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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7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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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观派衡估
如果说在史料派与史观派的纠葛中,由于诸多非学术因素的干扰,使我们难以厘清其学术是非的话,那么不妨将同时期世界史学的发展作为参照。二战后,特别是1950年代中期以后,世界史学重新定向,新史学成为主流。二战后所发生的变化集中表现在:从研究课题上讲,战前主要是研 究政治史、外交史、军事史、精英史;战后的研究方向则主要转移到社会(日常生活)史、物质文化史、心态史、民众史等方面来。随着研究课题的大规模转移,研 究方法上也大幅度刷新,主要是向社会科学,特别是向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人口学、心理学等借用方法、模式和概念,从描述性、叙事性方法走向分析式方法,这就是所谓的社会科学化趋势。
法国年鉴派是这一史学潮流的代表。而对比中国的史观派与年鉴学派,就会发现二者从治史理念、为学旨趣到作业方式都有惊人的一致。也就是说,史观派在一定程 度上契合了同时代世界史学的一般潮流。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总结和对照的二者对应之处,对史观派加以学术上的衡估。①以下五个方面就是我考察得出的初步结论。
第一,从学术理念上看,史观派特别强调史学与生活、时代、社会的联系,特别注重释放史学在历史创造中的作用。这固然曾产生让“过去”屈从于“现在”、让 “历史”屈从于“未来”的弊端,但基本原则并没有错。年鉴学派的创始人之一布洛赫提出过一个“通过过去来理解现在,通过现在来理解过去”的著名公式。他说:“古与今之间的关系是双向的。对现实的曲解必定源于对历史的无知;而对现实一无所知的人,要了解历史也必定是徒劳无功的。”②其另一位创始人费弗尔也认为,历史学应当是为了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并通过他们重现过去。③英国史家爱德华•卡尔说,“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只有借助于现在,我们才能理解过去;也只有借助于过去, 我们才能充分理解现在”。他把理解过去的社会和掌握现在社会作为历史的双重作用。①在注重史学与时代、生活和社会的关联这一学术理念上,史观派与现代西方史学的主流认识是呼应的。史观派自诞生之初就主张沟通过去与现在,注重在“改变世界”而不是“解释世界”上释放自身的能量。释古变今的现实性是其与生俱来的品格。
1949年后,史观派对史学与社会现实的参与力度进一步加大。著名的“五朵金花”几乎都与时代主题相通。例如,“古史分期论战”在当时看来关乎“五种生产 方式”理论是否适应中国国情的问题,关乎中国革命与历史的前途问题,即马克思所说的理想社会形态能否在中国实现;同样是把社会形态学说引入中国史领域的产 物,为了说明没有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也能发展到资本主义去,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应运而生。但现实性并未将学术性完全稀释掉,其学术意义不可低估。有论者指出:“中国的大部分史学家们纷纷浸淫于‘五朵金花’及其相关命题的研究,这就不能不使得这些命题的研究深度,得到空前的发掘,从而形成这个时期中国史学成就的 一个显著特色,尤其是中国古代生产关系史、农村社会经济史、商品经济史的研究,为后人的学术进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②在“为现实而历史”的观念的导引 下,史观派也同样取得了一批嘉惠学林、传之久远的学术成果。《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以下简称《丛刊》)即是一例。翦伯赞在最先编辑的《义和团》“序言” 中明确指出:“清算帝国主义的血账”是编辑此书的动机。《丛刊》基于“反帝反封建”的现实需要而编纂,但其学术影响既深且巨,是1949年后史观派对中国 史学史做出的重大贡献之一。它涵盖了近代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共计11种,2700多万字,收录文献资料1800余种,③“既承当年《食货》的传统,又与 史语所工作旨趣不悖。而规模之大,考订之精审,则为他们所不敢想望”。④《丛刊》不但是国内近代史研究者的必备参考书,而且颇受海外汉学界的重视。据美国 学者说,他们利用这套丛刊,培养了数百名汉学博士。⑤美国汉学界的费正清、刘广京、邓嗣禹、芮玛丽等对《丛刊》均有所赞许。⑥余英时曾这样评论道:史观派 “自始至终便不是从纯学术的立场来研究历史”,“他们的史学主要是为现实服务的,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为他们所从事的政治运动寻找历史的依据的”,“这种态 度的本身是绝对无可责难的,相反的,一个人如果真是从爱国家、爱民族的纯洁动机去治史,他正是表现了一种高贵的道德情操”。⑦历史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的完 全隔离,不但不能导致“客观”历史的出现,反而会使历史学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史观派的现实诉求为其学术发展提供了巨大的驱动力,其积极作用不 可小视。
第二,今天看来,经济史是史观派贡献最巨、生命力最长久的一个专门领域。1949年后,经济史日益受到重视,进入了史学主流之中。与民国时期相比,它在史 学学科体系中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经济史研究的空前活跃,一方面表现在史料整理上。近代经济史资料整理的成绩最为卓著,规模较大的有严中平等编的《中 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孙毓棠、汪敬虞编的《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2辑,李文治等编的《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3辑,陈真等编的《中国近代工业史资 料》4辑,彭泽益编的《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4卷,另外还有涉及中外经济关系的资料,如《帝国主义与中国海关》15编,它是辑自海关的第一手资料。可贵 的是,这些作品并未完全停留在资料汇编的层次上,而是渗入了编者的研究心得,所以总体质量较高,其中不乏上品。另一方面的表现是各种研究性论著大量涌现。 通史类有傅筑夫的《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田昌五、漆侠主编的《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汤明燧的《中国古代社会经济通史》等。尤其值得重视的是2000年 由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九卷本《中国经济通史》①,这部卷帙浩繁的著作体大思精,且各分卷主编多为所在领域造诣精深的专家。这套书甫一问世,即已“饮誉海 内外”。②专史类更是硕果累累,如农业史、工业史、手工业史、商业史、财政史、交通史均不乏名家力作。像赵俪生的《中国土地制度史》,郭正忠主编的《中国 盐业史:古代篇》,李锦绣的《唐代财政史稿》,则是其中有影响的作品。据统计,1986—1995年中国经济史论文和著作有近2万种,可见研究状况之盛。
同时,重大理论问题的讨论仿佛一种高效催化剂,将经济史研究向纵深推进。尤其在1949年至1966年,理论争鸣的焦点同时就是经济史研究的热点、重点。 “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例。“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是1949年以后史学最重要的研究课题之一,与之相关的成果汗牛充栋。在寻觅资本主 义在何时何处“萌芽”的过程中,人们几乎遍及这一时期丝织业、棉纺业、矿冶业、农业、商业、手工业、市镇等方面的有关资料,深入开展了明清区域社会经济史 ———苏、淞、杭、嘉、湖地区和徽商等方面的研究。③如同一位明史专家所说:“尽管有关资本主义萌芽涉及的每一点学术界都存在着种种分歧,然而,围绕这一 问题展开的探讨,使我们对明代社会经济状况的研究大大深化了,较之40年前这一领域的近于空白,不能不承认已取得重大进展。”④林甘泉也认为关于资本主义 萌芽的讨论“为后来明清经济史研究成为一个热门打下了基础,今天明清经济史的研究有这样一个局面,得益于50年代以来关于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⑤李伯重 评价道:这一研究,中国学者“付出了巨大努力,并且取得了丰硕成果。不论存在什么样的局限,这个研究对于中国经济史学的发展所起到的重大作用,是无可比拟 的。”“学者们对于商品经济、雇佣劳动、早期工业化等至关重要的问题,进行了充分的探讨,可以说已经弄清了事实真相。”⑥连海外的余英时也承认,大陆学者 从事的资本主义萌芽讨论,对明清经济史的研究做出了很大贡献。⑦甚至可以说,经济史学科的发展,其基本推动力量就是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情结”。进一步说, 若没有立足于唯物史观的理论争鸣,近几十年经济史研究的繁盛局面是不可能出现的。从世界范围看,20世纪是社会经济史占主流的世纪,史观派攻治社会经济 史,填补“食货之学”的空白,使中国史学得以“预流”世界史学。
第三,“从下往上看”的价值立场。随着学科开放和相互影响的加深,社会人类学的民间取向逐渐得到历史学家的认同,并开始以“从下往上看”的视角和价值立场重新审视历史。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为研究对象的社会生活史逐渐成为包括年鉴学派、英国“社会史学派”在内的西方现代史学新的研究取向。研究对象从精英转向民众被视为新旧史学转型的标志之一。
早在20世纪初,梁启超就痛斥君史湮没民史的弊病,但真正在史学实践中扭转精英本位局面的是史观派。在这一方面,史观派所起的作用与年鉴派所起的作用一 样。伊格尔斯说:进入19世纪后,渗透在历史著作中的实际上是贵族的观点,或者说,一种贵族的偏见支配了历史研究,大众的历史、日常生活史和人民文化史都 被认为没有价值,年鉴派的努力纠正了这一偏向。①中国的史观派也起了同样的作用。从价值立场的选择上看,史观派更同情历史上的“小人物”和普通百姓,对历 史上反复发生的农民暴动、平民造反尤为推崇。正是由于这一学派的努力,几千年来乡下百姓的生活才在史书上得以显现。据不完全统计,自1949年来的40年 中,共发表文章4000多篇,各种资料、专著和通俗读物达300余种,可谓极一时之盛。农民战争史可能是1949年后史学成果密集度最高的专门领域。据 20世纪70年代的海外学者观察,1955年以后,中国历史学著作和研究的最显著特征是“对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关注”。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评价农 民运动在中国历史上的作用是今天中国共产主义史学研究中的中心问题”,“这个问题为中国历史学增添了一个新领域,却是毫无争议的。”
农民战争史研究“‘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语言’,建立了评估和重现中国过去历史的标准。”②的确如此,无论翻开赵俪生、高昭一的《中国农民战争史论文 集》、孙祚民的《中国农民问题探索》,还是浏览郑天挺、孙钺编《明末农民起义史料》、漆侠的《秦汉农民战争史》,我们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以农民战争为轴心 的集中研究不仅使学者们在宗教、宗族、人口诸方面收集、整理、积累了下层民众的各种材料,③为今天对下层社会的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素材,而且更大的价值在于 使中国史学界的目光聚焦于民间社会,构成了今日社会史、民间史复兴的内在理路。90年代以来,虽然从表面上看人们研究农民战争史的热情已然冷却,但事实上 它所导引的那种“从下往上看”的研究取向仍在社会史领域中得以延续。把农民战争史研究的遗产放在社会史的范畴内重新予以消化,将有助于进一步实现中国史学 由精英史到民间史的转换。
第四,跨学科的治史方法。广泛吸收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等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辅助历史研究,是年鉴学派最大的创新之处,并成为现代西方史学的一个基本 特征。史观派也一直在从事跨学科研究,致力于社会学、经济学、人类学等在史学领域里的引进。以摩尔根的人类学发现为参照,从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清洗出一个 类似于西方史前社会的“原始社会”来,是唯物史观派一问世就贡献给20世纪中国史学的一大成就。
在对中国传统史学进行“改造”的各个史学流派中,真正做到以社会科学理论治史的当推史观派学者。他们从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等诸学科借取理论和方法,致 力于历史事件和历史现象的阐释。史观派史学的发展本身就是跨学科研究的结晶。正是通过这一学派,中国史学实现了与经济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等社会科学门类的 初步整合,从“义理”层面初步完成了中国传统史学的近代化转型。在1949年以后关于“五朵金花”的讨论中,马克思主义中蕴涵的经济学、社会学内容广泛渗 透到历史研究之中。
唯物史观派还普遍借鉴马克思社会学中的阶层分析和集团分析方法作为研治史学的辅助手段,如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吕振 羽的《简明中国通史》和翦伯赞的《中国史纲》(前两卷)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阶级观点被作为开启中国历史神秘之门的总机关。应当承认,将历史上的社 会划分为不同的利益集团,对它们加以考察,从而达到对社会历史的总体把握,的确不失为一条可行途径。适当取用阶层分析和集团分析方法不但无损于历史学,而且会提升历史学家的问题意识和思维能力,从史实中求史识。
此外,史观派史家常常将思想史上的问题作社会学的处理,这颇类似于知识社会学的方法。
例如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即基于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唯物史观立场,强调思想史必须以社会史为基础,“把思想家及其思想放在一定的历史范围内进行分析 研究,把思想家及其思想看成生根于社会土壤之中的有血有肉的东西,人是社会的人,思想是社会的思想,而不作孤立的抽象的考察”。①的确,尽管思想演化的 “内在理路”不容抹煞,但流质多变的思想绝非单一的“内在理路”所能充分说明,凿通社会史与思想史的“内外交融”之法有充分的合理性。这样就超越了纯史学 方法而具有了跨学科性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方法在史观派史学中体现的也十分明显。由于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原理为分析工具,史观派史家剖析中国古代社 会、考察历史上的经济现象自然深刻得多。
第五,史观派着眼于对中国历史的贯通性考察,注重长时段和重大事变。“通”是其一贯的追求。这当然首先体现在通史编纂上。可以说,通史在史观派的著述体裁中占有首要的位置。
1949年后,范文澜历时近20年继续对已有的《中国通史简编》加以修订和扩充,延续了原著观点新颖、材料丰富等特点。“文革”后,在蔡美彪主持下进行续作,并改名《中国通史》行世。
这部10卷本中国古代通史成为最有影响的通史著作之一。由翦伯赞主编的《中国史纲要》的特点是史与论熔为一炉,是当时编写最精粹、最规范的中国通史教材。 白寿彝主编的《中国通史》共12卷22册,约1400万字,堪称鸿篇巨制。其基本宗旨是体现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历史,并在通史体裁方面进行了 可贵的探索,反映了当代通史编纂的最新水平。新近出版的王家范的《中国历史通论》,坚持唯物史观的基本预设,立论恢宏,洞幽察微,完全可以视作当代的《读 通鉴论》。②正是因为立足于通古今之变,史观派这一学术共同体特别喜爱研究历史上的大规模社会变动。殷周之际、春秋战国之际、秦汉之际、魏晋之际、明清之 际这些历史上的大转折点之所以能得到相对透彻的清理,与这一学术取向密切相关。史观派热衷于研究社会的大变动、历史的大关节、时代的大转折,本身就是将中 国历史纳入到一个较长的时段中进行考察的努力。
社会形态的更替是最大规模的社会变动,关于它的研究构成了20世纪史观派史学史上一道绚丽的风景。1949年后学术界对社会形态更替问题的热情再度升温, 古史分期问题的讨论形成高潮,它“所涉的问题之多,方面之广,以及各种意见相互争鸣之热烈”,是前此20年间所不能比拟的。①要区分不同的社会形态,就必 须对处在各形态交替点上的历史时段进行细致入微的和全面的探究。在古史分期讨论中,各派都去挖掘史料,分别对某个历史时期内的经济、政治、思想等等作了较 为全面的清理。例如,为了论证西周封建说,范文澜、翦伯赞、吕振羽等考察比较了殷周两代的殉葬和祭扫、人身隶属关系、土地所有制度、宗法制度等等,得出 殷、周两代社会性质有异的结论。郭沫若、杨宽、吴大琨、白寿彝、田昌五等人的战国封建说则着重从铁制农具的普遍推广、井田制的破坏、私田制的出现、“庶 人”身份的改变、诸子纷起这些事实来判断社会形态更替。尚钺、王仲荦、何兹全等通过考察农村公社、流民暴动、世家豪族、农民部曲和佃客等历史事实而分析得 出魏晋封建说的结论,等等。
在近年“五种生产方式”学说受到根本质疑的情况下,社会形态问题仍未从学者的视野中消失。②本来资料最为稀缺的上古中古史,却率先得到精细、深入的清理,这不能不归功于古史分期问题的吸引。
最后说明一点,我们在澄清和重估史观派的学术史意义的同时,不能不深刻反省其本身存在的严重缺失。上述五个特点是史观派史学的价值所在,惜乎它们不幸流于 极端化或片面化,从而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损害了历史学的学术品格,甚至堕落为政治运动的婢女。“从下往上看”的视角固然合理,但在社会革命的背景下,农民战 争史研究从一开始就负载着意识形态使命,其“一度成为显学”,也不过是“当时强调阶级斗争理论的产物”③,并非完全出自学术自觉。史观派所跨用的社会科学 理论,其人类学理论只是一种根据欧洲的经验事实概括出来的关于“欧洲型”的理论,是一种“西欧历史法则”而不是“东方历史法则”;其社会学也基本上是一种 冲突社会学,其经济学则是《资本论》中阐发的政治经济学,等等。其时代和地域的局限都非常明显。同时,1949年后长期的封闭状态,也使得中外史学交流陷 入停顿。客观地说,史观派史学与国际史学潮流的契合毕竟还相当有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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