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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9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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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惊魂记(乘客版)
4月9日这天,当兰州人顾革命(化名)赶上了下午2时19分发车的T70次列车时,觉得“很侥幸”。 因为上车前,他看报纸上天气预报预告,这天气温会剧降,后半天要变天。
“我可赶在变天之前了”,“赶快跑”。这位常在甘肃新疆之间跑动的人士没料到,自己“跑”进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风暴中。
T70次开出乌鲁木齐,天正下着雨,并夹着雪珠。不到两小时,过了达坂城,到天山山口时,顾革命看到窗外起了沙尘暴,风扬起了沙土。他曾在新疆呆过18年,这在戈壁滩上是家常便饭,“已经习以为常,麻痹了。”
在到新疆旅游的乘客穆晓光记忆中,T70次开出乌鲁木齐后半小时左右,窗外即漫天黄沙,偶尔掠过一两户人家。
“跟北京的沙尘暴差不多,没什么大不了。”这位22岁的北京小伙子说。车在吐鲁番站停靠时,他若无其事地在站台买了一支蒙牛三色冰淇淋。
然而当天下午6点多,列车从鄯善站开出不久,风越来越大。穆晓光闻到车厢里逐渐弥漫起一股土腥味。他去盥洗室投了把毛巾,捂住口鼻。
列车内的旅途生活一切照常。
晚7点过,温州人陈安成从10号硬卧车厢出发,走进位于13号车厢的餐厅。他点了一盘18元的青椒羊肚,2元一份的虾皮紫菜汤,以及2元一碗的米饭。7时33分,服务人员打出一张单据。
陈安成坐在铺着干净桌布的餐桌前,等着他的晚餐,并且有点焦急地向服务员催了一次。他没料到等来的是一场大变故。大约7时38分,突然一声锐响,他身边的双层钢化窗玻璃被击穿,玻璃碴子溅了一桌,沙土直接灌进餐车,立刻把陈安成和其他正在进餐的10多位乘客赶出了原本洋溢着饭菜香味的车厢。
据悉,这是T70次列车被这场大风暴击穿的第一扇玻璃。
陈安成正在等餐时,边疆则在紧挨餐车的14号硬座车厢“斗地主”(一种扑克玩法)。突然听到乘务员一边嚷着说餐车窗户破碎,一边跑去关上车厢门。但沙土还是从餐车飞快地卷进来,弥漫了半截车厢。
这位中国政法大学的本科生“一开始以为眼镜模糊了”,赶紧擦了擦,才发现原来是沙土。
没过几分钟,14号车厢列车长办公席边上的玻璃传来了“啪”的破裂声。接着陆续有其他玻璃破裂。
30多岁的女乘务员叫道:把大行李放在座位下,带上随身小行李,大家往前走,大家往前走!
边疆赶紧背起背包,夹起朋友送的一包馕,一手用毛巾捂住嘴,另一手抱着头,挤在人群中,弯着身子快步向硬卧车厢转移。
当边疆穿过13号餐车时,见到厨师们正用棉被堵着已经破碎的车窗,好让乘客通过。走过操作间,边疆看到一筐茄子,被风吹得像皮球一样满地滚来滚去。
疏散中,边疆似乎没听到什么人声,只听到风在咆哮。
12号软卧车厢中,顾革命记得,不到8点,车停在一个叫小草湖的小站。顾革命看到小站只有一个小院,院内还种着一棵歪歪斜斜的树。
列车“像大海里的船一样在铁轨上晃动”。
天已黄昏。
顾革命朝窗外照了一张相。他记得车子右边停着一辆油罐车。
这时,边疆正在从14号车厢往硬卧车厢转移的路上。他心想:幸好有这油罐车,要不玻璃碎得更多。
8点左右,餐车玻璃破碎的消息传到顾革命耳朵里。几分钟后,这节软卧车厢的第一扇玻璃也开始破碎,像弹弓打过来的声音,“啪”地一声巨响。
沙土疯狂地卷进来,“啪啪”地砸到包厢的门板上。沙土涌进包厢,空气压力骤然增大。顾革命觉得耳膜生疼。
这位54岁的西北汉子说:“只有上到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原才有这样的感觉,感觉(空气)压力比飞机起飞时还大。”
顾革命赶紧将毛巾倒上水,捂住口鼻。硬座车厢的人们向硬卧车厢转移,他听见车厢走道里脚步声慌乱急促。
他瞥了一眼窗外,一片混沌。
接下来,车厢的玻璃一块接一块地破碎,每碎一块,他“心也碎了一样”。
他们用枕头堵包厢门缝,堵不住,沙尘依然拱进来,弥漫开来。
边疆穿过一节节车厢,一路上,不时看到乘客拿棉被去堵破窗户。
餐车和硬座车窗破碎的消息在飞快传递。
“能碎成什么样呢?”穆晓光想。他没觉得这事有多严重,只是用湿毛巾捂着口鼻想睡一会。
他回忆,自己的确睡着了一会,直到转移过来的人们把他吵醒。
有人过来问:“上铺有人吗?”
穆晓光听到有两名乘客为了一个铺位在争吵,直到乘警干涉。
此时,6车厢的玻璃还没被击穿,其他车厢的旅客正往这里转移。
很快,6车厢安全的局面就结束了。
穆晓光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咣当”一声巨响,他的铺位正对的玻璃窗被击穿。窗户上的棉被被狂风掀开,西北风怒吼着冲进来,把坐在窗边的一位50多岁的女人刮倒在地。
穆晓光从中铺上跳下来,来不及穿袜子,扑过去摁住棉被。
接下来的情景令人恐惧:午夜11时过后,6车厢的第一块车窗被击穿;大约凌晨3点,车体运行方向左侧车窗全被击穿;狂沙带着黑暗和寒冷从11扇车窗外涌进来。
穆晓光把手伸出窗外,几分钟,手指就冻得没感觉了。
6车厢没放弃努力。
男人们裹上被子,背对车窗,想堵住风口。11扇车窗前站着三四十个男人,形成一堵人墙。穆晓光也在人墙里。他感到了窗外的强大推力,像是有人踹他的背。
“拆床板吧!”穆晓光大喊。
立即有人响应,三四个青壮年,有踹的,有顶的,也有用背扛的。
刚开始,有列车员过来制止,很快,也拿来螺丝刀,跟大家一块拆。
22张中铺,拆了20张。
“咱们堵得挺好的。”边疆事后回忆说。
“绝对是经典工程。”穆晓光附和说。横一块,竖两块,再用一块儿卡住卧铺位的铁架,“非常瓷实”。
乘客被告知,列车要“冲到哈密”再休整。
但是,次日凌晨3时多,T70次停在戈壁滩的高坡上。前方的铁轨被风沙掩埋了。
顾革命有“等死的感觉”,“等到右侧玻璃也烂了,那就死吧。”他说。到时“也许只有趴在地上,才能勉强再延长一点生命”。
他坐在满是沙土的铺位上,一夜无眠。
黑瘦的温州人陈安成疏散到了9号硬卧车厢。
当人群转移到这里,混乱中,青岛人房克信曾找列车员,问:“你们有没有紧急预案?”
对方答复:“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这位曾经的共青团干部主动站了出来:“大家听我指挥!”
他站在车厢门口一遍遍地说:“请大家有秩序地往前走,不要乱,拿好自己的物品!”
这节车厢的玻璃也相继被击碎后,人们裹着棉被,三四个人并肩堵一面窗户,手抓着铁架,脚蹬住下铺,以防被风吹倒。“像抗洪的人墙”,冻得发抖。
大家几个小时换一班,而有些乘客,就这样站了一宿。其中一位小伙子,被风刮来的石头击中了腰部。
房克信来回在车厢里走动。这位临时组织者要求大家不要喧哗,不要大声说话,因为“车厢里有心脏病患者”,“怕大家恐慌”。
几位乘客证实,人们积极组织了自救。但并非所有的乘客都参与了“抗风抗沙”。有一些乘客,自始至终只是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呼呼大睡”。“我们堵了多久,他们就睡了多久。”穆晓光说。
在列车由于怕引起火灾而切断一切明火之后,一些乘客依旧抽烟,甚至有人躺在被窝里抽烟。
还有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在人群中传播:软卧车厢里有一位官员,当老人和孩子被转移到软卧车厢时,这位官员不愿打开包厢门。
许多人无法与外界联系。边疆听到穆晓光抱怨:“我的手机怎么没信号?”陈安成的手机也没有信号。如果当时有信号,他说,“我会先求救”。穆晓光则说,要先给妈妈打个电话,只说一句:“火车晚点了,别着急。”
边疆的手机却有信号。他思量了一下,没有给父母打电话,而是拨通了在新疆的叔叔的电话,简单地告诉他“我们这儿有大风,玻璃破了”,并让叔叔不要告诉父母。叔叔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只要风没把车吹翻,就不要下车!
接着,他用手机给班级辅导员发了条短信。再接着,他又给同学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忙给手机充值100元,以备急需。然后,便关机了。“我要把电留到最后一刻,”后来回忆时笑着说,如果真到了最后一刻,“说不定我还要跟家里人说一说我的理想什么的。”他现在的理想是当一名法官。
他认为自己的行动一直是镇定的。在转移的过程中,当他行进到7车厢时,听到列车广播中说:请各位旅客节约用水,不要洗漱。他拐进7车厢的洗手间,接了三瓶生水。
“我最坏的打算是三天三夜车走不了,这是我的底线。”小伙子说,“这些水足够我未来三四天的生命用水。”
穆晓光记得当时就是感到绝望。“幸好只是等了24小时,再等24小时,我想我一定会从车上跳下去,我会崩溃的。”他说。
但谁都知道,一旦离开列车,在戈壁滩上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边疆后来听一位曾在内蒙古阿拉善盟当过兵的乘客说起一个故事:一位16岁的小战士,在阿拉善风口迷路了,搜救队伍在旷野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枪里的子弹一颗不剩,手里紧拽着断了的老鼠尾巴和断成两截的蜥蜴。
房克信的车厢里,有人写下了遗书。
车厢里很冷,穆晓光估计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裹着被子还哆嗦。挨到4月10日早上,他捡起地上的一瓶白酒喝了两口。
与边疆同铺位的一位唐山大叔,据说是从上世纪唐山大地震的废墟中捡回了一条命。他冷得受不住,将原本带回家孝敬父母的两瓶五粮液打开。“不管了,我先喝两口。”边疆听见他说。
边疆隔壁铺位的一个漂亮女孩,用被子盖着腿脚,脸色煞白。24小时里,边疆只听到她说了一句话:“这是我第一次出新疆。”
11号硬卧车厢里,乘客张亚东用毯子、被子裹满全身,与四五个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我在车上思考我30几年的人生,”他后来笑着说。
他上过一次厕所。当然,上厕所也得快点解决,因为怕万一翻车,被卡在厕所里。其余时间他还一度盯住窗外一块石头当作参照物,观察列车晃动的幅度和频率。因为一旦要翻车,好赶紧找抓手。
男人们不能显得恐慌,还得讲些笑话。张亚东对面的女孩手机打不出去,一下子哭了。
张亚东示意她看同铺位的两位老人。他俩“满头满脸的沙土”,又“吓呆了”,“一动不动”。
“像不像兵马俑?”他对那位20多岁的女孩说。女孩被逗笑了。
在张亚东手机的“记事本”里,2006年4月9日,有这样一条记录:“大风。”
他问:你看过张艺谋导演的《英雄》吗?电影里秦王的兵士要去攻打敌人的时候,他们就吼“风!风!风!”
当风一块一块击穿车厢的玻璃,他“一点一点地绝望”,恐惧就这样慢慢地到来。
他还在笔记本上写下几句私密的话,“不管死还是活,得写下点什么。”张亚东说。
“那个时候,这列车上人人平等,即使千万富翁,也不能打个电话说,我有钱,快来救我!有理性的人都知道,只要风不停,就不会有救援。”张亚东说,“感觉就像现在被判了死刑,等着明天上午执行。”
所幸,风在4月10日上午开始变小。
这时,边疆已经可以将脑袋探出破碎的车窗,顺着车身往前看。“太壮观了!”他说,窗上堵的被子、被单正“像彩旗似地”飘飞。
这天上午,顾革命也往窗外看去,茫茫的戈壁滩,被子、床单、枕头,甚至铺板,撒落一地。有一些被子,在空中被风吹得“像飞毯一样,飘走了”。
但风一直没停,车体始终摇晃。
后来,顾革命的包厢来了一个拿对讲机的人,“看上去像快要冻僵了一样”。据顾革命了解,他是负责鄯善至哈密段运行的陈(音)车长,这位车长凭二十年的工作经验估计风最大时在15级以上。
听车长说,车头的玻璃也被击碎,两名司机行车时用被子上下裹住,只露两只眼睛。他还听车长说,上世纪80年代,这里曾经有一辆没拉够吨位的货车被12级大风吹翻。
车长的到来使顾革命成了消息最灵通的乘客。他因此了解到,铁轨表面被三四十厘米厚的沙土掩埋,要组织人员把铁轨刨出来,但难度很大,逆风方向铲土,刚铲走又被风吹回来;顺风方向铲土,沙土则会被风吹过去掩埋相邻的另一段铁轨。
他听到车长命令,今天无论如何要通车,如果天黑之前通不了车,会有更大的危险。他听到报话机里布署人员兵分两路抢修。
10日下午四五点钟,穆晓光看见一辆工程车开过来,长长地鸣笛,戈壁滩里那“呜——”的一声,“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穆晓光说,“终于有救了!”
顾革命从车长的报话机里听到的最后一个情况是:“局长下了死命,再过1小时10分钟必须开通!”
晚7时25分,T70次列车开动了。
“终于走了!”
从列车第一块玻璃被击穿开始,20多小时内,穆晓光与其他三位乘客共分到了一瓶冰红茶、一瓶冰绿茶、一袋榨菜和一小包瓜子。房克信与其他十几位乘客共分到了三瓶水、四小包榨菜、十几粒果脯和一小袋鸡肉串。
晚9时10分左右,伤痕累累的T70次列车开进了哈密站台。
惊魂未定,另一场“风波”却悄然开始。
在这里,乘客们每人都领到了纸杯,站上提供免费开水。据穆晓光和陈安成说,一层候车室里绝大部分人享受到了座位,尽管不少人是两人挤一把椅子,而二层候车室内一两百人没有座位,先是站着,后来席地而坐。一楼的人们每人分到了两个馒头、一包榨菜和一小瓶饮用水,二楼只有七八个人分到。
房克信回忆,自始至终,站上没有一位领导出面与这几百个蓬头垢面的乘客沟通,告知抢修措施和进展。“我们得不到一点信息。”他说。
像不少乘客一样,房克信也熬不住了,看见站上穿制服的人,也分不清是不是管事的领导,就问:什么时候能修好?
对方的答复是:很快,很快。T70次列车缓缓开出了哈密站台,留下了这三位欲找领导反映问题的乘客,却带走了他们的行李。
这三位乘客搭乘下一班列车赶回北京。
在他们之前,也就是4月12日晚8点多,左侧窗户钉满三合板的T70次列车,带着其他乘客,驶进了北京西客站。
听到列车广播本次列车晚点33个小时的消息,不知为什么,边疆突然觉得很想笑。“怎么会有一辆火车晚点33个小时呢?”他后来说。
走出车厢时,他突然觉得自己被镁光灯包围了,等待在站台上的记者“拍了上面拍下面,拍了列车再拍人”。
而张亚东则看见,一个女孩扑向等在站台上的男友,两人抱头痛哭。
但T70次列车的故事到此并未结束。
早在哈密候车室休整时,一纸联名授权书便在乘客们手中传递。乘客们质疑,既然T70次常年通过这“百里风区”,加上列车出发前早有天气预报称将会降温变天,铁路部门为何没有完善的应急预案?
而房克信也认为,“灾难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在现代信息传播和天气预测技术的保障下,有理由相信铁路调度人员能预知风区的天气状况。
“我并不想要什么赔偿,但希望有关部门给个说法,”张亚东说。
据报道,这次风暴无人伤亡。
几天前坐上T70次时“觉得侥幸”的顾革命,现在却觉得“很倒霉”。他回到兰州后即患上呼吸道感染,“病情一天比一天重”。4月14日他在电话中说,他正坐在家里打着点滴,医生让他继续再打3天。
回到了北京的陈安成15日说,“我的包里现在还有土”。他的脖子被风吹得不能转动,像落枕一样。而边疆回北京后,则发现鼻涕里还有土。衣服洗过了,口袋里依然是土。穆晓光则总觉得晕,“似乎周围还在晃悠”。
15日晚,几位T70次乘客在北京的一个小型聚会上,乘客张亚东明显喝多了。他突然转向在座的一位并未经历此次惊险的女士,口齿不清地问:“你知道火车上的玻璃是什么样吗?”
那位女士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拿起一只玻璃杯,突然向餐厅的窗户砸过去,“砰”的一声碎裂的响动。
“别砸了,地上都是玻璃碴子!”女士惊叫道。
“玻璃碴子?”满脸涨红的他吼道,“我告诉你,火车上就是这样!”
话音刚落,第二只玻璃杯从他手中再次飞向窗户。
当晚,餐厅的这面窗户共受到了4只杯子的袭击。所幸,只露出两个窟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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