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梦 by 北川子

 寒鸦渡,天气已经差不多入冬了,江上一片微茫的漠白,颇有些肃杀之意。微风中发出稀疏脆响的蒲苇和已经很有些朽坏,踩上去吱吱嘎嘎的木道上都泛着层淡淡的霜色,一个一袭素衣,腰系白巾的书生就在这木道上匆匆的走着。呼出一阵阵白色的雾气。惟一的异样是,他身后长长的木道上仍然薄霜如练,竟没留下一丝的足迹。
  渡口就在前面了。冬日水浅,露出大片的沙洲,岸边泊着几条旧船,也都似日晒雨淋,好久禄人用过了。木道边也倒有间破旧的棚子,挑着个褪了色,又被风撕得看不出字迹的旗子。隔着破窗户隐隐透出炉火熊熊,还飘出些微微的酒香来。那书生见此,也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走了过去。
  一壶温酒,一碟小菜,酒保殷勤的推介了好一翻店里的狗肉,那书生只摇了摇头,也不答话,此时他非但是吃不下肉,几乎是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只想喝几口烈酒,打打精神,继续赶路。
  酒是好酒,一杯入喉,翻起阵辣辣的热浪,激得全身上下都有些颤抖,心内一时复又五味交结,说不出什么滋味。自三天前接到消息,一时也顾不得等到秋天发榜,收拾了几件衣服便急匆匆往姑苏赶。直到现在,一切仍然恍惚如梦,但他也已渺茫预知到,这一去,以前的一切便永远的回不来了。一时间酒上心头,只觉得浑身疲软不堪,似没有一点力气。连日赶路,几乎没安心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夜好觉,数年来读书习文,内力也颇有些荒废,加之心内如煎似煮,他确实也有些打熬不住了。一阵倦意上来,只觉头脑一阵发沉,竟不知不觉便趴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遽然惊醒,自己也觉失态,摸摸衣衫包裹,银两还好都在,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内也未点灯,只有一盆炭火幽然跳跃,只觉头上又晕又涨,痛得欲裂,只怕是酒醉时着了凉,一面暗自懊悔,天色已晚,却也不能再行,勉强挣扎起身欲问酒保去寻个房间住下,脚下步履也甚是沉重。
  “没了。”酒保已是昏昏欲睡,抬头随口答道。
  “没了?”
  “店小,本就不是住人的,除了掌柜住的就一间房,已被那边那位客人包下了。小的我今晚上还只能睡这大堂,有什么办法,客官还是别处去罢。”伙计颇有些不耐烦。
  “这附近还有客店么?”
  “河对岸一百六十里外有一家。”伙计爱搭不理的说道。
  “你……”
  “这位公子……”火盆边的角落里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那书生回过头去,却是酒保先前指的那位客人,正站起朝这边走来。一时吃了一惊,听声音仿佛二十上下,一看人却分明须发如雪,三绺长髯,甚是清瘦,又是皓齿红唇,竟有些不辨年纪。怀抱渔鼓简板,一袭游方道人打扮,一双眸子在昏火下亮得令人惊疑。
  “贫道晚上只须打坐,有方净地便可,床还是让给这位公子睡罢。”
  “道长…这怎么好…”
  “我看公子已有些病候在身,断不可再染风寒,同是行路之人,公子不必推辞,便与贫道同居一室,各不相碍,若不嫌弃,贫道会些行气之法,也可略为公子调养一二。”
  “这……既然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过道长。”

  “晚生周梦仙,敢问道长法号?”
  那道人微微一笑,“周公子是回家奔丧去的?”
  “道长如何得知?”周梦仙话音未毕,低头看到自己腰上白巾,不由自嘲一笑。
  “观公子行止,必是出身世家,若贫道眼力不差,当是武林名门。”
  “道长……”周梦仙此翻是真有些惊讶了。
  道人又是一笑,“公子是刚赴过秋试,匆匆赶回的吧。”
  周梦仙一时有些头晕,如坠梦中,世上竟有如此奇人么…还是自己病得有些发昏了?
  “如果贫道没有算错,周公子当是此次会试第九名。”
  周梦仙不由苦笑一声,不论会试是何名次,他怕是永远也沾不上,也永远无从得知了。
  “但是公子此翻归家,便不打算再赴殿试,贫道说得可对?”
  周梦仙大吃一惊,自己今日是果然遇上神人了么。
  “公子心有郁积,且连日劳苦,今日为酒所催,沉滞于胸,当有半月之疾,还望公子善自珍重。”
  “半月之疾?”
  道人点点头,“明日卯时病发,辛巳日申时病止。”
  周梦仙心急如焚,恨不即日赶至姑苏,那经得半月迁延,这道人数语皆中,却也不敢怠慢。
  “晚生要事在身,实不可久滞于此,敢问道长可有救拔之法?”
  “你我相逢,即是有缘,贫道本不应袖手旁观,只是……”
  “道长……”
  道人叹了口气,“也罢。”回身从包袱中取出一粒丹药来,放入水中化开,递给周梦仙,“此药服下,当有一场大梦,梦醒之后,自见分晓。”
  周梦仙一时有些犹疑,怎奈头痛愈发剧烈,如此下去,明日必当行路不得,寻思一回,只得勉强一试。
  道人扶着他解衣覆被,药汤入喉,只觉得一阵清凉,身形渐软,恍有飘然飞升之感,俄若身临绝顶,眺望无极,天原广袤,身如蚊孑,又忽陷诸深潭,力不能拔,有群蚁来啮,周身遍体,苦不能言。若处江湖之上,随舟泛流,不知东西,又若潜行深穴,手足触地,不能出息,行不计时,而豁然开朗。又有芳园雅树,中有上人,筵饮琼浆,席上语偈一句,出门而忘,百计寻思而不可计,欲返问之,则云雾缭绕,终无从觅。

 周梦仙又取出信,心上千针密扎的痛,俊拔而带着微微颤抖的字迹,历历分明,怎可能会是幻象。周梦仙折好信,重新坐下,靠在石上,闭上眼睛,潮雾升起来了,只觉全身关节都似松软的酸疼,山风游过树林,沙沙的响。

  丙戌闰七月廿一
  北川子于深圳西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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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月,竟接到秀州鹰堂的战书,上面正是孟俊亭的亲笔字迹。孟俊亭已是鹰堂的二堂主,直问周梦仙可敢九月廿三日湖州决战。周梦仙看过战书当即口喷鲜血,身边人疾疾救下,三日不能理事,庄内长老也暗中命人在鹰堂打听,消息报来,孟俊亭果然在鹰堂。
  周梦仙一病不起。连日变故,对他打击着实太大,加之以书生之躯多年操劳,身体其实早已有些吃不消了,再遭此一劫,浑若山崩,登时垮了下来。然鹰堂战书不可不回,二长老思量再三,终于持书来见时,周梦仙只批了两个字,交战。
  周梦仙其实始终不信孟俊亭会做出这种事,但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多想。事情虽然并非走投无路之境,但周梦仙只感到类似于绝望的苍凉。记起多年前听一位前辈说过的话,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最危险的敌人,自己便正应了这谶言了么。孟俊亭对静庄和他自己都了如指掌,他投靠了鹰堂,对静庄而言,是个无异惊天霹雳的打击。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周梦仙总也不明白,难道这一切都是个从头就策划好的阴谋……
  周梦仙本想一人赴约,约孟俊亭单独决战,庄上终是不放心,几个长老计议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倾尽全力,随周梦仙出战。
  到得湖州,才见鹰堂,扶风阁,白螭山,交南山四庄的人马皆屯兵以待。其他三庄名为观战,其意不点自明。周梦仙夜间再次吐血,只觉心上痛如撕裂,断断想不到孟俊亭会对他使出如此阴毒的伎俩。孟俊亭从不露面,只有短笺往来。周梦仙只感到多年的时运似乎要翻天逆转了。

  九月三十,月尽夜,莫干山。
  周梦仙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坐到一块石头上,他这一坐,其实也就是相当于认输了。
  四庄的庄主站在山崖上,火把逶迤,居高临下,十年来,静庄从未到过现在这样的境地。
  周梦仙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见孟俊亭。”
  上面四个庄主似议论了几句,鹰堂堂主蔡飞微微笑道,“好,我这就请他出来见你。”
  一具棺材缓缓的从崖上降了下来。
  孟俊亭面色平静,双目微阖,唇边尚残血迹,整张脸已瘦得几如骷髅,显是死前受过疾病极度的折磨。
  周梦仙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几个人也拉不住。
  孟俊亭被他撩乱的领口间露出一封书信,周梦仙取出信,展开来,信上正是孟俊亭清秀挺拔的字迹,只划尾带着微微的颤抖,他写这封信时显是也在忍受着疾病可怕的折磨。
  弟孟俊亭顿首致梦仙庄主弟今身陷鹰堂囹圄,旧疾频发,知难长久,恐今生无望再见公子矣,谨为此笺,略尽薄意。鹰堂拘弟于此,必以责难公子,日夜思来,心如焚煮,恨弟今病重,几成废人,不能归而报兄,以避此祸也。鹰堂挑拨之言,绝非弟之所为,弟之心,兄可明鉴。
  弟今死不足惜,惟余两恨,一恨陷兄险地,不知可得平安逃此一劫,二恨牵累葭如,青春抱恨而终。弟也不相瞒,葭如与弟青梅竹马,实当年故交,然弟幼时即罹不治之患,知必早夭,故十二岁离乡习武,飘泊江湖,十六岁蒙大公子搭救于万劫之境,方结静庄之缘。
  弟虽背井多年,实念葭如,自知有缘无份,后得遇公子,知交数载,深知公子人品贵重,故以葭如相托,弟死之后,望其得一归宿。
  六月初七之事,实非葭如之过,弟之病根已深,夜间时复发作,在庄阻人进院,实不欲为人知晓也,望兄谅弟之心。当日弟既不知公子离庄,庄中事繁,遂往正院寻兄合议,孰料旧病忽作,晕厥于地,葭如与弟自幼相交,深谙弟之病性,当此难顾其他,遂施急救。公子此时回院,必有误解之意。后弟疾患增剧,实难提笔,众长老面前,亦不便提及,不知葭如可曾致意于兄。
  弟料身死之后,鹰堂无意搜身,此笺当见公子之面,如此,则弟泉下幸甚。惟望兄善自珍重,世路漫漫,勿计一时得失。弟今陷兄大难,无计解脱,愿来世再为兄弟,徐图报答。
  俊亭再拜丙戌九月廿一火把之光已渐稀疏,四庄人马也在上面扎寨歇息了。群山之上,朗月疏星。

  炭火幽然,药炉汩汩的响着,时有丝丝寒风从壁枋的空隙中灌将进来。
  道人的身影又在眼前渐渐清晰。
  周梦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前人所谓一枕黄粱,就是指此么。
  再过几日,养好了病,回静庄去,欧阳素的功夫再厉害,也可徐徐计议,毕竟自己大小也还是静庄庄主,先庄主的嫡亲弟弟,他们不敢把他怎么样的。还会遇到一个像孟俊亭那样的人么,若有……心头忽又一阵刺痛,梦中的俊亭,葭如,是真有,还是幻象?
  “道长这场大梦,可害得我好苦。”
  道人微微太息一声,“梦是真,真是梦,本不自知,公子还是回去罢。”
  “回去?回哪去?”
  山鸟一声凄鸣,骤然惊醒,朗月在天,露湿衣衫,周梦仙一时惊异,自己向来所历,难道竟不是梦……俊亭,葭如,绝境,都是真的……周梦仙一时有些惊慌失措,下意识的狠狠掐了掐大腿,疼得钻心,果真不是梦?周梦仙叠起二指,狠戳左臂侠白穴,整个左臂登时遍及剧痛,酸麻如群蚁啮咬群蜂毒蜇,一时竟滚下地来,身旁之人吃惊不小,疾疾扶起他,正不知庄主出何意外。周梦仙已是满额冷汗,自己解开侠白穴,摆了摆手。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来了,似比前两次回到寒鸦渡更令人惊恐……是自己亲手害了葭如,害了俊亭……逼死了自己的爱人和最好的朋友……倘若上次回寒鸦渡时不再回来呢?他会重新从奔丧回庄开始么?但那时……他会回去么?左臂仍然疼得钻心,静庄全庄被困深谷,虽四庄人马一时也未必敢下来,但谷内有水无粮,拖垮他们只是时日的问题……深谷一片静谧,最后的秋虫稀疏的鸣着,苦战多日,静庄中人也大半精疲力竭的睡了过去。谷底的草甸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人形,似风雨降临前的一霎宁静。明日之事,未可预知……而周梦仙自己,却分明早已心力交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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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俊亭说得没有错,几乎整个东南大小门派的人都来了,连四川唐门都遣使来贺,姑苏城内的小木作几乎被静庄的人清洗一空,所有客栈也都人满为患,除了来贺寿的,还住满了江湖各地赶来谋进身投门道的人。姑苏城像是过了次几十年未遇的大节,怕是连皇帝老儿祝寿也不及这样的热闹。孟俊亭没有料错,静庄的声威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新娘名葭如,并不美艳,却很端庄,如冰雪里的一枝白梅,正是个绝佳的大庄庄主夫人。挑起红巾,泪痕阑干,便似带雨梨花,返显得美慧绝伦。
  “你怎么了?”周梦仙问道。
  “没什么,”葭如擦去泪水粲然一笑,“哪个新娘出嫁不哭上一场的。”
  孟俊亭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这位新娘,一笑一颦都勾入心里,撩得人若清蜜般丝丝的甘甜。
  红绡帐里,轻软销魂。
  葭如已经沉沉的睡去,发出匀细的呼吸,正如一块冰洁的莹玉。周梦仙打了个呵欠,拉上朱衾,也渐渐入睡。

  药炉声沸,汗似退去了,湿透了的衾褥凉下来,冷得透骨,只觉头痛欲裂。道人站在床前,正给他一口口的喂着清粥,显得格外温慈。
  “公子又醒了?”
  周梦仙霎时如遭闪电一般,什么都记起来了。这就如一场梦魇,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仿佛一场挥之不去的厄运,注定的宿命,惨白透骨,令人窒息。冷汗又从额上涔涔的冒将出来。
  道人微微笑着看着他,如看透了他的内心,“公子还愿再梦下去么?”
  周梦仙只感到一种无助的绝望,但是让他重新面对沸铅一般一触即发的静庄,大哥的新亡,横行江湖无所忌惮的欧阳素……嘴唇干得裂了,喉头如有火烧,头痛得似有千道金丝紧勒。周梦仙终于点了点头,道人提起药罐,取过床头的盏子倒满。

  周梦仙有了妻室,孟俊亭便不常来正院走动,孟俊亭的宅院从不让第二个人进去,连庄主也不例外,二人会面便常改在书楼或是花园。周梦仙总以为如此便生疏了许多,甚至恍惚觉得孟俊亭参与主事的时候都少了许多,屡屡提出要孟俊亭还像从前一样来正院,总被孟俊亭婉辞拒绝。偶尔几次孟俊亭来正院,葭如上茶时,神色似总有什么异样,周梦仙也未在意。
  又过数年,孟俊亭推说身有病症,主事是愈发的少了。周梦仙此时倒也早已锤炼精熟,俨然大庄庄主风度。周梦仙要去探病时,孟俊亭仍是不许进院,任是谁也不行。周梦仙要强行闯入时,丢翻门丁撞开门便见孟俊亭穿戴齐整站在门口,脸色虽是苍白,却不知有何病症,二人因此还大吵过一架。
  秋水庄主刘笑尘约了个小聚,近日来孟俊亭确是愈发的瘦了,不到三十的人,瘦得筋骨嶙峋,衣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漏风,头天堂上脸色实在白得厉害,事情议到一半,周梦仙便让人扶他回去休息,孟俊亭也第一次破天荒的没有推辞。以前出行二人总在一起,此翻想了想,还是不忍惊动孟俊亭,便起了个早,一人朝钱塘行去。
  聚会倒颇雅致,因惦着孟俊亭的病,周梦仙还是婉拒了刘笑尘留宿,才过未时便匆匆赶回,到孟俊亭门口问了门丁,说是外出未归,周梦仙心下诧异,一路回到正院。“庄主回来了,”门丁脸色略有些异样,“孟堂主在里面。”
  “他怎么来了?”周梦仙径向内走去,推开卧室门,便见葭如趴在床上,身下压着个人,两人嘴唇紧紧贴在一起。周梦仙大惊之下一声断喝,葭如惊慌失措的跳了起来,她身下衣衫凌乱的人正是孟俊亭。周梦仙只觉脑中嗡嗡一片乱响,一时说不出话来,摔门便走了出去。
  “梦仙,梦仙……”葭如扑在门柱上大声喊道,周梦仙也不回头。

  周梦仙在城外游荡了三天三夜,庄中事务繁多,不可一日无主,最终还是得回去。静庄规矩甚多,出了这样的事,即是周梦仙不在,长老们也自合计作了处置。孟俊亭与葭如皆下在狱,只候周梦仙发落。桌上还有葭如写给他的一封信,周梦仙一眼见到又触心痛,抓过一把扯得粉碎扔到窗外,手上抛出忽觉后悔,追到门外只见漫天白蝶飘舞,已来不及了。
  周梦仙不想见葭如,更不想见孟俊亭,只照常应付庄中事务,绝口不提此事。他不提,其他人也不好问,此时又想起孟俊亭来,却又是一阵阵揪心的痛。静庄规矩甚严,通奸明定死罪,何况庄主夫人。周梦仙迟迟不问此事,其实也是期望给他们留条生路。这个手,他下不了。
  直到忽然报来消息,葭如在狱中自缢身亡,周梦仙一时震惊,几乎起坐不得,想了移时,还是匆匆赶到狱中。葭如已被放了下来,覆上白布。周梦仙撩开面上白巾,容颜如生,还是从前一样,似一枝冰雪中的白梅。
  既已至此,周梦仙还是去了孟俊亭的牢房。孟俊亭已病得不成人样,问及狱卒,只说是日夜的咯血,常是数日粒米不进,看是不能长久了。打开牢门,只看到第一眼,周梦仙便已背过身去,清泪潸然而下。孟俊亭躺在床上,只静静的看着周梦仙,目光中含着种奇异的幽然,一言不发,他也几乎没有力气说话了。周梦仙转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出地牢,终于开口说道,“陈葭如已死不论,孟俊亭逐出庄外,永不允踏入苏州城一步。”
  这样已是放了孟俊亭一条生路了,虽是背了庄规,长老们最终也未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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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水寒刺骨,周梦仙虽是水性极好,却必难久持,欧阳素赶到河边,脱掉上衣鞋袜,也跳了进去。河阔数里,周梦仙已梭鱼一般滑到河心,冬日水浅,河心水流最急,周梦仙显是已有些气力不济,湍流中沉沉浮浮。欧阳素径直游去,还未及岸便已赶到跟前,水中气力无法施展,干脆一把抓起周梦仙扔到岸上。
  周梦仙在地上滚了几滚,一动不动,看似已没了力气。欧阳素淌水登上岸,走到周梦仙身旁,踢了他一脚,止此一霎,周梦仙忽然鹞子般跃起,一个旱地拔葱腾入半空向前掠去。前面不远又是树林,欧阳素一惊,八步赶蝉紧紧跟上,眼见已到身后,周梦仙忽然毫无预兆的一收身势,霎时千斤坠下落,欧阳素还未及应对,只听到一声轻微的指节断裂声,左脚心涌泉穴上顿时一股酸麻剧痛,霎时遍及全身,周梦仙落下时,欧阳素也掉了下来,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这即是周梦仙与孟俊亭多日合计的机谋。欧阳素气力刚猛,又内功出众,多应练有铁布衫一类功夫,常人根本难以近身,何况周梦仙武功荒疏已久,内力单薄,即使能点中他大穴,也未必能伤得了他。人体周身三十六死穴,惟涌泉最为薄弱,因在脚心,一般人也极少注意,故思来想去,惟有从此处下手方有几分胜算。今日一试,果然成功。即便如此,还是让周梦仙折损了两根手指。
  周梦仙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全身的湿衣裹着不断冒出的大汗,寒热交困,只觉周身虚软,不一时便晕了过去。

  白幡如雪,哀弦齐奏,周梦仙缓缓走到堂上,焚香三拜,随即洞开庄门,扶柩郊外。周梦仙听了孟俊亭的建议,葬礼尽量办得风光,让江湖上都知道,静庄报了大仇,杀了不可一世的欧阳素。
  入葬回庄,只觉心中是种从未有过的松快,轻盈得几至飘渺若梦,恍若心上千钧巨石霎时拿掉,反倒轻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先庄主丧期,不便燕乐,回庄略聚一聚,便各自回院安歇。盥洗毕了,解衣落帐,头一挨枕头便睡了过去,从接到消息到今日,这几乎算是第一夜真正的睡觉。

  只觉周身发汗,衾褥尽湿,头痛欲裂,更睡不安稳。火盆上似煎着药炉,汩汩作响,潮冷的昏室里弥漫着一股异香。眼睑沉重,如灌铅汞,勉强睁开来,只见一个瘦削身影就面前盘膝而坐,三绺长髯。只觉眼神沉滞,面目看不真切。“你是谁?”他勉强问道。那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竟是寒鸦渡的道人。
  “道长如何在此?”周梦仙心内一惊,问道。
  道人拈髯而笑,“公子醒了?方才之梦可好?”
  周梦仙吃了一惊,心内骤然一紧,“什么梦?”他不由脱口问道。
  道人微微而笑,并不答言。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寒鸦渡啊,公子烧糊涂了?”
  周梦仙心中一时冷如冰窟,即是此时将他扔进渡口河中,也不能比这更冷。这么说,他还没有与欧阳素交过战?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前面等待他的,仍是一个未知的将来,渺描漠漠,如奈河般鹅毛不浮……
  道人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叹了口气,“周公子该有这半月之疾,既然如此,可愿再续梦境?”
  周梦仙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
  道人取过药炉,倒入磁盏,让他饮了下去。

  孟俊亭与周梦仙虽非兄弟,其情胜似兄弟,大哥比周梦仙大上许多,加之父母早亡,连日操劳庄事,与周梦仙反倒并无多话。孟俊亭年纪虽少,处事深思熟虑,远见慎思绝非常人可及。虽是欧阳素一役取胜,立起威望,但周梦仙知道,若没有孟俊亭,他要坐稳这静庄主位,只怕是难。周梦仙并不知道孟俊亭曾受过大哥什么恩惠,只知他对大哥的感情似难言述,若说大哥是他顶礼膜拜的恩人,那么周梦仙倒似他的兄长,周梦仙本也比孟俊亭大不了几岁,虽二人个性极不相同,但相处日久,加之日日一同议事自旦及夜,时日愈长倒愈是相得。孟俊亭对于周梦仙,不仅是朋友,是兄弟,更有一种臣子对主公的忠贞。,孟俊亭虽是静庄大堂主,庄上人人对他亦如庄主一般。虽周梦仙武功以轻灵见长,江湖上始终未称大家,但二人联手,数年下来,静庄声威日盛,未几竟已超过先祖当年创庄之时,赫然东南一大庄矣。

  “二公子可想过要个公子夫人?”孟俊亭剪着廊上蘅萝的枝蔓,随口笑道。
  “俊亭兄何出此言?”周梦仙也笑道。
  “二公子连日操劳,无暇虑及其他,但如今庄事初定,江湖上的名声也差不多算树立起来了,恐怕也是时候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周梦仙笑了起来,“这么说,俊亭兄莫非已经帮我物色好了?”
  孟俊亭也笑了起来,“二公子果然一点就透。”
  “好啊,俊亭兄看好的人,必是不差,此事就多亏俊亭兄了。”
  孟俊亭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全为二公子考虑,如今静庄声名日盛,江湖上欲与我们往来结交的人物也愈发多了,这其实也正是我们稳固地位的大好机会。只是静庄向来行事低调,二公子又不喜交游,号召人心的机会少之又少,日久只恐人心涣散,反对我庄不利,静庄庄主大婚之机……”
  周梦仙哈哈大笑,“俊亭兄远虑深谋,非我能及,此事就全权托给俊亭兄了。”

  红烛高照,帷幔如霞,宾朋满座,人声闹喧,堂上银盘鲜花,十二盏明灯如醉。庄主大婚,孟俊亭自是主事,一宿未睡,庄前庄后的照应奔忙。但许是疲惫过度,脸色却并不精神,显得苍白而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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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仙看着他。
  “二公子夜深不寐,除了此事,还能想什么。”孟俊亭笑道。
  周梦仙叹了口气,苦笑两声,也不答言。
  “你派人去下过战书了么?”
  周梦仙摇摇头,半月光景,他的脸色已是愈加苍白了,甚至比刚回庄时还要憔悴。他自己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前日灵堂之上,虽暂时压了下去,但若迁延不下战书,迟早还有事端,即是庄中不出内乱,也必然人心涣散,以后事情怎样,真真不堪逆料,但是下战书,他周梦仙的武功比及欧阳素,实在有些螂臂当车之感,自回庄以来,百般焦灼,如居滚油之中,几乎没有几个晚上合过眼。
  “恕小弟冒言一句,这战书,恐怕明后两日是早晚得派人送去,今日我又在庄中逛了一回……”
  周梦仙疲惫的摆摆手。
  “我知道二公子不愿听,但也恕我直言,除了我之外,庄里没有第二个人会再跟你说起这件事。恕我再问一句,对这决战,二公子有几成胜算?”
  周梦仙神色疲惫,一言不发。
  孟俊亭微微笑了笑,“依小弟看来,二公子倒未必打不过那欧阳素。”
  周梦仙自嘲式的苦笑了两声。
  “欧阳素胜在刚猛,大公子刀法并不在他之下,只是欧阳素深藏不露,难知底细,大公子的路数江湖上见过的又太多,才着了道儿,被他连施猛力逼出体内旧疾。大公子遭难时我正在一旁,欧阳素除力道刚猛以外,实无可取之处,刚才我特意与二公子过了一阵,若我所见不差的话,二公子离庄十年,武功久已生疏,故被我抢占先机,你时时居于被动,只能随势应变,不知我说得可对?但二公子轻功根基,实并不在大公子之下,应变机敏,身势灵捷更绝非常人可及。这几点,都是应对刚猛的制胜之技。我的剑法正属刚猛一系,讲究狠快二字,方才我看似居于上风,却终为二公子所破,便是见证,不知二公子以为如何?”
  周梦仙并不言语,朗月透过疏簾映了进来,微风轻扇,庭院一片静谧,似觉气息也舒畅了些。回庄时的话他并不是在煽动人心,既居此位,必当竭尽全力,即是拼出性命,也不能负了大哥在天之灵。此一役,不是生,便是死,他并没有,也不打算有其他的选择。如此想来,如灌了铅的心倒仿佛轻松了些,孟俊亭一翻话,不能说不动心,或者说在他这翻话之前,周梦仙其实从没感到过一丝获胜的可能。但是说理归说理,欧阳素这样的敌手,是不会让他有一丝喘息机会的。那天遇到那道人说自己中了会试第九,是真的么,一时几乎想派人上京打听打听,却又一笑,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
  “战书我今日已经写好了,若是二公子同意,我现在就派人送去。”
  周梦仙点了点头,孟俊亭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
  孟俊亭转过身来。
  “多谢你了。”

  周梦仙一身白衣,在冬日破晓的风中微微的撩动着,天气颇冷,冷得衣上都似结了层薄霜,荒原外的沙河刚刚结冰,发出汩汩的声音。
  周梦仙抱了抱拳,欧阳素面前,他单薄的身形就如水牛前的鹭鸶一般。
  “周公子请了。”欧阳素脸上露着薄薄的轻蔑的笑。周梦仙拱了拱手。
  欧阳素脱去身上大氅,上衣敞着,露出紫铜色的胸脯。周梦仙叉手胸前,摆了个平淡无奇的门户。“欧阳庄主请。”
  欧阳素唇边忽然露出丝奇异的笑容,忽然一声大吼,震如惊雷,势如群马奔腾而至,竟是失传已久的绝技狮子吼。周梦仙猝不及防,只觉一道千钧之力轰压而来直击前胸,未及迎挡便如一片枯叶飞出数尺之外。静庄阵中一阵惊呼,便有人要飞身上前,孟俊亭只如一尊铁像站在阵前,脚下生根一般纹丝不动,眼神阴沉,冷得如铁。阵中的人终于又平静下来。
  周梦仙强撑着坐起身来,口中已是鲜血迸流,欧阳素一上来便用这隔空之力,分明是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这对静庄,几乎是种奇耻大辱。
  周梦仙缓缓站起身来,自锁了几道气脉,压住胸口上涌的血。欧阳素冷笑一声,运气又要发力,周梦仙看准力道方向,忽然一个飞身闪入一株树后,百年老槐顿时连枝带叶的簌簌震落下来。止此一顿,周梦仙已一个燕子三抄水闪入后面竹林。
  欧阳素哈哈大笑,静庄中已是一片骚动,临阵而逃,静庄几代而下,都绝没有这种人。孟俊亭仍如铁像一般一动不动,手已按在腰间剑柄上。静庄中人屡欲出战,终是敢怒不敢言。
  “打不过久就想逃,没那么便宜。”欧阳素一面大笑,飞身追了上去,他虽是身躯奇伟,轻功竟颇不赖,瞬即也没入竹林。周梦仙的白衣身形还隐隐前面绿竹之中。周梦仙轻功虽远在欧阳素之上,但方才着了一击重创,此刻也颇有些气力不济。欧阳素踏着竹干一径追了上去。竹林果是有好处,万干玉槊间隔,狮子吼根本无法发挥效用,还未及身便已被修竹挡得粉碎。周梦仙轻功又好,欧阳素一身功力一时竟无用武之地。欧阳素忽然落地,脚尖勾起两块石子直向周梦仙打去,周梦仙一个闪身,石子击碎两根淡竹,人又已在数尺之外。眼见周梦仙已到竹林边,欧阳素一时情急,又是一个狮子大吼,林间竹叶飞羽般落了下来。欧阳素随即再是一吼,无数竹叶为力道所挟,箭一般齐向周梦仙飞去,周梦仙本已有伤,再遭此一击,猝然坠地,双手勾住两根竹干才勉强没有扑倒。欧阳素转眼已到跟前,舒臂便击,周梦仙双手一松霎然飞起,两根竹干径向欧阳素弹打过来,欧阳素正击在一根竹上,另一根却正中右肩,负痛抬头时,周梦仙已飞出竹林,几个起落跳入竹旁沙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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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又有诸多不可记处,天明而醒,大汗尽湿衾被,只觉透身松快,病疴竟似去矣。要寻道人,已不知去向。问酒保时,只说是天未明便出去了,并未过渡。望哪边走了,也未曾留意。

  静庄中早已白幡漫天,丝鼓哀弦,每个人脸上都蒙上层莫名的尘色。
  “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门丁一径报将进去。
  周梦仙沿着布满白帷的轴道一径前行,道边密密麻麻的跪着人,周梦仙也觉出无数眼睛暗暗的窥看,哀伤、质疑、蔑视、希望,各种目光复杂的交织在一起,忽觉有千钧之力扑面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虽然早就知道,但直到他踏进庄门的那一刻起,他似才猛然省悟,从这一刻起,他在名义上就已经是静庄的庄主了。
  大哥的灵位就在前面厅上了。周梦仙走上前去,也不言语,默默的拜了三拜,站起来,转过身时,后面的人已密密麻麻聚了满院。此时正是他必须说几句话的时候,若是大哥还在,这几句话必当说得最是妥帖得体,然而如今……七日前,他还不过是一介书生,周梦仙只感到莫名的自嘲,和奇异的苦涩。
  “敢问二公子,能为庄主报仇么?”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周梦仙心上像狠狠的被针扎了一下,几百双眼睛顿时都齐刷刷的看着他,傍晚昏暗的庭院亮得如同白昼。那目光中是赤裸裸的不信任,轻蔑,甚至还有敌意,就如他周梦仙不是这庄中的人,就如不是欧阳素杀了大哥,而是他周梦仙鸠占鹊巢,窃了这静庄的主位。
  旁边的二长老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此时他再不说话,局面恐怕只会愈发失控。但是他能说什么,说不能,会有什么效果,说能,他能么,他自己都不相信。又过了移时,针刺火煮,周梦仙终于微微清了清嗓子,“各位兄弟也都知道,我周梦仙十年前弃武习文,如今只是一介书生……”下面顿时一阵剧烈的骚动,开始有人小声议论,嘈杂渐渐加大,如煮汤水,汩汩作响,眼看即将沸腾漫溢,忽然听到一个清亢的声音,“且慢!”嘈杂一时停了片刻,周梦仙循声望去,是个十八九岁的黝黑少年,剑眉星目,秀拔中不失英武,那人不待众人恢复谈论,随即说道,“各位就没有想过么,从京城到姑苏,往来两千余里,二公子并无马匹,从庄里飞鸽传书到今日,才过了几天时间?即是先庄主在日,诸位可见过如此的行速?不是二公子的轻功胜过庄主,是庄主从来未曾这样的赶过路……各位仔细看过二公子么?显是大病初愈,几日的奔劳,各位就没有看到他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庭院里安静了下来,目光重又汇集到周梦仙脸上,脸色苍白,嘴唇青黄,鬓发蓬乱,颧骨高耸,确是憔悴已极了。那少年看了周梦仙一眼,示意他继续望下说。周梦仙心中一时涌上股莫名的热浪,压住嗓音继续说了下去,“今日庄中遭此变故,诸位之心,梦仙尽知,先父早逝,蒙大哥长兄如父,煅我成人,虽十年天各一方,日日思念,夜来入梦,堕泪之时,只有自知。今大哥归去,梦仙遽然忝居此位,实是始料未及,梦仙自知才疏学浅,难当重任,一路行来,心内惶恐已甚,然今兄长不可复生,深仇未报,大敌当前,诸位只有同心协力,重整精神共渡此关,方能保得我静庄百年基业。梦仙既居此位,必当竭尽全力,即是拼出性命,也不能负了大哥在天之灵,此情此心,惟天可鉴。惟望诸位助我一臂之力,以慰大哥在天之灵。”说罢深深一辑。院中已静若止水,隐隐辨出墙外的车马声。渐渐有人跪了下去,渐渐跪了满地,大长老高声喊道,“参拜庄主,一叩首……”

  “在下姓孟名俊亭,现任静庄二分堂堂主,庄主离庄游学之时在下还未入庄,故未曾相识。”
  “今日之事,是亏了你了。”
  “庄主何出此言,今天堂上局面若不能平定,静庄必有大难,在下受先庄主大恩,怎能袖手旁观。”
  周梦仙笑了笑,“我面前俊亭兄也不必打官腔了,我当年在庄便是百事不管,离庄十年,各项事务更是生疏得紧,以后是要仰仗俊亭兄了。”
  “庄主说哪里话,俊亭尽力便是了。”
  “以后你也不要叫庄主了,我们就是兄弟,何必拘泥那些。”
  “庄主,这……”
  “如何?”周梦仙笑了起来。

  “进来。”
  紫竹簾似被夜风微微撩动一角,止此一霎,一道幽光电一般直逼到周梦仙项上,周梦仙吃了一惊,情急之下,足尖一点几案,身体霎时离椅,前颈顶着剑尖直退三迟,眼见已及墙根,周梦仙左肘撞墙骤然一错,剑尖不及转向直没墙内,同时右手已直取来人项上天窗穴,来人剑势竟如闪电,手腕一收随即一翻,一个剑花直劈周梦仙右臂,周梦仙身形骤然腾空,向右一个翻身,剑刃擦着衣襟飞过,脚尖已直踢来人眉心,来人上身骤然翻倒,竟是个绝顶的铁板桥,剑风随着身势急带而回,直撞周梦仙双腿。周梦仙身在半空,上下不得力,看已无从避,当此却忽然一个仰翻,右手指尖点地,剑风直擦小腿而过,随即骤然收腿踢出,正中来人手腕,青剑瞬时弹出丈外,借此一踢之力,周梦仙已又是一个翻身,稳稳退出几尺之外,飘然落下地来。
  “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二公子的身手啊。”
  “俊亭兄可是吓着我了,十年习文,武功果是荒疏得紧了。”周梦仙取出方巾擦擦额上的汗,笑道。
  “二公子就为决战的事忧心至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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