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惊梦 ------------ 作者:梁凤仪

第1节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我负荷着乔晖的体重。
  他有一撮湿濡的头发垂在额前,一身的汗,腻腻地胶贴在我身上。
  我闭上眼睛,正在想,德丰企业上市,我们乔氏应否争取总包销的生意。
  我其实不应在乔晖默默苦干的时刻,还分神思虑这个问题。况且,证券业务是二房乔夕的管辖范围,根本与我和乔晖无关。
  然,五年多夫妻关系,造爱跟吃饭的情况一样,不是每餐都开怀享受,很多时是够钟开饭,例行公事而已。
  当然,跟自己疯狂爱恋的人就不一样,尤其是分离在即的时刻。
  我心内轻轻叹息。
  乔晖把我抱得紧紧的,又狠狠地吻住了我。弄得人差点透不过气来。常想,会不会有天出了意外,我窒息而死。
  乔晖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地喘息。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幸免于难。
  “晖,你看德丰企业是否妥当?集资数目如此庞大,我们向外分包销的把握有多少?要不要跟乔夕再详细商量一下?”
  乔晖迷糊地答我:
  “老头子首肯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晖,你改一改这脾性好不好?生意不能苟且,一步也错不得。有意见必须坦诚他说出来,大家好好地讨论。我并不是踩乔夕,我是为乔氏设想。”
  既为乔家妇,自然荣辱与共。
  别以为今朝既成豪门,就一辈子也是富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情景,屡见不爽。
  当年,母亲的告急电话,越洋摇至伦敦给我,说:
  “长基,你是顾家惟一的孩子,你有责任力挽狂澜于既倒。”
  回香港前的那个晚上,我们躲在奥本尼路的小楼之内,难舍难离。火炉内烘烘烈火,比不上心头焚烧着的爱欲与焦灼,我俩溶成一体,但愿就在那刻死去!
  岁暮的伦敦,清晨,我们紧紧地握着手,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吻别于地铁站的月台上,我依依不舍地挽着简单的行李,踏进车厢。
  自最近奥本尼路的芬士巴利地铁站,直至希复机场,全程近四十五分钟,我以为已经过尽一生一世。
  到站后,全车厢的人纷纷涌出月台,我是最后一个下的车。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竞又站在我跟前。
  我呆住了。什么叫恍如隔世?莫此为甚。
  “我们说好了不再相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们拥抱着,在月台上、希复机场的月台上,直至我必须离他而去的那一分钟!
  差不多六年了!
  “晖,你听到我说什么吗?”
  我拍拍丈夫的肩膊。
  他显然睡着了。
  我望着乔晖赤裸的、宽宽的肩膊,呆了一呆,他应该是个有担待的男人嘛?!为什么却有凡事过得去就算了的温吞水性格?
  母亲在父亲弥留之际,订下了我和乔晖的婚事时说:
  “乔晖这孩子其实不错,这样厚的家底,能养出如此谦和敦厚的个性,的确可托终身。我们既是世交,你们从小相识,也算不得盲婚哑嫁了。”
  我没造声。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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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双木柚门,触眼就是原本放置乔正天油画像的地方,改挂了我的相片。其下放了一大盆几可乱真的绣球花。
  邹善儿的功夫,一向如此周到。她从不会忘记我的嘱咐。
  我缓缓地坐到乔正天的办公椅上。
  翻开报纸,首读财经版。
  大字标题:
  乔氏重组,乔顾长基出任代主席。要员名单内,女多于男,尽是财经新秀。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
  乔家好比杨家将,男的病的病,死的死,要坐牢的怕也逃不掉,于是,一门忠烈,尽是女英豪。
  乔晖,我为你撑上三年,代你坐此高位,但望你早早回朝,我好把江山还你!
  山河一定无恙,乔晖你千万要保重!
  我随手翻到娱乐版。
  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董础础。
  依然浓眉杏目,楚楚可人。
  竟有本事掩盖所有的创伤与憔悴!江湖卖艺,谁独不然?
  标题是:
  豪门贵妇,重出江湖!
  桐油缸还是要装桐油的。
  乔家的两位媳妇,这么巧,各领风骚地出尽了风头。
  然,风头背后,有多少凄凉?不必细数了。
  各人的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同。
  乔园之内的人物,乔正天、殷以宁、乔晖、乔夕、乔枫、乔雪、汤浚生、董础础、以至于文若儒和我,一张张脸在我脑海内翻腾。一张叠着一张地出现、引退、出现、引退!
  我伸手拉开窗帘,俯望街上。
  静静的街道,汽车极其稀疏。
  当然,再看不到那部开篷的白色摩根。
  我从手袋中取出了那张粉蓝的信笺,重读了一遍:
  长基:
    爱你!
    等你!
          若儒于 英伦
  我把信笺放在乔氏企业主席的专用小夹万中。
  我想最低限度会好好地存放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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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儿,律师还有说别的什么挽救办法吗?”
  “乔晖与乔夕没有肯定抵押就借出去的款项,必须立即归还乔氏,填了这笔数,最低限度证明没有存心欺骗乔氏股东。”
  “善儿,你明天给律师们商量,乔夕那化名公司并非全无抵押品,顾家门下的海外物业,全部在我口头同意下作押,只是手续未及办理。你且看看这个办法能否有帮助?无论如何,你同时转告许秀之,将多伦多与温哥华的顾家房产尽快套现,还给乔氏!”
  “乔太,你要先征求顾老太同意吗?”
  “我会向她老人家交代!”
  顾家今日尚余产业,还是我和乔晖的一份力量。当年为救顾家而让我俩成婚,今日,好应为我俩的同偕白首而尽力回报。
  我深信父亲在天之灵,与远在他乡的慈母,断无异议。
  邹善儿再三叮嘱:
  “乔太,你的嘱咐,我照办,可你还得好好鼓励乔晖、令他为明天奋斗。人人都明白,错的只是乔夕,主席把他管得太严,他又过分急功近利,渴望自寻外快,才说服了乔晖帮这个忙。天地良心,乔晖罪不至坐牢。官司未必输,如果判了罪,刑期可能三年呢!”
  “谢谢你为我们打气。”
  “乔雪临走,有交托什么吗?”
  “啊!”我蓦地想起:“对、对,雪雪托我办一件事,我这就去履行诺言了,再见!”
  我放下电话。下了床,走近窗前,果见疏星明月,照得满园明丽。
  总有那么一天,我和乔晖会站在大太阳下,跟一园的宾客有说有笑。
  我和乔晖当然都是光明磊落的人。有瑕疵的人生,算不了什么。
  答应乔雪要做的事,我相信我会胜任愉快。
  我走出房门,摸黑到楼下去。
  书房还亮着灯,从地下门缝处透出一线柔顺的光。
  乔晖等了多少个晚上,我会推门进去。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再轻轻地开门时,天色已是微明。
  乔晖睡得好熟。他有多少个日子未曾如此畅酣地睡去了。
  我换好了衣服,开了乔园的大门,迎着清晨的阳光,
  一路开车回乔氏大厦去。
  中环仍是水静河飞。
  我泊好了汽车,步至大堂前,护卫员将一份早报交给我,说了一声早晨好。
  升降机把我带至三十八楼。
  从今天起,乔氏重组,我改用了乔正夭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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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行李交给机场的运货职员。
  我扳着雪雪的肩膊,让自己看清楚她:好年青的一张脸。
  “好好念书!你知道我们有个三年之约!”
  “我一定会成功的!一念到把那姓杨的驱逐出出版社,我就眉飞色舞!”
  我并不反对以磨砺自己、争取成就作为报仇雪恨的方式,事件中无人受伤就好。
  我敢说当乔氏有能力收购姓杨的杂志社、而雪雪又学成之时,我们都不屑再重提旧事了。
  现今,我且不动声色。
  “大嫂,我到了英国……”
  “记得打电话回来给妈妈!你会得照顾自己了。再见,我不去泊车了,你这就上机去吧!”
  我抱住雪雪吻了一下,就钻进汽车去了。
  雪雪大声叫嚷:
  “回乔园去,记得代我给大哥一个大大的热吻,好好抱他一抱!”
  甫抵家门,已是夜深。
  楼下书房的门关上了,门缝处透着灯光。
  乔晖自我回来后,一直住在书房。
  我登楼返回睡房,换了睡衣,躺在床上。
  天花板还是高高在上。
  乔园如是,奥本尼路的小楼如是。
  我当然是喜欢高高的天花板的,不会有种天要塌下来的压缩感,我喜欢舒畅、明快、安宁的气氛。
  其实,我并不是个天塌下来都能撑得住的女人。我喜欢怠懒、耍乐、备受保护、一头栽进自己爱恋的人怀抱中,享受无比的温馨,其余的世情俗务,都不必多所理会。
  我因而也爱光明磊落的人。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竟是邹善儿:
  “睡了吗?骚扰你了,刚来过电话,说你去送乔雪的飞机,我才敢再在这个时候摇电话来找你!”
  “没关系。你跟韦尔律师他们联络过,有什么建议呢?”
  邹善儿负责照顾乔晖官司,井向我报告进展情况。乔晖在此事上头压力太大,实在需要我们为他安排,他才去跟律师们沟通合作。
  “乔太,你真要想想办法。”善儿的语气凝重:“我跟接办此案的几位律师谈过,他们都认为乔晖志气消沉,他根本打算认罪!”
  我没造声。
  “乔太,大家都明白乔晖的心情。一个好人,偶然因外来情势以及人性软弱而做了不应该做的事,他自己有自咎心理,宁愿受到惩罚,这是可以理解的。然,人谁无过,天下间哪有头上有光圈的人,过去的错必须由它过去,不必以将来的幸福,无止境地予以补偿,这样并不公平!何况,现代人嘛,谁都会接纳人生的每一章,都有始有终。我们需要明白,昨天的一章已完结,明日绝对是全新的另外一页。”
  我好感谢邹善儿,她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信手拈来,解了我们夫妇心上千千之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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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雪跑进小偏厅来,蹲到我们跟前来,说:
  “我跟妈说好了,她让我早早启程。我好想快快离开香港,再不受窝囊气!”
  乔枫抚着乔雪的头发。
  姊妹俩成长各异,但愿他日都有所成。
  我们搬到正屋来了。
  乔晖在我的安排下,一直为他的官司奔波劳碌,跟律师与大律师频频商议。
  我负责重组乔氏,自然非常非常的吃力,单是周旋于银行家与德丰企业的主脑之间去谈化干戈为玉帛的条件,就得打醒十二个精神!每天都人疲马倦,才回到乔园来。
  我们的睡房在正屋二楼走廊的尽头。
  乔晖自我回乔园以来,从没有跟我同房而睡。
  每晚,人累得差不多是爬着上床的。我也不曾认真地想过,应该如何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
  也许,我在逃避着正视这个难题。我何其自卑,觉得一身伧俗,再配乔晖不起。我不是不惶恐委屈的。
  乔晖是断断不会主动地来叩我的房门了。
  杜芳华说得对,乔晖的情操并不比我低。
  生命中两个爱我的男人,都有如此品德,顾长基夫复何求?
  今晚,我提早下班赶回乔园,只为送乔雪的飞机。一则想跟小姑子再相处多一会,对她,有种挥不去的亲情在。二则我们现今绝少在夜间用司机了,免得要付超时工作的工资。要充撑的场面支出还有很多,能省的都省了。我决定自己开车送乔雪到机场。
  乔雪这傻孩子,在乔正天的床前大声哭得像个婴儿,可惜乔正天茫无所知。她又抱住了妈妈好一会,老不肯放手。乔枫和三婶都陪着流了一脸的泪。
  乔雪一踏上汽车,从我手中接过了几张纸巾,拭干了泪,就立即像个没事人一样了。
  也好,看得开的人是有福的。
  “大嫂,请你代我给大哥一个大大的热吻;好好地抱他一抱,我等不及他回乔园来说再见了。”
  “你大哥今晚要跟英国来的一位御用大律师晚饭,也许谈出个头绪来了。”
  单是这笔律师费,已甚可观了。
  “我不信大哥会坐牢。他是好人!”
  我点点头:
  “不,他不会的。”
  “大嫂,你现在爱大哥了吗?你回来了,就代表你还是爱大哥的,是不是?”
  我没有答。
  前面有交通红灯,我把车煞住了。
  “大嫂,你怪我多嘴了?”
  “不!”
  “那么……”
  “我是爱你大哥的!”
  汽车再继续前进。
  “你还爱不爱文若儒呢?对不起,我不应提他……”
  “没关系!”
  “大嫂,我现今要到法国去了,老想跟你切切实实他说一句对不起,我当时无权大兴问罪之师!后来,我明白了。”
  “雪雪,没关系的,你别挂心。”
  “让我说下去,说出来我舒服得多。”
  我总不能说,我不要听,听了,我心上不舒服。
  “你猜是什么教我明白过来的?是大哥,后来还有妈妈。他们说,爱情不是我想像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是吗?
  “大嫂,你是个很吸引的女人,他们都爱你,母亲说,因为你懂什么是爱!”
  不,我不。
  我迷糊了:
  “大嫂,你知道我先到英国去一个星期,才转飞往法国。?”
  “知道。”
  我应着。
  车子就到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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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乔园需要节流。我和三婶商量着,大家都搬到正屋来,陪着爸妈住,也图个热闹。至于东南西北四屋,都锁起来,省了人手水电杂费。又我们家的菲佣,都遣散了,好不好。一则可省下工钱,二则她们不懂本土方言,不会流传坊间,更添乔园声誉上的折损。不知大嫂是否赞成?”
  我听着,眼眶一阵温热。
  乔枫却仍气定神闲,有条不紊。像个有经验的管家妇,诉说着她分内之事。
  磨难就是成长。
  我不住点头称善:
  “好,好。我都赞成。”
  “那我就请三婶替你们收拾,搬过来了。”乔枫想了想,又说,“妈曾提过,她的首饰好不好拿出来变卖?当时,没有人作主!大嫂,你看呢?”
  “别教老人家更难过。首饰古董,非至最后关头,一件也不卖。我们还能撑得住。明天,乔氏就会拟定重组计划。这个时刻,哪一个家族垮了台,也不是好事,很多人会愿意守望相助,不欲冒唇亡齿寒之险!只要有喘息的转圜余地,我们不愁不能东山再起。你陪妈的时间多一点,有便于向她解释,教她宽心。”
  如今乔氏存亡,也不是几千万的首饰可以解决得了。其他用度来个适中的调节,我赞成。到底是家族兴衰,人人有责。但触动到老人家的私己,更伤她的心,就可免则免了。
  “大嫂,你撑得好苦啊!”
  我拍拍乔枫的肩膊。
  “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枫枫,你已帮了好多!”
  “能让我到乔氏去学习吗?”
  我愕然。
  “你有这个兴致?”
  “觉得有此需要。”
  “乔家并未至于贫寒若此。”
  “贫寒的人是我。大嫂,从小我就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怕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所以我实在都要设法子平息心头的疑虑,用蛮横的手段去证实我在乔园的地位,以至我存在的价值。我错得很多。故此,我希望有机会循正途成长。大嫂,你成全我!”
  我把乔枫拥在怀里,泪如雨下。这阵子,也真哭得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因而造就了他的故事。
  人生根本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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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上,雪雪像个倦极了的小女孩,偎依在我肩膊上。
  但望乔雪快快成长。
  “大嫂,我可以尽快启程吗?”
  “几月开学?”
  “还有半个月!”
  “早晚要去的,就随你喜欢吧!你最好给妈妈说一声。”
  “你肯了,她没有不答应的。乔氏与乔园都是你当家了。”
  我轻轻叹一口气。
  乔雪没有听到,因为汽车电话刚刚在响。
  我接听了。
  是史青:
  “乔太,天大的奇迹。几个分包销的私人大客,包括罗承坤,都肯如数负责。”
  “你的功劳。”我当然喜不自胜。
  “当然不是的!我并非谦虚,只是他们声言是给张逊风面子。没想到张老的势力,没有因为他仍在狱中而完全作废。到底人们都是跟红顶白的,张老虽然在服刑,他的一双儿女和一班手下已扭转乾坤,香港人是善忘的,只看到现今的逊风集团起死回生,各人便又争相买账了!”
  我听呆了。
  史青问:
  “乔太,乔家跟张逊风有亲密关系?”
  我迷糊地应了史青,车已抵乔园。
  步入这屋,觉着几分温暖。
  人世间多是无情,也不尽然。
  每一下班,必先走到乔正天房里去看望翁姑。
  乔枫也在。
  她轻轻喊了一声:
  “大嫂!”
  家姑说乔家巨变以来,一夜之间成长的是乔枫。
  她从前话最多,最尖刻,如今,都是静静的,不亢不卑,陪在父母跟前,也学习跟下人相处,一反常态,很能跟三婶有商有量,帮着把乔园打理出纹路来。
  “医生来过了吗?”我问。
  乔枫点头。
  “有什么话说?”
  殷以宁摇摇头:
  “还是那老样子。时好时坏。”
  “妈,别担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如果正天可以醒一醒,告诉他,大嫂回来了,他可能康复得快一点。”
  千斤重担,都压在我肩膊之上。
  不知是苦、是甜?
  乔枫轻声地对我说:
  “大嫂,有两件事跟你商量。”
  “好。”
  我拖着乔枫的手,走至小偏厅,在沙发上坐下来。
  曾几何时,这儿坐满了乔家的儿媳,争领乔殷以宁光芒万丈的钻饰……
  今朝富贵,明天贫寒。如今败落,他日发迹?
  人生变幻何其锐不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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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步走至三十五楼。那是综合企业的部门。
  我站在乔雪的办公室门口,不知应否进去。
  房门敞开着,我稍一迟疑,就听见雪雪近乎凄厉的咆哮声: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登我的诗画了,也不向我交代一声?……我摇了十万九千七个电话给杨公公,都没有回我一个……喂……喂……喂!”
  对方明显地收了线。
  雪雪伏在书桌上狂哭不止。
  我静静地走过去,抱住了她。
  “大嫂,大嫂!”
  这么一个从来不知道世情为何物的少女,一下子要承受接踵而至的考验与压力,是很难很难接受的。
  如今,我之于雪雪是大海中的一块浮木,苦海内的一盏明灯。人在绝望之中,只会抓住愿意相帮的人,稍事歇息。
  “大嫂,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呢?当时雪雪能有这么个专栏,也是对另外一总在诗画上有才气的人不公平呢!太多人忙于买权势的账了!
  我当然不能在此时此刻去给雪雪解释这番道理。
  我只能给她说:
  “雪雪,快快别哭!你要吐气扬眉,就得听我讲!”
  我替小姑子拭泪。
  “要你的诗画重新刊登在这本有名的周刊之上,其实并不难。只要乔氏将它收购,也只要你真材实料。你明白大嫂的话吗?”
  雪雪似懂非懂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这孩子是美丽的。
  “我们现今还未能办得到。所以必须分头努力,大嫂和你合作好不好?我巩固乔氏,给我三年,我答应把那姓杨的杂志社收购下来,把利欲熏心的人都驱逐出门。你也得努力三年,好好求学进修!”
  “我?”
  “对。乔氏需要固本墙元,有后继的精英,才会有真正的希望。雪雪,你必须再进修。”
  “原来就申请了到法国去念书的,可是,现今的环境……”
  “乔家供你留学,还是绰绰有余。”
  “是我不愿意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离开乔氏。”
  “现今乔氏没有你能做、能帮的事。”
  “我回乔园去陪妈妈。”
  “雪雪,时间要运用得宜,你长依膝下的日子还是有的。”
  “大嫂,你答应,我学成回来,你就能收购杨氏?这些日子来,我们乔家受了好多委屈。”
  她受的还算多吗?
  “我答应。”
  “大嫂,他们都说,你回来就好了。”雪雪稍停:“大嫂,我不再气愤了,我们言归于好!”
  乔雪台头的对讲机响起来,秘书小姐说:
  “乔小姐!一号电话线是新时代集团陈建国先生的助理找你!”
  乔雪一脸喜悦,正要接听。我忙问她:
  “陈建国的助理找你什么事?”
  “新时代有意购买乔氏名下的戏院与酒楼,大哥说急要现金周转,他们定是来探盘的。”
  我一手按住电话,吩咐乔雪:
  “告诉陈先生的助理,我改变主意,并不出售任何戏院与酒楼,除非他出高价,否则没商量!”
  “大嫂?”
  “照我的话去办,乔氏周转毫无问题,另外放消息,我们加入争夺宝星戏院的出让,只要价钱合适,乔氏会买进来!因为我看好香港人的人心,越是三更穷,二更富,大风大浪,越会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娱乐性行业大有可为!”
  乔雪于是战战兢兢地按了对讲机:
  “约翰,你好!对不起,我刚在开会。”
  “乔小姐,阻你宝贵时间。”
  “不要紧,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了,开会只是形式,现今大嫂回来了,她说一不二,既然她已决定以合理价钱争购宝星戏院,我们的争辩也无补于事。”
  “乔太有意于宝星戏院?”
  “不单你奇怪,乔氏各人都反对。这个非常时期,地产固然跌个头破血流,还会有谁兴致勃勃看电影去?况且,众人皆知,乔氏正面临巨艰,我真不知道大嫂哪儿去挪动资金?”
  我忍住笑,轻轻拍着乔雪的肩膊,以示鼓励。到底是乔家血肉,有慧根在。
  “这么说,市场内风闻乔氏要出让戏院、酒楼,只是传言。”
  “也不尽然,但大嫂订的价钱很高。她看好,有什么办法?”
  “乔太心目中的价钱要多少?”
  “你老板有诚意的话,直接找她谈嘛!我只收到训令,不打算轻易谈综合企业的交易。”
  “这好,我覆陈先生去。”
  “约翰,别说我不言之在先,我大嫂近日脾气欠佳,她声明谁给的价钱不比……”
  我在纸条上速写一个百分比。
  “不比现今市面的盘口高出百分之三十,她决不考虑。”
  对方挂断线后,乔雪一脸通红,满头大汗。
  “傻孩子,你表现得很好。”
  “大嫂,为什么呢?你真的看好?”
  我摇头:
  “绝不!”
  “可是……”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情虚出货,只有被人压价,商场并非善堂。现今市场上人人都以为鸿鹄将至,乔氏会割价求售。我偏要他们猜不透。否则传至满城皆知乔氏急售物业生意,更难找共赴时艰的人。这盘沙蟹,要看谁的定力够。他要真是慑于我营造的气势,忍无可忍而开声还我一个价,我就会拱手相让。雪雪,有些百货公司大减价,是把货品牌价升高了,再割价求售。记住,只有买错,少有卖错!”
  “大嫂,让我好好跟你学习吧!”
  “三年之后,你再拜师。我们刚才讲好的话,你要算数。”
  “好!大嫂,都听你的。”
  我笑笑,拍着雪雪的头:
  “下班了,我们这就回乔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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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青将调至证券部,收拾残局。许秀之兼管海外与本地房产。
  乔氏当前的急务,是要先止血。故许秀之会安排将海外地产出售。价格会比预期偏低,接手对象不能是港客,只能向海外集团兜售。因为全球大跌市之后,很多本地买家不是头破血流,就是内伤甚重,资金周转尤不见太大松动。更重要的是不欲张扬其事,以为乔氏已乱阵脚,更欲救无从。许秀之处事之淡静与细腻,我相信能有满意的成绩。
  史青责任更重,她必须联络个人与机构客户,使乔氏的佣金收入固定下来,虽然港股市场成交锐减,但稳住了大局,引导基本客户作各类金融工具的投资,仍能以一定的收入平衡集团起码的开支。
  人事上我必须重新部署。一定得用精兵制,那些对乔氏已起离心,向外扬言我们危在旦夕,其实旨在骑牛找马的职员,一律请他们速速另谋高就,这包括我们的宋董事在内。与其留下来,影响军心,我宁愿他跑到外头去指天誓日,造乔氏的谣,市场中自有明眼人在。
  有人叩办公室的房门,敏慧笑盈盈他说:
  “你这几天来,不是在头痛要找个在后勤部门一把抓的好角色,有人来应征呢!”
  话还未完,出现的竞是邹善儿!
  我张着嘴,喜不能言。
  “乔太,可否覆水重收?许秀之打电话来,嘱我急急应征,否则如今人浮于事,一迟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善儿!”我紧握着她的手:“多谢你来看我,只是乔氏今非昔比!”
  “只有更好!乔太,请勿气馁。这份工我要定了!太具挑战性。虽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巧妇是齐天大圣,变变变,何用忧柴与忧米?从前开源,现今节流,一样刺激。况且,看看我邹善儿重出江沏,是各方真真赏我的面,还是一直只买当红机构的账!又现今嘛,谁不晓得做锦上添花式的公共关系与行政,我好歹试试如何令乔氏职员众志成城,同时引导公众雪中送炭……”
  邹善儿没停没了,说个没完。我差不多笑得呛死。
  “好了好了,你是是再胜任不过的人选了。只是,善儿,你未婚夫那儿?……”
  “管他呢!实不相瞒,跟自己人打工,原来也不是没有压力的,做得成功与否都不会革职查办,又都会循例加薪分花红,你说,有什么味道?我要掌权,每天晚上在睡房内就可呼风唤雨,还劳天天上班了?”
  史青、许秀之、邹善儿,满门女将。现今的女人都比男人更似男人,工作能力如是、志气如是,连风采量度都如是。其实个个人都伸出援手,助我一臂,可都大方得不让我有半分难过。
  江湖上女性的成熟与进步,可喜可贺。
  我想起了乔雪。
  这些天来,我们都没有见着,固然因为我早出晚归,辛苦经营,也因为互相故意地避着。
  总得寻个机会,见见雪雪了,丑妇终须见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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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叩史青的门。
  “乔太!”史青笑着站起来,欢迎我。
  “来看你!”
  我环视她的办公室,整整齐齐,不见丝毫凌乱。如果打算离开的职员,应已开始执拾细软。
  “史青,什么时候启程?”我开门见山。
  “哦!你是说我移民一事?”
  我点点头。
  “香港不见得如此不堪,此城是福地,往往有惊无险,我看还可以多呆几年吧!”
  我茫然,轻轻地问,诚恐触着史青痛楚之处:
  “那么说,你还愿意留在乔氏吗?”
  “为什么不呢?乔太,你一回来,就示意不要我了?”
  史青爽快地继续说:
  “我才不要让许秀之这妮子占尽风光。你知她已经情场得意了,还在事业上向她让步,成何体统了!”
  真心真意地哈哈大笑的竞还不只史青一人,身后蓦地出现了许秀之。
  “史青你好,乔太才回来,你立即在我背后放冷箭!”
  “所以你适宜穿露背装,这是新进专栏作家凤仪的名句,人在江湖上,举凡免不了的事,无谓逃避。飞刀飞剑齐来,只有弄脏衣服,划不来!”
  我看着眼前两名谈笑风生、视江湖风波如春风细雨的爱将,有说不出的感谢与感慨。
  我握着二人的手,真挚他说:
  “乔氏如今更要靠好伙计了!”
  她们二人点点头。
  我们干脆坐下来,开了个多钟头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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