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莫爱、二世哑情、三世泣恋 作者:惜之 (全)

楔子
  
  蓬莱仙岛中有个薄命林,林中的红颜洞里住着掌管天下百花的百花仙子,百花仙子手下有数名小花仙、一位鹤发童颜的菩提老叟和照顾崖上百花仙草的少年童子。被照料的植株经过千百年的甘露滋润后自能化为人形,下凡为人间增添鲜艳。
    
  这百花仙子生得袅娜纤巧,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行事温柔平和,素日与岛上众仙各个交好,颇得人缘。对待下属亦如此,从没有在上位者的专横架势。
    
  这日,她移驾到遣仙居,接过芍药仙子递上的茶水,浅尝一口,笑道:“这茶益发好了。”
    
  蓼花仙子接口:“此茶出在放春山上,又以灵花仙叶上的宿露烹煮,自然是好的,其他仙品难以匹敌。”
    
  谈话间,鹤发童颜的菩提老叟跟随在杨花仙子身后走来。
    
  “仙子找老叟可有要事?”
    
  “我刚从咏絮林巡视而来,发现百花仙草都长得郁郁菁菁、茂盛繁荣,独独见紫箢花稀稀落落长得好不单薄,不知是怎么回事?”
    
  “禀仙子——照顾紫苑的是一名唤勖颍的仙童,他素日玩心重,要不就一口气洒上几十瓢水,要不就连着几个日夜不见人影。为了这桩事,老叟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是没见他有改善的意愿。”菩提老叟叹口气。
    
  “他现在人在哪里?”百花仙子抿嘴轻笑。
    
  “关着呢,我把他关在春冷居,罚他十日不准饮灵泉、吸甘露,令他好生反省。”
    
  “你饿他,他岂不更讨厌紫箢花,这样子他更有借口不对它尽心照顾了。”
    
  “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仙子,这勖颍不知怎地就是讨厌紫苑,何不让他换个工作,说不定他会做得起劲些。”
    
  “换工作?!”百花仙子摇头叹息。“冒颍和紫苑有着未竟缘分,上一世他们是夫妻,本注定该有一世情缘,可是紫苑因容貌丑陋不堪,终生不得夫婿青睐。今虽登入仙界,紫苑却仍牵系着对夫婿的爱恋,这份坚持护着早该湮灭的情缘不断。我让他们朝夕相伴,只盼他们早日缘尽情散,谁知会弄成这光景?榴花仙,你走一趟春冷居,把勖颍领来。”榴花领命走出遣仙居。
    
  “仙子,既然他们情缘未尽,何不让他们下凡,待情孽褪去,再让他们重返仙界,这样安排岂不省事。”菩提老叟提议道。
    
  “让我和冒颍谈过再下决定。”她低头凝眉思索。
    
  一会儿,榴花提来勖颍,他在百花仙子面前垂手而立,双眼直直望住仙子的倨傲神情,丝毫不觉自己有错。
    
  “冒颍,我听菩提老叟说,你非常不喜欢紫苑花?”
    
  “我生性不爱受羁绊,这紫苑不能随身携着,陪我四处游乐,我自然不喜欢。”他振振有辞。
    
  “她是你的责任。”百花仙子好言相劝。
    
  “我可以选择别的责任吗?”他迎着仙子问,脸上毫无畏色。
    
  “不可以。”
    
  “既是如此,我只好继续受罚。”他眼中没有妥协。
    
  “我想……还是依您老的意思。”她转头看过菩提老叟后,回眸迎视冒颍。“我命你和紫箢同时下凡投胎,共结三世情,了却这段尘缘后再返蓬莱。届时,我不会再让紫苑成为你的负担,你意愿如何?”
    
  “好!但是我要她还清欠我的。”勖颍嘴上虽然答允,心却有着不甘。毕竟无端受她牵绊,连连受罚,这口气他是无论如何都吞忍不下。
    
  “还清?你指的是——她受你甘泉灌溉,却不断害你受累?”这孩子,他只要求求她,她会重新考虑要不要罚他下凡受苦,偏偏倔强的他说什么都不肯低头。
    
  “对!”
    
  “好,允你,下凡后紫箢将因你受饥饿、皮肉之苦,另外,我要她受你的灌溉之恩,用尽一生泪水偿还。你说,可好?”
    
  听完,勖颍一点头,没再多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百花仙子轻声叹息——紫箢,这是你的劫数……情爱伤人,你受了一世苦怎还不懂回头,越是执着越是痛苦啊!唉……世间痴愚女子何其多……
    
  她领了众仙来到咏絮林,咏絮林外一排仙梅开得正美,在凡间,此时应是百谷不生的十二月。
    
  百花仙子仙手一指,刹那间,紫苑化成人形盈盈站起。她走到百花仙子跟前屈膝拜倒。
    
  “紫苑,我让你和勖颍仙童下凡了却尘缘,你说可好?”
    
  “但凭仙子做主。”她垂下头,眼角泛泪。想起前世,因丑陋容貌,让他在人世受尽侮笑,他气她、恨她理所当然……这一世她愿还报于他。
    
  “我允了他条件,你有没有要求想我允你的?”
    
  “我……”她偏过头想了想道:“我想要才情、美貌。”
    
  聪明!仙子在心中赞她一声,世间男子有谁不被这些肤浅的表相所吸引?
    
  “好,我答应,你去吧!勖颍已经下凡多时了。”
  
  领了指示,紫苑起身,缓缓走出咏絮林……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一世莫爱


  
  第01节
  
  --------------------------------------------------------------------------------
  
    
  清朗的大白日里居然无端端地蒙尘,不知打哪来的乌云顷刻间笼罩整个梅花镇,有老人指着天说:“活了一大把年纪,我还没见过这种异象……莫不是……咱们梅花镇要出大事了?”
    
  的确,梅花镇是要出大事了,这事儿让神仙见了都要心凄,索性找来乌云相助,掩去了让人心伤的一幕。
    
  此地名叫梅花镇,是因此镇处处植满梅花,这梅花镇里住了一个御史,姓曹名讳又先,平日为官清廉、爱护百姓,虽然他非地方上的父母官,但老百姓有事相求,他从不借口推托。打官司、告皇族、检举贪污……总之,能帮上忙的他都会尽全力而为,却因此得罪不少皇亲权贵。
    
  曹大人年过五十尚无子嗣,曹夫人设佛堂虔诚参拜,诚心感天,在曹大人五十五岁那年生育一女,女儿出世时满帐紫光,故取名紫苹小名紫儿。
    
  紫儿打小聪慧敏锐、过目不忘,在五岁那年已能认得二千余字,熟读烈女传、三字经、论语、诗词选辑。而今不过十岁光景,她已能吟诗作画,为人解决纷争。在乡里间传为奇事,人人都说,曹御史心慈善报。
    
  这日,程公公带着一批御前侍卫冲进了曹家大门,曹家上上下下均迎在庭前跪接圣旨。家门前挤满围观百姓,扰扰嚷嚷的杂音,在程公公尖锐的嗓子喊出圣旨下……跪……时,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屋内的曹家人、屋外的围观百姓动作一致就地跪下,远远地,带着小紫儿从市集回来的管家福伯,看见家门前围着黑鸦鸦的人群,便拉着紫儿跪藏在人群中,并于耳畔叮嘱她不能出声。
    
  “奉天承运、黄帝诏曰:查御史大人曹又先心怀不轨,与边疆匈奴互有勾结,意图为害朝政,经镇国将军曲怀天检举,人证物证俱全,罪证确凿。今判曹家含婢奴七十三口斩立决。钦此谢恩。”太监细锐的嗓音,让在场的每个人心里泛出阵阵寒栗。
    
  通敌叛国?好大的罪名呀!这曹大人怕是遭人陷害诬告的吧!
    
  虽然人人心里都有这个想法,却是谁也不敢说出来。皇帝老子说话,谁敢反驳?

  “曹大人……”程奎奸笑二声。续言:“多年前我不是早教过你为官之道?谁让你不听劝!清廉?清廉可不能保你一家大大小小七十三口人命……”
    
  “乱臣贼子把弄朝政,国之将亡啊!”曹又先仰天长叹,可怜这些陪他入尘的家奴,他们无过啊!他转过身对身后人跪地一拜。“对不起,你们跟错主人了,曹又先欠诸位的,容后世再报。”
    
  “老爷……”众人纷纷跪走到曹又先身边,哭着还揖。“人生最后终将难免一死,这样也好,黄泉路上我们可以结伴同行,不怕寂寞了。”
    
  “好个结伴同行!下辈子愿上天让我们为兄为弟,共结一家情,相互扶携!”曹又先慷慨激昂地说。
    
  “对,为兄为弟共结一家情!”一时间,跪在地上的奴仆全扯着嗓门大喊。
    
  门外的紫苹听了,她站起身就要往门内冲,却被身旁的总管福伯硬生生地拉住。
    
  “福伯伯,我想要进去和爹娘一起……”她饱含泪水的眼睛泛红,拉着福伯的衣袖央求。
    
  “好小姐,要想清楚啊!你进去不过是多添条亡魂留在这里,将来长大才能为冤死的爹娘和曹家几十口人讨回公道。”福伯软言劝慰。他的心如刀割,因为他的婆子、儿子、媳妇和孙女儿都在里面,他也想进去守着家人,但……不甘心啊!
    
  “小姐,你要看清楚,拿圣旨的那个姓程的,叫程奎,他是宫里当红的太监,而举出老爷通敌叛国的人叫曲怀天,曲调的曲、怀抱天空的怀天。要牢牢记住了,将来有能力,定要取他们的项上人头来抵命。”
    
  记住了!程奎、曲怀天,灭她曹家一门的凶手!
    
  紫苹拭去泪痕讨公道,是的,总有一天,她要向他们讨回这笔血债!曹家大大小小的命都要在她的手里获得安慰。沉重的担子落在十岁女童身上,迫使她瞬间长成大人!
     
           ☆        ☆        ☆
     
    
  十年后
    
  隐身枫林中,莫情脸上覆着黑色帕子,水灵灵的眸子透露出强烈恨意,死盯着由远而近的两骑。曲炜勖——她不共戴天的世仇!
    
  缓缓抽出长剑,寒月映着冷光,仇恨照着莫情没有温度的心,今夜——她要手刃仇人。
    
  昂然颀长的白色身影随着马匹的晃动缓缓向前行,英挺的俊容上有着淡淡的疲惫,家……就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他,挂在脸上的慵懒笑容是所有归家游子都有的松懈。
    
  倏地,他眼底闪过一道锐光,坐直身子,冷笑取代慵懒。
    
  他发现她们了?莫情向草丛里的五名黑衣人莫念、莫意、莫伤、莫痕、莫心,点头示意。
    
  待马蹄声近,一声单音长啸响起,六人自草丛中同时跃出,六柄长剑快如闪电地直取曲炜勖喉间。但剑光快、曲炜勖身形更快,一个云飞蛟龙避开致命剑气,移形幻影几个招式,他由被动反控局势。
    
  掌风急至,首当其冲的莫意喉中翻涌出腥甜,连连退后三步,扑倒在地。
    
  “上!”莫情一喊,密密实实、暗藏无限内力的剑招,同时指向曲炜勖周身大穴,毫不留情。
    
  几个戏弄般的灵活闪躲,她们始终伤不了他,这时心有灵犀的莫伤、莫痕相视一眼,同时发招刺向与他同行的奴仆,武功不及她们的叔端,还来不及呼叫就已被划出几道见血口子。
    
  “该死!”几个凌波微步,一招鹞子翻身,他挥掌夺下莫心的锐剑,剑气一划,瞬间风沙扬起,月光下无数绿叶离枝落地,粼粼剑光在微稀星光中,似成数道光芒。登时,莫伤、莫痕、莫心腕间中剑,血流如注。
    
  这时,又是一声长啸,未受伤的莫念扶起地上的莫意,和其余三人纵身一跃没入黑暗中。
    
  莫情不理会指令,下手快速且无情,发了狠硬取他的性命。不容许自己手软,不允许回忆侵蚀决心,今晚她是无心无情人。
    
  不能再等了,十年——她等得够久也够苦了,就是今夜,她要亲手结束这一切。她知道错过这次就再也狠不下心杀他,她发誓他死后她定会拿性命相陪!
    
  莫情每一招每一式都刺向他的要害,她要他死,不计一切代价!
    
  一记昊云遮日化解了她的凌厉攻式,曲炜勖在她的眼里看到满怀恨意,不明白她的憎恨从何而来,杀手合该是无情冷漠才对。旋身、抬腿、架开她手中长剑,动作一气呵成。
    
  “姑娘,在下可曾开罪过你?”她的眼神让他觉得熟悉,似乎在哪个时间、哪个地点,曾有过这样一双灵秀的眼睛看着他,他拼命在脑海中搜寻属于她的记忆,动作因迟疑而缓慢下来。
    
  她是无论如何都杀不了他了吗?就算她倾尽心力也无法练就他这身武功,那么……她还活着干什么?既然不能为家人报仇,不如刎颈自尽,随家人同入黄泉!
    
  她抬高剑柄,忽地,看见他因分心而变缓的动作,心下大喜,挥手一剑朝他心窝方向飞近。
    
  危险近身,曲炜勖下意识地发掌袭向莫情,莫情却不闪避,闷声一哼、咬牙承受,飞身将剑尖继续往他身上刺入。
    
  曲炜勖双指夹住飞射而来的剑尖,啪地!剑身应声断成两截,反手一转,他把断剑射入泥地,直没入土中。
    
  “你走吧!我不杀你,”受伤的莫情不再是威胁,曲炜勖背对她撕下一截衫袖,为叔端裹伤。
    
  莫情犹不死心地盯住他的背影,缓缓从靴筒中抽出贴身匕首,一鼓作气地冲向前刺向他的背。曲炜勖闪电般转过身,抓住她的手,把原该插入他背部的剑反插入她的肩胛骨。
    
  乍见鲜血流下的那一刻,他立即后悔,快速点住她的止血穴,抽出匕首,莫情控诉般的眼神挑动了他的心,不该伤她的,为什么?对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敌人他没必要留情,可是……他无法不心生怜惜……是因为那双熟悉的瞳眸吗?

  对一个杀手他不该心慈,那只会为自己招惹更多麻烦,但……他摇头苦笑,不再多想。炜勖从怀中掏出一个翡翠玉瓶,倒出两颗血红色药丸递至她掌心。
    
  “你走吧!留得青山、不怕无柴,假若我们之间真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就留着自己的命,再学几年功夫回来杀我吧!我随时在曲府等你!”
    
  握着丹药,她的心又在不知不觉中陷落。好不容易筑起的围墙,只消他一个动作、一句言语,就崩塌颓圯,难道她的心墙永远无法抵挡他的温柔?
    
  扶起叔端坐上马背,曲炜勖执辔领先离去。
    
  莫情紧紧压住肩胛上的伤口,似乎这么压着就能忘记剧烈疼痛,远远地传来主仆对话,她侧耳倾听。
    
  “少爷,为什么要放她走?你不怕养虎为患?”
    
  “她只是玉面观音的杀手,罪不及死,况且杀人非她本意,为难她没道理。”
    
  “少爷,我们家和玉面观音到底有何仇隙?她为什么三番两次派人刺杀?”
    
  “她和父亲……”
    
  马走远了,莫情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凝视着手中药丸。他还是这样一副慈悲心肠、还是这般悲天悯人?十年光阴没改变他醇厚仁慈的性格,而同样的十年,改变她太多太多……
    
  一赌气,她把它们掷入泥中,她不要接收他一分一亳的好意,他们二人是永远的势不两立!
    
  疼痛像涟漪般一圈圈扩大、蔓延……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头一偏,她任自己陷入昏迷。
     
           ☆        ☆        ☆
     
    
  莫情呓语不断,梦中的情景一幕幕快速闪过,刺激着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她呼喊着、挣扎着,却始终挣不脱这场恼人恶梦。
    
  不要啊……爹……娘……不要啊……娃娃……她不要、不要、不要……
    
  阴恻恻的尖锐嗓音在她耳际响起,穿过耳膜,令她全身泛起颤。
    
  “曹大人,您要是说够了,可否让我们送您一程?”他满布恶意的眼睛扫向曹大人身后的妇人,接道:“这书上说的好——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我看您就和夫人一起上路吧!”
    
  侍卫拉过曹夫人,让两人并排跪地。只见她嘴角含笑、脸上毫无惧意。
    
  她握住丈夫温暖的手掌,轻言道:“来世再续结发情。”
    
  “好!在天愿比翼,在地成连理!”他一生从未对夫人说过情话,谁料得到第一句蜜言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口?一世夫妻、一世恩情啊!到老不分飞,风风雨雨他们也要一处栖!
    
  “夫人,这生是我负你。”
    
  她点点头,温婉笑容不曾自颊边褪去。“下辈子,我等你偿还。”
    
  “真感动!好个叫人眼红的鹣鳔情深!”程奎嗤地冷笑一声,眼光示意,倏地,大刀挥下鲜血直迸,喷上了跪在后头的奴仆,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老爷……”
   
   “夫人……”
    
  尖锐的呐喊唤不回已逝的主人,众家仆哭得声嘶力竭,门外百姓也随着嚎啕大哭。老天怎不开开眼?这样的好人不庇佑,天理何存?
    
  “曹紫苹那娃儿在哪里?”森冷的嗓音再度响起。
    
  门外的百姓纷纷挪动身子,想挡住曹福和紫儿的身影,大家心里想的全是同一桩事——保住曹家最后一条血脉。
    
  视死如归的福婶,拧了眉、割舍心中不舍,把自己的孙女儿娃娃,往外推出去。
    
  “你就是那个传闻中的才女?过来,给公公看看。”他温柔的语音令人颤,娃娃抖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跨不出一步。
    
  “怎抖成这样?一点才女的样儿都没有。曹大人,您可得走慢一点,等等您家闺女……”语音未歇,一柄长剑没入娃娃心窝,再抽出,一道血柱自她伤口射出,活蹦乱跳的娃娃成了没生息的破布娃娃。
    
  她的娘抱住女儿逐渐冰冷的身子,却是再也哭不出声。来世?人间真有来世吗?若真有灵魂轮回,他们这七十几口子前世是做了多少亏心事,才换得今日悲惨下场?
    
  “娃娃……”福伯紧捂住紫儿的脱口悲鸣。
    
  娃娃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呀,她们一起玩、一起读书……她的童年全是与娃娃一起度过的,如今,娃娃走了,她的童年也结束了……她挣扎地想站起身。
    
  “小姐,请你不要让娃娃白白牺牲!”福伯涕泪纵横,娃娃是他唯一的孙女儿,他怎会不心酸、心疼?但是,老天留他这条老命,就是要他护住曹家这条血脉,他不能卸责、不能奔入园内和亲人共赴黄泉啊!
    
  “杀无赦!”第三道指令下,数十条人命在顷刻间尽数丧于刀下,一时间风狂雨骤,阵阵雷鸣夹杂着临死前的嘶叫,整座御史园血流成河,再多的雨露都冲刷不去满地血腥……
    
  莫情自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衣衫,她觉得好冷、好冷……
    
  她又回来了,回到这住了十年的房间,环顾这房里的一桌一椅,以为再活不成了,怎知……再一次死里逃生,活下来又是另一番折磨吧!收拾起不堪回忆,她又是个没有情绪、没有知觉的杀人机器。
    
  “你醒了?师父在唤你。”莫意没有起伏的声调传入她耳中。
    
  她没敢多迟疑,忍住胸口翻搅的疼痛,起身下床,尾随莫意来到观音殿。她和莫意两人快速加入早已跪在地上多时的四人当中,等候指示。
    
  “莫念,你动心了?啧啧啧,真可惜啊!可惜了我多年调教,谁料想得到,你一见了男人还是动心了,唉……又是一番白费功夫。”玉面观音曼妙的身形轻倚在贵妃椅上,慵慵懒懒的神情风情万种,谪仙般的华贵姿容上没有半分表情,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禀主人,属下没有!”莫念惊惧得手抖足颤。
    
  “是吗?莫言,你来说给她听听。”莫言是当天隐在林中观察众人行动并发出长啸声者。
    
  “是!你招招出剑、招招留手三分,要是你尽了全力,莫意也不会一出手就被震出内伤。”
    
  “禀主人,莫言瞎说,她在胡乱栽赃,是她看上了曲炜勖的英俊逸朗……”
    
  “昨晚月色那么昏暗,你还能看到他英俊逸朗?”莫言一语堵住她的说辞。
    
  “多话!”玉面观音斜眼瞪视莫言,惊得莫言垂首不语。“我最讨厌女人多话!”话落,锐眼闪过,吓得莫念猛然缩身,突地,一柄淬过毒液的柳叶镖直插入莫念喉头,黑气迅速攀上她惊惶的脸。

  “主人!”急切中,莫情惊呼出口。
    
  “又要求情,莫情、莫情,我帮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不要有太多情感,唉……情字总有一天会害了你!”她以眼神示意,莫言走向前拔下莫念喉间的柳叶镖,交回师父手中。
    
  看一眼已然僵直的莫念,再说什么都挽回不了了。她咬住唇,垂头应和:“属下知错,多谢主人教诲。”
    
  “知错?你可知自己犯了哪条大错,要不要也让莫言说给你听听?”
    
  “属下不遵从莫言师姐的命令擅自行动,不自量力,坚持要夺曲炜勖性命,违反主人规范,但凭主人责罚!”她主动将自己的罪行列出。
    
  “好个但凭主人责罚,我要是罚轻了,往后其他人都不服从指示;要是罚重了,你又要心里犯嘀咕,骂我不近人情。你为我拚死拚活,差点儿弄丢一条小命,我还罚……这真叫我左右为难。”
    
  “莫情以死谢罪。”执起匕首,横向颈间。
    
  咚!玉面观音一弹指,打掉她手上的短刃。
    
  “唉……性子真烈,要改改,动不动就抹脖子,这不是用死来威胁我吗?”
    
  “属下不敢!”莫情回答。
    
  “既然不敢,那我就真罚喽!”
    
  “但凭主人吩咐。”
    
  “莫情不服指令擅自行动,罚鞭笞二十。下个月曲炜勖将迎娶章府千金,就由你混进去,杀了新娘,嫁入曲府。我会派莫意帮你,这回再失败,没取回曲炜勖的性命,你们就不用回来了。”
    
  “属下领命!”莫情、莫意同声应和。
    
  “我这惩罚可有人异议?有想法快讲出来,别出了观音殿又在我背后叽叽喳喳,扰得我耳朵发痒。”
    
  “属下不敢!”莫意等人吓得流出涔涔汗水。
    
  “很好,这次你们都尽力了,下去后到净瓶宫领取两个月份的观音露。”
    
  她的话让众人心喜成狂,这句话的背后意义就是——她们的生命又得以延长两个月。
    
  “多谢主人赏赐!”
    
  望着这群她一手培养出来的杀人机器,她轻扬姣美的唇角。
    
  曲怀天……看到了吗?当年你狠心背义,负我这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另娶她人,今日……我要你付出代价……妻离子散如何?断子绝孙又如何?
     
           ☆        ☆        ☆
     
  门外锣鼓喧天,串串鞭炮声不断。今日是曲府公子迎娶章家千金的大好日子。多年前,曲家老爷曲怀天弃官返乡经商,这几年独子曲炜勖接手家族事业,短短三年,曲家商行遍布大江南北,不论是食衣住行,举凡生活所需无不与曲家商行打上交道。
    
  曲炜勖精明的经商头脑,不但让曲家赚进大把银子,也树立了曲家商号在商界的地位。
    
  曲家有这样一个伟岸的儿子,多少富家千金都想攀上这门亲事,而他单单选上章家千金,除了她有张美如出水芙蓉、艳若桃李的娇容外,听说还是个饱读诗书、擅长织绣、音律,是个妇容、妇德、妇功兼具的女子。
    
  此刻,章嫣含已经打扮妥当,她拘谨地坐在床沿,娘和姨娘们往前厅去了,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小容随侍身旁。
    
  相较于前头的热闹,新娘闺房反而显得安静而冷清。
    
  小容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色衣服,来来回回地东摸摸、西摸摸,一颗心如小鹿般乱撞,马上,她就要随小姐嫁入曲府。
    
  听说,新姑爷的家有好几十个章家大,假山流水、池塘曲桥,美的像人间仙境;听说,新姑爷貌比潘安,文采不逊当今的文状元,武功比那长年驻防在边疆的楚元帅还略胜几分;听说,姑爷目前只纳了一个妾室,她和小姐情同姐妹,若她们二人能同侍一夫岂不增添人间美事?
    
  想至此,一张娇俏的小脸涨得通红。幸好、幸好小姐脸覆红巾,要不这张红脸岂不教小姐笑了去……
    
  突然,门外一阵铿铿锵锵的吵杂声,是哪个粗心丫头把花盆弄破了?在这个大喜日子里……唉!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她回身对小姐说:“小姐,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推开门,她对着碎花盆边的女孩怒斥一声,没想到她一喊,女孩不但不理会,反而转身跑走。
    
  “喂!你是哪一房的丫头,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真是没规矩。我叫你停下来,你听见了没有?”她迈开小脚朝女孩方向追去。
    
  在她身后,一道黑影闪入章嫣含房中。
    
  莫情拉去章嫣含的红帕子,伸手一指点住她的穴道,让她全身动弹不得。
    
  “你……你是谁?”嫣含张口嗫嚅问道。
    
  “催命阎罗。”抽出短刃、即将落下时,莫情在她眼里看到无助凄惶,这个表情……也曾出现在单纯的娃娃脸上,娃娃……她的挚友、为她牺牲生命的女孩……一时间莫情下不了手,都是无辜的人啊!
    
  “我做错什么?”嫣含鼓起勇气张口问。
    
  是呀!她做错什么?就因为她要嫁入曲家?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她何错之有?矛盾浮上心头,不杀她,她只有八个时辰可用,必需在今夜动手刺杀,万一没成功……她再无第二次机会。
    
  突然间,嫣含和娃娃的脸重叠为一,她眼眶滑下的两颗晶莹珠泪,像无言抗议。无辜的女孩……无辜的娃娃……为了报仇让一条生命枉死,该或不该?
    
  摇摇头,她做了决定,点住嫣含的穴道,快手快脚剥下她的嫁衣,穿到自己身上,再把嫣含点上睡穴、塞入床底下,八个时辰就八个时辰吧!反正她早没存希望能活着走出曲家大门。不管成不成功她都算为父母报了仇。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02节
  
  --------------------------------------------------------------------------------
  
    
  经过繁琐的重重仪式,莫情坐在新床上等候夫君。
    
  夫君?多年前,他是这么唤她的——小娘子、我最可爱的亲亲小娘子……而今,她果真成了他的小媳妇,然……接下来她将展开杀夫行动,天!她的命运真是与众不同。
    
  曲炜勖……勖哥哥……
    
  软软的童稚音调还荡在耳边……那天月色朦胧,一心复仇的她没看清他的容貌,只有那对眼睛,那对日日夜夜在她脑中盘旋不去的眼睛,总是这么温文柔和、醇厚多情……
    
  一如多年以前——
    
  客栈里,紫苹跪在床前哭红了双眼,床上的福伯再也不会醒来了。
    
  “福伯伯……醒一醒,同我说说话好吗?我一个人好害怕啊!”一张原本洁净灵秀的美丽小脸染满了尘灰,连月下来的奔波,圆圆的身子瘦了一圈,瘦弱的小手臂抱着福伯,一声声悲泣、一颗颗珠泪……却是怎么也哭不回福伯的生命。
    
  一直以为没了家人,忠心的福伯会陪着她长大,亲眼看她为父母亲报仇,谁知他就这样倒下了,怎么办?往后叫她一个孤单的小女孩何去何从?
    
  飕飕冷风从窗缝透进来,冻得她小脸红通通,泪一流,咸咸的泪水滑过,滑出一阵阵刺麻痛觉。
    
  客栈老板叫人撞开门,瞄一眼早已僵直的福伯,歪歪嘴嚷了声秽气,指示两个汉子把福伯用席子里起来,抬到乱葬岗埋掉。他搜搜紫苹的小包袱,搜出了几块碎银,攒入怀中,就拿这些充当这几天的住宿费,不足的算自己倒霉,认了吧!
    
  他一手提着紫苹的领子,一手抓着她干瘪瘪的包袱,把她往楼下拖。沿路走沿路骂:“你这丫头片子,在我店里哭丧,我还要不要做生意?”
    
  “老板求您行行好,别赶我出去……”
    
  “不赶你,留你作啥?我养家活口,担子已经够重了,再多养你这个赔钱千金,养不起啊!”
    
  “我会洗碗、扫地,只求您别赶我,我什么事都做。”紫苹急嚷。
    
  “我们不缺洗碗的杂工。”老板把她提到门口一推,紫苹连连后退几步,向后倒坐在雪地中。
    
  没有厚裘护身,紫苹的手脚全冻僵了,跪起身,她对着门口的老板猛磕头,“我没处去了啊……老板……求求你收留我,我会拼命拼命工作……”
    
  “你没处去可不关我的事,你要是多长个几岁,或许我可以考虑留你下来暖暖床,可惜……”他语带暧昧的扫过她瘦削的身子,继而摇摇头,拿起帚子赶人。“去去去!别留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要害我损失了客人,你可赔不起。”眼看着扫帚将横扫上她的小脸,蓦地,围观的人群中斜窜出一个人,他握住扫帚用力一抽,把老板往前拉,老板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摔跤。
    
  “老板,你一个大男人在街上欺负小姑娘,不会太难看吗?”说话的是一个年方十四的少年公子,虽然稚气未脱,但唇红齿白的俊脸上满是正义。
    
  “小公子,咱们是做生意可不是盖救济院,这小姑娘白吃白住了我几天,我没和她计较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继续供她吃穿?!我又没欠她,她要真没处可去,红花巷里的春风阁、美人闺,到处都可以收留她。”
    
  “勖儿,不许无礼!”语出,一个年约四十、长相威严的男子扶着夫人往前走几步。
    
  男孩扶起紫苹,打开暖裘,把她冻僵的身体纳入自己的护翼中,他并不懂自己这个动作该作何解释,当他看见她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时,他的心毫无缘由地纠得好紧、好痛,那种止不住的心痛促使了他的动作。
    
  “还冷吗?”他低着头问怀中那颗小小的头颅。
    
  紫苹环住他的腰,仰起头轻摇一下,几个月来的奔波,她算是尝尽人间冷漠,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撞进了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她在他眼里看到疼惜、爱怜、纵容,眼眶一红,两颗泪珠顺势滑落。
    
  “怎么了?不舒服?老板打痛你了?”她的泪烧烫了他的心,他伸手忙拭去,不爱看她掉泪!
    
  他大大的、暖暖的掌心熨贴上她小小的冰脸,抚去她所有不平。几个月来的委屈,被他的手掌一挥,转瞬消失无踪。
    
  “她大概是饿了!”夫人见儿子被小女孩的泪水弄得手足无措,竟胡乱栽起赃来,不由得好笑。“老爷,咱们家勖儿好像还没对哪个女孩这么疼惜过。”晴娘转身对夫婿说。
    
  “是啊!”曲怀天转身半蹲,眼光与紫苹齐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有什么人?”
    
  看着他严肃的脸,紫儿吓得往后一缩,更加缩进炜勖的怀中。
    
  “爹,您吓坏她了。”他护住身前的小人儿。
    
  “不、我不怕叔叔。”她摇摇头,要自己鼓起勇气回答,人家是好心啊!“我叫紫儿,家里……没有人了,伯伯刚刚过世,老板要人草草把他埋掉……”想到福伯,想起这些日子的相依相恃她又想哭了。
    
  “紫儿,我请老板买口好棺厚葬你伯父,往后你就跟我们一起住,我们会拿你当自己女儿疼,好不好?”这回紫苹没闪开他的凝视。
    
  “好!谢谢叔叔,我会做很多活儿,不会白吃白住你们的。”紫儿保证。
    
  “傻女娃儿,谁说要你工作抵债啦!你就安安心心跟着我们,有空就陪陪勖哥哥念念书、练练几招防身拳。”晴娘摸摸紫儿的头,好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听了她凄凉身世不禁叫人心疼、叫人怜啊!
    
  “谢谢叔叔、婶婶,你们的恩德紫儿会铭记在心。”
    
  “这丫头!”他摇摇头,转而对老板说:“店家,我们一行人要住店,麻烦您招呼。这小姑娘跟我们一起,可以吗?”“当然、当然!老爷、夫人、少爷、小姑娘请进。”他换上一副嘴脸,热络地招呼起来。
     
           ☆        ☆        ☆
     
  就这样,她和曲家一行人一起回杭州老家定居,越往南走,天气越见清朗。
    
  一路上,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和炜勖并辔而骑,他总把她包在身前的大衣中,不停地和她说话,偶尔行经市集,他会帮她买个小荷包、小玩意儿,再不就买串糖葫芦、小饼干,紫儿仿佛回到以往,那种被人宠着、疼着的岁月。
    
  “紫儿,娘说等你长大,要让你当我的小娘子,你可愿意?”炜勖抱着她的腰,在她耳畔轻问。
    
  “哪有这样子问人的?婚姻大事应该由长辈作主……”说到这里,她眼神黯然,她怎忘了,没了父母……她早是孤儿……垂下头,悲伤涌入胸臆。
    
  他察觉到了她的失意,拍拍她的脸蛋说:“这是你讲的,可不准反悔!这几天你唤我爹叔叔,唤我娘婶婶,他们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了,他们作主把你许给我,你不能有异议!小娘子,从此你是我的亲亲小娘子。”
    
  是默契还是缘分?从第一次见到紫儿,他就认定她是他的,不准别人抢、不准别人欺侮,更不准她伤心难过,她仿佛是他身上分割下来的一块肉,她的心、她的感觉他全明了。
    
  仰起头,炜勖和紫儿同看向天空的纸鸢,各式各样的纸鸢在天空争妍斗丽,一行南归飞雁自天空飞过。

  “勖哥哥,你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的手指向天际。
    
  “太沉重了!”炜勖回答。
    
  “你说什么?”紫儿不懂他的语意。
    
  “人人都盼着飞雁为他们寄送相思,它们的包袱岂不是太沉重了。”
    
  是啊!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和她的勖哥哥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分离的,因此,相思和她绝缘!侧过身,拥住他的身体、揽住他的怀抱,这里是她这个小娘子的专属地,谁也别想侵入。
    
  “勖哥哥,将来长大你想做什么?”紫儿寻出话题。
    
  “我想经商,在全国各地建立起我的商行。我想赚很多很多钱,兴学堂、办教育,爹爹说国家之所以不进步,就是因为受教育的人太少,他也是因为受的教育太少,大字不识几个,才会遭人陷害。因此,我要办很多很多学堂、印很多很多书籍,让每个穷人、富人都能接受教育。”他年纪虽轻,思想却俨如大人。
    
  “女孩子也可以进入你的学堂里学读书、写字吗?”她脸上带着期盼。
    
  “可以,一个有知识的母亲才能教出爱读书的孩子,我举双手赞成女孩子受教育,尤其是看到你之后,更相信女人是聪慧灵敏的。”他给了个合她心意的答案。
    
  “可是……你要当商人……不好!”
    
  “不好?为什么?”
    
  “因为商人重利轻别离,当妻子的只能在江口守住空船,望着绕船明月江水寒……哪一日夜里醒来,梦啼妆泪红栏杆……当商人的妻子太可怜了,我不想和你分开。哪怕只有一天,我都不要!”
    
  “傻紫儿,当商人有‘商人重利轻别离’、当官的有‘悔教夫婿觅封侯’、当边城守将的有‘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难不成你要我去做‘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渔夫?、何况就算什么都不当,也有‘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男人,所以,重点不是男人的职业,而是男人的心。要看他喜不喜欢妻子、专不专情于他的结发?”炜勖耐心地向她解释。
    
  “那么……你喜欢我吗?我是指一直一直喜欢下去,不会突然有一天就不再喜欢的那种。”
    
  “我当然喜欢你,很喜欢、非常喜欢、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喜欢!我当商人时,走到哪里都带着你,不会让你‘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不会让你‘一行行写入相思传’。”
    
  “你说真的?不是骗人?”
    
  “不信我?那么我们来打勾勾。”他伸出小指和紫儿的小手勾在一起。
    
  紫儿笑吟吟地说:“我相信你,那我允你当商人。”
    
  “谢谢你,我最可爱的亲亲小娘子。哦!对了!”他从怀中拿出一条黄金链子,坠子是一块粉紫色宝石。“这是紫水晶,昨天经过市集时买的。紫水晶送给我的小紫儿最适合不过了。来!我帮你戴上。”他摸着她小小的颈子,粉紫色的宝石贴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
    
  躺在他怀中,两小无猜的情愫在两人当中发酵、膨胀……终有一天,随着年龄渐长,这份情、这份感觉、这份单纯的喜欢和占有,会转化为真正的爱情,而不再只是空乏的诗词。
    
  曲怀天和妻子柳晴娘相依在马车上,看着这对小儿女,心满意足地笑开了。
    
  “看样子,我们做对了!”晴娘轻掩檀口笑说。
    
  “从第一眼看见紫儿丫头,我就觉得我们之中系着割舍不去的牵绊,我想这大约就是师父口中的缘分了。”
    
  “缘分?是啊!谁会想到半路捡来的小孤女会成了咱们家的媳妇?就像谁会想像得到,你亲如手足的师妹会……”想起她,晴娘不由地黯然。对她,她有一份歉疚,那件事……她该负一部分责任。
    
  “晴娘,别说了,我已经把她从记忆里剔除。”
    
  “能不说,但能不想吗?要不是因为我……你还是当朝为官的镇国大将军,都是我……”
    
  “别说了,再说也挽不回什么,我这身罪孽就留待身后交由阎王判决。”仰望天空,他喟然长叹。
     
           ☆        ☆        ☆
     
  勖儿和紫儿的感情益发好了,两人成天形影不离,白天同车同马玩在一起,夜里投宿后吃睡一块儿、连随车南行的夫子也是一起教两人读书。
    
  这夜两人吃过饭、洗好澡,夫子拿着孝经走进来。婢女、书僮早已研好墨、铺好纸候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夫子抚着胡须,缓缓地摇头晃脑念着。
    
  “夫子,要是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得毁伤,那么谁来从军报国,谁来身先士卒?”炜勖问。
    
  “这后面也说了,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所以从军报国虽有伤发肤之虞,但并不违背孝道。”夫子耐心解释。
    
  “夫子,古有云:‘父母仇不共戴天’,为父母报仇是否也算孝顺,既谈报仇,又如何能不伤身?”紫苹也想反驳夫子的话。
    “
  所以扶怨报怨是不智的,上天有眼,做坏事的人自有公道报应,而裁决这一切的是天,不是尔等凡人。”
    
  “可是,有很多人做了坏事也没见天惩,他们依然活得称心快意。”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真是这样吗?”她再度确定。
    
  “是的,因此人生在世不可伤德为坏,莫以为欺瞒得了天地,殊不知时候到了,这一条一条奖惩,没有人能逃得过。要晓得,善恶到头终有报。”
    
  紫儿听懂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终有一天,那些恶人一个个也逃不过天理裁处。她舒了舒眉,放下多回来的沉重包袱。
    
  可是……福伯临死前的谆谆叮嘱呢?假装忘记吗?不!她做不到啊!他枯槁的十指紧抓住她,要她牢牢记住两个名字——曲怀天、程奎,他要她杀了这两人,还她曹家七十余口清白……她哪能静静等待,让苍天来替她讨回公道?
    
  那锋锐的刀一落,爹娘鲜血喷洒出来,染红了院里几十株梅树……长剑一送,娃娃连挣扎都来不及,活蹦乱跳的身子就瘫软下来,娃娃是为救她而丧命……
    
  她活着,只为报仇二字,她怎能卸责?把事情推给老天?越想越觉晕眩,不知道、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呀!
    
  倏地,她苍白的小脸拧了炜勖的心,放下笔墨,他对夫子说:“一日的舟车劳顿,紫儿可能累了,夫子,我们明日再继续好吗?”
    
  夫子没反对,他们两个是好学上进的学生,他从不担心他们会为贪懒找寻借口,收拾好书卷,他拍拍紫儿的肩膀。
    
  “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们来上你最喜欢的诗词选辑。”
    
  抬起眼,心里满是感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她好,这些疼惜补足了她心中的缺憾,也让她逐渐忘却自己的使命。

  夫子走出门,炜勖立刻把她抱上床铺,拉高棉被裹住两人的身子,他把手冷脚冰的紫儿圈在怀中。一会儿,体温濡染了两人,暖暖的身子、暖暖的心……他帮她架起一个暖暖的窝巢。
    
  他拉拉她身上的旧衣服说:“娘说,等回老家,她会找师傅帮你裁几件新衣裳。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秋香?粉黛?还是藕色?”他企图引燃她的好心情,数日的相处,他明白她心里有个沉重的秘密,至于是什么?他并不急着追问,因他相信,终有一日紫儿会主动告诉他。
    
  “我衣裳够穿了,你叫婶婶不用再费心。”她急急推却,这么多的恩情教她如何还得清?
    
  “不够、不够,除了家居服,你还需要几套外出服,因为杭州美景冠天下,我要常常带你出游,另外还要做几套轻便的骑马装,回家后我教你骑马可好?”他拍拍她的小脸,顺顺她皱皱的眉峰。
    
  “还要几天才会回到家?”
    
  她的问话让他开心极了,家!她认定了他的家也是她的家。
    
  “后天,回家后你和我一起住进咏絮楼,好不好?”
    
  “你住哪里,我就住哪里!勖哥哥,那里为什么叫咏絮楼?”她总觉得这名字不知在哪儿听过,好熟稔的名儿。
    
  “咏絮楼旁有一个大池塘,池边种了几棵柳树,风一扬柳絮纷飞,很壮观哦!庭院里,春来各色鲜花争妍斗丽,蜂蝶围绕;夏至,荷花盛开,开出满室清香;秋风吹起,枝丫间满是绽放璀璨的桂花,走到哪里都会闻到沁鼻香甜。那时几个姥姥就会叫丫头们去采下一篮篮的桂花,做成桂花糕、桂花酿……好怀念的滋味。”离家数载,他也有了归乡游子的情怀。
    
  “冬天呢?有没有和白雪相映的梅花?”紫儿追问。
    
  “你喜欢梅树?没问题,一回家我马上命人在园子里种上几株。告诉我,你还喜欢什么?”
    
  “我还喜紫苑,可是爹爹说那有毒,不许我种。”想起爹爹的悉心教诲,想起娘娘小心翼翼的保护,想起被雪染红的梅树,她的心直往下坠,坠入无底深渊饱受煎熬。
    
  “没关系,我种给你,但是你要和我约法三章,只许远观不可亵玩。”
    
  “勖哥哥,你待我真好。”
    
  “我会一直这样待你,等到有一天我老的走不动了,我仍然会把你捧在手掌心疼着。”
    
  “幸福可以维持这么久吗?”
    
  “当然可以。”
    
  “人生很难说的,说不定今天你身处天堂,明天就被推入地狱去了。”
    
  “我同你保证?我给你的幸福会是长长久久。”
    
  真会长长久久吗?那是勖哥哥没碰过坏人才会这么说。她偎进他怀中,贴着他的脸,像只寻求安全的的雏鸟。
    
  “勖哥哥,我告诉你,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坏人,他们会没道理的乱杀人、乱害人……”她的身子微微发颤,想起落地人头、腥风血雨、亲人成了亡魂……紫儿不禁呜咽成声。
    
  “乖紫儿,别害怕,我会好好练武功,把那些想害你的坏人通通打跑,没有人可以欺侮你!”他软声哄慰,直到她的泪水收尽,温暖侵入心底。
    
  “勖哥哥……”她贴上他的颈间,紧紧环住。
    
  “有勖哥哥在,天大的事有我顶着,为难不到你头上。”这话不仅仅是安慰,更是他一生一世的承诺。
    
  “我知道,往后我会学着不害怕,因为我有你。”挤出一抹微笑,对他——她全心依赖。
     
           ☆        ☆        ☆
     
    
  尚未走入石鼓镇,绵绵不绝于耳的震耳鞭炮声,就开始啪啦啪啦响个不停。坐在马车里的紫儿,揉揉惺忪睡眼,一脸迷惑地对上笑得双眼眯眯的勖哥哥。
    
  “勖哥哥,有人娶新娘子吗?好热闹!”打开车帘子,紫儿好奇地往外瞧。
    
  “是镇上的人们在欢迎爹爹回乡。”
    
  “叔叔?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吗?”归乡游子都能受到这样热烈的欢迎,这个镇太有人情味了。
    
  “爹爹本是个当朝为官的将军,他战功彪炳,数次打退番邦贼子,立下不少功劳。这次辞官卸甲返乡,才会受到百姓热烈欢迎。”说到父亲,炜勖脸上有着骄傲。
    
  紫儿瞧着那些拍手欢呼的人群,看到他们高举的红色布幔上写着“欢迎镇国大将军曲怀天回乡”。
    
  曲怀天?曲怀天……叔叔会是曲怀天吗?不,一定是弄错了!叔叔是个最好心的好心人呐,怎会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不是、不是!镇国将军指的是另一个人!
    
  “紫儿,你怎么了?”看着她惨白的脸色,炜勖扶着她的肩膀问。
    
  “勖哥哥,谁是镇国大将军曲怀天?”
    
  “你被‘镇国大将军’五个字吓坏了吗?小傻瓜,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爹爹已经辞官卸甲,不当大将军了。”他好笑地搂搂她的肩。
    
  “你的意思是说叔叔就是曲怀天?”她迟疑地问。
    
  “对,你的勖哥哥叫曲炜勖,记清楚了吗?”他把她抱在腿间,叨叨絮絮地架构着往后的岁月。“明天,我先带你去游湖,听过‘总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两相宜’吧!西湖的美……”
    
  躺在他怀中,紫儿的心一寸一寸冷去,原以为找到了生命依归,谁料得到竟是认贼作父,这温暖的怀抱不属于她,这想了多日的新家园竟不是她的休憩站。
    
  泪像珍珠断线般,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幸福……短暂的让人措手不及,想把握,却转眼成过眼云烟……
    
  那一夜,紫儿趁着家宴空隙,带着她的小包袱由曲家后门逃出,经过半个月的颠沛流离,遇上了玉面观音,成为她的弟子,十年后学武有成,成为她手下的杀手。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03节
  
  --------------------------------------------------------------------------------
  
    
  炜勖带着醺然酒意走入新房,反手把丫头、媒婆全锁在门外,不理会她们在外拍门、呼叫。
    
  今夜他是喝多了,不为庆祝、不为心喜,是悲悼!悲悼存在他心底许多许多年的影子,新婚夜?离情夜!从今尔后,他将把她锁入记忆深处,不再回思、不再忆起……
    
  挑开红巾,炜勖对上莫情的眼睛,突然,一朵灿然笑容从他闷着的下垂嘴角绽放开来。
    
  “紫儿,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久、好久……”是酒意、是迷离醉眼?总之,他真的看到他的小紫儿。也许,紫儿的容颜在他心里已经模糊了,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紫儿的那双灵活大眼,那双饱含了智慧、聪敏的大眼睛……
    
  他还记得紫儿?记得那个怯怜怜的小紫儿?雾气漫上眼眶……多年未曾波动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紫儿,你看到我帮你种的梅树了吗?每到冬天,池塘结霜,梅花绽放……美得像人间仙境;春天梅子结了果,姥姥又忙着做腌梅子和梅酒。”他的醉言醉语,一句句溶入她的情,腐化了她坚硬的心。
    
  他……没忘记他们之间交谈过的一语一句,是情深亦是情痴……
    
  “我为你辟了一个花房,里面植满紫苑……我拼命练功,想为你打退坏人……紫儿……你去了哪里?我走遍五湖四海,都寻不着你的踪影……你一走,谋杀了我的喜乐……我再也无法快乐了……”他落寞地垂下了头。
    
  几分残存的理智取笑他——你这是在做什么?对着新婚妻子揭示自己的少年情事?搞清楚,她不是你的小紫儿,她是章嫣含,不能为了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就要她扮起无端失踪的紫儿……
    
  抬起头,他努力甩去那份酒精带来的迷离……但……做不来,真的做不来!眼前章嫣含的身影不断不断地和紫儿交叠……她真是他的紫儿……
    
  莫情的泪再控制不住,他的温暖一如多年前般将她密密包围,腐蚀了她心中积压的恨。
    
  那时……他说要她做他的娘子,他说要带她一游浓妆淡抹皆相宜的西湖;他说,他喜欢她、非常喜欢、永远永远都会一直喜欢下去;他说做商人,他要把她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不让她“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回忆如潮涌几乎将她淹没。
    
  “紫儿……”不管了,就当他自私吧!今夜他要放纵自己,在回忆深处搜寻她的影子,今夜是他和紫儿的新婚夜,他的小娘子……
    
  莫情再控制不住脱缰的心,莫情、莫情,不要有情、不要有情……可是……有情人在身旁,要她不动情,谈何容易?
    
  她摇摇头,不再算计自己剩下几个时辰,生命既已走到终点,何不及时抓住到手的幸福?再去斤斤计较其他,不嫌愚昧?
    
  伸出手,她自然的把小手交付他的大掌,轻言道:“我在这里。”
    
  “你是我的紫儿?”他的手指抚上她细致的五官,细细描绘着优雅线条,贪恋的在她红滟唇畔流连游移,而后灵活的手滑向耳根,耍弄着白玉耳垂,渴望着以唇代手,吞含住无瑕白玉。
    
  她羞赧地垂下头,时光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夜……那时,他们终日耳鬓厮磨,那时,他的怀抱是她的安全港湾……
    
  终于,他放纵自己的情欲,唇吻上了她的耳朵,潮湿温热的气息喷上她的脸颊,惹得她红晕满布。
    
  他凑近她,偎入她的肩膀,嗅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好想念的味道……他的心、他的情、他的小小紫儿……
    
  串串细碎绵密的吻,吻出她一阵阵心悸,她不能自己了,由着他操纵她的意志、带领着她在陌生的男女情潮中沉沉浮浮。
      
  这对新婚夫妻像全世界的夫妻一样,在新婚夜进行着亘古长存的神圣仪式,从此互属的二人牵系住彼此的生命,再也不离弃……
     
           ☆        ☆        ☆
     
    
  月隐星稀,残烛灭明,寂静的深夜只有刺骨寒风在夜空里穿梭。
    
  莫情躺在新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想起临行前师父交予她的飞魄水,她只要把无色无味的飞魄水放入井中,她就可以全身而退,而他曲家几百口人将无一能幸免……但,那是几百口无辜生命,这作法太残毒、太天理不容……或者,只杀他——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转头看着枕边人,他宽宽的额际,斜飞入鬓的浓眉,挺直的鼻梁……这张脸和十年前的他有很大的改变,当年脸上的稚气已被沉稳取代,斯文秀气的脸庞透露着坚毅绝然……
    
  说改变,她不也改变许多,爱笑爱哭的紫儿成了无情无义的莫情,当年,街坊间人人口中的小才女,如今成了人见人畏、杀人不眨眼的勾魂使者。
    
  说恩义、谈仇恨,要认真计较,曲炜勖对她只有恩没有仇,杀他……不仁,恨他……不义呀!
    
  但父母仇只能由她报,娃娃的死要她讨回公道,而曹家大大小小七十余人要在她手里获得安慰!在这当口,她没有权利和他谈仁义。
    
  转头,捏紧的拳头松了又紧,却始终下不了手……也罢!灭他家的是曲怀天,冤有头债有主,就让他一人来偿还曹家。
    
  定了决心,她将指甲缝中藏的失魂散弹往曲炜勖的鼻息间,习武多年的他几乎是在接收到毒物的同时就警觉地清醒,睁开眼睛,曲炜勖不敢相信对他下手的竟是他的新婚妻子。
    
  “嫣含,你在做什么?”
    
  一旦清醒他就不再认得她?无解的怅然拉扯着她的心,让她狠狠地抽痛一下。
    
  她没回答,轻轻巧巧地站起身换好衣服,看着正运气驱毒的曲炜勖,她轻咬下唇,再重逢,两人已成仇敌……别了,她的勖哥哥……
    
  走出新房,在朦胧月光下,残荷弱柳勾画出冬寒萧瑟的凄凉景象,相对的几株梅树长得正好,几朵早发的花苞在枝头上绽放冷然风华。
    
  他说要为她植上几株寒梅,他说要专心练武保护她的安全,他的诺言一一实现了,只不过……她的心再也收不下这些诺言。
    
  一扭头,她不准自己多想,飞身窜出咏絮楼,凭藉着多年前的印象往曲怀天的居所——拥彗楼奔去。
    
  破窗而入,她的剑锋指向床上男女,习过武的曲怀天纵身跃起,取出长剑护住身后的妻子。两把锐剑针锋相对,宁溢的空气间变得诡谲森冷。
    
  “你是谁?”他率先打破沉默。
    
  “取你狗命的复仇使者!”她冷冷回道。
    
  “想取我命得有点本事才行,你是玉面观音派来的?”
    
  “到了九泉下,再去问牛头马面吧!”

  一招飞龙在天,利剑直取曲怀天门面,两个旋身,他挟抱着妻子避开这致命一击。一交手,他就明白眼前的女孩武功绝不下于他几分。但他要分神保护妻子,胜算就更少了。
    
  “姑娘,请你等等。”晴娘的音调一如多年前和祥慈蔼,她停了手,他给了她灭门血仇,也给了她收养恩惠,这笔糊涂帐要怎生打理,才弄得明白?
    
  晴娘在她眼里读到一丝犹豫。“姑娘,如果你真是玉面观音派来的人,那么杀我吧!因为,她口中虽恨着怀天,但绝不会真要杀他,玉面观音最珍视的就是他的性命啊!姑娘,你要弄清楚。”
    
  曲怀天将妻子推于身后,不准她再说话。“姑娘,你年纪轻轻就走上杀手这条不归路,太可惜了!”他心怀不忍地规劝于她。
    
  “我虽为玉面观音座下杀手,但我今天不为别人而杀你,我为自己杀你!”她出口话语字字带恨。
    
  “老夫与你可有过深仇大恨?说出来!若真是老夫负你,我绝不还手。”
    
  他的凛然正气激发了她的狂怒。他凭什么理直气壮?凭什么光明坦荡?难道说曹家上下都是该死之人?
    
  “姑娘,老爷做事从来是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若是误会,则宜解不宜结。”晴娘加入劝说行列。
    
  “仰不愧天、俯不作地?曲怀天,你敢不敢摸着良心将此话再说一次?”她抬眼冷视于他。
    
  “我要真有罪,但凭姑娘处置,若是无妄栽赃,恕曲某不认。”
    
  “好!曹又先,你认是不认?”
    
  曹又先?这名字朝他脑门狠狠撞击一下。
    
  “曹又先?你是说当年的御史大人曹又先?”他语气激动地问。
    
  “他一生清廉,却因你诬告,曹家七十余口人命尽亡于刀下,你还敢说不愧天地?”她一字一句全是血泪控诉。
    
  “你、你是曹大人的……”
    
  “曹紫苹!”
    
  三字出口,曲怀天悬在心里多年的重担终于放了下来。“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你竟躲过那场劫难?曹家有后了!感谢苍天睁眼啊!”
    
  “不用惺惺作态!我活着是为了索命而来。”她嗤之以鼻。
    
  “好!我跟你去!”他的答话出乎她的意料,曲怀天转身面向晴娘。“夫人,这回你不能再阻挡我了,勖儿已经长大也成家立业了,他可以照顾你的下半生。而我……还完这笔债,此生再无缺憾。”
    
  “我懂,我都懂!我知道这十年来,你日日夜夜没敢或忘过曹家事,当年,勖儿尚小,我挡你自刎谢罪、自私地留下了你,而今,勖儿已成人,我们心无阻碍,可以安心的走了。”
    
  “夫人……你……”
    
  “我们一道走好吗?你知道我又软弱、又没武功,没有你真的不行,而且,我好怕孤独的。”她不像慷慨就义,反而对丈夫说起喁喁私语。
    
  “你们演完戏了吗?”他们的恩爱,让她想起父母临死前那幕,爹对娘说——在天愿比翼,在天成连理。多年夫妻有恩义、有情爱……
    
  “曹姑娘,我们不怕死,也死有余辜,但是,我想你有权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晴娘朗声说道。
    
  “晴娘……”他想阻止。
    
  “怀天,我不要她杀了我们之后继续认贼为师,那对她并不公平是吗?我们欠曹大人的已不能弥补,至少该尽力救救曹家之后,她这样年轻的生命,难道你忍心看她一生都活在血腥之中?”她柔声对丈夫道。
    
  紫苹没说话,她已在他们的对话中捕捉到太多消化不掉的讯息。
    
  “紫苹,当年怀天携家带眷,带我们到边陲地带镇守边关。有一天深夜,怀天的师妹全身鲜血淋淋地拿来一份曹又先通敌叛国的罪证,她说,那是她潜入敌军军营盗出来的重要证据,要怀天在朝廷内贼尚无防备时上报朝廷,才能一举将乱臣贼子成擒。
    
  因事出紧急,而当时的确经常发现有军情外泄的情况,于是,怀天没多作怀疑,就快马将罪证送回京城,曹家也才因此灭门。事后,怀天的师妹——也是你的师父玉面观音,才告诉我们罪证是假的,曹家通敌也是假的,她的目的就是要怀天良心不安、终生怀愧……”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懂自己的父亲和师父……不!和玉面观音有何仇怨,她要这般害他?!
    
  “爱情吧!爱情总是让女人变得愚蠢。她痴恋了师哥多年,没想到怀天却娶了我,要认真说起来,我也该负责任。你动手吧!”她闭起眼睛引颈受死。
    
  曹家人的生命居然那么不值?他们成了他们爱情的牺牲者?天……
    
  长剑一闪,几个落点,她把屋内的家具砍成碎片……恨,恨入骨、恨入髓……她成了杀父凶手的杀人机器……该砍、该杀的人正是自己啊!
    
  “当年,你为什么不查、为什么不怀疑,就这样把我曹家送上灭门路?”她的剑尖指着他的喉头,曲怀天不畏不惧。
    
  “所以,我说我该死!”他定了自己的罪。
    
  “你是该死!一举剑却落不下,这个人他已经判自己死刑了呀!行尸走肉十年……他活得不比在地狱里快活……剑锋一转,她削去他的左臂,既而欺近身帮他点住几个止血大穴。
    
  “夺你一臂,你和曹家的仇就此了结。”
    
  “你……”曹大人不愧是曹大人,教出来的女儿虽浸淫在仇恨中整整十年,却仍无法泯灭天性中的善良,这一剑对他而言是释放、是宽恕,更是把他自地狱拉出的救命绳索啊!
    
  晴娘扶住丈夫,唤住想离去的紫苹。“紫苹,留下来啊!让我们……”
    
  推门而去,她迫切想去的地方是观音殿,用自己的性命去问她一声曹家哪里负你?
    
  刚走出曲家大门,已运气清毒的曲炜勖带着几个人迎面赶至。
    
  “说!你是谁?混入曲家目的为何?!”他英俊的脸上满含怒火,眯起的眼里有着暴戾。
    
  她是谁?他居然问她这句话?一夜缱绻,呼唤了无数次的名字竟在此时遗忘。
    
  紫苹没回答,冷漠地看着他的脸……心死……是不是这种滋味?
    
  见她不回话,炜勖掌风一发先声夺人,紫苹挥剑避去致命一击,几个交手,他已探出她的武功路数。
    
  “你是玉面观音的人。”有了答案,他不再手下留情,一招卧龙掌把紫苹震出三尺外。
    
  她呕出两口鲜血,挥剑砍伤两个要捉拿她的男人,她不能留下,她要回去问问那个认了十年的师父,为何要陷害她曹氏一族?
    
  倏地,几人飞身扑过来,长剑短刃纷纷出笼。
    
  “留活口!把她关进地牢。”匆匆交代过,炜勖冲入拥彗楼,察看父母是否安然无事。


  一大清早,炜勖派了几个武功高强的武士,和医术高明的郎中,一起送爹娘到曲家在苏州的产业——怀远小筑养伤,曲炜勖要专心对付玉面观音,这一回他不再对她手下留情,不管她是不是父亲的师妹。
    
  连派出几个高手,他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探清她的底,一举歼灭。
    
  “少爷,章家老太爷来访。”叔端在门外叩门请示。
    
  “请他到书房来,然后你在书房外面候着,不准别人靠近。”他叹口气,看来他的丈人带着他的新婚妻子登门了。新婚妻子?他昨夜居然和个杀手在床上行周公之礼,还着了人家的道,曲炜勖、枉你一世精明……
    
  “是!”叔端领命出去。
    
  没多久,他的岳父大人进入书房,跟在他身后的轿子里走出一个容貌叫人惊艳的弱质女子。
    
  小容扶着小姐向姑爷请安,只一眼,嫣含的心就沉沦了,她的夫婿竟是这样一个伟岸男子……抿着唇、低下头,她羞答答地幻想着未来。
    
  他第一次看到妻子的容貌,这样的美人的确会让男子心神荡漾,可是,他只看了一眼就没再往她身上多瞧。相反的,那双和紫儿相似的眼睛,竟在这时候盘上他的脑海。
    
  门关上,炜勖请人入座。
    
  “贤婿,不知道贵府昨夜可有发生大事?”他的眼里闪着迟疑,昨夜女儿清醒过来,他就知道出事了,没有立刻赶着上曲家,是存了私心,怕万一炜勖要真是不幸出了事,带女儿上曲家,不是要女儿守一辈子寡吗?拖到今晨,是因探得了消息,说炜勖安然无恙,这才带着女儿上门。
    
  “都处理好了,多谢岳父关心。”他温和地点头称谢。
    
  “那么……你可知……”他支吾不成句。
    
  “新娘是她人冒充。”他替他把话接齐。
    
  “我……我们也是到今晨,被弄昏的小女醒来,才知道出事了。一整理好,我马上就带着女儿来了,据小女说昨天……”他把情况钜细靡遗地从头讲了一遍。
    
  “岳父大人,我应该亲自登门把事情说清楚的,只因事出突然,有许多事情我必须先处理。”
    
  “我知道、我知道,我猜想贤婿不愿把事情张扬出去,所以今天我直接把小女带过来,还望以后你善待嫣含。”
    
  “她嫁给我,往后便是我曲家人,我自然会善待她,请您不用担心。”他温和一笑,真诚的笑容让章老爷悬了半天的心得以放下来。
    
  “那……二日后的回门……”
    
  “一切照常,我会亲自带嫣含回娘家。今天的事还望岳父别传扬出去,等我将贼人一举成擒后,再登门把原委向您说清楚。”
    
  “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您。”
    
  “留步吧!往后都是一家人了,况且你还有许多事要忙,别急着招呼我。”
    
  “那,请慢走。”
    
  “小女就麻烦您了。”
    
  “当然!”送走了岳父,他唤来叔端。“把夫人安顿好,命令参与今天围捕刺客的人,不许把事情张扬出去。”
    
  “是!”
    
  “嫣含,你先下去休息,这几日我会很忙,你先自己适应环境。等这事情落幕后,我会好好补偿你。”
    
  他客气而亲切的笑容掳获了她的心,这是她的良人啊!她章嫣含何其有幸。
    
  “相公放心,嫣含知道。”她温柔似水的声音轻道。
    
  他拍拍她的肩,走出书房。留下香腮凝红的嫣含。
    
  “小姐,走了啦!”小容取笑地推推主子,相公?她期待著有朝一日,他也成为自己的相公,这么想的同时,红霞同时染上她的双颊。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04节
  
  --------------------------------------------------------------------------------
  

  阴冷的地牢里安静无声,腐朽的霉味充斥在鼻息间。偶尔几声老鼠的吱吱叫声传来,偶尔几声铁链的摩擦,提醒着人们,这里还有生物存活。
    
  地牢里唯一的温度是墙上微弱的火把,紫苹盯住火把,想象着自己的生命就如同那火把,在缓慢的消失……
    
  被绑在十字木桩上,身上的刀剑伤已经封了口,鲜红的血转成暗褐色,淡淡的腥味散在空气中。早没了痛觉,寒意、恐惧再干扰不到她。
    
  还报得了仇吗?程奎早在多年前的皇位争权中失势,让登上龙椅的新皇帝下令处斩,被利用的曲怀天失去一只手臂,而真正的元凶竟是养了她十年的玉面观音!
    
  环顾四面铁璧,她大概别想活着走出这里,就算他是心慈宽厚的男子,但这回她断去他父亲一臂,他不可能再像上次一样放过她。何况,她身上的观音露只能保她再活四十天,四十天后……她将七孔流血,血尽人亡……
    
  她想起昨夜……宽阔的怀抱、温暖的交合,她的勖哥哥始终没忘记她,是该满足了。若有轮回,她但愿下辈子两人能换个身份,没有父仇、没有家恨,单单纯纯的一男一女,她会还尽他的深情。
    
  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她没抬头,宣读她罪状的生死判官来了?她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你是那天在枫林里的刺客?玉面观音派你来的?”炜勖的声音不再温暖多情,凛冽的口吻中有着欲置人于死地的凌厉。
    
  是吗?是她是那天的刺客、是玉面观音派她来的,不过……是也不全然是!这次她是为自己来的,没想到却获得一个无法预料的答案。
    
  “说话!”他的表情变得冰寒,失却了温度,他不再是昨夜那个温柔的枕边人。
    
  “我无话可说。”她想昏倒,不想面对这样的场面,但炙身的疼痛仍没让她昏厥,这时她开始恨起自己的坚韧。
    
  “说!玉面观音的巢穴在什么地方?”
    
  垂着眉不敢看向他,怕他认出她的眼神,认出她是多年前他专心呵护的小女孩,就让那个可爱的小女孩驻留在他心里,别叫今日满手血腥的莫情污了他完美的记忆。
    
  她摇摇头,他过不了观音殿前的重重机关……别去送死……以他的武功,就连玉面观音都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不进观音殿,她就怎么也伤不了他。
    
  他曲解了她的意思。攫起她的下巴,他强迫她面对自己。
    
  莫情固执地垂下眼帘……突然间,她觉得四十天的生命对她而言太长了,若能就此死去……会是个美好结局。
    
  “玉面观音训练出来的杀手,个个都和你一样宁死不屈吗?”他手落在她肩膀上的伤口,一用力,痛彻心肺……拧了眉,咬住唇,她不让自己痛喊出声。
    
  “好!我欣赏你的骨气,但我很怀疑,你的忍耐力有多强?不如我们来做做试验。”他翻掌,看着染在手中的鲜血。现在的他冷酷残暴,不再是她识得的勖哥哥,但怎能怪他,他正在“报父仇”呀!是她说父仇不共戴天的,她能恨谁、怨谁呢?
    
  “伯端,拿出你的蝎尾鞭卖力表演,让我们的客人好好欣赏。直到她肯开口!”
    
  蝎尾鞭是一种特制鞭子,它的鞭身布满倒勾,用力甩出后再拉扯回来,往往会顺带勾回对方的肉屑。

  紫苹浑身颤栗,她看过师父在莫心身上用过这种鞭,才三鞭,莫心身上就寻不出完肤……
    
  “怎么?听过蝎尾鞭的厉害?要是你肯改变主意……”
    
  “杀了我!”她绝望地抬起头,反正她早就没想过能活过今日,一条残命换得他一世平安,很划算。
    
  “没那么容易!”一接触到她的眼光,炜勖的心被紧拧了一下。再度扳起她的下巴,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昨晚你不是口口声声喊我紫儿,怎么才一天就忘得干干净净?”她似真似假的说。
    
  刻意激怒他只求一个畅快死法。
    
  “闭嘴!你不配。”他青筋暴涨,眼里冒出烈焰。
    
  她会是紫儿吗?不、不、不可能,紫儿早就死了,他捧过她的骨灰、送过她入土,眼前的她只是一个和紫儿有相似眼神的女子。他不要被她的话模糊了焦点。
    
  不配……他没说错,她是不配。他心中的紫儿清纯善良,而她是玉面观音座下的冷面杀手。
    
  “我不配喊紫儿,那么小娘子呢?或者说亲亲小娘子?”
    
  “你!”一甩手,她的脸上浮上鲜红掌印。“伯端,用刑,!”他暴吼一声。
    
  伯端为难地看向主子,这女人已伤成这样,只消一鞭她就会香消玉损,他们还要从她口中套问玉面观音的巢穴。可……主子正在盛怒中,他不明白一声紫儿怎会让一向冷静的主子变了样,但他很清楚这个女的不能死,于是他擅自换了鞭子。
    
  走至莫情身前,他留了三分力,一鞭一鞭笞上她纤弱的身子。
    
  痛……她的肉着了火,她的心浴了血,她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咬住唇强烈的痛楚让她加重力量,血不止地从她的衣衫里渗出,也从她的嘴角滑落……速死,竟是这般困难……
    
  爹、娘,你们怎舍得眼睁睁看女儿承受这样生不如死的苦刑?怎不早一点来接她?爹……娘……娃娃……福伯……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亲人前来相迎……
    
  “少爷,她昏死过去了!”伯端回报。
    
  他气急败坏,不懂自制力强的自己怎会被她弄得理智尽失?他走到她面前,恨恨地下达指令。“泼醒她!”
    
  冷水浇下,冰寒拉回紫苹些许理智。她竟还没死去?她的命够硬、够韧……
    
  “想死?没那么容易!一个女人连死都不怕,那她还会怕什么?失去贞操吗?可以试试看!昨天我很满意你的表现,不如我们再来一次,说不定我的部下也会对你有兴趣……”说话间,他慢慢地解开她胸前盘扣。
    
  “曲炜勖,不要让我恨你。”她气息虽弱,但语气中强烈的恨意让在场人士为之一惊。
    
  “你想,我会在乎你的恨吗?”他轻笑一声,点住她的穴道,阻止了她咬舌自尽的举动,一手解开她胸前三颗扣子。当贴身肚兜露出来时,她颈间的紫水晶链子也随之露出,他震撼极了,手停在半空中,竟接不了下一个动作。
    
  她是紫儿,昨晚他的直觉没有错,她是他的小紫儿,他的小紫儿没死啊!是哪里弄错了?再见面两人竟成对立敌仇?
    
  紫苹看到他脸上的惊讶,他认出来了?不、不要!她不想情况变成这样子,她是莫情、是杀手、是夺去他父亲手臂的不共戴天仇人啊!
    
  “你是……”他僵住身体问。
    
  “我不是!”她直觉地反驳他未出口的问题。
    
  “昨夜你亲口承认你是紫儿。”他激动地握住她的臂膀,忘记上面已是鲜血淋漓。
    
  “身为一个杀手必须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她违心道,昨夜是她一生再难抹灭的甜蜜回忆,他的温柔、他的耐心相待早深深烙印在她的心版上。
    
  “所以,不管你昨天执行任务的对象是谁,你都会奉献出你的贞操?”他已认定了她是紫儿,嫉妒占满他的情绪领域。
    
  转过头,她不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说话!”他用力握住她的双肩,肩上的伤口再度传出灼热痛楚,受不住了,她再受不住了……头一偏,紫苹陷入一遍黑暗迷离中。
     
           ☆        ☆        ☆
     
  穿上暖袄,媚娘怀抱暖炉,命丫头提着人参鸡汤,走往咏絮楼。
    
  一入咏絮楼大门,看见雕栏玉砌的楼阁,心中的不满再度涌起,世事总是这么不公平吗?五岁入府当丫头,十六那年跟了炜勖,如今整整三年了,她始终不能搬入主屋,甚至于连主屋都不能踏入一步。
    
  在下人眼中她永远只是个比婢女高一级的小妾,而这个章家小姐就因为她有个良好出身,一入曲府就能住进炜勖的咏絮楼,谁知她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娇娇女有几分姿色,躺在床上能不能伺候好男人?
    
  走近房门,强压心头不甘,扯起一抹灿烂笑容,她轻叩了门扉。
    
  小容打开门,对着一身华服的媚娘打量一番。“你找谁?”
    
  “妾身是炜勖的身边人,名唤媚娘,今日特来拜望少夫人,可否请小姐姐帮忙通报一声。”
    
  “你在这里候着。”小容转身把门带上。
    
  嚣张的死丫头,狗仗人势!往后逮到机会定要你好看。她咬牙切齿狠狠发泄一顿,但门一启,她又堆起一脸笑容。
    
  “随我进来!”小容领身往前行,把她带至花厅。
    
  一看到嫣含,她热切地往前走,拉住嫣含的小手说:“少夫人,你可真美,像天仙一般的人儿,难怪炜勖会动心。你可知,老爷夫人早在好几年前就频频催他早一点成家,好沿续曲家香火,他总是不依,只肯收我这房妾在夜里暖暖被子。
    
  前阵子,我还在想,是哪种天仙美人儿才能吸引住他的心,让他肯乖乖成了亲,顺了老爷夫人的意。没想到今日一见,世上果真有像你这般仙人模样的好小姐,唉……真是不公平,你前辈子不知烧了多少炷好香,才换得这张好容貌。”

  “你在嫉妒吗?”小容冷冷地插了话。小妾?她也想当姑爷的小妾呀!虽然她明白新来后到的道理,可不管如何,媚娘总是和她抢姑爷的女人,要她对她摆出好脸色,很难耶!
    
  “嫉妒?我哪来的身份地位嫉妒,我只求这辈子虔诚祝祷,让老天爷记着我的诚心,下辈子也给我像夫人这般的窈窕身段、出水肌肤和姣美容貌。”
    
  “你太贪心了。”小容叉起腰,不屑地从鼻孔冷哼一声。
    
  “我知道啊!可世上哪个女人不贪心、不爱虚荣?”
    
  嫣含鲜少见过世面,看着媚娘的热情,心里涌起一股温暖,自嫁入曲府,除回门那日,她再没见过炜勖一面,被冷落的寂寞岂能对外人道?虽说奴仆个个尽心、人人都急着奉承她这新主母,但……她只想要夫君的殷勤相待啊!
    
  “我还在想,炜勖这阵子怎都没去找我,是不是把我给忘记了?今日一见,唉……我要是炜勖,我也会流连在你的芙蓉帐里夜夜度春宵,因为这样一个美人儿,连我看了也会心神荡漾呢。”
    
  她的话让两个主仆松了戒心,真把她当成朋友相待。
    
  “你是说……夫君这几天都没去你房里过夜?”
    
  嫣含一句话就露了底,原来,天仙美女也敌不过他心中的紫儿。媚娘在心中暗笑一声。
    
  在曲府当丫头十几年,她知道紫儿的所有事情,知道少爷不愿娶妻就是为着想念紫儿那个鬼魂,不愿让别的女人占据了紫儿的位置。知道少爷收她入房,只因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的小涡儿一闪一闪的像极了他的紫儿。
    
  要不是老夫人以死相逼,硬要炜勖娶妻生子,几千个像章嫣含这种天仙在门外排排站,都还不得其门而入呢!
    
  “媚娘,你在想什么?”嫣含摇摇她的手臂。
    
  “我在想……新婚燕尔的,炜勖怎会不在你房里?莫非,下人口里传说的是真话?”她假意思索,为的就是要引起她的问句。
    
  “他们在传些什么?”小容急问。
    
  “他们说少爷在梅园里藏着一个女人。”
    
  “什么?太过分了!那天姑爷还当着老爷面亲口承诺要善待小姐,怎能小姐才入门,他又纳新宠,岂不是摆明了给小姐难堪吗?”小容义愤填膺,拉着媚娘就要往梅园走。
    
  “小容姐姐,你先等一等啊!”媚娘拉住小容直往外冲的身子。
    
  “等!等什么?我等不及了!”小容气急败坏,他这样东收一房、西收一房,要到哪天才轮得到她?
    
  “你这一闹,不是摆明了告诉旁人夫人是个心眼狭小的妒妇吗?何况,那里面是不是真有一个女人,还尚未证实呢。听说,那女人的饮食都是炜勖亲自端入服侍的,他吩咐谁都不可接近梅园一步。”
    
  “你说要怎么办?坐在这里干等吗?等那女人亲自把姑爷还给我们吗?”
    
  我们?!原来连这个小丫头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不错,她会是颗好用的棋子。
    
  “我托人去探探消息,毕竟这曲府我也待了十几年,总有那么几个知心朋友,放心!把事情交给我,等消息确定了,夫人再出头。到时,少爷要真是在梅园里藏了这么一个女人,别说是你,我也要不依的。”
    
  “那……就劳烦你了……”嫣含站起身微一点头,被媚娘这么一说,她已经六神无主了。
    
  “说什么见外话,我们可是姐妹,我们不相亲相惜,要与谁亲近去?”
    
  握住媚娘的手,嫣含觉得找到一块救命浮木,她紧紧攀住不敢放。
    
  媚娘笑得春风得意,想摆弄这两个傻主仆太容易了,她们不足为惧,真正要让她烦心的是梅园那个女人,少爷从未对任何女人这般费心……
     
           ☆        ☆        ☆
     
  悠悠醒转,紫苹发觉自己已不在地牢里。房里两盆炭火烧着温暖,覆在身上的是柔软丝被,身下的床板垫了好几床软被,她觉得自己身处云端。
    
  侧头,她看见躺在身旁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沉睡中他的眉宇仍不见舒展,在烦些什么?烦恼父亲的伤?身份不明的她?抑或烦恼玉面观音的屡次侵害?
    
  抬起手臂想检视自己的伤,却发现伤口早已结痂脱落,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玫瑰红。她轻轻一个移动,他立即从梦中醒转。
    
  急急坐起身,他试试她额头温度,接着又拉高她的单衣,检视她的伤口。
    
  “紫儿,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沉默不语,能认他吗?不可以!她要紫儿在他心中以最好的姿态存在。
    
  调过头,她强迫自己扮演那个冷漠的莫情。
    
  “王大夫说,你身上的伤在擦过玉霜生肌露后,就能在短时间内痊愈。”
    
  那是御用药品,他怎可以这样拿来浪费。紫苹摇摇头,心疼他的情痴。
    
  “当年,你是因为看到村人欢迎爹爹返乡的布条,知道爹的身份,才连夜逃走的是吗?”他转过她的脸,靠着她的额头问。
    
  “你……”她讶然地抬头看向他,他怎会知道?
    
  “我走了一趟苏州,和爹娘谈过了。你知道吗?他们一听到我抓住你,还把你关进地牢,一气之下,我爹居然不顾伤口还未复原,硬要自己驾马车回来。要不是我娘劝住了他,我猜他现在人已经站在你面前了。”
    
  他顿口气又续说:“他们告诉我当年曹家发生的那桩惨案,那件事发生之后,爹爹就辞官返乡,还收容了许多因当时政治昏暗被迫害的老百姓,这么做是因为他想补偿同是遭受迫害的曹家。爹娘还告诉我,他们心中隐藏多年的沉重负担,因你那一剑而削除。紫儿,谢谢你的宽恕。”这一趟苏州行他不仅得知了紫儿的身世,也解开了她的死亡之谜。
    
  “我没有宽恕过谁,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她冷冷回话。
    
  “你放心,我会亲手替你除去玉面观音!”他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
    
  “不!不要去。”她的冷漠被忧心取代,仓促间抓住他一只衣袖。
    
  “为什么?你不是一心一意想报仇吗?”他无法理解她的反对,但他看见了她的在乎——这是关心吧!
    
  “这几年她明知整座观音宫里没有人是你们的对手,却不断派人骚扰,目的就是在等你们亲自找上门。”她急急解释,盼能打消他的念头。
    
  “等我们找上门,观音宫里就有人可敌过我们了吗?”有心诱她说话,不要她再拿出冷漠脸孔相对。
    
  “不是人,是机关,她找了一流工匠在观音宫的里里外外装设机关,机关装设好后,她用计找来十数个武林高手测试,结果……没有人生还,在那些人中还有上任的武林盟主。”她想着该如何让他打消主意,忘了自己应该“莫情”。
    
  “你是说五年前金龙秘岌重现江湖的公案?”原来如此,那一回整个武林大失血,多少菁英在寻找秘岌途中身亡,无一生还者,谁能料到背后的主谋竟是玉面观音。
    
  “是!她发函给各派掌门人,邀他们一起寻找金龙秘岌,而实际上却是把他们诱入机关做测试。”
    
  “她真阴毒。”

  “所以,别去!只要你们不上山,她就拿你们无可奈何。”
    
  “不谈这个,你先说,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弄给你吃。这几天你瘦了好大一圈,要赶紧补回来才行!”他唠唠叨叨地,往昔那个对她关怀备至的勖哥哥又冒出头来。
    
  不谈是不是代表她说动他了?他仍是要上观音宫吗?她很担心,真的很担心。
    
  “说话啊!你又忘记该怎么说话了吗?刚刚你还在关心我……”
    
  她截断他的话。“我要你别上观音宫并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敌人痛快,你少自作多情了。”
    
  断了他的情、断了他的念吧!别让他再付出感情,届时她死期将至,要她怎离得了脚步?让他再尝一次得而复失的痛楚吗?不!她舍不得!
    
  情痴不如情死,死了就没有知觉,就不会心痛!宁愿让他对她无情,也不要他为她这将死之人投注太多的心力。“我真是自作多情吗?紫儿,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的事吗?”无视于她的反抗,他硬把她纳入怀中。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很多事情,你一定要答案的话,那么我告诉你是的,我忘了你口中的那一段。”她硬下心肠回答。
    
  “你忘记了?我没有忘,连一刻钟都没有忘过。不过……没关系,我会试着唤醒你的记忆。”
    
  “我不能阻止你的想法,但是请你不要用你的感情来干扰我的生活。”她恼怒他的坚持,虽然——他的坚持在她心中注入了一道暖流。
    
  “告诉我,为什么?”
    
  “不管我是否原谅了曲怀天,曲、曹两家是世仇的立场永远不会改变。”
    
  “那么,你处心积虑要杀我的立场也不会改变了?”
    
  她没答话,把眼光调向窗外白茫茫的天空。
    
  “说话!”他大吼。
    
  “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逃,逃得远远,看不到你、听不到你……让两个不同的世界隔开我们的情……让幽冥世界里的我,再也抹杀不了你的喜乐……
    
  “只要有机会你就要杀了我?”她没说完的话,让他做了新注解。“看来我得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才能确保我的安全。”
    
  “我建议你杀了我,一劳永逸。”她不让声音泄露出起伏的情绪。
    
  “我不杀你!”不但不杀,他还要永永远远的把她捧在掌心呵护。
    
  “不怕睡不安稳?”
    
  “不怕!这十年失去你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一天安稳入眠过。我找了你十年,没道理在你出现后放掉你。”他语气坚定。
    
  “我从来就不是你的。”她想骗他,殊不知她的话连自己都骗不过。
    
  “这是你由衷的真心话?”
   
  真心话?多少年来她没说过真心话,她早失却了说真心话的能力。
    
  唉……一声幽幽长叹,酸了她的心。她不能爱他啊!她的爱只会折磨他一生一世,她的时日无多,她怎舍得放纵自己的感情,让他在未来数十年带着遗憾度日?
    
  炜勖拥住她的身子,在她身上寻求安慰。想了十年、念了十年,谁知再相见,她的心里早无他的影子。
    
  紫苹没有推开他,躺在他怀中享受着他的体温,但愿……她可以自私一点……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05节
  
  --------------------------------------------------------------------------------
  依紫儿透露的讯息,炜勖找来几年前收到玉面观音请柬却没前往的前辈,经过几次的讨论和实地勘察,他几乎可以确定玉面观音巢穴的正确位置。
    
  她在地面上设机关,他就在地底下挖地道、埋炸药,炸掉她的老巢,就不信逼不出她。
    
  合上炸药埋制设计图,他揉揉太阳穴,心满意足地漾出笑容。
    
  “少爷,少夫人来了。”叔端领着嫣含走入,用眼神示意小容把手上的点心放下,然后两人一起走出议事厅。
    
  “夫君,这是我亲手做的小点心——翡翠梅酥,你要不要试试看?”嫣含手捧托盘,走到炜勖面前。
    
  小点心?他想起紫儿小时候最喜欢这些小零嘴,那时,一住进客栈,他就会缠着厨娘林婶给紫儿烤些点心……待会儿把这些饼送去给她尝尝!
    
  “夫君……你不喜欢?”他若有所思的表情让她退缩了一下。
    
  “不!我喜欢。”他伸手接了过来。“嫣含,我这阵子比较忙,忽略你了,你还适应这里的生活吧?”他温温文文的语气暖和了她的心。
    
  “男子本该以事业为重,夫君不要为嫣含担忧。”他仍是关心她的,这层想法让她多日胡思乱想的心定了位。
    
  “你真是个好妻子。”要是紫儿也能像她就好了。
    
  “多谢夫君夸赞。”她从怀中找出一个绣工精致的锦囊递予炜勖。“这几日嫣含闲来无事绣了这个给你,希望你用得上。”
    
  “难怪人人都夸你是妇德、妇容、妇功兼俱的女子,娶妻如你夫复何求?听叔端说,你和媚娘相处得很好?”他把锦囊直接挂上腰间,这动作让她感动至极。
    “
  媚娘姐姐在曲府的时间久,嫣含不懂的地方全赖她指点。”
    
  “很好,你这样识大体让我很放心。”
    
  “那……夫君,你继续忙,我不扰你了。”她转身往门边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头回看炜勖,压在心中的话几欲出口。
    
  “嫣含,你还有事?”
    
  “夫君……听说……梅园里……”
    
  “没错!”简单两个字肯定了她要的答案,她的心像咬了青橄榄,好苦涩……
    
  “你可以容得下媚娘,却不能容下另一个女人吗?”他凝起眉,表情变得严肃。
    
  “不!你误会嫣含的意思了,若不是你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梅园,嫣含很愿意和里面的姐妹亲近。”
    
  他缓下表情。“她受了伤,等紫儿的伤痊愈,你就多到梅园和她亲近亲近。”
    
  “是!”她柔顺地点点头,除了点头她还能做什么?女人最忌讳小心眼、妒嫉啊!“我可以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她鼓起勇气说道。
    
  “你问。”
    
  “夫君……往后……你还会再纳新妾吗?”
    
  “不会了!有你们三个,我已经很麻烦了。”他好笑地回答,其实,光一个紫儿就让他一个头两个大。
    
  听了这话,嫣含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再有肚量的女人也会计较。
    
  告了退,嫣含慢慢走出议事厅。
    
  收拾桌上的书册,炜勖看着桌上形状小巧可爱的翡翠梅饼,拿起托盘微笑出声。走,去看看他的小紫儿。
     
           ☆        ☆        ☆
     
  尚未走到梅园,炜勖就听到交手的声音。快步走入,他看见紫儿正和伯端、仲端打得正热烈,眼看伯端他们已逐渐趋于下风,几个凌波微步奔向前,一一化解紫儿攻来的招式。
    
  “你在做什么?”点住她的穴道后,他愤然问。
    
  紫苹垂下眼帘不作回答。
    
  “我没点住你的哑穴。”他欺近身,贴上她的眼前问。
    
  她仍然沉默,执意与他抗争到底。
    
  “你太闲了,无聊到拿我的人练拳头?看来你还真是个危险分子。”不管他怎么挑衅,她就是不肯回话,放他一个人去唱独脚戏。
    
  伯端摇摇头,这女孩这般固执,注定要吃亏的。
    
  “少爷,紫儿姑娘执意要出府。”仲端不忍主子无人搭理,自作主张回了话。
    
  一听到出府二字,炜勖怒不可遏。“连站都站不稳就要走?我到底要怎么跟你说你才听得懂?我说不准你走,不准、永远都不准你走,懂了没?”
    
  眼看她的面无表情,他一点都没有把握她会把他的话听进耳里,为什么她就不能像正常女子一般,为什么她要处处跟他作对?
    
  “伯端,你到练武房里帮我拿一副脚铐来。”
    
  话一落,他把定住的紫儿抱入房中、放置在床铺上。
    
  “你简直固执到冥顽不灵。”她就是有办法,把脾气温和的他激成暴君,这女人是火做的吗?非要处处点火,烧得人人跳脚才会甘愿。
    
  “你更固执,强留下我于你何益?”她终于回了话。
    
  “你是我的,十年前我收留了你,你亲口答应要当我的娘子。”他守了对她的承诺,她也该等值回馈。
    
  “你不肯看清事实,我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被客栈老板赶出门、举目无亲的小孤女,你强留了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推开他真是她想要的吗?她不敢说,但不推开他,放任两人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终局,谁能收场?
    
  “你敢确确定定、大大声声地再说一次我留不住你的心?!”炜勖一直以为尽管多年不见,她的心仍然悬在自己身上,没想到她一句话打醒了他的自以为是。
    
  “不敢?请你看清楚,我是玉面观音训练出来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这几年我唯一学会的东西就是‘敢’!”她不受恐吓,若他仍是一贯的温温和和、深情款款,或许她会无言以对,偏偏他用上了倔强,她只会比他更强。
    
  “很好,够勇气,来!再说一声‘我留不住你的心’。”他语带威胁。
    
  “这是事实。”她仰高脖子说:“你、留、不、住……”语未成句紫儿立即惊呼一声。
    
  扬手撕去她半幅衣衫,他邪恶地看她一眼,指尖停在肚兜的系绳上。“请继续。”
    
  “曲炜勖……你趁人之危……解开我的穴道!”她痛恨起自己不如人的武艺。
    
  “危险?不会!有我保护着,谁也不敢欺负你。”
    
  他就是她最大的危险!一夜春宵已让她日日思念,不能再来一次,她不想万劫不复啊……
    
  “新婚夜我们不是相处融洽吗?想不想重温旧梦?”他暧昧地凑近她,他的唇贴着她的唇,每个温热的呼吸她都感受得到。
    
  红潮布满她的小脸,她的呼吸急喘,脉象紊乱,她的呼吸急喘,脉象紊乱。
    
  “我不要!”
    
  “真不要?违心之论,我看这些年你学会的不是个‘敢’字,而是‘心口不一’。”他的手自她肚兜下方伸入,缓缓地顺着细致的肌肤纹路滑上胸口的浑圆,慢慢地勾勒着她完美的线条。
    
  她忘了挣扎,那夜的记忆袭上她的脑海,娇吟声不自觉地逸出口。
       
           ☆        ☆        ☆
     
  云雨过后,他紧紧搂住她,抚着她如云秀发。她靠在他身上,倾听着一声声强而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记忆中那些不能成眠的寒夜,她就是靠在这样的胸膛里,细数着心跳声缓缓入眠。
    
  环住他的腰,好想好想就这样靠在他身上,分享他的体温,不再想仇、不再思恨……让天地间的不公,由老天去裁断……
    
  “紫儿……这些年……”
    
  “我不苦。”她断了他的话题。苦的是他,是那个植满梅树、等待伊人归来的男人。
    
  “有没有想过我?”
    
  说没有是骗人,说有……留了情给他,对他是残忍或是爱……
    
  “勖……谈谈你的妻子吧!”
    
  “为什么谈她?你在吃醋?”会吗?她会为他吃醋?他的心不禁狂跳起来。
    
  “难免。”她亦虚亦实地说。
    
  “她是个好女人,温柔贤淑、宽容体贴。”想起她绣的锦囊,和刚刚被他急着加入打斗时掉落一地的翡翠梅酥,没有人可以否认她的好。
    
  他的评语让她的心一阵扭曲,好痛、好酸……世俗允许男子风流多情,却不允许女人为此伤心感怀。
    
  “一个男人有几颗心可以爱几个女人?”她淡淡地问。
    
  “你不能容下嫣含?她却很乐意与你结为姐妹。”
    
  “你会一辈子和她一起吗?”
    
  “我会!”尽管他再爱紫儿,他也不能拿嫣含的贞节开玩笑,一个弃妇叫她如何能见容于世俗?
    
  她的脸黯淡下来,不管他的爱有多浓烈,他终究不会放弃明煤正娶的妻子,那么她算什么……小妾?情妇?爱——不过是肤浅幼稚的可笑情绪!
    
  曹紫苹、曹紫苹……你在嫉妒,你不是担心死了以后,他的心会随着你死去,现在知道有人肯一生一世陪他伴他,你还要计较,岂不矛盾,你该开怀、该放心、该放手去爱才是啊!怎能嫉妒、怎能心酸?你到底在想什么?
    
  “紫儿,试着和嫣含相处好吗?我跟你保证,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
    
  他低沉的声音诱哄着她,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些无眠的夜里他也是这样一句一句哄着她的心……
    
  “她那么好,你该留在她身边,不该来招惹我。”
    
  “你要我休了她来娶你?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我离了她就等于要了她的命,你于心何忍?”
    
  “我说过要你休妻?你不要乱扣我的罪名,我只是要你放开我,让我走出曲府。”
    
  两个声音在她耳畔争吵,一个声音说你明知道心慈、负责任都是他的性格,为何要拿这一点来挑他,简直莫名其妙;另一个声音却唱了反调,它劝说着——不要了,留与不留都是伤,情字向来伤人啊!不如趁早离去。两个声音翻搅着她的心情,要她怎生取舍?
    
  “我不会让你走,你已经从我生命中逃过一次,我绝不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他怒不可遏地翻身着装,走出偏厅,唤来婢女为紫儿整理。
    
  不一会儿,他走回寝居,手中拿来一副脚铐,抬起她的裸足,把她的双脚铐于链锁中。
    
  紫苹不挣扎,由着他摆弄。
    
  望着她苍白的脸,他眼底有着怜惜,冲动的想解开锁……不!他不要再冒失去她的险,硬了心肠,炜勖转身离去。
    
  他气愤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靠上卧榻间,她越来越不理解自己了,知道她死后会有个好女人肯专心专意爱他,她该快乐的。

  对!她该觉得宽慰,爱一个人就是要对方幸福,而今,她可以纵容自己去爱他,她就不该有那些莫须有的情绪。
    
  深吸口气,她强迫自己不伤心。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06节
  
  --------------------------------------------------------------------------------
  
    
  那日后,紫苹不再愁眉深锁,她放纵自己的情、自己的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不是吗?
    
  她的转变,炜勖感受到了,他不知道紫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但是这改变让他欣喜,他索性搬入梅园和紫儿共寝共居。
    
  傍晚时分炜勖从屋外走入,看见紫儿正在做针术,她半偏着头,细细地数着针数,每一个落针都显得小心翼翼。
    
  “你居然也会做这些女孩子的东西。”他在她身边坐下,环住她的纤腰,欣赏她的作品。
    
  “难不成你以为我是男的?”斜睨他一眼,娇俏的小女儿姿态显露无遗。
    
  “不!我以为你只会舞刀弄剑,没想到绣起花来也有模有样。”他伸出食指抚摸她绣成的新梅。
    
  “我有模有样的事还多着呢!”紫儿噘起嘴。
    
  “举一例子来听听。”
    
  “比方跳舞,如果你肯把我脚上的东西拿掉的话,我很乐意为你表演一曲霓裳羽衣舞。”她刻意酸他。
    
  “好啊!只要你承诺永不离开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是兵、他是守城将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开门放她行,除非……她交出真心。
    
  “你不怕我出尔反尔?我的信用一向是不值钱的。”
    
  “不怕!我信你。”
    
  “你没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和小人是同一国的!”
    
  “嘘……这话别教人传入我爹耳里,下场会不堪设想。”
    
  “为什么?”她摇摇头,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出一脸笑容。
    
  “我爹生平最恨有人说娘的不是,不管是暗讽或无心说及,他都会暴跳如雷。有一回夫子教论语正教到这一章节,爹爹刚好从书斋外面走过,一听到这话立刻闯入书斋、打断夫子的课,义正辞严地把这话大大驳斥一番。夫子你是知道的,他的辩才很好,爹哪是他的对手,自然是当场被说得面红耳赤,回不了话。”
    
  “然后呢?夫子被他扫地出门了?”
    
  “才不是?是爹气得回房整理行装。”
    
  “做什么?要离家出走?夫子赶主子,骇人听闻。”
    
  “虽不中,亦不远矣!他的确到曲阜把孔子挖出来问,为什么要说这句混帐话来教坏后代子孙。”
    
  “好冲动哦!”可怜的孔老夫子,当年没有人教他要谨言慎行。
    
  “是啊!娘劝了他好久他都不听,到最后还是女性十绝才打消他的念头。”
    
  “女性十绝?哪十绝?”这话出自哪一本书?女戒?妇经?还是烈女传?
    
  “哭闹不成用上吊,不回娘家就住庙……”
    
  紫儿当场笑得前仆后仰。“婶婶真是嫁了个维护女性的好丈夫。”
    
  “你也是啊!在维护女性尊严上,我这个好夫君也是不遗余力的。”
    
  “是吗?妻妾成群的大男人竟敢说自己维护女性尊严?天大笑话!”
    
  “我没有妻妾成群,我只有你、嫣含和媚娘,如果你真的很在意,我可以帮媚娘另觅合适男子,可是……嫣含,我不能枉顾她的名节。”他有他的考量,伤害一个弱女子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我要你放弃哪一位美娇娘了吗?在这个时代,女子有女子的不幸,是谁也阻止不来的。”她垂下头轻喟。
    
  他不语,很认真地考虑起她的话。
    
  收好针她拿剪子剪去线头,翻翻正面、瞧瞧背面,她想留些小玩意儿给他,供他日后凭吊……拿起炜勖挂在腰侧的小锦囊,把手帕收入其中。
    
  “你绣的梅花很漂亮。”他衷心赞叹。
    
  “尚可,这锦囊做得才算精致。”
    
  “你喜欢吗?送你!”他忙着解下。
    
  “不要!是哪房丫头做的,有空我也请她来教教我。”也只有手巧心细的女人才能做出这般精致的东西吧!
    
  “不是丫头,是嫣含亲手做的。”
    
  原来……不是手巧心细,她是用心一针针绣下她的爱……盼郎君把心装上锦囊,回馈她的情……
    
  “娶妻如此,你当满足。”既不能陪他走过一生,知道他将会幸福,未尝不是件好事。
    
  “有你为妻才是真满足!”他的吻落在她脸上、眉间……她没有抗拒,双手圈住他的颈项,抱起她,炜勖转身欲走入内房。
    
  “告诉我,爱我可是真意?”莫名地,她兴起了求证念头。
    
  “苍天为我证!”
    
  “会不会终有一日情薄、缘淡,爱不再?”声声追问,只因对他、对自己皆无把握。
    
  “以我心证你心,若有这么一天,山岳无棱、天地将合、海水枯竭、坚石会腐。”他永不变,苍天、大地、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为他作证。
    
  “山岳不会无棱,天地不会复合,海水永不枯竭,而坚石亦不可能腐蚀,所以……”紫儿低吟。
    
  “所以,我爱你的心永不会更变。”炜勖接了话,再次对她表心。
    
  “你说了‘不变’?”她仰起小脸,认真地问他。
    
  “是!我说了‘不变’。”捧住她小小的脸蛋,他的吻落在她的香唇上。
    
  “那么……”她从怀中掏出手绢,右手在左胸前一抹,包入绢中,仔仔细细收藏妥当,放入他怀中。“你要把我的心好好收藏,要随身携带,别遗漏在别处了。”
    
  她交付她的真心了?炜勖大喜,抱起她连绕了三圈。
    
  “从此、从此,我们的心结合成一,你的心中有我、我的心中有你,我们是密不可分的一体!”
    
  是的,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苍海可枯,坚石可烂,此爱此情永远不悔。将咱俩个一起打破,再将你我用水调合,再捏一个你,重塑一个我,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这天,窗外下起雪花片片,屋里燃着炉火,炜勖用两床棉被裹住紫儿,让她躺在近炉火处看书。他自己则忙着打理那堆从全国各地送来的的商行帐册。
    
  紫儿从书中抬头望着专心工作的他,偶尔眉头皱起、偶尔微启唇角,偶尔……用食指敲敲脑门,那个小动作她看过好多回了,小时候夫子问话,他总要这般敲敲脑门,答案才会出笼,那是他的思考动作,带点稚气的可爱动作。
    
  “在想什么?”炜勖抬眼对上她朱唇轻启的笑容,她的笑真美,他愿一掷千金换得她的笑容常伴。
    
  “送你!”她把手绢递给他。
    
  “给我?”他把帕子靠近鼻尖,淡淡的香,是专属于她的味道。
    
  “打开来看看。”这是她送给他的第三条帕子,第一条紫儿在上面绣了她的情,第二条紫儿在里面装了她的心,而这第三条……
    
  他顺着她的意思打开手帕,一条素素净净的帕子,什么东西也没有。
    
  “我在里面写了封信给你,有没有看到?”她调皮地朝他挤挤眉。
    
  他偏过头,敲敲脑袋想了一下。“我看到了。”
    
  “说说看,你看到我写什么?”就不信他连这样都能猜到。
    
  “我看到——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他在她脸上读到了诧异,他猜到了?
    
  “不对!”她耍赖的近乎无理。
    
  “强辞夺理,我明明收到你的相思,收到你的心事。”折好帕子,连同之前她给的同折一处,细心地放回锦囊中,他要随身携带。
    
  “你说我有什么心事?”再猜出来她真要去撞墙了,在他面前她竟成了透明水晶。
    
  “你想出去玩堆雪人。”
    
  他的话提醒了紫儿那段童年往事。那时他们坐在马车上,天上落下纷飞大雪,她突然想堆雪人,可又不能下车,失望之情堆积在脸上。哪知道,当天投了宿,夜半他把她从温暖被窝中摇醒,带着她到客店外玩了一夜雪,直到天色近明,才趁大人未觉醒前窝回床上假寐。这一段是他们二人共拥的秘密。
    
  “我怎么去?”她把脚抬起,让他看看他亲自上锁的链子。
    
  “只要一个承诺,它就不存在了。”
    
  “承诺?”她挑高了眉头,好笑地睨向他。
    
  “承诺我永远不离开。”再度重申他的条文。握住她的手,不知怎地,尽管她就在他身边,他总还是有失去她的危机意识。
    
  “如果我不呢?”
    
  “那你只好坐在屋内欣赏雪景,要不我让伯端、仲端在外面帮你堆一个雪人可好?”他想出折衷办法。
    
  “你欺负我。”捶着他的胸膛,她不依。
    
  “我只想保有你。”他任她捶打,这微微的痛觉让他有紫儿真实存在的感受。
    
  “人生有很多事不能勉强,谁能留住谁一辈子?”她也想留,但天不让她留、命不让她留,她又能拿谁奈何?
    
  “我就能留住你一辈子,不!不只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把你留住。”他语气坚然地说。
    
  “不谈这个,你来看看这首诗。”不想兜着这无解的问题转,紫儿转移话题。
    
  “你念给我听。”他喜欢听她清脆的银铃嗓音。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你在暗喻什么?”他敏感地望向她。
    
  “没有暗喻,我是提醒你,莫让深闺梦里人,柔肠寸断愁千缕。”趁着人还在,她想拉拢他和那个贤淑温婉的女子。
    
  “我该把这个提醒当成善意还是讽刺?”她在指嫣含?她始终没办法不把她放在对立的地位上?
    
  “我话说出去了,听者能否有心有意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他不善的语气引得她反弹。
    
  “曹紫苹,为什么我们说话老要弄得不欢而散?以前你不会这样子。”她淡淡的尖酸更加引发了他的怒意。
    
  “我没提醒过你吗?我不当曹紫苹已经很久了,是你硬逼我承认自己没变。”
    
  架都是这样吵出来的,一句不善口吻,一个冷漠表情,原本是无心却成了有意。
    
  “这几天我们不是相处的很愉快吗?”炜勖告诉自己要忍着,不要破坏这些日子的美好。
    
  “你在对一个囚犯谈‘愉快’?我觉得很好笑。”她违心之余,后悔自己干嘛扯出这个让人不快的话题,既然所剩时间已不多,她何苦还把它浪费在争执上?
    
  “够了!我不要和你吵,这几天我就托人帮媚娘找个好对象,至于嫣含,不管你能不能容得下她,她都是我们这个家的一分子了,再也不会更改。”他一甩袖怒道。
    
  “为什么送走的人是媚娘不是嫣含?因为她的身份地位不如人是吗?那么你应该送走的人是我不是旁人。再提醒你,我可是罪臣之后!”她也和他赌上了气。
    
  她处处针对嫣含,莫非……
    
  “你想争的是名位?你想当正妻,不愿为妾?”
    
  气死她了,她哪有要争什么,就算要争她能拿什么去争,离下次朔月不过短短二十天,她现在能争、能要的不过是一?黄土、一块净地罢了。
    
  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对他大喊:“把你的正妻、小妾位置留给别人,我通通不要!”扭身往里跑,忘了脚上的链锁,大步一扯不但扯出彻心疼痛,还连人向前笔直掉下。
    
  幸而炜勖眼明手快,一把捞住她下坠的身子,牢牢抱住她,他的心被她的固执撞得好疼,谁来教教他,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长叹一声,他把脸埋入她的颈窝,在她耳边轻喃:“不管我身边有多少个女人,我要你牢牢记住,你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妻子……”
    
  他的话她收到了,方才无聊的怒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柔笑意,她转过脸面对他。
    
  “勖哥哥,在世间我不当你的妻、不当你的妾,我只要当你心中的小紫儿,等我死了以后,把我埋在梅园,请你在碑上刻着‘爱妻曹紫苹之墓’,我就心满意足。”一点点酸、一点点涩、一点点痛……她的爱情注定比别人辛苦。
    
  “不!我不会让你死。”捧住她的脸,他拒绝不祥念头侵上他的心。
    
  “你好傻……生死哪能由人作主……这样好了,我们来预约下辈子再成夫妻。到时你要牢牢记住——待结个,他生知己……”贴上他的心窝,听着他的心跳,曾经以为这是专属她一人的窝巢,谁知,她竟是无缘与他共老……

  紫儿的话让他隐隐为忧,待结个,他生知己……莫非他们此生无缘结成知己?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        ☆        ☆
     
  媚娘领着嫣含和小容往梅园走。一路上嫣含心情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媚娘,我们别去了吧!”她停住莲步轻声哀求。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替你讨回公道,从你进门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了,炜勖不但没有和你圆房,还搬进梅园和那个狐狸精夜夜春宵,太让人生气了,我非要教教那个不要脸的烂婊子,告诉她什么叫先来后到、什么叫尊重。”这话是假嫣含之名替自己申援的,躲在“夫人”这张王牌之后发阴箭,还怕不百发百中?
    
  “再等等……也许……炜勖只是太忙……”
    
  “再忙少爷也该把你这个正牌妻摆在第一位。小姐,我们不能老是屈居下风,你这样会一辈子被人压死死的。”小容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小容说得对,夫人,不是我说你,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那个女人没把你看在眼里,就是看准了你太善良好欺侮了。今天,有我帮你撑腰,看看那个贱女人以后还敢不敢嚣张。”媚娘不由分说地拉着嫣含,硬把她带往梅园。
    
  嫣含无奈只好跟着她们两人往前走。
    
  “夫人、媚夫人!”伯端和仲端互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看媚娘怒气冲冲而来,紫姑娘恐怕难以招架。
    
  “两位大哥,我们今天一道来探望住在这里的妹妹,不知道方便否?”嫣含被两人一推,不得不硬着脖子出声。
    
  “紫姑娘旧伤未愈,尚不适合见客。”伯端婉拒。
    
  紫姑娘?她不会刚好是那个传说已死的紫儿吧!要真是这样,那自己是连半分胜算都没有了。一声紫姑娘引发了媚娘强烈的危机意识。
    
  “她受伤了?那……那我们下回再来造访,麻烦你们帮我代为传达慰问之意。”欠欠身,嫣含松了一口气就要往回走。
    
  媚娘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将离的脚步。“是少爷要夫人多到梅园来陪紫姑娘聊聊天,少爷怕她一个人住在这里闷,怎么我们的好心意看进你眼里成了驴肝肺?!”她咄咄逼人,一步步靠向伯端。
    
  “伯端不敢!”他连连后退,刻意和她保持一段距离。
    
  “不敢就闪远一点,你不见这天寒地冻的,夫人可不像你们这些练过武的莽夫,要是受寒了可怎么办?”她闪过伯端,一把推开房门走进去。
    
  伯端见阻止不了,闪了身跑出梅园去找主子。
    
  她们走入房内,屋里的仆妇、丫头纷纷放下手中的针线,举头望向她们。
    
  “夫人来了,你们不会问安请好吗?这房里的奴婢怎和主子一样没家教!”媚娘一吆喝,众人全站起身对着嫣含行礼,然后退居一旁。
    
  紫儿没对她的声音做出反应,自顾自地绣着手边的紫苑,几近完成的紫苑花正栩栩如生地迎风摇曳。
    
  “你有没有教养?见到夫人不会起身问好吗?”她走近紫儿身旁,一抽手夺下她手中的绣布,刷地!细针划过紫儿的指端,留下一道血痕。
    
  “我是不太有教养,可……我的教养还不容许我跑到别人房中大吼大叫。”她淡淡地回了句,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你不要以为自己现在受宠就无法无天,要知道,这个家当家作主的人可是夫人。”她把嫣含推了出来。
    
  哼!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戏码不新鲜。“等你成了真正当家作主的,再来对我吼叫吧!”她拿起新布重新描绘图案。
    
  紫儿的话惹来仆妇、丫头们一阵窃笑,素日里大伙儿对这个颐指气使的小妾,早气恨得牙痒痒,只盼她哪天失了势才叫人抚手称快。今日,紫儿的不留情面确实叫人大快人心。
    
  “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媚娘激动的冲上前,眼见一巴掌就要甩上紫儿的脸颊。
    
  紫儿瞬间出手,抓住她甩来的巴掌,使了几分力量,她便痛得鸡猫子喊叫。松开手,紫儿问:“我哪里不要脸了,请赐教!”紫儿抬起头来,正眼对上媚娘三人。
    
  “你是……你是……”乍然看到她的脸,嫣含吓得语不成句、连连后退,一张小脸变得毫无血色。
    
  “小姐,你怎么了?不要害怕,小容在这里。”她用手环住小姐发抖的身子。
    
  “她是那天……闯入新房……”她艰难地一字一字说出。
    
  小容串起小姐的意思,指着紫儿的脸问:“天!你是那个冒充小姐嫁入曲府的女刺客?”
    
  “女刺客?就是你废去老爷一只手臂?天!炜勖怎能收一个杀手在房里?要是她哪天发起狂来,我们的性命都要不保了。”
    
  她的话教紫儿脸上青红交替,憋住气,她不准自己动怒。
    
  媚娘见紫儿没还口,更加猖狂地拉高袖子,把刚刚被紫儿捏出的青紫手印现出来给大家看。
    
  “人家是有武功的侠女呢!咱们跟她斗哪斗得赢,她连老爷的手都敢像切豆腐一样切下来,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笨女人还挨她挨得那么近!现在是人家心情好,要是哪一天她心情不好,把你们的四肢像削甘蔗皮一样一根根切下来,到时再哭天喊地就来不及了。”这番话在她看见紫儿脚上的撩铐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大放大鸣。
    
  紫儿怒眼一瞠,断了她的话。
    
  “紫姑娘……请问你……为什么要伤害老爷?”一个当年受曲怀天救命恩的丫头大着胆子问她。
    
  “是啊,老爷是个大好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旁边的几个仆人义愤填膺地说。这府上哪个人不是因着老爷而重生的,她的行为使得众怒难平啊!
    
  “她不只伤老爷,还伤少夫人,在少爷大婚那天她弄昏了我家小姐,李代桃僵嫁进曲府,她不知用什么狐媚手段迷住少爷,让少爷失了心和她交好。”小容忿忿不平地说。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她想杀少爷,要不是少爷武功高强,早就死在她的剑下了。”罪犯不说话,媚娘乐得多扣几个罪名给她。“都怪少爷贪恋美色,不怕死的把这种杀人凶手留在身边……唉,一向孝顺的少爷这回连老爷、夫人的话都不听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曲家的列祖列宗,你们可得开开眼,别让这个女人毁了曲家的一切。”
    
  “住口……”紫儿森寒的语气吓住了她。
    
  “你要杀人了吗?仲端在这里,你有武功他也有,我才不怕你。”她挺着胸往她面前一站。
    
  “马上离开,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紫儿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迸出。
    
  “听到没?听到没?她要杀人了,快、快、快……大家快散,不然女魔头要大开杀戒了。”她言语中满是讥讽。
    
  紫儿再控制不住,掌风一发,媚娘的身形随着往后倒,高高的身量压住了身后纤弱的嫣含。在没预警的情况下,嫣含往后一仰,撞上门边几上的花瓶,瓶碎了,碎片插入她撑在地面的手。
    
  “啊……小姐受伤了……快来人、快来人救救我们家小姐。”小容尖着嗓子哀嚎。
    
  从门外飞至的炜勖看到房里的凌乱,大怒道,“伯端、叔端,把人给我看好!陈嫂你去找大夫。”说完,他抱起嫣含冲回咏絮楼。
     
           ☆        ☆        ☆
     
  捧着天上落下的纷飞白雪,两行泪水从颊边滑下,她尝到了咸滋味。好多年不曾再落泪了,她以为自己早已丧失落泪的能力……
    
  他对着嫣含的心焦表情刻上了她的心,他未出口的谴责已经让她的感情血迹斑斑……
    
  一幕断章取义的画面,就让他否决掉她的性格,他真的曾懂过她吗?唉……说情、说爱,不过都是虚话……
    
  白雪纷飞,飞上她的发梢、飞进她的眼底眉尖、封冻起无情心……从此人间情情爱爱再也与她毫不相干。
    
  “紫姑娘……”仲端走到她身后,轻声唤她。
    
  她回过头,浓浓的愁堆上她的眉峰……她是一缕孤独的芳魂……
    “
  夜已深,该休息了。”经过下午那一场争闹,所有的下人都避她如蛇蝎,再没人肯待在她身边伺候着。之前,她和大家难得建立起的淡淡情谊被破坏殆尽,她成了众人眼里的公敌。
    
  她没回答,顺了他的意转身回房,久立的双脚早已僵冻,紫儿忘了脚上链锁,一跨步,整个人往前倾,仲端及时接住她。
    
  这幕落在甫进园的炜勖眼里成了罪状,他猛一吸气跃上前把紫儿抱回怀里。
    
  “仲端,你不知道何谓男女授受不亲吗?”他把矛头刺向仲端。
    
  “少爷,紫姑娘行动不便。”他苦着脸解释。
    
  “梅园的婢女全死光了,要你一个大男人来扶她?”他无理的近乎可笑。
    
  “少爷……夜已经很深了……”仲端的解释在他眼里全成了火上添加的薪柴。
    
  “别人怕夜深,你不怕?别人会累,你不累?别人不能在她身边伺候着,只有你能?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个这么尽责的忠仆。”他讥嘲。
    
  “你下去吧!有人存心在鸡蛋里挑碎骨,你拿他没奈何。”紫儿轻轻一句解除了他的困境。
    
  仲端走了,紫儿也慢慢地挪动双脚,转回房间。
    
  见她挪了那么久才滑动这么一小步,心疼又浮上台面,叹口气,他把她抱入房内,除去早已沾满雪花的外裘。
    
  坐在桌前把玩着蜡泪,热热的蜡泪一碰到她冰寒的小手,瞬成点点红豆,收集在掌心中央,轻轻一动,它们在手中翻滚滑动……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眉头,捱不明更漏。
  呀!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唉……她的愁、她的苦,教她怎生咽得下喉……
    
  “告诉我,为什么要对她们动手?她们都是不懂武功的女人。”他首先发难。
    
  “一个下午,你没听够对我的控诉,还要我多加补充?”
    
  “我听的够多了,所以,我要问问你,就算你不能去包容她们的存在,至少做到互不侵犯,很难吗?”她的无动于衷叫人发狂。
    
  “是她们走进梅园,不是我踏入咏絮楼。”河水硬要侵入井中,叫她如何不犯?
    
  “嫣含只是好意,她想把你当成家人,才会来找你培养感情,你不领情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出手伤人?”他的声声指责,让她无从回话。
    
  “这是你听到的部分?”
    
  “不仅仅是媚娘说,仆人也都有相同的说法,何况嫣含受伤是事实,媚娘手腕青紫也是事实。”
    
  “你有了人证物证,还来找我问什么?你早可以按律定罪了,不是吗……”
    
  “我要亲耳听你说。”她不懂吗?只要她说了一点点委屈,他就能改变心意,骗自己错不在她身上。
    
  “说?一个罪犯的话有几分可信度?”背过身,她不想再谈。
    
  “既然认了罪,你打算怎么对你的行为负责?”他扳过她的身子,强迫她面对他,不容她逃避。
    
  “你想我怎么负责?”她反唇相问。
    
  “向嫣含和媚娘道歉,并试着和她们好好相处。”他不可以再放任她一意孤行,她孤僻性情不改,将来很难在曲府这大家族立足,光是人言可畏就能把她塑造成一个不快乐的女人,他要她幸福,不要她不快乐。
    “
  办、不、到!”她倨傲地抬头看他。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他怒眼一横,发出炙人地凶狠眼光。
    
  “我说我办不到。”不是她的错,她不认!士只可杀岂能容人侮辱!
    
  “两条路——第一、去道歉。第二、我要废去你的武功,免得你动不动就出手伤人。”他发狠,硬要逼迫她道歉。
    
  他……竟要废去她的武功?

  “你这是……为她的安全着想……”眼眶模糊了……他要为另一个女人来伤她?说什么爱,说什么思念……全是欺她交付真心的手段!
    
  背过身,不让他看见她的软弱,为什么心一交出去就变得怯懦无用?为什么情一放出去,就给了对方伤她的权利?不要、她不要!频频摇头……这不是她先前预想的情形,她只想拥着他安安顺顺地等待死期来临啊!
    
  “紫儿,你固执得不近人情。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跟嫣含、媚娘道歉,然后我要出一趟远门,几日后等我返抵家门,我要看到你们三人和平相处。”他替她做了选择。
    
  “我不要!”曹紫苹从不低声下气,面对让人心惊胆颤的玉面观音她没示弱过,何况只是几个手无缚鸡力的小女人,要她放下身段去巴结,不可能……
    
  “你没别的选择。”
    
  “我选第二条路。”
    
  “你……简直不可理喻!要你低头比废去你武功还困难吗?”
    
  “我有我的自尊。”
    
  “好!你要保有自尊,这是你选择的,不要后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身上数个脉穴点过,霎时,紫儿全身无力的瘫倒在地。
    
  他没伸手扶她,只冷冷地抛下一语:“明天我会要丫头送你到咏絮楼,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惹事。”
    
  “就算要我和她同榻同卧,我也不会和她‘好好相处’!”她抿住唇,拒绝他的安排。
    
  “你可以试试看,我有的是办法。”一甩袖,他走出她的视线外。
    
  冰冷的地板不及她冰冷的心……是不是该放弃?醒了吧!再恋栈他的心不过是蠢话……他的爱早在得到她的心后就不复存在,男人不都是如此,追求遥不可及的梦,却鄙弃周遭唾手可得的人。她犯下最大的错误是——让自己由梦成为真实。
    
  趴在地上,汩汩泪水流成河……那心上的泪早成江海……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07节
  
  --------------------------------------------------------------------------------
  
  清晨,炜勖走入房里,就看到紫儿就地趴睡,冻了一夜,她的唇成暗紫。
    
  她竟用自己的身体来和他抗争?她是宁死都不愿和嫣含同处一室?她这是在迫他逼死嫣含啊!女人的心真的细到连一颗沙粒都容不下吗?
    
  “该死!你想用苦肉计让我不送你上咏絮楼吗?为什么不出声唤人搀扶你上床?”他的心好疼,她这分明是在虐待他。
    
  她没有不唤人,可……在那样寒冷的夜,谁肯起身去问问一个杀人凶手的需要,他们是恨不得她立即遭天谴啊!
    
  他眼里流露出的心疼她看见了,莫非她会错意了他仍然爱她?莫非她想岔了方向他依然恋她?
    
  她冷得说不出话,没了内力,她这一夜吃的苦头,不比玉面观音在她犯错时对她做的惩罚少。喉间剧痛,浑身发热,她只想一觉睡去,再无知觉。
    
  “不管你怎么做,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他一把抱起她,往咏絮楼方向走。要倔强?他不允许,这回他要霸道一些,强迫她学会妥协和接纳。
     
           ☆        ☆        ☆
     
  恍恍惚惚间,紫儿觉得全身乏力,灼热感在她身上燃起一簇簇火苗……
    
  “水……我要水……”她虚弱地呻吟声叫不来存心欺她的奴仆,一恍惚,她再度跌入深沉的黑暗中……
    
  冰冰凉凉的小手贴住了她的额间,好舒服……她虚弱地握住那只小手,她强撑着睁开眼皮,看看是谁为她带来舒适。
    
  “你醒了?”一张绝丽的容颜出现在她面前,两道弯弯的柳眉皱在一起。
    
  “嗯……我想喝水……”
    
  “好!你等一下。”她转身为她倒来温水。
    
  连连喝下几口,她满足地往后仰躺。
    
  “你还好吗?刚刚你烧得好吓人,我喂你吃了凝香丸,那是我大哥给我的。你感觉怎样?”再见面没了恐惧,嫣含努力让自己喜欢她,只因为她是夫君最喜欢的人呐!
    
  “谢谢你。”紫儿轻点下头,心想她诚如他说的,有一副良善心肠。
    
  “我……谢谢你,那天你没杀我,是不是因为没杀我才让你被抓?”
    
  紫儿摇摇头。“都过去了,不谈……”
    
  “好,不谈。那……昨天……我很抱歉,我应该阻止媚娘和小容,可……”她临时碰到那种状况,真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居然跟她说了抱歉?紫儿就是不愿低头才让他废去武功,而她却轻而易举地将这三个字说出口,看来同为女子,她真是太刚强了……
    
  沉下脸,她再无心力去计较这些。
    
  “你的伤……”紫儿问。
    
  “其实不严重,是小容太大惊小怪了。紫儿……你真的好美好美,美得冷傲、美得孤绝、美得不似人间所有,难怪夫君会为你倾心。我承认对你,我有些嫉妒、也有些些生气……可是,我怎能怪你?是夫君要把心悬在你身上的,况且,若我是男人,也会为你这样一个女子交付真心。我、我……”她有满腔话语,想倾囊诉出,出口却怎么都说不完整。
    
  “有点耐心,他终究是你的夫婿,总会回到你的身边。”她淡淡说了句。
    
  “真的?你是说真的?你愿意把炜勖让给我?谢谢、谢谢你,不用让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够了,我不贪心的,真的,我保证。”
    
  紫儿被她甜蜜的满足笑容逗出笑意,如果当年没发生灭门惨案,在那种优渥的环境下成长,她也会长成像嫣含这般天真无瑕吗?但,她知道,生命是无法重新来过的。
    
  “等你真正爱上他,你就不会只满足于一点点。”她叹口气,痴愚的自己凭什么去教另一个情痴女子?
    
  “那又如何,他爱你那么多、那么多,如果我不能满足于一点点,留在他身边,我只会被贪婪妒念,整得自己辗转难安。”
    
  “你是个聪慧女子,老天不公,她该给你一个专心疼爱你的夫婿。”
    
  “我也觉得,我值得更好的男人!哦……”她倏地摇起嘴巴,瞠大双眼说:“我这么说,好像有违妇德。”
    
  “如果真有灵魂轮回,下辈子,我把他完完整整的让给你,永不出现在他的面前。”愧疚感在紫儿心中浮起,这一生是她和勖哥哥对不起眼前这个清丽可人的姑娘。
    
  “不要,如果真有灵魂轮回,下辈子我才不要他,我要寻找真正属于我的真命天子。我想世间上总会有这样一个肯倾尽心力爱我的男人,这辈子我们无缘碰上面,下辈子我可不准你们再跳出来破坏我的姻缘。”
    
  可她们都没有想到,这两句话会改变两人的下一世。

  “唉……问世间情是何物,真教人生死相许……”紫儿幽叹。
    
  “情字吗?有没有听过——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需问天。你的问题大概只有苍天有答案可解了。”勖哥哥再次说对了,她是个很好相处的女孩。
    
  “苍天真有解吗?”紫儿反问。
    
  “如果连苍天都无解,你就别浪费脑筋在这里思索答案了。我不吵你,休息吧,让身体早早恢复,再过几天夫君就要回来了,到时让他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你。”她转身回房,留下空寻答案的紫儿。
    
  撑起身体下床,没了内力,脚上的链锁成了千斤重锤、举步维艰,一拉扯,足踝磨出噬人痛楚。
    
  好不容易,走至梳妆台前,面对着铜镜,看着自己消瘦的双颊,思念着炜勖。
    
  玉炉香,红蜡泪,眉翠薄,鬓云残,夜长念枕寒。离家的人儿,是否想过她的思念?
    
  抚上颈间的紫水晶,这十年来伴着她的是他的心,往后几十年她该留些什么陪伴他?
    
  沉吟须臾,灵光一现,她有了决定。
     
           ☆        ☆        ☆
     
  沾上墨汁,心里想着炜勖,几个落笔,自己的容貌就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紫儿慢慢地勾画着细部线条,一笔一笔,用心用情……
    
  朝阳从东方慢慢转向,从窗棂射入的光束缓缓地转移阵地,最后不见踪迹……她仍细心勾勒,不曾停歇。
    
  门开,丫头送了午膳过来,她没抬头,继续画着她的图。
    
  “我饭送来了。”她拿走早饭的托盘,低头一看,饭菜还完完整整的留在上面。“下回你不饿就说一声,免得浪费了粮食。”
    
  “那饭菜馊了。”紫儿回了一句。
    
  “馊了?我们早上大伙儿吃的全是这一锅,就单单你的馊了,不知道是不是当坏人的,味觉和我们常人不同?”她刻薄了两句,转身走出去。
    
  她没理会,继续绘着即将完成的图。
    
  太阳依旧按着它的速度前进,终于……她抬起头,舒舒懒腰,看着纸上的画像,她满意极了。
    
  门被敲开,进来的是嫣含。
    
  “你在画图吗?”她走到身侧,看着图上的女孩。“你好厉害,画的和你自己一模一样,下回你也帮我画一张。”
    
  她点点头,算是应允了。“嫣含,帮我一个忙。”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没想到出口竟会那么自然。
    
  “你说,我一定做到。”
    
  “把画拿去裱褙,十日后帮我把画交到勖哥哥手中。”
    
  “为什么你不自己亲手交给他?你又要走了吗?不要、不要走,好不好?每次你一说要走,夫君的情绪就变得好糟糕。如果,你趁他不在家时偷偷走了,他回来一定会勃然大怒。”这个想法浮上来,她心惊了一下。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是伯端,紫儿,我会努力和你好好相处,你不要走好不好?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想拦也拦不住,算我求你,不要害我吧!”嫣含柔声央求。
    
  “我答应你,绝不走出这房间一步。”紫儿安慰了她的心。
    
  “说话要算话哦!过几天夫君就会回来了,这些日子我要和你同食共寝,免得你后悔了,趁下人不注意偷偷跑掉。”她稚气地说。
    
  嫣含坐下来,才发现中午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扫了眼菜色,突然发起怒来。
    
  她到门口唤来几个奴仆,杏眼圆瞠,叉着腰久久不说一句话,这表情让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
    
  她把紫儿的托盘端来,质问他们;“请问,紫姑娘的午膳是由谁负责?”
    
  大伙儿垂了头,没人敢应声。
    
  “你们不知道紫儿姑娘是少爷的贵客吗?你们这样做是打算让少爷失颜面,还是说曲府已经穷得要以酱菜来待客?”紫儿在曲府一直还没正身份,因此嫣含以客相称。
    
  “夫人,她是坏人……”
    
  “她是不是坏人自有老爷、少爷定断,你们这样子怠慢贵客,是不是代表我这个当家主事的没能力?”
    
  “奴婢不敢!”这群人中为首的老妇挺身说话。
    
  “既然你们都不敢,我不希望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是,夫人!”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晚膳拿到这房间来,我要和紫儿姑娘一起用。还有,帮我在这里准备一个卧榻,晚上我要在这里睡。”
    
  转过身,她笑眯眯地望着紫儿。“小容老是说我一点魄力都没有,刚刚那样子,我应该给足了他们下马威,很像一个挑剔的女主人吧!”
    
  “嗯……你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紫儿笑着对她说。
    
  “听说你很喜欢刺绣,我来教你好不好?我可是受过名师指导的!等等我哦!我回房去拿针线。”一转身,她跑回房去。
    
  看着她的背影,紫儿心想……这样的女子该会带给勖哥哥幸福吧!
     
           ☆        ☆        ☆
     
  晚餐桌上,有鸡鸭、有鱼肉,丰富而美味。
    
  别扭的小容在嫣含身后嘀嘀咕咕叨念个没完,她就不懂小姐头脑里到底在想什么。撇开她是杀人魔不谈,起码她是情敌啊!比起热情的媚娘,她就觉得这个冷冰冰的情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要和她这般亲近。
    
  “我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想抢着当正妻了,因为真的有差别待遇。”紫儿故意取笑。
    
  “你在挪揄我?好吧!我和你换,我情愿当个受宠爱的小妾,也不要当个丰衣足食的正妻。”她嘟起嘴唇不依地说。
    
  “小姐,你在说什么鬼话,这个女人居心叵测,想尽办法就是要争得你的地位,你还拱手相让,你呦……真笨!”小容话虽是对嫣含说,眼角扫的却是紫儿。
    
  “你很吵,再吵我就赶你出去。”嫣含感到烦了,骂她一句,小容才闭口不言。“紫儿,你要不要喝这鸡汤?很补的,你大病初愈应该补一补。”
    
  紫儿摇摇头,不知怎地,光闻到鸡汤味道她就想呕吐。

  “小姐,你光顾着别人大病初愈,也不想想自己也是刚刚失血过多,你才需要补一补。”小容一面说,一面帮小姐盛满一碗鸡汤搁在她手边。
    
  “你太吵了,出去吧!”嫣含瞪了她一眼,这些日子和媚娘处久了,小容变得越来越不像话。
    
  “小姐……”她跺脚不依。
    
  “我说出去!再多说一句,我就调你到其他房去,以后别再服侍我了。”嫣含板起小脸,有模有样地训人。
    
  小容气愤地扫了紫儿一眼,走出门外。
    
  “紫儿,你别在意她的态度,我会好好管教她的。明天一早夫君就要回来了,这几天你有没有好想念他?”嫣含俏皮地偎近她,这几日来的相处和交心,让她越来越喜欢紫儿,真心拿她当亲姐妹相待。
    
  紫儿摇摇头没多说话。
    
  “少骗人了,你是不是——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她的取笑,闹出紫儿颊边一朵晕红。
    
  嫣含拿起鸡汤浅尝一口,抬头说:“味道真的很好,你要不要……”话未说完,突地,碗滑下嫣含的手心,她紧捏着颈子,痛苦的神色充塞在脸上。
    
  “来人!快来人!”紫儿翻开她的手掌想测她脉动时,在她的掌心间看到十几个梅花状的红印子,天……是恨情散……观音宫的毒药……难不成,玉面观音已经等不及她的消息,准备亲自出手了?
    
  恨情散是玉面观音在将出手前,先给对方下警告用的毒品,中毒者会持续昏睡三日,过了三日,清醒后人就完全恢复正常,看不出曾有中毒迹象。
    
  “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紫儿握住意识逐渐涣散的嫣含安慰。
    
  紫儿的叫声唤来等在门外候着的丫头婆子,她们一齐冲入房内。
    
  “小姐、小姐……”小容尖着嗓子哭喊。“快、快,你们快去找大夫,还愣在原处干什么?!”
    
  一阵混乱后,屋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
    
  紫儿怔愣一会儿,怎么办?!玉面观音已经要亲自动手了……她会用什么手段对付曲家人?曲家该怎么躲过这一劫?
     
           ☆        ☆        ☆
     
  炜勖一回到家,满身的疲惫还未褪去,就听到嫣含发生事情了。提起下摆,他急急忙忙地赶到咏絮楼。
    
  看过嫣含后,他走到偏厅,满腹怒气无从发泄,这群庸医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找不出中毒原因?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重重拍击桌面,把小容吓得屈膝一跪,眼泪扑簌落下。
    
  “小容真的不知道。”她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凄惨。
    
  “不知道?你不是一直随侍在嫣含身边,她发生了什么事你居然会不知?”
    
  “昨夜,小姐不让小容跟着,单独和紫儿姑娘在她房里用晚膳。”
    
  “她和紫儿?”什么时候紫儿肯放宽心去接纳嫣含了?紫儿说过就算要她和嫣含同卧同榻,她也不会和她好好相处。言犹在耳,她怎就在房里和嫣含一起用餐?莫非她放下身段只因为要毒害嫣含?就如她在转瞬间,从抵死不肯留在曲府,变得温柔顺从……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松弛戒心……天!她太可怕了。
    
  对紫儿,他失望到了极点,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可人、体贴善良的紫儿,玉面观音花了十年光阴,把她教育成一个女魔头,不管他花再多的耐心都改变不了。
    
  既是如此,他还要努力些什么?放手吧!放开她的人,死了自己一颗心,假装她从不曾活在他的记忆中……长声叹息——他痛下决心,决定放手……
    
  “伯端、仲端,去把曹紫苹给我带来!”
    
  不到一刻钟,紫儿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炜勖脸色一敛、目光深沉,直直盯着眼前的紫儿,仿佛他从不认识她。
    
  “说!嫣含中了什么毒?”他的声音阴森冰寒。
    
  “恨情散。”她实说。
    
  “是观音宫的特制毒物?”他的语音变得危险。
    
  “对!”
    
  “你有什么说法?”
    
  “我该有什么说法?”他的质询摆明认定了是她做的。又是代罪羔羊,她和这种动物真有缘。紫儿凄苦一笑。
    
  “小容说她只出门不到一刻钟,嫣含就出事了。”
    
  “你认为是我下毒?你有证据吗?”很可悲,在他心目中,她是连一点点都不值得信任。
    
  “除了你还会有谁?因为只有知道汤里有毒的人,才会不去碰鸡汤。你说这个证据够不够?”他一步步逼近她,她则是连后退空间都没有。
    
  “除了我,还有观音宫里的其他人。”她实说,不愿再受这种莫须有的指控。何况,他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抵御玉面观音来犯,而非在这里追究过错。
    
  “没有其他人,这几天我带人把观音宫挑了。”他简单交代这几天的行程。
    
  “那……玉面观音?”她会不会是逃出来了,才会找上嫣含发出警告?
    
  “我亲手杀了她。”此举是为她也是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观音宫不存在了?那会是谁下的手?只有观音宫的人才会有恨情散,
    
  “告诉我解毒方法,你说完后我再不会限制你的行动,你想离开曲府就离开吧!”算了,固执如她,他还能怎样?把她当成观音宫的一分子铲除殆尽?不,他做不来,就让她走得远远,从此老死不相见吧!
    
  “你的意思是……放我走?”他说了放她走?那意味着……他再也不要她了?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就不再留她?
    
  嫣含……你错了,你怎会认为他倾心于我?他真正在乎的人是你啊!你受了伤,他下重手废去我一身武功;你中了毒,他就要赶我出家门,让我的毒手再伸展不到你身上……是你骗了我?还是爱情骗了我……
    
  她听到心的破碎声,千千万万的碎片再也补不回……
    
  “说!这种毒要怎么解?”他再次逼问。
    
  “不用解,三天之后她自会清醒过来。”抛下话后,她转身离去。

  “姑爷,你不可以再相信她,小姐当时就是太相信她的好意,才会落得这种下场,你要是信了她而延误医治,小姐、小姐……小姐就太可怜了。”说着,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我可以留到她醒来再离开。三日后,她若不清醒,我用我的命来偿。”她盯着他的眼,要赌他的信任。
    
  “姑爷,您不能拿小姐的性命开玩笑。”小容跪爬到炜勖身前,拉着他的脚哀求。
    
  他沉思须臾,从怀中掏出一个翠绿小瓷瓶,把里面一颗赭色药丸倒出。
    
  “少爷,你忘记菩提老叟交代的话了吗?”伯端及时阻止他的动作。
    
  昨日,他们灭了观音宫下山时,有一个自称菩提老叟的老人家走到曲炜勖面前和他攀谈许久,临行前赠他一颗丹药,说它可除百毒、疗内伤,具有起死回生功能,这药将会助他最心爱的女子逃过一个大劫难。
    
  菩提老叟?紫儿总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他是谁?她认识他吗?
    
  “我没忘记。”他把药递给小容,要她喂给嫣含。
    
  “少爷,他说这药将助你最心爱的女子逃过一劫啊!”伯端再次提醒。
    
  “大胆!你的意思是说夫人并非我的心爱女子?”
    
  “伯端不敢!”他瞄了一眼紫姑娘,续言:“我只是担心少爷将来后悔。”
    
  “爱上嫣含这种温柔贤淑的女子,我永远都不会后悔,我们两人门当户对,她不但配得上我的家世、我的地位,更难得的是她有宽恕包容的胸怀,她具备当家主母的所有美德,我不爱这种女子,我要爱哪一种女子?阴狠歹毒的女人?心胸狭窄的女子?伯端,你把我看扁了!”既已决定放手,他要让自己彻底死心。
    
  他成功了,成功地伤害了紫儿,成功地把她逼入地狱,她的心冻结成冰,星眸泛出雾气,不在意脚上的撩铐磨得双腿渗血,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对着炜勖问:“你说得可是句句真心?”
    
  “真的,全是真的!”他撇过脸不再看她,望着床上苍白的嫣含,他不要再把自己的情送到她面前,任她玩弄。
    
  真的?他的话全是真的……可山棱仍在、天地未合、海水未枯、石头未腐……他的心里还有着她的心,他怎能就不再爱她了?
    
  碎了心,还留恋?太愚昧!痴心人注定心伤……把求爱时的爱语当了真,她才是最笨的女人。
    
  强撑起缺了心的空壳,她摇摇晃晃地转身回房,几次颠簸,她宁让脚伤也不愿停下脚步。铁链在地上拉出沉重的声响,那一声声刻在她的心版上,教她伤痕累累……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08节
  
  --------------------------------------------------------------------------------
  
  夜里,紫儿倚在栏杆上,望着天空降下来的薄薄雪花。看不见月亮,但她知道只剩七日了。如果生命只剩下七天,将如何度过?
    
  紫儿不知道,也许找一个高处,远远的看着天上的雪花降下,细数着生命中曾发生的点点滴滴,也许找个无人的山谷为自己挖掘长眠处,也许藏身于人烟密集处,笑看人间俗事……
    
  他说他爱嫣含,他说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他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正确到让她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她是富家女子,自己不过是罪臣之后;她是不问尘事的娇娇女,自己是沾满世俗污秽的杀手;她单纯善良、心无城府,自己复杂多疑、奸险难测……任谁都会做出这种明智的选择啊!
    
  爱他……她没资格,恨他……她没立场,他们仿佛是无法交叉的平行线,只能各自拥有自己的天空……
    
  炜勖从远处走来,看见他的身影,她的心怦怦乱弹着无律曲目。
    
  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在冬雪中伫立,他还是会心痛啊!往后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她自脑中拔除干净?他没说话,安安静静走到她的身旁把她一把抱起,送回房中。
    
  低下身,他亲手为她除去脚撩。当他看到她足踝上几近溃烂的伤口,他的心震了一下,怎么忘了,这样一副撩铐对身无内力的孱弱女子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站起身,他欲回房取来玉霜生肌露,为她惨不忍睹的脚上药。
    
  “你要走了吗?”紫儿幽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那份无助传到他耳里成了重重牵绊,锁住他的脚步,让他动弹不得。
    
  “你要我留下吗?”
    
  “是的!我要。但……你……肯留吗?”他的问话让她重燃起一线希望。
    
  “你不再是我记忆里的小紫儿,那个善良聪慧、善解人意的紫儿已经消失了,我眼前的你是莫情,一个没有真情的女子。”他不准自己再度欺瞒自己,这些日子的强求,只强求了一颗不属于他的心。
    
  “我早说过我不是当年那个小紫儿,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你固执地相信时间不会改变一切。”她捍卫着她的自尊心,她全身上下所余不多,仅存尊严而已。
    
  “我只相信纯良的性格,不会因环境恶劣而改变,不过……显然我是错得离谱了。”她早不是那个以他为天,爱他、信他的小紫儿,她迫切想要的是离开他。
    
  “所以,你爱上的是以前的小紫儿,不是我?”他弄清楚自己的心了?理清后,他明白自己真正爱的女人是嫣含?这个推论让紫儿心如刀割。
    
  他不回答,选择沉默以对。

  “我们不再有机会了,是不是?”玉面观音判了她的身体死刑,而她最挚爱的勖哥哥却判了她的心死刑。恨会让人亡,爱又何尝不是?
    
  “你还需要机会吗?”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对她。
    
  “可以吗?”明白了自己不再爱她,他还会让她留下?不会吧!他怎舍得让心爱的嫣含受委屈?她心中的酸楚一圈一圈扩大,几乎要将她淹没。
    
  “曹紫苹,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摇摇头,他在她眼里看到陌生。
    
  “我很难懂吗?”
    
  “你反反复复地让人捉摸不定。温柔多情的你、可爱聪慧的你、悲愁感伤的你、心肠毒辣的你……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假若我说,不管哪个我,都是爱你的紫儿……”她不顾脚踝不断传来的剧痛,慢慢地走向他,想投入他的怀抱,再度重温他的温暖。
    
  “不要再戏弄我的感情了。”他退了一步,摆明拒她千里。
    
  戏弄?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原来这些日子她的真心相待只换来戏弄二字?这叫她情何以堪?他可以说不再爱她、可以说他弄懂自己的情感归依,可……他不能扭曲她对他的爱啊!
    
  就为了那顶无端被扣上的罪名,他便否决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一切……恩爱是假、甜蜜是空……是他们的爱太脆弱,还是他们的感情本就架构在虚无的回忆中,没有实质意义?
    
  死心了……她彻底死心了,紫苹告诉自己就算再拼命,争的不过是七天的好光景,就算在他怀里死去又如何?就算抱着他的爱死去又如何?不能一生一世的爱,留着又有何用?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了。”点点头,紫儿转过身哀悼她夭折的情,没了、没了……她已什么都不剩,他一走,连她这些年赖以为生的回忆都一并带走……
    
  “我会让人送来银两和药品,明天一早你就可以离开了。”背过她,他努力割舍那份不舍和牵挂。
    
  “我不需要那些,不劳费心。”那些东西之于她已是多余。
    
  “观音宫已毁,你无处可投身。”再怒再怨,他也要为她预留下后路。
    
  “天地辽阔,总有我曹紫苹容身之处。”凄楚一笑,阴曹地府总有容她之处,翻开掌心,这双沾满血腥的手早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她不怕苦、不怕折磨,这二十年的岁月就是一场磨难啊。
    
  “固执真能帮你吗?”
    
  “这二十年来,就是固执帮我撑着、挡着,让我一路活到今日……”
    
  “随你!”他的关心对她来讲都是多余,她早不需要他了,他还坚持什么?
    
  门关上,再撑不住软弱身子,紫儿扑跌在地,放任泪水洗涤伤痕累累的心……此生、来生,她都不要再碰情字。
     
           ☆        ☆        ☆
     
  披上黑色斗篷,紫儿踩着一地清雪,一步步走回她的梅园,雪花贴在她的发际眉梢,她像乘雪而来的仙子。
    
  走进梅园,她折下几枝新梅,等不及紫苑花开,她将要踏雪离去……曾经,梅园里有他们的欢笑嬉戏声,曾经,他们在月下与影儿结伴对饮;曾经,他们在烛光中两心相许……而这一切,空留回忆。
    
  仔仔细细地望下最后一眼,她牢牢地把这场景锁入记忆箱底,待他日……待他日又如何?她再无多余的“他日”在身后相待……
    
  别了,她的梅园,别了,她的情爱,别了,她生命中短暂的幸福……
    
  想起托给嫣含的画,她再转回咏絮楼,忘记寒风冻伤了她伤口未愈的小脚,忘记了饥寒在她小小的身子里抗议,忘记了没了心的人再难以抵挡冰雪侵袭……她一心回转咏絮楼。
    
  终于,看到暖暖的烛火……她长吁口气。
    
  叩门,心底猜测勖哥哥在不在里头?门开,迎视小容一脸愤懑。
    
  “你还来做什么?”她叉着腰,扯着喉咙骂道。
    
  “嫣含醒了吗?我要见她。”虚弱的紫儿竟是怎么也推不开她。白白的雾气自她口中吐出,斗篷上的霜雪覆了她满身。
    
  “谁准你直呼小姐名字?”难得站到强势位置,她仰起下巴,满脸傲慢。
    
  “我要见她!”握着梅花的双手僵冻成冰。
    
  “不可以,为了保障我们家小姐的生命安全,我再也不让你们两人独处。”
    
  “你可以在我们身旁候着,我只跟她说一句话就离开曲府。”
    
  “你愿意离开!”小容讶异,她知难而退了?有这么容易?
    
  “如果你肯让我见嫣含一面的话。”她的气息越来越羸弱。
    
  “只说一句?”
    
  “就一句!”轻喟一声,她已经冷得全身发颤。
    
  “好吧!跟我进来。”小容妥协,若她肯主动离去,对自己未尝不是件好事。
    
  走入室内,火盆里的炭火不断在空气中散播温暖,抖落斗篷上的雪花,热热的空气融化了她满身风霜。
    
  紫儿走到卧床前,看着嫣含娇艳欲滴的小脸儿,心想勖哥哥会爱上她也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不是你。”嫣含一看到紫苹率先开口说话。
    
  她信她?紫苹想笑,受害者竟然相信她这令人发指的凶手,而他……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竟用此定了她的罪……
    
  “那已经不重要了。嫣含,昨日我托给你的画呢?”
    
  “你急着要吗?昨天我已经找人送去裱褙,师父说要花五天功夫才能弄好。要不要我让人去催催师父,请他尽快赶出来?”
    
  “不用了,画拿回来以后你把它撕了去,不用再交给勖哥哥了。”
    
  “为什么?那幅画画得很好啊!”嫣含不解。
    
  “忘记我,你们才可以从头开始不是吗?”紫儿拍拍她的小手,朝小容点头,她的“一句话”交代完毕,起身准备离去。
    
  “你应了我不离开,为什么又出尔反尔?”病床上的嫣含急嚷。
    
  “小姐!”小容忙把她压回床上,小姐一定是病糊涂了,这个害人狐狸精能有多远走多远不是很好吗?干嘛还去留住她?
    
  这时,一个黑色身影破窗而入,长剑正对着嫣含的脖子。
    
  “莫意……是你?”紫苹惊呼。
    
  “不要跟我说话,你这个叛徒!”莫意狠狠瞪她一眼。
    
  “叛徒?观音宫已经没了,还有什么背叛可言?告诉我,昨天嫣含身上的恨情散是不是你下的?”紫苹问。
    
  “没错!曲炜勖亲手毁了观音宫,我要他付出代价。”冷笑浮上她的唇边。
    
  “要报仇你去找少爷啊,干嘛对付我们家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小姐。”小容大吼,盼引来侍仆。
    
  “虽然我的武功不及他,至少,我可以把他身边的人一个个赶尽杀绝,以消我心头之恨。”

  “莫意,你不累吗?当了这么多年的杀人机器,你从未厌倦过?观音宫毁了,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不是吗?”紫苹试图说服她。
    
  “观音宫毁了,我们再也没有观音露可以解毒,你忘了吗?前一回领的观音露只能维持我们两个月的性命。我还这般年轻,要我死?我不甘心!”
    
  “你也知道,我们身上的毒无药可解,观音露只能延续生命罢了。”紫苹道出事实。
    
  “至少活着就有希望,蝼蚁尚且偷生,活着就有找到解药的可能。”
    
  “找了那么多年,可曾有任何一个名医告诉你此毒有解?莫意,别傻了,玉面观音让我们生命延续,只是为了要我们去杀更多更多的人,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我过怕也过腻了。”
    
  “你说谎,是不是曲炜勖帮你找到解毒方法,你才会在这里惺惺作态。”
    
  “你若不相信,把刀锋移上我的颈子,杀了我,我绝不还手。”以她现在的情形就算想还手也难。
    
  “我不信你!你的武功高过我太多。”莫意态度戒慎。
    
  “我就是不愿当杀手,才不回观音宫,我怎会为想保住短短的七天性命而出手杀你?”
    
  “不!我恨曲炜勖,是他毁了我生存的希望,是他断我的生路,我要他付出代价。”说着,剑就要往嫣含身上落下。“你更恨我的!”紫儿推开嫣含,挡在她身前护着。“从小你就恨我最得师父疼爱,现在你有机会了,想泄恨、想算帐都该找我。”
    
  紫苹不回答,闭起眼睛等死。刷地,莫意的剑刺上紫儿的肩胛骨,长长的剑锋从后背透出来,鲜血喷上了嫣含的脸。
    
  “你不要伤紫儿啊!”嫣含扶住紫儿摇摇欲坠的身子,泣不成声。“紫儿……告诉我,为什么你只剩下七日的生命?你中毒了吗?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帮你医治……姑娘……求求你,紫儿人很好很好的,你怎忍心杀她,求你放了她,你想要什么我通通给你……”
    
  “我不懂,你为什么甘心代她受死?”莫意的声音冷然无生气。
    
  “因为——她是他心爱之人。”她不允许自己否认事实。
    
  “他?曲炜勖?他的爱人关你何事,要你这样护着?难道……你爱上他了?”
    
  “是的!我爱上他了。”紫儿重复她的话。
    
  “他是你的幸福吗?”
    
  “曾经是。”她幽然长叹,自己只是他的“曾经”……
    
  “幸福总是不能长久。”莫意慨然,师父没说错,为这种短暂幸福失了心……不值得!
    
  “曾经有过……足够了……世上没有永恒,能抓住刹那,我已满足。”
    
  “你动情了?师父说你会受情所累。”
    
  “宁受情累,不愿一生不识情滋味。”
    
  “你太痴、太傻……”她喟叹,拔出剑后,她快速地封住紫儿身上的止血穴道。
    
  “我不介意痴傻……莫意,停止杀人吧!让我们在黄泉路上相伴,下一世……当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女儿,不再涉足江湖,安安稳稳的嫁作人妇。”
    
  “你真是看开了?”她摇摇头,再展眉,脸上浮出一抹笑容。“我走了,七日后,奈何桥下,我等你。”
    
  “想走?曲府岂容得你想来便来,你想走便走!”炜勖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他错过了她们交谈那幕,直觉认定她是紫苹邀来杀害嫣含的同伴。
    
  “请放她走,她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紫儿声息转弱。
    
  “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先是出手伤人、再是下毒,这回连同党都叫进曲家大门。曹紫苹,你比我想像的更……”
    
  “不、不……你全弄错了,她不是紫儿叫进来的,她们没伤害我……请你放她走好吗?”嫣含爬下床,拉住炜勖的袖子,语无伦次的说,她满心只想结束这场面,找来大夫帮紫儿看伤。“求求你,放她走吧!”
    
  莫意自他身边走过,回头,语意深长地对紫苹说:“你白用情了!”
    
  紫儿苦笑,可不……拉起黑色斗篷,隐住伤口,她站起身对嫣含说:“请别忘记我的托付。”
    
  一欠身,她缓慢地往屋外走去,虚软的手握不住手上的寒梅……沿路洒下的梅枝和鲜血交织成触目心惊的景象。
    
  炜勖怔愣住了,怎么会……她受伤了?
    
  没等嫣含解释完,炜勖冲向前,一把抱住紫儿。
    
  “你怎么会受伤?是谁伤你?!”他连声迭问,焦虑的脸庞在她眼前扩大、再扩大……一个、两个、三个……好几个冒哥哥……分开又重叠……
    
  在他怀中,紫儿安心地晕厥过去……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