满现实。”
    “我也有同样毛病。”
    “我们正想叫读者起哄。”
    “哗众取宠。”
    伍思本承认,“是又怎么样,现在已经到达肉搏阶段。”
    “哗,那么难听。”
    “来,大家赤膊上阵。”
    信箱正式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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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文笔刚相反,文思冷静地谆谆善诱:“这位读者,夫妻贵乎互相体谅,他不是不
想移民,给你与孩子们更好的生活,也许,暂时尚未有能力……”
    诺芹没好气,“这是哪处乡下来的老太太。”
    编辑部一共接了百多通电话,读者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拥护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笔
这边。
    三期之后,寂寞的心俱乐部成为最受欢迎的专栏之一。
    宇宙许多同事大惑不解:“我们出生入死做头条新闻,受欢迎程度竟然不及这无聊
的信箱。”
    “唏,世界几时公平过,艳女裸照更意人注日。”
    一日,诺芹正在回信,电话钤响。
    “诺芹?我是罗国珠。”
    诺芹一声惭愧,噫,是前任总编辑,人一走,茶就凉,她都几乎不记得这个人了。
    “出来喝杯茶。”
    “我──”诺芹走不开,但,实在不方便说不,“好,能不能到舍不来,说话方便
些。”
    “半小时后见。”
    诺芹连忙把信箱资料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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