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狙击手》作者:独孤手

   写在前面的话
   六十五年前的这个夜晚,一颗子弹划过华北平原的一个小城,点燃了蔓延八年的血火。
   六十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的外祖父被日本兵从天津汉沽的家中抓走。他当时是天津郊外汉沽火车站的铁路职员,而真实的身份是抗日组织的地下联络员。几天前他救护了两名负伤的抗日战士,一个汉奸告发了他。
   几年后望眼欲穿的一家人才得知了外祖父最后的下落:他在被关押的东北某矿山组织了越狱。越狱成功了,他却倒在了返回关内的风雪路上。
   很久以来就想写一部关于抗战的小说,写写那些普通的人们,他们在那血火的八年中流尽了自己所有的鲜血,但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一直在为此准备、为之思考,但迟迟没有动笔,因为怕自己无法写出那些惨烈而庄严的身影和大地。
   今天晚上,当看了中央台的《实话实说》,我觉得我应该动笔了,就在这个并不寻常的夜晚。
   我的准备还不够充分,构思也没有完全成熟,更没有在线写作的经验。但有一种无法遏制的东西在我的胸中涌动,它逼迫我走向键盘,投入这场有进无退的战斗。
   为了那些朴素而伟大的人们,为了那些无名而炽热的鲜血,为了那些不应忘却的纪念。
   请原谅我的莽撞,朋友!
  
  
  

《抗战狙击手》第 1章 作者:独孤手
  
   1937年7月7日。这是一个平常的黄昏。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等兵萧剑扬坐在营房前的一小块草坪上,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那把中正式步枪。
  
   入伍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还是很不习惯这种规矩森严的军营生活。每天除了操练还是操练,连吃饭、睡觉都要统一行动,一天中只有这晚饭后的一点儿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军装穿在身上更是甭提有多别扭了,怎么都觉着不舒服,他真怀念在东北山林中的那身行头——太自在了!
  
   如果说军营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情愉快,那就属此刻在他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了。萧剑扬总不忘爹的话:“枪就是命!有枪才有命!”在东北义勇军那几年,他摸过“单打一”、汉阳造、张作霖的“十三年”、小鬼子的“金钩”步枪……如今又整上了这中正式。
  
   他觉得每把枪都有生命,它们是他的朋友、他的弟兄。
  
   萧剑扬的部队驻扎在陕西省南郑县城外。这是一支将在今后八年的硝烟中留下英名的部队——国民革命军陆军第51师。
  
   萧剑扬在慢慢地擦着枪,晚霞给枪身抹上一层暗红的涂装,就象陈年未涸的血。这些年他见的血太多了,娘的血,姐的血,爹的血,还有那些弟兄们的血。他默默地擦着,擦着,直到枪身的颜色由暗红转成铁黑——暮色浓了。
  
   他站起身,向营房走去。他看了看东北方的夜空,那是故乡的方向。
   他并不知道,在那东方的夜空下,今晚将响起枪声。
   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正式得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是在十多天以后的一个上午。
  
   在此之前,军营中的气氛已经明显紧张起来:所有官兵一律取消休假;在营中的弟兄除了团长的特批,一律不许外出;每天操练的内容中,针对实战的战术训练科目大幅度增加;实弹射击的次数也多起来了。
  
   在这种情形下,士兵们的私下议论是免不了的。当初51师进驻陕南汉中,是为了对付朱毛红军。大半年前的“西安事变”,51师由汉中出子午谷,兵临西安城西,大战一触即发。当阵子可真叫紧张啊。
  
   后来事变和平解决,大家都松了口气:说心里话,谁想中国人总打中国人啊?
   部队又退回汉中,在南郑、洋县、西乡一带整理、补充、训练。一段时间来,全军上下气氛比较松快,没想到如今这弦儿又绷紧起来了,不少老兵开始嘀咕:莫非又要跟红军干上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猜想:是不是北边的日本人又找事了?
   萧剑扬是少数几个不参与这些私下议论的人之一,只管埋头训练——他心里清楚自己为啥吃粮当兵。
  
   操练科目中,最令他头疼的就是那没完没了的稍息、立正、正步走,还有站军姿。为啥头疼?一是他当年在东北密林中野惯了,二是他认为:打起仗来这些玩意儿屁用都没有。
  
   所以他就想着法儿地偷懒:班长的眼光扫到他身上,他收腹挺胸腿杆直;只要班长的眼睛一转到别处去,他就松胯塌腰腿打弯——这样省力气。
  
   对于战术动作训练,他倒是很感兴趣。高姿匍匐、低姿匍匐、利用地形地物、侧面接敌、匍匐和跃进相结合的冲击方式,这一切他掌握得都很快,而且动作完成的干净利索。
  
   至于实弹射击,他觉得就是一种惬意的享受。打这种静止的靶子,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件过于轻松的活计。
  
   这天在靶场上,他象往常一样干脆地把五发子弹送出枪膛,正要随着班长的口令起身,没想到连长一路小跑地赶过来了:“萧剑扬,再打五发!”
   他略微觉得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便又往弹仓里压入五发子弹。在这个过程中,他用眼睛的余光一瞟,发现靶场边上站了一小堆人,看样子是一队卫兵围着几名当官儿的。
   又是平静而轻松地打发走了五颗子弹,连长在一旁没挪窝:“再打五发!”
   等这五发打完,站起身来,萧剑扬发现刚才在靶场边的那些人此刻来到了他的身边。
  
   刚入伍的时候,有老兵跟萧剑扬讲过:在部队了要“见红就立正”。这他倒是一直记着,但就是从来没碰到实践的机会。
   而今天,他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群人中,为首的长官胸前的符号赫然是一圈红边。在他的领子上,是两块发亮的金板,每块金板上,都有一颗三角形的小金星,在7月的阳光里一闪一闪。
   是师长。
   (小注:关于“见红就立正” 当时国民革命军军服的左胸上都有一块胸章,官兵们把它称之为“符号”。“符号”的内容包括军衔标志、姓名、部队番号、兵种、官衔、职务、佩用年度等等。“符号”的大小一般是长9厘米、宽7厘米,周围有一圈宽约0.5厘米的边框。边框的颜色:将官红色、校官黄色、尉官蓝色、士兵白色。当时的官兵经常在隔着很远的地方,就能凭“符号”边框的颜色来大致判断对方的衔级,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先敬礼。如果看到红色的,那么对方肯定是将级军官。赶紧立正吧,伙计!)
  
  
  
   51师师长王耀武,这位黄埔三期出身的少将,此刻正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名黑瘦黑瘦的二等兵。
   从26年1月到国民革命军第1师3团4连当少尉排长开始算起,整整11年了,王耀武手下带过的兵数以万计,这还是他头次见到一个新兵蛋子有这样出众的枪法。
   在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中,王耀武对待低层官兵是相当平易的。还是在当何应钦的第1军宪兵营1连连长的时候,他就与普通士兵一锅里吃、一铺上睡,训练中严格但不粗暴,生活对下属关心。这跟他早年的苦出身有关。
   后来随着官衔越升越高,军务也越来越繁忙,但他还是坚持抽时间到连队上转转。
  
   今天他又来到靶场巡视新兵的实弹射击,向带队的连长问了问情况。连长报告说,大多数的射击成绩都不太行,但有个年轻人的枪法相当棒。于是,王耀武的注意力落到了这个不起眼的二等兵的身上。
   他发现这家伙的卧姿不是那么标准,据枪的动作也不太规范,瞄准的时候更是显得随随便便,但击发却又快又稳。别人刚只打了2发,他5发就都已经放出去了。再看看报靶员的旗语:5个10环。
  
   王耀武冲连长努努嘴:“去,让他再打两次。”连长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又是10发打完了,还是那样轻快、自如。再瞅瞅报靶员那边:1个49环,1个50环!
   王耀武决定跟这小子聊聊。
   “好小子,多大了?”
   “报告师长!十九。”
   “以前摸过枪?”
   “小时侯打过猎,长大了跟爹打过鬼子。”
   “哦?东北过来的?”
   “是!”
   “祖上是……”王耀武知道东北很多人是以前从内地“闯关东”的。
   “山东莱芜。”
   王耀武感到一丝亲切:他是山东泰安人,莱芜离泰安不过几十里地。也算是老乡啊。
   他仔细看了看二等兵胸前的符号。
   “萧、剑、扬,好!象个军人的名号。你爹妈给起得不赖!”
   “报告师长!俺以前叫萧建阳,建立的建,阳光的阳。入伍的时候俺自己把名字改过来了。”
   “呵呵,有意思。你还识字?”
   “念过几年书。”
   这时候报靶员把刚才萧剑扬打过的靶子扛了过来。王耀武瞅了一眼,禁不住点了点头:靶上的弹着点就象一朵轻开的梅花。
   “是块儿好材料!传我命令:二等兵萧剑扬从即日起晋升为上等兵。另外赏5块大洋。”
   王耀武又看了看身边的卫队长:
   “把他调到你那儿去,给我好好地带,回头作我的贴身警卫。”
   正当他转身刚要离去,没想到这位刚升的上等兵开腔了。
   “报告师长!俺吃粮当兵就是为了打回老家!打鬼子就要往前去,呆在后面当卫兵……没劲儿!”
   “嗬!”王耀武转回头,笑了。
   “有种!那就还是在连里干吧。”
   他走上前,抓起萧剑扬的手,使劲地握了握。那只年轻的手显得沉稳而富于弹性。
   “打鬼子?这下有的你打了!”
   真的要打了。
   汽笛一声长鸣,军列缓缓驶出宝鸡车站,向东而去。站台上大钟的指针指向10:20。
   这是1937年8月21日的夜晚。
   摇晃的焖罐子车厢里一片沉默,士兵们疲倦地坐在昏暗中。整日的急行军把大伙儿累得够呛。
   8月20日,51师接到了国民政府军委会的急令。全军立即开拔,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宝鸡,然后全体上火车。
   由于保守军事行动机密的关系,连队的士兵们并不清楚自己将奔赴哪条战线。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知道这回自己的敌手该是谁。
   萧剑扬身子斜倚在车厢壁上,望着挂在车厢中央的一盏马灯出神。他真希望这列车一直朝东北方开去,他真想明天就能打回那片浸透了鲜血的黑土地。
   萧剑扬的祖辈,当年由山东去“闯关东”,最后在吉林的濛江一带落下脚来。那里是长白山的西麓、松花江的上游,山高林密,物产丰富。老萧家世代以打猎、采药为生,传下了一副好眼力和一手好枪法。
   他爹萧子林,更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打飞龙专打头,打紫貂则是“对眼穿”。
   当时的东北,把枪使得好的人称作“*炮”,比如“张炮”、“王炮”。而濛江当地人则把萧子林尊称为“萧头炮”。后来这个称呼叫得久了,“萧子林”这个本名倒不太提起了。
   由于不堪官府、大户的压榨,在民国十七年的一个秋夜,萧子林带着一帮子弟兄攻破了双山屯大户张进仁的院子。带着夺来的5条汉阳造、三条辽十三年式,他率众进长白山起了绺子,报号“枪林山”。
  萧子林的队伍不扰民,专砸“响窑”,因此深得百姓的拥戴,四乡里来投奔的不少。几年下来,这“枪林山”成了长白山两麓叫得响的一股绺子。
  
   “9.18”之后,有个叫田康南的人找到了萧子林。此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关东军少佐,真名叫花田康男,是个中国通,专门负责说降吉林地区的胡子,好让他们为日本占领当局效命。
   听完花田康男的一番说辞,萧子林想了想,然后说:行啊,跟日本人走,倒是条不错的道儿。可俺这队伍太操蛋了,要衣没衣、要枪没枪。这要让日本人瞅见了,还不得把俺这张脸丢尽了?
   花田康男大喜,连声道:这好办!
  
   半个月后,花田康男再次登门,随身带来了一批军衣、30支“三八大盖”、5箱子弹、200枚91式手榴弹,还有一挺歪把子。
   萧子林瞅瞅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点点头,随后一挥手,他的两名护兵一下扑上来,把来客绑了个结实。
   花田康男这才明白:自己着了“萧头炮”的道。
   在把这日本人押出去之前,萧子林只说了一句话:
   没错,老子是胡子,可老子是中国的胡子!
  
   小注:飞龙——东北的一种珍禽,上国宴的。很好吃,但很不好打,打头就更难了。但打头就可以不伤到它身上的肉,这样猎获的飞龙更美味。
   “对眼穿”——紫貂毛皮珍贵,好猎手会尽量让子弹从紫貂的一个眼睛射进、从另一个眼睛穿出,这样一来,得到的貂皮上就不会留下枪眼。
   (声明:俺可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啊!反对滥猎!)
   响窑——指有钱人家的庄院。
   绺子、胡子——有人叫他们“土匪”,有人称他们“绿林好汉”。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反政府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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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列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打断了萧剑扬的追忆。他蜷起身子,把帽檐拉低。睡意如长白山的林雾一般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经过三昼夜的奔驰,51师的军列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
   士兵们跳下车来,迅速地在站台上列队集合。几个小时前列车经过苏州,停留了两个小时。设在当地的军需补给站给全师上下换发了新装备。此刻抬眼望去,站台上满是头戴德式头盔的人群。
  
   借着车站昏黄的灯光,萧剑扬瞅了一眼站台上伫立着的水泥站牌。灰色的站牌上,写着两个黑色大字——“安亭”。
   安亭,上海的西门。经由这里,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踏入了一场空前的会战。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前11天,1937年8月13日,驻守闸北的上海保安总团,与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在八字桥交火。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前1天,日本上海派遣军第11师团由上海北面的狮子林、川沙口一线登陆,以主力直扑罗店。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当天,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1师正在罗店一带与日军苦战。
   萧剑扬所在部队即将奔赴的战场,正是这个叫做罗店的地方。不久之后,这座江南古镇有了另外一个名字——“血肉磨房”。
  
   到达罗店之后,萧剑扬所在的305团被配置在镇子的外围。部队一到指定地域,立即着手开挖战壕。
   萧剑扬弯着腰用力地挖着。这里的天气他非常不适应:空气潮湿,又热又闷,稍微用点儿力气,汗水就象初春开冻的山泉一样,迅速流满了全身。
   土质倒很松软,挖起还算省劲儿。但没挖了几尺,泥土中就有水渗出来。很快,未完工的战壕底部就成了一片稀泥塘。
   腰酸腿胀的时候,他直起身子,活动活动。汗水灌进了眼眶,涩拉拉的。他用袖口抹了把眼睛,然后向四下里眺望了一会儿。
  
   周围的环境让他感到陌生:绿色的原野是平平荡荡的一大块儿,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天就象个青釉大瓷碗,严丝合缝地倒扣下来。
   对于打小就长在山里的萧剑扬来说,大山跟林海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和依靠。而如今这里甭说是山了,就连土包都没一个。
  
   他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从偏东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时紧时疏的枪炮声。兄弟部队正在跟鬼子交火。
   “明天大概就要轮到俺们了吧?”
   他看了看架在一旁的中正步枪。三尺多长的枪身在湿热的空气中显得自如而冷静。
  
   他心底感到踏实了些,便又弯下腰用力挖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师部传来了命令:各营招集一批自愿报名的士兵,组成“奋勇队”,准备对当面的日军发起夜袭。
   师长王耀武使这一手是有两个目的:一是煞煞日本人的气焰,二是在正式交战前摸一下对手的底儿。
   萧剑扬跑到连长那儿,也要报名。连长一看是他,摇摇头——你个新兵蛋子,又没有实战经验,一边待着去!
  
   萧剑扬不服气:
   “俺可跟俺爹打过鬼子啊!”
   “你们那是在山里转圈圈儿、放冷枪。现在是正规战,不一样!”
   萧剑扬不肯作罢,赖在那儿跟连长蘑菇。连长火了,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吵吵个甚?”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带着陕西腔的呵斥。暮色中走来了一小队人,走在前面的上校个头很高,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是团长张灵甫来前沿巡查。
  
   听完连长的禀报,张灵甫觉得这后生有点儿意思
   1926年秋,作为北伐军的一名排长,张灵甫率全排夜袭了孙传芳所部驻守的回马岭。从那时起,干了这么多年拼枪子的营生,他这还是头回听说一个新兵争着要往奋勇队里进。
  
   不过他还是干脆地挥了挥手:
   “等你打过几仗再说,现在少废话!”
   萧剑扬默默站在那儿,脸上红彤彤的,不知是不是让晚霞烧的。
   也许是什么触动了张灵甫,他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
  
   几仗下来你小子要是还活着,等到再组织奋勇队,我亲自带你上!
   奋勇队组好了,一共二十四人。
  
   营长下令:各连安排部分士兵在战壕里警戒,其余官兵整队集合,给奋勇队的弟兄们壮行。
  
   天完全黑下来了。全营的队列前,站着二十四条高高低低的身影。营长走上前去,挨个儿跟这些弟兄握手。他的手握得很慢、很用力。
   营长的身旁跟着名卫兵,手里拎着一盏马灯。马灯上蒙着一小块儿黑布,只露一条缝隙——这是为了不让灯光过分明亮,以免暴露目标。
   这半明半暗的灯光,逐一流淌过二十四张普普通通的脸。这些脸显得朴素而平静,好象他们将要去干的不过是一桩日常的农活儿。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头好象有什么东西梗住了。
   “敬礼!”营长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号令。
   在队列中,萧剑扬行了一个他入伍以来最标准的军礼。
   二十四个人“刷”地回了个礼,然后整齐地向右转,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亮了,但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被夜里的突袭打乱了部署,天亮之后日军迟迟没有动静。
   萧剑扬趴在战壕里,一面观察着远处的情况,一面咽着嘴里的饼干。这饼干是上海市区的一些商号送来的慰问品。
   今天早上没有热饭——炊事班在弄早饭的时候,不小心漏出了烟,日本人的山炮马上就打过来了。鬼子的炮打得很准,两炮试射之后,第三炮就直接命中了目标。炊事班的大锅和半个班的弟兄就这样完了。
  
   萧剑扬吃着吃着,突然发现东面偏南的天幕下,蓦地出现了六个小黑点儿。很快,这些小点儿就变大了,空气中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
   “敌机!注意隐蔽!”连长的嗓子扯起来了。
  
   萧剑扬没怎么见过这玩意儿,很感兴趣——在东北,日本人可舍不得用轰炸机来对付山里的小股义勇军。
   他一边把身子伏低,一边仰脸盯着这些家伙。飞机眨眼间就到了头顶,机翼下的膏药饼子在晨光里显得血红血红。
   投弹了。萧剑扬一下子觉得自己好象掉到了一面大鼓的鼓面上。“ *** !”他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敌机飞远之后,他抬起头使劲儿晃了晃。满头满脸的土,耳朵象有两团马蜂炸了窝,嗡嗡乱响。
  
   他抬眼向远处观瞧,一个新的现象吸引了他的视线:还是在东面偏南的天空下,这会儿出现了一个小圆点儿。他瞧了一会儿,认为那应该不是飞机,因为它就象贴在半空中似的,一动不动。
  
   还没等萧剑扬搞清楚那小圆点儿是个啥玩意儿,鬼子的炮弹就盖了过来。
   在长白山跟日本人打交道的那些年,萧剑扬对小鬼子的掷弹筒倒是很熟悉。那家伙声音贼尖贼尖的,准头很足,可杀伤力有限。比这再大点儿的,也就是日本人的六零小钢炮他见识过几次。
  
   今天这阵势可大不相同。炮弹激起的大大小小的烟团,顷刻间将战壕吞没了。别说是头回上战场的萧剑扬,就连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连长把头埋得很低,聚精会神地分辨着炮弹的呼啸声。除了迫击炮、山炮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出了一种陌生的炮弹声。这种炮弹爆炸后发出的威力,超过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弹种。
  
   炮击越来越密、越来越准。萧剑扬紧紧地贴在战壕的侧避上。炮弹爆炸时溅起的土块儿,连续不断地砸在头顶的钢盔上。逼人的气浪持续地在耳中汹涌,同时撞击着胸口。他觉着喘不上气来。
  
   战壕两壁上原本就很松软的湿土,此刻好象是被融化了,纷纷塌落。
  
   萧剑扬小时侯见过山火:一座叫棒子岭的陡峭山峰,漫山的林子都起了火,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而此刻,他好象觉着,那座着火的山峰一下子倒了下来,死死地压在整条战壕上。
   他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还没等开上一枪,俺这条小命就废了?
  
   炮击结束的时候,萧剑扬的身子已经被土埋住了大半。旁边一个还活着的弟兄费力地把他拽了出来。
  
   他靠在塌得差不多了的战壕壁上,没有动弹。他觉得自己好象掉进了一个雪窝子,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却悄无声息。身子里象灌进了一缸子掺了冰块儿的烧酒,忽热忽冷。
  
   不知是谁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接着又是一脚。他这才缓过神来。
   是连长。
   连长的钢盔不见了,右额头上有血沿着面颊流下来。他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恶狠狠地喝道:
  
   “快起来!鬼子上来了!”
   萧剑扬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在战壕的外沿卧好。其实战壕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条七零八落的半截子土沟。土沟的前后,是一排排颇为规整的弹坑。
  
   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儿搞得鼻子、嗓子里火辣辣地疼。他眯起眼睛,努力向远处望去。
   大约摸半里以外的田野上,出现了日本人的散兵线。粗粗估摸,大概有一百多号人。
  
   土黄色的散兵线迅速逼近,很快可以看得见三八大盖枪头长长的刺刀。刀尖的闪光在田野中形成了一条时断时续的亮线。
  
   萧剑扬把枪栓尾部的保险片拨下来,握稳枪身,瞄住了一个粗壮的日本兵。那家伙的枪刺上挑着一面膏药旗。
  
   汗水从钢盔下面涌了出来。上等兵的手心里也冒出了汗,把核桃木的枪托整得很湿滑。
   萧剑扬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胸膛里好象有一只口渴的狍子在蹦达。
   他咬咬牙,屏住呼吸,扣下了扳机。
   枪响了。
  
   可那个又壮又矮的日本兵依旧在向前逼近。
   萧剑扬没有想到,自己参军后第一仗的第一枪,竟然就打飘了。
  
   “妈拉个巴子!哪个乱开枪!”不远处传来了连长的怒骂。 “等我的口令!”
  
   萧剑扬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在军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拉动枪栓。一个弹壳灰头土脸地从枪里跳了出来。他把枪栓往前一推,重新上好一发子弹。
  
   他开始按爹以前教的法子去做:
   把自己想成一棵山上的红松,稳稳当当地扎在黑土之中。身子前的步枪是从红松上伸出去的一根枝干,自如地向远方舒展。没有风,林子里很静。阳光下,远处的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连长下令射击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萧剑扬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枪身轻快地向后跳了一下。
   这回,那面膏药旗不见了。
  
   连里的捷克造轻机枪清脆地响了起来。中正步枪也放起了排枪。
   日本兵倒下了一片,剩下的继续向前猛扑。当他们离连队的战线还有九丈多远的时候,连长一声令下,弟兄们投出了手榴弹。
   鬼子的第一次冲锋给打退了。
  
   连里的伤亡很大。萧剑扬他们班原本有11名弟兄,现在能继续战斗的只剩6名了。班长的前额骨被弹片掀起一大块儿,露出淡红色的脑膜皮。
   大多数的伤亡弟兄都是倒在了鬼子的炸弹和炮弹下面。
  
   连长沿着破败的战壕弯腰走来,一边走一边督促大伙儿抓紧时间抢修工事。当看到满身泥土、满脸汗水的上等兵,他站下了。
  
   “小子,这正规战的滋味儿如何啊?”连长的额头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萧剑扬咧了咧干裂的嘴唇,没吭声儿。
   “你打枪的感觉很好,就是别慌。这打炮多听几次就习惯了。”
   连长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
   “以后尽量捡鬼子的指挥官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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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炮弹很快又盖了过来。炮击过后,又是一个中队的步兵发起冲锋。
   萧剑扬对炮弹的呼啸有些适应了,枪也打得顺手起来。这回他记着连长的话,仔细观察了一下,在鬼子的散兵线中盯上了一个拿指挥刀的瘦条个。那家伙的身子比别的日本兵挺得高一些,不时将手中的战刀挥向前方。
  
   “打狼要打头狼”,萧剑扬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
   他估摸了一下那个日军指挥官移动的速度,然后将准星瞄住他行进线路上的某一点。当感觉着穿黄呢军服的身影即将到达那一点的时候,萧剑扬利索地开了枪。
  
   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略带弧度的无形线,旁若无人地从日本军官的左胸扎入。他怔了一下,象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手中的指挥刀掉落下来,他的身子也随着向前倾斜,重重地扑倒在了这片本不属于他的土地上。
  
   日本兵的战斗队形痉挛了一下。
   恰好这时,51师的八二迫击炮也发话了。一排炮弹从战壕的上空飞过,除了几发偏了一些,其余的都落在了日本兵的队列中。田野中腾起了团团烟尘,中间夹杂着土黄色的碎布条。
  
   连长抓住时机跳出战壕。这时他手中已经换上了一支上好刺刀的中正步枪。他将刀尖向前一甩,嘶哑地呼喊起来:
   “弟兄们!冲!”
  
   这个漂亮的反冲锋刚打到一半,田野里突然响起了歪把子机枪的嚎叫。冲在前面的几个弟兄沉重地倒了下去。连长的左肩膀也挂花了。
   其余的战士迅速卧倒。
  
   “***!哪个去把鬼子的机枪敲掉?”连长卧在土里,捂着左肩的伤口,大声地问。
  
   萧剑扬应了一声,把枪抱到怀里,一个侧滚,滑到旁边的一个弹坑里,然后又迅速地爬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弹坑。
   刚入伍时的那一通埋头苦练,这会儿看出了意义。
  
   他在弹坑里慢慢地探出脑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透过被炮弹炸得东倒西歪的稻杆儿,他发现左前方一条田埂上,一挺歪把子正起劲儿地吐着火芯子。机枪的后面,是两个顶着钢盔的小脑袋。
  
   萧剑扬把枪伸出去,用准星点住了目标。这情形不禁使他想起了一个画面:小时侯在秋后的花生地里,用小围枪打田鼠。
   枪响了。一只日本田鼠耷拉下了脑袋。旁边的另一只抓过机枪,刚想接着射击,萧剑扬又干净利落地让他歇着了。
  
   卧倒的弟兄们一跃而起,继续向前冲去。
   鬼子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见两次冲锋没什么进展,日军进一步加强了对这段战线的炮火轰击。又有六架敌机出现在了阵地上空,轮番投弹、扫射。
   萧剑扬趴在残破的战壕里。不远处躺着两名战友的身子,右边一个的脖腔上只留下了半颗脑袋,左边的一个不见了右臂——那只右臂此刻正安静地浸泡在萧剑扬身边的泥水中,右手中还攥着一枚木柄手榴弹。
   战壕底部的泥水已由土黑色转为了暗红色,而且变得粘稠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在战壕中弥散,再混合上呛人的硝烟味,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敌机飞得很低,从容地进行着各项攻击,似乎它们参加的并不是实战,而是一场例行的演习。
   萧剑扬恨得牙根子直抽,他真想爬起来给这几个长翅膀的来上两枪。可部队在战前下过死命令:严禁对空射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一个念头在胸口翻滚起来,使他感到非常憋闷:
   俺们的飞机在哪里?!
   还没到中午,连长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
   他的305团1营2连,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全连原有156名官兵,现在还有战斗力的仅剩下31人。原有的9挺轻机枪,现在能打响的只有1挺。
   这时,作为第二梯队的3连赶上来增援。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名传令兵,带来了上峰的命令——所有一线部队,一律不许后退半步,死守阵地。凡有临阵动摇之情形,必以军人连坐法处治。
   连长一把推开给他包扎伤口的医护兵,站了起来:
   “娘的!费不着‘连坐’!老子没想活着离开这儿!”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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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狙击手》第2章 作者:独孤手
  
   连长看了一眼又被炸得不成样子的战壕,用黯哑的嗓音下了一道命令——把咽了气的弟兄们的身子抬到战壕上沿,垒成几段临时的胸墙。
   活着的士兵们默默地待在一旁,没有一个动手。
  
   “妈个巴子!磨蹭个啥!”连长急了,眼睛里涨满了红红的血丝。
   “执行命令!鬼子马上又要进攻了!”
   萧剑扬跟几个同伴一块儿喊了起来:
   “连长!俺们宁可叫鬼子打死,也不能用弟兄们的身子……”
   大伙儿的嗓子都哽住了。
  
   连长没有瞧他们,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远方,喃喃地说了一句:
   “要活!只有活着才能让鬼子死!”
  
   命令终于得到了执行。坑坑洼洼的战壕上方,出现了几段新的胸墙。黄绿色的墙体上,有一滩滩暗红色的斑块儿,象一张张呐喊着的脸。
  
   日本人的炮击又开始了。
   萧剑扬蜷着身子,脑袋倚在一段新垒的胸墙上,那是两名弟兄的躯体。他似乎感到,仍然有几丝未凉的体温,从其中的一副躯干上散发出来。
   一股浓烈的异味从胸墙上弥散开来,象新鲜内脏的气味。
   现在他的黄绿色军服上除了土渍就是血迹,有战友的血,也有自己的血——一块弹片划破了他的左臂。
  
   胳膊上的伤倒不是很重。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脑袋发木,心里也麻麻的。
   他摸出一发子弹,用尖尖的弹头使劲儿地在手背上扎了几下,然后将它放在手心里,攥得紧紧的。
   突然,萧剑扬听见从头顶传来了一种“嗷……”的声音,同时感到脑袋上方的空气在抖动。他这是第一次上正规战的战场,还没有学会听炮弹飞行的声音来判断弹种和弹着点,因此并不知道,一枚大口径炮弹正向他的身旁砸落。
  
   但是凭着本能,他也觉察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正向自己裹来。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萧剑扬觉着身子下面的土地震了一下。
   咦?咋没有炮弹爆炸的声响?也没有气浪扑过来?
   过了一会儿,萧剑扬闭着眼摸了摸身上的胳膊腿,还好,哥儿几位都没挪窝。他再把眼皮撑开半条缝,四下里瞅了瞅——没什么异常,只瞅见身旁几尺外一张绷得刷白的脸。那是3连的一名下士。
   再仔细瞧瞧,原来在他俩儿的身子之间,出现了一个脸盆大的地洞。
  
   大难不死的悸动,加上抑制不住的好奇心,促使萧剑扬等鬼子的炮击一停就爬了过去,用工兵铲起劲儿地挖起来。洞很深,萧剑扬向旁边的那位下士招了招手——兄弟,帮把手吧!
  
   两个人从土里刨出了个没响的炮弹头,足有小冬瓜般粗细。黑黢黢的弹体上还有几个汉字:“昭和十三年”。
   萧剑扬啐了口唾沫,心里骂道:闹了半天,原来碰到个大日本蝗军的瞎 *** 弹!
  
   仗打到下午,增援来的3连也伤亡殆尽了。
   这时,传来了糟糕的消息——右翼友邻部队的阵地被日军突破了。
   由于国军阵地布设得象一条线,缺乏纵深配置,因此一旦一点被突破,整个防线都动摇了。
  
   传令兵又上来了,带了新的命令——前沿各部队收缩后撤,向罗店镇内转进。
   连长斜靠在战壕里没动,吃力地往驳壳枪里压入最后10发子弹。他又一次负了伤:右腿被炮弹炸断了,断口处露出了白色的骨头碴子。
   萧剑扬跟几个弟兄过来要抬连长,他平静地摆了摆头:
  
   “你们撤吧。我跟他们作个伴儿。”
   他指了指被垒作胸墙的弟兄们的躯体。
  
   一排长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给连长敬了个礼,然后突然扑过去,一把夺下连长手里的驳壳枪。
   “连长,俺们说什么也要把您抬下去!”
   他点了几名弟兄:
   “你们几个负责连长,有你们在就要有连长在!”
  
   两个连剩下的70多号人往镇子里撤。当通过一片半人高的棉花地时,突然遭遇了一队从侧翼包抄过来的日本兵。一阵短兵相接之后,队伍被打散了。
  
   萧剑扬杀出棉花地,在一口小水塘边停住了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前方绿油油的菜地尽头出现了一长溜房屋,黑瓦白墙的屋宇被炮火炸得东倒西歪。
   那里就是罗店镇。
   他抬腿正要往那个方向迈步,可猛地又站住了。
  
   连长!
   萧剑扬一下子意识到,身负重伤的连长和抬运他的几个弟兄都不见了踪影。
  
   他赶忙掉回头,猫下腰,又冲进了那片棉花地。
   等萧剑扬找到连长的时候,晚霞已经燃遍了天际。
  
   连长趴在一块儿被踩倒的棉花地里,脸扭向东面,眼睛半睁着,无神地望向远方,象在想着什么心事儿。
   在他的背部,是三八枪刺刀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刀口。
   他身边不远处,是另外三名弟兄的尸体。棉花地里满是杂乱的日本兵大皮鞋的鞋印。
  
   萧剑扬慢慢地跪倒在连长身旁。他觉着浑身的血液好象长白山中腊月天的瀑布,一下子冻结在半空中。而眼窝里却干热热的,似乎有什么正燃烧起来。
   连长微微张开的嘴里,满是粘稠的血块儿。他的右手深深地抓入土里,浸满了鲜血的土地中出现了五道由手指抠出来的深沟。
  
   萧剑扬呆跪了一会儿,用右手轻轻地把连长仍然睁着的眼睛合上,然后仔细地数起连长背部的刀口。
   一个、两个、三个……十一个、十二个……数到后来数不清了,因为好几个刀口血肉模糊地重叠在了一起。
   就算十七处吧。
  
   萧剑扬接着清点了一下自己身上剩下的子弹。还有四个装满弹的桥夹,再加上枪里没打完的两发,总共是二十二发子弹。
  
   萧剑扬把连长的身子正过来,抓了两把土,盖在那张已经变得灰白的脸上,然后轻轻地说了句:
   “连长,您慢点儿走,俺去整十七个鬼子给您送终!”
  
   他站起身来,紧了紧腰间的武装带,然后抬头判断了一下方位。他没打算朝西撤,而是准备向东。
   东边的天幕下,暮色已经浓重起来。他拎着枪朝那个方向走去,那是日本人的后方。
   最后一抹晚霞烙红了他的背影。他象一名孤独的猎手,沉默地走向野兽出没的晚林。
  
   萧剑扬的第一头猎物,其实可以说是用舌头打着的。
   他借着夜色,从两股日军的结合部溜了过去。这几天,中日两军在罗店一带反复争夺,彼此的战线都比较乱。
  
   萧剑扬尽量捡棉花地走。这江南的棉田让他想起了故乡的青纱帐。只不过棉花杆没有高粱杆那么高,才到人的腰这儿。另外也不象高粱地那么密。但要藏住一个猫着腰的夜行者,这棉花地是足够了。
  
   多年深山老林中的狩猎生涯,使得萧剑扬养出了一副矫健利落的好身手。他在黑夜中迅速地潜行,象鱼儿在湖水中游荡。
  
   路上碰到过几次鬼子的游动哨,萧剑扬都是悄无声息地趴下来,静静地等他们过去。他不想贸然出手。
  
   又走了两里多地,他站下了。右前方出现了几间房屋的轮廓。他悄悄地摸了过去。
   这是三间普通的农舍,有两间已经被炮火炸塌了一部分。正中的一间还比较完整,门闭着,窗户好象用东西遮住了。由门窗的一些缝隙中透出几丝非常微弱的光亮。
   能隐约听到从里面传出忽高忽低的人声。萧剑扬在东北的时候听过日本人说话,此刻他辨别出来了,那屋里传出的是东洋话。
   萧剑扬的鼻子是猎人特有的尖,他闻到了从那里飘来了烧稻草的烟味,里面夹杂着稻米饭的香气。
  
   这诱人的饭香,一下子唤醒了萧剑扬的饥饿感。整整打了一天,他只是在早上啃过一顿饼干。中午刚咽了两块饼干,鬼子就又攻上来了。后来从下午到晚上都没吃过东西。
   此刻被这夜风中的饭香味儿一勾,他的肠子和胃就象被扎破的车胎,一下子抽成了一堆。
   “操!俺叫你们吃!”萧剑扬决定找找这帮鬼子的晦气。
   他趴在地里,抬高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房屋的周围。
  
   爹曾经教过他:在黑夜中的林子里瞧东西,不要用眼珠子正对着看,而要斜着眼睛,用眼珠子边上的部分画着“8”字看,这样可以瞅得更清楚。
  
   萧剑扬按爹教的法子瞅了一圈,发现在门外的黑暗中,有一个矮矮的身影在来回走动。那是鬼子的步哨。
  
   他打算先敲掉屋外的哨兵,然后等屋里的鬼子听到枪声跑出来时,再瞅冷子干掉一两个。
  
   他用枪瞄了瞄。由于夜比较黑,那个鬼子哨兵又总是走来走去,再加上自己又饿又累,萧剑扬觉得没有十成的把握一枪命中。
  
   萧剑扬放下枪,活动了一下脖颈。他要踅摸一个最佳的猎杀时机。
   他爹萧子林总爱把句话挂在嘴边:
   “好猎手打猎靠‘山里经’,更好的猎手打猎靠脑子清”。
   萧剑扬寻思了一下,觉得最好能先把屋里头的鬼子诓出来一下。在开门的一刹那,屋里的光线会把门前照亮。这样开起枪来就更有准头了。
   对!就这么办!
   可是,用什么法子能叫屋里的鬼子把门打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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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剑扬记起件事儿:
   以前在东北的时候,日本守备队的家伙每次进屯子,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处逮鸡吃。他们待过的院子,总是满地的鸡毛。
   小鬼子好象对鸡肉有种特殊的嗜好。
   “行啊,俺就给你们整只鸡出来!”
  
   作为出没山林的猎手,他们所必备的基本技能之一,就是能模仿多种动物的叫声。这样,一来可以在林子中借用动物的声音相互联络,二来可以用声音引诱猎物上钩。
   萧剑扬在这方面也不含糊,他尤其擅长学飞禽的鸣叫声,不论是松鸡、沙鸭,还是茶腹然、三窦鸟,他都学得跟真的似的。就连很难模仿的人参鸟的叫声,他也学得八九不离十。
  
   至于学学鸡叫,那实在是小菜一碟。
   萧剑扬深吸一口气,捏住嗓子——
   “咯咯咯咯咯咯……”
   夜色中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母鸡叫声,好象某位鸡太太遭到了黄鼠狼的骚扰。
  
   果然,没过多久,那屋子的房门就开了条缝,然后一下打开,从里面蹦出两个乐滋滋的日本兵。他俩光着膀子,脑袋上都扎着根布条。
   屋里的光线流泻出来,勾勒出了门外哨兵的半个轮廓。他顶着钢盔、背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枪,也正在朝有鸡叫的方向张望。由于哨兵的职责所限,他不敢擅离岗位,只好在心里盼望着同伴能赶紧逮回只肥嫩的母鸡。
  
   他没想到,自己盼来的却是颗7.92毫米的中正式步枪的子弹。
  
   他身子往后一震,两臂张开,仰面倒了下来。
   那颗子弹冷冷地从他的左胸穿过,给他留下了一颗破碎的心。
  
   萧剑扬飞快地拉动枪栓,又顶上一发子弹。
   蹦出来准备逮鸡的两名鬼子兵,由于刚从比较明亮的屋内跑出来,眼睛还没有适应屋外的黑暗。突如其来的枪声,让原本兴致勃勃的他俩一楞。
  
   这一楞让萧剑扬逮住了机会。屋里露出的亮光,把门口两名鬼子兵的身影衬得分外清晰。他迅速地射出第二发子弹。
  
   这发子弹稳稳地钻入了一名日本兵裸露的前胸。
   那家伙也倒了下来。另外一个赶紧卧倒。
  
   屋子里面有人“咣”的一声推上了房门,同时传来了杂乱的叫骂声和摸枪声。
   屋后的黑暗中,也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萧剑扬收住枪,伏下身子,不慌不忙地向后移动。
   很快,他的身影就融化在无边的夜色中。
  
   黎明到来的时候,萧剑扬醒了过来。此时他正躺在一片棉花地里。
   他是被饿醒的。
  
   昨夜干掉两名日本兵之后,他又摸着黑走了一阵子,后来在这片棉田里躺下了,又饿又乏。
   他支起半个身子。左臂的伤口又疼了一下,他咧了咧嘴。
  
   嗓子眼儿里好象塞满了烤焦的木头屑子。他打开身边暗绿色的军用水壶,使劲儿晃了晃,可没有一滴水流出来。
  
   露水打湿了他的军衣,身旁庄稼的叶面上,也结满了一颗颗的露珠。萧剑扬趴过去,贪婪地用舌头舔了起来。
  
   嗓子好受了一些,饥饿感却更强烈起来了。
   他撑着地面慢慢爬起身,向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儿。
   晨曦中弥散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远方是一大片水稻田。不远处有一条田间土路,四尺多宽,象条粗布带子在绿色的田野中穿行。
  
   萧剑扬有点儿犯愁:如果是在故乡的山林里,即使不打猎,他也能靠漫山的野果和榛子吃个饱。可对这里的环境和物产,他实在是不熟悉。
  
   突然间,清晨的空气中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萧剑扬赶紧伏下身子。
   从那条田间土路上开过来一辆绿色的军用跨斗摩托车,车上插着一小面膏药旗。等开得近了,可以看出,除了开车的一名士兵外,跨斗里还坐着位军官模样的家伙。
  
   萧剑扬心里一乐:
   “得啦,俺的早饭就在您二位身上着落喽!”
   他利索地打开了步枪的保险。
  
   摩托车在土路上颠颠簸簸地开着,猛然间一下停住了。土路中央现出了一个大弹坑,这是日本人他们自己的杰作。
   一直盯着这两只猎物的萧剑扬怎肯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迅速出枪、瞄准、击发。
   驾驶摩托车的那名日本兵正在想怎么通过这个大弹坑,突然觉得好象有一个巨大的车轮迅猛地砸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往前一冲,瘫在了摩托车的驾驶手柄上。
  
   跨斗里那名日本军官的军事素养倒是相当好,他“噌”地一下从跨斗里窜出来,然后一个侧翻,在萧剑扬第二发子弹飞来前的一刹那滚进了那个弹坑。
  
   萧剑扬为自己浪费了一发子弹而恼火。他迅速转移了射击阵位,接着又顶上第三发子弹。
  
   滚进弹坑里的那名军官,是日军第十一师团二十二旅团的一名联络官,战场经验比较丰富。从枪声判断,他认为这不过是支那军的散兵游勇。但他同时也感觉出,这支那兵的枪法很不错。于是他摸出腰间的南部式手枪,静静地趴在弹坑里,并不轻易露头。
  
   萧剑扬瞄了一会儿,发现这名鬼子军官猫在弹坑里连脑袋也不露一下。他估摸了一下距离,心想:这要是再往前摸近些,扔个手榴弹进去就太得劲了!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前的手榴弹袋,蓝布做的袋子已是空空如也——他的手榴弹早在昨天的战斗中就打光了。
  
   弹坑里的日本军官趴了一阵子,见外面没什么大的动静,心里也吃不准支那兵到底走了没有。
  
   正在这时,“嗖!”,有个东西从头上飞了进来,“啪”的一声落在了弹坑底儿。
   日本军官第一个反应就是——手榴弹!!!
   他玩命儿地往弹坑外面跃去。
   刚只探出了半个身子,他就被一颗不期而至的子弹穿透了脖颈,身子沉重地跌回了弹坑里。
  
   躺在坑底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不知道这名日本军官有没有看清楚:
   落在自己身边的那颗“手榴弹”,其实不过是个普通的军用水壶。(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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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狙击手》第3章
  作者:独孤手
  
   萧剑扬跳起来,飞快地跑过去,利落地拾掇起这两头猎物。
   他先摘下开车的鬼子兵身上的军用水壶和挎包。这家伙身背的那把枪好象是“花机关”,以前见别人使过。萧剑扬对它不感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这种射程近、准头差、而且极糟蹋子弹的东西,根本不能算是枪。
   鬼子皮带上别着两个四十八瓣儿手榴弹,萧剑扬顺手把它们摘了下来。
   然后他跳进弹坑,也是先摘下鬼子军官的水壶、挎包。这军官身上还挎着一个牛皮的小包,萧剑扬也把它弄下来了。
  
   那把南部式手枪,萧剑扬没要。他觉着在战场上这玩意儿就象个玩具。
   鬼子军官胯上的那把东洋战刀,萧剑扬倒很想弄回去作个纪念。可在鬼子的后方孤身行动,带着个这玩意儿实在是不方便。萧剑扬只好把它搁下了,觉着一肚子的遗憾。
  
   “操!俺往后怎么着也要再整一把!”他在心里不甘地说。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萧剑扬迅速离开这个小猎场,消失在棉田的深处。
   等跑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萧剑扬歇下来,开始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他先从鬼子的水壶里喝了两口,让水先在嘴里多转了几圈,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咽下去。当年他跟爹为了打紫貂,每次要在山上转悠好几天,由此养成了节约饮水的习惯。
  
   他自己那个空空的军用水壶,就留在弹坑里给那位鬼子军官陪葬了。刚才为了增加水壶的分量以便能扔得更远更准,他飞快地往水壶里塞了几把泥土。
  
   两口水下肚,他接着嚼了小半块儿从鬼子挎包里找出来的压缩饼干。
  
   当年在林子里打猎时,他爹就反复叮嘱过:越是饿得不行的时候,越不能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那样会吃出岔子来。
  
   剩下的几块儿压缩饼干,他仔细地包好收起来。
  
   从那个开车的日本兵的挎包中,萧剑扬发现了白纸包着的一团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些青黑色的颗粒,好象是用什么果子晒成的干。
  
   他试着往嘴里塞了一颗。赫!酸得倒牙。不过随后嘴里就冒出了很多唾液,嗓子眼儿也觉得润润的。
  
   “成!这玩意儿在伏天倒是个好东西。”萧剑扬把纸团包好,小心地收起来。
  
   从鬼子军官的挎包里还翻出了几颗奶糖、两包香烟,烟盒上画着只金黄色的长着翅膀的动物,好象是蝙蝠。
  
   萧剑扬跟他爹一样,不抽烟。
  
   他爹说过,要想作好猎手,就最好不要养成抽烟的习惯。山林里的野家伙,鼻子贼尖贼尖的,你身上只要冒出一星半点的烟味儿,它们就能闻出来。这样哪怕你伪装得再好,它们也不会靠近你的伏猎场。
  
   奶糖萧剑扬咬了半颗,剩下的半颗他用糖纸重新包起来收好。香烟他也收起来了,打算回去给吸烟的弟兄们抽。
   一想到弟兄们,萧剑扬的心沉重起来了。整个连一百五十多名弟兄,如今剩下的不知道还有几个?
  
   他把收好的烟又掏了出来,撕开包装,把每支烟都揉碎,然后扬起手轻轻地洒开来。金黄的烟丝如碎花般飘散开去,静静地落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
  
   由打那名日本军官身上弄来的牛皮小包,其实是一个图囊,里面有一张军用地图。
   萧剑扬还不会识图,看不懂,只看出上面印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圈圈儿,每个圆圈旁边都印有或细或粗的汉字。萧剑扬找到了标着“罗店”字样的圈圈儿,在它旁边画有不少红色、蓝色的箭头。
   整张图印得非常清晰、工整,纸质也很不错。
   从鬼子军官的包里还搜出来几张纸片,上面写着日文,还有一些数目字。其中夹杂的一些汉字萧剑扬是认得的,看起来这些好象是什么命令。
   萧剑扬想这些东西对于上峰可能有用,他认真地把地图和文件收好。
  
   吃了东西喝了水,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一振。他把从鬼子身上缴来的饼干、文件之类的东西都塞到自己的干粮挎包里,还有那两个四十八瓣儿手榴弹。不到万一的时候他不打算使它们。
  
   接着,他琢磨起怎么给自己换身行头。
   长白山上的好猎手,对于伪装是相当讲究的:开春跟春末有不同的伪装,针叶林里跟阔叶林里有不同的伪装,草甸子里跟岩堆子里有不同的伪装,打马鹿跟打熊瞎子有不同的伪装。
  
   萧剑扬身上也继承了这种优良的素养。
   前两天刚一上阵地,他就觉着,身上齐整的黄绿色军装,在绿油油的田野里,的确不能算是一种最好的伪装。
   可队伍上总讲究个军容、讲究个纪律,发什么就得老老实实地穿什么。
   现如今自个儿一个人单干,那就是天高皇帝远喽。
  
   钢盔他早在昨个儿天黑的时候就扔了。那玩意儿不但戴着沉,而且那种规则的外型以及表面的光泽,在野地里实在是暴露目标。蹲在战壕里的时候用它挡挡弹片什么的还成,可如今要是在“打猎”的时候还顶着它,那只会帮倒忙。
  
   萧剑扬从挂在身子左面的刺刀鞘中拔出刺刀,在附近割了一大堆杂草、茎杆儿、叶蔓什么的。
   他先编了个草圈儿,扣在布质的军帽上。为了效果更逼真,他还特意在草圈儿上插了几朵小野花。
  
   军帽上青天白日的帽徽,他也摘下来了,放在衣兜里。
   然后他摘下子弹带,解开皮带、绑腿,脱下军衣军裤。
  
   在军装上的几个不同部位,他用刺刀仔仔细细地划出了一条条的口子,接着再把每两条口子的下端割通。很快,一身军服就成了一套由布条组成的蓑衣。
  
   他把割来的植物茎、叶,精心地系在布条上,再经过一番修整,一件说得过去的伪装服就成了。
   萧剑扬再把另外一些茎、叶整碎,挤出暗绿色的汁液,再混上泥土,然后把这些灰绿灰绿的糊糊涂在脸上、手上、脖子上。
  
   最后剩下的一些,他涂在了脚上穿的黑布鞋的鞋面上。
   方型的干粮挎包上,他也绑上了几条绿色的植物蔓条。
  
   收拾停当,他点查了一下剩下的子弹。原来的22发,打了5发,还余下17发。
   他用刺刀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桃木上,认真地划了4道浅浅的刀痕。
  
   “还有13个!”他在心里念叨着。
   为了轻装和便于伪装,他把帆布的子弹带也扔下了。剩下的一些子弹他揣进了衣兜里。
  
   早已成了摆设的手榴弹袋当然也不要了。
   他穿起刚弄好的一身行头,然后把一条绑腿用刺刀一截为二,分别扎在两个裤脚管上。接着把另一条绑腿缠裹在中正步枪上。
  
   他又喝了两口水,把两个日军水壶里的水并到一个壶里,把另一个扔了。
   萧剑扬挎好水壶、干粮包,刺刀入鞘,枪拎在手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去寻找下一处伏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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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狙击手》第4章
  作者:独孤手
  
   上午的时候,萧剑扬相中了一处不错的伏猎场。
   这是一条不太大的河,自西向东流。两岸各有一条沿河的乡间土路。
   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说是桥,其实只有木板搭成的桥面,三尺多宽,没有桥栏,靠几根木桩子撑在河面上。
   河的右岸,也就是靠萧剑扬的这一侧,在桥头的东边有几座坟头。
   萧剑扬猫在田里,悄悄地爬到靠近土路的地方瞄了一眼。土路上有杂乱的日本兵大皮鞋的鞋印。
   他接着爬到那几座坟头的后面,停下了。观察了一会儿,他觉着这里是个不错的射击位置:视野开阔,而且又便于隐蔽。
  
   他决定在这里候着猎物出现。
   “三老四少:打扰了!俺要借贵宝地收拾几个鬼子,还望您们多担待、多照应!”
   萧剑扬冲着坟头轻轻念叨了两句。
  
   他解下缠裹在步枪上的绑腿。在田地里猫腰行进的时候,枪上缠着绑腿是一种不错的伪装。可等到要开打了,还缠着绑腿就会影响瞄准。
   他又整了些植物的汁液,和上泥土,往步枪上抹了抹。
   接着,他又把身上的伪装拾掇了一下。
  
   太阳升高了,四下里一片闷热。汗水从毛孔里钻出来,沿着皮肤流开去,好象有许多只小虫子在四处乱爬。
  
   萧剑扬喝了一口水,平心静气地守侯着。
   西面偏南的远方,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声响,象是有什么人在地平线的后面滚动着无比巨大的生铁碾子。
  
   那是数不清的炮弹在轰响。
   终于,河对岸的土路上出现了一溜子身影。
  
   这大概是日军的一个小辎重队。打头的一个日本兵把三八枪扛在肩上,枪头挂着面小膏药旗。
   队伍中夹杂着一些中国人,看样子是种田的。他们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挑着担子。
  
   除了人,这里面还有几头水牛,牛背上驮着木箱。最前面一头牛的背上,还骑着一个鬼子兵。
   萧剑扬一下来了精神,眼睛也瞪亮了。
  
   队伍越走越近,快要上桥了。
   那个骑在牛背上的鬼子小伙儿好象心情不错,忽然间张嘴哼了起来,唱的可能是日本的什么民谣,调子听起来挺怪。
  
   莫非他也想起了自己家乡的稻田?
   “抓紧工夫唱吧,小子!”萧剑扬心里嘀咕了一句,拨下了步枪的保险。
  
   日本人的辎重队开始过桥了。
   等到那头背上驮着个鬼子兵的水牛踏上木板桥面的时候,队伍最前面的日本兵正好走到靠这一边的桥头。
  
   就在这时,萧剑扬的第一发子弹飞离了枪口。
   子弹干脆地穿进了领头者的钢盔。他的颅骨顿时改变了形状,整个人的身子象被雷击中了一样,一面抽搐着一面向侧后方倒去。肩头三八枪上的膏药旗,随着他的身体一齐跌进了河里。
  
   牛背上哼民谣的鬼子小伙儿兴致正浓,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碎了好心情。
   他慌忙地想从牛背上下来。可这健硕的中国水牛,相对于他的身材而言实在是偏高大了些。再加上桥面比较狭窄,他这会儿可真是有些“骑牛难下”。
   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容他操练骑牛术了,萧剑扬的第二发子弹轻轻松松地穿透了他的胸腔。
   弹头在身体产生的内爆效应,一瞬间震碎了他的无数个肺泡。他从牛背上栽下来,带着满肺咽不进的气体,一头扎进了桥下的河水中。
  
   已经走上桥面的三名中国农夫,这时扔掉肩上的挑子,纷纷往河里跳。一块儿上了桥的两名鬼子兵也在慌乱中掉了下去。
   对岸还没上桥的日本兵赶紧趴在了地上。被抓来的中国人乘机扔了跳担,一哄而散。
  
   萧剑扬迅速转移了射击位置,爬到另一个坟头的后面,利索地上好子弹。
   掉进河里的鬼子兵,其中一个水性看来是不赖。他飞快游到对岸,手脚并用,拼命地往岸上爬。眼看着半个身子已经爬上了河岸,土黄色的军衣湿淋淋的,上面挂满了绿色的浮萍。
  
   不过,他的逃命之旅也就到此为止了。萧剑扬的第三发子弹追踪而来,象颗钉子似的,一下把他钉在黑绿色的河岸上。
  
   另一个泡在河水里的鬼子兵,就似乎显得泳技欠精了。他伸着两只胳膊,玩命儿地扑腾。嘴里也灌进了几口河水。
   还是萧剑扬的第四发子弹帮他解脱了水中的烦恼。他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沉向河底,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心爱的塌塌米。
  
   “乓勾儿、乓勾儿……”,三八式步枪特有的射击声响成了一片,对岸的鬼子朝这里起劲儿地射击。他们大致判断出了伏击者跟那几座坟头之间的关系,子弹撕裂着空气飞了过来。
  
   萧剑扬伏低身子,慢慢地向后退去。
   等爬出了一段距离,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匍匐了回来。
  
   对岸的鬼子打了一阵子枪,见河那边没什么动静,觉得支那兵大概是跑掉了。其中一名日军的兵长开始向河岸爬去,想看看掉进河里的伙伴情况怎样了。
  
   他刚支起半个身子,就又被从对岸飞来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上半身往起弹了一下,然后重新落回了土地里。
   一丝游魂忙不迭地去追赶那四位先走一步的同胞。
  
   其他的鬼子赶紧卧好,继续开起枪来。
   又过了许久,河岸边彻底安静下来。
   湿热的空气中,平缓的河水飘着几缕血污,沉默地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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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热的空气中,平缓的河水飘着几缕血污,沉默地流向远方。
  萧剑扬在日本兵的开枪送行声中,悄悄撤离了河边。
  他向西运动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片竹林。
  此刻恰是正午,太阳当头,阳光象刚从蒸锅里捞出来的热毛巾,噼里啪啦地直落下来,生
  生地砸在人的头上、脸上、脊梁上。
  萧剑扬决定进竹林子歇一下脚。
  他闪身进了竹林,一下觉得凉快了许多。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林子里的阴暗,耳边就传来
  了一阵尖细的惊叫声。
  萧剑扬赶紧伏下身子,打开了手里中正步枪的保险。
  待他定睛一瞧,原来林子里已经有了几位访客。这是一位消瘦的中国母亲,身边还有她的
  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个小姑娘,一身红布褂子,看起来也只不过十岁刚出头一些。那
  位母亲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
  几个人身上穿的都是有补丁的粗布衣裳,满头满身的灰土。母亲和那个女孩子的背上,各
  有一个大包袱。看样子是从附近村子逃难来的农户。
  他们一看到进竹林来的萧剑扬,以为在大白天见着了鬼——
  一身绿毛,脸上青一块儿、黑一块儿,走路起来又轻又快。
  大人和孩子都吓得尖叫不止。
  萧剑扬连忙对他们轻轻地嚷道:
  “老乡,别叫了!俺是国军!”
  几个人听到“鬼”张嘴说起了人话,不怎么叫了,可还是瞪大了眼睛往后躲。
  萧剑扬想到个主意,他赶紧从挎包里摸出那个晴天白日的帽徽,然后慢慢地凑过去递给他
  们看。
  几个人这才平静下来,重又在地上坐好,相互依偎着。
  萧剑扬竖起枪栓尾巴上的保险片,一屁股坐下来。
  人一歇下来,干渴跟饥饿就撵了上来。他打开水壶喝了两口,然后从干粮挎包里掏出放日
  本人压缩饼干的纸包,拿起一块儿啃了起来。
  刚啃了两口,他就感觉着有某种目光在旁边瞄着自己。他一抬头,看见了几双孩子饥饿的
  眼睛,正馋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压缩饼干。
  萧剑扬赶忙打开那个纸包,把里面的饼干掰成几截碎块儿。除了给自己留下半块儿以外,
  其余都塞到了孩子们的手上。
  几张小嘴立刻飞快地动了起来。
  萧剑扬连声叮嘱:
  “慢点儿吃,别噎着!”
  他又把早晨从鬼子军官身上弄来的奶糖掏出来,全给了这几个孩子。那一小包酸酸的东西
  ,他塞
  给了那个最小的男孩子。
  怕孩子们吃得口干,他摘下军用水壶递了过去。那个年纪最大的小女孩忽闪着黑黑的眼睛
  ,没有
  接。她解下背上的布包袱,站起身来,轻快地向竹林外跑去。
  萧剑扬见那位母亲呆坐在一旁没有动,便拿起半块儿饼干送了过去。
  那妇人还是一动不动,也不接饼干,眼睛木木地看着远处,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婴儿。
  
  萧剑扬这才注意到,那孩子耷拉下来的小手僵僵地,不大对劲儿。他探出手一摸,原来孩
  子早就
  断气了。
  萧剑扬低低地叹了口气,打算把孩子的尸首从妇人怀里接下来。没想到那位母亲死也不松
  开手。
  她的眼睛失神地盯着远处,嘴里嘶哑地反复念叨着什么。
  她说的南方话萧剑扬一句也听不懂。可这世上原本有很多东西,是不用言语也能体会得出
  的。
  萧剑扬觉得有种酸涩的潮水一下涌进了心里。
  大约是一年前,他从关外辗转流落至关内,一路上看到了无数残破的家庭、流离的母子。
  每次瞅
  见这种情景,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娘。今天在这遥远的江南,他的心又一次被深
  深地刺痛了。
  萧剑扬慢慢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轻轻地打开。里面是四块袁大头。
  一个多月前,师长王耀武奖赏他的五块大洋,他拿出一块孝敬了班上的弟兄去打牙祭,其
  余的都攒了下来。
  现在,他把这四块银圆全塞进了那位母亲背上的布包袱。
  这时,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从竹林外跑进来了。她一头大汗,怀里抱着一捆青白色的茎
  杆儿。
  她坐下来,把这些拇指粗细的茎杆儿分给自己的弟妹们,母亲的身边也放了一枝。接着她
  又拿
  了一根递给萧剑扬,示意他用牙咬开嚼嚼。
  萧剑扬咬下一口,嚼了嚼。一股汁水渗了出来,甜的,味道挺象东北的甜秫秆。
  他赶紧大嚼了几口。
  见大儿伙咬得差不多了,小姑娘又站来向林子外跑去,看样子是想再去找一些来。
  嚼过几根这种茎杆儿,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不错。他拔出刺刀,又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
  桃木上,
  划出了5道痕迹。
  现在一共是9道刀痕了。还差8道。
  萧剑扬把刺刀插入刀鞘里,想伸直胳膊腿稍躺一会儿。
  正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
  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女孩子的呼救声。
  他“呼”站起身来,象只年轻的豹子一样,迅捷地向竹林外蹿去。
  林子外面的野地里,一个穿着红衣裳的纤细身影,正在惊恐地奔跑着。她的身后,三条土
  黄色的东西成扇形排开,正不紧不慢地逼上来。
  小姑娘跑得跌跌撞撞,怀里青白色的茎杆儿洒落了一路。
  三个日本兵显然认为这个支那小姑娘是逃不脱的猎物。他们象野狼玩弄筋疲力尽的兔子似
  的,一边小跑着,一边嘴里发出逗弄的吆喝声,完全沉浸在莫名的愉悦中。
  “畜生!” 萧剑扬低低地怒骂了一声。
  他迅速跪下右腿,膝盖骨向外偏,右脚的后跟稳稳地支住屁股;左腿打直,左脚掌内旋;
  脊梁骨略向前,成弓形;左肘撑在左大腿上,左手托稳枪身;右臂自然下垂,枪托靠里抵
  住肩,枪口瞄向这几头两条腿的牲口。
  此刻正是日头毒的时候,阳光照在步枪用于瞄准的缺口上,缺口的上沿泛起虚光,给瞄准
  增加了难度。
  对面的几个人都在运动中,中间的一个鬼子跟小姑娘跑得几乎是一条线,而且离很近了。
  萧剑扬怕误伤到她,于是决定先打跑在右边的日本兵。
  为了保证在这样强的阳光下一枪命中,萧剑扬没打算射他的头部,而是瞅上了他的躯干。
  
  枪响了。那个鬼子兵一个踉跄,向前一冲,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肩上挂着的三八大盖儿也
  一下摔出去老远。
  奔在左面的日本兵,正泡在原始本能的兴奋幻想中,听到枪声不禁一怔。
  等收住脚,看到从竹林里窜出来个半人半鬼的家伙,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把背在肩上的三
  八枪顺下来。
  但是已经太晚了,中正式步枪的子弹愤怒地撕开了他的胸脯。
  萧剑扬迅速顶上第三发子弹,将枪口指向中间的鬼子兵。
  可眼前的情形让他一楞。
  刚才萧剑扬的枪打响时,跑在中间的鬼子兵正好向前迈了一大步,双手抓住了那个小姑娘
  。
  他的三八枪是斜背在身后的。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似乎是意识到了:如果等自
  己从背上摘下步枪,支那人的子弹早就到了。
  这日本兵反应倒是很快,他采取了另一个法子:
  哈下腰,左手勾住小姑娘的脖子,右手抄住她的腰,把她整个身子提起来,挡在自己的身
  前。
  这个日本人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哈着腰,小姑娘的身子将他前面遮住了。他把头闪在小女
  孩的脑袋后面,同时双臂还不停地将那个穿红褂子的身体摆来摆去,
  萧剑扬一下傻眼儿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毕竟还嫩,自打摸枪起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阵势。
  汗水争先恐后地从帽檐下钻了出来,象许多条粗大的蚯蚓,沿着他的额头、面颊、脖子往
  下淌。
  他把牙根儿咬得紧紧的,心里有一丝慌乱。
  但枪口仍旧不偏不倚地指向前方。
  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热气从地面上蒸腾起来,裹住了萧剑扬、日本兵,还有那个小姑娘
  。
  萧剑扬觉得手里的中正步枪比平时重了许多。
  汗水浸入了他左臂上的伤口,好象有一把蘸了盐水的木锉子在那里来回磨动。
  他的眉稍不禁抽动了几下,可手中的枪身依然端得又稳又平。
  萧剑扬端枪的功夫,是他爹用棒子砸出来的。
  在他长得还没一支围枪高的时候,他爹萧子林就找来半截儿红松木,大致削成杆枪的模样
  ,在前头再绑上一个小沙包,然后这样子让他端着,在院子里一站就是一柱香。
  只要萧剑扬的小胳膊稍微晃一丝,他爹一棒子就砸了下来。没半天的工夫,他的身上就落
  满了黑青块儿。
  他娘在一旁瞅着心疼,不免抹起泪来。他爹一瞪眼——老娘儿们家!懂个啥?要想养出一
  手好枪法,除了祖上传下的天分,更要靠汗血来喂!
  小剑扬咬着牙,不吭半声,就这么一天天地端下来。春草秋雁,冬雪夏阳,木头枪换成了
  真围枪,小沙包长成了大沙袋。
  终于有一天,他爹点了点头。
  这会儿,在透不过气来的对峙中,萧剑扬尽管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办,但他认定了:就是
  天塌下来,也要把枪口钉死目标。
  那个日本兵也是满头大汗。他提溜着中国小姑娘,慢慢地往后退。
  萧剑扬没挪窝儿,枪口随着鬼子兵身体的移动而略微抬高了几丝。
  这时,一直在鬼子兵怀里挣扎的小女孩,逮着机会在日本人的左前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日本兵倒也硬气,只是呲了呲了牙,不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双臂。
  小姑娘被勒得喘不上气,拼命地向后踢打着双腿。
  她的一只脚恰好蹬在了鬼子兵胯下,而且是那个敏感部位。这下子日本人撑不住了,嘴里
  倒吸了口气,手一松,小女孩的身子往下出溜了半截,露出了他的脑袋。
  这点儿空间对于萧剑扬来说是足够了。他基本上是凭着感觉射出了那颗等待已久的子弹。
  
  子弹击碎了日本人的鼻梁骨,窜进了他的头颅。他身子往后一仰,带着怀里的小姑娘一块
  儿倒了下去。
  萧剑扬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跑过去。由于刚从紧张中挣出来,再加上一直是在毒日头下
  保持着跪姿,这会儿他觉着脑袋有点儿晕乎。
  他跑到小女孩跟前,想弯下腰把她抱起来。
  突然,他听见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萧剑扬赶紧把身子转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手里又端起了枪。
  声音是从右面不远处发出来的,那里躺着一具土黄色的身子。萧剑扬发现这身子还在轻微
  地动弹,腰上有一大片血迹。
  那阵低沉的声音是他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原来萧剑扬刚才的第一枪,击中了跑在右边的这个日本兵的腰部。这小子倒下了,但还没
  断气。
  萧剑扬把步枪交到左手上,右手从武装带上拔出刺刀,一步步地走过去。
  他想节省下一颗子弹。
  等再走近两步,萧剑扬看清了那个日本人的脸。
  这同样是一张年轻的脸,黄皮肤、黑眼睛。如果摘下头上那顶缀着黄色五角星的战斗帽,
  这张脸几乎跟一名普通中国青年的脸没什么分别。
  此刻,这张脸被伤痛扭曲得变了形。
  看着中国人手握刺刀一步步地逼近,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透着面对死
  亡的绝望、恐惧,同时还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哀求。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握刀的右手有点儿沉。
  他站住了,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刺刀插回刀鞘,转过身往回走。
  “是死是活,瞧你小子自己的造化吧!”他边走边低声嘟囔。
  萧剑扬走回来,抱起吓坏了的小姑娘,飞快地向竹林跑去。由于担心会有其他的鬼子兵听
  见枪声赶过来,他没来得及在这三个日本兵的身上搜搜。
  至于鬼子身上的三八大盖儿,他没想要。这原因,一是因为三八枪比他自己手里的中正式
  要长出一截。这在拼刺刀的时候是个优势,但此刻在敌后的野地里摸爬滚打,枪身长就显
  得累赘了。
  这二是因为,对三八式步枪的杀伤力,萧剑扬也不太看得上眼。
  当年在东北干义勇军的时候,他就见识过:
  三八枪打在人身上,一穿两个眼儿,前面的眼儿多大,后面的也多大。只要不是打在要害
  部位,养上半个多月伤就好了——还顶不上给熊瞎子拍一巴掌厉害。
  另外还有一条更的重要原因:
  真正的好枪手,从来不会随便更换手里的家伙。
  进了竹林,萧剑扬连说带比划,催促母女一群人赶快往别处躲,越远越好。
  他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猫腰潜行。
  等来到一块儿草物繁茂的野地深处,萧剑扬停住了。他坐了下来,摘掉头顶用于伪装的草
  圈,接着脱下身上的衣裤。
  经过半天的暴晒,他早晨系在衣服布条上的植物茎叶,现在已经都蔫巴了,头上的草圈也
  是这样。
  他把它们解下来,拔出刺刀,又重新在身边割了一些,然后仔细地把新割的茎、叶往衣服
  上系绑。一边手里忙活着,他一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他对自己开始有些不满;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负了重伤的日本兵下不去手。
  
  也许真是象爹说的那样?
  从前他爹就说过他——你小子,这副眼力跟这手枪法,是咱们老萧家的;可你这心肠,象
  你娘。
  说实话,萧剑扬也承认,自己并不是属于心肠贼硬贼硬的那一路人。
  当年在林子里打猎的时候,他基本不冲小狍子、小山兔什么的开火。有一回,他爹下的夹
  子打住了一只皮色油亮的母狐狸。这只狐狸大概是刚当妈不久,有几只小狐狸崽儿一直围
  着它打转儿,叫得那个凄惨。萧剑扬看着不忍,就背着他爹把那只母狐偷偷放了。
  可话说回来,萧剑扬不是不知道:
  那些个打着膏药旗的东洋鬼子,别说是狐狸了,就连野狼也没他们凶残。
  自打进长白山跟爹干起义勇军以来,萧剑扬用枪打起鬼子来可是从不眨一下眼。
  但是今天,当他握着刺刀走向那个负了重伤的日本兵的时候,特别是当看到那双充满绝望
  和哀求的眼睛的时候,萧剑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手沉了起来。
  他觉着:用枪从老远的地方向目标开枪,跟在眼皮子底下用刀子捅向对方的胸口,这感觉
  差着大了。
  而枪击一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跟刀捅一个失去了抵抗力的伤兵,这也完全是两种感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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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很烦。
  新的伪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把缀满茎叶的衣裤穿好,然后抓过身边的步枪,用刺刀习惯
  性地在枪托底部划起刀痕来。
  靠近背带的枪托,已经有9道刀痕了。他跟在后面又添上1道、2道……
  当要开始划第3道的时候,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核桃木的枪托上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
  他想起了惨死在鬼子刺刀下的连长。
  “娘的!”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右手握刀,左手拎起步枪,往回走去。
  连长当时也是身负重伤啊!那帮畜生硬是用刺刀把他捅死了,而且扎了那么多刀!
  俺也要让那个鬼子伤兵尝尝刺刀的滋味!
  可走了几步,他又站下了。现在返回去太危险了,多半会碰上其他闻声赶过来的鬼子兵。
  
  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从他心底慢慢地飘忽而起——
  如果人也象畜生那样去干事儿,那人跟畜生还有什么分别呢?
  他沉重地走了回来,一屁股坐下来,默默地用枝叶编起草圈来。
  他把编好的草圈扣到头顶的军帽上,然后收起刺刀。
  “下次开枪要再准点儿,直接一枪就要了狗日的命!省得这么烦了!”他狠狠地向远处骂
  去,好象那里站着一排鬼子兵似的。
  这时,西面偏南不远的地方,传来了炮声。
  萧剑扬凝神听了听。根据昨天在阵地上获得的经验来判断,这不是炮弹落下的声音。
  既然不是炮弹落地的声音,那多半就是火炮射击的声音喽?
  萧剑扬爬起来,伏下腰,向炮声传来的方向摸去。
  剑扬低着身子悄悄地行进了一段。
  炮声越来越清晰了,空气中也能闻到隐隐的硝烟气味儿。
  他趴下来,开始匍匐前进。爬了一会儿,他发现鼻尖儿前头的草丛中,出现了一条废弃的
  沟渠。这条沟渠不是很深,里外都长满了荒草,从稍远的地方就不大看得出了。
  沟渠延伸的方向,恰好指向炮声传来的方位。
  萧剑扬爬进了沟渠里,然后顺着它的走向往前匍匐。
  他每爬一阵子,就停一下,轻轻地抬起头,向沟渠外观察一次。
  当看到日本人的第一门火炮的时候,萧剑扬的整个人停下来了。他轻轻伏下身子。
  趴在沟渠的底部,他觉得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
  他使劲儿地吸了几口气,左手下意识地整了整戴在头上的伪装草圈,然后慢慢地把头探起
  来。目光越过沟渠的上沿,仔细地观察起来。
  除了离他最近的这门之外,这个炮兵阵地上还有另外几门火炮。
  一门、两门、三门……萧剑扬默默地数了一下,一共是四门火炮,一门比一门离他远。
  
  这四门火炮大致呈一条直线排列,这条线与萧剑扬隐身其间的沟渠形成一个夹角。
  所有火炮的炮口一律指向西南方。
  由于刚当兵不久,干的又是步兵,萧剑扬对火炮很是外行,分不清什么是山炮、什么是野
  炮。
  他感兴趣的是开炮的人。他们才是他的狩猎对象。
  萧剑扬瞅见在火炮旁边忙来忙去的鬼子兵,基本都没戴钢盔,顶着战斗小帽。他们脱去了
  外套,只穿着白布的衬衣。衬衣的袖子都撸到了胳膊肘以上。
  有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穿得比较齐整。他端着架望远镜,不时地向远处观察。
  尽管是门外汉,但萧剑扬也能瞧出来:
  这帮鬼子炮兵的动作利索、熟练协调,显然是训练有素。
  看到这群家伙和他们的炮,萧剑扬眼睛里泛出了红光——他想起了昨天在鬼子的炮火下死
  伤的弟兄们。
  他把头伏下来,重新趴回到渠底,心里在紧张地思忖着:
  到底打还是不打?
  打,那可是够冒险的。自己一个人,身边只剩下了九发子弹,外加两个从鬼子身上缴来的
  手榴弹。而对方是呼啦啦的一大堆,除了炮还有枪。
  更要命的是,这附近的地形相当开阔。一旦被日本兵发现了自己的射击位置,那可没任何
  法子脱身。
  不打,沿着这条沟渠再悄悄地爬回去,光棍儿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有柴烧?
  他觉得心里很乱,手掌里也捏出了汗。
  他再一次轻轻抬起头,向外看去。
  日本人的大炮在不停地轰鸣着。每发一炮,炮身就猛地抖动一下;炮身每抖动一下,萧剑
  扬的心就剧烈地震颤一下。
  他想起了那些死在鬼子的炮火下、又被垒起来当作胸墙的弟兄们的尸首,他似乎又闻到了
  从那道胸墙上弥散开来的如同新鲜内脏般的气味儿。
  他握枪的右手指关节,不觉地绷紧了。
  “操你祖宗十八代!打了!”
  萧剑扬恨恨地拨下了中正步枪的保险片。
  “端不掉你也得咬你一口!”
  心思定下来了,萧剑扬倒不觉得象刚才那么紧张了。
  相反的,一股狩猎前的兴奋劲儿开始蹿上他的后脊梁。
  这感觉有点儿象他第一次跟爹进老林打熊瞎子时的情形。
  那是在冬天,他爹带着他在白莽莽的林子里转悠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熊瞎子用来猫冬的
  树洞。
  他爹在正对着树洞的地方架好围枪,让他把住,然后自己抄了根长长的桦木杆子,走到树
  洞跟前,使劲儿地往里捅……
  此刻的萧剑扬,就象当年盯着那个藏熊瞎子的树洞一样,认真地观察着日本人炮兵阵地上
  离他最近的一门炮,还有在这门炮旁边正忙得起劲儿的鬼子兵。
  下午湿热的空气中,不断的有蚊子由打草丛里飞出来,疯狂地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叮咬。有
  的还从他衣服的裂口处钻进去,在他身子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疙瘩。
  萧剑扬咬牙忍着。
  长白山夏天的老林里,漫野的虻子、小咬可以要人的命。没想到,这江南的草蚊也不是省
  油的灯。
  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现象:
  鬼子的火炮在每射出一发炮弹的时候,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如果趁这个时机开枪,炮声会
  压盖住步枪的射击声。
  听不到枪声,日本兵就很难判断出他的隐蔽位置。
  萧剑扬慢慢地伸出了步枪。
  心里记着连长教的话,他第一个就瞄住了那个端着望远镜的鬼子军官。
  正要扣动扳机,他突然又停下了。
  萧剑扬心很细,他在开火前一下子意识到一件事儿:
  这个日本军官在炮兵阵地中所站的位置比较显要,如果第一枪就先干掉他,那旁边的鬼子
  兵立刻就会发觉自己的指挥官被击倒了。
  这样一来,再想射击其他的日本兵就困难了。
  于是,萧剑扬转移了枪口,瞄住了比较靠炮兵阵地边上的一个鬼子兵。这家伙正在拖动一
  个木板箱,箱子里也许装的是炮弹。
  “咣!”日军的炮口火光一闪,发出一声轰鸣。
  几乎是与此同时,萧剑扬手里的步枪也轻快地往后动了一下。
  那个正在拖木板箱的鬼子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推搡了一把,人一下子向后仰去
  ,木箱也撒了手,整个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大多数的鬼子炮兵正忙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这一幕的发生。
  只有离他不远的一个鬼子一等兵,发现自己的同伴突然摔到在地,还以为是滑手了或是被
  什么绊了一下。
  这个一等兵跑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把手。等凑近了,他猛然发现同伴白布衬衣上的血迹
  ,禁不住惊呼起来。
  可是这时,阵地上的火炮刚好又进行射击。炮火的轰鸣盖住了这个倒霉蛋儿的叫声,更盖
  住了一颗7.92毫米的步枪弹击断他胸骨的声音。萧剑扬射出第二发子弹之后,把步枪收回
  来,趴下身子,沿着沟渠向左爬了一段距离,然后再悄悄地探头出枪,瞄向下一头猎物。
  
  这一回萧剑扬瞄上了火炮跟前的一个家伙,看起来他好象是负责往炮膛里填炮弹的。
  这个日本人干脆脱光了上衣,头上扎着条毛巾,看着身子骨挺结实,一身腱子肉。
  炮身重重地哆嗦了一下,一个炮弹壳退了出来。那条鬼子壮汉麻利地填进去一发新的——
  这大概也是他今生装填的最后一发炮弹了。
  “咣!……”炮音还没散尽,萧剑扬的子弹就到了。
  日军装填手的身子,象那门火炮似的剧烈哆嗦了一下。他手里抱着的一发炮弹也滑落了下
  来,砸在脚边上。
  周围的鬼子炮兵开始慌乱起来,因为他们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流弹?
  自从由狮子林、川沙口一线登陆以来,日本炮兵一直打得很顺手:
  中国军队的火炮不但数量少,而且射程近,很难对日军的炮兵阵地构成威胁。
  加上日军不断地利用观测气球、侦察飞机进行战场监视,只要发现中国军队的炮兵开火,
  马上就动用远程火炮、轰炸机进行火力压制、火力摧毁。
  空中方面,日本空军基本掌握了制空权,很少见到中国空军的飞机。
  此外,他们也从来没遭到过中国步兵的偷袭。
  因此,鬼子炮兵一直是在充满安全感的气氛中作战。阵地上的警戒也比较松。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飞来仇恨的子弹。
  那个鬼子指挥官也发觉了自己的装填手被莫名其妙地撂倒了。这名炮兵中尉倒好象是意识
  到了什么,他立刻端着望远镜扫视阵地四周,试图发现什么异常现象。
  当他的望远镜刚刚转到那条废弃的沟渠的时候,阵地上的其他几门炮正好也在开火。萧剑
  扬瞅准这个机会,又快又稳地让一发子弹飞出了枪膛。
  鬼子军官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觉察到了,草丛里好象有什么动了一下。但是,他已经来不及
  作出反应了。
  七分准头加三分凑巧,这颗子弹闪电般地从鬼子望远镜的左镜筒穿入。
  在轻轻松松地击碎了物镜和目镜之后,它再接再厉地爆裂了日本军官的左眼眼球,接着头
  也不回地窜入了他的颅内,最后在他后脑的上部为自己凿开了一个告别的血洞,扬长而去
  。
  在它身后,留下了一具里面变成糟豆腐的日式颅腔。
  萧剑扬打完这发子弹之后,迅速趴下身子,沿着沟渠又向左爬了一段距离。
  等再次从沟渠里微微探头向外看去,他发现这个马蜂窝捅大了。
  见到自己的指挥官被打倒在地,阵地上的鬼子炮兵急眼了。就连别的炮位上的日本兵也惊
  动了。
  日军炮兵部队也配发有一定数量的轻武器。这当口,十几个家伙端着枪,半弯着腰,迅速
  朝这个方向搜索过来。
  他们从鬼子炮兵中尉倒下的姿势,大致判断出了袭击者可能藏身的方位。
  萧剑扬见情势不妙,赶紧趴下身子,在渠底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爬。
  在东北老林干义勇军积攒下的经验,使他养成了一个简洁的认识:打不过就赶紧溜!
  可爬了几步,他就意识到这回的麻烦大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形,他不敢爬得太快;这
  条沟渠又不够深,没法子弯着腰跑。
  以他此刻的移动速度,鬼子兵很快就能撵上。他眼下的这身伪装,毕竟是临时凑合着弄出
  来的,离着远了还行,如果走近了可就要露馅儿!眼见着难以脱身了,他心一横,索性不
  往前爬了。
  拼了!
  萧剑扬转过身来,把枪顺好。枪膛里这时只剩下一发子弹了。他从衣兜里摸出最后一个装
  弹的桥夹。桥夹上还剩下最后四发子弹。
  接着,他又从挎包里掏出那两个早上缴获的日军手榴弹。这种手榴弹,是日军在37年才装
  备的97式。萧剑扬以前没见过,也没用过。但在东北那阵子,他在他爹的队伍上用过鬼子
  的另一种手榴弹。那种是91式,跟97式差不太多。
  所以萧剑扬也大致估摸出了眼前手边上这种弹的用法。
  这时,走在前面的几个鬼子兵,似乎已经发现了草丛中有什么异样。他们喊了起来,同时
  加快了脚步。
  其他的日本兵也端枪跟着跑了起来。
  萧剑扬把一枚手榴弹攥在右手上,眼睛紧紧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小日本。
  “连长、弟兄们,俺来了!”他一面在心里默念着,一面用左手拔出了手榴弹头部的保险
  销。
  萧剑扬正准备等鬼子再凑近些就投出手榴弹。
  没想到,他突然瞅见日本兵的战斗队形中,有几个家伙一下子停住了。他们伸手向前比划
  着,嘴里还喊着什么。
  其他的鬼子兵也收住了脚。
  他们的视线朝着萧剑扬藏身的这个方向扫过来,但不是往地上看,而是冲半空里张望。
  
  萧剑扬搞不清这帮家伙在耍什么花样,依旧握紧手榴弹,眼睛死死盯住他们的动静。这时
  ,他听出来了,脑后的空气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而眼前的鬼子兵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萧剑扬实在忍不住了,他偷偷地扭回头一瞧——飞机!
  一架飞机由打他身后的半空中扑过来,猛地朝着日军的炮兵阵地俯冲下来。
  萧剑扬瞧见这飞机有两层翅膀,机身在不停地摇晃。
  在它身后的蓝天中,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烟带。
  飞机急速地逼近,空气中的“嗡嗡”声越来越重了。
  萧剑扬这下看清了:这架飞机翅膀上的圆形图案,跟自己军帽上的帽徽一模一样。“俺们
  的飞机!”萧剑扬在心里叫了起来。
  这架中国空军的战机,不知是在空战中被敌机击伤了,还是被日军的地面防空火炮击中了
  。它象一只受伤的苍鹰,知道自己无力飞回山岩上的鹰巢,于是决意在最后一次的撞击中
  找到自己的归宿。它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照准地面上的这个日军炮兵阵地撞下来。
  空中没有见到降落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更大灾难,那十几个端枪的鬼子兵根本顾不上再
  去搜索打冷枪的袭击者了。
  他们纷纷卧倒。几个神经比较脆弱的,慌得忘了隐蔽,掉头就往回跑。炮位上的日本兵也
  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乱作一团。
  更有几个家伙呆站在那儿,傻了。萧剑扬也怔住了。一双瞪得不能再大的眼睛,随着机身
  的飞行而转动。
  飞机掠过萧剑扬的头顶,双翼激起的气浪扑打在他的头上、身上。它的身影在空中艰难地
  划过,好象一名遍身硝烟的战士,用尽所有的力气,庄严地向大地行了最后一个军礼。
  
  一股黑红的火焰从地面腾空而起。
  机头从容地扎进了炮兵阵地上的一堆弹药箱中。
  山崩一样的爆炸。
  硝烟和气浪,转瞬间吞没了弹药箱附近几个没来得及逃开的土黄色身影,然后迅猛地向四
  周扩散开去。
  大地在颤动。
  萧剑扬的身子随着地面的震颤而抖动。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有点模糊,耳朵听不见什么声音,视野里的天与地象打摆子似地
  颠着晃着。
  等他回过劲儿来,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除了汗水还有别的什么。
  “爷们儿!”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把掌中日式手榴弹上的小头头往枪托上狠劲一磕,然
  后死命地甩了出去。
  圆柱体的铸铁弹身,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
  接着,他抄起了步枪。
  这时的鬼子炮兵阵地已变了模样。
  由于日军的炮位彼此间拉开一定的距离,因此飞机的撞击并没有一下子完全摧毁整个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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