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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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王跃文著




第一章

画家李明溪在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朱怀镜以为他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
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
    李明溪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朱
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朱怀镜接电话有气无力,“我手头有两张球赛票,你看不看?”
李明溪也想见见老朋友,就说:“好吧。”
    朱怀镜吃了晚饭,对老婆陈香妹说声晚上要开会,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很显眼,
朱怀镜很快就发现了他,忙就伸出手来。李明溪用手挡了一下,说:“你们官场的握手,
大概同好莱坞影星的飞吻差不多,没感情含量,只是习惯动作。我见了就心烦。”朱怀
镜就势拍了他一板,手插进衣兜,说:“我们是俗人,哪像你们艺术家那么卓尔不群?
不过如今当艺术家说难也不难,头发留长一点儿就是了。”“还是你们当官容易些。人
家都说,这人没什么本事,就只好让他去当领导了。”
    两人开着玩笑,转身进场,找到了座位。朱怀镜微微发福了,坐下之后,扭了一会
儿才觉得熨帖。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处长,肚子就开始大了,这怎么行?你们
处长不会有意见?要为今后提拔留有余地才是。”“都像你这么仙风道骨就好了?”朱
怀镜说着就捏了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其实李明溪讲的还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说
他在风度上、器宇上,也更像处长。他知道这是人家当面说的奉承话,但至少也半真半
假。处长刘仲夏同他一道出过一次差,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
    两人闲扯着,开幕式开始了。主持人高声宣布,请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皮德求同
志致开幕词。皮副市长便腆着肚子,面带微笑,轻轻拍着手,走向主席台发言席。“各
位来宾,”皮副市长朗声致词,“我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这个……有朋自远方来,不
亦乐乎嘛,欢迎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传经送宝……”才听了这么一句,李明溪就偏
过头来朝朱怀镜笑道:“你们市长大人开口就是之乎者也。这不亦乐乎是什么意思?我
平日只是见到有人弄得焦头烂额才就说搞得不亦乐乎。”朱怀镜不便同李明溪议论领导,
就说:“别钻牛角尖了,谁没有失言的时候?看球吧,看球吧。”却想皮市长这话虽讲
得牛头不对马嘴,但的确也是真话。他们成天疲于应酬,也真是不亦乐乎了。李明溪却
还在笑,说:“要命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失言,反倒蛮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飞扬的样
子。”
    朱怀镜任他一个人讲去,不去理他。见陈雁正扛着摄影机,猫着腰扫来扫去。陈雁
是市电视台的王牌记者。今天穿的只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觉出她的身段袅娜如水,
柔媚如柳。朱怀镜似乎有些心旌摇荡了,却突然听见李明溪哈哈大笑起来。朱怀镜转头
看看李明溪。四周观众都朝这边奇怪地张望。朱怀镜低声叫他别发神经了,省得大家把
我们当疯子哩。李明溪还是只顾自个儿笑,埋头忍了半天,万难才止住了。
    朱怀镜再往赛场望一眼,却不知陈雁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心里竟有些怅然。又
想起自己刚才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追灯跟着陈雁跑,李明溪一定是发觉了,便问:“你
刚才发什么神经?”不料这一问,李明溪又忍俊不禁,连连摆手道:“你就别问了,一
问我又要笑了。”
    朱怀镜早没了看球的兴致。好不容易挨到球赛结束,两人一同坐的士回家。朱怀镜
又问:“你到底笑什么?”李明溪像是怀着天大的秘密,摇头晃脑,笑个不止。朱怀镜
骂了声神经病,不再问他了。
    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院,再送朱怀镜回家。快到家门口,手无意间摸到了衣兜里的
的士票,忙揉做一团丢了。他明明说晚上开会去了,要是让老婆发现了的士票,就难得
解释了。
    朱怀镜蹑手蹑脚进了屋,在卫生间里草草洗了一下,就上了床。一时却睡不着。今
天晚上真是荒唐。说是去看球,李明溪只是傻笑,自己却望着陈雁回不了眼。
    香妹翻过身来,声音黏黏的,“睡吧,总是这么辛苦。”她像呵护孩子一样,伸手
蒙着男人的眼睛,轻轻摩挲。朱怀镜将妻子抱了起来,眼睁睁地望着她。他是爱自己女
人的。在老家乌县,他女人是那小县城里的一枝花。乌县县城很小但很美丽,他们在那
里工作了整整十年。他们结婚、生子,有很多的朋友。后来那几年,朱怀镜当上了副县
长,事事也都顺心。女人是人人尊重的县长夫人,总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人也就特别漂
亮。后来因为偶然的机遇,他调到了市政府办公厅。他本是不怎么愿意往外面调的,他
喜欢小地方生活的随意与平和。可有次他到外省考察,遇了一位高人,那位先生看相、
测字无所不精。他先是随手写了一个“由”字。先生说“由”乃“田”字出头,想你定
非等闲之辈,必将出人头地,显亲扬名。但必须离土而去,远走高飞,方有作为。先生
又看了他的面相,说他眉间有痣,是聪敏阔绰之相,定会富贵。他听了很觉玄妙,禁不
住笑了。先生是个随和人,问他为何哂笑?想是以为老夫胡言乱语吧?信与不信,不由
老夫。但命相之说,也是不由人不相信的。你注意那些女人,凡外眼角上翘的,一定风
流无比。男人遇着这种女人,自是艳福不浅。但她们多半红杏出墙。
   

    那次他出差一回家,让女人坐在床上。细细地观察她的外眼角。这女人眼睛平视的
时候,外眼角是平的;俯视的时候,外眼角就上翘了。他就拿不准女人的眼角是不是上
翘了。看着女人这将倾欲倾的坐姿,真叫人爱得心头发痛。管他哩!我宁可她是个风流
女人,只要能治住她就得了。何况那时他是副县长,不怕女人怎么样。但从此他真的相
信命相之说了。不过只是放在心里。他毕竟是领导干部,不能把这迷信的一套挂在嘴上。
但是那位高人的话他牢牢记住了。后来碰上机会,他认定是老天照应,就调到市政府来
了。
    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他调到市政府三年多了,还没有见到发达的迹象。他在
下面干过三年多副县长,如今又过了三年多,他仍只是个副处长。
    香妹单位也不太如意,他们那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快成特困企业了。女人
要他想办法替她换个单位。他只说慢慢来。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份,要给女人换单位,
真比登天还难。
    朱怀镜醒来。香妹正在厨房忙做早餐。他没有睡好,头有些重。起了床,眼睛仍涩
涩的。这个样子去上班,只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卫生间洗澡。怕热水器开大了太耗气,
冷得直哆嗦。老婆听到他在里面嗬嗬地叫,就说你不要命了?冻病了钱还花得多些!她
说着就把水温调高了。他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只冲了一会儿,就关水穿了衣服。
心想这女人真好。
    儿子琪琪嫌馒头不好吃,噘着嘴巴耍小性子。朱怀镜训道:“还不快吃,上学要迟
到了。我们小时候哪得这种好东西吃?餐餐吃红薯!”琪琪才上小学一年级,哪懂得这
中间的道理?说:“红薯还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
    一家人吃了早饭,琪琪还得爸爸用单车驮着去学校。寒风嗖嗖,琪琪坐在单车上冻
得打颤。却见许多男女在政府门前同武警战士推推搡搡。琪琪感到奇怪:“爸爸,这是
干什么?”朱怀镜信口说:“他们是工厂里的工人。工厂发不出工资。琪琪要好好读书,
不然长大了当工人,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
    送了琪琪回来,门口的工人没有了,却见五颜六色的三角旗满地都是。几个武警战
士在飞快地打扫。想必刚才一定发生过冲突。这些工人也的确可怜,他们只是要一口饭
吃,可自己还同儿子那么说,真是罪过。
    走到办公室,先上了厕所,对着镜子整理了发型。外面风大,头发给吹乱了。原先
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头发弄得油光水亮,别人肯定说你脱离群众。到了这大机关,
头就要一丝不苟了,不然人家说你没修养。可他的头发不太熨帖,弄不好又乱了。这真
为他平添了许多烦恼。他刚调来时不识深浅,口无遮拦,有次开玩笑说自己头发总是乱
糟糟的,烦死人了,真是满头烦恼丝啊!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秘书长谷正清耳朵里去
了,在背后嚷他:“他烦恼什么?组织上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谷秘书长这话七弯八
拐转到了朱怀镜耳朵里,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这话做文章,添油加醋地
告到了谷秘书长那里,让谷秘书长对他有看法了。他知道有时候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
是看法。上司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马上换地方,别等着人家来修理你。
不然你就只好死牛任剥了。从此朱怀镜讲话更加谨慎了。还得时刻注意谷秘书长的脸色,
看他对自己的看法坏到了什么程度。
    朱怀镜整理好发型,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去了办公室。打扫卫生是早上要做的第
一道功课。于是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柜子。柜子一溜儿摆了五个,占了整整一面
墙。他一个人坐这间办公室,可属于他的柜子只有一个,其他四个是前任几位秘书长占
着的。有个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扫卫生,都得把它拿下来抹一下,很
费事。放在那里也有碍观瞻。有回朱怀镜就把这瓷瓶取下来,放在桌上做笔筒用。却让
谷秘书长看见了,狠狠骂了他一顿:“你这是怎么回事?老同志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
动?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辈革命家,严格讲来,他们用过的东西都算革命文物,得进
博物馆!你知道吗?这个瓷瓶,是老秘书长第一次进京,从中南海带回来的,老人家最心
爱的。”朱怀镜想不到这事竟让谷秘书长发这么大的火。说的那位什么老秘书长不知是
姓庞还是姓盘,现今在办公厅工作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
原处。这几个深蓝色的铁皮柜也从来没见人来打开过,他却要天天把它们抹得一尘不染。
可朱怀镜却总认为谷秘书长犯不着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许他给谷正清的印象太恶劣了,
人家就借题发挥吧。也许谷正清是借着尊重老领导,树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压新人,
甚至用死人压活人,这在官场似乎是老套路了。
    洒扫完毕,就坐下来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报告了。目前的任务就是
看资料。成天面对一堆死气沉沉的材料,也真是无聊。便翻开一叠国际内参。什么海湾
战争、波黑局势、石油危机。翻了一会儿,便冷得直哆嗦。机关暖气管道九月份就开始
维修的,原来说两个月完工,现在三个月了,还没有弄好。这时,刘仲夏从隔壁打电话
过来,说有事叫他过去一下。扯完了事情,刘仲夏问:“你昨天看球去了?”“你怎么
知道?”刘仲夏说:“我正在你后面。见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没招呼。”
    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的那股疯劲,真是丢人现眼。他便即兴搪塞:
“我那位朋友,别看他其貌不扬,在中国画坛,他还是有影响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
中角荣、中曾根康弘都收藏过他的作品。”“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还够层次
嘛。”刘仲夏也就谈了一会儿绘画艺术,很内行的样子。然后试探道:“你可以给我帮
个忙吗?你知道的,我这次搬房子后一直没怎么布置。你可以请你朋友给我作幅画吗?”
    朱怀镜没想到刘仲夏会开这个口。这就叫他为难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说让
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画,他不骂死人才怪。见他有些为难,刘仲夏就说:“当然要付报酬
的,不能剥削别人的劳动嘛。不过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反正谎言已经出
笼,朱怀镜只得顺势胡说下去了:“报酬你就别提了。你知道他画作的价格吗?通常行
情是一平方尺三到五万,这还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价便宜些,心情坏呢那就贵了。
是朋友,白送也白送了。说不准,我去试试。他们这种人,都有些怪。不是我们这些朋
友,还真受不了他。”刘仲夏客气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及细想这事怎么同李明溪说,先给他挂了电话去:“明
溪吗?你昨天晚上是什么名堂?疯了?”李明溪还没答话,先笑了起来,说:“我是看
见观众席上大家伸出双手啪啪地拍着,突然觉得很滑稽,像群泼猴。当时我感到自己灵
魂出窍了,飘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空中飘飘荡荡,可以望见座
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泼猴当中发呆。我想抓回自己的灵魂,怎么抓也抓不回。我忽然
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怎么也忍不住笑了。你越是问我,我越觉得好笑。你现在提起那事,
我又忍不住要笑了。”朱怀镜觉得莫名其妙,说:“这并不怎么好笑呀?你怕是神经有
问题了吧?你不要疯了才好哩!你要是疯了,孤身一人,没有照料,不要害死我?我不
同你讲疯话了。你只说中午有空出来一下吗?我有事同你讲。”
    李明溪不太情愿出来,说什么事这么神秘,电话里说说不就得了?朱怀镜说你这是
讲废话,好说我不说了?于是两人约好,中午十二点在市政府对面东方大厦一楼咖啡屋
见。
    说好之后,朱怀镜再来细想这事。管他个鬼哩!反正话也说出去了,只好将计就计,
假戏真做了。再说刘仲夏对画坛也一无所知,能哄就哄吧。这时突然停电了。市政府也
常停电,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县政府的电是不敢随便停的。偶尔停了
一回,政府办一个电话过去,电力公司的头儿会吓得忙做解释。也不知现在下面的情况
怎么样了。从这里的迹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就冷,停了电,
室内阴沉沉的,更觉寒气森森。窗外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冬越来越深了。
    朱怀镜中午下了班,径直去了东方大厦。李明溪不会那么准时的,他便找了个位子
坐下来。小姐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看了一下单子,发现咖啡要十块钱一杯了。两个月
前他来过一次,是六块的价。却不好说什么,就要了一杯咖啡。这地方静得好,间或来
坐坐,也蛮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进来。他穿了件宽大的羽绒中褛,人便
有些滑稽。
    咖啡屋备有快餐,他俩各要了一份快餐,再加一些饮料。一边吃着,朱怀镜说: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请你替我作幅画。”李明溪觉得奇怪,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朱怀镜,
说:“你也神经了?你平时不是总说我的画送给你做揩屎纸都嫌有墨吗?今天出鬼了!”
朱怀镜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就别小心眼儿了。我那么说你,是见你太狂了,有意压
压你的锋芒。你就当回事了?我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缘由说了。李明溪这就抬了
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朱怀镜,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说:“你要去拍
马,拿我的画作当拍子?开始我还想给你画,现在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画了。”朱怀镜
急了,说:“一道共事,人家提出来,我怎么好驳人家的面子?”李明溪是个糊涂人,
没有去想刘仲夏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李明溪。朱怀镜当然也没说起上午即兴扯谎的
事。他说官场这正副之间,有时是天壤之别。就说市长,不仅带着秘书,还有警卫,出
门就是警车开道。到了这个位置,说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调,就是国家领导人了。至少也
是部长什么的,级别虽然不变,却是京官。但副市长们,弄不好一辈子就只是这个样儿
了。正职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没有希望出头。刘仲夏就是这种人,他不让任何下属有接

触上级领导的机会,好像怕谁同他争宠似的。碰上这么一位正职,你纵有满腹经纶,也
只是沤在肚子里发酵。他没有权力提拔你,甚至也并不给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领导面
前给你一个字的评价,哪怕坏的评价也没有。那么你就只有在他刘处长的正确领导下好
好干了。干出的所有成绩,都是因为他领导有方。你还没有理由生气,别人并没有对你
怎么样呀?你要是沉不住气,跑到上级领导那里去诉苦,就是自找麻烦了。领导反而会
认为你这人品行有问题。人家刘仲夏同志可是从来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倒跑来告人家
状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朱怀镜就这么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长换了两位,
他同市长话都没有搭过一句。市长他倒是常看见,通常是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市长。
现任市长姓向,一位瘦高的老头儿。向市长从走廊里走过,背后总是跟着三两个蹑手蹑
脚的人。这些人都是办公厅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们只要一跟在市长背后,就一个个
陌生着脸,眼睛一律望着向市长的后脑勺。前面的人就忙让着路,就像在医院急救室的
走道上遇上了手术车。朱怀镜碰上这种情形,总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向市长好。向市长多
半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时也会笑容可掬地应声好。但即使这样每天
碰上十次市长,市长也不会知道你是谁。可市长偶尔回应的笑容却令朱怀镜印象深刻。
他有时在外面同别人吃饭,人家把他当市长身边的人看,总会怀着好奇心或别的什么心
问起向市长。这时他就会想起向市长的笑容,感慨说:向市长很平易近人。他心里清楚,
这与其说是在摆向市长的好,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护面子。如今这世道,不怕你吹牛说
自己同领导关系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领导面前拍马,就怕让人知道你没后
台。
    朱怀镜一时也不说话了,只机械地嚼着饭,不知什么味道。这本是一个清静的所在,
但他俩的清静有些叫人发闷。吃完饭,两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怀镜语气有些沉重,“你是槛外人,官场况味你是无法体会的。”朱
怀镜说话的时候,李明溪一直埋着头。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我原来只以为你有
些无聊哩!好吧,我画吧。他有何兴趣?我只好搞命题作文了。”朱怀镜想了想,说:
“画什么东西就随你,只要不像纪晓岚羞辱和珅,搞他什么‘竹苞松茂’之类的东西去
骂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个小聪明,人家懂!”
    说好了,时间也就差不多,两人付了账走人。朱怀镜径直去了办公室。想给刘仲夏
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太好,就跑过去看了看。仍不见他来上班。已是三点半了,要来也
该来了。只怕是开会去了?去开会也该打个招呼。正副职之间工作不通气,论公是不合
组织原则,论私是不尊重人。朱怀镜便有些不快了。又一想,何必想这么多呢?自寻烦
恼。也有可能人家有紧急事情出去了,来不及打招呼。
    他一个下午没事,只在装模作样地看资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会儿就透心凉。
只好起身到各间办公室走走。手下同志们是两人一间办公室。同事们见他去了,忙招呼
朱处长好,手便下意识地抚弄着摊开的文件,好像要告诉他,他们正在认真阅读资料。
他当然明白手下人最烦的就是成天傻坐着看资料,却仍是故作正经,强调吃透材料的重
要性。他讲得好像很认真,手下人听得也好像很认真。真是有意思,官场上的很多事情,
大家都知道很无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认认真真的样子。似乎上下级之间就靠这种心
照不宣维护着一种太平气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朱怀镜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嗬嗬地搓手。真冷得有些受不
了啦。他估计这会儿刘仲夏即使开会去了也该回来了,就准备挂个电话过去。他刚拿起
电话,又放下了。还是明天上班时没事似的告诉他吧,不然显得太巴结了。听到有人敲
门。开门一看,是香妹的表弟四毛来了。四毛提了个尼龙编织袋,站在门口半天不晓得
进来。朱怀镜说你快进屋呀!四毛擦着鞋问要脱鞋吗?朱怀镜说着不要脱哩,却又取了
双拖鞋给他。香妹听见了,摊着双手出来招呼:“四毛来了?快坐快坐。我在做饭,你
姐夫陪你说话吧。”
    “今天从乌县来的?”朱怀镜问。“是。清早上的车。”四毛答道。两人说了几句,
就没有话说了。朱怀镜因为在老家当着副县长,四毛在他面前总有些畏畏缩缩。朱怀镜
就很客气地对他说:“看电视吧。”
    吃过晚饭,香妹陪四毛说话。四毛同表姐就随便多了,话也多起来。他说爸爸妈妈
身体都不太好,身体最差的是妈妈,一年有半年在床上。医院她又不肯上,药也不肯吃,
只心疼钱。哪来的钱?就几亩田,橘子也卖不起价。上交还年年增加。今年上面说要减
轻农民负担,县里给每户都发了个减负卡。原来还没有的上交项目,这回印到卡上,成
了合法的了。姐夫不调到市里只怕还好些。张天奇这几年县长一当,不知发了多少!县
里大大小小建筑工程,全是他老弟张天雄一个人揽了。王老八姐夫是知道的,他原来在
乌县包工程是老大。我原先是在王老八那里做小工。现在王老八不行了。他不要那么多
人,我就没事做了。
    朱怀镜这就知道四毛的来意了。他望了香妹一眼。香妹明白男人的意思,就说:

“现在出来打工也不容易。荆都又不是沿海,工作不好找。城里人还只喊下岗哩。你来
了就不要急,我同你姐夫想想办法。要是有合适的事呢你就留下来做,要不呢你就玩几
天先回去,我们找到事了再写信叫你来。”四毛听了,表情有些失望,口上却说让姐夫
姐姐多费心了。看看没什么电视,香妹就说早点睡吧。
    睡在床上,朱怀镜两口子商量这事怎么办。朱怀镜说:“我是没有办法,有职无权,
找得什么事到手?我说,就让他玩几天,打发他路费,让他回去算了。”香妹生气了,
说:“我刚才说万一找不到事做就让他先回去,是想我俩有个退路。你倒好,连办法都
不想一下,就要人家回去了。我家的亲戚你就是看不起。”朱怀镜知道他不答应她,今
天晚上是睡不好的,就说:“明天看看再说吧。”两人这才不说话,熄灯睡觉。朱怀镜
却不知今晚是否又会失眠。

[ 本帖最后由 夜半歌声 于 2007-8-20 07:21 编辑 ]

明副书记看看时间,说:“我们当然希望情况如此。这样吧,你回去以后,把今天
向我们谈的情况写个报告给我。给你两天时间,够了吧?”朱怀镜没想到还要写个报告,
心里不太情愿,也只好接受了。说得好听些是写报告,其实就是写交代反省材料。
    朱怀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猛烈地意识到今天是自己这辈子最
屈辱的日子。朱怀镜同玉琴到底不是可以大白于天下的事,别人可以代表组织一本正经
地先教训你一通,然后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妇幽会。谁叫你背时倒运?朱怀镜准备快
些写好给纪检委的报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却心事。可是打开微机,真不知怎么写了。关
于同玉琴的事,怕白纸黑字让人抓住铁的把柄;关于同皮杰的事,也怕措词不注意让人
钻了空子。两桩事情都很简单,本来两三千宇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却一稿再稿,反复斟
酌,仔细推敲。直到深夜两点多钟,这份三千来字的报告才让自己满意。打印一份出来,
再仔细检查一次,觉得已经过得去了,便将微机里的原稿删除了。望着微机屏幕上一片
空白,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删除了备份文件,心里这才安稳。找来信封封好报告,放进
自己的公文包里。一个人睡觉。被子冷得像泼了水,朱怀镜缩作一团,忍不住轻声地嗨
嗨叫唤。被窝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来,感觉头痛脑热。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让香妹知道,想勉强撑着起
来。可是,在他下床穿裤子时,突然两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去。香妹听得响声不对劲,
忙赶了过来。其实摔下去以后也就清醒了,朱怀镜却闭着眼睛不想马上起来。香妹没说
话,蹲下来扶他。摸着他的身子,烫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赌气了,说:“你是
病了。感觉怎么样?”朱怀镜说:“没什么,可能只是感冒。”说着就让香妹扶着起来
了。他还想穿好衣服,香妹一再坚持要去医院,朱怀镜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里
好好休息几天。香妹打了个电话,小陈马上开车赶了过来。
    走的时候,朱怀镜让小陈把公文包带上。去医院一检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烧四
十一度。医生说朱厅长体质好,耐热,要不一般人到这么高的体温,早发狂了。朱怀镜
勉强笑笑,感觉却是越来越不行了,发现眼前的人都有几个脑袋。诊断完了,医务人员
都走了,香妹也去了医生值班室。朱怀镜叫过小陈,“我公文包里有个信封,麻烦你送
到纪检委去,交给明副书记。你说我病了,住院了,就不亲自送了。”小陈走后,朱怀
镜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怀镜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他体内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关于他的一些谣言
却像暴发性传染病的病毒,在以几何倍数裂变。几乎全厅上下都在交头接耳,说朱厅长
被检察院和纪检委找去谈了话,他的问题很严重。至于什么问题,自然有很多种说法。
说法再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金钱和女人。种种源自财政厅的消息,在外面打了
一个转,就丰富多了。最精彩的说法是朱怀镜被关起来了,被逮捕时的情节很有戏剧性。
    朱怀镜自然听不到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他这次虽是小病一场,人却像从另外一个世
界回来的。他有种不好准确表达的感受,好像一切都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包括部下
的笑容和眼神。他把这种感觉深藏起来,脸上依然是和蔼的微笑。人们又在电视里看见
了朱怀镜,仍然器宇轩昂的样子。有人便以为原来关于朱怀镜的种种说法都是谣言。有
人却说朱怀镜不是没问题,只是一时弄不倒他。只要有靠山,再大的问题都会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香妹在他住院的时候对他还算体贴,自他出了院,她又冷冷的了。这些天,
香妹想必又在外面听说什么话了,回家以后脸色更是难看,只是照样不太同朱怀镜搭腔。
从厅长和几位副厅长的脸上他是不可能看出什么的,他们都是道行深厚的人,轻易不会
让人看破半点玄机。可是他无论置身何处,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某种怪异的东西,叫他
浑身不舒畅。
    终于有一天,皮市长打电话请他上家里去一趟。仍然是在皮市长的书房里,皮市长
接见了他:“怀镜,因为我家的事,让你受委屈了。”皮市长满脸歉疚。朱怀镜第一次
发现皮市长的脸上又多了三块老年斑,两边太阳穴各一块,右边耳根下还有一块。朱怀
镜说:“哪里呢?皮市长对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从没报答过啊。我只是如实反
映情况,没有顺着他们的意思为你栽赃而已。”皮市长叹道:“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是
承受了不少压力的。有人想把我整倒啊!怪只怪我有养无教啊!没有皮杰的事,谁想弄
我也弄不倒。告诉你,最近市里的班子会有变动。我会去政协担任主席。市长由司马同
志接任。人大李主任退休,政协张主席去人大负责。他们没有完全弄倒我,但也总算可
以满意了。”朱怀镜很气愤:“怎么会这样安排!”皮市长笑了笑,很放达的样子,
“也好啊,我正想好好休息休息了。这么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
你不同啊,怀镜,你还年轻,很有前程,一定要继续努力,不可以学我这么消极。”朱
怀镜很不理解:“怎么会是司马出任市长呢?他在现任政府班子中排在后面啊。”皮市
长说:“司马能力强,组织上任用他我是从内心里服从的。怀镜,今后多向司马同志汇
报啊。”朱怀镜感觉到皮市长这是在试探他,便说:“皮市长,我想,你到政协去以后,
干脆把我也调去,任个政协副秘书长,也好继续为你服务。”皮市长连连摆手,“绝对
不可以。你还没到休息的年龄,怎么想着去政协呢?我说怀镜,你要向方明远学习。方
明远比你就活多了,他任财贸处长后,同司马同志关系搞得很不差。现在司马要当市长
了,方明远很快会上去的。”朱怀镜琢磨皮市长的话,觉得他对方明远也许是有看法了。
难怪皮市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明远从没露过面!朱怀镜万般感慨地说:“皮市长,
我一个农家子弟,自小吃苦。参加工作这么些年,干到了副厅级,满足了。别说我胸无
大志,我没野心。市长你别说我这人狂妄,再大的领导,也还得有个我是否看得起的问
题。我最看不起那种从后面搞人家的人。”皮市长点点头说:“怀镜,我就看重你的仁
义和忠厚。但是,怀镜,你还年轻,不要全由着性子,要讲策略。你记住我的一句话:
为官之道,贵在用忍。怀镜,我了解你这个人就行了,在外面没有必要强作一头,灵活
些吧。皮杰没有下落,他们三个人的案子就结不了。看来是场马拉松了。所以说,怀镜,
事情还没有过去啊。”朱怀镜听懂了皮市长的意思,便说:“皮市长放心,无论怎样,
我都是那些话。实事求是嘛!”
    朱怀镜告辞的时候,王姨亲自为他开门。临出门,王姨拉着他的手,很是动情,像
位慈母,“怀镜,你要好自为之啊!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
事。老皮和王姨我对你都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你要好好干啊!”听着王姨这番话,朱怀
镜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过了几天,朱怀镜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学习半年。现在皮市长也左右不了朱怀镜
的命运了,只叫他学会进退揖让之道。

    朱怀镜从党校学习回来,正是盛夏季节,荆都闷热得像个火炉子。他的心情比这天
气还要坏上十倍。他原来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给其他各位副厅长了,现在重新安排他分
管机关工会和离退休工作。他原来大权在握,现在只是摆样儿了,走在财政厅的办公大
楼,人都像矮了半截。也没有从前那么忙了,呆在办公室里,成天只是读书看报而已。
人也慵懒了,总想打瞌睡。不需要经常出去应酬,下班便呆在家里。香妹就像过早地到
了更年期,脾气躁得很。两人偶尔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办。没有玉琴的消息,就连演
义色彩的街头传闻都听不到,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儿了。朱怀镜原来觉得朋友很多,现在
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同他见面了。只有裴大年来看过他,是想咨询一件事。裴大年问他,
到底当人大代表好,还是当政协委员好,因为人大和政协都想吸收他。朱怀镜说都无所
谓,哪样都行,因为做生意的,只是为了有个政治身份,有时候方便些。裴大年硬要他
拿个倾向性意见,朱怀镜就说,反正都一样,你就不如当政协委员算了,因为皮主席对
你到底了解些,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个政协常委。裴大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说干脆
当政协委员算了。
    四毛不再在政府维修队做事了,因为韩长兴不再是行政处长了。这天晚上,四毛找
上门来,先是问他哥哥的生态农业园还要不要搞下去。朱怀镜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件滑稽
的事。他说就算了吧,上半年收成,请你哥哥算个账,我按正常收成补差价。他说到这
里停了一下,看看四毛是否客气几句。见四毛点着头不做声,他的话也就硬了起来,说
从下半年起,他自己爱种什么种什么吧。四毛说那就这样吧,语气就像在外交谈判桌上,
全然没有从前的那种敬畏。朱怀镜便在心里冷笑,暗想如今就连四毛也可以随便对他怎
样了。他不想再同四毛多说一句话,准备下逐客令了。不曾想四毛还有话说。他说他自
己现在没事做了,想在荆都租个门面做生意,只是手头钱不够,想问表姐、姐夫借些钱。
香妹问他要借多少?四毛支吾半天,说还差十四五万,想问表姐借十万块钱算了。香妹
听了嘴巴张得天大,望着朱怀镜。朱怀镜一听就明白了,四毛是想要回他先后给他们的
十万块钱。朱怀镜真后悔自己帮了这个小人。他说了声你问你表姐有没有钱借吧,便起
身去了书房。四毛没有从香妹手上借到钱,说了些难听的话走了。朱怀镜一个人呆在书
房里生气。可他没法去说香妹什么,都怪他自己现在落魄了。
    日子看不到任何起色,朱怀镜真有些心如死灰了。他去过皮家几次,每次都碰上皮
主席在研习书法。皮主席总是有意回避谈论任何实际话题,他对朱怀镜已不可能有什么
庇护。围绕权力人物,都会形成一个生态圈,衍生各类物种。权力人物一旦失势,生态
圈就不复存在了,那些赖以生存的物种就会退化、变种、迁徒、绝迹。其实也没有必要
描述得这么复杂,老话一句就够了:树倒猢狲散。听说陈雁在荆都不太好呆了,也就不
做记者了,成了袁小奇的秘书,常随着袁老板满世界飞。记得袁小奇曾经给陈雁看过骨
相,说她今生必将大富大贵。她现在跟了袁小奇是否就是大富大贵了?她富肯定早富了,
贵却未必。原来乌县送给皮主席家的保姆小马也走了,据说乌县给她安排了个正式工作。
王姨说自己现在也还动得了,不用再请保姆了。只有圆真大师还经常往皮主席那里去坐
坐,陪皮主席谈佛论道。皮主席现在多过问宗教工作,倒也是业务对口了。荆山寺有些
重大佛事活动,皮主席总是欣然前往。最近还出任了“荆山寺敬造释迦牟尼佛功德委员
会”名誉主任。
    偌大一个世界,如今似乎只有书房属于朱怀镜了。每当他独坐在书桌前,总感觉这
逼仄的书房容不下他内心里疯长的孤独。一天深夜,他突然从似睡非睡中惊起,莫名其
妙地感觉到了某种希望。他马上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原来的工作日志,那是别人看不懂
的密电码,是他精心编制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一个一个人琢磨,一次一次摇头,
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走出困境的人。原来因为皮德求的原因,这套系统崩溃了,就
像电脑出现了病毒。但他仍不死心,后来一连几个夜晚都在研究这套瘫痪的系统,可总
是令他沮丧。最后,他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张天奇身上。
    倒霉的倒霉了,走运的照样在走运。张天奇新近又有高就,调荆南市任市委书记。
荆南市是荆都市的南大门,那里出过好几位大干部,是块风水宝地。大凡调往那里任一
把手的,别人都会刮目相看。张天奇调任新职,也没有给朱怀镜打个电话。朱怀镜犹豫
再三给张天奇打了电话去祝贺。张天奇却是满口哈哈腔,说难哪,这里工作基础好,要
开创新局面,有压力啊!朱怀镜知道张天奇说荆南工作基础好,其实是因为前任书记刚
被提拔为荆都市的副市长,接替司马市长管财贸。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人家原来
不光同皮德求处得好,同市里的其他领导都处得好,不至于像他朱怀镜,只紧跟一个人,
太不保险了。
    这几天召开市委全会,张天奇开会来了,朱怀镜想见见他。朱怀镜帮过他太多的忙
了,现在自己陷入僵局了,他也应该帮忙斡旋一下。他相信凭张天奇现在的地位和能量,
完全可以帮帮他。可是朱怀镜仍有些矜持,不想显得太没有面子。会议头三天,朱怀镜
按兵不动,想看看张天奇是否会打个电话来。只有四天会议,直到第三天下午,仍不见
张天奇打个电话来。朱怀镜便有些心寒了,想这世态人情真是没法说去。他晚饭都没胃
口吃,一个人在书房里长吁短叹。时间一分一分钟过去,他感觉心窝里的肉在一块一块
地掉。思量再三,硬着头皮去了张天奇下榻的宾馆。
    敲门进去,张天奇热情地站起来同他握手,笑道:“好久不见了,怀镜越来越精神
了。”这几个月,朱怀镜经常可以听到别人说他越来越精神了,其实是他比原来瘦多了。
他心里苦涩难言,脸上却灿烂得很,“哪里啊,倒是张书记你越发显得年轻了。”张天
奇笑道:“我长你好几岁啊,还年轻?”朱怀镜说:“你不光年龄年轻,政治生命更年
轻。你是地市领导中惟一有硕士文凭的知识型领导,前程不可限量啊。”张天奇显然爱
听这话,却谦虚地点着朱怀镜摇头而笑,然后又说正准备读博士。朱怀镜很是佩服的样
子,说张书记的好学精神太可嘉了。张天奇自然是说哪里哪里,似乎从来没有过朱怀镜
替他捉刀硕士毕业论文的事。
    两人客气话说了一大堆了,张天奇端起茶杯喝茶,才记起应给朱怀镜倒茶。朱怀镜
摆手说不用了,要喝自己来。张天奇到底觉得不倒茶太失礼,硬是倒了杯茶。张天奇说
“怀镜啊,我新到荆南,困难很多,还要你们财政厅多多支持啊!”朱怀镜很难为情的
样子,笑笑说:“张书记,这话你早几个月说,我朱怀镜做得到,现在,情况不同了。”
朱怀镜猜想张天奇装糊涂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这事说来的确不是味道,可朱怀镜今天
打算厚着脸皮了,便拉开了话题,把自己现在的处境道了个明明白白。张天奇低头听着,
不时感叹一句:“怎么这样?”朱怀镜说完了,张天奇便豪气冲天地安慰道:“怀镜,
没关系的,目前情况只是暂时的。你还年轻,一定会柳暗花明。”
    朱怀镜需要的不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但又不好贸然求他,便先试探道:“张书
记,以你的意见,我现在该怎样办?”张天奇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说:“韬光养晦,
伺机而起。”朱怀镜听着身上便起鸡皮疙瘩,心想这哪是什么高见?朱怀镜今天是下了
很大决心才来的,不肯轻易罢手,便只好直话直说了:“张书记,老弟正是落难的时候,
还指望你提携啊!”朱怀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张天奇却仍装糊涂,只当这是客气话,
哈哈一笑说:“老弟真会开玩笑,你是市委管的干部啊,我怎么去提携你?”朱怀镜笑
道:“张书记,谁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说得上话的。”张天奇仍是推脱,“怀
镜,慢慢来吧。只要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张天奇开了这张空头支票,朱怀镜暗自咬牙。口上不再提这事,只再同他聊些别的
话。两人正漫不经心地聊着,朱怀镜突然说:“上次处理那件事的时候,龙文带了个笔
记本来见我,上面记载着他给你活动经费的情况,金额、时间、地点、你说了什么、他
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前后一百三十五多万。我当然不相信他的,怕他带着到关键时候
给你添麻烦,就请他把本子放在了我手里。哪天有时间,我还是把它找出来给你吧,万
一弄丢了就不好了。”
    张天奇的脸色早已红黑如枣了,听朱怀镜说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样子,非常气愤地
说:“这个龙文,没想到他也从中捞了这么多!当初真该让他陪着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
现在向吉富是死口无对了,也没办法对龙文怎么样了。只怪我识人不准啊!怀镜,感谢
你啊。你找到那个本子,就把它交给我吧。”朱怀镜答道:“行。”
    张天奇的语气体贴多了,却仍绕了个弯子,不让自己显得像是被朱怀镜吓唬了:
“怀镜,你自己有个具体设想吗?我想你要在市直厅局里面回旋,可能难度大些。你可
以考虑到地市去任个职嘛。”朱怀镜早就想过干脆趁自己年轻,到地市去干几年。换个
环境,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不过这会儿张天奇说出来了,他也不想表现得很愿意,
倒显得穷途末路似的。他仰天长叹一声,说:“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张天奇便
说:“你如果愿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不过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牵
连,尽管没你的事,影响肯定是有的。这就需要冷却一段,让人们淡忘那些事情。再就
是还有个运作过程。我想至少要六七个月吧。你还年轻,再委屈个半年没问题的。我是
你这年纪,还只是正处级哩。”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聊到很晚,尽兴方散。
    朱怀镜回家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只好这么卑鄙了,谁让张天奇是这
种货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书房。他找出龙文的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感觉就像
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原版经书,太珍贵了。拿着这个本子仔细玩味一番,再用个牛皮纸信
封小心装好,锁进柜子里。
    运作过程漫长而复杂,颇多周折曲直。直到次年二月,朱怀镜听到准确的佳音:市
委准备安排他去梅次地区任地委副书记。财政厅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厅长,他专门跑
到朱怀镜办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贺了一通,又真诚地表示了遗憾,说不能同这样一位好
同志共事了。过后几天,几乎全厅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因为朱怀镜感觉部下们的表情有
了些微妙的变化。
    香妹仍是不见欢颜。有天夜里,朱怀镜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香妹进来了,冷冷地
说:“你又开始走运了,祝贺你。”朱怀镜听她的语气有些怪,问:“你今天怎么了?”
香妹说:“这一年多,你不太顺,我如果离开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人没良心。现在你时
来运转了,我俩好好商量一下吧。”朱怀镜说:“商量什么?已经过了一年多,还计较
什么?”香妹说:“我是没什么同你计较的了。你一个人去当你的官,我一个人带着儿
子过。”朱怀镜有些急了:“你怎么这么犟呢?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两年
对我的教训太大了。你还担心什么呢?”香妹却很冷静:“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
担心了。”这个晚上,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说了个通宵,总是这些话,没有个结果。
    三月初,朱怀镜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香妹就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协议离婚不
成,她就单独向法院递状子。朱怀镜便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说他现在刚刚接到任命通知,
就忙着办离婚,说来不像话。等他正式上任以后,两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应了。
    最近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很忙,一时抽不出人送朱怀镜去报到,他便在家静候。自然
又有朋友要设宴为朱怀镜饯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现在又有空闲了。有了这番经历,朱
怀镜不太愿意应付这些场面了,越发觉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几位感情
的珍贵。可他们如今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落难的落难了。每念及此,朱怀
镜总百般感怀。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拜访。上门来的多是从梅次专门赶过来的地直部门和
县市领导。对这些未来的部下,朱怀镜倒十分客气。每次送走客人,朱怀镜都要把他们
的名片拿出来再细细看一次,一个个再对一次号,回忆一下谁是谁。这很重要。下次碰
上,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香妹只要有人上门来,总把苦脸扮
作笑脸,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几乎让朱怀镜产生错觉,以为香妹不再赌气了。可是
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个冰人儿了。
    有天晚上,张天奇专门打电话来,问朱怀镜东西找到了没有。朱怀镜说早就找到了,
因为考虑一时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烧了。张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烧了?马上就
对朱怀镜表示了感谢。朱怀镜感觉出了张天奇的怀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儿是否真的化为
灰烬了。朱怀镜需要的就是张天奇的怀疑。接完电话,朱怀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
觉悟起来,好像没有必要躲着那些要宴请他的人。他似乎对朋友的含义有了全新的诠释。
这回没有张天奇这样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电话约了柳子风、
严尚明、宋达清、方明远、黄达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摆了一桌,说是感谢各位领
导、各位兄弟长期以来的关照。朱怀镜这一桌摆了,下面的宴请就接着来了,自然是朋
友们逐个儿轮流做东。朱怀镜便又成天云里雾里了。醉眼朦胧间,朱怀镜感觉朋友们胸
前挂着的高级领带随时会变成一柄剑,飞将过来。
    宋达清请客那天,他亲自开车来接朱怀镜。车上没有别人,宋达清问朱怀镜想不想
见一见玉琴?朱怀镜早已不再为这事难堪了,只是长叹一声,说怎么见得了她?宋达清
说他可以安排。朱怀镜说那就明天去吧,他现在随时都可能离开荆都去梅次。
    要去见玉琴,朱怀镜有种想哭的感觉。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痛痛快快地
让眼泪流了个淋漓尽致。第二天,宋达清来接他驱车去了看守所。朱怀镜在一个小会议
室里等候。这里当然不是探视室,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达清的帮忙,朱怀镜享受
着特别待遇。没等多久,门开了,玉琴进来了。门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里不动,很
陌生地望着他。她头发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脸蜡黄而浮肿,眼睛像小了许多,身上的
蓝棉袄显得臃肿。朱怀镜从来没有想到玉琴会成这个样子。他想象她只会是瘦了,而不
是全身浮肿。他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就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冰凉。朱怀镜
伸手摸摸玉琴的脸,像摸着晒得半干的蔫萝卜。他本来早想好了许多话,这会儿都说不
出来了。他的浪漫在顷刻间被堵在喉头下面了。没有比玉琴现在这番模样更能让人害怕
生活的真实和残酷了。两人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捏。当玉琴让人领
走时,望着她那有些佝偻的背影,朱怀镜感觉是在同她永诀。巨大的悲怆叫他浑身冷飕
飕地发麻。
    开车出来,朱怀镜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说话。宋达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只是让他
想开些。朱怀镜在宋达清的膝头上拍了几下:“达清,能不能把车借我用一会儿?”宋
达清望了一眼朱怀镜,说:“你这状态,开车行吗?”朱怀镜说:“没问题,我只要静
一静。”宋达清便说:“那好,你小心点。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别管我,我有办法回
去。”
    宋达清下了车,朱怀镜掉过车头开到荆水河边,然后沿河溯水而上。车开得很慢,
就像散步。这些日子,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一年多的郁闷总算到了头,可他的心情仍
然复杂得像这个纷乱的世界。有时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早
就沉沦了,可在世人眼里,他依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香妹提出离婚,他烦恼了几日,
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担心闹起来影响不好。今天见玉琴成了这番模样,他内
心感到了真正的痛楚。在最倒霉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
对他的报应?
    这时,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长发披肩,穿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羽绒中褛,背着画夹,
低着头,一偏一偏,踽踽而行。朱怀镜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是李明溪!朱怀镜加快车
速,开到李明溪身边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过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白了他
一眼。等这人绷着脸甩开他,低头走了,他又依稀觉得这张脸真在哪里见过。朱怀镜抬
起头,望着炫目的太阳,恍恍惚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于长沙韭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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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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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以后,朱怀镜才知道玉琴被收审了。他并不吃惊,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
似乎自己也会有什么麻烦。这天,朱怀镜在家里吃晚饭,神色很严肃。香妹怕他心里有
什么事,也不敢多问他。一家三口埋头吃饭,只听得筷子磕碰碗碟的声音。吃完了饭,
只有两口子在场了,朱怀镜认真地望了香妹一眼,说:“香妹,可能有事要发生。你在
外面不论听到什么,都要挺住。”香妹脸都吓白了,半天才问:“什么大事?说得这么
可怕?”朱怀镜说“要说事情都是针对皮市长的。也许别人会通过整皮市长身边的人,
达到整皮市长的目的。我既然身在官场,既然受到皮市长的器重,必要的时候,就免不
了受委屈。”他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却又并不具体说些什么。朱怀镜明知道自己是在故
弄玄虚,可说着说着,便真的进入了某种情绪,觉得自己很高尚,很气节。见香妹太害
怕了,朱怀镜又安慰了她几句,就说去皮市长家看看。朱怀镜出门时,香妹站在门口,
望着朱怀镜的背影,半天不关门。
    王姨开了门,客气地笑了笑。客厅里照样只开着灰暗的壁灯,没有看见皮市长。王
姨把门掩了,用嘴努了努里面。朱怀镜明白,皮市长一个人在书房里。王姨带着朱怀镜
走到书房外面,敲了门,告诉说:“老皮,怀镜来了。”皮市长靠在皮圈椅里,抽着烟。
朱怀镜立即紧张起来,意识到也许发生什么严重事情了,因为皮市长本来早已戒了烟的。
皮市长示意他坐下:“怀镜,你来得正好。现在情况越来越明显,有人把矛头指向我。”
皮市长逼视着朱怀镜,朱怀镜第一次见识到皮市长的威严。他安慰道:“皮市长,你把
心放宽些。桥归桥,路归路。皮杰的事就是皮杰的事,让他们查去好了。说得那个些,
皮杰现在人在何方都不知道,他们查也是白查。”皮市长很生气的样子,说:“有人说
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是我皮德求一手操纵的!”朱怀镜说:“怎么可以这么说呢?这
件事我最清楚了。总得实事求是嘛!”皮市长微微一笑,说:“我估计有人会来找你问
些情况的。雷拂尘在里面说你找过他,专门谈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事,而且说你是去
传达我的意思。”朱怀镜显得非常气愤:“雷拂尘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是同他闲扯的
时候,偶尔说到这事的。这并不违法呀?皮杰也是同我在一起玩的时候,随便说到他想
把娱乐城卖给龙兴大酒店。这也不违法呀?说到底这只是桩商业买卖,是他们双方谈拢
来的。即便皮杰没有你这个特殊背景,买卖也得成交。价格合理不合理,同别人没关系,
都是他们双方自己谈判的。皮市长你放心,随便谁来找我,我都是这个说法。”皮市长
满意地点点头:“环镜,对你,我是放心的。”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裴大年和袁小
奇这两个人怎么样?”皮市长前后两句话,听上去就像没有联系,朱怀镜却是心领神会。
那意思就是说,对你朱怀镜放心,对裴大年和袁小奇就不太放心了,同时暗示朱怀镜在
中间做些工作。朱怀镜虽是明白了皮市长的旨意,却又不便明说自己找他们两位说说。
这等于点破了皮市长的担心,那样倒像是他知道皮市长同裴袁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事似
的。他略加沉吟,才没事似的说:“裴大年约了我好多次了,说要请我喝杯茶。今天他
又约了我,我说今天没空,答应他明天晚上。袁小奇有些日子没回荆都了。他在荆都的
分公司的经理黄达洪,是我的老部下、老乡,很尊重我。袁小奇对这位姓黄的很信任。”
朱怀镜这番话不着边际,不过他相信皮市长听得懂。皮市长果然听懂了,意味深长地望
了朱怀镜一眼,递过一支烟来:“怀镜,梅经理在里面倒是没多说什么,也没说你找过
她。她倒算个女中豪杰,自己做事自己当。一个好同志,叫皮杰害了,可惜。”皮市长
很是惋惜。朱怀镜看皮市长的眼神,内心有些尴尬。皮市长说:“怀镜,今后一段时间,
我不叫你来,你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朱怀镜会意,含含糊糊说:“我在外面会注意
的。”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没有回家,去了银杏园宾馆。看看时间还早,便打了裴大
年电话,约他来一下。裴大年说行行,二十分钟就到。这二十分钟,朱怀镜是踱着步度
过的。他脑子里很乱,要考虑一下怎么同裴大年说话。他想找裴大年,说是为了皮市长,
倒不如说是为他自己。裴大年平时办事出手大方,但毛病就是嘴巴不紧,喜欢在外面吹
牛,说自己同哪位领导关系如何如何的好。如今谁都明白,有钱的人同有权的人关系好
意味着什么。朱怀镜想来想去,情况非常,只好直话直说。
   

    裴大年敲门进来,向朱怀镜道好。朱怀镜客气地握了他的手,为他倒了茶,说:
“我问你,最近在外面听到别人说皮市长家什么事吗?”裴大年显然没想到朱怀镜会问
这话,猜不透他的意图,支吾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听倒是听到些话,我是不太相
信。高干子弟出国是很平常的事,朱厅长你说是不是?”朱怀镜说:“问题是有人在中
间搞鬼,想打皮市长的主意。像皮市长这种身份的人,是谁想弄倒就弄倒的?虎死还余
威在哩!何况皮市长远远没有到要收拾残局的地步。给你说个故事,是真事。我原来在
乌县当副县长时,有位建筑包头,赚了不少钱。可是就一件事,他把自己弄垮了。有年,
他承包县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赚了不少。后来有人举报卫生局长和人民医院院长收了
他的贿赂,找他到检察院问话。他经不住检察院那一套攻势,就把给卫生局长和人民医
院院长送钱的事招了。结果,卫生局长和医院院长都被判了刑。这样一来,谁还敢包工
程给他?从这以后,他就再也揽不到工程了。没隔多久,检察院又以偷漏税收的罪名,
把这包头抓了,判了他七年徒刑。”裴大年哼了哼,表示对这包头的不屑,“这种人,
太不会玩了。这是最大的犯规嘛!若是我碰到这种事,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会说嘛。
说了有什么好处?害了朋友,也害了自己。”
    听了这话,朱怀镜知道达到目的了,用不着再明白地交代他什么了。他便避开这个
话题,只同裴大年闲扯,扯得两个人像亲兄弟一般。裴大年巴不得有这样一位官运亨通
的年轻副厅长同他如此亲密,高兴得不得了。两人扯得很晚,裴大年临走时说明天去看
看皮市长。朱怀镜叫他这一段别去,只要心里向着皮市长就行了。裴大年点头不止。
    朱怀镜想明天再约见一下黄达洪,请他近日专程南下一趟,向袁小奇渗透一下皮市
长的意思。其实朱怀镜对袁小奇并不担心什么,因为他深知其人其道。就凭袁小奇目前
的身份,相信他也不会轻易让自己充当尴尬角色的。夜已深沉,他没有半点睡意,玉琴
那双深深陷进去的眼睛,总在黑暗中哀怨地望着他。即使在约见裴大年时,他心里也总
在想着玉琴。不知铁窗里的玉琴怎么样了?她是不是更加消瘦了?她是不是也在想着他?
多么可怜的女人!想着玉琴平日里千般的好,朱怀镜禁不住潸然泪下。

    朱怀镜每天都担心检察院的人会来找他,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人也日见清瘦了。部
下见他瘦了,都说他身材越来越好了。
    皮杰、雷拂尘、玉琴成了荆都市最近的热门话题。他们的故事一百个人说出来有一
百个版本。起初狩传最多的是皮杰的故事,故事里除了金钱,自然要加上女人。玉琴出
事后故事也编得越来越呈桃红色。朱怀镜听到的可能是个足本故事,说玉琴美妙动人,
男人见了没有不掉魂的。她没有结婚,也从没正经谈过男朋友,可她床上从没少过男人。
又说有位市领导的秘书,长得一表人才,总在外面拈花惹草。有回,玉琴同这位秘书在
舞会上认识了,两人相见恨晚,当天夜里就滚作一堆了。玉琴从此便用大把大把的票子
养着这位领导秘书,她自己也从这位秘书手上得到不少好处,很快就从一个服务员提到
酒店经理位置上。朱怀镜听到这些话,又气愤又惶恐,自然不敢解释半个字。好在故事
里这位秘书并不姓朱。
    三个案子迟迟不见有什么结果,人们却仍然兴致勃勃地传播着与案子有关的故事,
版本日益翻新。经济案子都是很复杂的,不可能很快结案。重要犯罪嫌疑人皮杰至今不
知身在何方,看来这三个案子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水落石出了。听说雷拂尘得知皮杰
一直没有下落,便一再翻供,使案子更加显得扑朔迷离。三个案子是联在一起的系列案,
玉琴再怎么坦白交代,也不可能将她的案子先结了。朱怀镜突然发现很长时间没听见别
人在他面前说玉琴的故事了,心头暗自紧张起来。他意识到,也许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
道,同玉琴相好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而不是哪位领导的秘书。朱怀镜真有些度日如年了。
    就在他诚惶诚恐的时候,检察院终于找上门来了。不过,因为朱怀镜毕竟是位副厅
级领导,检察院不好随便找他问话。这天下午上班不久,检察院厉副检察长很客气地打
电话给他,问他能不能安排个时间,想找他了解皮杰、雷拂尘、梅玉琴的有关情况。朱
怀镜心里一惊,语气却很镇静,满口答应了,只是他坚持请检察院的同志到财政厅来,
他手头工作忙,走不开。厉副检察长说行,马上就来。
    放下电话,朱怀镜手忍不住有些发颤,心脏总是很不争气地怦怦跳。他是一急就想
大便的,立即就屎急尿慌了,便钻进厕所去大便。大便完了,又洗个冷水脸。他将脸浸
在冷水里,用毛巾使劲搓,搓得两颊发红。这样一折腾,朱怀镜放松了。细细一想,自
己同这三个案子并没有关系,没有必要这么紧张。他对着镜子梳了下头发,正正衣冠,
作深呼吸,气沉丹田,然后从容地出了厕所,端坐在办公桌前,拿出一个文件夹来批阅,
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很有修养地应道:“请进。”正好是厉副检察长同两位检察
官。朱怀镜合上文件夹,再站起来同三位一一握手,说着客气话。三位入座,厉副检察
长就开门见山了:“耽误你时间了朱厅长。关于皮杰、雷拂尘和梅玉琴的案子,可能朱
厅长也听说过了……”朱怀镜马上笑道:“我听说的都是路边社新闻。外面有人说,皮
杰带了几个亿的公款逃了,都是从财政厅直接划走的。外界传闻都是百姓说朝廷,想当
然,荒诞不经。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厉副检察长也笑了,说:“现在外界说法很
多。说明群众很关注这几个案子。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也追得紧。所以,我们检察院感
到压力很大,还请朱厅长多支持才是。”朱怀镜问:“不知我能帮上什么忙?”厉副检
察长说:“朱厅长,先请你别有什么误会。据雷拂尘交代,说皮杰、他雷拂尘自己还有
梅玉琴他们同你的私交都不错。我想请你谈谈,是不是掌握一些同他们案子有关的情
况。”朱怀镜便把他同三个人的交情说了。在朱怀镜的嘴里,皮杰很贪玩,也很够朋友。
雷拂尘办事老成,人很豪爽。玉琴开朗大方,办事泼辣。这些显然不是厉副检察长他们
想听的。果然,厉副检察长很讲究措词地发问了:“朱厅长,我们想核实一个具体细节。
据雷拂尘交代,说在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之前,你同他说过这事,是吗?”朱怀镜想都
没想,爽快地回答了:“对,说过。”厉副检察长问:“你能详细说说当时的具体过程
吗?”朱怀镜先是笑笑,再说:“我不清楚这同案子有什么关系,但我仍然愿意说说。
皮杰同我常见面,在一起要么吃饭,要么喝喝茶。有天他同我说,天马公司的摊子铺得
太大,顾不过来,生意做得红火,有人看不过,老是挑刺。又说他爸爸对他的娱乐城天
大的火,叫人封过,事后见面就说他。所以,他不想再经营它了。想来想去,打算同龙
兴大酒店谈谈,看他们那里吃得下不,卖给他们算了。我说这个主意好,也免得皮市长
经常为你这个娱乐城操心,而且毕竟你的身份特殊,影响也不好。他便开玩笑,说我也
同他爸爸一个鼻子出气,老是教训他。这事是在闲扯的时候扯的,他说了,我听了,就
这么回事。后来,我同雷拂尘扯谈时,我便随便说到皮杰的这个想法。雷拂尘听了很感
兴趣,说他原来还在龙兴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以为皮杰肯定不会把这么个好地方
脱手的,他就只是一厢情愿地想想罢了。至于后来他们是怎么谈的,最后是什么价格成
交,我就不清楚了。”厉副检察长点头斟酌再三,才问:“皮市长事先知道这事吗?”
朱怀镜便明白厉副检察长的真实意图了。果然有人想把矛头指向皮市长。他回答说:
“这个我就说不准了。按常理说,皮市长毕竟是皮杰的父亲,儿子有什么事,会同父亲
说。但据我了解,皮市长两个儿子,他最欣赏的是去美国留学的二儿子皮勇,他对皮杰
一向严厉。皮杰也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没什么话同父亲说。皮杰不太住在家里,几乎很
少同父亲碰面。我知道皮市长的夫人王姨,为他父子俩的关系还很伤心。”厉副检察长
所有的提问,都被朱怀镜这么轻巧地敷衍过去了。厉副检察长最后感谢朱怀镜,说耽误
了他的时间。
    送走厉副检察长他们三位,朱怀镜舒了口气,又不禁为自己应对自如而得意。他又
钻进了厕所。这回是如释重负地小便,听着顺畅而流的水声,他感到特别痛快。对着镜
子再次整理自己,感觉这张脸瘦是瘦了,却仍然很精神。他发现自己到底是个腰杆子邦
邦硬的大丈夫,没什么能难倒他。他想今天回家吃晚饭,在家里好好睡一觉,同香妹说
说话。这一段,他天天服用秦宫春,却从来没有萌生春意。面临这种局面,哪有心思风
花雪月?有时,他甚至为自己的荒唐懊悔不已,发誓今后再也不沾别的女人。这会儿,
他想着回家睡觉,竟有些蠢蠢欲动了。
    下班回家,不见香妹,却见她的包放在茶几上。知道她回来了,便喊了两声。不见
回答。朱怀镜便往卧室里去更衣,隐隐感觉阳台上有人。过去一看,正是香妹坐在那里,
低着头,双肩微微耸动。也许她听到什么话了?朱怀镜心里一阵慌乱,在她身后默默站
了一会儿,又问:“说话嘛,只是哭,叫我怎么办?”香妹嘤嘤地哭出声来了:“全世
界都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朱怀镜装着糊涂:“知道什么了?”香妹眼泪汪
汪地抬起头来:“你说清楚,你同梅玉琴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怀镜笑了起来,说:
“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哩!我比你还早些听说梅玉琴的事哩。最初说她同方明远,后来又
听说她有谁谁,反正说跟她好的男人多着哩,就是没听人说她同我。我跟你说过,有人
在搞鬼。梅玉琴同我、方明远、皮杰,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了解她,她既不是贪得无
厌的受贿犯,也不是风流浪荡的坏女人。她阴差阳错地落到这步田地,我想中间自有隐
情。现在她落难了,人人都向她吐口水!”香妹鼻子一哼,说;“你倒蛮同情她!难道
她是被抓错了?”朱怀镜说:“我并不是说她抓错了。在同一个罪名下,不同的人有不
同的具体情况。哪怕是杀人犯,有时他杀的人的确该千刀万剐,但他照样犯了死罪。小
梅是受了贿,但她决不是个见钱眼开的罪犯。这事我同你说清楚了,希望你相信。现在
人家落了难,我们不要帮着别人损人家。”香妹又哭出声来了,“我不是听一个人说,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朱怀镜说:“为什么在别人没出事的时候没人说,现在才有人说?
明显是有人在搞鬼嘛!”香妹低着头说:“相信不相信,都没什么意思了。”朱怀镜不
再说什么,一个人上床睡。香妹没有上床来,她去儿子房间了。
    朱怀镜的日子过得很没有生气了。在厅里,他似乎依然是位受人尊重的副厅长,部
下们见了他总是点头微笑着打招呼。可他总感觉自己从容走过之后,那些同他点头微笑
的人,也许正回头神秘兮兮地望着他的背影。晚上回家也总是一个人睡。香妹没什么话
同他说,他想同她说些什么又总是搭不上火。这天夜里,一个人睡着很没有意思,便索
性起床去了银杏园。
    银杏园的床宽大而柔软,躺上去便萌生某种欲望。朱怀镜拥被侧身而卧,闭上眼睛
就想起玉琴了。他下了床,在地毯上不安地走动,像发了瘾的吸毒者。外面歌舞厅传来
幽怨的歌声。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静,那位丰腴香艳的伴舞女郎。他用被子蒙着头想了
好久,隐隐记起了李静家里的电话号码。可是真要挂电话他又有些害怕了,心里怦怦直
跳。最后他咬咬牙,还是抓起了电话。“喂,你好,我李静。”听着这饴糖般甜而柔滑
的声音,朱怀镜手直发抖。他胆怯了,放下了电话。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床头,唇焦口燥,
又恨自己怎么这么胆小,无可奈何,他去了洗漱间,正像《红楼梦》里说贾琏,两个指
头儿告了消遣。
    回到床上,脑子木木地躺了一会儿,感觉全身都在瓦解、崩溃,心情便灰暗起来。
悔恨像浑浊而肮脏的洪水,汹涌而来,没头没脑地淹没了他。他悔恨刚才的无聊,悔恨
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他熄了灯,让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
    几天以后,朱怀镜接到市纪检委电话,说是明副书记请他去一趟。朱怀镜说马上就
来。放下电话,他感觉双腿有些发虚,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内心由猜疑到担心,
进而是恐惧了。因为有些领导干部就是被纪检委传唤时被检察院收审了,而且这边人一
被扣,那边搜查办公室和住宅的人马就赶了去。朱怀镜越想越害怕,便想想自己办公室
和家里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没来得及想清楚,车已到了纪检委了。踏上纪检委办公大
楼的台阶,朱怀镜又想上厕所了。他左右一看,见一楼的厕所在最栋头。越往栋头去,
光线越暗,朱怀镜有种走向地狱的感觉。呼吸一会儿厕所里卫生丸的气昧,感觉才轻松
些。上了二楼一问,有人告诉他,明副书记在小会议室。朱怀镜推门进去,见明副书记
已坐在里面了,还有两位干部。发现并没有检察院的人,他心头稍微轻松些了。明副书
记正同两位干部说着什么,没有马上打招呼,等朱怀镜说了声明书记久等了,他才站起
来,伸过手来握手。
    “请坐吧,”明副书记自己也就坐下了,“怀镜同志,找你来,有些事情想了解一
下。请你配合组织。”听说配合组织,朱怀镜便猜到这回不是了解别人的事,而是他自
己的事了。心里不免又紧张起来,脸也有些发热了。“行,明书记想了解什么,尽管指
示。”明副书记望着他,脸色和蔼,目光里却透着严肃:“怀镜同志,你的工作,组织
上是满意的。这个我们今天就不多说了,只了解一些具体问题。龙兴大酒店的总经理梅
玉琴被检察机关收审了,你一定知道了。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同梅玉琴的个人交往情况。
在座的都是纪检委的同志,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如实说吧。”朱怀镜心里又开始打鼓了,
他知道纪检委不会随便过问干部这类问题的。他几乎不及细想,本能地开始自我保护:
“我同梅玉琴很熟。要说交往,无非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值得
细说。”明副书记笑了笑,说:“怀镜同志,你应该清楚,要是真如你说的,我们没有
必要问你这个问题。何况,你们的个人关系还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牵连。请你好好
想想。”朱怀镜越发紧张了,却仍不想如实说出他同玉琴的关系。他认定这是两个人的
事情,只要两个人中间有一方不承认,别人是没有办法弄清楚的。何况现在还没有迹象
表明玉琴已公开他们的关系了。他即兴编了一个他同玉琴如何认识,如何交往的故事。
他承认自己同玉琴的关系比较密切,这都是因为玉琴同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她是个孤儿,
没有任何亲人。他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关心和爱护。玉琴也像对自己哥哥一样尊
敬他。明副书记当然没有因他的故事而感动,而是亮出了底牌,“怀镜同志,我看你是
不准备如实说清问题。你看看这是什么。”明副书记叭地将一叠照片摊在桌上。朱怀镜
下意识地微微抖了一下。这都是他和玉琴的一些合影,多是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他立
即明白,这些照片一定是检察院从玉琴住宅里搜查出来的。他没有话说了,额上渗出了
汗珠。会议室里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很尴尬。
    “怀镜同志,”明副书记语调温和起来,“这个问题,组织上并不准备追究。组织
上对干部是爱护的,是珍惜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检察院把这些照片交给我们
后,我们是严格保密的。我们请你自己谈这个问题的目的,一是想看看你个人的态度,
二是向你敲敲警钟。怀镜同志,组织上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一定要自珍自重啊!”
    朱怀镜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却仍然保护着尊严,用纯粹的官话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虚心接受组织上的批评。对这个问题,我将深刻反省,并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明
副书记说:“现在还没到谈处分的时候。这个问题先谈到这里。下面请你谈谈你同皮杰
的关系。”听明副书记这么一说,朱怀镜反倒松了一口气。可他马上又意识到,也许纪
检委真正想了解的是他同皮杰之间有什么问题。刚才过问他同玉琴的事,可能只是想先
在心理上制服他。好在他心里有底,知道自己同皮杰的案子没有任何瓜葛,便很诚恳地
说:“皮杰走到这一步,我是没有想到的。也可以说,我的警惕性不高吧,对他没有任
何察觉。不过,要说到我同他的关系,只是很好的朋友关系。”明副书记显然不想听他
说这些,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你有辆私车,可以说说来历吗?”朱怀镜回道:“那车
是皮杰的。”明副书记问:“皮杰怎么想着要送车给你?”朱怀镜马上申明:“不是送
的,是他借我用的。这是辆旧奥迪,他不用了,一直闲着。有回扯谈的时候,说到车子
的事,他说我平时自己有事用公车也不太好,就说把这旧车借我用。我想也行,反正他
也不用,闲着也是闲着。有辆旧车平时应急也方便些。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事,不
用公车的。”明副书记先不问这车到底是不是借给他的,却问皮杰是什么时候把车借给
他的。朱怀镜想了想,说:“去年三四月份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对了,你们可以看
看我的驾驶执照,正好是办证那会儿借给我的。”朱怀镜说着就掏出了驾照,递了过去。
明副书记迟疑一下,伸手接过了驾照。他瞟了一眼驾照,就交还给朱怀镜。明副书记说:
“这么说来,皮杰借车给你,没有任何目的?”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看不出他有
什么目的。以皮杰的特殊身份,他有什么事用得着求我?”
    明副书记想了想,又问:“怀镜同志,我们不会随便怀疑一个同志。据我们掌握的
情况,你在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上,帮过皮杰的忙。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有人反映
你向雷拂尘和梅玉琴做过说服工作,还打着某位背景人物的牌子向他们施加过压力。因
此,可以这么认为,在这桩使国家财产蒙受巨大损失的不公平交易中,你可能充当了某
种不应该充当的角色。”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说:“明书记,这个问题请组织上一定
弄清楚。你关心皮杰借我车用的时间,是不是怀疑皮杰是用这辆旧车作为向我的回报?
我请组织上注意一个基本事实,他借车给我,同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时间上差不多相
隔一年。他借车给我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把自己雄心勃勃要建起的娱乐城卖
掉。至于我是不是帮他做了说服工作,我向检察院的厉副检察长解释过,相信他一定向
你汇报过。我现在还可以把过程一五一十地汇报一次。”明副书记点点头,他便将上次
同厉副检察长说过的话原原本本重述一次。明副书记显得十分的善解人意,说:“组织
上愿意相信每一位同志,但你要经得起组织上的相信。我们也希望情况就是你说的这样。
怀镜同志,我再问问你,真是这样吗?没有人指使你同雷拂尘和梅玉琴去说这事?”朱
怀镜说:“反正皮杰从来没有让我去说。我想象不出还有谁会叫我去说了。”朱怀镜自
然明白,他们一再暗示的这个人就是皮市长,但他一定要让这话从明副书记嘴巴里出来。
明副书记考虑了下措词,很方法地说:“这个……我们想弄清的问题,就是要维护领导
同志的威信。有人反映你打着皮市长的牌子,压着雷拂尘和梅玉琴接受皮杰出的价格。
这事也许皮市长自己并不知道,可在外面影响很不好。”很明显,对皮市长下手的人已
经形成一股势力了。厉副检察长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也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口口声
声要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事实上却只想给皮市长罗织罪名。朱怀镜很清楚,他要是顺
着这些人的意思,把皮市长抖出来,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反倒会落下个恩将仇报的
骂名。于是,他很感慨的样子,说:“领导同志的日子也真不好过啊!明书记,你们考
虑领导同志的威信,我非常拥护。我在皮市长身边工作的时间长,皮市长平时对部下要
求严格,人倒还随和。可是,他在皮杰面前就完全是位严父形象。大家都知道,‘两会’
期间,天马娱乐城被封了,关门整顿了几天。就是皮市长亲自下令,让公安去封的。皮
杰很怕他父亲,简直不太敢见他的面。所以,要说皮市长插手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
我是不会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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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吃惊了:“怎么?一点儿价都没砍下来?”玉琴摇摇头,没有说话。朱怀镜
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关了手机,安安心心陪了玉琴两天。玉琴是没办法闲着的,虽是周
末,也得勉强撑着去招呼酒店生意。只是人确实有些憔悴,每次出门便小心化了妆。
    星期一,皮杰来电话:“朱哥吗?娱乐城还是卖出去了,感谢你啊。这娱乐城总让
我老头子看着是坨眼屎,今后他再也没什么说的了。”朱怀镜说:“感谢我什么?你是
商业奇才啊!”皮杰哈哈大笑起来:“朱哥过奖了,没有你在中间斡旋,我和梅总连谈
都谈不下来,你那位梅总可精呀!晚上我想请你玩玩。”朱怀镜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
    快到中午的时候,皮市长打电话过来叫朱怀镜。这是皮市长第二次亲自打电话给他。
上次皮市长打电话来,朱怀镜以为是自己好运来了,竟暗自欢喜。这回他就不敢再心存
这份侥幸了。皮市长靠在椅子里,双手叉在小腹处:“到下面跑了几天?”皮市长这随
意问问也是寒暄的意思。朱怀镜却不能随意回答个是就了事了,便很得体地回答说:
“这次司马市长主要是下去看看二季度财贸任务完成情况。总的来说还不错,下面普遍
认为今年市里财贸会议定的几条政策好,同志们很有劲头。”皮市长点点头:“哦……
行!”让人既可以理解为他在肯定朱怀镜的汇报,又可以理解为他结束了这个话题。朱
怀镜就不再说下去了,很恭谨地站着聆听指示。这时听得外面有响动,知道是方明远从
外面回来。皮市长便叫道:“小方,快下班了,你先走吧。我同怀镜还扯一些事情。”
方明远这才知道朱怀镜在里面,朝里探着头笑笑,走了。朱怀镜便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皮市长面色慈和:“怀镜,你的能力比较全面,工作很不错,作风也扎实,我是满意的。
我说过,你的事,我会负责到底。我说话算数。我同有关领导通了气,准备让你去财政
厅任副厅长。财政厅的班子是彻底换了的,全部是从地市领导中安排来的。还空着一个
副厅长职位,你去吧。我觉得你熟悉财政工作,在县里当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有实际经
验。到市里又当财贸处处长,熟悉财贸系统情况。而且你的理论水平也不错,我看你写
的一些文章也好,你主编的财源建设那本书也好,都不错。这个安排,你自己考虑怎么
样?”朱怀镜胸口早怦怦跳了,说:“我听从皮市长安排。我个人没有什么可考虑的,
对皮市长的器重只有万分感激。我不会说太多的漂亮话,反正一条,我是你用的人,走
到哪里都不会给你丢脸!”皮市长笑道:“这个我相信。不过一条,你还年轻,像你这
个年纪,直接从处长提到重要厅局任副厅级实职,不太多。所以我交代你一条,就是自
始至终都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与人为善。怀镜,我这只是个别向你通个气。就在这
几天,组织部门会来考察你的。”
    朱怀镜明白皮市长的意思,是交代他自己别先到外面多嘴,要严守组织机密。“我
会注意的。”朱怀镜这话说得含糊,却也是多重意义:既有注意表现的意思,也有注意
保密的意思。反正皮市长听着满意,站起来握了朱怀镜的手说:“那就这样?你先去吧,
我过会儿走。”
    朱怀镜下楼来,心情的欢快自不用说了。只顾着暗自高兴,竟沿着走廊走过头了。
为了不显得失态,干脆跑进走廊顶头的厕所里小解了。洗手时,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
真的是红光满面,印堂发亮,一副吉祥发达的相。撩头发的时候,他有意微微皱了下眉
头,掩饰脸上的得色。毕竟是下班的时候,走廊里满是准备回家的同事。朱怀镜交代自
己,这事在组织上没有正式谈话之前,就连老婆都不要告诉。不过他向老婆保密,考虑
的倒不是组织原则,而是想试试自己是否具有大领导的心理素质。他暗自同自己打赌,
如果忍住了没有说,说明自己在官场还算可塑之材;如果忍不住说了,说明自己修炼不
够。
    回家时,香妹正准备下米做饭。朱怀镜便拉着儿子问些关心他学习的话。尽管脑子
里翻江倒海,身子却纹丝不动,却也发现有喜事闷在心里不同老婆讲,原来是件很难受
的事。晚上赴皮杰的约。无非是喝酒、打保龄球、唱歌跳舞,逢场作戏而已。自然有小
姐陪,小姐很靓丽,也很会撩人,却找不到遇见李静的那种感觉。应酬完了,心里竟空
落落的。李静留下的名片早被香妹扔了。可朱怀镜是学财经的,对数字天生的敏感,记
电话号码几乎有特异功能,一直没有忘记李静的电话号码。只是从来没有打过。无聊的
时候,他会想起那个女人,甚至想打她的电话试试,看到底会有什么奇遇。他越是经常
这么想着,就越是警惕自己,千万别做傻事。
    过了几天,组织部来人考察朱怀镜。当面考察同无记名投票完全是两回事。找去谈
话的人,都是办公厅人事处安排的,多是各处负责人。柳秘书长专门授意过人事处长找
那些能够客观评价干部的同志去谈情况。这话上得书,见得人,冠冕堂皇,人事处长却
心领神会。结果,组织部的同志在办公厅考察了一天,工作搞得很扎实,情况也了解得
很透彻,发现朱怀镜真是位德才兼备的好干部。人们便又是拍朱怀镜的肩膀,祝贺他高
升,要他请客。朱怀镜只是笑笑,不多说话。他知道用干部这事,文件没下来,什么话
都不要说。
    这回倒是利索。不到半个月,市政府的任命文件下来了。朱怀镜在这批任用的干部
中名字排在最前面。文件真的下了,叫他请客的人倒少了。大概因为在文件没有下来之
前,拍他肩膀的处长们都是同级还比较随便,可是现在他真的是副厅级干部了,而且是
财政厅的副厅长,大多数处长便明白朱怀镜现在是个什么分量,不让朱怀镜请客,而是
找机会请请朱副厅长,以后有事好有个关照了。
    所以,朱怀镜只宴请了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等几位领导,感谢他们的栽培。接下来就
是别人请客了。要请他的人又多,他真有些安排不过来,对很多人的热情只好婉言谢绝,
实在驳不了面子的就拨冗光临了。张天奇还专程赶到荆都来祝贺朱怀镜高就,隆重地宴
请了他。严尚明居然也在天元大酒店摆了一桌,请朱副厅长赏光。这位严厅长现在同宋
怀镜相见,不再总是那副很职业的面容,显得很和善。柳子风、雷拂尘、皮杰、方明远、
宋达清、刘仲夏、裴大年都请了他。袁小奇听了黄达洪的报告,也特意飞了回来,说凑
个热闹。最有意思的是圆真大师,朱怀镜升迁的消息传到他那清净佛地,也打了电话来,
说非请客祝贺不可。朱怀镜推了好半天硬是推不掉,只好约了方明远陪着一道去了。圆
真带了两位漂亮尼姑作陪,就在山下一个叫做碧云斋的酒楼叫了一桌。朱怀镜去了才知
道这碧云斋酒楼原来是荆山寺办的经济实体。不能委屈朱厅长和方处长吃素,圆真出了
主意,一桌两制:一边是酒肉,一边是斋食。可吃到半路,朱怀镜和方明远再三激劝,
圆真也就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
    白天餐餐有人请客,晚上又有人登门。来的多是财政厅的一些处室负责人,拜码头
的。也有财政厅一般干部上门的,很是殷勤。这些日子,香妹总是很快活。男人荣升了
自是好事,更让她高兴的是朱怀镜不管赴多少饭局,晚上总是回家。她知道男人现在是
财政厅副厅长了,不像在办公厅过了不久就要写材料,晚上也难得回来。朱怀镜总是这
么忙,连玉琴那里也去不了。他只好打电话告诉玉琴,他将去财政厅任副厅长。玉琴因
刚接手天马娱乐城也正忙得两脚不沾地,只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祝贺的话。
    方明远接任了财贸处长,厅里为皮市长另外安排了一位秘书。这位秘书姓余,叫余
志,很年轻。邓才刚调保卫处任副处长。朱怀镜猜得出,调走邓才刚,多半是方明远的
主意。邓才刚在财贸处干了多年,总是副处长,也该动一下了,不然方明远同他不好共
事。朱怀镜一直猜不透邓才刚这人怎么这么背时,老是提拔不了。保卫处实在不是个好
去处。政府大门口三天两头堵着上访请愿的群众,保卫处的人没一天是好过的。
    朱怀镜现在等待着去财政厅报到,财贸处的工作他已同方明远交接了。这一天,朱
怀镜有意推掉所有应酬,想抽时间同玉琴相聚。他早早就告诉了玉琴,说他晚上过来,
同她一块儿吃晚饭。不料快下班时,邓才刚跑来说,请朱怀镜一起吃顿饭。这是朱怀镜
万万没有想到的。便不太好推脱。他只好临时告诉玉琴,吃了晚饭再过来。邓才刚也没
再约别的人作陪,只他们俩。邓才刚举了杯说:“怀镜,祝贺你高就。”朱怀镜不好说
彼此彼此之类的客气话,因为这回调邓才刚去保卫处,实在是对他的不公,便心生愧意,
忙说:“哪里哪里,小弟我人微言轻,没有尽到责任啊。”两人举杯一碰,邓才刚又说:
“这杯酒也算是别离酒吧。怀镜,我受够了。保卫处我不想去了,政府这地方我也不想
呆了。”朱怀镜吃惊不小,安慰道:“才刚,我说,你还是冷静些好。”邓才刚举起酒
杯亮了一下,自己干了,让朱怀镜随意。邓才刚说:“现在,很有血性的人少了。我并
不故作正经,知道自己也不是个慷慨激昂、特有正义感的人,只是有时心血来潮图嘴巴
痛快。票子、房子、荣誉、地位都让人家支配着,你能不老老实实听话?我知道自己得
罪了上面,就想学乖些,紧闭口,慢开言,只管埋头做事。可是晚了,我的印象在他们
心目中早定格了。我考虑了半个月,不想再在政府干了。”朱怀镜说:“你有什么打
算?”邓才刚望着窗外,说:“就像我们坐在这旋转餐厅,换一个角度,又是另一番风
景。我何必死守在这里呢?只要不再想当什么官,一切都好办了。我有律师资格,早些
年还当过兼职律师。也打过些漂亮官司。我有位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
他老早就拉我入伙,当时我有顾虑。他最近又同我联系,我答应过去,出任他们公司的
副总,主要帮他打理法律方面的事情。尽管也是帮人家打工,却自由些,好干就干,不
好干我走人。”邓才刚看上去似乎很轻松,而朱怀镜感觉到的气氛是悲壮而落寞的。邓
才刚去意已决,朱怀镜便不再相劝。怕邓才刚喝多了会再说出格的话,便不让他独自喝
了,总是同他对着喝。就一瓶酒,只要他多喝几杯,邓才刚不至于酩酊大醉的。终于瓶
干酒尽了,邓才刚还要叫酒,朱怀镜阻止了。付了账,两人喝了杯茶,离席而去。朱怀
镜叫了的士,去了玉琴那里。

    朱怀镜去财政厅报到上任,是组织部长带着去的,有些意味深长。因为一般只有正
厅级干部上任,组织部长才亲自带着去,而厅局副职上任通常是由副部长陪同去的。过
了几天,皮市长又专门到财政厅视察工作,作了几点指示。随后司马副市长也去了财政
厅。财政厅上上下下的干部便明白,新来的朱副厅长非同一般。他们的猜测很快得到证
实。财政厅领导重新进行了分工,朱怀镜分管预算、行财、企财、党务、人事和机关日
常事务。他在领导班子中排位虽然在最末尾,可实际权力却像是二把手了。
    如今朱怀镜真当了财政副厅长,也有些紧张。好在他学的是财经,又管过多年财贸,
人也灵泛,很快也就适应了。再说具体业务有分管处室各负其责,他只要拍板时不显得
是个外行就得了。朱怀镜搬进了财政厅的一套四室两厅的新房。自己是才提拔的副厅级
干部,凡事都该注意,房子也就不怎么装修。只是香妹嫌家具太旧了,便把沙发、桌椅、
柜子、床铺等全部换了新。如今东西贵,钱不值钱,只是买了些该用的家具,就花了差
不多十三四万。一算账,香妹有些心疼。朱怀镜安慰说,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花
了就花了吧。朱怀镜现在有专车,本可以把那辆车还给皮杰,可想着有时还是用自己的
车好些。那车便仍停在政府车库里,要用的时候去开就是了。
    一个偶然的场合,朱怀镜听说作家鲁夫死了,而且已死了快大半年了。鲁夫早同老
婆离了婚的,一个人过着,死了好些天,人们撬开他的家门,才发现他趴在阳台上,人
都有股味儿了。法医一检查,说是喝酒醉死的。他那已经改了嫁的老婆跑来为他料理了
后事,不相信鲁夫是醉死的,说他平日不太喝酒的,怎么会醉死呢?朱怀镜屈指一算,
鲁夫死的日期,正是曾俚离开荆都前后,也就是鲁夫写了那篇想让袁小奇曝光的文章之
后。朱怀镜听说这事的时候,只当是街头轶闻,没说什么,就像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心
里却产生某种联想。
    就在朱怀镜听说鲁夫死讯不久,市里召开了慈善总会发起暨成立大会。袁小奇回到
荆都,捐款四百万元,便当选为慈善总会副会长。裴大年捐款五十万元,被列为慈善总
会的发起人之一,并成为慈善总会的终身理事。还有十几位企业家,因为捐款而成为终
身理事。这些慈善的人们都坐在主席台上。朱怀镜也坐在主席台上,因为财政也拿了几
百万作为慈善总会的启动经费。朱怀镜也被列为慈善总会发起人之一。在市里领导热情
洋溢地阐述慈善事业重要性的时候,朱怀镜却有些心猿意马。对如今每天都在发生的咄
咄怪事,他越来越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朱怀镜就这么在副厅长的交椅上四平八稳地坐
着,日子过得很自在。
    朱怀镜做官的感觉正好,有件事情震动了他。皮杰出国了,他先是移民去了南美洲
某国,此后又去了第三国、第四国,直至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世界的哪个角落。皮杰走得
隐秘,事先朱怀镜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玉琴听朱怀镜说皮杰移民去了国外,很是吃惊,
眼睛瞪得老大,脸色都有些变了。关于皮杰出国的事终于在外界传播开了,而且越传越
神,朱怀镜听到的传言有好几种版本,但基本情节是说皮杰卷款潜逃了。原来天马公司
的自有资产并不太多,全靠银行贷款支撑。他这一走,公司就只剩下个空壳了,银行贷
款等于丢在了水里。
    朱怀镜最近没有去皮市长那里,不知他们夫妇现在怎么样了?这天晚上,朱怀镜去
了皮市长家。小马开门的表情已让朱怀镜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气氛。皮市长和王姨正坐在
沙发里,没有起身,只望着朱怀镜,打了招呼。没有开电视,又只开了一盏壁灯,客厅
显得冷清而灰暗。皮市长说:“怀镜,今天有空过来坐坐?”朱怀镜听出这话似乎有怪
罪的意思,忙说:“几次想来,打了电话,小马都说你不在家。”他说着就望着小马。
小马会意,帮着遮掩:“朱厅长打过好多次电话哩。”小马倒了茶给朱怀镜端上,自个
儿进里面去了。皮市长说:“怀镜,在外界听到什么话吗?”皮市长问话从来不是这么
直来直去的,朱怀镜愈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看得出,皮市长也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
来的,也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外面的传言对皮杰不利。我是不相信,皮杰同我也常
在一起玩,我了解他。”皮市长叹道:“他是我的儿子,我都没能了解他啊!外界传言
是真的,只是具体细节有出入。有人说他带走了好多好多亿,没那么多。初步查了下,
可能有四千多万。检察院正立案调查。”朱怀镜心里一怔,脑子都有些发木了。王姨哭
了起来,说:“这孩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我和老皮平时总是教育他要安分守己做
生意,不愁吃、不愁穿,就行了。他可好,弄了那么多钱,还跑到国外去了。”皮市长
蜷在沙发里,似乎体积也缩小了许多,没有平日里看上去那么高大了。他背着壁灯,两
只眼睛黑洞洞的,朱怀镜感觉到阴影中的皮市长正望着他,便试探着说:“能不能找个
合适的人,同检察院打个招呼。”皮市长摇头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打什么招
呼?何况他只是我皮德求的儿子!唉,只要这个案子就事论事,不再借题发挥下去,就
万福了。怀镜,最近你要是有空,多到这里来坐坐。”朱怀镜点头应道:“好好,我会
常来看看的。”王姨说:“怀镜哪,我和老皮枉然一世啊,到头来一个儿子都不在身边。
好在老皮还有你这样的好同事,总算有个说话的人。”王姨说着便拉起朱怀镜的手,轻
轻拍着,很感动人。朱怀镜心里有根神经真的被触动了,说:“王姨,你和皮市长就把
我当你们的儿子吧。有什么事,我随叫随到。皮市长对我的恩,我是怎么也报答不完的
啊。”就着这意思说下去,话题就到了知恩图报上面了。自然也就会说到有些人以怨报
德,过河拆桥。王姨同朱怀镜正感慨着世态人情,皮市长突然叹了一声,低声说道:
“怀镜,雷拂尘出事了。”
    “啊?”朱怀镜不知雷拂尘出了什么事,一脸惊疑。皮市长把头靠在沙发上,说:
“今天下午,检察院已经把他收审了。他涉嫌受贿。这个人能力倒是不错,是个人才,
在他的任用上,我是说了话的。没想到他在钱字上过不了关。唉,真不争气!他的老对
手打着灯笼找他的毛病,他自己偏偏就不过硬。眼看着要出事了,他托人找我。他自己
不干净,我保得了他?”朱怀镜问:“到底有多大问题?”皮市长说:“检察长向我汇
报过,初步掌握,有百把万块钱。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时候,他还向皮杰伸过手。”
朱怀镜感觉脸皮有些发僵。当初是他将雷拂尘引见给皮市长的,没想到雷拂尘这么快就
栽了。朱怀镜觉得是自己弄得皮市长没面子。看得出,皮市长因为自己为雷拂尘的任用
说过话而难堪。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踌躇再三,还是想去玉琴那里看看。前几天听说皮杰出国
了,玉琴那么敏感,朱怀镜一直想不通。却又不便多问,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今晚他
知道雷拂尘收了皮杰的钱,某种担心在他内心隐隐膨胀着。玉琴正躺在沙发里,见朱怀
镜开门进去了,才坐了起来,望着他笑。他感觉她的身子软软的,就抱起她往卧室去。
他掀开被子,把玉琴放了下来。他把她放下来是什么姿势,她便是个什么姿势蜷着,动
也不动一下,疲沓沓的像摊泥。他侧着身子半躺着,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她,不说话。
玉琴没感觉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平着躺了好半天,才慢慢侧过身子,长舒一口气,翻
身爬到了朱怀镜上面,亲吻起来。她伸出舌头,在朱怀镜的脸上一遍遍地舔着。朱怀镜
只想衔着她的舌头不放,可她的舌头像位匆忙的旅行家,只在他的嘴边稍作停留,又担
风袖月远行去了。玉琴越来越忘情,目光迷离,满脸通红。她先是柔情似水,继而惊涛
骇浪。玉琴今晚的狂野和迷醉令朱怀镜好生奇怪。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挥舞指挥棒的音乐
大师,而只是在为一曲激越奔放的女高音独唱表演和声。玉琴最后几乎要虚脱了,半天
喘不过气来,大汗淋漓。朱怀镜心痛起来,下床找了条干毛巾捂在被窝里把她搓干了。
他的手在她的胸口上抚弄了好大一会儿,感觉不到她的动静了,想她也许睡着了,便慢
慢停止了爱抚。没想到玉琴突然转动了身子,一双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睛可怕地望着他说:
“怀镜,今后……我俩再也不要往来了。”朱怀镜禁不住大声问道:“什么?”玉琴又
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有这个想法不是一两天了,只是一时说不出口。我俩好好过
完这个晚上就分手吧。请你不要再问为什么。”朱怀镜哪忍得住不问为什么?他坐了起
来,靠在床头,把玉琴搂过来,让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次一次地问,到底这是为什么。
玉琴总不开腔,眼睛死死闭着,像已沉沉睡去了。朱怀镜便拿话来激她,说她是不是另
外有人了。玉琴也不恼,照样闭上眼睛躺着。朱怀镜不问了,把头靠在床头,也闭上了
眼睛。他陷入了一种很恐怖的情绪,内心阴森森的。原来这女人刚才是用狂放的情欲在
同他作最后的诀别。他低头望着玉琴,说:“玉琴,告诉我你碰到什么麻烦了,让我们
一起来想办法对付。”
    玉琴坐了起来,伏在朱怀镜的怀里,泪下如注,“怀镜,我收了皮杰二十万块钱。”
预感终于被证实了,朱怀镜明白这事对玉琴意味着什么。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把
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她正在慢慢化成水。玉琴抽泣着说:“我们收买天马娱乐城,明眼
人一看就是桩吃亏的买卖。皮杰同我谈了好多次,我都没松口。最后,皮杰送了二十万
块钱来,说雷拂尘也同意了,请我给个面子。我就知道雷拂尘一定收了他的好处了。我
要是不收,雷拂尘会记恨我,也会防着我的。而这桩买卖,皮杰要是硬要做成,肯定会
做成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让我做这总经理,让别人来做。怀镜,我毕竟是怕失去
总经理位置,我也想他皮杰凭什么一下子就白白多赚了一千万?这人真是害群之马呀!”
朱怀镜很是心疼,搂紧玉琴说:“玉琴,我俩一起想办法!”玉琴揩干了泪水,不哭了:
“怀镜,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你早些走,不要等到天亮。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也不要
打电话给我,免得平白无故地牵扯进去。我想过不了两三天,我就不在这里了。钱我一
分都没动过,我明天就去银行取出来。只要检察院的人一到,我就连人带钱都让他们带
走。怀镜,你把我再抱紧些吧,我想就这么同你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啊!”
    朱怀镜抱着玉琴,懊悔和内疚沿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往上爬,最后紧紧缠着他的脖子,
叫他呼吸不得。他觉得是他害了玉琴。他不该在她和皮杰之间撮合,不该劝玉琴同皮杰
做这笔交易。他也不该去找雷拂尘。他觉得很对不起玉琴,却不敢向她说声道歉的话。
两人一刻也没合眼,就这么拥抱着。很快就是凌晨三点多了。玉琴望一眼床头的钟,一
把抱紧了朱怀镜,就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怀镜,我从来
没有如此害怕时间,从来没有如此害怕天明。我感觉钟上的秒针像把刀,正喀嚓喀嚓割
着我的心脏。怀镜,我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你吗?”
    朱怀镜望着她说:“玉琴,我是你的。你听我说,只要熬过苦难的时间,一切就都
过去了。我要你向我保证,不论遇到多大的打击,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想得开,千万不
能做傻事。”玉琴不回答他,只躺了下去,手伸向朱怀镜:“怀镜,我要你。你再好好
给我一次吧……”朱怀镜哪有心思做这种事?但他只好顺从她的意思。他抚摸着玉琴,
感觉她其实也没有情绪。两人抱在一起相互抚摸,在床上滚来滚去。朱怀镜夸张自己的
热情,尽量调动着情绪。玉琴今晚的手好像特别修长,她抚摸的动作格外舒缓悠扬。他
很清楚,玉琴也在夸张她的激情。
    天快亮了,玉琴目光满是哀婉,推了推朱怀镜,“你走吧,时间不早了。”朱怀镜
一把搂起玉琴。他知道玉琴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如今又遭此大难。多么可怜的女人!
朱怀镜穿好衣服,玉琴早在床上哭成一团了。她不敢放声大哭,只好紧紧咬着枕头,默
默饮泣。这可怜样儿真令人心碎。朱怀镜再次上前,将她的头抱过来,贴在胸口。玉琴
咬着他的衬衣,手在他背上使劲地抠。朱怀镜一直强忍着,现在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
眶而出。
    天还没有完全亮,朱怀镜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无意识地溜达。初冬的早晨,
寒气袭人。好不容易挨到七点多钟,朱怀镜拦了辆的士,让送他去银杏园宾馆。这是财
政厅的宾馆,上了车,朱怀镜打了宾馆吴经理电话,说他马上过来。这几天有好多紧急
文件,在办公室不得安宁,老是有人找,想躲到这里看两天文件。吴经理叫服务员开了
最栋头的一个大套间。朱怀镜太累了,脑门子隐隐作痛,心脏也很难受。吴经理一走,
朱怀镜就上床呼呼睡去了。朱怀镜不知道,他正酣然大睡的时候,玉琴已被检察院的人
带走了。玉琴一早就开车去银行取了那二十万块钱。她把保密箱锁进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坐在那里喝茶。十一点的时候,玉琴透过窗户,看见一辆检察院的警车开了来。玉琴不
再害怕,也不显得惊慌,起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保密箱,放在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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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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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俚来了信。朱怀镜拆开一看,才知道他早已离开荆都了。朱怀镜拈着曾俚的信,
想不出这回他会去哪里。朱怀镜心里总悬着自己提拔的事,便想多找些机会在皮市长面
前行走。可最近皮市长总是在下面调查研究,没有呆在机关。朱怀镜只能每天在电视新
闻里看见皮市长。平时皮市长下去,都是事先安排好了日程。可这次皮市长说,得下去
务务虚,好好研究一些问题。于是他只带了一位副秘书长和秘书方明远,另外就是警卫
吴参谋和司机老刘,真的是轻车简从。当然电视台还是要去人的,去的自然又是陈雁。
日程也就没有细细研究,下去看情况办。朱怀镜同方明远打过几次电话,都是随便扯谈,
他其实是想知道皮市长哪天回来。
    有天晚上,朱怀镜想去玉琴那里。走过办公楼,发现皮市长办公室的灯是亮着的。
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只怕是皮市长回来了。皮市长也太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
办公。朱怀镜想上楼去看看皮市长,却又怕打搅了领导。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壮着胆子
上楼去了。见门虚掩着,一敲门,不见回应。朱怀镜就想往回走,又很不心甘。推门进
去,外面这间是方明远的办公室,不见任何动静。又见里间门也是虚掩着的。这下朱怀
镜真有些忐忑了,不敢去推那扇门。可这情形是不容迟疑的,要么趁皮市长没看见轻手
轻脚走了,要么推门进去,多考虑一秒钟就会多一些尴尬。朱怀镜一咬牙,脸上一热,
推开了虚掩的门。只见宽大的办公桌前,皮圈椅光溜溜地空在那里。灯光毫无意义地照
耀着。朱怀镜顿时有种做贼的感觉,满心恐惧,拔脚就想逃离。就在他转身之际,眼睛
的余光瞥见办公桌下像是有只皮鞋的影子。再定眼一看,却发现是只脚。朱怀镜心脏跳
到喉咙口了,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皮市长倒在办公桌下:“皮市长,皮市长,您怎么
了?”皮市长没有答应,纹丝不动蜷在地毯上。朱怀镜忙伸手摸摸皮市长的额头,有些
发凉。他马上想到打电话给值班室,可刚提起电话又放下了,低头闻闻皮市长的嘴看是
不是有酒味。如果皮市长只是因为喝醉了酒,让他给弄得天摇地动就不好了。没闻见一
丝酒味。朱怀镜抓起电话直接打给了市急救中心,急救中心简单问了一下病人的情况,
说马上就到。打完急救中心电话,他又打了机关医院电话,然后打电话给值班室,再打
电话给柳秘书长。
    柳秘书长到了,朱怀镜飞快地跑下楼去。快到大门口,就听到急救车呜呜叫着开来
了。朱怀镜感到一下子轻松了。车到办公楼前停下,医务人员飞快地打开后门,扛着担
架、氧气瓶及一应急救物品随朱怀镜上楼。楼上已等着好些人了。那位医生说话间就已
经戴好了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珠子,朝柳秘书长点了点头:“请让屋里的人离开。”柳
秘书长挥挥手,让大家都下楼去待命,只他和朱怀镜在这里守着。朱怀镜问:“要不要
告诉王姨?”柳秘书长说:“还是等等吧。等情况稳定了再说,免得云仪同志担心。”
    两人静下来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就特别紧张。大约两个多小时以后,那位负责的医
生才出来。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忙站了起来。医生说:“是大面积心肌梗塞。病情稳定了,
但还没有完全脱险,得马上送急救中心去。”柳秘书长说:“一切听你们医生的。需要
我们做些什么?”医生说:“你们随两个人去吧。唉,皮市长到底还算命大。要是迟通
知我们十几二十分钟,后果不堪设想。”柳秘书长便望了眼朱怀镜说:“就我们俩随去
吧。”医务人员小心地抬着皮市长上了急救车。坐在车上,柳秘书长意味深长地握了一
下朱怀镜的手。
    医生只按他们的职业要求处理这一切,可现在情况稳定了,柳秘书长的政府意识便
又上来了。他问医生要了急救中心主任的电话,拨通了,“喂,向主任吗?我是市政府
柳子风。皮市长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经过你们中心现场抢救,情况基本稳定了。现在
正在送往你们中心途中。请你亲自安排一下病房,做好一切准备。”一会儿就到了急救
中心,好几位医生已等在大厅门口了。一位矮胖的医生迎上来同柳秘书长握手,朱怀镜
便猜这人只怕就是急救中心的向主任了。果然是向主任,同柳秘书长是老熟人。皮市长
被送进高干急救室。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只能坐在走廊里等候。向主任觉得难为情,便在
进急救室的时候朝柳秘书长笑了笑。柳秘书长表示理解,扬扬手示意他进去亲自督阵,
然后挂了常务副市长成仁的电话。成副市长听完柳秘书长的报告,说马上赶到医院,并
让柳秘书长打电话叫车。柳秘书长边打电话叫司机边对朱怀镜说:“你打电话给方明远,
把情况同他说说,要他马上去皮市长家接云仪同志来医院。”
   

    没多久,成副市长同王姨几乎是同时到了。皮杰也来了,搀扶着他妈妈。王姨眼皮
发红,想必在车上哭过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安慰了王姨,再让方明远去找医生安排
个房间,先让王姨休息。王姨却坚持要进去看看老皮。成副市长就劝道:“云仪同志,
你要冷静,克制一下。现在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我们不能进去。你先休息,等可以进去
了,马上通知你。”这时方明远已安排好房间了,回来带着王姨去休息。方明远因为没
有陪皮市长加班而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皮市长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
    安顿好了王姨,成副市长说:“子风,我俩研究一下。我看要成立个治疗领导小组。
我任组长,你和卫生厅马厅长任副组长,再就是市人民医院、医大附属医院、市急救中
心等单位的负责同志为成员。领导小组下面设立专家小组,由卫生厅长提名,把市里有
关方面的医学权威全拉上来。”柳秘书长说:“事不宜迟,我马上通知领导小组和专家
小组的人员到位。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就定在四点半开会怎么样?”成副市长说行。柳
秘书长便让朱怀镜打电话给卫生厅长,让卫生厅长再通知有关专家。朱怀镜手头没有卫
生厅长家的电话,方明远没声没响地掏出了电话号码本子,告诉朱怀镜。朱怀镜知道方
明远心里难堪,因为柳秘书长不太理睬他。
    打完电话,朱怀镜去上厕所,方明远也同了去。朱怀镜知道他是想试探一下柳秘书
长说了什么。方明远当领导秘书多年,最善察言观色,早从柳秘书长脸上看出些什么东
西来了。朱怀镜却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说的话告诉他。话传来传
去会传出麻烦来的。朱怀镜就说:“真的好险。我本来是失眠,起来到院子里走走。见
皮市长办公室的灯亮着,就想上去同你扯谈。一去,不见你,再推开里间门,就见皮市
长倒在地上,再迟十分钟,只怕就坏事了。”方明远很后悔的样子,说:“这次在下面
很辛苦。下午才回来。我问他还有没有事,他说让我休息。我晚上就没有来了。”朱怀
镜说:“这也怪不了你。”两人说着就到了急救室门口了,便不说了。柳秘书长在不停
地看手表。成副市长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像位将军在指挥一场残酷的战斗。
    这时,向主任出来了,摘下口罩,刚准备向柳秘书长汇报,马上又看见了成副市长,
眼珠子就在两位领导之间递了几个来回,说:“向成市长和柳秘书长报告,皮市长不会
有大问题了。家属可以进去看一下。”成副市长点点头,过来握住向主任的手,说:
“感谢你,感谢你们全体同志。这样,老向,我刚才同子风同志商量,成立个领导小组,
你参加一个。领导小组下面设专家小组,专家由卫生厅马厅长定。他们马上就到,我们
先开个紧急会。”向主任连连点头,“这样好。皮市长是累的啊!我马上叫人安排会议
室。”柳秘书长对朱怀镜说:“怀镜,你去请云仪同志吧。”方明远也随朱怀镜一道去
王姨房间。
    这时,卫生厅马厅长和几位院长、专家到了。成副市长过去同他们一一握手。马厅
长摇着头说:“你们领导同志辛苦啊!皮市长这都是累的!”几位院长也都说是啊是啊,
都是累的,市里领导太辛苦了。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开联席会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仍
留在急救室门口值班。方明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怀镜,柳秘书长好像很不高兴?”
朱怀镜说:“没有吧?大概是心里急。这么大的事!”方明远感慨道:“唉!皮市长快
六十岁的人了,一年到头,没有一天闲着。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
朱怀镜从来没有见过方明远这个样子,内心同情,便有意附和着方明远,你一句我一句,
把皮市长说成焦裕禄了。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联席会散了,几位专家一道去病室看了
一回出来,在楼道里碰会儿头,便散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也准备走。柳秘书长交代
朱怀镜和方明远再坚持一会儿。朱怀镜很想知道开会研究的情况,可柳秘书长不可能同
他细谈,细谈了便有上级向下级汇报工作的意思了。他便只好小声地问柳秘书长:“没
事吧?”柳秘书长说:“没事。”
    直到八点半钟,两位接班的人才来。朱怀镜累得不行了,回家什么也没吃,便倒在
床上。忽然想到:“我这次是救了皮市长的命啊!”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半。他急
忙穿了衣服就赶到急救室,正好王姨和方明远从里面出来。王姨见了朱怀镜,眼泪一滚
出来了,拉着他的手呜呜哭了起来:“怀镜啊,谢谢你啊!这次不是你,老皮他就没命
了!”朱怀镜忙说:“王姨,这都是皮市长自己命大,必有后福的。”王姨说:“是菩
萨不让你睡觉,让你去救我老皮啊!不是菩萨保佑,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怀镜,你是属
什么的?”朱怀镜说:“属牛。”王姨眼睛一亮,说:“这就更巧了!命这东西,不由
你不信的。算命先生真就说过,我老皮同属牛的人在一起就会遇难呈祥的。”朱怀镜注
意到方明远有些不自在了,便说:“哪里啊,王姨,是皮市长自己命大。”
    皮市长在急救中心住了二十来天,情况大为好转了,便转去省人民医院。领导生病
住院,对有些人来说是个机遇。每天便有很多人去医院看望皮市长。成副市长同柳秘书
长商量,决定安排武警战士全天候值班,不让来人打扰皮市长。方明远、警卫吴参谋和
司机老刘三个人自然是天天守在医院。朱怀镜一下班也呆在医院。尽管派武警值班,上
医院来探望的人还是天天不断,都被武警战士挡了回去。陈雁是个例外。她总是晚上来,
让朱怀镜或者方明远陪着在皮市长病榻前坐上一会儿,说说话就走。皮市长住院不让别
人探望,这事在外界一传,人们便觉得我们有位好市长。谁都清楚,有些领导住一回院,
比做一笔大买卖赚的还多。

    皮市长从来没有亲自给朱怀镜打过电话,平时都是方明远代劳的。这一天皮市长突
然打了电话来,朱怀镜一下子竟然没有听出皮市长的声音,弄得很慌乱。敲了门进去,
不见方明远在里面。他便给皮市长杯子里添了茶,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皮市长严肃地望
着朱怀镜问:“怀镜,那个天马娱乐城,你听到什么说法吗?”朱怀镜不知皮市长是什
么意思,不敢贸然答话,便说:“我倒是没听说什么。”皮市长显得有些义愤,说:
“老百姓意见很大!上次两会期间,我下令查过他们,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我想,这个
娱乐城,不能再让天马公司搞下去了。再让他们搞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我的意见是,
让龙兴大酒店买下娱乐城。当然这得让龙兴自愿,不搞行政命令。你同商业总公司雷拂
尘和龙兴的梅总很熟,就请你同他们把意向先说说。具体的再让天马总公司同龙兴大酒
店自己去谈,我们不干涉。”朱怀镜说:“行,我同他们两位说说吧。”他话说得从容,
耳根却忍不住有些发热,心想皮市长怎么知道自己同玉琴很熟?皮市长说:“好吧,这
事就麻烦你同他们说说。注意点方法,不要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在施加影响。”皮市长
“好吧”二字刚出口,还没说出下文,朱怀镜就明白首长的指示完了,自己该告辞了。
皮市长在办公室比在家里严肃些,朱怀镜也没感觉有什么不自然的,很恭敬地站了起来,
说:“市长您忙吧,我走了?”
    回到办公室,准备去玉琴那里。在办公楼前碰上方明远。朱怀镜没有说刚才到皮市
长那里,他意识到皮市长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这事情。只问:“明远,几天没见到你了,
这么忙?”方明远说:“我正准备找你哩。皮市长想看看《南国晚报》上写的袁小奇的
一篇文章,题目是《却说现代登仙术》,听说那位作者是你的同学,原来在我们政协报
社工作,最近好像辞职了。我找了好些天,没找着。”朱怀镜听说了也想马上找到那篇
文章,看看曾俚到底说了些什么。
    同方明远别了,朱怀镜开车去了龙兴大酒店。自己开门进了玉琴家,却见玉琴还没
有回来。玉琴现在忙多了,一般不可能按时下班的。朱怀镜自己倒了杯茶。沙发边的报
篮里有一叠报纸,朱怀镜拿过来翻了翻,居然找见了那张登了《却说现代登仙术》的
《南国晚报》。看完了,塞进了自己的包里面。朱怀镜纳闷的是,曾俚的文章只字不提
谁的名字,可方明远怎么说是写袁小奇的呢?看来袁小奇是何等货色,大家都心照不宣。
    玉琴回来,两人坐着看电视说话。皮市长交代过要注意方法,朱怀镜便不急于说起
天马娱乐城的事。玉琴显得有些累,朱怀镜就说早些休息吧。朱怀镜刚平躺下来,玉琴
便爬了上来,疲沓沓的像个橡皮人。他知道她太辛苦了,撑着这么大的酒店,生意又不
好做。让她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朱怀镜才把她放下来,揽在怀里,问:“最近生意好
些吗?”玉琴说:“不见得怎么好。自从天马娱乐城开业以来,我们的餐饮、保龄球、
歌舞厅、桑拿都不行了,甚至客房生意也受到影响。”朱怀镜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
“玉琴,你想过把天马娱乐城买下来吗?”玉琴说:“没想过。他们哪会舍得?”朱怀
镜说:“天马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我看也未必顾得过来。我前不久听皮杰说起过这意
思。你先想想,我出面和皮杰说说意向。”玉琴说:“莫太急于接触,我找几位副总先
商量一下,得谨慎些。”既然玉琴答应同几位副老总先商量一下,朱怀镜便不再说这个
话题了。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专门去了商业总公司,同雷拂尘扯着扯着,就扯到天马娱乐城
的事了。尽管朱怀镜很方法,雷拂尘一听就知道他是带着某位人物的旨意去的。雷拂尘
当然没有把这层意思说破,只是就事论事,说他会支持龙兴大酒店买下天马娱乐城。
    一个多月时间,天马娱乐城同龙兴大酒店磋商了好几次,协议条款越来越明朗。玉
琴处事谨慎,每次协商会后,她都要向雷拂尘通报情况。雷拂尘表态总是很原则,让玉
琴心里不怎么有底。但收买天马娱乐城她是打定算盘了,心想这样也许是龙兴大酒店的
长久之计。可是今天,皮杰终于亮出了底牌,她却没有信心了。皮杰出价二千八百万元,
玉琴嫌太贵了。当天晚上,皮杰打了电话来,把今天协商的情况告诉了朱怀镜。吃过晚
饭,朱怀镜去了玉琴那里。朱怀镜不急于问起天马的事,只先扯些别的话。他知道过会
儿玉琴自己会说起的。果然玉琴就说了:“皮杰真吃得咸,要价二千八百万!”朱怀镜
问:“到底值多少,你心里有数吗?”玉琴说:“这得评估。可他这也是请专业人员评
估的,怎么说呢?评估报告我看了,一眼就看出问题。譬如说保龄球馆的设施,估价八
百六十万。哪值得这么多?他们是十二球道的场子,算上装修,依荆都造价,最多五百
五十万元。光这一项,就高估了三百一十多万元。”朱怀镜听得有些意思了,笑道:
“你的生意经还蛮熟嘛!账算得丁是丁,卯是卯。按你的意思,多少才愿接受?”玉琴
说:“我大致算了一下,按他这个数,我至少吃亏一千万。”朱怀镜有些吃惊,却说:
“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想,高价也自有道理,他们就算是做一回房地产,当然是溢
价出售了。我建议你们再谈谈。谈生意嘛,是要靠谈的。”玉琴笑了起来说:“你让我
感觉就像是皮杰派来的商业间谍。”朱怀镜捏了把玉琴的脸,说:“我就是当商业间谍,
也只会当你的间谍呀!”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便掩饰着把脸贴过来挨着玉琴亲热。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一上班就打了皮杰电话,把玉琴的意思说了。当然没有说得太
细,他毕竟心里有些鲠鲠的,就像自己在出卖玉琴似的。当天下午,朱怀镜随司马副市
长下基层去了。一去就是五天。回荆都是星期六,朱怀镜把行李往办公室一放,就去了
玉琴那里。开门进去,却见玉琴躺在床上。朱怀镜上前去,见玉琴原来醒着,眼眶子有
些陷下去了。“你病了?几天了?吃什么药了吗?”玉琴勉强一笑,说:“没事的。我
还上着班哩。”朱怀镜在玉琴的脸上不停地抚摸着:“你瘦了。”玉琴说:“告诉你,
天马娱乐城我们买下了。昨天成的交。”朱怀镜问:“多少的价?”玉琴闭上眼睛,说:
“二千八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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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怀着幽默和欣喜的心境静观对李明溪的新闻炒作。他知道李明溪被炒得越焦
越糊,他手中财富就会越大。但新闻毕竟是喜新厌旧,到了次年三月市人大会和政协会
召开的时候,荆都的报刊上再也见不到李明溪的名字了。就连朱怀镜也只是偶尔想起这
位失踪的朋友,猜想他这会儿是流落他乡了?还是早已冻死在某个荒野了?
    这是本届人大和政协的第二次会议,没有牵涉人事问题,本来可以开得很顺利的。
不曾想,中途节外生枝,两个会议都弥漫着火药味儿。异常气氛首先是从政协会议上散
发出来的。近来,政协主席张先觉同市人大主任李光同、市长皮德求的关系越来越微妙。
通常,人大会议比政协会议开得有气派。人大代表住的宾馆高级些,会议伙食丰盛些,
发的纪念品也会多些。纪念品都是市里的一些企业赞助的,这些企业的头儿通常是人大
代表。每次政协会议,委员们都会意见纷纷,觉得自己比人大代表低了一等。这次政协
会议开到第二天的时候,就有委员听说人大会议那边今年发的纪念品更多,每位代表各
有衬衣一件、领带一条、皮鞋一双、白酒两瓶、香烟两条。而政协会议这边,已有着落
的纪念品就只是每人白酒一瓶、香烟一条。于是,委员们在讨论工作报告的时候,自然
就对政协委员的地位问题表示关注了。当然,市一级政协委员,大多还算是有身份的,
发表起意见来措辞温文尔雅,似乎谁也不在乎一双破皮鞋。而张先觉却是明察秋毫,见
微知著。于是,他临时决定,在次日的大会上作了一次关于切实改进政协会风的讲话。
张主席的开场白是高度评价政协多年来一贯坚持的好会风,要求大家继续发扬。随即提
出了新的要求。首先是要求委员们认真开好会,坚持想大事议大事,积极建言献策。最
后话锋一转,强调坚持廉洁的会风,并约法三章:第一,不准超标准安排会议餐;第二,
不准发会议纪念品;第三,不准安排高档娱乐活动。张主席语言很有艺术,短短三十分
钟的口头讲话几乎达到了煽情的效果,会场气氛被弄得庄严肃穆。尽管张主席只是就会
风讲会风,委员却是心领神会,明白他的意思是针对人大会议的,便对他的意见表示赞
同了。所以从当天中餐开始,政协会议改革就餐方式,开自助餐。委员们各自拿着盘子、
勺子、筷子,依次领取食物。大家的表情似乎有种崇高感,场面几乎有些悲壮。早己运
抵会议后勤组的纪念品,按照张主席的意见,全部物归原主。预定的三个晚上娱乐活动
也被取消了。
    人大会议就被推到一个尴尬境地了。人大李主任感到很恼火,找到皮市长议这事。
皮市长意见,让人大办公厅去个领导,同政协协商一下。于是人大办公厅王主任奉命去
找政协周秘书长,建议政协会上纪念品还是照发,两个会议平衡一下,发一样的东西。
周秘书长说,关于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是委员们提议的,主席会议表示同意,而且张
主席也在会上宣布了,不便再推翻。同政协的这次别开生面的政治协商没有成功。李主
任便再次找皮市长商量,说人大会是不是也不发纪念品算了?皮市长说代表们多是基层
的同志,到市里来开一次会不容易,还是照发吧。个中曲折在政协委员们中间悄悄传开
了,一股义愤的情绪便在暗自生长着。义愤是针对人大的。委员们听说人大会的纪念品
照发不误,便越加觉得政协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意义重大。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氛在政协
会上弥漫着,几乎有些群情激愤了。各组讨论的焦点便一次比一次更加集中到了反腐败
问题上,起初只是谈一些现象,后来慢慢就点到具体的人和事了,甚至形成了政协议案。
事情就复杂起来了。本来,最近由于财政厅等单位腐败案件的发生,反腐败已经成为全
市的热门话题。可人大会和政协会是要议大事,定大事的,不能开成反腐败专题会议。
事先,为了保证人大、政协会议按法定程序圆满完成议程,市委领导专门研究过,决定
“两会”暂时回避反腐败问题。按照市委指示,人大和政协领导事先都吹了风,要求大
家集中精力想大事,议大事,不要过多讨论一些具体的个别的问题。宣传部门早早就开
始了配合,清洁荧屏,清洁报刊,只发正面报道,特别重点宣传上次人大会和政协会以
来各方面的重要成就。会议期间,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所议话题凡是涉及反腐败的都不
予报道。可是,会议开到第四天的时候,政协会议几乎开成了反腐败的主题会,而人大
会仍是按部就班依照程序顺利召开着。
    朱怀镜在人大会上服务。这天晚上,张天奇邀他去房间扯谈。见面说笑一阵,张天
奇轻声道:“怀镜,你受委屈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人嫉妒,这是很正常的事。”朱怀
镜忙道了谢。自从上次朱怀镜帮他了结向吉富贪污税款案后,两人见过几次面。可每次
两人都只是邀几位朋友凑在一起喝喝酒,对那件案子半个字都没提及。张天奇在私下也

没对朱怀镜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朱怀镜有时想这也许正是张天奇
的老道之处,可有时又觉得张天奇薄情寡义。他望着张天奇问:“张书记最近还好吗?
工作顺利吗?”张天奇微微一叹,说:“还好吧。只是个别小人在捣鬼。黄达洪那个人,
你是知道的,他现在只要回到乌县去,随便在什么场合都会臭我。蒋伟这个同志也不讲
原则。他去乌县任县委书记是我推荐的,可是在对待黄达洪的问题上他没有处理好。黄
达洪说要回到乌县投资,蒋伟就把他当财神菩萨了。黄达洪是在我手上被处分了的,他
现在回去提出要让县委领导到县界边迎接要警车开道,蒋伟居然完全照办。一个因打牌
赌博被撤了职的公安局长,去深圳做了鸡头的人,却让县委书记陪着警车开道在乌县风
风光光地兜了几天风!也不知怎么搞的上面居然还有人给黄达洪授警衔!他怎么又成了
市公安厅的干部了?即便是落实政策,也得回乌县去落实嘛!”
    朱怀镜知道黄达洪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要回乌县如此风光一番。
朱怀镜说:“黄达洪这人嘴巴子硬,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你又没什么事值得他说的,怕
他干什么?”张天奇说:“我能有什么事让他说?只是干部群众不明真相,会让他搅乱
了视听。有些话他说得难听,有些同志听了很义愤哩。”朱怀镜想知道黄达洪到底说了
些什么,可张天奇自己不说,他也不便问,就换了话题:“张书记,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我老弟朱怀玉,在你手上被提为镇长。对他你是了解的。他如今当镇长也有两年多了,
最近县里调整乡镇领导班子,能不能给他加点担子,去哪个乡镇任个党委书记。”张天
奇笑道:“这个好说,我同蒋伟打个招呼就是了。不过话又说不死,蒋伟这人年轻,有
点个性。我叫他堵一下黄达洪的嘴,让他别再乱说。蒋伟口上答应得好好的,可能就没
有说。”朱怀镜明白了,张天奇其实是想让他出面同黄达洪说说。朱怀镜知道自己是降
不住黄达洪的,干休所网球场工程黄达洪居然也伸手从中要了一笔,这就说明他把朱怀
镜并不怎么放在眼里。听张天奇的意思,分明是在同他做交换。朱怀镜心想这张天奇是
只有你帮他的,没有他帮你的。要他帮你,你就得为他做点什么。为了老弟的前程,只
好同他做交换了。想了想熟识的人,只怕只有严尚明降得了黄达洪,而严尚明又只有皮
市长降得了。真是一物降一物。朱怀镜就问张天奇:“张书记你是管政法的,严尚明你
很熟吧?”张天奇说:“熟是熟,但都是工作往来,没有私交。”朱怀镜说:“我有个
建议,你看怎么样。黄达洪是个匪性很大的人,宜软不宜硬。我想,干脆你放下架子,
我约严厅长、黄达洪,再来几位朋友,吃顿饭。事先我把事情同严尚明说说,到了饭桌
上,严尚明不用多说,只要点一下,黄达洪就明白了。”张天奇略作沉吟,点头笑道:
“这样也好。黄达洪我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看他发达到什么样子了?我听你安排吧。
你老弟的事你放心吧。蒋伟再怎么有个性,用个把乡镇书记,我这地委副书记的话,他
还是要听的。”
    说好了这事,朱怀镜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事情了,正准备去玉琴那里,有人敲了
门。来的是鲁夫。鲁夫说:“朱处长,敲了你好几次门了,你都不在。”朱怀镜倒了杯
茶给他,说:“我知道你大作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定是有什么事。”鲁夫喝了几
口茶,摇了半天头,才说:“朱处长,我是没有办法才找你的。袁小奇这人他妈的真不
是东西!《大师小奇》你是看过的。当初他说得好好的,说付我两万块钱稿费。可是,
书出了这么久了,帮他出了名,让他财源滚滚,却一分钱的稿费都不付给我。我知道他
这次来开政协会了,想找找他。可他却面都不肯见!这一次,他要是不给钱,就别怪我
不客气。”朱怀镜大惑不解:“袁小奇如今是声名显赫的慈善家,怎么会吝惜一两万块
钱?”鲁夫冷冷一笑,说:“哼,慈善家!”听鲁夫这不屑一顾的口气,朱怀镜不禁有
些兴奋。他想从鲁夫嘴里知道些袁小奇的隐秘,便欲擒故纵:“你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
我虽然同他常打交道,但真正了解他只是从你书中。”鲁夫道:“自古到今,书上的话
有几句是真的?袁小奇若是识相,我就手下留情,就让他这个谬种流传吧,不然我就实
话实说了。”朱怀镜发现鲁夫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红都不红一下。第一次见识到文人的
脸皮也会这么厚,朱怀镜暗叹大开眼界:“你的大作《大师小奇》洋洋三十万言,难道
就没有一件事是真的?”鲁夫故作幽默说:“方块字是真的。”朱怀镜哭笑不得,发现
这位鲁大作家可能也是位病人。可鲁夫马上说了些比任何人都正常的话:“朱处长,我
知道袁小奇现在同上上下下达官贵人都有联系,根基很牢。正因为这样,我如果放弃了
沉默,会让很多人难堪的。所以,还是烦你递个话,让他顾忌些。”鲁夫脸上阴阳怪气
的。朱怀镜头一次意识到维护谎言也可以成为众多体面人的共同利益。袁小奇如果真的
是一只戳不得的纸灯笼,就连他自己也会陷入窘境:“鲁夫先生,你理智些。我答应你,
帮你去找找袁小奇。我相信袁小奇不会在乎一两万块钱的。你千万别急着发什么文章说

这说那,那样对谁都不好。”鲁夫说:“那好,就拜托朱处长了。”
    鲁夫起身告辞。朱怀镜看时间,还早,才九点多钟。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真有
些想念。可又想文人们多半有些神经质,说不定鲁夫一觉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形象很
高大,用不着为区区两万块钱低三下四,干脆他妈的呼唤真理算了。若是这样,事情就
糟了。反正不晚,去找一下袁小奇吧。
    朱怀镜到了天元,乘电梯直上八楼。楼道口有两位保安站在那里,拦住了朱怀镜,
问他找谁。朱怀镜说找袁小奇。保安说对不起,袁先生说今天不见客人。朱怀镜心头早
有火了,可同保安争起来又失自己身份。他压住火头,自我介绍了。保安并不在乎他是
市政府处长,只说对不起,我们对客人负责。朱怀镜便有些忍不住了,正要发作,黄达
洪走来了,老远叫道:“朱处长,对不起对不起,我才要下去接你哩。袁先生在等你。”
两位保安这才立正鞠躬,齐声道歉。走在走廊里,黄达洪告诉朱怀镜,袁先生每次回来,
都是热门新闻人物,休息不成。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包一层楼,请酒店的保安把关。朱
怀镜却想,这都是屁话!人大会和政协会的住地都有公安人员负责保卫,来客都需登记,
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袁小奇不过是故作神秘,抖抖威风罢了。
    门一开,见里面客厅里坐了好些人,有些是朱怀镜见过的,他们是袁小奇的手下。
多是些新面孔,而且多半面呈凶相。袁小奇靠在沙发上笑道:“啊呀,朱处长,你好
啊!”直到朱怀镜快走近了,他才慢慢站了起来,握手道好。朱怀镜刚才在楼道口本来
就不高兴了,这会儿见袁小奇半天不起身,显得怠慢,心里越发恨恨的。便玩笑道:
“袁先生的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我差点儿都进不来了。”袁小奇摇摇手,朗声一笑,
“哪里啊,朱处长真会批评人。我袁小奇能有什么架子?对不起,这次一来就开会,没
有来得及拜访你。我知道朱处长很忙,没事不会来找我的。朱处长有什么事?请指示。”
朱怀镜笑道:“说指示不敢。有个小事情,想单独同袁先生说说。”袁小奇说:“好吧。
我也正好有事向你汇报。”袁小奇话音刚落,其他人就起身点点头回自己房间了。袁小
奇比刚才客气多了,亲自为朱怀镜点了烟:“什么指示?”朱怀镜心想这袁小奇真是演
技超群,他也许有意要让手下弟兄们知道,自己在政府官员面前是怎么个架势。朱怀镜
也就故意端起政府官员的架子,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慢吞吞吸了几口烟,才把鲁夫索稿
费的事说了。袁小奇听罢,鄙夷地摇摇头说:“这些文人,难怪让人看不起!为了两万
块钱,搞得天摇地动。他早惹得我心烦了,如今又来烦你朱处长!”朱怀镜不想同袁小
奇讨论文人如何,只把直话说了:“我的意思,就只是两万块钱的事,给他吧,省得麻
烦。”袁小奇说:“朱处长,不是我不给。鲁夫的稿费由出版社付。鲁夫又反过来找我。
一两万块钱,我不在乎,可得有个给的理由。我不能因为人家说我是慈善家,见人就给
钱是吗?帮助失学儿童,我给钱;帮助孤寡老人,我给钱;支援灾区,我也给钱。可是
鲁夫这稿费不明不白,我不能给。”听了袁小奇这番话,朱怀镜明白了他的处世之道。
能给他带来名利的钱,再多也给;否则,钱再少也不给。看样子,只有对袁小奇晓以利
害了。可又不能把话说得太露了,他考虑了一下措辞,说:“袁先生,俗话说,小鬼难
缠。万一鲁夫什么也不顾忌了,写篇说坏话的文章到外面一发,皮市长面子上不好过的。
当领导的,最注意的就是影响。”袁小奇笑道:“我明白朱处长的意思。你是说怕鲁夫
写文章说他自己那本书全是胡编乱造的?那他就写吧。到头来只会让人家说他不是东西
哩!我还可以站出来证明那本书的确是假的,我还可以去法庭告他把我描绘成三分不像
人,七分不像鬼的神汉哩!笑话!”
    想不到袁小奇自己点破了这层意思,朱怀镜便感觉这人原来骨子里是个无赖。“袁
先生,何必要把事情弄到这地步呢?对谁都不利。既然你说到这意思,我就说,书的真
假,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一旦鲁夫在这事上做文章,同你有联系的所有领导、朋友都
会陷入尴尬境地,当然也包括你自己。不瞒你说,我最关心的还是皮市长怎么看这事。
所以,你还是付他两万块钱算了。”袁小奇沉默片刻,终于松口了,“好吧,我就当看
你朱处长的面子。”说罢就打电话叫来了黄达洪,让他明天拿两万块钱付给鲁夫。袁小
奇笑道:“朱处长,我很佩服你,为朋友舍得出力。”朱怀镜说:“袁先生,不是我讨
你的人情。要说朋友,你和鲁夫都是朋友。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为你考虑的。”袁小奇
说:“谢谢你朱处长。”回头又对黄达洪说:“达洪你十分钟之后叫弟兄们过来,我们
消夜去。我同朱处长还有话要说。”
    黄达洪走了,袁小奇神秘兮兮起来,“朱处长,政协会上的气氛不对头,成天讨论
的是反腐败,有件事是冲着皮市长的。今天下午有人讲到皮杰的天马娱乐城,说那里是
荆都最大的淫窝。我估计,明天会有委员提案的。我想找皮市长汇报这事,他忙,找他
不到。”朱怀镜吃了一惊,却没有表露出来,说:“有些人对领导干部子弟经商有成见。
说句实话,平民百姓子女是人,领导干部子女也是人。只兴平民百姓子女做生意,就不

准领导干部子女做生意?其实天马我去过,并不是外面说的那么回事。对皮市长,我可
以说是最了解了,他对皮杰是严厉有余,关爱不多,从来没有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就对
他有什么特别关照。领导干部,不好做人啊!好吧,我向皮市长汇报一下。袁先生,我
先替皮市长感谢你。”袁小奇说:“哪里的话,皮市长对我很关心,对他忠心,是应该
的嘛。朱处长,我们一起去消消夜吧。”
    朱怀镜想马上去找皮市长汇报,便推说还有事,谢谢了。下了楼,见时间已是十一
点了,他先打了方明远的手机,问这会儿皮市长在哪里。方明远问有什么事。朱怀镜说
这事不大也不小,电话里不好说。方明远想了想,让朱怀镜去荆园六号楼,他在楼下厅
里等他。朱怀镜坐的士飞快地去了荆园六号楼。方明远已在楼下等着了。两人上去敲了
门,开门的竟是陈雁,一身睡装打扮。陈雁说道请进,完全是主人味道。走过门厅,才
见皮市长穿着睡衣,正伏案批阅文件。陈雁给朱方二位倒了杯茶,进卧室里去了。皮市
长日理万机的样子,眼睛半天才从文件上抬起来:“怀镜,什么事这么急?”朱怀镜便
把政协会上的情况细细说了。皮市长听罢非常气愤,“这个皮杰,尽给我惹麻烦!政协
委员们提的意见是对的!荆都市区,应是全荆都的首善之区,怎么能让腐朽的生活方式
如此大行其道?你们传我的指示,今晚马上封了天马娱乐城,看到底问题有多大!该怎
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朱怀镜和方明远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皮市长
站起来,来回踱了一会儿,站在客厅中央,缓和了语气说:“这个问题不能过夜,今晚
一定要处理。请你两位连夜同公安部门联系一下。怀镜不是同分局的宋达清同志熟吗?
要他亲自督阵。你们去吧。”
    两人出来,去了隔壁方明远的房间,商量这事怎么办。方明远说:“皮市长对皮杰
一向要求很严,这事今晚一定要办的。这样吧,我们先去天马找皮杰,把他老爸的指示
传达了,让他自己有个数。然后我们再去找宋达清,同他商量一下怎么行动。”两人便
飞快地奔天马而去。这会儿已是午夜十二点,娱乐场所的男男女女们玩兴正酣。
    第二天,关于天马娱乐城被查封的消息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间传播开了,而且
差不多都知道是皮市长亲自下令给公安部门的。对此事却是各有各的评价。有人说皮市
长是在演戏,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有人说皮市长哪是在封天马?而是在封人大代
表和政协委员的嘴巴;当然也有人说皮市长敢于对自己儿子下手,铁面无私,难能可贵。
不过说这话的多是头上有一定职务的领导,也多是在公开场合。
    但政协会上反腐败的话题还是没有压下来,很快就传染给人大会了。两会的提案和
议案很大一部分是有关反腐败的,点到了具体部门或人和事。市政府一些手中掌有实权
的部门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事态既然如此了,市委和市政府就该有个态度了。市委书记
陈寅生和市长皮德求在人大会上专门就反腐败问题讲了话,全体政协委员列席了会议。
陈书记主要讲了反腐败的重要意义和市委反腐败的决心。皮市长接下来讲,按惯例首先
自然要对陈书记的讲话作简要概括和高度评价,再讲下去就很实在了,大家喜欢听。皮
市长说有少数领导干部自律不严,见利忘义,见色起意。从最近发生的几起领导干部经
济案件看,有一条规律,就是人人都有情妇,有的甚至不止一个情妇。金钱总同美色绞
在一起。要洁身自好啊,同志们!
    不管怎样,人大会和政协会还是要圆满结束的。散会的当天,朱怀镜约了严尚明、
张天奇、袁小奇、皮杰、宋达清、黄达洪等在龙兴大酒店吃晚饭。他事先同严尚明把张
天奇的意思说了。严尚明同张天奇本来就有联系,免不了需要相互关照,便满口答应从
中撮合。朱怀镜和张天奇、宋达清三人先到了,坐在包厢喝茶说话。玉琴专门出来陪着。
一会儿皮杰到了,见了宋达清,就玩笑道:“宋局长,辛苦你了,三更半夜的,还亲自
率领弟兄们去我们天马检查指导工作。”宋达清却不好意思了,握着皮杰的手使劲摇了
摇说:“对不起你了。你老爸也太认真了。要是所有领导干部都像皮市长这样,老百姓
就满意了。”皮杰很是生气的样子:“我也是老百姓啊,我就不满意。做他的儿子,别
想捞什么好处!全家人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我算是遵纪守法的了,可我老爸还总是动用
专政工具来对付我。”皮杰这话又让宋达清手足无措了,只知嘿嘿地笑。
    袁小奇和黄达洪到了。黄达洪一进门,来不及介绍袁小奇,先啊呀呀一声,握了张
天奇的手,说:“是张书记啊,你好你好!”张天奇也很是热情,道:“达洪啊,早就
听说你发达了,果然气派不凡。”看他俩场面上一来一往,不知情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
们之间有过节。张天奇同袁小奇没有见过面,朱怀镜替他们介绍了。张天奇把手伸了过
去,“久闻袁先生大名,幸会幸会。”袁小奇豪爽道:“张书记,你好你好。我们虽未
见过面,可常听朱处长说起你。”他说着就望望朱怀镜。朱怀镜便点头而笑,很有面子。
袁小奇放下张天奇的手,恭请他先入座,“正好我同张书记的名字共着一个‘奇’字,
最大的莫过于天,所以张书记是天奇,我袁某只是小奇。托张书记的福了。”大伙儿一

齐笑了。这时严尚明到了,进门就拱手致歉。大家都站了起来,请严尚明入座。相互让
了让,最后请严尚明坐了首席,次者张天奇、袁小奇。其他各位随意就座。各位带来的
司机安排在隔壁,另开了一桌。玉琴客气着问问各位,就招呼服务小姐上菜。大家都说
不喝白酒,便上了葡萄干红。
    朱怀镜举了杯,感谢各位赏脸,请大家先干一杯。自然有说干的,有说不干的。朱
怀镜就说头一杯,干了吧。严尚明今天爽快,一仰脖子干了。朱怀镜早干了,亮着空杯
子晃了一圈,说严厅长都干了,我看谁不干。大家只得干了。严尚明听着这话,心里很
受用,很风度地笑着。
    喝红酒,气氛轻松自在些,随意举杯,随意说话。喝了一会儿,严尚明愈加高兴了,
说:“今天正好是八位,算是八仙了。正好又有一位女士,梅总就是何仙姑了。”这话
本不太幽默,可严尚明能有此等表现已很不错了。大家笑了起来。朱怀镜抓住这话借题
发挥:“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我们这八仙之间要的是同舟共济。对不对严
厅长?”严尚明点点头:“朱处长说得好。袁先生在外面没有办不了的事,若万一在荆
都碰上什么麻烦,找我找小宋都行。张书记是地方大员,达洪常驻荆都,有事别客气,
你同张书记是老乡吧?听说你在他们那里也有生意?跟你说,在若有碰上什么不方便的,
你只管找张书记,他是我的老朋友了。袁先生是你的老总,你自然要听他的。在荆都你
多听我的,去若有你就听张书记的,袁先生不会有意见吧?”黄达洪就专门举杯同张天
奇碰了,很是诚恳:“张书记,我黄达洪本是你一手栽培的,只怪我自己不争气,硬要
出来闯江湖。今后要请你多多关照。”张天奇笑道:“达洪说到哪里去了。你以后去若
有就不要客气,找我吧。”黄达洪虽是个土匪性子,但要是比他高一等的人有意思伸出
一条腿来,他便什么也不顾巴不得抱住粗腿往上爬。最老道的要数严尚明,假装糊涂,
只当什么事都不清楚,就把两人的过节轻描淡写地化开了。朱怀镜觉得很长见识,他原
来想着这事很难处理的。
    皮杰总是拿宋达清开玩笑,要他写份汇报材料,向市政府详细汇报那天晚上在天马
检查的情况,看到底有多大问题。宋达清笑嘻嘻的,说天马不照样开业了吗?早没问题
了,还用汇什么报?严厅长便以叔辈身份数落皮杰,说你爸爸这是爱护你。你那里要是
真有违法行为,下次不要宋局长去了,我亲自带领厅直属大队去。尽管严厅长脸色严肃,
大家却只当玩话来听,都笑了起来。严厅长便也笑了。大家尽欢方散。
    朱怀镜送走各位,自己借故留下了。玉琴有些怪他,去了房间,便生起气来,“你
呀,今天要不是请客,也不会来看我的。”朱怀镜直喊冤枉:“我每天晚上都想来看你。
我一个人睡在荆园也是睡,何必不过来搂着个人儿睡?只是这几天太忙了,每晚都忙到
深更半夜。太晚了,又怕吵了你,就不来了。”玉琴不相信他这么忙,问:“你以往都
说会前忙些,真到开会了就没事了。这回怎么这么忙?”朱怀镜不便细说这次人大会和
政协会的内幕和花絮,只假言敷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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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知道香妹并没有发现他同玉琴的事,放心了说:“你说话得干净些!”香妹
一把坐了起来,指着床头柜:“你做都做了,还说我说得不干净!”朱怀镜拿起床头柜
上的一张名片一看,原来是那天晚上在天马娱乐城玩的时候,那位李静小姐留的。他想
惹祸的就是名片背后印的两行字: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这也不好怎么解释。
看着这两行字,人家真会以为他同那女人有过怎么样一个夜晚了哩。朱怀镜沉默一会儿,
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信不信由你。”朱怀镜不再多说,
去厨房下面条。面条做好了,拉儿子起来吃,给香妹端了一碗到床边去。香妹却仍不起
床,暗自向隅而泣。朱怀镜咝咝咝咝吃完了面条,想起自己毕竟同玉琴有那事,而且曾
在桑拿房里做过那事,自觉愧疚,心里有些不忍了。于是又去卧室劝香妹。香妹再拗不
过了,伏在男人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朱怀镜清楚,只要香妹愿意伏在他怀里哭了,和
解就到了八成了。他便不停地抚摸着女人的背,说着解释和宽慰的话,只是没有具体说
出名片是怎么回事。他想要是说穿了,就把男人们平时在外面取乐的法子和盘托出了,
事情就更麻烦了。直到夜深了,香妹才沉沉睡去。
    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们。香妹接了,递给朱怀镜,说是个男的找你。朱怀镜想是
谁发疯了这么晚电话来?拿过电话一接,见是李明溪。心想果然是个疯子,口上却不好
说。“明溪呀?什么大事?”李明溪说:“……我怕……”电话突然断了,传来嘟嘟声。
联想起李明溪发抖的声音,这电话的嘟嘟声就显得很恐怖。香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张
大眼睛望着他。朱怀镜说:“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
    朱怀镜开车直奔美院。这时街上车辆稀少,车开得快,三十分钟就到了。他飞快地
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楼,敲门喊道:“明溪,我是怀镜。明溪,我是怀镜。”一会儿,门
开了,却没有开灯,里面黑洞洞地吓人。朱怀镜摸着门框边的开关,开了灯,只见屋子
中央堆着一堆卷轴,却不见李明溪。“明溪!明溪!”朱怀镜叫了好几声,李明溪才从
门背后慢慢拱了出来。他穿得单薄,双手抱肩,浑身发抖。朱怀镜关上门,问:“出了
什么事了?”李明溪没答话,指着地上的卷轴,说:“这些画,你拿去,替我保管。”
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问:“为什么要把画让我保管?”李明溪眼睛四处一睃,“老
有人想从窗子上爬进来。”朱怀镜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疯了。他叫李明溪坐到床上去,披
着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呆滞地望着某个地方不回神。不时说出一两
句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话。朱怀镜陪着李明溪坐了好一会儿,快凌晨五点了,说了些安慰
话,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怜的样子,说:“把这些画带走吧。”朱怀镜想了想,
只好依他的,答应代他保管这些画。他来回搂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卷轴搬到车上。
李明溪也不帮忙,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床上,两眼傻乎乎地望着朱怀镜进进出出。
    过后几天,朱怀镜常打李明溪的电话,总没有人接。他真担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
白天工作忙,脱不了身,晚上又有应酬,想去美院看看也没时间。直到星期六,朱怀镜
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甚至怕一个人去那里了。两人赶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
门,不见有人回应。过会儿来了一位老师模样的男人,奇怪地问:“你们找谁?”听说
是找李明溪,那人越发奇怪了,问:“你们是他什么人?他疯了,送进疯人院了你们不
知道?”朱怀镜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吃惊不小。玉琴脸都吓青了,嘴巴张得天大。
朱怀镜很客气地对那人说:“我俩是李明溪的朋友,我是市政府的。我想见见你们学院
领导,请问怎么找?”那人说了。
    朱怀镜又问院长贵姓?那人说叫汪一洲。朱怀镜知道汪一洲,只是从来没有把汪一
洲同院长联系在一起。上次同李明溪一道举办画展的就有汪一洲,在朱怀镜的印象中,
汪一洲不过就是对李明溪心存嫉妒的一位老画家而已。

    朱怀镜同玉琴很快就找到了汪一洲的宿舍。汪一洲招呼两位坐下,倒了茶,放在两
人前面的茶几上,说:“李明溪是个怪人。我没想到他还有朋友,还是市政府的朋友。”
朱怀镜说:“有位老师说他疯了。”汪一洲摇摇头,叹了一声,说:“前天把他送到精
神病医院去了。他平时就太怪僻了,幽闭,固执,傲慢,同事们他谁都瞧不起,整个人
就像幽灵似的飘来飘去,不知道早晚,不知道冷热,不知道饥渴。每次上课都要学生去
叫他,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课。这几天状态更糟了,日里夜里不停地在校园里走
来走去,缩头缩脑,走几步一回头,贼虚虚的。有些女生见了他都怕,躲都躲不及。我
在这以前找他谈过几次,想开导他。但都是我一个人说,他望都不望我。朱处长,我有
责任啊,政治思想工作没做好。”
    “哪里啊,汪院长不必这样,他要害疯病,别人再开导也是没有用的。”朱怀镜觉
得好笑,心想一个人要疯了,同思想政治工作有什么关系?朱怀镜自己是官场中人,这
些话听官场人说说倒还顺耳,出自一位画家之口就有些不是味道了。“真没想到他会疯。
我平时只知道他这人怪,与众不同,没想到会这样。前不久雅致堂的卜未之老先生过世,
他还写了副很不错的挽联哩。”汪一洲道:“那也是个老疯子。他一个裱画的,不过就
是个匠人,却对画坛指手画脚,任意臧否。”朱怀镜听着很是尴尬,心里就不太喜欢这
人,不想多坐了。汪一洲却还有说话的意思,道:“朱处长,高校日子不好过啊,经费
紧张,教师的医药费保证不了。像李明溪这样,一人住院,要用掉好些人的医药费指标。
我这院长不好当啊。”朱怀镜知道麻烦来了,说:“你这学院是中央财政负担的,市里
顾不过来啊。”汪一洲却笑道:“也希望市政府关心关心啊。”朱怀镜怕这人难缠,直
话说了:“汪院长,你可以向市政府打报告。我可以帮你递递报告,这个倒可以做得
到。”汪一洲忙拱手表示感谢。朱怀镜先站了起来,免得再自找麻烦,然后说:“打搅
汪院长了。我们现在就去精神病医院看望一下李明溪。我这朋友在荆都无亲无故,还望
你多多关心啊。”汪一洲点头说:“自然自然,这也是我的责任啊。”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到精神病医院,见这里的病房几乎同牢房差不多,铁门铁窗,寒
气森森。这间病房里有六张病床,床上的病人或坐或躺,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如见不
祥,抖抖索索,有的竟钻进被子里去了。病人都穿着白底蓝条号衣,朱怀镜看得眼花,
一时看不清李明溪是哪一位。医生指一下最里面背朝里躺着的那位,说那就是李明溪。
朱怀镜问可不可以进去。医生说行,但得让他陪着。于是医生走前面,朱怀镜同玉琴紧
随其后。玉琴到底有些紧张,死死抓着朱怀镜的手。
    朱怀镜叫道:“明溪,明溪!”李明溪却纹丝不动。朱怀镜便伸手将李明溪的身子
扳了过来。李明溪目光痴呆,不知道望人,只死瞪着天花板。朱怀镜拉起李明溪的手摇
了摇,伏下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说:“明溪,我是怀镜。你没事的。”李明溪像是突然清
醒了,“怀镜?快帮帮我。汪一洲对公安局的说我疯了,把我关到这监狱里来了。我这
里有份状子,我一定要告倒汪一洲。”李明溪说着就爬了起来,在枕头、床铺下面乱翻
一气。翻了好一会儿,李明溪歪起了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颓丧地耷下脑袋。医生
扶着李明溪躺下,示意两位出去。
    出了病房,医生说:“这个病人从进来那天起就是这个症状,时不时又东翻西翻说
要找状子,要告谁告谁。”朱怀镜问:“他是不是真的病了?”医生觉得这话问得奇怪,
笑了起来,“这会有假?你不是看见了他的表现?什么公安局呀,监狱呀,告状呀。”
朱怀镜谢过医生,仍是放心不下,便只好打着市政府的牌子,找了医院院长,请求他们
好好关照李明溪。

    最近,办公厅里的处长们见了朱怀镜,都会悄悄拉着他神秘地说:“请客呀!”朱
怀镜不好多说,只是笑笑,或说:“请多关照。”他当然要客客气气,到底心里把握不
大,便有意无意到一些处室串串。这天上午,他从刘仲夏那里出来,正好碰上韩长兴。
韩长兴一把拉住他,要请他去办公室坐坐。朱怀镜本不想去他那里坐的,因为韩长兴是
乌县老乡,不管怎样都会投他一票的。可韩长兴却说出一段公案来:“告诉你,这次在
县里听说了一件事。七月份,乌县发生了一次交通事故,当时这事处理了,没事了。没
想到这回被人捅出来了,原来是县里为了迎接皮市长下去视察工作,把街上的疯子叫花
子用汽车往外地送。不巧,车在路上出事了,人全摔死了。这次上头派人下来追查,县
里的领导都推说不清楚这事。只有管民政的应副县长说几个县领导议过这事。这下好了,
大家都说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办的,只有应副县长知道,责任就落到他头上了。地委书记
吴之人专门找应副县长谈了话,叫他以大局为重,暂时受点委屈,保证应副县长一年之
后官复原职,并且今后不影响提拔。应副县长反复考虑,觉得自己再怎么也拗不过组织,
就硬着头皮认了。这样一来,往外地遣送流浪者就是应副县长一个人擅作主张了。这下
他的麻烦就大了,弄不好还要判刑。”
    朱怀镜暗自吃惊,却不动声色。那位应副县长朱怀镜也很熟悉,知道这人还算正直,

只是太没心计了,这人沦作替罪羊,也在情理之中。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的手段了。
    朱怀镜串了几个处,仍回到自己办公室。电话响了,是汪一洲打来的,说刚接到精
神病医院电话,李明溪跑了。朱怀镜急坏了,忙直奔了精神病医院。问了情况,院长说,
李明溪要小便,一位医生陪他去了厕所。哪知那位医生去了厕所,自己却想大便了。他
就交代李明溪小便完了之后别动,自己就蹲下去了。等他大便之后站起来,发现人早没
了。去病房一找,哪里有人?朱怀镜马上去了美院,汪一洲很是自责的样子,说:“我
们有责任啊!我本来想派个人陪护的,医院说用不着,我们也就不坚持了。唉!”朱怀
镜问:“学院采取什么措施找人了吗?”汪一洲说:“我正准备同几位副院长研究,派
一些教师出去寻找。过几天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们可以考虑多派些人出去。”朱怀镜
听着心里就有火,人命关天的事,他还在温开水泡茶慢慢来!朱怀镜尽量克制自己,说:
“汪院长,我建议你们马上同派出所联系一下。我去李明溪房间等候他,说不定他自己
就跑回美院来了呢。”汪一洲支吾几声,说:“这个……是这样的朱处长,我们学院住
房紧张,李明溪住院了,我们把他的房子暂时空出来让一位教师住了。”朱怀镜终于忍
不住了:“汪院长,这就不对了。李明溪是你们的教师,要是他知道自己离开一段,房
子就被人家住了,不疯都会疯!”汪一洲说:“只是暂时借,等他出院,马上还的。我
当初就说这样做不太妥当,但几位副院长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也就依了大家意见。”
朱怀镜心想面子反正撕破了,就更加严肃说:“汪院长,李明溪是市里很重视的青年画
家,皮市长对他相当赏识。我当天就把李明溪的病情向皮市长汇报了,他当场指示,一
定要好好为他治病。现在他人丢了,你们把他的房子占了,就不对了。请你安排住在里
面的老师搬出来。我晚上再来。”汪一洲自然有所顾忌,便答应说:“我去做做工作,
让那位教师搬出来。你晚上来我这里取钥匙吧。”
    朱怀镜自己晚上一个人傻等在那里也没意思,想来想去只有曾俚可以陪他了。便先
打了电话去,曾俚才知道李明溪疯了,很是惋惜。两人开门进了李明溪的房间,见里面
是刚搬过家后的常见景象,遍地垃圾。也不知汪一洲他们把李明溪的家具搬到哪里去了。
朱怀镜突然想到,汪一洲擅自打开李明溪的门,或许另有所图,只怕是打他那些画的主
意。朱怀镜找了两张凳子,擦干净了,两人坐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遍地的垃圾在灰
暗的灯光下有些面目狰狞,朱怀镜的脑海里生出许多恐怖的幻象。时间不早了,朱怀镜
显得很焦虑:“明溪能到哪里去呢?”曾俚说:“明溪是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人能够疯
是福气。他是为了逃避而出走,再不会自投罗网了。”朱怀镜摇头叹道:“我想明溪即
使疯了,也成不了一位幸福的疯子。他只会成天想象自己被某种不明不白的邪恶追逐着,
没日没夜地逃,直到耗尽生命。”朱怀镜不时地看手表,心里为李明溪担忧。已是初冬
了,这会儿也许李明溪正佝偻着、抖索着,在荆都的某个黑暗肮脏的巷子里狼顾而行吧?
曾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垃圾的霉味被扬了起来,在屋子里弥漫着。
    此后的日子,朱怀镜担心着李明溪,时常向汪一洲过问他是否回来了。但始终没有
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踪也并没有妨碍朱怀镜平日里的好心情。毕竟他快提拔了,春风得
意的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同人家说。有时碰上熟人,他会情不自禁地叫住别
人。可当他同人家热情地握手时,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便毫无意义地彼此寒暄。经过
了这么几回,他就交代自己沉着些,免得让人家看着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笼络人
心。幸好他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与表现,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来,他怎么也没
有料到,在处长会上投票时,他的得票没有过半数。提拔落空了。投票结果是第二天柳
秘书长找他谈话时告诉他的。“你要正确对待,怀镜同志。你的工作不错,领导心里有
数。千万别因为这事影响情绪影响工作啊。”柳秘书长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朱怀镜虚心
听着,真诚地点头。可他内心的感受真的没法形容。
    朱怀镜从柳秘书长办公室出来,碰上好几位处长。他没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里
却感觉自己正是被这些人愚弄了。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没投他的
票,可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下,碰见谁就觉得谁假惺惺的。他回到办公室,泡了杯浓茶,
喝得哗哗响,满头冒汗。一会儿,韩长兴敲门进来了,坐下来,望望门外,低声气愤地
说:“他妈的,有人就是嫉妒!说你是皮市长的二秘书!”这倒是朱怀镜不知道的。这
机关大院,谁都想削尖了脑袋往市长们那里钻,可又谁都看不惯天天围着市长们转的人。
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长的交情就行了,朱怀镜不想同韩长兴多说这事,就说了几句客
气话,把他打发走了。
    刚送走韩长兴,裴大年来了。朱怀镜说:“贝老板,恭喜你。”裴大年把门轻轻掩
了一下,坐下说:“公司进入市里重点扶植的十大民营企业名单,今天我是专程来感谢
你的。”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往朱怀镜桌上一丢,轻声说:“别说多话,收

起来收起来。”朱怀镜很为难的样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一手扯开抽屉,一手轻轻
一扒,就将信封扒了进去。裴大年这就笑得更加义气了,说:“好兄弟,这就是好兄
弟。”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两人喝茶抽烟扯谈一阵,裴大年就告辞了。
    下了班,朱怀镜直等到办公楼的人都走尽了,才拿出信封,见里面装着五沓百元钞
票。不用数,这是五万块。他打开保险柜,将钱往里面一丢,正好压着龙文的那个笔记
本。朱怀镜锁上保险柜,忍不住咬牙切齿一阵,内心升腾起一种快意,感觉就像报复了
谁似的。晚上,朱怀镜去了玉琴那里。他今晚有些反常,几乎通宵没睡,要了玉琴三次。
玉琴依着他,每次都表现得欢快。事实上她直到最后一次才找到感觉,一边娇喘着叫道
怀镜你今天是不是疯了。
    此后好些天,朱怀镜越想越愤然,总想找机会同皮市长说说自己提拔的事。可皮市
长白天太忙,晚上单去说自己的事情又显得唐突。朱怀镜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设法送点
什么去。可最近市里发生了好几起厅局级领导的贪污受贿案,皮市长在好些场合都强调
了廉政建设问题。在这种气氛下去皮市长家里送礼,似乎不太妥当。他让瞿林的哥哥种
了些没污染的优质大米,原来就是打算送给皮市长这些领导享用的。后来瞿林真的送了
几百斤来,朱怀镜又觉得送不出手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起初想起来头头是道,过后
一想就觉得好笑了。那几百斤大米在朱怀镜家阳台的角落里堆了两个多月,没有送出去
一包。今天朱怀镜反过来一想,送些不值钱的大米去,显得随便,算是个上门的好由头。
只要他坐下来,皮市长说不定就会过问他提拔的事。
    这天晚上,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没有出去,扛着一袋米去了。小马开了门,王姨听得
小马叫朱处长,从里面出来了,笑道:“小朱好久没来玩了。什么好东西?这么一大包
扛着,也不嫌累!”朱怀镜把大米放下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家表兄自己搞了
个生态农业园,种的庄稼一概不用农药、化肥,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这大米是优质香米,
我先煮着尝了,味道还真不错,就送袋来让王姨尝尝,看怎么样。”王姨早满面笑意了,
说:“小朱比我两个儿子懂事多了。”这时,皮市长书房的门开了,裴大年从里面出来,
说着打搅市长了。皮市长走在他身后,说道小裴好走。王姨也站起来招招手说小裴好走。
裴大年快走过客厅了,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朱怀镜,忙站住了:“哟,是朱处长?”朱
怀镜说:“哟,是贝老板?”两人握手,客气几句。
    裴大年出了门,皮市长回头笑道:“怀镜来了?”朱怀镜笑着说:“来看看市长。”
皮市长又问:“我总听别人叫裴大年什么背老板。裴怎么读作背呢?”朱怀镜便把裴大
年忌讳别人把他的姓按标准字正腔圆读出来的掌故说了。皮市长和王姨听罢,哈哈大笑。
皮市长说:“怀镜也心细。”王姨便把朱怀镜送了袋优质香米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皮
市长听了,非常高兴。说了些别的闲话,皮市长果然就扯到朱怀镜这次提拔的事了,说: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柳子风同志没有把工作做好。”朱怀镜说:“感谢皮市长关
心。柳秘书长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只是……说得不那个,机关里有股不太好的风气。”
朱怀镜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想看看皮市长有没有兴趣听他讲下去。皮市长却很
关心是股什么风,“你说说看。”朱怀镜这才说道:“有那么一些人,对领导身边的人
有成见,总在一边说三道四。说实话,我自己检讨,平时在市长您面前请示汇报很不够,
总是您有事叫我我才到您面前露脸。这本是不应该的。可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在背后说
我闲话,给取了个外号叫二秘书。”皮市长一听火了,脸都涨红了,说:“什么话?干
部就不可以同我皮德求接触了?那我不要成孤家寡人了?真是荒唐!”王姨也在一边说:
“有些人真是吃了饭没事干,尽说些是非。”皮市长脸色很快恢复了常态,语气平和:
“怀镜你放心,不要有思想包袱。你的事,我管定了!”朱怀镜忙说:“感谢皮市长!
不管怎样,我一定努力工作,绝不给市长您丢脸。”

    李明溪的行踪始终没有人发现,可因为曾俚的一个长篇报道,李明溪成了名动一时
的新闻人物。一时间,全国很多报刊都转载了曾俚的大作《画家之遁——一个童话的终
结》。在曾俚的笔下,李明溪是一位杰出的青年画家,笔凝古意,墨含春秋,画风卓然。
画家性情乖张,独行特立,不伍流俗,嬉笑人生,终以癫疯的方式使他痛苦的灵魂得到
了解脱。曾俚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谜团:李明溪的大量画作神秘地散失了,不知落入谁手。
同是这篇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读法。汪一洲琢磨这篇文章,总觉得曾俚在影射他,
说他压制和刁难李明溪,使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被逼疯了。可是曾俚笔法曲折,说
不上有意攻击谁,汪一洲只好吃了哑巴亏。可美院里的多的是明眼人,深谙曾俚笔意所
在,总在一边议论这事。汪一洲苦恼几日,想出一计,索性自己命笔,写了一篇为李明
溪叫好的文章,找一个权威报纸发表了。这样,至少外界以为汪一洲对李明溪如何如何
的猜疑可以消除了。汪一洲毕竟是画坛耆宿,他的文章一出来,立即引得北京和外省几

位老画家应和。吴居一先生对记者谈了他对李明溪的评价,赞赏有加。吴先生乃当今画
坛泰斗,他论人论画都可谓金口玉牙。于是,一批老画家成了画坛上的惜才若渴的开明
先生。一些青年画家则撰文作惺惺之惜,大有兔死狐悲之感。那些玩画的藏家从大量文
章中读到的却是投机和财富。李明溪的画价格直线飚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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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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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杰的天马娱乐城竣工开业了。朱怀镜和方明远都被邀请参加开业典礼。但皮市长
关照两位不要去,免得无端地生出什么话来。他们只好同皮杰解释了。皮杰发了老头子
一通牢骚,说过一段专门请二位一次。可司马副市长应皮杰恭请,去了,亲自为娱乐城
剪了彩。他是分管财贸的市政府领导,参加开业典礼似也在情理之中。这已让皮杰挣足
面子了。朱怀镜是过后才知道司马副市长去为娱乐城剪彩的,觉得中间的文章耐人寻味。
官场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维往往是想不通的。天马娱乐城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很是红火。
这里有高级餐厅、保龄球馆、游泳馆、歌舞厅、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种服务
一应俱全。
    向吉富贪污税款案果然办得滴水不漏。案发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朱怀镜正在天
马娱乐城打保龄球,接到龙文的电话,说向吉富已被处决。这时的龙文早已是乌县财政
局局长了。按照朱怀镜的嘱咐,龙文在案子未结之前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三个月
朱怀镜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总过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随风而逝,再也追不回来。
两人却舍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让对方满意。情人关系到了这一步,也许是不样之兆吧。
方明远隔几天就叫朱怀镜一道陪皮市长打打网球,这会让他获得几个小时的快乐。陈雁
是每次都在场的,不过朱怀镜这种时候的愉悦并不完全是因为陈雁。他是这样一种人,
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开心,只要同领导在一起,什么都暂时烟消云散了。其实,让他
不开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让他担心的却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龙文的电话。
却又怕接到他的电话。龙文也很谨慎,在自己顶过调查难关之后,仍然不敢给朱怀镜打
电话。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枪声中倒下了,他才在当天晚上打电话过来。两人在电话里也
不像专门说这事儿,而是老朋友聊天,偶尔说到乌县最近的新闻,随便说起向吉富因什
么什么罪被处决了。
    朱怀镜现在终于知道事情了结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内心莫名其妙地悲凉起来。
在一起打保龄球的还有雷拂尘、方明远、玉琴、宋达清、黄达洪,都是皮杰请来的,只
有朱怀镜和玉琴是强作欢颜。玉琴的不开心还因为龙兴大酒店的生意。龙兴的生意冷淡
一段之后本来好起来了,可天马娱乐城一开业,她那里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和ktv
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烟了。如今,荆都的新贵们把上天马玩当成了一种时尚,这儿门前通
宵都是车水马龙。每到黄昏,门前的停车场里靓女如云。她们浓妆艳抹,秋波频频,随
时就召。这些女郎是荆都的候鸟,哪家夜总会的气候适宜,她们就飞向哪里觅食。玉琴
坐在自己生意对手的保龄球馆里消遣,心情可以想见。
    打完三局保龄球,皮杰又请大家去唱歌。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哪里是唱歌的心情?可
其他几位不让朱怀镜走。玉琴向皮杰道了感谢,先走了。皮杰便领着几位去了ktv包房。
几位正说笑着,经理领着五位小姐进来了。皮杰说:“各位随便挑吧。”大伙儿先是客
气,说让老总先挑,言语间隐去了皮杰的姓氏。朱怀镜还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动作,
他们几位是早已玉人在怀了。皮杰便问朱怀镜:“张老板,你看不上再去叫?”只剩下
一位了,站在那里有些发窘。朱怀镜觉得让小姐难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
姐莞尔一笑,过来了。朱怀镜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过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
头来捡了个别人挑剩下的。这位小姐脸蛋身段都不错,只是微胖,坐下来,手便放在朱
怀镜的手心里。这会儿,方明远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黄达洪和宋达清早带着小姐出去
跳舞去了。小姐见朱怀镜不想唱歌,就邀他出去跳舞。两人下了楼,正好一曲开始。小
姐手往朱怀镜肩上一搭,头便微微弯着,仰视着他,浅浅地笑。高耸的胸脯在他的胸膛
上摩擦,朱怀镜感觉着女人酥胸的挤压,脑子里一片空茫。小姐凑在他耳边说:“今晚
你把我带走。”朱怀镜心里一震,想尽量放尊重些,可下面却很不听话,硬硬地挺起来
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紧了,下身紧贴着他,轻轻地扭着。曲子完了,两人回卡座。小姐
吊着他的脖子,一条腿搭了过来。朱怀镜的手没处放,小姐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摸摸
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够味的。”朱怀镜哪敢如此放肆?万一熟人见了,多不好?便玩笑
道:“小姐浑身上下都很够味,岂止你的腿?”小姐笑道:“先生很会奉承女人,只是
太谨慎了。我见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过我,可不可以留个电话?”朱怀镜着难了,

便用话搪塞道:“要是有缘,今后还会见面的。我可不可以请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
“先生好聪明啊,自己不显庐山真面目,却来问我的名字。我叫李静,十八子李,安静
的静。”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里飘来飘去。李静总是在
说着绵绵情话,朱怀镜早已心猿意马,却在心里交代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线。李静喃喃道:
“好想同你过夜。”朱怀镜却不想冒这个险。但就此作罢,到底不舍,便说:“告诉我
怎么找你,过几天我打你电话。”李静说好吧。朱怀镜怕她失望了,便说了些道歉的话。
    朱怀镜驾着汽车开出一段路,兜了个小圈子,再折回来,开进了龙兴大酒店。他在
车上挂了皮杰手机,道了谢。皮杰当然以为是他太拘谨了,不敢尽兴玩。朱怀镜也不想
显得太老夫子气,只说家里有事。
   

    玉琴还没有睡,坐在客厅里等他。“云里雾里了吧?”玉琴噘着嘴巴佯作生气。朱
怀镜拍拍她的脸蛋儿,说:“云里雾里了我还回来?早登仙去了。”玉琴脱了朱怀镜的
衣服,开了水让他去洗澡。朱怀镜躺在浴池里,不禁想起了李静。那女人很肉感,也很
会风情,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吧。如此动人的女子就被那几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见选女人
单凭眼观恐怕还是不行,也得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才是。朱怀镜闭着眼睛擦着自己身子,
慢慢竟动情起来,心中不免恨恨的。玉琴送睡衣进来,望一眼他下面那硬挺挺的玩意儿,
抿着嘴巴笑。朱怀镜便说:“笑什么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着,慢慢脱了衣服。
    这一回两人过得不错。完事之后,玉琴桃花如面,让朱怀镜抱着去了卧室。两人抱
在一起静静躺了会儿,玉琴不经意叹了一声。朱怀镜问:“你怎么了?”玉琴说:“没
什么。明明是生意上的对手,还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应酬,真是滑稽。”朱怀镜说:
“你事业心强,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太认真了。什么叫事业?给你说,对这个问题我
是越来越糊涂了。从前我们理解的事业是为什么什么奋斗终身。现在呢?人们评价你事
业成功的标准就是看你当多大的官。生意场上做的,照说事业就是发财了。如果赚钱就
是事业,那么我们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去高谈阔论?现在你的生意被皮杰抢去了,是没
有办法的事,做生意,不可能没有竞争的。”玉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竞争
你不知道?我们是最先有意向征这块地的,他却用低于我们的价格征了地。这中间公平
在哪里?就说现在,整个荆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窝蜂似的往天马去,这中间名堂
你猜不出?还会有哪家酒家、宾馆如此大胆?这又哪来的公平竞争?”玉琴的语气是质
问式的,让人听着不好受,朱怀镜的情绪也坏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俩能在一起呆
一会儿不容易,何必总要说些不高兴的事呢?说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这些人能够改
变的。大势所趋,谁奈得何?”玉琴不做声了。朱怀镜也懒得去理她,躺在那里望天花
板。最近两人总是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生气。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后打破
沉默反过来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怀镜便会在心里自责,暗自发誓今后再不同她赌气了。
可是今天,玉琴背过身去,半天都不说话。朱怀镜有些不忍了,扳过玉琴。玉琴浑身软
沓沓的,滚了过来,眼睛却闭着。她瘦了,眼眶陷了进去。朱怀镜便心痛起来,搂起玉
琴,说:“好了,我俩再不争这些空话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办法吧。”
玉琴像是不生气了,叹了口气,往朱怀镜怀里拱了拱,抱着他睡了。
    朱怀镜也感到很累,却猛然想起龙文打来的电话,不由得一惊。内心感慨一会儿,
就想这事只能这样了,别管那么多,睡吧。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今晚这同一张夜幕下,
向吉富已成一具僵尸,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销魂;身为
乌县财政局长的龙文也许正放心落意睡着大觉,朱怀镜从电话里听得出他暗自庆幸自己
过了关;张天奇呢?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朱怀镜清早去办公室没多久,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儿子卜知非打来
电话,说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怀镜闻讯大惊。卜知非拜托他转告李明溪。朱怀镜答
应了,说了些安慰话。接完电话,朱怀镜坐在办公桌前,半天不知要做什么。卜老身体
那么健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李明溪接到朱怀镜的电话,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说:“是真的吗?”这话
本来问得好笑,朱怀镜这回笑不起来,说:“谁同你开这种玩笑?这样吧,你写副挽联
吧,落我俩的名字。我再按荆都规矩买些礼品。我中午下了班再来接你。”
    十点多钟,柳秘书长打电话来,请朱怀镜去一下。朱怀镜忙放下手头的事,去了柳
秘书长办公室。柳秘书长很是热情说:“今天专门同你扯扯。怀镜,你的工作不错,各
方面素质都很好,组织上是很满意的。我同皮市长经常说到你,皮市长也同意我的看法。
办公厅最终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朱怀镜不知今天柳秘书长到底要说些什么,谦
虚了几句感谢柳秘书长的教育和栽培的话。柳秘书长摆摆手,笑道:“哪里啊,是你自
己工作出色。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只是知道理解人,关心人,肯用人。干部成熟了,就
要重用,就要提拔。”朱怀镜听出些味儿来了,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快。便想,也

许柳秘书长是想同他谈谈别人的提拔吧,便说:“是啊,柳秘书长在用干部上是很有口
碑的。”柳秘书长有了刚才这番烘云托月,这会儿就把文章结穴了,说:“怀镜,按说,
你任正处级实职时间不长,应缓一步。但厅党组认为,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干部,不妨破
格。我们考虑,给你压点担子,提你任个副厅级研究员。我已把党组的初步意见向皮市
长汇报了,皮市长表示同意。”
    朱怀镜胸口怦怦地跳了起来。运气这么好,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柳秘书长说清了
组织意图,就端起了茶杯,注视着朱怀镜。这个时候,柳秘书长把对话空隙主动留出来
了。朱怀镜这就得马上表态了,便红着脸,语气却还平和,说:“感谢柳秘书长。我自
知努力不够,还有很多不足,却让领导这么器重,真有些诚惶诚恐。”柳秘书长说:
“我这是先同你透个风,不算正式找你谈话。我们厅里用干部,这些年一直坚持走民主
路线,先由干部推荐。这个你是知道的。”这个程序朱怀镜当然知道。从科级干部中提
处级干部,就先在相应处室全体干部中投票进行民意测验;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干部,
民意测验就在各处负责人中间进行。看上去够民主的,其实中间文章不少,大家心里都
清楚。科级干部提处级,民意测验纯粹是走过场,领导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百的支
持率都枉然了。可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投票情况一般还是会认真对待。毕竟处级干部
没有科级干部那么好对付。但不论提哪级干部,有关领导都会很讲方法地透些风出去,
甚至做些说服工作,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服从组织意图。朱怀镜对投票没有多大把握。
他任正处级时间短,这么快就提拔他,别人肯定有看法。朱怀镜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之后,
又说:“柳秘书长,您领导了解我,但各处的负责人不一定都了解我。您是知道的,我
这个人平时只是埋头工作,不太注意和外处室的同志联络。所以还得请柳秘书长做些工
作才是,不然我估计我的票数肯定不会太多。”柳秘书长点头说:“我会找同志们个别
扯扯的。我说,你上了,你认为处里谁出任处长合适些?”
    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会问这个问题。他琢磨着柳秘书长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图,
却实在猜不出,便谨慎地说:“要是从内部产生的话,我个人意见,邓才刚同志比较合
适。这个同志工作能力不错,事业心也还不错……”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眉头皱起来了,
就换了口风,“这个同志要说不足,就是统筹协调能力可能差了些。布置他一项工作,
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个什么新点子,或者通盘考虑处里工作,就有些顾不上
了。”柳秘书长含蓄地一笑,说:“怀镜,你小看他了,邓才刚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
人品也好,一身正气,嫉恶如仇。”朱怀镜听了这话,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柳秘书长真
的很赏识邓才刚。但他马上从柳秘书长嘴角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讥讽,便后悔自己为邓
才刚说话了。柳秘书长已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同他说起别的事了。
    从柳秘书长那里回来,朱怀镜心情仍没能平静。邓才刚过来,向朱怀镜汇报《财政
论坛》一书的发行情况。朱怀镜组织的领导干部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研究征文活动搞得
很像回事。大部分论文都在《荆都日报》上发表了,还组织评委评了奖,上上下下的领
导同志皆大欢喜。过后又将论文结集出版,书名是请皮市长题写了“财政论坛”四字。
再加上皮市长亲自作了序,这书的发行自然方便了。这些具体工作都是邓才刚抓的,现
在发行工作已结束。一算账,年终发奖金是不愁了。朱怀镜和颜悦色,直道老邓辛苦了。
内心却很同情这位可怜人。
    中午,朱怀镜去商场买了一床水鸟被用作祭礼。然后赶去美术学院接李明溪。一进
门,不及看见李明溪,先见地上摊着一副挽联:惯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苍茫无炎凉——
朱怀镜李明溪敬挽。朱怀镜微微点头,佩服李明溪。上联单看字面,已很贴切了,更妙
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语双关,道出卜老的人格风范。下联写卜老仙归却不显凄婉,也
正合卜老的放达散淡。朱怀镜看罢挽联,抬头搜寻一圈,才发现李明溪蹲在一个角落的
书柜边,正望着他,怯生生的像见了陌生人。屋子里依然是乱七八糟,似乎还散发着某
种怪昧。朱怀镜问:“明溪你没事吧?”李明溪也不答腔,磨磨蹭蹭站了起来,问:
“就走?”也没等朱怀镜答话,他便小心地叠起了挽联,出门了。朱怀镜替他关上门,
跟在后面下楼。上了汽车,李明溪自言自语:“人这一辈子……”朱怀镜想听他是不是
有什么高论,却听不到下文了。
    离卜老的家门口还有几道铺面,远远的就听到哀婉的唢呐声了。佛事道场的唢呐本
不讲究成曲成调,只是套着锣鼓木鱼,悠悠扬扬地伴上一两声,便天生的凄切,催人泪
下。朱怀镜感觉鼻腔里酸酸的一阵发痒,不禁唏嘘起来。孝男孝女们见朱怀镜和李明溪
二人前来吊唁,齐刷刷跪下,大声悲号,哭声震天。哭声让唢呐声一和,更是悲怆了。
朱怀镜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们。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被拉起来之后,就同朱李二位握
手,表示感谢。朱怀镜便猜想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李明溪送上挽联,朱怀镜送上祭礼。

看热闹的邻居凑上来看看挽联,都说这字写得漂亮。卜知非他看了挽联,知道来的是父
亲生前要好的两位忘年之交,便自我介绍了,再次感谢。请两位到一旁坐下喝茶。朱怀
镜叹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卜知非掩泪道:“父亲一辈子吃尽苦头,可他性子随
和,乐观开朗,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想不到最后还是抱恨而去。”朱怀镜不明就里,
问:“卜老还有什么大愿未了?”卜知非说:“你不知道,我老父亲早年接过人家一幅
古画来修补,后来就一直没见那人来取。那是清代石涛的一幅画,叫《高山冷月图》。
据父亲说,这是石涛的一幅佚画,很珍贵。时间一晃就四十多年了,父亲一直替人家保
存着那幅画。老人家说这是人家的东西,绝不可以据为己有。父亲只把这画给我看过,
全家上下再没有别人知道家里有这东西。不曾想,一个礼拜前,这幅画突然不见了。父
亲当天就卧床不起了。在床上病恹恹地什么东西都不肯吃,睡了七天,就闭眼去了。父
亲也没别的话同我说,只在临终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人生在世,知是易,知非难啊!想
我父亲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自有他对人生的看法。可惜我天生愚鲁,慧心不够,很让
父亲失望。”
    灵堂是在雅致堂前面临街搭起的一个棚子。荆都寻常人家老了人,都是这样在自家
门前搭个棚子做灵堂,这似乎也成一种风俗了。雅致堂自然是歇业了。灵堂正面大书
“当大事”三字,两旁挽联写的是:仙翁御风西去,荆水无语东流。卜知非见朱怀镜和
李明溪在看上面挽联,忙说:“这是我自己凑的两句,不好。两位先生送的挽联才合父
亲平生志行,我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挽联换上。”朱怀镜见李明溪不做声,就说:“换
倒不必,挂在旁边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气,叫人过来,将原来的挽联取下来挂在一
边,把李明溪写的挽联挂在灵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说说话,无非是些安慰话。李
明溪始终不怎么说话,总是望着卜老的遗像。朱怀镜见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作
贵宾了,就觉得老是坐在这里不方便,给人家添麻烦,便问:“老卜,你有什么要我们
帮忙的,只管说就是。”这本是要告辞时说的客气话,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帮忙,说:
“朱处长,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殡仪馆,尽是麻烦。我们不在他
们那里设灵堂,只是佛事道场完了之后送去火化,他们却硬是要我们租灵堂。其实也无
所谓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钱。光是这租金还好说,还有更不讲理的。我母亲也葬在殡仪
馆的公墓里,我们想把父亲同母亲合葬,这是老人家的心愿。我们想自己请人施工,他
们说这也不行,得交两万多块钱。还得在他们那里租花圈、买小白花。全按殡仪馆说的
办,包括老人化妆费、火化费等,得花五六万。这些都是他们明文规定要收的。那些人
态度才叫恶劣,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人。他们说,你这钱硬是要交的,这是钉子钉了
的。说实在的,花几万块钱我们也不是花不起,只是这事想着气不顺。这要是普通百姓
怕是连死都死不起了。”
    朱怀镜猛然想起殡仪馆那片也是宋达清他们局里的管区,就试着挂了电话,细说了
情况。宋达清不一会儿就打来电话,说事情摆平了。朱怀镜说了感谢。卜知非听说事情
真的办妥了,自是高兴,脸上有了笑容。可毕竟这不是笑的时候,马上就平静了脸,说
着很恳切的感谢话。朱怀镜就说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上班,告辞了。卜知非起身再次
同二位握手,谢谢谢谢,拱手不迭。
    快下班的时候,方明远进了他的办公室说:“这几天想见你都没时间。没事,只想
同你扯扯白话。”朱怀镜便递烟,心想方明远一定是知道他要提拔的消息了。果然方明
远神秘一笑,说:“朱兄,你又有好事了,祝贺你啊!”朱怀镜摇头笑道:“谢谢方兄
弟。我朱某能有今天,都是仰仗兄弟你提携啊。”方明远摆手道:“哪里啊,你要谢就
得谢皮市长。皮市长对你可是非常器重啊。我听他同柳秘书长多次说到你提拔的事。当
时不太明朗,我不方便同你讲。”朱怀镜听得出,方明远明着是为皮市长卖人情,其实
也是在为自己表功。他指着方明远笑道:“原来方兄对我也留一手啊!”方明远话锋一
转,“今后朱兄就是我的领导了,你得多多栽培我才是啊。”听了这话,朱怀镜明白方
明远心里不太熨帖,只是不太好说。兄弟两人,如今朱怀镜要升了,他自己虽是皮市长
秘书,却仍是副处级。也许说不上嫉妒,但心里至少有些酸溜溜的吧。朱怀镜自己清楚,
他的时来运转,的确是因为皮市长的看重,而这一切都同方明远有很大关系。他不便明
着安慰方明远,这样倒像看出他心理不平衡似的,就说:“我两兄弟就别说客气话了。
我知道你的后劲比我足,你才是可为大用的材料。我呢?勉强混个厅级,没大出息的。”
方明远却叹了声,说:“唉,官场凶险,这官当也好,不当也好。跟你说个绝密,财政
厅的投资公司,出了大事。投资公司的经理昨天已被收审了,据说所有厅领导都会牵进
去。财政厅的班子,这回只怕要一窝端了。”
    朱怀镜也不怎么吃惊,如今听谁出了事都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财政厅的蓝厅
长资格很老,在市里领导面前很有面子,真扳得他动?便说:“我同蓝厅长工作联系多,

知道他关系很硬。他同司马市长在一起,简直是兄弟一般,他同皮市长也不错。”方明
远道:“他同皮市长只是工作关系,同司马倒是私交不错。”朱怀镜听出些弦外之音来,
却不便点破。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旁敲侧击:“皮市长对这案子态度如何?”方明远说:
“皮市长态度坚决,说要一查到底。”朱怀镜暗自揣度,皮市长说的一查到底的底,大
概就是司马副市长了。两人因了这个话题感叹了一阵子,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里,见儿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见香妹。去厨房一看,冷锅冷灶。再去卧
室,却见香妹和衣睡在床上。朱怀镜一惊,怕是香妹病了,去摸香妹的脸,看烫不烫。
没曾想香妹一把扒开他的手,身子往里面背过去了。朱怀镜就知道香妹一定是为着什么
事生气了,问了好一会儿为什么,香妹才呜呜地哭了起来。朱怀镜更是慌了手脚,心想
一定是他同玉琴的事让她知道了。其实他早就料到,这事迟早香妹会知道的,也不太紧
张,坐在床边等死,只是脑子里一片空茫。香妹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你天天
说忙,我也就信你的,由你早出晚归,由你整夜整夜在外面混。你倒好,居然在外面玩
起妓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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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山寺的钟鼓楼终于竣工了,那沉寂已久的晨钟暮鼓又在荆山寺回荡起来,让上山
的游人多了几分兴奋。圆真大师专程下山,找到方明远,想请皮市长拨冗光临,视察一
下钟鼓楼。当时皮市长正在开会,没时间接见圆真。方明远很客气地请圆真坐了一会儿,
说说闲话,再客气地送他到楼下。却见圆真是开自己寺里的桑塔纳来的。如今荆山寺香
火鼎盛,寺院每年都还搞些建设,庙宇被修葺如新。圆真自己也有头有脸,经常出入市
政府和市政协机关,为政府建言献策。荆山寺开山一千五百多年,从来还没有一位住持
如此风光过,说明汇报同没汇报就是不一样。

    这天晚上,朱怀镜正好在家,瞿林来了。香妹问瞿林吃晚饭了没有,瞿林说吃过了。
朱怀镜请瞿林坐,瞿林有些紧张,微喘着说:“这次钟鼓楼没赚什么钱,今天结了账,
只得十来万。”听他说到这里,朱怀镜跑去将客厅通往儿子房间的门关了,说:“只有
这么大的工程,能赚这么多,不错了。”瞿林忙说:“姐夫事事为我着想,我知道。我
能在这里做些事,全是姐夫关照。这是五万块钱,姐姐姐夫拿着吧。”尽管瞿林说话注
意绕了弯子,但还是说得太直露了,朱怀镜说:“瞿林,你这样就太见外了。我和你姐
姐帮你并不是图你给什么好处。都是一家人嘛。”香妹也说:“一家人,不要这样。”
瞿林说:“我就是想着是一家人,就不分你我了。我知道姐夫做人太正派,没有其他收
入。这钱不多,放在那里,有事也可以应急。”瞿林硬是把钱塞进香妹怀里,然后说:
“你们平时开支也大。姐夫有些应酬也是为了我。再说,我来荆都这么久,在这政府大
院里见的听的也多了,现在就靠玩得活……”朱怀镜见瞿林越说越放肆,就打断了他的
话,同他拉起了家常,交代他赚了钱,要好好孝敬老人。朱怀镜越说越像一位很关切很
仁爱的兄长了。瞿林也有些感动了,因为这位当着大官的表姐夫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亲热
过。香妹当然也很高兴。她觉得马上就把钱送进去藏起来不太好,摆在明处又碍眼,突
然来个客人看着也不妥,就把一叠票子放在屁股后面坐着。朱怀镜同瞿林说话时,暗自
算了账,香妹手里存折上已有二十一万块钱,加上今天这五万就是二十六万了。这还不
算他手头的私房钱。朱怀镜不免有些得意了,暗自琢磨着一种有钱人的感觉。香妹一直
是位幸福感很强的女人,能干的丈夫,聪明的儿子,一天天优裕起来的生活,这一切都
让她感觉着自己做女人的成功。也许是因为屁股下面那叠票子有着奇特的功效吧,香妹
今晚的脸色特别红润,朱怀镜心里升腾起了那种久违了的冲动。可是瞿林没有马上就走
的意思。朱怀镜便问起网球场工程的情况。翟林说工程差不多了。朱怀镜私下担心袁小
奇的事说不走哪天就露了馅了,想问问网球场的工程款是否全部到位了。可他才收了人
家的票子,不便提及同票子有关的话,就有意避开,只用兄长的口吻说:“做事要善始
善终,快完工了更是大意不得。质量上不要留纰漏,免得让人抓了把柄。这个这个……
好好干吧,把这事真正当成一份事业来干,会有出息的。”朱怀镜这话的韵味就像领导
做报告的结束语,瞿林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说:“不早了,姐姐姐夫休息吧。”

    网球场加紧施工的时候,袁小奇在策划着怎样把这事儿弄得影响大一些,不能让一
百万元票子不声不响就花了。老干所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刘所长也很乐意把这事弄
得热闹些,因为这网球场毕竟可以算作他的政绩。于是,黄达洪受袁小奇之命,早早的
就同刘所长磋商,还多次征求朱怀镜、方明远、陈雁等几位的高见,拿了好几套方案。
大家认为最佳方案是请皮市长参加剪彩仪式,届时举行荆都市首届老干网球赛,并请皮
市长同袁小奇进行一场表演赛。陈雁跑去一说,皮市长欣然同意了。
    卜定佳期,袁小奇专此回了荆都。那些天朱怀镜正好随司马副市长一道下基层调查
研究,没能出席剪彩仪式。司马副市长的秘书小江和朱怀镜同住一个房间,他看了这条
新闻,神秘地笑笑,说袁小奇是个谜。小江只是这么隐讳地说了一句,没有下文了。朱
怀镜佯装糊涂,含含糊糊地哦了声。他猜想小江敢这么说,说不定是听司马副市长说过
什么。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司马副市长同皮市长之间面和心不和。朱怀镜早就感觉到自己
正一天天陷入尴尬境地。他必须学会走平衡木。
    过后几天,朱怀镜还没有回机关,又在另一地的宾馆,从服务小姐送来的《荆都日
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悠悠桑梓情,拳拳赤子心——袁小奇,一个平凡人的故事》。
一个神力无比的人,这会儿却是平凡人了。这一段,报刊上对伪科学的声讨文章不断,
而且出面撰文的多是些学界宿儒。看了这则报道的标题,朱怀镜就猜到是精心策划的。
文章的作者是新面孔,里面只字不提袁小奇的神秘功法,只把他刻画成一位满怀爱心、
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朱怀镜回到荆都正是下午六点多钟。香妹见他回来了,很是高兴,忙告诉他说:
“瞿林前天晚上来过,送了六万块钱来。他说本来赚了近二十万,刮油水的多了,他到
手的就没多少了。黄达洪他给了五万,是黄达洪开口要的。老干所刘所长也伸手了,他
给了他一万。黄达洪说陈雁为这个项目出了力,也应表示一下,他说给了她两万。”朱
怀镜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该收他的钱。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
为了图他送个几万块钱才帮他的。”香妹不知道朱怀镜发的是什么火,望着他不说话。
朱怀镜便又埋下头去洗脸。他是怪瞿林不该把给谁送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多难
听!江湖上跑的人,事情做了就做了,嘴上还说什么?
    吃过晚饭,朱怀镜想今晚就不出去了,好好陪一会儿香妹。这么想着,他心里暗自
歉歉的。儿子去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他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抓在一起捏了一
会儿。香妹脸上泛着红晕,很像一位幸福的女人。香妹说:“柳洁来家里玩过几次。我
起先以为她只是来玩玩。后来就听出些意思了。她是想让我给她介绍男朋友。”朱怀镜
警醒起来,说:“做媒的事往往费力不讨好,你不要管这闲事。”香妹说:“有好小伙
子的话为什么不成全人家呢?”朱怀镜不好明说,只道:“反正你不要管人家的事。她
现在是柳家的女儿了,柳子风自己会有安排的。我们去搅和,反而不好。”两口子正拉
着家常,电话响了。是张天奇。张天奇说:“你晚上出去吗?我想来看看你。”朱怀镜
忙说:“还是我过来看你吧。”张天奇说得很恳切,朱怀镜不好再推脱,只好说在家恭
候。张天奇已是地委副书记,竟然上门来拜访,朱怀镜心里难免有些得意,感觉有股气
从喉头咕噜咕噜直蹿肛门。朱怀镜总是这样,一激动就屎急尿慌。他只好扯了纸,去蹲
厕所。从荆园宾馆来这里没有多远,驱车一会儿就到,朱怀镜担心张天奇马上就到了,
自己却蹲在厕所里,会很难为情的。可越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越急,半天也拉不干净。这
时,听得外面张天奇来了。朱怀镜只好草草了事,净手出来。却只见张天奇一个人坐在
沙发里。朱怀镜不知张天奇有什么大事要说,只好请他去了书房。张天奇叹了一声,说:
“怀镜,又出了点小麻烦。”张天奇狠狠吸了会儿烟才缓缓说道:“高阳水电站明年总
算可以动工了,麻烦也来了。这几年,为了跑项目,我们花了些活动经费。有些经费财
政上不好处理,我让国税局想点办法,就只一两万块钱。我是交代国税局局长龙文办的。
龙文却把这事交给了城关税务所的所长向吉富。没想到向吉富想的办法是收税时大头小
尾,侵吞税款。这狗东西竟借机为自己捞了两百多万。这事被捅出来了。真查起来,就
会查到我的头上。我刚到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就让人来查经济问题,也不太好。何况侵
吞税款,性质严重。我知道龙文一直对你很尊重,只有你的话他听得进去。”
    朱怀镜这才知道张天奇的意图。他想这事不好办。向吉富真侵吞那么多税款的话,
必死无疑。而人命关天,不可能草草结案,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即便是龙文的嘴巴堵
住了,向吉富的嘴巴可是长在他自己的脑袋上。一个反正是死路一条的人,谁能保证他
不疯狗一样乱咬一气?这就难免不带出张天奇。钱虽不多,也没进张天奇私人腰包,但
侵吞税款非同儿戏。更可怕的是一旦有风声说张天奇牵涉这个案子,一夜之间,各种稀
奇古怪的说法就会在乌县、在若有地区乃至整个荆都市流传开来。那些平日里对张天奇
有意见的,说不定就借机落井下石,索性再举报他些事情,再有哪位领导批示立案查一
查张天奇的问题。张天奇要是真有什么问题,这一查麻烦就大了。朱怀镜想了想,问:
“张书记,办这事你同向吉富碰过面吗?还有哪些人知道这事?”张天奇说:“我只同
龙文讲过,别的人可能还不清楚这事。乌县班子你清楚,有个别人喜欢弄手脚,所以当
时我想通了气反而不好。”朱怀镜笑道:“既然这样,我说,你就连那一两万块钱都不
要认账。向吉富反正是死路一条,不在于多你这一两万块钱的罪。你什么事都不知道,
就让向吉富那小子一个人去死吧。你是为县里办事,没有什么可自责的。”张天奇问:
“龙文知道内幕,他那里怎么办?”朱怀镜说:“我尽快找龙文,做他的工作。相信他
还是会给我面子的。”张天奇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那就拜托你了,怀镜!我真的很
感谢你怀镜,我有好几桩麻烦都是你帮忙摆平的。”
    今晚两人说的是这事儿,完全是私房话的气氛。这种气氛最能让人把关系拉近,说
些掏心的话。张天奇软软地靠在沙发里,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说话间总是不停地叹息,
“难怪古人做官总有中途归隐的啊!同你老弟说实话,要是能够自由进退,我倒真想回
老家算了。只可惜如今你想归隐也无处可归了。最终还得面对现实,只能把很多事情很
多想法放在心里,咬紧牙关来处理一些问题。”朱怀镜说:“我马上打电话给龙文,让
他明天就来这里。我不方便回去同他说。”张天奇说:“这样也好,免得太张扬了。怀
镜,领导对你有考虑了吗?”朱怀镜面显惭愧,说:“我任正处长时间不长,主要是副
处级拖久了。要上个台阶,只怕一时不可能。”张天奇说:“用干部,原则性要讲,灵
活性同样要讲。皮市长对我不错的,有些话你自己不好说,我说说没事的。我哪天有机
会替你说说这事。我知道皮市长对你更关心,但别人说也有别人说的作用。”说罢,张
天奇起身告辞。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龙文到了,带着司机径直来到朱怀镜办公室。朱怀镜起身握
手、倒茶。客套几句,朱怀镜带司机到隔壁办公室去坐着喝茶,回来将门虚掩了,说:
“龙文兄,我就开门见山吧。专门烦你来一趟,是想说说向吉富的事。天奇同志找到我,
希望我同你商量一下,这事怎么遮掩过去。”龙文冷冷一笑,说:“如果是你的事,你
就是让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但张天奇的事,我还是站远一点吧。”听这话,朱怀
镜猜想龙文同张天奇肯定是有过节了。他没有问下去,只望着龙文。他知道龙文会说下
去的。龙文喝了几口茶,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我原来真的以为他对我不错。
他个别找到我,说县里上去争取项目,需要活动经费,有些开支财政上不好处理。我交
代向吉富去办。张天奇多次同我个别说,会考虑我的待遇。结果呢?他把财政局长提了
个副县长,拍拍屁股走了人。他一走,从外县调来了新县委书记蒋伟,把我调到财委任
副主任。我找过张天奇,请他为我说说话,他却向我打官腔。给你说朱处长,被张天奇
愚弄的人不止我一个,所有部下都觉得张书记这人很关心自己。直到他升官走人了,大
家才明白原来在他手下白干了几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你有意见哪里提去?不就是没
有提拔你吗?官场上,什么意见都好提,就是这个意见不好提!我看透了,无所谓。”
朱怀镜笑笑,说:“别这么说嘛!人一辈子,哪有时时都顺心的?我说龙兄,凡事得先
考虑于人于己有没有利。再说了,张天奇也没私吞,全用在跑项目上去了。即使查到他
头上,只是让他面子不好过,就一两万动不了他半根毫毛的。”
    “什么?”龙文眼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啪啪地拍着,“一两万?他同你说只有一两
万?经我手交给他的是一百三十五万!我笔笔都有记录的!向吉富也真是个混蛋。我原
来最信任他,准备推荐他当副局长。没想到,我让他想办法弄点钱给县里作特殊经费,
他却自己居然捞的比给县里的还要多!”朱怀镜也吃了一惊。一百三十五万!张天奇为
什么没有同他交实底呢?也许张天奇原本就一分钱都不想承认的。既然如此,只要我答
应帮忙,说钱的多少就没有意义了。数目大了说起来难听,倒不如说小些。朱怀镜反复
一想,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那么自己昨晚建议张天奇一分钱都不要承认,其实正中
了他的下怀,自己的建议就是自作聪明了。这个张天奇,真是老谋深算啊!朱怀镜也有
了种被愚弄的感觉。但不管怎样,张天奇这个忙他还是要帮的:“龙兄,你想过没有?
这事认真查起来,你自己会有什么结果?”
    龙文叹道:“我再怎么也只负有领导责任,说大点就是犯了玩忽职守罪吧。我想好
了,不在乎了。有人找我,我就和盘托出。他张天奇能去坐牢,我也就去坐牢吧。”朱
怀镜听着感觉哭笑不得,说:“你想想,万一查起来,张天奇什么也不认,不是你自己
的事了吗?你只是单方面登记了,能说明什么问题?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办案线索,做不
得法律证据的。我说,这事就算水落石出,向吉富必死无疑。张天奇轻则撤职,重则判
几年刑。你呢?你是个聪明人,做事怎么这么傻呢?你每次把钱送给张书记,有手续
吗?”龙文摇头说:“按当时情况,他不给手续,我能问他要吗?不过我从向吉富那里
接过钱也没有任何手续。”朱怀镜说,“既然如此,你倒不如来个死不认账,让向吉富
一个人去死算了。不是我心狠,他反正是死。只要你不认账,线索只到你这里就断了,
同张书记就没有任何干系。既然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就用不着避什么嫌,很方便过问
这个案子。他正好管政法,过问案子天经地义,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干净利落地结案。只
要杀了向吉富,一了百了,大家干净。”
    龙文不说话了,一个劲儿抽烟。朱怀镜也不急着说他什么,让他一个人想想去。过
了好半天,龙文有气无力地说:“朱处长,只好依你的意思了。”朱怀镜放了心,看时
间差不多了,就挂了香妹电话,告诉他龙文兄弟来了,让她早些回家,做几个菜。龙文
却不起身,招手让朱怀镜坐下,说:“朱处长,我还有句话要说。如果是给你帮忙,我
就是垫钱垫米都得帮。但这是帮张天奇,我就得开口。他张天奇也得帮帮我。”朱怀镜
说:“你要他帮什么,我一定转告。”龙文说:“我不想在财委当这个副主任。他张天
奇原是暗示我任管财贸的副县长的,现在我也没这个野心了。国税局局长的位置我也不
想回了,那张椅子我现在想着都觉得烫屁股。你叫他同蒋伟说说,让我去任财政局局长。
朱处长,你别骂我伸手要官。现在下面的官靠买,光伸手要是要不到的。”朱怀镜笑着
阻止他,说:“别的我们就不管了。”龙文说:“好,走,去你家喝酒。”
    朱怀镜站起来,突然想起件重要事来,说:“龙文兄,你的那个登记簿……我是说,
怕万一到时候办案的人玩起蛮来去你家搜查,就是个问题了。我建议你还是把那簿子毁
了。如果你还有担心,你可不可以相信我,把那簿子交我保管。别人怎么也想不到我们
之间有什么牵扯的。”龙文想了想,说:“这是我最后的自我防卫。”朱怀镜说:“龙
文兄,你这就是不相信我了。你看不出?我的确是在帮张书记,但同时也是在帮你。我
知道我自己做的事,其实是在帮你们建立攻守同盟。我无意中就成了你们的同党了。这
事与我无干,我何苦呢?说句良心话,乌县好不容易出了张天奇这么一位有前途的领导,
我们都得维护。你想想,我就连自己都牵扯进去了,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龙
文沉默半天,掏出了那个簿子,交给朱怀镜,说:“朱处长,我这是等于把自己的身家
性命交给你了。”
    朱怀镜接过簿子,揣进口袋里,神色肃穆起来,说:“好兄弟,你就放心吧。我还
得说一句,你肯定会马上面临严峻的考验,你一定要挺住。不说为别人,也为你自己,
为你家人。”龙文说:“这都是张天奇害的!偏偏这种人得势。好吧,我既然答应了,
就不会软下来的。我死也会挺住的。”朱怀镜感觉有些悲怆意味,却笑道:“好好,从
现在起,我俩谁也不说这事了。走走,回家去,只管喝酒。”朱怀镜过去叫了龙文的司
机,说:“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冷落了。”司机人老实,只道哪里哪里,领导谈工作
嘛。
    吃完中饭,龙文就赶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怀镜接通了张天奇电话:“张书记吗?
我怀镜,给你汇报个事。是这样的,乌县原国税局局长龙文同志,我很了解他。前不久
被安排到县财委任副主任。我想,这位同志年富力强,正是干工作的时候,应该给他压
压重担。你能不能向县委建议一下,让他到县财政局任局长?”张天奇说:“对对,这
个同志我也了解。行嘛,我同蒋伟同志说说这事。但最终还得尊重他们县委的意见啊。”
朱怀镜说:“这个自然。张书记,给你添麻烦了。”张天奇问:“还有别的事吗?”朱
怀镜说:“没有事了,没有事了。谢谢。”两人这么没事似的打了一场哑谜,把要说的
事说了,要通报的信息也通报了。
    放下电话,朱怀镜掏出那个神秘的簿子,翻开一看,见龙文到底还算有心人,把每
一次交钱的时间、地点、双方说了什么话,都一一记录下来了。他左右看看,见不方便
在办公室焚烧,就想去厕所里蹲着,一点点撕碎了,放水冲走。他扯了手纸,去了厕所,
选最里面的蹲位蹲下,关了门。他取出簿子,一项一项细看,见每次有十多万的,有五
万八万的,多是龙文送到张天奇家里,也有几次送到他办公室。待朱怀镜看完全部记录,
他便不想毁这簿子了。心想世界上的事情谁料得准?说不定哪天这玩意儿能派上什么用
场也不一定!朱怀镜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一激动,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总觉
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回到办公室,将那簿子锁进保险柜里。
    这个晚上,朱怀镜通宵没有合眼。窗外落叶沙沙,秋越来越深了。白天他没想那么
多,只一心为张天奇帮忙。现在想象着这个案子移交司法部门后可能发生的情况,朱怀
镜便害怕起来。他盼着天亮,见了太阳,感觉或许会好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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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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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朱怀镜在二办公楼前碰见方明远。方明远说:“袁小奇回来为灾区捐款。
皮市长接见了他,还请他吃了饭。昨天中午,袁先生请你、我、皮杰、公安厅严厅长、
宋达清等几位吃饭。我找不到你,没办法。袁小奇我真佩服,严尚明那个人最不好打交
道,可他同袁小奇就像兄弟样的,说话很随便。袁小奇提出让他在荆都的分公司挂靠公
安厅,严尚明一口答应了。皮杰平时在你我面前还算不错,他在别人面前却是衙内派头。
可他对袁小奇也不错。”方明远说着很是感慨。朱怀镜知道上次大家见面,严尚明一副
水泼不进的架势,对人爱理不理的,这回就同袁小奇兄弟一样了。这中间的文章不言自
明了。方明远说:“那宋达清要当公安分局的副局长。严尚明在酒桌上拍的板。”朱怀
镜说“是吗?那要让宋达清出点血才是。”这时方明远四处望望,说:“袁先生很客气,
给每人送了一千块钱的购物券。你的我拿来了,不敢贪污你的。”朱怀镜接过购物券,
塞进口袋,道了感谢。方明远说今天皮市长还得去看几个企业,就上楼去了。朱怀镜回
到自己办公室,他明知道是一千块钱的购物券,还是拿出来数了数。心想袁小奇出手这
么大方,莫说严尚明,就是阎王爷也会成为朋友的。过会儿,报纸送来了,一连三天的
报纸,厚厚的一码。朱怀镜先翻开星期六的《荆都日报》,上面登载了袁小奇为灾区捐
款的消息。他这回捐了两百万,是荆都这次灾后收到的最大一笔个人捐款。袁小奇哪来
这么多钱?他发迹没多长时间,能赚多少钱?朱怀镜去另一间办公室安排工作,正好两
位部下也在议论袁小奇捐款的事,他们说这袁神仙的钱只怕是变戏法变来的,不然怎么
这么不心痛?朱怀镜笑笑,他们就不说了。
    吃了晚饭,回到家里。瞿林来了。香妹避着瞿林和儿子,拉朱怀镜到里屋说话。
“今天柳秘书长家的保姆来找我,她身上有了,吓得不得了。”朱怀镜听了,心里有数,
却不想多说这事,口上只哦哦两声。香妹又问:“柳洁不是只在家里做事吗?又不同外
面接触,怎么会呢?”朱怀镜说:“人家是千金小姐了,怎么会还呆在家里做家务?早
在市财政厅上班了。”香妹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可能她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吧。”朱
怀镜哪相信柳洁是在外面有了人?但他把这话只放在心里,对香妹说:“人家柳洁是相
信你,才找你的。你只当没有同我说起过这事,不然我同小柳经常见面,不好意思的。”
    两人说完话出来,朱怀镜问瞿林网球场和钟鼓楼施工的事。瞿林便一一说了,都还
算顺利。朱怀镜又问他哥哥的优质稻种得怎么样。四毛又仔细说了。朱怀镜说:“别小
看我告诉你哥哥的那种种田方法。要是你两个哥哥会做,完全可以把他们的责任田经营
成生态农业园,照样能发财。”瞿林笑笑说:“姐夫说的,在我们乡下叫懒人阳春。做
懒人阳春的,每个村都有一两户,都是最懒最穷的人家,人见人嫌。”朱怀镜听着不高
兴了,说:“我说的同懒人阳春完全是两码事。懒人阳春是放任不管,生态农业并不是
不管,相反,还要更加细心管理。”瞿林自知刚才的话惹得姐夫不舒服了,忙赔不是。
朱怀镜却借着火头教训瞿林:“你要真正闯江湖,样样都要学点,要谦虚。我红一天,
只能保你一天,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我和你姐姐不图你给我们什么好处,只图你自己
能够独立闯事业。说得难听些,我像帮你这样给别人帮忙,人家不要千恩万谢?人家送
我些什么,我也心安理得。俗话说得好,河里找钱河里用。只有收入,没有投入,这是
不可能的。你要学会交朋友,离开我也有人能给你帮忙,那就差不多了。我和你姐姐工
资只有这么多,我又不是个贪别人钱财的人,有时应酬起来都觉得困难。今后你自己能
办事了,那是另一回事。就目前来说,我活了你才能活。所以有些时候,你也得为我和
你姐姐分些忧。”瞿林听懂朱怀镜的话了,说:“姐夫放心,你有什么应酬,说声就
是。”朱怀镜笑笑,不冷不热地说:“那我和你姐姐就得时常向你开口?”瞿林脸顿时
红了,支吾半天,说:“那我每次结了账,送给姐夫……”瞿林话没说完,朱怀镜板起
了脸孔,说:“你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就这么想你的钱?开口向你索贿了?”瞿林无所
适从了,红着脸,望望姐夫,又望望姐姐。香妹猜不透男人的心思,不好具体说什么,
只道:“四毛你姐夫是这个脾气,都是为你好。”瞿林脸仍是红着,说:“哪里呢?姐
夫姐姐这么护着我,我心里没有数?”于是不再说刚才的话题,几个人干干地坐着看电
视。琪琪擦擦眼睛说要睡觉了。瞿林就起身说:“姐夫姐姐休息吧,我回去了。”朱怀
镜便又没事似的交代他一定要注意工程质量。瞿林点头称是。
   

    最近,朱怀镜的朋友们尽是喜事。张天奇升任若有地委副书记,分管政法;宋达清
任了公安分局副局长;雷拂尘任市商业总公司副总经理;玉琴出任龙兴大酒店总经理;
圆真大师进了市政协常委;袁小奇当选为市政协委员,而且也直接进入政协常委;黄达
洪因为他的分公司桂靠市公安厅,最近被授了二级警督警衔。朋友们自然是轮着请客。
最先请客的是袁小奇,因为他马上得赶回深圳去。接着是黄达洪请,雷拂尘同玉琴一起
请。张天奇因为太远了,一时请不了客,却专门同朱怀镜通了电话,说一定到荆都来感
谢朱怀镜。圆真毕竟是出家人,大家都说不要他请算了。
    宋达清是最先提出请客的,却被排在了最后。朱怀镜考虑有些日子没同柳秘书长在
一块吃饭了,就想拿宋达清的里子做自己的面子,把柳秘书长也请了去。宋达清听说有
机会同柳秘书长结识,自然巴不得。这天下午上班不久,朱怀镜便跑去柳秘书长办公室
汇报工作,完了之后,说:“柳秘书长,最近我看你忙得不得了,今天晚上没有安排的
话,我请你轻松一下?”柳秘书问都有哪些人?朱怀镜明白因为廉政建设风头没过,柳
秘书长是怕人员太杂了影响不好,便把可能到场的人说了。柳秘书长便答应了。朱怀镜
想想柳秘书长的意思,觉得去太豪华的地方不太妥当,便打电话同宋达清商量。宋达清
原本打算安排在天元的,朱怀镜说:“干脆这样,今天就去个小地方,我请算了,下次
形势方便些,你再请我们去天元,还是原班人马。”宋达清见朱怀镜坚持要请,就只好
说他改天再请。朱怀镜便同他约好在荆水东路的刺玫瑰酒家。
    快下班时,朱怀镜去方明远那里。方明远问地点定在哪里?朱怀镜说刺玫瑰酒家。
方明远同朱怀镜去过那地方,知道那里口味不错,却笑着问:“你怎么不让柳秘书长自
己定地方呢?他该是想去伊甸园的。”伊甸园朱怀镜去过,那里以餐饮为主,兼营茶屋,
地方不大,却很有情调,有位漂亮的女老板。他本不想多问的,可是见方明远笑得有些
鬼,分明是有消息想要发布,便问:“这中间是不是有文章?”方明远笑道:“伊甸园
那位女老板叫夏娃。柳秘书长有个外号叫亚当。”朱怀镜抿着嘴巴笑了。
    到了酒家,见雷拂尘、皮杰、玉琴、宋达清、黄达洪几位已到了。朱怀镜就逐一介
绍。都入了座,宋达清说:“严厅长给我打了电话,说北京来了客人,他得作陪,来不
了啦,要我向大家表示歉意。”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点了点头,装着没听见宋达清的话,
也不说什么。他猜想柳秘书长肯定有些不舒服了,就玩笑道:“老宋你一定没有跟严厅
长说柳秘书长也会来吧?不然严厅长再忙也得来的。”柳秘书长这下才觉得有了面子,
笑道:“哪里哪里。上面来了人,老严得应酬,这是工作。什么时候都要把工作放在首
位。”大家点头称是。
    朱怀镜请柳秘书长点菜,柳秘书长大手一挥,说:“点就不要点了,请他们只拣有
特色的菜上就是了,只是不要太铺张了,够吃就行。”他这么一说,博得满堂喝彩,都
说柳秘书长实在、豪爽。陈清业就进去吩咐,一会儿又出来了,说马上就好。他刚才始
终站在旁边,望着各位领导很客气地笑。朱怀镜觉得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介绍给他,心
想他们之间层次相差太远了。不想柳秘书长倒是很平易近人,问道:“老板贵姓?”朱
怀镜忙介绍:“这位老板姓陈,叫陈清业,我的老乡。他在荆都搞了好几项业务,生意
都不错。这个酒家只是他的一个项目。”方明远因为来过多次,同陈清业熟悉,也搭话
说:“你这酒家生意一直不错嘛。”陈清业说:“最近差多了,搞廉政建设嘛。我是老
百姓,说话没觉悟。我想,廉政建设要搞,不要影响经济建设嘛。还搞一段廉政建设,
我们只好关门了。”柳秘书长听着乐了,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陈清业不知大家笑什
么,有些手足无措了,忙掏出烟来给敬烟。
    头道菜上来了,只见一个大盘子上架着两个小盘子,一边是切成小片的乌鸡,一边
是大块大块嫩白鸭肉。“这菜看着舒服,怎么个叫法?”小姐报道:“黑白两道。”柳
秘书长嘴巴张了一下,马上笑了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朱怀镜琢磨柳秘书长肯
定有想法,便玩笑似的说:“这里的特色就是菜的名称有点邪,味道却不错。”柳秘书
长说:“无妨无妨,只要不违法就行。”大家便又说柳秘书长是位开明领导。朱怀镜问
喝什么酒。柳秘书长说喝葡萄酒,夏天喝白酒太难受。朱怀镜便问陈清业有什么葡萄酒,
只管上最好的。陈清业说好一点的洋酒有轩尼诗。朱怀镜望望柳秘书长,说行行,上吧。
柳秘书长知道是朱怀镜请客,喝这酒太贵了,就说:“现在流行葡萄酒掺雪碧喝,味道
还纯和些。再说了,这么贵的酒喝净的几个人喝得起?我们什么时候都要坚持实事求
是。”朱怀镜说了几句没事的,又说:“那也行,就掺雪碧吧。柳秘书长真是难得的好
领导,什么时候都替我们下面人着想。”酒一时没有兑好,朱怀镜请柳秘书长先赏赏菜。
柳秘书长夹了片乌鸡肉一嚼,再夹了块鸭肉一嚼,连连点头说:“黑白两道好,黑白两
道好。”
    斟好酒,朱怀镜请柳秘书长发话。柳秘书长说:“你是东道主,当然是你发话呀?”
朱怀镜便举了杯说:“今天有幸请到柳秘书长,我感到很荣幸。感谢各位领导和朋友长
期以来对我的关心。今天还有个意思,是我向他们几位表示祝贺。雷总升市商业总公司
副总经理,梅女士出任龙兴大酒店总经理,老宋升公安分局副局长,老黄生意不错,还
被授了二级警督警衔。”柳秘书长听罢,放下筷子鼓掌,大伙也跟着鼓掌。鼓完了掌,
柳秘书长说:“没想到今天有这么多喜事?真是个好日子,值得好好祝贺。”几位加官
晋爵的都表示了感谢和谦虚。喝了这轮酒,柳秘书长又玩笑道:“祝贺是应该的,但你
们都得请客啊!”几位忙说应该应该,到时候一定请柳秘书长赏脸。这时又上来一道菜,
是蛇和鲵鱼和在一块儿清炖,一问菜名,小姐说叫“鱼龙混杂”。柳秘书长这回开怀大
笑,气氛闹得很热烈。柳秘书长的口才本来就好,几杯洋酒落肚,更是口吐莲花了。朱
怀镜微笑着注视柳秘书长,不时点头,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可他猛然发现柳秘书长眼
睛的余光总在玉琴身上游移,便明白这位领导的兴奋并不来自洋酒,而是因为面前有这
么一位漂亮的女人。朱怀镜感觉自己笑得十分难受了,却只能朝柳秘书长笑。小姐又上
了一道菜,是一盘大小不一焦黄香酥的丸子,报了菜名:“混蛋称皇。”柳秘书长听了
觉得有意思,便问:“怎么叫这菜名?”小姐解释道:“这是鸡蛋、鸭蛋、鹌鹑蛋三种
蛋黄混在一起做的,所以叫混蛋称皇。”柳秘书长纵声大笑,说:“真是刁钻得可以。
幸好当今没有皇帝了,不然这可是要杀头的啊!好!这菜名到底还有点反封建的意思。
吃吧。”柳秘书长先尝了尝,连连称道:“这混蛋称皇也很好!”大家这才谦让着去尝,
都说混蛋称皇好,混蛋称皇好。
    整个儿下来就这么不断地上着菜,大家吃得简直乐不可支了。终于,一瓶大轩尼诗
喝完了,朱怀镜说再来一瓶。柳秘书长怎么也不让再开了,说:“今天的酒恰到好处。”
朱怀镜问问大家是不是吃好了,再说声不好意思,就叫小姐买单。小姐刚去吧台,陈清
业过来了,说:“今天难得这么多领导光临寒店,就算我请客吧。”朱怀镜把手摇得像
扯鸡爪疯,说:“不行不行,说好了我请的。”他觉得今天既然是请柳秘书长,人情就
一定要做得真心真意,非得自己买单不可。陈清业见朱怀镜这么蛮,只好让小姐送单子
过来。小姐将夹板恭恭敬敬送到朱怀镜手上,说:“一千八百八。”大家便望望桌上的
碗盘杯盏,说不贵不贵,都是见过市面的派头。朱怀镜掏出一千九百块钱递给小姐,说:
“不要找了。”大家起身握手道别,再次道谢。陈清业同各位道了感谢,叫朱怀镜:
“朱处长,上次那个事,我想同你说说。就两句话。”朱怀镜懵头懵脑地跟陈清业去了
另一间没人的包厢,陈清业掏出一叠钞票,说:“朱处长,你的面子老弟我替你做了,
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朱怀镜正推让着,方明远在外面叫他了,陈清业便把钱塞进他
的兜里了。朱怀镜不便多推辞,也顾不上说谢谢,只对陈清业做了个鬼脸,匆匆出来再
次握别。

    这天上午,朱怀镜约了裴大年来办公室。事情本可以电话里说的,朱怀镜故作神秘,
说电话里不方便。朱怀镜过去把门稍稍掩了一下,轻声说:“这事本不是什么秘密。为
了鼓励和促进个体私营经济发展,市政府决定重点扶植十大私营企业。主要扶植措施是
在投资方面予以倾斜,在税收方面给予照顾。我初步算了算,单就税收优惠方面,每年
可以让你公司少缴税收四五百万。据我掌握的情况,按你们公司的规模和生产经营情况,
要进入这‘十大’,是可上可下的。目前这事正在摸底,没有最后敲定。你可以及早做
做工作,争取进入‘十大’。”
    裴大年听着腮帮子早通红的了,眼珠子显得特别光亮,“有这种好事?感谢你朱处
长。每年四五百万,哪里去赚钱?这事还要请你帮忙啊!”朱怀镜说:“到时候我自然
要帮忙的。”裴大年默神片刻,说:“朱处长,这事怎么做工作,你有什么高见吗?”
朱怀镜笑笑,说:“你贝老板办事精明,谁不知道?还要问我?这事最后都得皮市长拍
板,我建议你打个报告,先汇报一下你们飞人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再汇报下一步发展
的目标,最后谈一下困难,请求市政府能给予扶植。皮市长白天很忙,你晚上去一下他
家里。反正你在皮市长面前也随便了。当面汇报,相机而行。”裴大年会意,忙点头说
好:“事情成功了,我一定重谢朱处长。”两人再闲话一会儿,裴大年就告辞了,边朝
门口走边拱手,一再表示感谢。临出门,朱怀镜摇手示意一下,裴大年就不再说感谢了,
两人的表情都神秘起来。
    送走裴大年,朱怀镜暗自兴奋。他知道裴大年说的感谢,决不会是空话一句的,这
人办事一贯出手大方。这大概也是他的成功秘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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