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公馆 作者:又梦江南 (完整版)

序幕 火葬
  
   一声大吼,八条精壮汉子齐齐挺直了腰,那口惨白的棺木离了地,微微晃动了几下。
  
   天色向晚,残阳最后的余晖照着老塔山下这支奇特的送葬队伍。
  
   引领这支送葬队伍的是寨子里的端公杨七老爹,他一身黑色裤褂,手中敲击着一面羊皮鼓,脚下是一种轻快而又奇特的舞步,前三步,后三步,同时口中似念似唱,显得中气十足。杨七老爹后面就是那口棺材,棺材里是当地女知青竹叶,再后面,表情肃穆而敬畏的,是寨中几乎一半的男人。许多男人肩后探出一支枪管,寨中的火枪——村民们也称之为老铜炮——大约全数在此了。
  
   照相机,夹克,石语的装束与众不同,显示他是个外来人。但是队伍中每一个人他都认识,包括棺材里的竹叶。四、五年之前,他也是芒果寨的村民。四周的群山,水田,甘蔗地,芭蕉和竹林掩映中的茅草屋顶仍旧是当年的模样,人还是当年的人,不过身处熟悉的一切之中,石语却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环顾四周,石语怅然若失,有些东西是再也追不回来了。昨天晚间,火塘中的陶罐散发出熟悉的焦香,主人将开水注入,噗噗地升腾出一股蒸汽。坐在谷凳上的石语手捂着茶盅,生怕烤茶的香气散失。这一刻,他又恍如回到几年前那多少个同样的夜晚。只是同样的人,却没有了当年的坦然和随意。村民们缩在谷凳上,拘谨和客气摆在脸上和话语中,有时谁都不做声,只听得水烟筒在呼噜作响。于是,石语听见自己的语气也拘谨起来。
  
   得知竹叶的噩耗时,他甚至有点后悔回到寨子里来。
  
   他曾在这个寨里插队,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当摄影记者,这次回到芒果寨,本想一了怀旧之情,却发现,种种感觉都留在昨天,实在难以追觅了。天边的残阳渐渐西沉,他似觉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手指机械地按动着相机快门,只是出于职业的本能。
  
   离寨子越来越远,两边的芭蕉树、木瓜树和竹林渐渐变成了灌木丛和荒草丛,还有些零星的杂树,脚下的土路蜿蜒起伏,向前方渐浓的暮色延伸。
  
   走到一处坡上,随着端公老爹的一个手势,送葬队伍停了下来。
  长风吹过,荒草摇曳不定,众人鸦雀无声,却不约而同地望着道旁的茅草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响起一声长嗥,石语不由得浑身一震。茅草丛剧烈摇晃一阵,随即一个身影从中窜出,不等石语回过神来,那身影已在棺材前立定。
  
   血红色的斗篷,看不清脸,斗篷下是一片黑灰,西斜的夕阳竟然一点都勾画不出那人的五官。从斗篷下缓缓伸出一口长刀,接着是握着刀的手。

  刀锋在余晖中一闪,重重劈在棺木上,发出闷浊的声响。一刀,再一刀,第三刀。刀刃嵌入棺盖盈寸,红衣人双手握着刀把,手上青筋暴突了几回,刀子方才拔了出来。
  
   和来时一样迅疾,茅草丛晃动几下,红衣人已踪迹杳然。

  看一行村民,都长出一口气。端公老爹一声令下,棺木上肩,众人继续前行。
  
   石语想问些什么,只是此时的村民,个个面色凝重,不作一声。

  石语拿起照相机过卷,悻悻地摇摇头。事起突然,当时他只是下意识地对准劈棺的红衣人按下快门,光线不好,也来不及对焦,红衣人能在画面中就算不错了。他对自己刚才的惊惶有点不好意思。当然,红衣人不是鬼魅,刚才那一幕显然和当地习俗有关,本来自己此行还带着采风的计划,居然会面对这么一个精彩的题材措手不及,遗憾。

  他赶了几步,拍了一下歪嘴李二的肩膀:“刚才那个人是谁?”
  
   李二是石语的老朋友了,大概只有他没将石语当作外人。和当年一样,李二一背上老火枪,便觉得自己是个重要人物,这时见石语求教,难掩得意,把火枪换了个肩,拿着腔调说:“他你都认不得?死鬼竹叶的男人,供销社的杨在明,公社杨主任的儿子。”

  杨在明,当然认得,当年他爹还是大队革委会主任时石语就认得他。不过刚才他那一番装神弄鬼算是干什么呢?
  
   李二一副“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表情,咳嗽了一声,反问道:“你可晓得,天下的每一对夫妻中间都有一根红线牵着?”
  
   “听说过,不是有月下老人栓红线的说法嘛。”
  
   “月……老人?我只晓得,那根红线栓住了夫妻两个,是断不了的,就是人死了也不得断。杨在明在棺材上砍的三刀,就是斩断红线,红线一断,杨在明就可以再讨婆娘了。”
  
   那么急吼吼?石语又问:“那他蒙着个头,涂个大黑脸又是为什么?”
  
   “涂黑了脸,死鬼就认不得他是哪个,不会再跟着他不放了。唉,这两个人结婚几年,吵吵闹闹,从来就没好好过日子。”
  
   石语愕然。
  
   已是暮色苍茫,有人打起了几个火把。晚间的风在树梢草丛间飞旋萦绕,弄出些似悲鸣又似长吟的动静来。石语感到身子渐渐被一股寒意缠绕。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悲鸣的风声似乎是从棺木中发出的。

  竹叶死前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早上,有人发现她摔死在寨后老塔山的陡崖下。
  
   当地有一个说法,死在外面的孕妇必定化为厉鬼,是不可以再抬回家的,不然的话鬼魂会作祟,闹得家宅不宁,四邻都要跟着遭殃,只有尽快点一把火烧了,才可保一方平安。


  毕竟是杨主任家的丧事,寨子里主事的队干部加上对丧事最热心的端公杨七老爹之类筹划一番,很快,这支送葬队伍就组成了。只是棺材没有现成的,便将李二家中一口尚未上漆的白木棺材借了来。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这场丧事关乎避凶趋吉,办得越快越好。
  
   竹叶算不算是当地插队知青?好像谁都说不清。八九年前竹叶的父母被下放到芒果寨时,竹叶还在县里上中学,毕业后自然就来到芒果寨父母身边。本来,当地城镇的学生毕业后未必要下乡务农,边疆地区缺的是读书人,学生家里若是如老乡说的是“吃国家大米的”话,找一门工作并不难。然而竹叶的父亲早年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后来一家被赶到乡下务农,国家大米早吃不成了,靠田里做活路弄些苞谷糯米吃,竹叶也就只能跟着务农了。
  
  石语随着送葬的队伍机械地走着,已经提不起兴趣拍照了。眼前这具晃动着的棺木,竹叶生前的脸和死后的脸交替叠印在上头。

  白天石语见到竹叶尸体时,她刚被抬回离寨子不远的一个伙房,那是在田边供村民休息用的草棚。围观的村民嗟叹着竹叶的不幸。竹叶和唐大卫的往事再次被人们提起,接着是和杨在明的婚姻,从新婚第一晚杨在明就被竹叶从洞房里踹了出来,到竹叶不时咬牙切齿地扬言,杨在明休想指望她给杨家传宗接代……
  
  石语有些不解。看来竹叶的这场婚姻是很糟糕的。但是昨天他在寨外和竹叶相遇,竹叶惊喜地向他打招呼,依然如多年前俏丽活泼的样子,虽然没提起眼下的家庭和丈夫,但脸上的快乐和红润是装不出的。当时石语的感觉,眼前是个幸福的少妇。
  
  躺在伙房里的竹叶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双眼紧闭,脸上一片死灰,微张着嘴,上牙微露,似带着一种古怪的笑,一缕褐色的血迹凝结在嘴边。
  
  石语实在不能想像,多年前那个青春清纯的女孩,昨天俏丽红润的少妇,居然和眼前的这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是同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石语看见竹叶的眼睛微微张开,毫无生气的眼神似乎投向了自己。这时,又一缕鲜血从竹叶口中流出,掩盖了干涸的血迹。石语背上陡然升起一股凉气。
  
  一帮黑布缠头的老婆娘拿着几件齐整的女装走来,挥手把围观的村民们驱散。石语跟着村民们走开时,身后飘来一声叹息:“小唐把竹叶接走了……”
  
  石语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却看不出是谁说了这句话。
  
  小唐,那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年轻人, 三里地外垭口寨中绰号“小开”的上海知青唐大卫。竹叶嫁给杨主任的儿子杨在明之前,曾和唐大卫相恋。
  
  石语和他并不熟。唐大卫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留给石语的印象只是一头似卷非卷的头发和时时扬起下巴颏的样子。至于他的长相,这些年过去,都已经模糊了。唐大卫下乡那么些年,居然在同来的知青中没有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大家都说是小开架子大得豁边,难相处。但是一向低调的唐小开居然接连几件事做得轰轰烈烈:和小刮刀一伙的斗殴是一件;和竹叶的恋情算一件;最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七一年,唐大卫第一次越境跑到缅甸。
  
  这里和缅甸的果敢一带接壤,连语言都一样,跑出去并不难。在云南各地,虽说知青跑出去当缅共的大有人在,但周围几个县里唐大卫却是第一个。县里大为不满,很快就把他弄回来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小开越境成了当地知青的话题。偷越国境加上家庭出身,招工上学自然没有他的份。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就在那段日子里,唐大卫和竹叶好上了。这又成为了话题,因为周遭几个寨子加上农场的连队,那些上海、四川的女学生,长相气质很难找得出能和竹叶比肩的。明里暗里追求竹叶的人不少,居然是唐小开这号人物捷足先登,让多少人为之气结。
  
  谁都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唐大卫再次出境。这次,接到通报的境外武装找到的只是唐大卫的尸体。他误入佤山中,被野佧佤砍了脑袋祭谷子,据说情形相当凄惨。

消息传来,当地所剩不多的上海知青中一片愁云惨雾,竹叶伤心欲绝。
  
  不久石语就接到了入学通知。
  
  石语忘不了那一天。
  
  ……也是同样的暮色中,石语走近公社的雕花楼,他是拿着入学通知来办手续的。雕花楼里有位康文书,长得像电影《刘三姐》中的地主管家一样,他主管一应户口粮油证明之类。也许是过于兴奋,石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围绕这座小楼的传说和楼里人的活动规律,日暮时分,除非有会议之类的集体活动,是不会有人留在小楼里的。
  
  刚到这里不久,知青们便对公社这座小楼发生了兴趣。小楼坐落在离公路不远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树丛遮掩着,从远处望去,只能看到小楼的一角。小楼建造的年月已无从查考,总归是很久远了。已经看不出小楼原来的色彩,从门窗梁柱间残存的漆片可以知道,早先的小楼应该是很绚丽的。漫长的日子里,小楼自然修过几回,但不曾再给它上过漆。曾经是精致的雕花门窗还在遮风挡雨,却没有人说得清门窗背后发生过的故事。小楼的历史和原来的面目都湮没在岁月中,留下的只是传说。
  
  不远处的山坡上,萋萋荒草下掩着几排荒坟,墓碑上刻的前清纪年和墓主人的身份,还有芒果寨后的老塔山上那座废圮的魁星塔说明了这一带也曾经是人烟稠密的地方。
  
  后来,似乎是战争,好像还有瘟疫,几番沧桑,只将一座废塔,几处荒坟遗落在枯藤老树、衰草流萤之间。当然,还有那座雕花楼。

  这里的汉族寨子,都是五十年代末修公路的山区移民建起的,村民说起当地的历史典故,自然是语焉不详,实际上,连“雕花楼”的名称也是移民们叫出来的。
  
  只是,在村民们的口中,雕花楼是个去不得的地方。据说,一到有雨的黄昏,楼中就会有灯光隐现,是坟墓中的鬼魂回到雕花楼来,到处游荡,歌吟,哭泣,宴饮。这个传说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不过不管相信或是不信,谁都不会在日暮以后去那个地方。虽然后来雕花楼被公社作为一处办公地点,但一近日落,干部们便会走得一干二净。
  
  知青们曾经打赌,看谁敢在日落后去一趟雕花楼,结果是号称胆大包天的小刮刀去了。他回来时脸色苍白,一语不发。他在雕花楼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以后,没有哪一个知青在暮色降临后接近过雕花楼。但是夜幕下那里隐隐露出的灯光,听说有的知青远远见过,清冷而游移不定,时隐时现。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尾  声
  
  有阳光的月塘是暖暖的,连窗下的河水都带着暖意。春日的小镇茶馆里,面前有一杯清茶,看着一片片绿到透明的嫩叶沉浮其中,心中便会有难言的清爽和沉静,你会愿意一直这么坐下去,将身心连同光阴一道融入茶香。
  
  石语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他身边的两个人也一样。
  
  “很惊险,像一部电影。小梅是听到你说出密室的通道才赶过去的吗?”
  
  说话的是大同。
  
  “她在三楼我住的那间房间里,小陈和老徐在金嫂的房间。有一部普通收录机就可以了。”石语说着忽然想起,去年在滇西,大同酒醉后说过,他一直怀疑小陈是他的儿子。当然,这话今天还是不提的好。
  
  “真想不到唐大卫这么狠。去年我在那边主要忙着造几所小学,同时还利用原来的老关系给警方缉毒帮忙,这中间也用了他过去的人马。当年他和我谈生意时没把我做了,真算是给我面子。”大同感叹道。
  
  “他费尽心机寻找那两块石头,你真以为单单是他自己的主意?行事不择手段是唐德鸿的作风,唐大卫受他的影响最大。虽然唐德鸿在电话里没有明说,但是我听得出,他对孙子的作为不是一点不知道。要不是威胁到他亲生女儿的性命,他还不会把唐大卫抛出来。
  
  “在雕花楼外破坏汽车的不知道是唐大卫本人还是他过去的人马。那天幸亏你跟警方的人在一起,救援才来得这么快。对了,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但答案我已经有数。当年杨在明送给小同的匕首后来给谁了?”
  
  “竹叶死后,她娘家人赶去芒果寨,在县城里看望过小同。那次我把刀送给了友松。”
  
  边上一个苍白清瘦的年轻人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随风飘拂的柳条,这时转过脸来说:“那么,友松为什么要冒充我呢?”
  
  石语答道:“他不愿意以本来面目出现,因为他对我还不放心。另外,他知道我跟大同的交情,想借这个把我骗到唐公馆去。而且,他本来就没打算再次以你的身份和我见面。小梅在慈心医院,她知道你当时的情况……”
  
  “十几年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大同插话。
  
  “也不完全是。实际上我这些年心里都明白,你们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像在恶梦里一样,怎么也醒不来……”小同说。
  
  “我打听到小梅在慈心医院工作的同时,也听说了你就住在医院里。不过那天下午和王老板见到你的时候,我还是很吃惊。你妈也真不容易,天天陪着你。”
  
  “怪吧,他完全清醒的那一刻,正是你揭开唐大卫身份的那天晚上。”大同说。
  
  “我好像梦见竹叶从一个百合花纹的相框里走了出来,对我笑了笑,于是我就醒了,感觉是睡了一大觉,终于从恶梦中摆脱出来。”

  石语愕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大卫到底被抓住没有?”小同问。
  
  “没有。后来老徐告诉我们,他当天夜里在沪闵路上被一部大卡车轧得血肉模糊。大同,我知道你也喜欢竹叶,为什么复员回芒果寨以后不追她?那时她还名花无主。”石语一边说,一边在观赏杯中茶汤的碧绿。
  
  “自以为是艺术家的你都那么现实,何况我这个商人?我看了竹叶的日记。客观地说,我自己都觉得那个V的最大嫌疑人应该是我——因为你们都不知道唐大卫还没死。你为什么从来就没怀疑过我?”大同问。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我怀疑不到你头上?竹叶在日记里提到,那个V曾经说了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你大同要说得出这句话,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石语笑了。
  
  “这句话是谁说的?听上去也没什么呀。为什么你认定我就说不出?”大同手里的茶杯停在嘴边,一脸疑惑。
  
  石语和小同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37号的西厢房里,下午的阳光照着薄木镶边的法式圆桌上一本英文版《时尚圣经》,翻开的那一页上,正是这个房间的照片。
  
  石语站在那一架旧钢琴边,悠闲自得。钢琴上面的花瓶里,几朵浅红的香水月季娇艳欲滴。
  
  他是来给阿王送杂志的。刚才小钱把《时尚圣经》交给他时,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想起小钱的表情他就忍俊不住。他太了解小钱了,这家伙一定是有点要自己掏钱的意思——虽然法国人肯定是白给的,而且不止给了一本。其实什么事都好说,只要小钱不拉自己去吃炸酱面。
  
  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踏进房门,走到石语面前。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一派灿烂的笑容。他向石语伸出手去:“石先生,久仰久仰!我听阿王和郄非多次提起你……”
  
  面对这张热情洋溢而又似曾相识的面孔,石语有些疑惑,刚要开口,那位先生又接着说:“你看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这家餐馆的副总经理——”
  
  他递上一张名片:“今后还要请石先生多多关照。我叫凯文。”

  石语愕然。
  
  “这位是正宗的老克勒凯文,如假包换。”凯文身后露出王老板笑嘻嘻的脸庞,还有推着小车的领班老陆。
  
  老陆斟完酒,将香槟酒瓶放回冰桶。王老板拿着酒杯,装出一脸苦相:“你们看,还不等我看到这期《时尚圣经》,来‘公馆人家’吃饭已经要提前半个月订座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他举起酒杯:“为石先生和《时尚圣经》,为凯文的加入,为‘公馆人家’的前景——”
  
  “还为了咪咪!真是的,你们也不叫我!”咪咪旋风般冲进来,一把抓住石语的手臂摇晃了好几下。
  
  “你看,还是这样痴头怪脑,哪能嫁得出去。”王老板嗔怪地说着,却是满面春风。
  
  咪咪放开了石语,拿起《时尚圣经》,忽然惊讶地捂住嘴。杂志上有她的形象,而且石语居然将她拍得很淑女的样子。
  
  石语想起一个人:“小陈还在呢?”
  
  “他现在是我的合伙人,当然名义上是他娘。唐德鸿已经过世——这次是真的。现在餐馆生意实在太好,要扩大规模,他们用房产入股。只是我少了个好领班……”王老板说。
  
  “可以给他个副总衔头,实际履行餐厅管理的职责。以他的能力,这比当领班更加合适。”凯文插话。
  
  “那好啊,不过他肯吗?”
  
  “一句闲话,包在我身上,我老表哥的面子他总归会给的。”
  
  王老板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转过脸对石语说:“你看,到底是老克勒,噱头不要太好!”
  
  郄非气冲冲走进门来,奶油包头成了一蓬乱草:“金福生跟我淘浆糊!买的啥垃圾墙布,还讲是你同意的!”
  
  王老板惴惴不安:“是呀,他说要便宜三分之一……”
  
  “全部给我扔出去……哦,石先生!”郄非看见石语,欢呼一声,伸出手来。
  
  等郄非平静下来端起酒杯,王老板看了一眼咪咪,问石语:“友松走了?”
  
  “上个月公司派他出国常驻。小梅也要走,她说大事已了,该回云南照顾父母了。”石语轻叹一声。其实小梅留在上海的话,发展前景应该是不错的。但是她去意已决。他曾问过那一夜在雕花楼前出现的是否就是她,小梅也未作答,只是在他叙述塔里的真相时一点没有震惊的意思。
  
  凯文拿出一个精致的烟斗,不去点燃,却伸手掀开钢琴盖弹了几个音符。郄非一手端着酒杯也凑到跟前。两人各用一只手联奏出一首乐曲,默契而娴熟。
  
  两片月季花瓣轻轻飘落在键盘上。
  
  王老板惊讶地赞道:“这两个老克勒!”
  
  石语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他听出来,钢琴已经修好了。
  
  咪咪放下杂志,看着钢琴前的两个人笑出声来。
  
  这时,阿新走到门口,跟老陆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老板看老陆神色有点不对,便问他:“怎么啦?”
  
  老陆犹豫了一下:“小黑说,夜里他在三楼好像看见了……”
  
  
                  (全书完)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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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咪向友松看去,一脸吃惊。
  
  “小刮刀死了。这未必是唐大卫的原意,他可能不知道小刮刀已病入膏肓。唐大卫刚有些心定,我出现了。他只是担心我认出他,所以先想把我吓跑。见我没被吓住,反而一直在寻找真相,就又下手了。唐大卫让金嫂出面把我引进凶屋。因为友松的出现,我捡回一条命。金嫂被灭了口,对唐大卫来说,她实在太不可靠。
  
  “还有颐小姐。她不认识凯文,却认识唐大卫,而且不久前还见过。估计唐大卫没躲过去,两人还是在这里打了照面。虽然颐小姐并不知道眼前的David现在化名Kelvin,但她还是注定要送命——唐大卫不能让她带着David在唐公馆出现的消息离开上海。
  
  “唐若琴,刚才说了,她是唐德鸿的女儿,姨太太曼卿生的。
  
  “唐德鸿在遗嘱里指定了唐若琴继承37号自己名下的那份房产。如果唐若琴先于他去世,那么,她儿子能得到几十万港币的遗赠,房产归唐大卫。
  
  “唐德鸿已经不久于人世。这就是唐若琴遭遇车祸的原因——唐大卫没有时间了。
  
  “阿新,唐大卫有一天晚上确实吓得魂不附体,那是他做贼心虚。因为他在躲颐小姐的时候,以为见到了一个十八年前死在他手里的冤魂。
  
  “这出悲剧演了十八年,今天该落幕了。唐大卫,要是我告诉你两块石头上刻着的秘密如今已经一钱不值,你……”
  
  唐大卫死死盯着石语,阴鸷的目光让石语想起当年批斗会上的唐德鸿。
  
  石语将一张照片扔在他面前:“这就是埋在唐公馆地下的那块石头,上面的字符一清二楚。不过,它在餐馆开张以前就不在原处了。你不是有竹叶那块石头吗?人家也有它的拓片。那其实连密码都算不上,只是英文字母和数字的上下左右各部分分别刻在两块石头上。有时间你自己对去。顺便告诉你,这块石头已经由唐若琴寄到香港去了。
  
  “当年有一支运送大批翡翠原石的马帮在途中被瘟疫击倒,和马帮同行的詹姆斯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后来被竹叶的爷爷救起。英国人在两块石头上留下了马帮覆灭的地点和经纬度。那里埋藏着许多高档的翡翠原石,‘天书翠’就是被带出来的一块。在翡翠矿藏面临枯竭,高档翠料价格疯涨的今天,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无价的秘密,是打开阿里巴巴宝藏的魔咒,尤其对濒临破产的你来说。只是,沧海桑田,那个地方经历了地震、山体滑坡、洪水,现在成了一条很宽的河道,什么都没有了。那一段河道在哪里?就在你生活过的垭口寨下面。
  
  “有什么感想?很荒谬吧?可惜了那几条人命,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秘密被你葬送了!”
  
  唐大卫面无人色,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站起身拿过蜡烛台,凑到蜡烛上去点烟。他拿着烟的手在颤抖,拿烛台的手也在颤抖。突然,烛台掉在地上,房间立时陷入黑暗。
  
  王老板心里暗暗骂着石语,立即伸手护住女儿。
  
  石语见墙边“啪”的火光一闪又熄灭。他往门边蹿过去,黑暗中不知把谁撞翻在地。他只觉脚下虚浮踉跄,不由得暗叫不妙。他摸到门边上的电灯开关,电灯却不亮。忽听耳畔风声掠过,一记重拳落在自己头上,眼前立时冒出无数金星。
  
  
  石语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上方衬着黯淡的灯光,是一个正俯视自己的身影。
  
  一股触鼻的霉味。几只蟑螂惊慌地从脸上爬开。
  
  “你醒了?”那是唐大卫的声音。
  
  石语告诫自己:凝神静气。他沉默片刻才开口:“楼顶的密室。你怎么把我弄进来的?”
  
  “只有一把椅子,我就不请你坐了。”唐大卫的身影往后一挪。石语眼前灯光一亮,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不可能弄进一个人来,我只是帮了下忙,主要还靠你自己。你想想,刚才你为什么一下子会变得那么多嘴多舌,不像往常的性格?百密一疏,你还是上当了。你居然知道密室。怎么知道的?”
  
  “钢琴在底层,友松却在三楼听到了琴声;福生一直在找什么,还埋怨金嫂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金嫂夜夜在楼里走动,不会是为了找曼卿的鬼魂吧。”石语并不想把所知道都说出来。
  
  “还有唐若琴。我爷爷终于把密室的事告诉她了。不是老头子存心拆我台,你哪里会知道那么多事?到底是……”
  
  “你爷爷?66年他们应该就是躲进这间密室,过了一段日子后才偷渡去香港。走的那一夜,把韩家老二吓出毛病来。” 石语没有说,唐德鸿其实只告诉过女儿有这么个密室,让她设法防止有人染指。他想,福生和小陈是不是从郄非送的图纸上分析出密室在哪里了?只是密室的入口太隐蔽。
  
  “是费大姐帮忙唱的这出戏——两根条子就够了。你也算有本事,老帐都被你翻了出来。那一年我在雕花楼看着你翻出我的画像,结果让蟑螂把画面吃掉了——画上涂了一层胶水。当时,我就本能地觉得命中注定要和你较量一番……”
  
  蟑螂,成百上千饿疯的蟑螂在雕花楼里蠕动,争抢,如恶梦一般。石语没有忘记那一幕。现在,恶梦在继续,是自己躺在四散的蟑螂中间,二十三年前消失的那张面孔却在上方冷笑。
  
  “真想不到,你居然能从汽车里逃出来。今天有的是时间,我们谈谈。”唐大卫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好吧,谈谈。很快你就只能跟警察去谈了。”
  
  “未必吧。你刚才说了一大堆废话,可是证据在哪里?那么多条人命,却没有一点证据。你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上一回合是你赢;我告诉你那些人都死在我手里,出去后你还是拿不出证据,这一回合你会输得胸闷。想听听吗?”唐大卫的眼神像盯着爪下老鼠的一只猫,志得意满,又带着点戏谑的意思。
  
  “我洗耳恭听。”
  
  “竹叶的死,本来可以避免的。可是你知道她的性格,狠起来比谁都厉害。当时我要么带走她,要么就是摆脱她。她拿着那块石头要跳崖,你说我怎么办?”
  
  “你当然选择推她一下。”
  
  “唯一的选择,如果你了解我当时处境的话。
  
  “我在崖下没有找到石头,却见到了几个皮鞋印。我跟踪送葬队伍后才认定不是你穿的皮鞋。小刮刀他当天就失踪了。就像你判断的一样,直到十八年后我才在市场上找到那块石头,在这里见到了小刮刀。没想到他被我下药后那么脆弱。
  
  “那天蚱螂是否见到了我?不清楚。为了保险起见,我不能让他活着。
  
  “颐小姐服下的是我自己配制的一种混合物。其实我是想让她自生自灭,药劲加上醉酒,过后她不会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不料对她来说,药力过猛了。对剂量的把握真的很难,尤其是有大量酒精共同作用的时候。
  
  “唐若琴也知道我活着。那天下午看她的表情,我真担心她认出我来,再说她自己送上门的机会我为什么要放弃?我爷爷还是对亲生女儿偏心……她和颐小姐吃下的是同一种东西。我看着她被汽车撞飞,还以为已经大功告成。
  
  “金嫂真不该死,她一直对我很好。确实,她夜夜出来走动也是下意识地在守护密室。只是她有种本能,似乎认定我就是大卫而不是表少爷凯文,平时总疯疯癫癫说什么‘大卫回来了’。那天晚上我似乎见到了……鬼魂,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金嫂的房间里,是她把我弄进去的。我不能让她泄露我的身份,只好叫她自己把头颈伸进绳圈里去——就像刚才让你自己爬上来一样。”
  
  狼。石语想起了当年跟竹叶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在狼嗥声中,竹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几年后的又一个夜晚,在声声狼嗥之中,竹叶的身躯被火焰吞噬……
  
  沉默了片刻,石语说:“我们接着谈。我头脑还清醒,这次吃下的东西不多。那一夜,医院太平间里躺着的是你吗?把黑皮气坏了,黄缎被弄得一塌糊涂……”
  
  “我怕你真会在小刮刀身上发现线索。我来不及出去,只好装死人。我换了标签,出去拉了电闸,你都不肯罢手。不过你在小刮刀身上应该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我终于能把小刮刀的死和竹叶的死联系起来,这就够了。算你聪明,没把标签换到空柜子门上。不然,我马上会去掀黄缎被……刚才灯不亮也是你做的手脚?”
  
  “我临时制造的短路事故,烧了二层楼的保险丝。那房间过去是我的卧室,电源插座位置基本没变。”
  
  石语抬起头打量周围。
  
  密室低矮得人直不起腰。一张小茶几,一把椅子,几层搁板,甚至还有抽水马桶和水龙头。许多陈旧的纸盒、木箱挤占了本来就很狭小的空间,几件蒙尘的古玩放在搁板上。大概这里有唐家的一大半财富——66年大抄家前偷偷搬进来,后来唐泽元去香港又带不走的细软。
  
  他的视线被搁板上面的一个相框吸引住。
  
  一个镌刻着百合花纹的银质相框,陈旧,发黑。他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中,竹叶就在这个相框中露出灿烂的笑容。现在,相框里空空如也。
  
  石语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唐德鸿让他女儿提防唐大卫染指密室,而又不告诉她密室的确切位置。这一家人,相互间的提防犹如防贼。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说起来唐家也是大户人家……”
  
  “唐家?你以为唐泽元真拿我当儿子看待?你以为我真是在风风光光当小开?他们会在意我的死活?”唐大卫咬牙切齿地说。
  
  石语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
  
  “本来,我打算放过你,毕竟你拿不出任何证据来。但是,这间密室……”唐大卫注视着他,冷冷地说。
  
  石语突然灵活地坐了起来。惊愕的唐大卫猛然欠身,一把掐住他的喉咙:“你是装的?”
 
  石语立时透不过气来。他想起箐头镇落在小刮刀耳朵下的重拳,还有刚才自己脸上挨的那一下。抬起的手无力地落下,眼前开始渐渐发黑。翠竹、檀香和九公又出现了……眼前的黑雾稍稍退去一些。他往茶几上的一台收录机瞟了一眼,挣扎着说:“谁想到密室的通道……在……凶屋壁炉里……”
  
  唐大卫立即醒悟,略微松了松手,迅速搜检石语身上,找出一个火柴大小的盒子。
  
  “微型录音机?”唐大卫脸色铁青。
  
  “不,调频发射机,你也可以称它‘窃听器’,虬江路淘来的。”
  
  唐大卫放下手,一脚将小盒子踩在脚下,碎裂的电子元件和做工粗糙的印制板散落在楼板上。
  
  “没有用的……”石语微微一笑。
  
  两人同时听到了脚下有动静。唐大卫又迅速扼住石语的喉咙。


  石语眼前蒙上一层黑雾,中间夹着飞舞的金星,肺部像要爆炸一般。他想掰开那双铁钳般的手,但是丝毫用不出力来。只有一缕弱弱的热气在小腹中盘桓不去,极力向上方挣扎,身上肌肤随之突突跳荡,只是热气到得胸前便再也不能上行,转而调头向下,再上行,又下落,如此几番反复。相持间,他发现身下的楼板在往上顶,却被自己的身体死死压住,心中不由得一急,那股热气立时便有散去的意思。
  
  意识渐渐地离他而去,又似浮起在空中。他好像能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下面疯狂的唐大卫和挣扎中的自己。小院里翠竹摇曳,几片竹叶飘荡着,落在银色的百合花丛中,九公的面容被竹叶的笑靥取代,天外飘来一缕淡淡的芳香。忽然,百合和竹叶一起落下,石语只觉被紧紧扼住的喉头稍稍一松,气息立见畅通,热气分三路齐齐冲出。
  
  唐大卫浑身剧震,扼住石语喉咙的双手被弹开,两肋下如遭重锤猛击,身躯横飞出去。
  
  一个镌刻着百合花纹的银质相框跌落在地上。石语似乎看到竹叶的笑靥在里头悄然隐去,鼻端的芬芳正在消散。
  
  楼板掀起,一张俏丽的脸庞出现。
  
  唐大卫面如死灰,已经跌倒在墙壁边上的他似乎想拼命钻进墙去。他痉挛的双手举到脸前蒙着眼,声音里交杂着恐惧和绝望:“竹叶……你又来了……”
  
  他看见一张流血的面容从雾蒙蒙的山崖下慢慢探出,一具焦黑的躯体从燃烧的棺木里陡然坐起,向他一步步逼近。
  
  他放下手时,看见那女子已经坐在椅子上,冷冷的目光正逼视着自己,她身后影影绰绰弯腰站着几个人,除石语外,还有小陈和民警老徐,把狭小的密室挤得满满的。
  
   他稍稍定了定神,试探着说:“是——小梅吧?你这又何必呢?”
  
  不等回答,他双手撑地坐起,长叹一声,留恋地环顾四周,欲言又止,然后对众人露出一丝惨笑,猛然向身后的墙壁倒撞过去。
  
  一声怪响,唐大卫的身形被突然扬起的灰尘笼罩。
  
  等弥漫的尘土稍稍散去,唐大卫已杳无踪迹。老徐走到墙边,摸索几下,用力一推,一块板壁竟然随手而开。老徐探出头去,下面是隔壁弄堂,湿漉漉的青石地面反射着淡淡的路灯光,见不到一个人影。墙面上常春藤的枝叶被扯落一大片。
  
  “不是说好了不惊动他,一步步来,你怎么那么鲁莽?”老徐一面用石语的手机报信,一面埋怨。
  
  石语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从身上摸出一个本子,取出竹叶的照片,装进相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相框放回搁板上,凝视片刻。做完这一切,他才回过头说:“我又上了当,还是他的那一类药,让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幸亏我有点警觉,吃下去不多,否则早完了。”
  
  老徐戴上手套,很快在一处搁板上找到几个装着各色液体的小瓶子。
  
  小陈看着周围的一切,轻轻咬住下唇,呼吸粗重。
  
  石语在相框边上发现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块刻着几行字符的石头。石头断面上,仿佛是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一泓翠色,在灯光下漾着朦胧而又摄人心魄的涟漪。他却觉得有点点血痕从碧绿深处泛起,一时,小小密室弥漫着神秘不祥的氤氲,令人心悸,窒息。恍惚间,竹叶的面容在绿雾里显现,目光中流露着关切。
  
  石语转头避开那片妖异的绿色,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小梅站在身前。他将石头递给小梅。小梅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放回搁板上。石语注意到,她转过脸去,轻轻揉着眼睛。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小梅随手按下了茶几上录音机的放音键。
  
  一支钢琴曲如溪水般缓缓流淌出来。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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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板父女、福生、友松和阿新张口结舌。凯文只是耸了耸肩胛,继续吃着鸡枞。
  
  “唐大卫?他老早就死了。”王老板还是怀疑石语在说醉话。
  
  “谁都以为他早就死了,我本来也不会怀疑到死人唐大卫头上。但是我最终还是知道了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谁,知道了唐大卫还在人间。我是怎么知道的,等一会儿告诉你们。
  
  “那以后,我开始在周围寻找这个人。咪咪,你看的推理小说,出了案子,侦探往往先从什么人开始怀疑?”
  
  听得合不拢嘴的咪咪缓过神来:“一般是最可能获利的人,亲属之类。”
  
  “我开始怀疑这个老克勒凯文的身份,是因为回过头再去看唐若琴被暗算以及颐小姐的死,让我把思路转到唐家亲属。这个老克勒凯文的腔调引起了我的注意。上海人说的‘老克勒’是指哪一类人物?虽然没有绝对的标准,不过人情练达,熟谙世故这是一定的,而且真的假的且不论,总归在某一方面表现出他的知识、阅历。这种人往往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像凯文,王老板说他过去‘蛮四海’的,郄非说这个人‘海派’、‘热心’,总之是属于场面上的人,拿得出去。

  “你们再看这一位凯文。大家对他的印象是面孔像刮过浆糊,从早板到夜,架子十足,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王老板印象中的老克勒凯文还是三十年前的,但是郄非几年前还跟他打过交道。一个人性格变化会那么大?
  
  “所以,我总觉得郄非谈到的凯文,王老板从前认得的凯文,和眼前这位好像完全是两个人。刚才我给他设了一个陷阱,说郄非记得凯文帮他忙,做广东话翻译,这位朋友居然当补药吃进。实际上我是故意说反了,郄非家是广东人,是他曾经帮凯文接待香港、广东客户。这里的所谓凯文广东话确实说得不错,一不小心,就轻易落入我的圈套。另外,真凯文会说日语,而假凯文不会,这方面他无法冒充,所以刚才只好否认。
  
  “王老板是不是想说你从小就认识他?好,你是早就认识凯文,但你认得的是二十多岁的凯文,当一个面目依稀相似的五十多岁的凯文突然出现,跟你谈起当年在唐公馆交往的细节时,你不会去怀疑这是个冒牌货。那么谁又能了解你们从前交往的情况呢?”
  
  石语说得口渴,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然后微微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我也学乖了,水都是自己带的,免得再中招。
  
  “不久以前我见到了唐若琴,偶然发现她竟是曼卿的女儿,从小就离开唐公馆。她谈到唐大卫时,曾提到他用火钳卷头发,娘娘腔。那天下午她来这里找旧照片,又特意跟我提过,唐家人有个特点,都是天生鬈发。我当时也没注意,但后来想到,如果唐大卫是天生鬈发,还有必要做头发吗?唐若琴在暗示什么。又联想到她激动时说过的话:‘唐大卫算老几?至少我是正宗的唐家人,唐德鸿的亲生女儿’。 ‘至少’,‘正宗’,‘亲生’,话里有骨头,我也是后来品出来的。要查明唐大卫是唐泽元的太太从她姐姐那里抱来的并不难,后来唐若琴也证实了。
  
  “这位凯文在医院跟我说,他家里人都在澳大利亚。正好,我的老婆儿子也在澳大利亚。那边上海人有自己的圈子,人托人打听一下,发现真正的凯文一家三口还在墨尔本住着,和我家里人同一个城市。诸位,这就是真凯文的照片。”
  
  石语满意地看到,除了张六根之外,所有的人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包括冒牌凯文在内。当然,他还通过别的渠道取证,但不想在这儿说。
  
  照片上,一个中年人站在一所白色的住宅前微笑,眉眼和在座的那个凯文有几分相似。
  
  “郄非,还有其他两个人,都证实了照片里的人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老克勒凯文。
  
   “唐大卫是凯文的亲兄弟,当年在上海,也是他们两个走得最近。唐家人觉得凯文势利,文革开始后就没有和他来往过,只有唐大卫私下还和凯文有联系,了解他的近况。荣福里的人有三十多年没见过凯文,二十八年没见过大卫。两人相貌接近,唐大卫只要不做鬈发,就不会有人怀疑。年纪?不是什么难题。我发现,这个岁数的上海男人,是很难看出真实年龄的。阿王,你看得出老阿飞的岁数吗?在上海笃悠悠过日子的凯文和饱经风霜的唐大卫之间,真看得出八九岁的年龄差距?”
  
  石语把照片拿到众人眼前。看看照片上的凯文,再看眼前的假凯文,真不好说谁的岁数大。
  
  “唐大卫本来可以堂而皇之以本来面目出现的。唐家的长房长孙,回到唐公馆,天经地义。他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而且还要装神弄鬼,甚至——借闹鬼来杀人。”
  
  众人浑身一震,目光齐齐投向被石语称作唐大卫的凯文。
  
  他冷冷一笑:“就算我不是凯文,但是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大卫,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杀了人?”
  
  “是啊,他想害我们,怎么又会出手救咪咪,还受了伤?”王老板也提出疑问。
  
  “我跟小陈在那天晚上,就是颐小姐死那天,亲眼看见凯文被吓得魂不附体,衣裳也湿透,好像——肯定也碰到什么东西了……”一直在边上发愣的阿新小心翼翼地说。
  
  石语微微一笑:“人之初,性本善。他骨子里有一种绅士风度。还有,他毕竟是在六十年代受的教育。谋害颐小姐、唐若琴和金嫂,跟他救咪咪,体现出人性不同的两面。二十多年前,我亲眼看见他挺身而出救援一个女孩,但是——”
  
  石语突然咬牙切齿:“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几年之后,亲手将这个女孩推下山崖摔死!”
  
  唐大卫猛然抬头,面色惨白,冷漠和镇静荡然无存:“我不是成心的!我出手是想拉住她,想不到她会摔死!那是一个意外……”
  
  “你看,击中了你的痛处,不用我拿证据来证明你是唐大卫了。意外?你为了那块翡翠原石害死了竹叶和你自己的亲骨肉,还有脸来说意外!我不知道在那天你和竹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竹叶已经在怀疑你的企图。可惜她太痴情了,还对你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还想着跟你远走高飞,她是拿两条命下的赌注,她想不到你的人性已经泯灭!前几天我就是去芒果寨找她留下的线索,在那里遭到的暗算也是你的手笔吧?老天爷有眼,竹叶在魁星塔里留下的遗言好好保存了十八年。你自己看吧!”
  
  石语将一张照片扔在桌上。
  
  画面里,一大片青苔被刮开,中间斑驳的青砖上草草刻着几个英文单词:
  
  David is alive.
  
  Jadeite.
  
  “大卫活着。翡翠。”友松用汉语念了出来,然后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将脸转向唐大卫。
  
  咪咪完全不知所措,她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王老板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了一点,有意无意地挡在咪咪和唐大卫中间,心中暗怨石语冒失。

  石语说着又面对唐大卫。
  
  “你只想得到竹叶的翡翠,却不想把她带走。于是,竹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大概想不到她还是留下了这条线索。她用带着青苔的烂泥把刻的字盖住,在日记里指出了这条线索,并指明出事后将日记交给我——可惜,日记到我手里已经是十八年以后。”
  
  石语的声音已经变调,他停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她顺利出走,家里很快会得到消息,不会有人去塔里找东西。即使有人发现了塔里的留言,芒果寨还有谁看得明白?更有谁知道David就是唐大卫?退一步说,就是让人知道了唐大卫还活着,又能怎么样?竹叶在这种时刻,还是很谨慎的。其实她虽然有预感,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正在走向绝路。以她的性格,到了那种地步,即使唐大卫不害死她,她也很难再——”
  
  停顿了一下,石语走到唐大卫跟前,轻声说:“竹叶对你怎么样,你最清楚。你居然下得了手?”
  
  “我根本不可能带她出去。你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吗?你知道那块石头对于我有多重要?”唐大卫抬头看着石语,眼神散乱,惨白的脸上出现几道血痕。
  
  “你需要那块翡翠,不单是需要资金,还因为有个巨大的秘密隐藏在石头里。”
  
  唐大卫浑身一震,死死盯着石语。
  
  石语发现,唐大卫散乱的眼神变了,逐渐变得像往常一样冷漠,直至透出了冷酷。
  
  “多年以前,竹叶的爷爷救助了一个英国探险家詹姆斯。詹姆斯为了报答他,临死前把那块后来被称作‘天书翠’的翡翠原石给了他,但是并没有告诉他石头上的符号有什么特殊意义。唐家二房的唐德鹄——唐德鸿的弟弟——得到了原石的另一半。至于他怎么得到的,唐大卫应该清楚。我只知道他年轻时曾周游各地寻找商机。唐家知道原石上的符号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只是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另一半石头?于是,经江湖术士指点,这块石头在唐公馆奠基时被当作镇邪的玉石埋在地下,而它的秘密,也没有被唐家当作一回事,只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传了下来。
  
  “我不知道唐大卫选择去云南插队,有没有寻找另一半石头的动机。但是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唐大卫认识了竹叶。
  
  “唐大卫第二次跑到境外以后,传来他被砍头祭谷子的消息,证据只是死人身上穿着唐大卫的衣服。我不想把人心设想得太险恶,就假定那只是一个巧合,得到他衣服的人被土著杀了,唐大卫借此逃脱了当地武装的搜捕,隐姓埋名留在了缅甸。这是学他爷爷文革中装死脱身的经验。顺便说一句,唐德鸿没有在文革中自杀,而是跑到香港去了。王老板,你没在房产证上看见他的名字?”
  
  “我以为是唐家没人在上海,房产证一直没有过户到别人名下。”王老板有点尴尬。
  
  “我出去后把几件衣服卖了。那时候我需要钱……”唐大卫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
  
  “唐大卫在边境上做起走私生意。两年后他又潜回芒果寨和竹叶相见。也许,他当时对竹叶的感情确实是真的。后来,他发现了另一半石头居然是竹叶的嫁妆。可能是因为生意不顺,或者是有了去香港的机会,他处心积虑要把石头弄到手。而在激情过后,这时的竹叶已经是一个累赘了,他不可能带上她。几次争执后,竹叶渐渐看出他的用心,但像我刚才说的,她还要赌一把,用自己的命,还有肚子里孩子的命……”
  
  石语的声音越来越低。
  
  屋里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往唐大卫那个方向看。
  
  石语盯着唐大卫的眼睛:“真是冷血。你还跟到了竹叶火化的地方,不会是想最后送她一程吧?你应该也发现了竹叶身边的皮鞋印,大概还在寻找那块石头的下落。我在现场拍的照片上有你很模糊的影子,对,就在竹叶的尸体被火烧得卷曲翘起的时候拍的。你应该记得那个场面。你大概以为竹叶突然坐了起来,心中有鬼的你一下子直起身来,僵住了。前些天我才看到了照片,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个轮到谁’,也是你当时说的吧?
  
  “下一个轮到了蚱螂。他发现了崖下的竹叶,大概也见到了你的身影。只是那么个小孩,哪里能联想到一个死人会回来杀人,只是疑惑自己见了鬼。因此,竹叶死后,我听到寨子里的人说‘小唐把竹叶接走了’。
  
  “那天晚上,蚱螂开枪闯了祸;第二天,神志不清的他突然死去。据说,竹叶的鬼魂在那天凌晨出现过。我想,这个鬼魂就是你。”
  
  “我当时想,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自己了……我又何必去杀一个孩子。”唐大卫茫然地说。
  
  石语冷冷一笑:“内疚,负罪感?不会吧?你只是因为这次行动完全失败而沮丧得接近崩溃。付出丧心病狂的代价,结果却是一无所得。
  
  “再回过头来说那块石头。小刮刀当时在山崖下面,很可能那些日子他一直在暗中注意竹叶的举动——竹叶日记里提到过‘暗中的眼睛’。他拿到了跟竹叶一起摔下山来的石头,悄悄走开,却将几个皮鞋印留在了附近。等唐大卫绕路下山,自然是一无所获。当时竹叶应该还没有咽气,那两人却都没有救她的意思。
  
  “小刮刀很谨慎,很久以后才在上海卖出了那块被叫做‘天书翠’的石头,而且又过了几年才慢慢拿出钱来享用。
  
  “唐大卫一直在寻找那块石头下落,不久前终于在翡翠市场上发现了它并且弄到了手,而且知道了一条线索,石头最早是个上海人卖出的。他不用多费脑筋,自然把卖主锁定为小刮刀。
  
  “我跟竹叶的男人杨在明谈过。他后来主要在故乡腾冲做玉石生意。同样关注这块石头的他也得到了信息,一直追到上海,想找知情人了解情况。最后他和我在芒果寨边的雕花楼见了面。这时我已经知道了唐大卫还活在世上,听了他的叙述,立刻明白了石头最后的买家是谁。
  
  “今年,唐大卫走到了破产边缘,这有点类似十八年前的情况。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就是两块石头中藏着的那个秘密。可想而知,他一定不能让二房唐德鹄他们知道,甚至不能让他养父唐泽元知道他的计划。十八年过去,他第一次有了接近成功的感觉。
  
  “他先是吓跑了替唐德鹄看守房子的李家人,却不料李家马上将房子租了出去。”
  
  石语看了眼王老板,接着说:“王老板的这个餐馆办起来,成了唐大卫的眼中钉。有过当年金蝉脱壳的成功经验,这次唐大卫假冒凯文进入唐公馆。于是唐公馆又开始闹起鬼来。埋在水泥地下的石头是不容易取的,他要达到目的还是必须赶走占据唐公馆的人。只是他不知道,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几条人命葬送得毫无意义。”
  
  福生不安地动了动。他发现王老板和友松都瞟了他一眼。
  
  “唐大卫发现小刮刀也在唐公馆,担心小刮刀当年看见他将竹叶推下山崖,也怕自己被认出来,于是在下药之后把他引到了小平房。这时他已控制了小刮刀的心智,随便用些恐吓、心理暗示的手段就将小刮刀收拾得服服帖帖。只是,他在仓促间犯了个错误,将恐吓小刮刀用的竹叶照片留在了桌上,结果照片落到友松手里。
  
  “友松小名是‘石头’。唐大卫,你想起来了吧?对,石头,他就是竹叶的弟弟。他用真名住进了唐公馆。”
  
  唐大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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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滴血石
  
   
  王老板打算请一次客,感谢凯文的事已经拖了些日子,同时也是给石语和张六根压惊。
  
  对王老板的好意,石语想了一下,然后提出这桌酒席要由他来安排部分菜式,否则拉倒。
  
  王老板怀疑地看了石语一眼,觉得他的花样经越来越多,差不多赶上咪咪了。
  
  这天晚上,酒席安排在二层的一间包房。一具枝状烛台放在中式圆台面上,几点烛光便将时光挽留在六十年前。周围除餐椅外,摆放了几件西式的壁炉沙发之类。
  
  友松和福生在桌边就座。他们对视一眼,彼此敷衍几句,都不明白对方何以在此。
  
  咪咪看了一眼友松,友松却在躲避她的目光。
  
  王老板拉着老克勒凯文走进了房门。
  
  “坐,坐!不要客气。”王老板热情地招呼凯文,然后将石语和张六根一起请到了餐桌边就座。
  
  “凯文,谢字我就不说了。大家都是自家人,我们到底认识了三十多年。”
  
  王老板很海派的样子,却不提那三十多年里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他举起酒杯:“酒是正宗的茅台。石语你放心,不是‘大兴’的。我先敬你一杯,这些天你辛苦了,不管是拍照还是其他事情。我也不说谢字,我心里有数,‘公馆人家’欠你一份人情。”
  
  王老板酒一下肚,面孔便红了三分。他又斟上一杯:“这杯酒是敬凯文的。我知道,你在这里是屈才,委屈你了。现在,我请你出任‘公馆人家’副总经理,除了你,餐馆的门面没人撑得起来。当然,薪水至少翻只跟斗——你不要推托,就当帮帮我忙,这点面子总要给我吧?
  
  “大家晓得,最近我们这里不太平,各种怪事太多。不过没关系,等《时尚圣经》的文章照片一登,餐馆笃定乌龟翻身,还要有大发展——这就托石先生的福了。还有,张道长答应帮忙去请他师父,再凶的这个这个啥,阿胡……老道长也笃定摆得平。这杯酒敬张道长。”王老板没有注意到自己将餐馆比作了乌龟,倒是将某个字眼含糊过去了。
  
  石语发现阿王这人自我感觉太好。哪里去找阿胡子?张六根纯粹在淘浆糊。老道士就算尚未飞升成仙,只怕也老得走不动了。不过王老板百折不挠的劲头还是蛮叫人佩服的,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在大谈发展。
  
  “最近生意是受了点影响,主要是那天停业的缘故。诚信要紧啊。不过关系不大。最近有几个日本旅游团队要过来,我是只怕安排不过来。”
  
  怪不得他还能精神十足。石语想着,不知不觉也几杯下肚。
  
  “小陈应该可以上班了。这里只有我和他懂日语。真真会讲两句,连三脚猫的水平也没有。我要自己出马,人手还是紧张……”
  
  “还有凯文也懂吧?” 石语截断他的话,转向凯文。
  
  一直默默喝酒的凯文淡淡一笑:“我哪里懂日语。”
  
  “我听郄非说的。你们不是老朋友吗?”
  
  “你也认得老阿飞?凯文,你早不说,我今天也应该请他。”王老板插进来。
  
  “郄非不会来的,他设计的地方装修好后他一般不会再去,怕看了一包气。”石语说。
  
  “对对,老阿飞就是这个毛病,不过人倒是个好人。唉,这种好人现在太少了。”
  
  “谁说的?我是好人,凯文伯伯也是好人。石老师你说是吗?”咪咪非要和老爸抬杠。
  
  “你?帮帮忙!你老爸和我经常被你整得头大。不过郄非也说凯文确实不错,热心,肯帮忙,他不懂广东话,凯文经常帮他接待香港客人。是吧凯文?”
  
  “小事一桩,郄非客气了。”凯文淡淡一笑。
  
  “凯文,你要是真会日语,千万不要搭架子。主题餐厅嘛,我一直想把酒菜跟老上海的故事一道卖给客人。你呢,就帮忙介绍一下唐家的……”王老板凑过脸来。
  
  几杯酒下肚,石语的脸已经跟王老板差不多红了。他转过脸对凯文说:“说不完的唐家老话啊……我听说唐大卫其实不是唐泽元亲生的?”
  
  “我没听说过。”凯文慢慢喝着杯中酒。
  
  石语回头对王老板说:“你不知道,唐大卫实际上不是凯文的表弟,而是他的亲兄弟。”
  
  王老板愕然,随即说:“你老酒吃得太多了吧?”
  
  “我也是听唐若琴,也就是小陈娘说的。她是唐德鸿的亲生女儿。”
  
  王老板不安地清清喉咙。如果石语没有醉,那就是自己喝醉了。他有点尴尬地看看面不改色的凯文,再看看一脸酡红的石语。上海人是不会在台面上谈及人家隐私的,特别是石语这种层次的人。
  
  友松停下筷子,他也不明白石语为什么提起唐大卫的身世。看来,石语知道的事还真多,时不时会让人感到意外。
  
  福生嘴角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当然,这对他来说不是新闻。
  
  张六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顾筷如雨下。从出娘胎到今天,他从未享用过这么高档的酒席——就是一点不好,这里的规矩太怪,要旁边的鬈毛弟弟把菜分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才能吃。张六根认为这是多此一举。还有,点起几支蜡烛吃饭,灯也不开,弄不懂,又不是做道场。
  
  这时,上了一道菜。阿新上前给众人分配,很熟练,很有礼貌,即使是对老克勒凯文。
  
  王老板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职业素质。不过——
  
  “这只菜我怎么没看见过?阿新……”
  
  石语插进来:“我来介绍吧。这些是云南的菌子,也就是蘑菇。盘里是北风菌、熊掌菌和扫把菌。不算什么稀有的东西,不过上海见不到。大家尝尝。怎么样,还可以吧?”
  
  王老板父女惊讶地看着反客为主的石语,觉得他真是酒喝多了。凯文闻言不紧不慢地连尝了几口,颔首表示认可。张六根却认为这些东西的味道跟小菜场里卖的白蘑菇没啥两样。
  
  阿新很快又端上一盘菜。
  
  王老板一皱眉:“谁安排的菜式?又是蘑菇,速度也太快。阿新,找厨师长——”
  
  “是我安排的,特意给大家一个惊喜。都是自家人,穷讲究做啥。我专门从云南空运过来的,你不要扫我的兴!”石语拦住了阿新。
  
  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王老板也不好说什么,心想石语是不是酒量不济,开始发酒疯了。
  
  “好,鸡枞,上品,我当年在云南吃了不少。不过,这东西芒果寨还不大好找,要去垭口那里采。好东西,二十多年没有吃到了。”石语闻闻阿新刚放在他盘子里的鸡枞,一副心迷神醉的表情。
  
  众人吃在嘴里,觉得真的很鲜嫩。
  
  石语叫了一声:“阿新,上菜!”
  

  又是一盘菌子,黑黑的,其貌不扬。这次王老板什么都没说。咪咪觉得有趣,早就笑出声来。凯文刚端起酒杯,这时停住了手。友松向石语投去询问的目光,但并不指望他有回应。
  
  “诸位,这才是主菜。”石语戏剧性地抬手划了一道弧线,摊开的手掌斜对着菜盘。众人望着他,静等下文。
  
  “这个是牛肝菌,华丽牛肝菌,不是什么名贵菌种,但是味道还是很鲜美的。不过,有的人喜欢不完全烧熟就吃,据说别有风味。这一盘就不太熟。究竟熟不熟有什么区别,我也说不清。凯文,你先请。”石语看着阿新将几片牛肝菌放在凯文面前的菜盘里。
  
  凯文迟疑了一下,没有动筷子。
  
  “友松,看在我费心把它空运来的份上,给点面子?”石语殷勤地小声说道。见友松一脸惊疑,他站起来,走到壁炉前,将两肘往一个壁炉沙发高高的靠背上一支,很随意地站着。
  
  “看来凯文不喜欢吃,友松也是。其实,他们错过了一道好菜。这种蘑菇的好处是,你吃了它以后,会有意想不到的乐趣。
  
  “也许你会看到一群衣衫斑斓的小人,至于是载歌载舞,还是张牙舞爪,就要看你自己的心情了。咪咪,你的运气比六根好。
  
  “有人会面对一双死人的脚,就像王老板——谁让他心事重重呢?或者,看见小刮刀,阿林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中了头彩。
  
  “有的人如区区不才就更加荣幸,看到的节目精彩不断,层出不穷,从弄堂里稀奇古怪的影子,到空中的怪面派对,甚至还能见到唐德鸿、唐大卫的尊容。你们说,是不是要感谢老天眷顾,让本人有如此难得的经历?尤其是,老天还保住了我一条性命——虽说有人觉得我的命不值钱。
  
  “别人就不那么走运了。颐小姐、唐若琴会发现有人追杀自己。对,咪咪说的没错,老太就这样跳下了天桥,亏她有那么大力气翻过栏杆——也是那东西的功效吧。
  
  “金嫂可能觉得自己看见曼卿来索命,就把头颈伸进了圈套里。福生,你先不要开口。
  
  “友松,你没有品尝到。当然你不会遗憾,对这种东西的了解,你大概超过我。
  
  “至于小刮刀看见了什么,死无对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片沉寂。
  
  “你是说,这里出的怪事,不是鬼,全部是这个啥……啥牛肝菌作怪,中毒,发神经?那张——张道长剑上的血?”王老板第一个开口,他通红的面孔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世界上哪里有鬼?人心中有鬼罢了。六根剑上的血,不过是江湖把戏,我也会——碱水加上姜黄。
  
  “我只是举这种菌子为例。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也许使用了几种类似的植物、药物。譬如,疯人果,这个云南也有;毒伞菌,冷地方热地方都出;曼陀罗,这是老牌致幻药了;还有颠茄、冰毒之类,数不过来。
  
  “这类东西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有时让人觉得兴奋,有时感到恐怖。很重要的一点,发作时人还极容易受暗示。我真笨,白白在云南呆过好几年,老早就应该想到,却一直到六根和咪咪吃到苦头之后才醒悟——这种看见小人的症状太典型了,我当年听到过也见过。所以,最近我们看见的鬼魂,实际上是出自自己的心里。在这类毒品的作用下,加上多年来唐公馆出鬼的传说,大家的心态互相影响,形成强烈的暗示,人人都感觉这里到处鬼影憧憧。友松提起过,这在精神病学里叫做‘群体性心因反应’。”
  
  “不过我没吃过这种东西呀。”张六根用筷子指着那盘牛肝菌,他听得似懂非懂。
  
  “你吃进的不会是这种样子,那样马上就会穿帮。我相信,那是提炼过的,随着茶水、酒水进到你肚皮里,神不知,鬼不觉。”石语拍拍张六根的肩膀。
  
  “小刮刀据说是吃醉老酒出的事;阿林从崇明回来后先在厨房喝的水;我呢,又是茶又是啤酒,第二次还有姜汤;王老板杯子里的水被咪咪撞出去一大半,否则你或许不会只看见一双脚;颐小姐茶、酒一样没少喝;唐若琴是在雪茄吧里喝的茶水;六根,西厢房里品碧螺春,味道好吧?咪咪,你大概偷偷将六根的茶壶截流了……”
  
  “你说,到底是哪一个人在恶做?!”听得发呆的王老板忍不住了。
  
  石语的目光从怒发冲冠的王老板面孔上,移到一脸木讷的张六根,接着扫过惶恐不安的咪咪,将若有所思的友松打量一番,越过福生的头顶,在阿新的鬈发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落在凯文毫无表情的脸上。
  
  “凯文?”
  
  “你想想,餐馆的茶水是谁管的?没有人比他更容易做手脚了。不过,他不是凯文,他的名字是——”
  
  石语停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唐——大——卫。”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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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看他的眼神,就像那一夜在凶屋门外一样,幽冷中带着关切,但没对他的伤痕表示惊讶。
  
  “我不该让你去的,那本来是我的事。真对不起。”小梅轻轻抓住石语的手。
  
  石语心头微微一颤,恍惚间,好像小梅身后站着竹叶的影子。
  
  河边的凤尾竹和芭蕉林,箐头镇大青树蔽日的浓荫。
  
  石语心胸间一道细流陡然增大,激荡,块垒消融,豁然开朗。他知道,这一个心结算是解开了。
 
  “是他?”
  
  “是他。”
  
  谁都不提那个名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友松已经破译了两块石头上的符号,很简单。这就是结果。”小梅递过来一张写着几行字的纸片。
  
  石语没有去接纸片,却注视着小梅的脸庞。几天功夫,小梅瘦了些,也黑了。
  
  小梅微微一笑:“你还把我当作竹叶?”
  
  第一次见小梅笑。虽说这两姐妹长得惊人的相似,但她笑的时候就不像竹叶了。石语心中一动,想起了谁说过的什么话。
  
  跟九公探讨“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完全是。不过当时九公的意思似乎是让他要走出思维定式……
  
  对,是唐若琴说过的话。
  
  找她去。还有笔账要跟她算。她在这部戏里扮演的什么角色,今天应该摊到桌面上谈谈清楚。
  
  石语拿起汽车钥匙。这时,崖下山藤上的一幕,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小梅又笑了:“你这个样子能出去见人吗?”
  
  
  在长征医院的病房里,石语又见到了唐若琴。
  
  老陈父子都不在医院。唐若琴已经能够行走,气色相当不错,看到石语脸上的伤痕,不免大惊小怪一番。
  
  石语敷衍了几句便问她:“你转院以后没有碰到过什么怪事吧?”
  
  “不要触我霉头!好像被车子撞一记还不够。听我儿子说是你一定要他们把我转出来?不过也好,这里是我们单位的合同医院,骨科水平高多了……还有桩事想问问你,我儿子好像看中了一个叫真真的小姑娘,你认识她吗?人怎么样?”
  
  怎么看中的?隔着墙壁看的?石语心中不快,盯着唐若琴的眼睛:“我不认识她。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你以为车祸是你自己不当心?我让你转院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也刚遇到一次车祸——在离芒果寨二十公里不到的地方,也不是意外事故。
  
  “上次在你们家,在37号,你说的话不少,不过,有多少事没跟我说真话?我给你看过一块石头,其实,除了石头以外,我还有竹叶留下的日记……”
  
  竹叶的日记。当年唐若琴对竹叶也没有说真话。
  
  “琴姐大笑,说她哪会看上这么个小阿弟”——实际上,小陈究竟是陈元康的儿子还是大同的儿子,她心里最清楚。不过,石语关心的并不是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石语叙述,提问;再叙述,再提问。
  
  面对石语的咄咄逼人,唐若琴先是不解,接着是惊骇,最后痛哭起来。
  
  “你还没有下定决心说真话?”石语冷冷地说,似乎没看见唐若琴近乎哀求的目光。
  
  唐若琴低头思忖了一阵,终于抬起头来伸出了手:“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石语将手机递过去,转身走出了病房。
  
  十分钟后,唐若琴来到走廊上,把手机交还石语。
  
  石语听到手机里一阵咳嗽声,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来:“石先生,交关抱歉,我屋里的事体叫侬操心了。我是唐德鸿……”

  石语瞠目结舌之余有些失望。唐德鸿父女的话解开了他心里的一些谜团,一些环节被理顺了。但是,最令他震惊的倒是唐德鸿尚在人间,相比之下,别的事尚在其次。
  
  现在,人间的事在他看来都已经理清,只剩下阴间的事没有着落。这就是唐公馆传奇里缺失的最后一个片断,整个事件里最后的一个环节。
  
  今晚的唐公馆似乎有些冷清,这从侍者们的清闲和懈怠可以看出来。凯文无聊地站在阶前看雨,石语走过时,他只是眼皮动了一下。领班老陆居然点起烟来,还有闲心问石语最近去了哪里。不过石语也从他嘴里知道,这几天餐馆虽说生意差一些,但怪事也没有了,亡灵们似乎和侍者们一样懈怠,也不再出来表现。可是王老板的看法似乎不一样。
  
  石语走进小办公室,见到阿王今晚的客人,惊奇之下,不禁脱口叫出一声:“张天师!”
  
  石语的邻居,本地人张家老爹的小儿子,当年人称“张天师”的前道士张六根身穿道装,赫然在座。
  
  这时石语才注意到,小办公室临时改作了餐室。一张不大的圆桌代替了写字台,几张餐椅显然是从杂物间里翻出来的。
  
  陪坐在张六根边上的,竟是唐公馆的高邻老爷叔。
  
  王老板有点疑惑:“你啥辰光回来的?坐坐,一道吃!你们——你们认识?”
  
  张六根是德兴坊的名人,从小就是道士阿胡子的徒弟,只是早在文革以前就脱下道袍还俗了。不过,前几天石语听说他又穿起了道袍,母亲还想让自己把他带到月塘去驱邪。
  
  石语记得年轻时的张六根是弄堂里孩子们戏弄的对象。他若跟了阿胡子在附近做法事,总有一群孩童围在主人家窗前,齐声大叫他的外号“张天师”。这时火爆脾气的阿胡子便会出来喝散孩童,连带张六根一起臭骂顺便再奉送几个“毛栗子”。有一次石语在六根的笛子里面用橡皮膏封了半个音孔,结果他将一曲《幽冥韵》吹得千奇百怪,被阿胡子一脚从客堂间踢到天井里。
  
  当年的小道士六根,嘴边两撇鼠须便是他的标志。如今他两鬓已苍,鼠须依旧。照理年过花甲,老而不糟,本来正是扮仙风道骨的好时光,无奈张六根却是一副天生上不得台面的形象。
  
  对张六根出现在唐公馆,石语似乎早有预感。阳间的事有自己追根究底,幽冥之事自然由六根之流来应付——王老板早有这个意思。看今天这个架势,介绍人非隔壁老爷叔莫属。
  
  张六根见到石语,不免有些尴尬。毕竟他是个冒牌货,新置一套行头出来捞外块,不想第一次就遇上熟人。只是他老于江湖,面上丝毫看不出:“是石家弟弟啊,长远不见。”
  
  “石语,你不上路,老早就应该把张——张道长介绍给我。”王老板说。
  
  当然老爷叔有另外的看法:若石语介绍在先,那自己今天这顿酒水就不着杠了。
  
  其实,是因为友松肯定这里真的有鬼,王老板才坚定了请道士的决心。至于张六根的来历,反正听老爷叔说他是阿胡子的徒弟——有金字招牌。虽说其貌不扬,但是价钱便宜是真的——到道观里请一帮道士来啥开销!
  
  老爷叔早早就瞌睡上来,支撑着抽掉王老板几根“七星”,施施然回家睡觉去也。张六根便移驾西厢房雪茄吧,一人笃悠悠吃茶。等到夜深人静,食客散去,便是他登场的时候。石语决定留下,看六根如何大显身手。
  
  这种驱鬼的法事,张六根少年时跟师父做过,后来提倡“移风易俗”,渐渐便没有人请了。他嫌钞票赚得太少,日日听家里娘子骂山门,便索性脱下道袍进厂当工人阶级去了。不想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看从前的一帮师兄弟老当益壮,铜钿赚得不要忒开心,他决定再出江湖,第一刀就斩向王老板这只瘟生。
  
  张六根摸摸茶几上的木剑,那是一位在小公园舞剑的老先生升级换代扔掉的,如今用来做道具——不,法器。至于如何做召神劾鬼的法事虽说已经忘得差不多,但淘淘浆糊谁不会?骗骗王老板罢了,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连师父阿胡子装神弄鬼一世都没见过。下午已经到现场走过一遭,夜里再跑一趟摆摆噱头,钞票就进账了……
  
  张六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张六根鼠须微颤,一手捻诀,一手举剑,念出他记起的第一条咒语,同时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嗓子比在文艺小分队唱语录歌时毫不逊色。下面应该做啥?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拿一张黄表纸在蜡烛上烧掉,记得要摆出点功架来。
  
  可是剑尖挑起的不是黄表纸,而是一张冥币。张六根便有些慌张,哪里来的这东西?再来一张,还是冥币。
  
  石语只见香烟缭绕,张六根的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似乎有些怔怔的样子。再看身边,王老板兄弟一脸敬畏,和当年芒果寨汉子面对杨七老爹的神情如出一辙。老陆和老姚缩在后面,有点随时滑脚溜走的意思。其他员工则早就不见了。
  
  忽然,咪咪出现在老陆身后。见石语发现了自己,咪咪将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声张。
  
  一惊之下,张六根反而福至心灵,拿起笔,熟练地画出一道灵符。师父教过,驱鬼逐妖用的,好像是这个意思。张六根口中念念有词,响了几下令牌,又摆出身段,满地乱走一气。
  
  差不多了,下面去三层楼是重头戏,然后收钞票,吃点心,回家睡觉。
  
  六根又烧了张纸,拿起一个细颈瓷瓶,将瓶中净水轻轻洒在宝剑上。他随手抓了支蜡烛,举步上楼梯时,忽然想起刚才两张无端出现的冥币,心中立时就有了怯意。他停住脚步,回头见众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往上走去。
  
  三楼依旧没有电灯,烛光照不出几步之遥。不知哪里的冷风,将烛光吹得摇曳不定。张六根立生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这次他是诚心诚意地念咒,似乎立竿见影,因为他看见烛光之外隐约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孩童。没有灯光,却依然能看见他,灰白的脸上五官淡淡的不甚分明。似乎在笑,但笑容又邪得很。
  
  半夜里,这个传说出鬼的楼上怎么会有小孩?张六根立刻有了掉进冰窟的感觉。
  
  孩童扬起手,似乎在招呼自己,嘴里还在说什么,只是听不清。

  走廊那边亮起淡淡的一小片绿光,很快就移动到张六根身前。张六根稍稍舒了口气,他认出那是王老板的女儿。
  
  “你……你看见……”张六根拿剑指着那个小孩,但是话已经说不清。
  
  咪咪说:“那里有个小人,穿着红衣服,很漂亮啊。怎么了?”
  
  张六根这才注意到小孩穿着红衣服。
  
  看着小孩招了招手,走向一扇房门,咪咪快步跟了过去。张六根哪敢独自留在那里,心惊胆颤地跟上,手中蜡烛抖得厉害。他已经认出,那里就是白天看过的凶屋。
  
  走进房间,张六根举起蜡烛,一时没看到咪咪在哪里,却见那小孩站在一张梳妆台上淡淡地笑,身上已是一件绿衣。张六根只觉头发根根直竖,喉咙里逼出一声非人的叫喊,手中木剑已然刺出。
  
  一剑刺空,小孩却静静地站在梳妆台一侧,笑容阴森起来。
  
  咪咪生气地拉住张六根:“你怎么欺负小孩?”
  
  张六根声嘶力竭:“他是什么小孩?他是——”
  
  “鬼”字还没出口,烛光突然发黑,几只眼睛在暗中漂浮、睒闪,隐隐看得见小小的身躯和手脚。
  
  张六根挣开咪咪的手,举剑在空中乱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
  
  咪咪想拉住张六根,他却疯了一般,哪里拉得住。
  
  烛火亮了些,张六根看见三两个孩童仍在时隐时现,面容越发可怖。他扑向宁波大床,木剑劈得尚未倒塌的床柱噼啪乱响。一个小人突然出现在他鼻子前,披散着长发,白眼珠在头发里射出的目光,似乎要冻结住他的五脏六腑。
   
  咪咪看到窗帘边有个小人似在翩翩起舞,不由得指向那边。张六根叫喊着扑上去猛刺,木剑折断。
  
  突然,他们头上的灯亮了,石语进来抱住张六根,但张六根这时力气大得出奇,仍向窗帘刺出了最后一剑。
  
  石语呆呆地看着剑身上渗出斑斑血迹。
  
  王老板急急跟了进来,见咪咪除神情有点兴奋外,没什么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石语手臂中的张六根紧闭双眼,无力地挥舞着断剑,还在哪里喊叫:“……急急如律令!敕!……”声音嘶哑,越来越低,最后成了呜咽。
  
  王老板捡起折断的剑头,见上面也有血迹。那幅看不出原色的窗帘上,几点鲜血还没有干。他的脸色变得及其难看。
  
  石语知道,张六根是出了名的刀枪不入。从当年跟随性烈如火的师父阿胡子开始,呵斥拳脚便是日常功课。娶妻之后,道士娘子更是数十载如一日严加管教,张六根不但耳旁常闻河东狮吼,更难得娘子拖把扫帚鸡毛掸子十八般兵器样样娴熟,时不时随手操起哪样便向他头上招呼。若哪日她大发慈悲,只是屈尊用骨节粗大的玉手把夫君的耳朵扭得如同猪耳朵一般,张六根就要感激不尽,大念“无量寿佛”了。这多年的磨炼,张六根身上脸上的皮练得一般厚,就算未必做得到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倒是游刃有余的。今天居然这般狼狈模样,若非是受了极度的惊恐,当不至于如此。
  
  咪咪看看他们,然后说:“这就是你们说的鬼吗?我看蛮好玩的。张道士怎么了?”
  
  石语差点厥倒。这位大小姐实在是与众不同。
  
  咪咪喋喋不休地诉说他们看见的情景,兴奋溢于言表。老爸忧心忡忡,连番制止,咪咪哪里肯听。
  
  石语呆呆看着咪咪和张六根,忽然猛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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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黑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咋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里比不得上海,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待客……”
  
  影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桌上出现了两个酒杯,芭蕉叶里烤熟的牛干巴散发着热气和香味。
  
  黑黄色的脸在昏昏的灯光下晃动,脸上有一张嘴,不时有一杯米酒灌进去,随后便有一串话吐出来。
  
  假。到处都是米酒,似乎这就是云南风味。至少石语记得那些年这里只有包谷酒和甘蔗酒。那张嘴说出的话也透着假,言不由衷,谦卑客套的语调后面有些东西时隐时现。有时似乎从中发现了什么,却总是失落在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中。
  
  就是这个带几分猥琐的男人曾经是竹叶的丈夫。年轻时的他至少看上去还是一表人才,甚至能和大同比肩。
  
  他的话题转到了腾冲。终于,昏昏欲睡的石语清醒过来,抓住了一个碎片,最后那个环节里的。
  
  那张嘴翕动着,在说着大同的什么。石语没有心思再听,因为这些事现在他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驱车在盘山公路上,石语满脑子仍是昨天的情景,从魁星塔到雕花楼,杨在明等等。
  
  入住雕花楼后,他的神经一度松弛下来,紧张、激动和震惊后是放松和疲劳。谁知道,雕花楼一如二十年前,依然处处透着诡异和神秘。杨在明告辞回寨后,石语无法入睡。那个影子般的厨子又不知隐到何处。木雕窗上,难以名状的影子在蠕动。不时会有怪异的声响,不知是老鼠,是糟朽的梁柱,还是风,或者,是……
  
  早上,天刚蒙蒙亮,石语便迫不及待地驾车一头冲进疏淡的晨雾,逃命般离开了雕花楼。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轻松的感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经过这么个夜晚,他本能地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不知会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车窗外,连绵的山峰扑面而来,盘山公路依然如多年前那样险峻。公路下,是无边无际的原生雨林。石语清楚地记得,当年不时可以看见陡峭不见底的山坡上,一条残枝败叶形成的直直痕迹从公路边的灌木丛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雨林中。那是汽车坠入山谷的痕迹。等到一个雨季过后,浓绿的枝叶又生长得密不透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年复一年,那密密匝匝的阔叶林下,不知覆盖着几许亡魂。
  
  在这里开车,容不得半点疏忽。
  
  后面传来鸣笛声,石语从反光镜里看到有一辆车想超越他。等两车并行时,石语看清那是一辆切诺基,前排副座上乘客的侧影有点面熟。
  
  像他,真的像是他。石语心跳加快,立时想起少年时代的旧事,还有一台双镜头相机,最后,是魁星塔。他踩油门加速,想追上去看清楚那张脸,确认一下,但切诺基司机的技术显然高一些,很快就将他甩在后头。
  
  石语懊恼地暗骂一句。前面是下坡路,又是个弯道,对面一辆卡车隆隆地冲将上来。石语本能地把车往路边靠,同时轻点了一下刹车。

  刹车毫无反应。
  
  热血轰然冲向大脑。石语惊慌中踩了脚空油,将档位切换到一档,又迅速拉动手刹。一切都太迟了。石语发现汽车正朝路边冲去。他迅速往左边打轮,却见那辆卡车的影子几乎充满了风挡。
  
  石语最后的动作是将方向盘往右猛打。他觉得自己和车一起朝空中飞去,像鸟儿一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光明,群山和天空在缓缓旋转。空中又迅速卷起一片阴云,黑暗裹着风声迎面扑来。他伸手去抓那最后一线光明,抓住不放,但暗夜也随即降临。
  
  石语没有看到他的座车坠入山谷。
  
  汽车消失在云雾中,立即便有一股冲击力将雾气冲开,在瞬间形成的缝隙中亮起一道闪光,但马上雾气又合拢,像刚才一样混混沌沌,深不可测。
  
  石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手紧紧抓着一丛灌木的枝条,而脚下却无从着力。他慢慢调整姿势,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脚试探着寻找可踩踏的地方。似乎有软软的一处突起,他便试着稍用了点力,不料那处突起立刻消失,耳边听得泥土洒落在草木上的簌簌声。
  
  他一惊之下曲臂发力,抓着灌木想把身子拉上去一些,却听见簌簌声在上面响起,一些细碎的泥土掉落在头上。抬头一看,见灌木的根渐渐从土中露出。危急中他迅速腾出手抓住左边的灌木,身子稍稍一沉,马上便稳住,右边灌木的根部不再掉土。但是他知道,时间一长,它们还是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
  
  惊魂甫定,石语开始打量四周。
  
  他身处于一个约七十度的陡坡上,离上方的路面约有十来米。上面两米开外有稀疏的几株灌木,从脚下往上一直到公路下加固用的石块下方,就是一片松松的泥土。他明白,那片泥土是雨季时雨水加山水冲刷出来的。他想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完全没有可能。然而这时他唯有自救一条路。
  
  鼻端是熟悉的草木和泥土散发出的清新气息。一只小黄雀落在灌木上,侧着头,好奇地用小黑眼珠看了他片刻,然后叫了两声,振翅飞去。他羡慕地目送那只小鸟消失在上方。再困难地转过脸观察下方,居然在脚下半米处看到一根老藤。不知它在这里生长了多久,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二百年。石语知道,那类藤子的根扎得很深,藤条又坚韧异常,抓住它远胜抓住不可靠的灌木枝条。但是,除了手上抓着的灌木,再往下到老藤这片地方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抓住。

  抓住灌木的手臂已经酸痛起来,右边那株灌木的根部的泥土又开始掉落。两难的选择。维持现状,等着体力耗尽或两株灌木被连根拔起,然后坠入深谷;或冒着极大的风险下滑去抓老藤,成功可能性不大,稍有不慎结果也一样。
  
  权衡之下,石语唯有选择下滑。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意念,慢慢将两臂向中间靠拢。头上的泥土加快了下落速度。就在他松手的一刹那,右边的灌木挣脱了泥土,猝不及防间,他突然重心一偏,歪斜着掉了下去。

  坠落中的他很清醒,他能感到泥土和野草在脸上擦过。看到藤子出现在下方,他立刻伸手去抓。藤子粗糙的外皮一划而过,没有抓住,人继续下坠。再次伸手,手心因摩擦而疼痛发烫,身体的下坠似乎没有尽头。他下意识地挥动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碰到的第一样东西,身子感到一顿,随即晃荡起来。他知道,成功了。等藤条的摆动接近停止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异常激烈,似乎要脱口而出。
  
  从滑落到抓住藤条,一秒钟左右,他却觉得像是个备受煎熬的漫长过程。
  
  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离藤条的上端有七八米的样子,刚才要再往下落的话,估计就抓不住了。这里也没立足之处,他也不敢往下爬,便照中学时爬绳的方法,右脚将藤条钩到左脚背上,然后踩住藤条的弯折处,将身体的重量大半落在脚上。
  
  他从汽车里被甩出后,第一次感到了轻松。这时他才觉得手心火辣辣的疼,抬头察看,藤条已经染上了血迹。脸也在痛,下坠时擦碰的。
  
  歇息了一阵,他开始思索如何脱困。现在他知道什么叫“进退维谷”了。要往上爬,最多爬到他刚才的位置下方;向下,脚下是一片迷蒙的云雾,里面不知是什么光景。
  
  呼救。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手机。他随身带的照相机和简单的行李都已随着汽车掉下了山谷,腰间的手机还在吗?他左手紧抓着贴在胸前的藤条,腾出了右手,但没有摸向腰间,却去摸身上摄影背心的一个小兜。他摸到了里面的胶卷,才松了一口气。
 
  胶卷是在魁星塔里拍的。他分别将塔里的秘密摄在三个胶卷上,分放三处。现在,两个胶卷已掉下山谷,唯有摄影背心里的那个硕果仅存。
  
  他的右手发软、颤抖,伤处还在渗着血。又等了一阵,手的颤抖停止了,他才小心翼翼地从皮套里拿出手机。
  
  手机居然有微弱的信号。石语先拨了州里那个朋友的电话,他是自治州的头面人物。不过,救援什么时候能到?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他又想起了慈心医院……于是又一个号码发出。
  
  远处的山坡上隐约可见一处市镇,那就是箐头镇,也是他目前位置的参照点。
  
  石语将藤条裹在摄影背心里再扣好纽扣,算是给自己加了道不甚可靠的保险绳。他感慨,莽莽群山中,细细的一根山藤上维系的一条人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慢慢爬到头顶。高原的阳光虽然不算很热,但有一种穿透肌肤的炽烈。石语头上的汗水慢慢凝聚,然后滴落,连眼睛都被汗水渍得生疼。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却被强烈的阳光晃得又闭上。渐渐的便没有汗了,只有极度的干渴。饮水也随着汽车掉下去了。他又看了看脚下,雾已经散去,露出黑压压的大片阔叶林。一道新的痕迹从上到下犁过陡坡,消失在密林中。
  
  然后是恶心,头痛,昏昏欲睡。他马上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手脚和驱干先是酸疼,然后麻木,接着,麻木感渗透到头脑里。
  
  他见到了德兴坊那间洒满阳光的亭子间,父母亲坐在床前说着什么。窗下汽车喇叭在响,是妻子带着儿子回家了。不,喇叭好像在楼上响……
  
  石语忽然惊醒。他两手痉挛着抓紧藤条,心脏一阵急跳。一定要坚持住,家里父母妻子在等着自己回去。这时他听见真有汽车喇叭在头上响,但很快就远去了。不少汽车鸣笛驶过上面的弯道,可是没有人看见他。
  
  又一辆汽车驶来,响了几声喇叭,随着一阵刹车声,显然停了下来。
  
  石语喊了一声,却发现嗓子干哑,已经发不出声音。
  
  上面探出了一张脸,接着又探出一张。两张脸缩回去,但很快在另一处再次探出。
  
  终于,石语看见一个人影在右上方开始往下爬。那里的坡度略小,灌木长得比较密,还有两三棵小树,人可以下来。
  
  来人身手矫捷,显然是爬山的好手,渐渐就离得近了。他下到一半停住,那儿和石语之间的横向距离有二十多米,高度尚差八九米。这时石语已能看清他,一身紧束的衣裤,黑红色的长脸精瘦,毫无表情,一道醒目的伤疤从额头斜穿至右脸颊。石语看得出,这是个边境一带的山民。
  
  又有一个人往下爬。那人皮肤更黑,帽檐下浓眉大眼,长相有马来人特征。他来到疤脸跟前,两人小声商量几句。疤脸山民鹰隼般的目光向石语扫了一眼,便又开始爬行。那里的灌木已经很稀少,他像壁虎一样贴在陡坡上,利用一切可抓住的灌木、山草艰难地向石语接近。
  
  来人越来越近,石语反倒心中忐忑,呼吸急促起来,人近乎虚脱,抓住藤条的手已经不听使唤。
  
  疤脸爬到距山藤不远处,被一丛带刺的大豁豁草挡住了去路。他转身向上喊叫,声音尖锐。意识开始模糊的石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得上面公路边也有人在叫嚷,声音恼怒而又带着权威。随后那人探出头来。
  
  石语浑身一震,立时清醒了几分。他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早晨切诺基副座上的侧影。
  
  大同。
  
  马来人将帽子扔了过去,疤脸接住,然后小心地横过身子,试探着踹了山藤一脚。
  
  石语感到山藤晃荡了一下。他视线已逐渐模糊,但还是看到疤脸用帽子包着左手,抓紧一把草稳住身子,右手从腰间的木制刀架中抽出砍刀。
  
  疤脸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手。
  
  意识渐渐离石语而去,他只是本能地抓着藤条不放。恍惚中,似乎见有几个绿色的人影围在大同身边,还有人抓着长绳在迅速往下爬。
  
  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武装警察。”


  石语回到上海已经是几天以后。那场下了多少天的秋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他见到的仍是那个晦暗、潮湿、灰色的上海。
  
  他将自己关在公寓里,呆呆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他还没有从前几天的恶梦中摆脱出来,一闭上眼,就觉得自己还挂在那根老山藤上,命悬一线,孤立无助。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他才机械地拿起来。耳边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身体还好吗?”
  
  “我在……我在外面拍照。还好。”
  
  自己都听得出言不由衷。
  
  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是吗?你自己注意身体。回上海就住到家里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了。”
  
  现在有家都不能回。怎么跟父母解释自己脸上手上的伤痕?
  
  累。身体累,心更加累。
  
  竹叶之死,谜底已经知道;人心之险恶,他也已经领教。
  
  还有什么可做的?37号唐公馆?那好像是一个古老遥远的故事,总有某个片断缺失,总也讲不完。让别人去把这个故事续完吧,自己已经累了。
  
  心中像堵着什么东西。怎么调息引导,身心都没反应。他知道,又是九公说的“心魔”。但他没法克制,就像上回隐居月塘之前一样。
  
  门铃响起。石语一动不动。但来人似乎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按着,等待着。终于,石语起身站起来走到门边,从门镜里看到了来客。
  
   那是小梅。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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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题目暂缺) 
  
  设计师郄非的工作室和小钱的公司在同一条弄堂里。一丛丛湿润的绿色与枯黄中间有一扇陈旧的法国门。看到门后面探出一张黑黄而瘦削的脸后,石语马上明白了“老阿飞”称呼的由来。
  
  鹰鼻鹞眼的郄非,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鼻子下是两撇克拉克•盖博式的小胡子,一只“奶油包头”在五十年前应该很时髦。石语甚至准备看到一身花格子衬衫。还好,他只是很随意地套着件花呢西装。
  
  郄非用一声欢呼来迎接石语,仿佛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不顾石语的阻拦,他开始转动咖啡研磨机的铸铁手轮。趁他煮咖啡的当口,石语打量着房间。
  
  一张腰状雕花长桌替代了写字台;同样雕着精致花纹的老式吧台靠墙立着,只是没有酒瓶,镜子里映出几件旧瓷器,一只铜座钟——珐琅钟摆居然还在摆动;自己坐在一把皮面的扶手椅上,旁边有一张矮矮的小圆桌,精雕细刻的单根圆柱下面是三只小台脚。很随意的摆放,还有点凌乱。浓郁的咖啡香味中夹杂着座钟的滴答声。石语不禁想到了唐公馆的西厢房。虽然是完全不同的家具,却一样留下岁月的印记,弥漫着那个时代的气息。
  
  “我家里和唐家是世交。”郄非在圆桌上放下两杯咖啡,开门见山,“小时候我随父亲去唐公馆玩,对那里印象很深。所以一听阿王说他要在那里开啥餐馆,就竭力反对。反对没用,我就把改建设计的生意抢到手。”
  
  石语听王老板说过,他只是象征性收费,几乎等于白做,而王老板则正中下怀。
  
  郄非对上海滩旧建筑的现状痛心疾首,认为许多装修几乎就是毁灭性破坏。
  
  “这帮生意人,只晓得赚钞票,其他死人不管!上海的老房子给他们弄得一塌糊涂。我收费低,不过有一点要先讲好,一切要照我的设计做。”
  
  老阿飞大谈他的设计思想,辅以一沓装修效果图和丰富的肢体语言,神采飞扬。
  
  最后,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实际上他们不可能完全听我的。这阿王——我认得他娘,她在我家里也做过——俗不可耐。我跟他拍了几次台子,他才勉强同意把西厢房作为雪茄吧。你要人家领略老公馆的氛围,公馆哪有全部房间是餐厅的!西厢房是点睛之笔,我的原意是作为起居室保留,他当然不肯……”
  
  “还有那架钢琴。”
  
  “对,极有味道的古董钢琴!没见过档子那么低的人,居然要搬出去,好多摆几只沙发。他当是开茶馆!天天跟他搞脑子,真吃不消。”
  
  确实,郄非眼光独到,颇有品味。他在西厢房营造的氛围,非大手笔是做不到的。石语摄影的重点就放在那里。
  
  当石语翻开一本自己在唐公馆拍的样片时,老阿飞立刻两眼放光,爱不释手:“你是照自己的理解来诠释的……好,我总算没有白辛苦。看这气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拍不出……”
  
  没有找错人,老阿飞郄非的讲解很精彩。等石语静静地听他说完,并将样片送给他后,他已经将石语引为知己,以后的谈话就很随意了。
  
  “说起来,我跟唐公馆真算有点缘分。唐泽元夫妻,大卫兄妹都认得。连住家裁缝阿王娘也是两家都做的。这次阿王有点不上路,差点把房子弄得面目全非。其实何必呢?不过开一爿饭店,却几乎要把房子拆掉。你说怪吗?”
  
  “老克勒凯文你认识吗?”
  
  “当然认得,大卫的表哥,前几年也做老式家具生意。这人海派,蛮热心的,我们做日本客人生意,请他当翻译,都是闲话一句,从来不推脱。可惜后来他蚀本不做了。”
  
  “唐泽元的妹妹唐若琴呢?”
  
  “姨太太生的那个?有点印象。那时她还是个小毛头,我年纪也很小。后来她被姨太太娘家人抱走,我就没见过。唐老先生对她一直蛮牵挂的。听说养她的人家靠她捞了不少油水。”
  
  最后老阿飞把一套唐公馆的蓝图复印件送给石语。
  
  “图纸是我在档案馆复印的。那个包工头金福生,唐家老佣人的儿子,两次到我这里来看旧图纸。其实他搞的那部分工程基本用不着。不过有人关心上海滩的老房子,总归是好事。还有一个廿多岁的小青年,前两个礼拜来找过我。他对唐公馆很熟悉,谈吐老成,也有自己的思想。这两个人,我都送了一份图纸。”
  
  石语请他形容一下那年轻人的外貌,然后说:“他就是唐德鸿的外孙。”
  
  “是吗?应该,应该。早知道的话,我肯定好好请他一顿。”
  
  老阿飞一定要请石语去吃粤菜:“我们家是老广东啦。陕西南路的‘美心’是老牌子……”
  
  石语好不容易辞谢出来,低着头匆匆从钱剥皮的公司门前走过,生怕被小钱见到拖去吃炸酱面。


  王老板眼圈发黑,显然没有睡好。昨天跟石语跑了两趟,让他觉得37号已经不像餐馆,倒更像战场,更糟的是争斗各方不仅仅是人,也有鬼在轧一脚。
  
  昨天下午,石语硬拖他到慈心医院去。他不情愿地随石语走进一幢陈旧的小楼房,在一间单人病房里见到了一位神气活现的老太太,一个神情恍惚的年青人。他在那天第一次吃惊得合不拢嘴。后来,石语让他回汽车上等着,自己留下耐心地听老太太作形势报告。他如蒙大赦,钻进车中享受难得的一刻清闲,最后在雨声中沉沉入睡。等他醒来时,发现汽车已被小同持枪劫持。
  
  大厨兄弟昨晚又表现出他的无能。刚才,小陈来电话续假,凯文一本正经交来张病假条。诸事不顺,餐馆像是降了一个档次。
  
  这个石语究竟是救命王菩萨还是扫帚星?不能完全指望他。是不是再找找道士阿胡子一类的角色?隔壁老爷叔说可以帮忙。刚才石语说他最近要去外地跑几天,而唐公馆的拍摄计划,他和小钱已经作了调整。本来就是,天天下雨,镜头也要发霉了,还拍啥照片。
  
  
  从雕花楼的窗口看出去,交织着月光的薄雾里疏影横斜,是那棵大青树伸出的枝干。窗前坐着的人,只觉得寒意慢慢爬上了肌肤,一时间,也难辨那冷冷的是月光还是夜雾。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点风,那夜雾被缓缓搅动,越发的扑朔迷离起来,四周的树影忽隐忽现,似在活动一般。有时候,竟勉强看得见河对岸山坡上的灯光,那应该就是芒果寨的所在了。
  
  如今的交通比二十年前方便得多,石语昨天早上离开上海,下午已经在自治州首府走下一架支线客机。今天清晨开着朋友的汽车上了公路,过午就到了芒果寨。想当年,从芒果寨到上海要走十来天。
  
  他不愿意在寨中露面。近乡情更怯,这句话用在此处似乎不妥,但石语觉得自己的心情只能这样形容。十八年前那次归来记忆犹新。
  
  他直接去了老塔山中的魁星塔。
  
  还是因为竹叶日记上的几个字:真相在塔里。他总觉得小梅的解释不合逻辑。竹叶回娘家时是让父亲在她遭遇不测后到塔里去找东西,但那是78年底。一个多月后再在日记里写上那几个字,而且日记还是放在塔里,这样做毫无意义。竹叶是个有头脑的人。因此,他相信,塔里还有秘密。只是十八年过去了,魁星塔是不是还在?里面竹叶留下的秘密是不是还在?
  
  小梅思索一阵,同意他的看法;小同则不置可否。去魁星塔探秘,似乎是个比进太平间找指纹更疯狂的念头。但石语认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而且是最重要的线索,在被误读了十八年后再次被拣起。权衡再三,几天以后,他还是踏上了老塔山。
  
  十八年后的老塔山,依然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味。灿烂阳光里熟悉的草木气息让石语心中微微一颤,似乎被过去时光中的什么东西轻轻叩响了心扉,下意识地想抓住那一点记忆,却是稍纵即逝,立时便无从寻觅,只留住一丝淡淡的惆怅。
  
  走到魁星塔下时,石语已是微微气喘,额角上沁出一片汗珠来。他暗叹人生易老,自己早已青春不在。抬头望去,塔身已经看不出颜色,被植物枝蔓缠绕了大半,呈现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通向塔底门户的小路已经被荒草湮没,勉强辨得出一点痕迹,显示近年已经没有人光顾这里了。这让石语心中稍安,也许,真没人发现塔里的秘密。
  
  进门以前,石语发觉自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扶住门框,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听得一阵笑声在塔里回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的欢笑声。笑声中仿佛有三两个人影掠过。他认出其中有自己,还有大同。
  
  大同抬起头,念着门楣上刻的四个字:“照—高—星—魁”。
  
  石语大笑。大同似乎永远在为语文课犯愁,因此差点留级到石语班上。他最烦的是古文、诗词,一概斥之为“封建糟粕”,宁可得零分也不做作业。这点和他弟弟大不一样。照他们母亲的说法,小同几乎三岁起就可以给哥哥当语文老师。
  
  石语笑着说:“你念反了,应该是‘魁星高照’。”
  
  大同满不在乎:“谁写的字?真没文化,连该从左向右写都不懂。”
  
  石语笑得快透不过气来。两人又去研究墙上的碑文。碑文风化严重,小半已漫湮不可辨。大同念了二十来个字,有两三个不识,四五个读错,立时没了兴趣。石语勉强看了个大概意思,似乎是清朝道光年间,因当地文运不昌,本乡几个头面人物带头倡议建了这座塔,以求得魁星庇佑。
  
  那是石语和大同第一次进魁星塔的情景。现在他明白了当年此地“文运不昌”的原因:那帮人实在不通。将魁星老爷和佛家的塔扯在一起,便很有些搞笑的意思。
  
  石语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在微笑。想到大同,他又想起一个威严的老太太,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塔里一片阴凉。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斜斜照进塔里,照亮了一小片地方。从外面看,塔高五层,其实里面只能上到二层。二十多年前,虽说楼梯已破损不堪,胆大的人还敢冒险爬上去。现在,楼板和楼梯已经荡然无存。
  
  石语心头一紧,要是竹叶把秘密留在二层,那就麻烦了。他变换位置观察,低头思索,想看出一些端倪。脚下软软的,长满野草,堆积着鸟粪,一小片阳光里看得见自己的身影。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影子边又多出一个影子。
  
  石语猛地回头,身后无人。一步抢到门外,四下看去,唯有空山寂寂,满目苍翠,并不见一个人影。
  
  是眼花了,还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幻觉?真不好说。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心绪已被扰乱,难以集中注意力来找东西。于是他开始收敛神思,缓缓调息,渐渐的也就物我两忘。等他睁开眼时,塔里那一缕阳光已经消失,暗了下来。
  
  一只蜜蜂嗡嗡在耳边振翅,忽然又飞向门外的阳光里。塔里幽暗,阴凉,安静。
  
  心中烦躁已经消除,石语立觉眼睛清亮许多,暗中看去,塔内的情景历历在目。四周是砖墙,埋于墙中的木柱已经开裂糟朽,同墙面一般的黑色,倒也难以区分开来。青苔从墙脚往上蔓延,低处已被薄薄的覆盖了一层,上方的墙面却是斑斑驳驳,雨水的痕迹和新旧不等的蛛网与青苔交杂一处。
  
  石语拿出一把瑞士军刀,平心静气,从一根柱子边的墙砖轻轻敲起,自一人高处敲到脚边,直将墙面敲过一半,连柱子一道仔细察看了,也未见异样。除了有几处脱落的,似乎每一块砖看上去全无区别。
  
  不知为何,石语有了一种感觉,好像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塔里,有谁陪伴在旁,想要对他说什么。他停住手,回头看了看,没有第二个人,但那感觉仍挥之不去。有点困倦了。他靠着柱子,闭上眼睛想歇息一会儿,却在眼前隐隐显出一个女子的面容。
  
  “竹叶还是小梅?”他听见自己问。
  
  “有什么不同呢?”好像是那个女子反问。
  
  “不同?”他迟疑了一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小睡了片刻。
  
  不同。砖和砖之间有什么不同?自己是在找藏在里面的什么东西。可是竹叶在仓促间能藏什么?如果她不是“藏”呢?
  
  再次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已经不同。他的视线停在一处墙面上。一时说不出那儿有什么异常,但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打开瑞士军刀,刀刃接触墙面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这里的青苔略厚一些。
  
  刮去巴掌大的一块苔藓,里面的颜色比一般墙面浅一些,再刮,一些泥土随手而下。他的心突然猛烈跳动,执刀的手抖了一下,随即便发疯般动作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石语缓缓抬起头,上方是一个黑洞,深不可测。
  
  苍天有眼。
  
  
  坐在雕花楼里,石语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今的雕花楼已经是杨在明家的产业。他买下雕花楼改建为旅馆,原想靠旅游热赚点钱,不想这地方过于偏僻,少有游人涉足,于是只能做做收购商贩和下乡干部的落脚处。小梅建议石语在这里下榻。
  
  小楼自然经过了翻修,如今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五颜六色的艳俗,倒也另有一番情趣。现在是淡季,整座楼里只有石语一个客人,还有一个旅馆负责接待兼任厨子的外乡人。于是石语很舒服的吃了一顿当地风味的晚餐——腊肉和炒木瓜,外加一盘菌子。
  
  夜幕降临,石语凭窗而坐,他发现自己已经全然没有了二十年前对雕花楼的恐惧感。恶梦般涌动的蟑螂,黑暗里诡异的目光,一切恍如隔世,或者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只剩一个环节。只要这个环节能连上,唐公馆里的鬼魅将无从遁形。就差这一点……
  
  窗外的雾散了?不是,是月光淡了。很快,停在楼前的那辆汽车已经隐入暗中看不见了。石语辨别出来,不是月光,而是夜雾带来的清冷。湿湿的雾气爬过肌肤,便有凉水浸过的感觉。
  
  石语有点冷,站起来在屋里走走。厨子早已不见,也不知睡在哪一间房中。石语觉得他就像个影子,不声不响地出现,放下饭菜,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不经意间,桌上的碗盏又不见了。
  
  楼里有些微响动。不知是老房子里的蛇鼠,还是那个影子在走动。

  外面的门响了一下,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凄楚声响。石语心中一动,二十年前的一个黄昏,他推开那扇门时,响起的就是这种声音。
  
  又是一声门响,像是门厅和走廊间的那扇门轻轻开启了。
  
  很轻很缓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慢慢的越来越近,时而停住,便会有房门开启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不慌不忙地推开一扇扇房门,在一间间房中寻觅。他在找什么?
  
  脚步声渐渐靠近,快到自己的门前。夜雾更冷,石语觉得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猛地拉开房门,探出身去。
  
  走廊上昏昏的一盏灯下,空无一人。
  
  石语推开了两三扇虚掩的房门,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他一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握着一把打开的瑞士军刀。听小梅说过,这一带的治安已大不如前。
  
  走出又一扇房门时,石语似见走廊那端有白色的身影一闪,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他走到楼外的空地上,只见到自己的汽车停在那里。再向大青树那边看过去,路灯下的薄雾里,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似隐似现。听见石语的脚步声,她转过脸来。
  
  “竹叶!”石语脱口叫出。
  
  她刚要张口,忽然露出受惊的表情,一下子便消失在雾中。
  
  难道又是小梅?石语欲待上前,突然又有了被人监视的感觉,不由得停住脚步。
  
  就在这时,月亮钻出了云层。像下午在塔中的情形一样,石语看到月光将一个人影投射在一边的车身上。
  
  他迅速转身,发现自己正和一个熟人面对面。
  
  杨在明。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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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同若有所悟,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你有必要说这些废话吗?就是因为相信石大哥,我才主张把石头和日记都交给他。你这算是干什么?你知道自己说的都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我知道你不甘心。不甘心又怎么样,你找不出真相,就让别人来干!人家石大哥这些日子冒着风险辛辛苦苦为谁?这些事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的。本来今天晚上请他来,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你——”小梅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小梅,你不用说了。我跟他说几句。”石语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了小梅。
  
  “开始,你是把我和小刮刀都列为怀疑对象,因为那一天在竹叶身边发现了皮鞋印。另外,我和小刮刀似乎都发了一笔财。只是这些年发财的人不要太多!王老板就是一个。最后,由于‘天书翠’在月塘周围出现的传闻,我的嫌疑好像更大了,因此你不会轻易把竹叶的日记交给我。其实小刮刀死前说了那些话,已经可以将我排除出去。你来到月塘时,已经有让我帮忙弄清真相的意思。这里有小梅坚持找我的原因,你却还是对我不放心。
  
  “那个假传真是你发的——不要否认。你为国外媒体工作,了解他们的工作程序和方式,多半还和《时尚圣经》有联系,因此知道皮埃尔这个人。但是,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这招调虎离山,除了把我骗到唐公馆,你还可以借机在我的老房子里找石头。你知道金福生在那边也有房子,结果搜出的石头却不是你要找的那块。
  
  “如果非要找个嫌疑人,我可以说,小刮刀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吗?你会不会为了找出那块石头,把小刮刀逼死?我肯定在小平房你已经和小刮刀接触过。至少,那张照片上除了小刮刀的指纹,肯定还有你的。我只是没兴趣找罢了。也许,有关部门有这个兴趣。
  
  “你在37号是有名的神秘人物,经常在半夜里游荡,说明你根本不信那里存在鬼魂。那么,时不时出现的幽灵是不是你的杰作呢?这种环境气氛下,通过某种手段,譬如暗示,会造成你说的群体性心因反应。小梅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应该是去找你。你就借机造成竹叶显灵的假相。这不会冤枉你。
  
  “你在找什么?竹叶的石头?它不该在唐公馆。你特意在那里租房,不是没有理由的吧?说起钥匙,唐大卫越境前,不会把重要东西留在那些行李中,应该交给竹叶保管才对。你夜里游荡时,用上钥匙了吗?
  
  “唐若琴的受伤,表面上看是场事故。但那天下午她离开唐公馆时看见了你,表情很不正常。那么,她在四川路是不是被谁推到汽车上去的?
  
  “最后,金嫂死了。你说见过她和我进入凶屋,那么就是说你也在场。
  
  “好了,你,一个神出鬼没使用两个名字的房客,在金嫂死后突然失踪。再把你这些天的行径和疑点一一罗列出来,你说,警方会不感兴趣吗?”
  
  “所以你向警方举报了?”小同脸色苍白。
  
  石语扬起眉毛。原来如此。看来咪咪将他吓得不轻。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给我来了这一通指控?不知道咪咪是怎么吓唬你的。这小姑娘到底是关心你还是捉弄你?都有可能。这才叫敲山震虎,不吓你一下你肯露面?那天夜里,你跟小梅在凶屋外面把我扶回房间,留下了石头和日记,我当然明白金嫂上吊和你无关。同样,小刮刀死后你来找我帮忙,说明他的死你也没有嫌疑。顺便问一句,我桌上的感冒药呢?”
  
  “我看了一下,药是过期的,怕你吃了出问题,就拿走扔了。”小梅说。
  
  “谢谢,你很细心。阿王,看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石语继续对小同说:“本来你觉得自己掌控着局面,石语只是一枚任你摆弄的棋子。后来发现事情的进展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甚至自己可能成为猎物,再加上小梅收到了一张匿名的字条,你知道这场戏演不下去了,于是就乱了方寸。你原先的举动很有戏剧性,略显夸张倒还有些想象力;现在想象力没有了,只剩下戏剧性和夸张。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你一样,我有时也需要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王老板听得有趣,很难听地笑了几声。
  
  “好吧,说正事。你们在塔里找到真相没有?”
  
  “塔里的真相?我刚才说过,就是这几本日记。姐姐最后一次回娘家,跟爹交代的。”小梅答道。
  
  石语有点失望。他想起日记里确有这么一段,竹叶爹听到她的话,一脸惊疑。但是,好像有什么说不通……
  
  “那个V又是谁?你们知道吗?”
  
  “不能确定。但从日记的描述分析,芒果寨里某一个人有可能。你真一点都不怀疑?虽然你们从小关系就不错……”小同语气中还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小同,”石语加重语气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指谁。你说的有道理,而我有自己的看法,等会儿告诉你们。再说,这话由你说出来,好像有些不合情理?”
  
  “奇怪的是福生手里的石头,从上面的符号看,它显然和竹叶的那块有关系。”小同又说。
  
  “从福生去月塘兜售石头的日期推断,这块石头出现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听荣福里老爷叔讲过唐家造房子时的蹊跷事。可能当时唐家把它埋在什么地方镇邪,福生借这次搞装修的机会找到了它。说不定他老爹金来富知道石头埋藏的地方,告诉他了。当然,这些只是猜测。”石语说。
  
  “福生会白相!”王老板不悦地插了一句。
  
  “现在,对我来说,唐公馆的鬼故事结束了一个。但是,我被这个故事引到唐公馆,却发现还有许多鬼魂在那里出没。而且,竹叶的死因,仍然没有搞清楚。”听了先前小梅的一番话,石语觉得心中压着的石头只是换了一块,而且越发沉重。
  
  “你说我不信唐公馆有鬼,未必。我告诉你们,那里真的有鬼,这也是我搬出来的原因之一。”小同一脸惶恐,像是换了一个人。
  
  “本来就是嘛。”王老板忘了刚才自己还说过小同的话根本相信不得。
  
  “有些现象,我深夜在楼里游荡的时候遇到的,都没法解释。前天晚上37号停电的时候,我知道楼里没有人,就想仔细搜寻一下。我一直怀疑,真的原石还在唐公馆,因为小刮刀死前似乎刚在唐公馆见过那块石头。另外,他要是真卖了石头,何必再摆鱼摊?
  
  “我进了三楼的凶屋,那是我过去没有进过的房间。我是硬着头皮进去的……”
  
  
  他蹑手蹑脚走过三楼走道,似乎脑后吹过一阵凉风,立时便有什么东西在一旁窥视的感觉,心中发毛,但还是摸到了凶屋跟前。他庆幸金嫂出事后,分隔走廊的杂物已经挪开。
  
  当他站在那间著名的房间里时,听得到自己急剧的心跳声。移动的电筒光下,房里的家具、陈设后面,阴影蠕动、膨胀、收缩,种种怪异的形状在变幻组合。他感到在阴影后面,金嫂和曼卿随时会走出来。他突然想尖叫,想撕扯头发,想撞墙,最后咬了一下舌头,才在疼痛中稍稍定了定神。
  
  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缕悲泣声。他急剧的心跳似骤然停止。等到听出是福生站在门口哭泣,他才开始正常呼吸。门外三个人的说话声,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他只是在福生转动门把手时冒了一次冷汗。
  
  三个人离去时,他的失落感难以形容。他知道,楼里真正只剩下他一个人。金嫂的影子又回来了,在他脖子后面喷吐着死亡的气息。他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一头散乱的白发和狰狞的面容。
  
  死一般的寂静,连雨声都已止歇。
  
  寂静中响起轻轻的钢琴声,轻得不易察觉。他一时忘记了金嫂,用整个身心去捕捉去聆听那一缕乐声,就如快要溺死的人去抓取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树枝。但是,越听他心里越凉,被难以形容的恐惧充塞。
  
  公馆底层的西厢房有一架陈旧的钢琴,散发着不知什么时代的气息,象牙琴键已经泛黄。在餐馆开业前,房客友松常常会过去弹奏一曲。他太熟悉这架老爷钢琴的音色,也知道它的一身毛病。好几个琴键的音已经不准,C4、D4音调偏高,G3则偏低,还有另外一些键……

  他在弹奏时常会出现幻觉,数十年前的衣香鬓影在眼前掠过,就像他对咪咪描述的那样。
  
  现在,黑暗中漂浮的琴声毫无疑问是这架钢琴发出来的。琴仍然放在底层西厢房即现在的雪茄吧里,那是装潢设计师老阿飞掐着王老板的脖子硬让他保留下来的,由小同亲手锁上的琴盖。在他心里,这架琴从此死了。
  
  但是,底层的琴声不会清晰地传到这里,即便是在一片死寂中。琴声游移不定,一个个音符似从头顶上飘落。他仓惶奔出房门,那琴声又紧紧跟随,从前后左右,从脚底,从头顶围绕着他,轻轻的,凄凉,瘆人。
  
  令他毛发直竖的,是除了D4之外,其他琴键的音准都很正常。
  
  是这架钢琴,却不是这个年代的琴声。
  
  人有灵魂,钢琴也有灵魂?也许是一个死魂灵,在另一个世界奏出了过去的琴声。
  
  他夺路而逃,冲下楼梯。在拐过二三层间的楼梯拐角时,紧随的琴声似是犹豫了一下,忽然变得更小了;到得二楼,琴声已经杳不可闻。
  
  底层的西厢房黑暗而寂静。他却觉得里面的钢琴前,有一个如烟如雾的影子,隐在暗中的脸带着诡笑,只剩白骨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

  可是,琴声却在三层楼上回荡。
  
  后来门卫丁老头说,那一天晚上他正要出去关大门,只见一个鬼影黑烟一般溜出门去,快得不得了。
  
  
  “我说把那架破钢琴扔出去,老阿飞就是不肯!”王老板也脸色发白。
  
  石语想,这也是小同突然崩溃,乃至做出反常举动的原因之一吗?
  
  
  石语和王老板走出大门时,雨已经停了。
  
  王老板意味深长地一笑:“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你知道得越多,越睡不着觉。再说那些陈年旧事和你不搭界。”
  
  “好好,我不管你们的闲账。不过,你们不要把咪咪搅在里头。看来竹叶好像是你从前的女朋友?”
  
  “不完全是。你看得出这两个人的意图吗?”
  
  “小梅想弄清她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对你抱有很大希望;小同对石头更有兴趣,自己心虚外加对你有戒心,请你帮忙是没有办法,大概是被小梅逼的。”
  
  “英雄所见略同。他连这次露面都是被逼的,本来他根本不想见我。。”
  
  王老板有点得意:“我也是英雄?哎,来这里以前我们就知道,这个小同是假冒伪劣,那么,他究竟是啥路道?”
  
  “你记得从前唐公馆大厅里挂的是什么图画吗?”
  
  “一点没有印象。”
  
  “岁寒三友。”
  
  王老板刚要说什么,眼前一辆出租车疾驶而来。他迅速举手招呼,车却没有停。他遗憾地看着车的背影:“这个角落叫部‘差头’比中头彩还难。”
  
  车子很快就停在他们刚才离开的门口,下来一个乘客。
  
  王老板紧赶几步想叫住车。
  
  大门口的灯光照亮了一张熟脸。
  
  “杨在明!”王老板的下巴差点再次掉下来。
  

  出租车司机很高兴。刚做了一个长差,正担心回去放空,没想到前脚下一个,后脚就上两个。人一高兴,闲话就多,车子驶上杨浦大桥之前,石语就知道了,杨在明是在慈心医院附近的一家超市前上的车。
  
  “晚上,那么大雨,还要跑到这么一个角落里来。看不懂。”王老板说。
  
  “说起来,他从前也是小梅的姐夫……”石语不想多说。他有些失望。小梅的身份他前天就知道了,竹叶之死的真相却还在云里雾里。本来,他们要是知道真相,找自己干嘛?竹叶日记里的“真相在塔里”,小梅的理解不合逻辑。或许,是受竹叶对她父亲说的那句话的影响?思维定式。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
  
  沉默了一会儿,石语问:“刚才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老阿飞是……”
  
  “对了,你来37号的第一天我答应把餐馆的装潢设计师介绍给你,就是他。前几天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你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约时间。一讲到啥环境啊,风格啊,设计思想啊,老阿飞顶扎劲了。”王老板说着从皮夹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石语。
  
  石语看了一眼,那人名叫郄非,名片上印着些“雕琢时光”之类酸叽叽的语言。从名片背面的文字看,他似乎是专搞传统风格的装潢设计,外带老式家具经营之类。
  
  “听说你要找他,这家伙比你还起劲,只怕没人听他讲那套东西,所以你要了解啥一点没问题。老阿飞做人上路,也有本事,只是这种人难发财。”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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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小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左转拐进一道院门。
  
  隐隐看得出那是座破旧的楼房,底楼中间半掩的门中迷迷糊糊露出一点清冷的光。小同却带着两人走进左侧一道幽暗的门中。
  
  门里,阴冷潮湿的石灰味夹杂着霉味迎面飘来,让石语联想到墓穴。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咪咪说过,那个友松或小同自称是来自三十年代的幽灵,心中就有些忐忑,眼前小同的影子也就变得有些飘忽的样子。
  
  心魔。一到关键时刻便悄然而至。这就是自己天生的心理弱点?石语立时警觉,凝神静气,打起十二分精神。谁知道小同把自己引到这里,安的是什么心?两人间的心理战打了几场,互有胜负,今天应该是决战了。刻意营造气氛,也是小同战术的一部分吧。不过自己已经抓到了几乎所有的好牌,对小同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幽暗破败的楼梯令人想到唐公馆。脚步声在空旷走廊中的回响,追随着三个人。长长的走廊在寥寥几盏昏灯下延伸,隐入黑暗,望不到头。两侧是一扇扇默默紧闭的房门。
  
  似乎是个很破旧的旅馆,不知哪个年代的建筑。
  
  小同在一扇门前站住,掏出钥匙开了锁,站到一边,对两人做了个手势。
  
  石语推门进去,王老板紧随其后。
  
  一阵冷风带着雨点猛地扑来,夹着凄楚的呼啸。头上的灯随风荡起,带起几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随即在一声不大的爆响中熄灭。一个红点倏忽间落向地面,消失在玻璃清脆的碎裂声里。
  
  房门重重地关上。黑暗中,石语和王老板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是小同在哪里?
  
  灯熄灭前,石语看到了窗前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就在她转过脸来的瞬间,灯泡爆了。但是石语仍然看清了那个熟悉的面容。
  
  王老板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个合格的餐馆老板记得住顾客的面孔,而一个优秀的餐馆老板则连在照片上见过的面孔都记得住。

  阿王是个优秀的老板,所以他认出来了。
  
  竹叶。
  
  俏丽苍白的脸庞,眼神里带着一丝冷冷的幽怨。
  
  “是她!”王老板想抓住石语的衣袖,但扑了个空。
  
  一只冰凉的手在王老板身上摸索……他立时觉得从心头凉到了脚后跟,血液似从头脑中心脏里骤然退去,一滴不剩。
  
  黑暗中轻轻的喀嚓声响过,一株火苗呼地升腾起来,旋即缩小,摇曳,照出石语手中的一个打火机,精致而浮华,闪着纯银色的光泽。
  
  这就是王老板的“三万伏电棒”了。
  
  望着微弱的火光里那似乎很熟悉的面容,石语的心急骤地跳了几下。窗外的风雨在瞬间消失,蓝天,蕉林,河水,天外飘来的芬芳,这一切仿佛又回来了,没有时空的阻隔。
  
  火光中,两双眼睛默默对视。慢慢的,激动和感慨平息下来,石语发现自己可以开口了。
  
  “我的字条你收到了吗?”石语温和地对着那个身影说。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惊异:“那是你写的?你怎么知道……”
  
  边上的王老板不安地动了动,他发现血液开始流回心脏。
  
  “我知道你,虽然过去没见过。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吗?”
  
  “夜里好像真有人想接近那间病房,不像住院病人,也不是医护人员。小陈一直在那里,我也照你说的在适当时候走动一下。一夜平安无事,我一直盯到早上琴姐出院。”
  
  王老板惊奇地张着嘴,忽然觉得自己的下巴有掉下来的危险,便伸手往上一托。
  
  打火机开始发烫。石语关上打火机,转身对王老板说:“介绍一下,这位是小梅,竹叶的妹妹。”
  
  黑暗中,石语感觉到王老板又托了一次下巴。他暗暗一笑,突然伸手拉开房门。门口一个身影往后跳开。
  
  “麻烦你找人换个灯泡好吗?”石语很客气地说。
  
  走廊上光线很暗,但石语明显地觉察到了小同的尴尬和震惊。
  
  
  灯光下的小梅看上去仍然像极了竹叶,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幽冷。石语想起昨天下午他在慈心医院一处冷僻的旧楼里,远远看着一个身穿护士服的曼妙身影款款而行,虽然已经知道那是谁,自己还是差点激动地叫出“竹叶”二字。最后,他只是在护士站留下了一个装着字条的信封。
  
  “不知道是谁,把竹叶的日记撕去了一些。既然有人要把日记拿给我看,那么,撕去的肯定是不愿意让我看到的内容。只是百密一疏,还是留下了一条记载:竹叶最后一次回娘家,临走时妹妹抱着她大哭。
  
  “我记得竹叶没有妹妹。那么,这个妹妹应该是在我离开云南后出生的。要搞清这点很容易,打个电话就行。前天晚上我就知道了,竹叶有个小她十八九岁的妹妹,小名叫做小梅,长大后容貌极像姐姐。
  
  “我还知道到,小梅是护理专业毕业的。于是,我想到了有一天晚上在医院电梯里见到的‘竹叶’,又想到那一夜小同对我在慈心医院太平间外头的动向了如指掌,寻找的方向就很容易选择了。
  
  “在上海,我发现有一身挺刮的行头还是蛮有用的。在慈心医院,我不但打听到了小梅的情况,甚至……”石语停下话头,不禁又将目光转到小梅脸上。
  
  她真像竹叶,实在太像了。
  
  “我是在你走后出生的。那时候,爹妈加上姐姐,在芒果寨的收入比我爹在城里拿右派工资强多了,所以觉得再添个娃娃也可以。我两三岁就记事了,我记得姐姐跟我特别亲。我们离开芒果寨的以后,我一直在想姐姐。她偶尔回一次娘家,我都整天缠着她,她走的时候我都会大哭一场。终于有一回,她走了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我慢慢知道,姐姐再也不会回家了。那些日子,爹妈天天在哭,我也跟着一起哭……”小梅说不下去了,眼泪流到了面颊上。
  
  石语默默递过去一张面巾纸,同时看看她的眼神,明白了那里流露出的幽怨是怎么来的。幼年精神上受的刺激,对她以后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
  
  小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一直到上大学后,我才知道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她最后一次回家时跟爹说,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到魁星塔里去找她留下的东西。她死后几天,爹爹真在塔里发现了那几本日记。但是,从里面找不到真相。我后来选择了来上海找工作,也是想解开这个谜。”
  
  “为什么这个谜要到上海来解呢?不会是因为竹叶日记上的最后四个字:‘交给石语’吧?”
  
  小梅抬起眼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小同,然后转过脸来说:“这个你也知道?”
  
  石语耸耸肩:“你们的手法很小儿科。”
  
  “有种种原因。我听说姐姐掉下山崖的现场,有几个明显的皮鞋印。那时候,当地人是绝对不会穿皮鞋的。还有,日记你看过了,最后和她交往的那个男人,也有很大的可能是上海知青。另外,他——”小梅指指小同,“他听说了那块石头曾经在上海出现过。十八年过去了,找出真相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我就是想为姐姐做些什么。我爹妈为姐姐的事伤心了多少年……”
  
  小梅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明显的云南口音。
  
  “小刮刀临死前你在场吧?”石语想起小刮刀就是死在慈心医院的,临死前突然用滇西方言说了一些话。
  
  “是的,我戴着口罩,露出半张脸,他也把我当作了竹叶。他说话已经没有条理,断断续续的,但可以听出一些内容。他说什么‘不是我害你’,‘没有救你’,‘只要石头’,好像又说他夜里遇见了鬼,还看见了那块石头。不过他那时候处于弥留状态,出现谵妄症状,对他说的话很难当真。”
  
  小梅说着又看了小同一眼。小同轻轻摇了摇头。
  
  石语看过去,依稀记得这就是那晚在月塘隐在烛影里的面容,只是左眼角边似乎少了点什么。他淡淡地说道:“好了,所谓的竹叶显灵事件,现在已经清楚了。这件事看上去没有那么复杂吧,你又何必故弄玄虚?你有什么想法,我倒愿意听听”
  
  小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恐怕我说出来你就不愿意听了。我就从十八年前也就是1979年的2月3日讲起。王老板,请你也注意听。

  “那天,天还没有亮,竹叶离开家,带着几件衣裳,几张照片,还有那块翡翠原石,走向芒果寨边的老塔山。趁杨在明去县城开会的机会,她去和什么人会合,然后远走高飞。那个人是谁?日记你看过,你应该很清楚。更可能的是,当时你就已经知道竹叶要和谁见面。因为前一天,你和竹叶已经交谈过了。
  
  “竹叶不知道,她后面跟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双皮鞋,也许还背着照相机。竹叶的石头他也见过,因为当年他也是竹叶家的常客,而这块石头一直被竹叶爹当镇纸用,随随便便就放在桌上。那里民风淳朴,除了小刮刀,没有人会偷鸡摸狗,因此也没有谁会有防人之心。
  
  “竹叶根本就没有见到她要见的人,因为在半路上她就被跟踪她的人截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结果是竹叶被那个人推下了山崖。那人搜检了她随身带的包袱,把衣服、照片扔了出去,却没有发现石头。
  
  “他不知道,当时还有两个人在附近——小刮刀和蚱螂。蚱螂捡到了竹叶的照片,发现了山崖下的竹叶,回寨子报了信。小刮刀在崖下,他拿到了那块石头,却没有去救奄奄一息的竹叶。竹叶在最后一刻对他说了什么吗?估计没有。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个人马上下山,见到小刮刀以后,经过一番应该是很激烈的讨价还价,两人达成协议,瓜分那块翡翠原石。不知道石头由谁保管,但两个人都心虚,因此也不必怕对方反悔独吞。
  
  “第二天,2月4日,蚱螂死得很古怪。本来,他前一天晚上闯了个祸,”小同指指自己的前胸,“已经吓坏了,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寨子里人说,他是被竹叶的鬼魂吓死的。但如果不是见鬼,那又是谁干的?不会是小刮刀,他没必要将蚱螂置于死地。
  
  “几年后,一块被玩家称作‘天书翠’的石头在上海露了一面又消失。那两个人,一个在外面以什么‘专家’身份授课,号称赚了一笔钱;另一个则更稳当,等离婚后才拿出钱买房子。
  
  “这个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可是,不久以前,又有一块‘天书翠’在月塘出现。小刮刀联想到,另一个人那时候正住在月塘,怀疑当年卖石头时有人做了手脚,用不多的一笔钱打发了自己,于是就质问那人。结果小刮刀在一天夜间倒在唐公馆的小平房里。在那里的桌子上,我发现了一张竹叶的照片,多半是他用来吓唬小刮刀的。”
  
  小梅皱着眉头,几次想说什么,都被小同用手势制止。
  
  小同接着说:“他迅速回到月塘。我赶到时,他已经在那里了。我故意出示一张小梅的照片,再留下那张竹叶的照片,敲山震虎。
  
  “那人怕小刮刀在唐公馆还留下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就伪造了一份《时尚圣经》的传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37号。他为了搜寻方便,也许还有别的目的——因为他知道第二块‘天书翠’就出自唐公馆——就利用那里多年前的闹鬼传说,又制造出一些灵异现象。本来,摄影师就是玩光和影的高手,利用幻灯原理把公馆搞得鬼影憧憧还是不难的。更何况那些小市民先入为主,早就认定37号是所鬼宅。这一来,就产生了所谓群体性心因反应,公馆里乱成一团。
  
  “滇西芒果寨那边有个康文书说过,那人曾经独自进过雕花楼。当时唐大卫死了不久,遗物就放在楼里,里面应该有一些唐公馆的钥匙。既然有钥匙,搜寻自然就方便了。
  
  “颐小姐的死,唐若琴的车祸,本来都是意外,正好被他用来混淆视听,推波助澜。
  
  “他去太平间,不是为了找指纹,而是那一夜匆忙之间,他忘记搜查小刮刀身上,生怕留下什么可用来指控他的东西。这大概成了他的心病。
  
  “最后,金嫂死了。之前,他和金嫂一起进入了所谓的‘凶屋’。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夜里进入这个房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他知道。”
  
  小同停下不说了。房内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
  
  石语第一个开口:“逻辑不算很严密,不过,听上去还有些道理。看来,你认定我是嫌犯了。请解释一下,竹叶的日记是怎么回事?她说要‘交给石语’,说明在最后一刻她还是相信我,你为什么又要把那几个字撕掉?”
  
  “竹叶什么时候真正发现危险的?在跟你见面之后。这以前她精神状态还很好,这点你不否认吧?不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后来她感到了危险临近,匆匆写下了几个字。你尾随她到魁星塔,得到日记,在后面添了几个字以便撇清自己。那几个字歪歪扭扭,认不出是谁的笔迹。”
  
  “那块石头呢?不是你从福生那里拿来的吗?”
  
  “有什么证明不是你自己弄到的?毕竟是你住在月塘,要下手太容易了。”
  
  小梅忿忿地咬着下唇。
  
  王老板饶有兴趣地轮流打量着三个人。
  
  小同回头问王老板:“你认为我的分析有道理吗?”
  
  王老板不慌不忙地说:“友松——或者应该叫你小同?如果是今天下午听到这些话,我说不定会被你噱进。不过,在慈心医院坐进汽车等石语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话根本相信不得。”
  
  小同疑惑地看着王老板,刚要开口,就被小梅打断:“他的意思我都听懂了,你还不明白?没那么迟钝吧!”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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