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ly posted by 诚实可爱小乖乖 at 2005-7-29 06:29 PM:

新人,久仰前辈大名,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despair.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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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ly posted by 诚实可靠小郎君~ at 2005-7-29 06: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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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久仰前辈大名,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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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ly posted by Emperor at 29/7/2005 13:56:


恰恰相反

同意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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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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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大伯怎么会想到买人呢?

  因为他想娶妻成家。

  夏大伯以后很多次都对夏大娘说自己当时是造孽。清朝后期,太监娶妻并不算新鲜事,大太监出宫以后,往往也效仿常人娶亲,当然,对女方来说,这根本就是守活寡。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太监心理上多变态,对“妻妾”往往极尽摧残,《茶馆》里面的庞太监就是一例,历史上大太监小德张几次“娶妻”,都被他虐待致死。所以不可能有谁真愿意把女儿嫁给太监。但是,有钱的太监往往买穷人家的女儿充当自己的妻妾,在当时的太监里面,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夏大伯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也最终作了这样的事情。其主要原因大概是寂寞。他的家里似乎还有亲戚,可是因为他从宫中出来没有发财,所以没有人认他。夏大伯明白自己的身份,几次委屈巴结,除了被骗去钱以外,没有得到一丝亲情的回报,他也就死了心。夏大娘说他至死也不和自己的亲戚往来。

  刚刚出宫的时候,见到周围太监娶亲,夏大伯还会和人家劝劝,说你们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么?说是说,听得很少。他自己当时生活无着,也没有这个念头。

  随着开始做买卖,夏大伯的生活安定下来,手里也有了些钱,也许,这时候,他也开始期望着象常人一样的亲情吧。夏大伯后来和夏大娘说过,他本来想过,将来认个孩子作后代,谁成想,弄到了这个地步。

  那是一年中秋节,他和几个太监朋友在饭店喝酒,有个太监还带着“太太”,——当然那是有钱的太监,表面上,他的那个“太太”对他也很不错。喝到半酣,夏大伯恭维那太监也有了个家,或许是对了时节,自己也就不自觉地带了感慨。那太监本来还怕夏太监再说教他,察言观色,便上了心,说老夏你别眼红,三条腿的马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容易么?要不我也给你找一个?

  夏大伯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的就说:哎,那得多少钱啊,我可没你富裕。

  那太监说你的底儿我还不知道,有两百块大洋我帮你了。

  哦,只要两百块阿?夏大伯借着酒性来了兴趣。那太监为了证明不是吹牛,就叫人找了个中人来,一说,正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两百块大洋——就是夏大娘,那中人为了好卖,把她的年龄多说了两岁。

  夏大伯本来也没有太认真,及至听说夏大娘是静海县人,就不禁心动了,啊,老乡阿,便道:好啊,如果就是两百块,那过两天咱们商量商量。

  那太监听了,就笑,说老夏你还商量什么?你堂堂六品顶戴也该有个家了吧?钱我给你垫着,今天就抬轿走人吧。几个太监都跟着起哄,夏大伯被他们说的心眼活泛,喝得又比较多了,高高兴兴的就点了头。夏大伯说他那时候确实是喝多了,所以连夏大娘都没有见就已经答应下来。看那太监数了钱给中人,吩咐把人带来,别的太监们便纷纷上来给夏大伯敬酒贺喜,夏大伯稀里糊涂觉得自己也要有个家了,心里高兴,听着奉承话便忍不住多喝几杯。一直喝到天旋地转,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的家。

  一觉睡到中夜,醒来,忽然看见自己床上多了一个人。夏一跳真的吓了一跳。

  等夏大伯明白身边是夏大娘的时候,前一天的种种事情就都想起来了。

  夏大娘当时是什么情况呢?她说人贩子前一天给她灌了一种药,吃完就昏昏沉沉的,人心里都明白,卖给谁啦,怎么用马车送到海淀来的啦,就是没有力气,也起不来。当时人们管这种药叫做“拍花子药”,也有用来拐骗小孩的,怀疑就是水浒中描写极为详尽的蒙汉药。萨家小魔女是学药的,请教之后,回答是这可能是用曼陀罗提炼的植物性麻醉致幻剂,日本古代的忍者也有使用。
  平心而论,夏大伯不是坏人,对于太监娶妻一类的事情,从心里也是反感的,之所以会“买”了夏大娘,一是太寂寞了,一是属于酒后的一时“张狂”,夏大娘后来说:人谁还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呢?

  所以他这时候看着夏大娘,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傻了。

  最后他给夏大娘喂了一碗白开水,他知道这类“拍花子药”见不得水。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夏大伯放下夏大娘,开门待客,这样交谈一会儿,客人走了再回来,就看见夏大娘已经扶着床栏杆站起来了。他看到夏大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不等夏大伯说话,夏大娘先开口了——“你,你是不是老公阿。”

  老公,这个词张曼玉郑裕玲说起来柔情蜜意,酥人半边,当时可全不是那个意思。

  北方土话里面,“老公”,就是太监的意思。

  夏大伯点点头,正要开口呢,夏大娘已经一头向门框上撞过去了!

  这个动作突然而且坚决,令人猝不及防。

  夏大娘说我干吗寻死呢?谁不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呢?我那时候十几岁干吗要寻死呢?因为我头天晚上知道把我卖给个老公,就不打着活了。别的地方人不知道什么是老公,静海县几百年出老公,我知道。你别看老公家里盖大房子驾大骡子,那一看,一听就不是正常的人。小时候家里用老公吓唬孩子。街坊说过老公娶亲,说到哪个老公把娶的媳妇折磨死了,种种惨无人道的事儿。家里吓唬我们说你不听话,赶明儿把你嫁给老公。所以,一听说把我是卖给个老公,我就没打算活了,我那是怕,是想着死了也就是一下的事儿,比活受罪让他弄死强啊。   等到喝了水,身上就能动了,她隔着里外间听夏大伯说话,可不就是一个老公,这时候问得清楚,牙一咬,就撞了头。

  夏大伯大吃一惊,他会武功,身子灵活,可是措手不及,他穿着长袍,伸手要拉的时候一脚就踩在袍襟上,把自己摔了个大跟头,抬头再看,夏大娘已经倒下去了。   这一下伤得很重,夏大娘个子不高,可是骨格粗大,从小干活有力气的人,寻死也坚决,一头撞在门框上,头发下面连骨头都露出来,血流满面,当即昏了过去。
  好在夏大伯住处的门框木头不很结实,居然被夏大娘撞裂了,这才没要了她的命。

  吓坏了的夏大伯爬起来,赶紧救护,他在宫里多年,什么都学得一点,手里还有药,急忙给夏大娘包扎。

  一番忙乱,到掌灯的时候,夏大娘悠悠醒转,醒转之后,就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放声大哭,已经止血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哭着哭着,通外间的门开了,幽幽的走进一个高个子来,手里提着一盏灯。夏大娘吓了一跳,看时,正是买了自己的那个老公。

  只见夏大伯双目红肿,面孔一片乌青,走到床前边,扑通,就给夏大娘跪下了。

  他对夏大娘说:姑娘,我不是坏人呐,您别怕,我捆您是为了怕您再寻短见,可不是要做坏事。姑娘,我错啦,您不愿意在我这儿,伤一好,我就送您回家回静海去……

  夏大娘说夏大伯的太监嗓音极为古怪,加上声音嘶哑,黑沉沉的屋子里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可是那话里又带着一份说不出的诚恳和歉疚,说到后来,居然让她忘了害怕,平静下来。

  后来,夏大娘问过夏大伯,那个时候,你怎么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呢?你跑到哪儿去了?

  夏大伯说,我就在外间,关老爷前面跪(发音“溃”)着呢。

  夏大伯是拜关公的,这也象是一种祭祀主神。中国古代各个行当都有拜的主神,多半是古代的名家,比如木工拜鲁班,演员拜唐明皇,靴工拜孙膑,铁匠拜老君——太监可是没有人拜赵高,可能太监里面名声好的太少,而历代王朝太监都是下贱奴才的身份,也不可能允许被作为神主祭祀。清代宫中太监的祭祀五花八门,有拜观世音的,有拜殿神的,也有很多拜关公的。太监缺少阳刚之气,而关公恰好威猛刚烈,或许因此太监对关公有一份心底的敬畏也未可知。

  夏大伯救活了夏大娘,就自己跪到关公像前忏悔去了。他是真心后悔,一边说关老爷,我这是造孽啊造孽,一边狠狠的给自己打了几十个耳光。夏大伯后来说他行走关外做生意,几次碰到危险关头,都毫不担心,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不相信会有祸祟。这样的人,大概忏悔起来,也最虔诚吧。

  这是夏大娘后来才知道的,这时,听了夏大伯的话,她渐渐心安,又看夏大伯虽然长的是个太监的样子,却并不凶恶,夏大娘说我不死了,你松开我吧。就慢慢的睡去了。

  以后的几天,夏大伯悉心照料,拿出宫里伺候人的手段,一来二去,夏大娘的伤本来很重,在他的照料下,渐渐的就可以下地扶着墙行走了。他心里歉疚,给夏大娘买来种种吃食玩物,无一不是静海乡下见不着的,倒让夏大娘反而感到有些欠他。于是,有话没话的想法和夏大伯聊一聊天。夏大伯比她大得多,就哄着她,讲些宫里的故事,无不让夏大娘觉得匪夷所思。后来又说起他家人的冷淡,太监垂泪,夏大娘也不禁代他伤心。夏大娘心灵手巧,看太监打手巾板看了几次就会自己打来给太监,夏大伯开心大笑,说这辈子还没被人伺候过呢。他说夏大娘什么都一学就会,比他的徒弟强多了。
  这样,过了半个来月,夏大伯说:好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您要不怨我,我明天就套车送您回静海吧。

  夏大娘说,那一瞬间,自己倒觉得有点儿空落落的。

  一辆马车就奔了天津,一路上夏大伯和夏大娘话都说得不多。路上打尖,夏大伯都买两样的包子,肉的给夏大娘,素的给自己——他练道家武功,平时不吃荤。

  走到一半,住在大车店,夏大伯出去收拾车,回过头来看看夏大娘,欲言又止。夏大娘说你有事啊?夏大伯唏嘘再三,末了说:唉,可怜我是个残废人,不然真舍不得您走呢。
  第二天,走到离夏大娘家村子还有三里的地方,夏大伯把车停住了。

  夏大娘说:你怎么不走了?到家里喝口茶吧。

  夏大伯长叹一声,说: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就送您到这儿吧。

  夏大娘再要问,夏大伯擦擦眼睛,说:我不能见您家的人呐,那个钱是救命的,他们肯定没全拿着,见了面,拿什么还我啊?

  夏大娘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涩了,犹豫了半晌,说,那我走了。

  夏大伯无言。

  夏大娘就沿着路往家走。

  走了百多步,听见后面急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夏太监跑着赶上来了。

  她站定了等。

  夏太监到她身边,从手上脱下一个翡翠扳指来,对夏大娘说:咱们相处一场,也是个缘分。这扳指儿是万岁爷赏的,能值个几百块钱,你拿了去,将来找个好人家……

  夏大娘继续往家走,眼泪就忍不住的掉下来。

  走了百多步,回头一看,夏大伯还在风里站着,看着她走呢,象一个田里的稻草人戳在那里。

  夏大娘说:那个时候啊,我就想,他是太监也好,是好人也好,我这辈子就陪着他了。

  夏大娘就转过身来向夏太监走回去了。

  她说:你夏大伯就说,我不能害你一辈子阿。我说,你就让我回去饿死啊?他说这样人家瞧不起你啊。我说,我这辈子不回这个家啦,我们俩做伴吧。

  夏大娘说:我真的就再没回去,到六二年想回去看看,我父母早就死净了。

  过了两年,他们要了个孤女作养女,就是我们的小茹子姑姑。夏大伯把自己懂的家政,烹饪,养花等等手艺都教给了夏大娘。

  夏大娘说:你们夏大伯心好啊……

——《嫁给太监》 作者: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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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实话,反正是无懈可击。萨娘感叹

  我想萨娘感叹是有理由的,这个高考数学满分的家伙自己可没有这种智力。当年运动兴起,萨娘还革命激情万丈呢,带着同学去三条石找老工人揭发萨曾外祖父的“剥削历史”。老工人们来的很多,一语却道破天机——“十二小姐(萨娘大排行排十二)长这么大啦,可得看看。” 可是等弄明白了十二小姐要“大义灭亲”,大伙儿就支支吾吾了,末末了,有个老工人告诉萨娘:“孙四爷对下人,还是很好的。”

  碰了一鼻子灰,两面不是人。从政治智慧上说,萨娘比夏大娘差的不止一个档次。

  但是萨娘说,夏大娘说过她嫁给夏大伯的事情的,她之所以说这个事儿,还和你有一点儿关系呢。

  哦?这次轮到老萨发呆了。

  如果如萨娘所说,这件事情还真的和我有些许的关系。

  我的父亲有兄弟三人,三叔性豪,少年万里,属于泰山崩于前而不觉的性子,二叔相反,这位后来橡胶第二总厂的总工程师是好学生,好工程师,待人敦厚,心思细腻,但是有一点心窄。

  二叔好学,他的专业是化工,但很下功夫于外语,英语,日语都可以流利的和国外人员对话,这在当时的中国并不多见。文革兴起的时候,却因为外语好遭到批判,这种事情我们在文革的荒唐纪录里俯拾皆是,今天往往被当作笑话来看。可是放在自己的家人身上,那种残酷就让我连一丝幽默也无法感受。不容辩解的人身攻击,不久斗争升级到二叔上大学也是罪过——“凭什么就你能上大学呢?”二叔忍不住分辨,当时就被打,把他的一边眼镜片打碎了,玻璃碎片嵌在脸上,流着血,就这样回了家。

  当时我的父亲,祖父也无一幸免的挨斗,祖父经历多,能够熬忍,父亲的单位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比较他的老师们自己境遇还好。但是二叔却无法忍受了,一方面是性格的原因,一方面工厂里很少几个知识分子,到处是挑动起来的敌意,让人发疯。

  晚上,一天水米没打牙的二叔避开家人,没让人知道,悄悄的进了家,那时候我们全家都住在一个院子。因为各家当时只有萨一个小孩子,萨爹萨娘又不常在家,便把萨放在小后屋的一个躺车上,夜里祖母带着睡觉。二叔那些天每到被斗,回来总是到小后屋,把襁褓里的萨抱一抱,他把我抱一抱,说就觉得心里感到一点儿希望,感到一点儿人生的甜味,心里能好过一点。

  这一天晚上他也是悄悄的进了家,没有到我祖母那边去,到小后屋来,看看别人不在,只有萨躺在小车里。二叔后来说他进门就把我抱起来,脸贴脸的痛哭了一场,然后把手表摘下来,塞在萨的小枕头下面,一咬牙,到后院找了一根绳子,上吊了。

  这个时候,萨忽然就惊天动地的哭起来。有人说小孩儿是有感应的,也许那时候的我感到了危险或者恐惧,所以大哭起来。这一点至今我也相信,只是长大之后这种感应就不再相干。

  当时萨的祖母,正在和来访的曾姥姥在另一间屋说话,忽然就听见萨惊天动地的号哭。据说萨小的时候比较体贴大人,放下就睡,很少哭闹,因此这样哭法两个老人都觉得有些不对,赶紧跑来哄,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安静下来。这时候祖母就看见二叔的表了。

  知子莫如母。祖母后来说过这件事,说是看到那块表的时候,心就象被什么揪了一下,顿时整个人就软了。只顾用手指着表,半天只能用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这是老二的表,这是老二的表……

  曾姥姥是何许人也,经过的事情多了,她对我家的情况比较了解,马上就明白事情不对,立刻喊将起来,大家赶紧来找二叔是否回家了,一推开后院门,就看见他吊在那里……

  把二叔救下来,因为抢救及时,嗓子里还有气。那时候不敢声张,怕人家要说你“畏罪自杀”,赶紧把东院的老中医龙振怀请来,用针灸的办法,总算把二叔救了过来。

  二叔醒过来,看见一屋子的人围着自己,愣了一下,便开始号啕大哭,说我就是今天不死,他们也饶不了我哦。

  一个平时斯文乃至有点儿羞怯的成年人,痛彻心肺的号啕大哭。

  大家都跟着流泪。

  这时候曾姥姥就突然上前,抱住我二叔的头,一边哭一边说你这傻孩子,哪儿那样容易就走上绝路了呢?你曾姥姥当年被你夏大伯买去,也寻过死呢。要是当时死了,你小茹子姐姐指靠谁去?

  这样儿,才知道夏大娘当年是被夏大伯买去的。

  夏大娘当时讲了一些,后来和当了作家的六舅也说过一些,综合起来,大概可以勾勒出两个人走到一起的经过来。

  夏大娘也是天津静海县的人,死后也是埋在静海。静海地方很苦,盐碱地,收不到多少庄稼,一碗菜糊糊粥,加一撮盐,一年四季老百姓有这个吃,就算是生活不错。夏大娘说小时候不知道肉什么味。

  地主也穷,据说她们村里有个地主的女儿跟卖布的小贩跑了,因为地主舍不得给她买新衣服。挑担小贩上的衣服能有什么好货色呢?地主吝啬可以理解,但是真没钱恐怕也是理由之一。偏偏夏大娘家里人口多,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她父亲没办法,到天津卫找活作,钱没有挣到,却不知怎么的和人学会了抽鸦片,抽鸦片当然不能干活,只好回到村里。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到夏大娘虚岁十二的时候,年景荒旱,夏大娘的一个弟弟病饿而死。

  没办法,夏大娘的父母只好走最后一条路,把孩子卖了。剩下一个儿子舍不得,女儿还太小,最大的夏大娘也只有十二岁,夏大娘的妈妈找到邻居的一个人贩子,让他帮帮忙把夏大娘卖了。

  当时的人贩子和现在不同,是合法的,而且常常是乡里乡亲,这个罪恶的买卖当时倒有积德的说法,因为如果不能把孩子卖出去,大人孩子往往只有死路一条。也许卖出去的孩子将来还能有比较好的生活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朱夫子的梦呓——让他象静海的老百姓那样饿上几年再说吧。写到此处不禁有些感叹,这样不顾一切的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她只能象虫豸一样的半饥饿的生活,如此父母,应该怎样评价呢?

  那中人就是夏大娘家的邻居,他有些为难,说孩子太小了,谁会买呢?夏大娘的妈一咬牙,说随便什么价钱,孩子有口饭吃就成。卖了给你七成。那时候卖孩子中人可以抽到五成,给七成,就是不打着卖钱,是要给孩子找个出路。夏大娘的爸爸虽然抽大烟,还有一分良心,对那中人说——卖给谁都行,就是不兴把孩子卖到行院阿。

  行院就是妓院。

  那个中人就把夏大娘卖给了夏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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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大伯没干过这一行不是他不想干,他也曾托人帮他找过活,先曾外祖父仲恺公此时从天津来北京拓展业务,身边要人,中人就撮合他们见面。

  仲恺公是外祖家第三代掌门东家,人称“孙四爷”,今天天津市市志里面把他列为经营人才。其实按萨娘的说法,她这位祖父并无经营才能,对商业一窍不通,他的长处近似刘备玄德,第一会风尘里识人,第二敢拍板能决断。真正的经营全靠手下一班专业人才,他自己是不管业务的。这一次和夏大伯见面,两人一谈就是一个晌午,仲恺公连午觉也不睡了,真是一见如故。末了,仲恺公一拍桌子,你不要来我这里当管家了,我在北京要开分号,你就在这儿给我负责吧。

  夏大伯何德何能得仲恺公如此赏识呢?

  因为他太熟悉京中勋旧,满蒙王公了。夏太监久在宫中,和满清的遗老遗少接触很多,谁昏庸而多富,谁铺张而虚淘,对他们的掌故性情,家底品质了如指掌,出宫的时候他有五品顶戴,这个圈子里极为吃得开。仲恺公听得津津有味,他的主要买卖是绸缎,这些人是主要消费者,得到这样一个活宝怎能不喜欢?

  这里面的因素当然还有夏大伯的精明干练。太监里面并不乏精明干练的人物,而且在宫廷的险恶中锻炼出了很好的应变能力。比如李莲英,他本是慈禧最亲信的太监,可慈禧临终的时候,要他来见却见不到,去的太监报告李总管说实在见不得老佛爷病体支离的样子,说完还哭昏了过去。慈禧大为感动。其实呢?宫里流传那根本就是李莲英的花招,因为太监不算人,生死不由自主,到得慈禧面前,如果表现得不好,老太太会想,你这小子平时伺候的那么好,看我快死了就变脸么?还不得办他一个凌迟?如果表现得好呢,慈禧一感动,赐他一个陪葬的“殊荣”又当如何?可见其应变之才。

  夏大伯没有李莲英的狡诈,但是肚里功夫也是很深的。两人谈到深处,他和仲恺公讲,北京和天津不同,在京打开丝绸销路,主要靠遗老遗少,而夺占这部分市场的关键却不在和王公勋贵们的交往,而在于他们手下的管事奴才。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也。满清勋贵大多在经济上是糊涂虫,全听底下管家一流人物摆布,这些奴才沆瀣一气,往往财务上家主反而作不得主,这是北京逊清大家的一个独特之处。所以与其想办法结交上层,倒不如下功夫在这些小人身上,只要舍得分利给他们,他们会赶着上门卖主求财。当然,这只是打开局面,真正发展,还要靠货好。夏大伯有这样的见识,是基于他历年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的经验。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招极其有效的经营策略。当然,也确够“奸商”的水平了,只怕外人听了要骂断子绝孙——真是非太监不能出此计也。

  但是,夏大伯坚拒仲恺公的重用,他说,能得仲恺公信任,自己虽是个残疾之人,也知道知恩图报,士为知己者死。然身有残疾,独当一面对主家不利,愿请仲恺公派人过来,自己当全力辅佐。

  后来,仲恺公从长房派来一位子侄辈的人才负责北京分号,夏大伯则负实际的业务责任,果然没有辜负仲恺公的信任,这个分号发展的如火如荼,全盛的时候连今天在北京依然颇为有名的“元隆顾绣”都被它收入旗下。

  夏大伯在经营上的另一个独到之处是把买卖作到了蒙古,这一点上他的五品顶戴,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武功都发挥了巨大作用。

  对于夏大娘和夏大伯,我们这些晚辈或多或少都会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那就是夏大娘好好的怎么会嫁给个太监呢?而且看起来对夏大伯还挺好。这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实在带有一点怪异的感觉。

  好奇是好奇,除了不长眼的,没有人会去问这个问题,总能想象到这背后会有一些隐痛,对一位慈祥的长辈,有谁忍心去揭人家的疮疤呢。

  可是世界上少不了不长眼的。

  我们家这个不长眼的,就是萨。

  上高中的时候萨一门心思琢磨着将来去当记者——谁知道现在记者的名声和诈骗犯越来越近乎呢?——守着夏大娘这样的“传奇”人物不访一访实在是心痒难挠,于是有一次春节吃完饭,终于找了个机会,和夏大娘聊天,把话题引到夏大伯身上,然后冷不丁的来一句:曾姥姥,您就没有想过不跟夏大伯过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么?

  这问题挺幼稚的吧?可是我也想不出别的说法啊。问是问,心里挺紧张,老太太可别生气阿。

  夏大娘的反应远不是我猜测的那样激烈,老太太抿抿头发,一边捡着一笸箩豆子,一边很平静的回答我:什么自己的幸福啊,你姥姥这辈子过的挺好的了,你夏大伯人好,可惜的是命短啊,没有着我伺候他,没享着福。你们现在的孩子没经过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那时候有棒子面窝窝头吃就是福……

  老太太絮絮叨叨,话题又引到夏大伯身上——你知道么,你夏大伯可是靠得住的人呢。他当年在京津在江湖道也算一号人物,全靠他的仗义和武艺,京北二百里一说静海夏老公,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威风八面。可惜啊,我到他快死了,才知道他那么大威风。

  这样的话题,当时就让我忘了想问的事情,倒要问问夏大伯有怎样的威风。

  夏大娘就讲,嗨,我是到萧华打天津前一年,才知道他在外头多威风啊。

  1948年,大概是中国那么多年战乱中打得最大的一年了。那时候夏大伯身体不好,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北京的生意早已照顾不来,负责业务的是我外祖母的父亲李二爷,夏大伯呢,用现在说法就是“顾问”。这一年秋天,林彪的四野大军忽然入关,突破隆化承德一线打开了华北平原的大门。要说国民党守将傅作义也是一代名将,颇不少撒豆成兵,斩关夺隘的传奇,无奈他此时碰上的是打顺了手的林秃子,手下一百多万儿郎如狼似虎,哪里是凡人招架得住的?几个回合一打,东北大兵挑顶狗皮帽子就把傅总的大军赶得跟赛马似的。

  平津震动。

  这个时候,我曾外祖父看到形势不妙,就通知北平分号收拾生意,疏散人员,家属妇孺撤到天津总号。老爷子“盘踞”津门几十年,对战争总结出两条经验,第一,人要聚在一块儿,要不然打乱了找起来麻烦;第二,打仗的都奔北平那金銮殿去的,天津比北平安全——还好跑。这第一条算他说对了,第二条他可是没想到土八路拿天津开刀杀鸡儆猴,差点儿全家让萧华的炮弹包了饺子。

  夏大伯两口子本来可以留在北平,无奈夏大娘是我六舅的保姆,这小家伙死也不离开夏大娘,耗了一阵子以后夏大伯心一软,说留在北京也不安全,都走吧。

  等他们真要走的时候,天津和北平之间的火车已经不通了。几十口子人收拾细软上了大车,开始往天津走。

  那时,“共军”纪律森严,并不可怕,也还顾不上注意他们。国民党的乱兵到处都是,三五成群,但除了有伤兵强行搭车,似乎也没有过分的骚扰。夏大娘说傅作义在西直门外设了大刀队,对乘乱抢劫的乱兵杀无赦,大概有点儿效果。傅作义应该是国民党中比较有能力的将领了,可惜的是他碰上的是林彪。那个时候的林彪如果算猫,国民党的将军不论好坏,统统是耗子,傅作义也不例外。

  既生瑜,何生亮?

  真正对他们下手的,是土匪。

  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江湖好汉,多半是地方的地痞流氓,纠集起来,劫掠过路的难民。中国老百姓苦,碰到兵祸只有跑,有点儿什么好东西只好带在身上,所以,乘乱劫掠是中国任何灾难中绝不缺少的情节。直到1976年唐山地震依然如此,据说第一批到达的解放军救灾部队,受命见到乘灾打劫的匪徒可以开枪击毙,我的一个舅舅曾亲眼见一个被打死的盗贼,两臂上密排排带了几十块手表,都是从垂死的人手上摘下来的。

  北平分号撤出来的眷属,和其他逃难的人间杂在一起,成了一个几十辆大车的车队。走到杨村,正上坡呢,坡顶一声枪响,前面的车子忽然停下,一伙土匪鼓噪着从路两边扑了上来,或拉马,或抢包裹,难民们顿时炸了窝。夏大娘的车比较靠后,她从车帘缝里往外看,只见大人喊孩子哭,有人被打伤了,满脸是血。从前面乱纷纷的向后跑来。

  就听到夏大伯说话了——扶我起来。——他本来躺在车里跟着走的。

  这时候,从前面下来两个土匪,每人手里都挎一只土造枪,叼着烟卷,一边吆喝着,一边朝夏大伯他们这辆车走来。

  就在土匪走到离车三五步的地方,只听啪的一声,左边土匪嘴边的烟卷忽然不翼而飞。

  两个土匪一愣,就在这时候,又是啪的一声,右边土匪手指夹的烟卷,也脱手而出。

  这时,两个土匪才意识到有人在袭击他们,哎呀一声,一面后退,一面摘下枪来。

  车门帘一挑,夏大伯在车里坐得笔直,一手玩着长长的皮鞭,一手扶着烟袋,眯缝着眼睛看两个土匪。

  夏大伯的鞭子玩的出神入化,平时就揣在袖筒里。有一回夏大娘在洗衣服,夏大伯走进门来,说,别动。

  啪,鞭子一甩。

  夏大娘问:你吓唬我干什么?

  夏大伯说:晤,你头上落了个马蜂……

  两个土匪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动手。夏太监说话了:叫你们大爷来,就说静海夏老公夏一跳在这儿等他。

  两个土匪不到一盏茶功夫,周围的土匪都停止了动作,开始看着这辆车。这时候就有个脸上有大紫疤的汉子,腰里掖了手炮,从前面走来,见了夏太监,先是一愣,立刻恭敬的扔了马鞭子,惶恐道:哎呀老公公,布几道系您亚(不知道是您啊),多包涵,多包涵。然后左腿屈,右腿立,身子向下一伏,右手袖子啪的打在地上,尘土四溅,然后站起来,左腿立,右腿曲,同样身子一伏,左手袖子啪的打在地上。夏太监左手按按右肩,右手按按左肩。

  照夏大娘的说法,夏大伯是“在帮”的,而且辈分很高,这个帮是哪个,就无从知道,只是夏大娘说他们那时候帮不叫做帮,而叫做“山”,似乎还很有绿林道的遗风。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也往往“在帮”,那就是拜有地位的黑道人物为师,给自己撑腰了。后来夏大伯讲,杨村这地界儿“在帮”的很多,这伙子土匪都是本地口音,肯定有和自己能讲上辈分的,所以他才敢出手揽事。没想到这伙土匪的“大爷”就是在帮的,夏大伯于他的师傅曾有过命的帮助。夏大伯和紫疤大爷是按照帮里的规矩行礼。

  此后的事情,夏大娘就搞不懂了,因为两个人说的话全然让人无法明白,大体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类,那叫黑话,夏大娘不是杨子荣,当然不能明白。只觉得那紫疤大爷语气相当恭敬,似乎不会打起来了。

  不等她松口气,却又听那紫疤大爷的口气急切起来,夏太监则不紧不慢,而且话越来越少,气氛又开始紧张。

  说到僵处,紫疤大爷忽然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一口尖刀。

  不等夏大娘害怕,紫疤大爷翻腕一刀,刺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一个透明窟窿,鲜血迸出。

  这是干什么?夏大娘一瞬间想起夏大伯所说的那些天津混混儿好勇斗狠的故事,心里一惊。

  夏太监连眉毛也没有抬,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

  紫疤大爷一翻腕子,又是一刀刺在自己左臂,同样一个透明窟窿。

  夏太监依然默不作声。

  紫疤大爷手微微发颤,略微犹豫,终于又是大吼一声,第三次把刀刺在了手臂之上。这人也真硬气,又是一个对穿,竟忍着疼,一言不发。

  这时候,夏太监忽然二目挣开,缓缓道:绿水长流。

  紫疤大爷长出一口气,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哈哈笑道:青山不改。

  右手把左手一抱,喝一声——走。

  土匪们呼啦啦随着他蜂拥而去,留下一片黄尘和呆若木鸡的百姓。

  这时候,夏太监向后便倒,周围的人忍不住惊叫起来。

  夏大娘说,那是因为我撑不住啦,你夏大伯的腿早就不能动了,根本坐不住,那是我在后头撑着他阿,这土匪一走,他那个大个子,加上吓,我可也就撑不住了。

  事后,夏大娘问夏大伯为什么那紫疤大爷用刀刺自己的胳膊?夏大伯淡然道:那叫“三刀六洞”,是他跟我赔不是的规矩。我也就饶了他。不然让他师傅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故事听得挺好,萨满意而去,回头一想,想问的还是没有收获。

  以后和萨娘谈起,才知道家里对夏大伯的评价是机智深沉。夏大娘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文革的时候,汪东兴家的司机保姆等等都有一段出中南海,到部队农场劳动。其间当然少不了人人过关。到夏大娘的时候,关于夏大伯的问题虽然组织上早有结论,但给群众一个交待是跑不了的。这个事情很为难,你说他是好人吧,人家要骂他封建狗腿子,你是和群众对立,你说他是坏人吧,自己也要陷进去拔不出来,何况夏大娘也是绝不肯说他的坏话。
  论到夏大娘发言,一开口就淌下泪来,说夏大伯这个人糊涂啊。他一辈子受苦,一辈子也没明白过来,到死还抱着封建迷信的毒害。他总是和我说,自己这辈子五体不全,那是上辈子造孽造的,是命不好,这辈子不造孽了,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他不知道这是阶级压迫阿……

  这样一番检讨以后,把战士们的阶级感情都勾起来了,贫苦人受苦受到无立锥之地就够苦的了吧,这夏大伯还要苦,苦到连自己的身体都被残害了。于是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诅咒“万恶的旧社会”,喊口号,还挺激动。也没有人再说夏大爷是什么狗腿子了。

  也有人问过夏大娘怎么和夏大伯走到一块儿,夏大娘的回答是受苦人和受苦人,就走到一块儿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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