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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0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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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活宝是怎样炼成的(D)
但是他们向梅梅宣战了,他们——不知道在哪里,也永远搞不清到底有谁的他们——已经发出总动员令要把梅梅和蚂蚁一起铲除。一条死蛇被放在了梅梅的抽屉里。在她的尖叫、她的呕吐、临时班会、没有结果的追查和没有被告的公审之后,蚂蚁安慰她:“其实没有人存心整我们,没有人到处找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往我们抽屉里塞,他们只不过拣到什么东西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时候会先想到我们这儿。”梅梅要蚂蚁每次回教室的时候走在前面,看看抽屉里有什么。她还在课间操上暗自清点人数,人少了就告诉蚂蚁:谁谁谁不在。但是这些人要么请了假要么就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去了。死蛇事件烟消云散,接着校园防空洞的墙壁上又出现这么一行粉笔字:“红斑狼疮是破鞋,二川跟她有一腿。”蚂蚁抹不掉它,因为粉笔灰深深地渗进了粗糙的墙面,他用泥巴涂掉了它。这话到底是不是二川本人传出来的,永远也搞不清楚。蚂蚁忽然明白梅梅之所以在学校里失去最后的尊严,可能是因为这句话早就在学生们中间口头流传了。他安慰梅梅: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因为就连他都不信。变得多疑的是梅梅。她的饭不在锅炉房热了,怕别人下毒,她宁可吃冷的。和蚂蚁在树林里补课时,她会突然盯着操场上聊天的一群女生,说:
“她们在议论我。”
蚂蚁往那边瞟了一眼,说:“她们没有议论你。”
“她们就是在议论我!”
“她们干嘛要议论你?”
“她们都看见防空洞上的字了。”
“她们没看见,我们是最先看见的,因为我们天天到这儿来,但我们一看见它就把它抹了!”
梅梅咬着牙想了想,又说:“她们在议论红斑狼疮。”
“她们干嘛要议论这个!她们有她们高兴的话题……”
“因为有一个红斑狼疮在这儿坐着!”
“你已经不是红斑狼疮了!你已经好了!你在上学!要是你没好你妈干嘛把你送到学校来!”
“我就是没好!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我们没骗你。”
“你们就是在骗我!什么过两月脸上会消肿的,什么黑斑会褪的,什么我还会漂亮起来的,全是假话!我会照镜子!还有我要是好了为什么还怕晒太阳!”她指着坐在草地上的人,“我能和她们一样吗?你说我能吗!你……你给我滚开!”
蚂蚁不动。梅梅把他的书包扔到他身上,哭着推他。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蚂蚁说。
“你说什么?”梅梅狠狠地抹一把眼泪,“你觉得我一个人呆着不行是吗?必须有人关心我是吗?我凭什么需要别人的关心?凭什么要有一个人陪着我?就因为我得了红——斑——狼——疮是吗?我为什么要得红斑狼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下午第二节课,梅梅打起了瞌睡,一直到课外活动都没有醒来。放学时蚂蚁推醒她,发现她脸红得吓人,额头滚烫,蚂蚁慌了,“不可能,又没晒太阳,怎么可能呢……可是她今天哭了,难道哭也会让那东西复发吗……”他赶紧扶梅梅去车站。到了班车上,她往座位里一倒就闭上了眼睛。到8341大院时,她已经醒不过来,脸上又出现了红色的斑点!蚂蚁跑到司机跟前喊:“直接开到卫生院!梅梅又发烧了!”孩子们立刻像听到车上有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往下狂跳。蚂蚁跟着班车到了卫生院,把梅梅背进急诊室,然后打电话叫来她家里人。梅梅的爷爷用上海话骂人,蚂蚁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估计他在说不该送梅梅去上学。第二天在学校里,蚂蚁就一个人坐了。寒假以后梅梅没有来,开春以后也没有来,到了夏天她还是没有来,她永远都没有来。蚂蚁曾经到小白楼看她,刚被她妈妈领到客厅,就听到卧室里的尖叫声:“不要让他进来!我不要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要不要不要!”过不多久,蚂蚁听说她家迁到上海去了,那儿有更好的医院。
6、一份无法失去的爱
少年时代的蚂蚁没有留下梅梅的任何照片,他只能在梦醒后闭着眼睛把刚刚还很清晰的她的模样在脑海中多留一会儿,那是她小时候俊俏、骄傲的模样,没有什么疾病可以把它磨灭,泪水可以把它变得更加清晰,而它越是清晰,蚂蚁的心就越痛,在那些日子里他陶醉于泪水和心痛,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把她永远留住。日记本里还夹着小时候和她递的一些纸条,小学五年级的一张作文纸上写着一个美丽的牧羊姑娘和一个扫烟囱的穷光蛋被国王通缉,背面写着:“你的记性真好。”她的笔迹,她的!蚂蚁泪如雨下。在一些胡乱撕下的小纸片上,有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他想起那是小学二年级时写的,使他心碎的是这四个字:
“ 我 děng 这 你 ! ”
是的,等着,因为那不是永别。妈妈敲门叫他早点睡觉,他赶紧关掉台灯,把纸片埋在枕头下,告诉自己:“不要忧伤。”在以后许多年里,他遇到各种嘲弄时,也是这样告诉自己,“不要忧伤,日子还长着呢。”一部叫《第三类接触》的科幻片引起了他对科学的兴趣,里面的外星人从光的舷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就跟真的一样(长大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斯皮尔伯格拍的)。他按照《我们爱科学》上的方法做了一架天文望远镜,顶着一块毛毯来到楼顶,把整个心灵投入那浩瀚无垠的宇宙,当一颗新星浮现在星云中——这往往是天气突然变化或全院停电时——他就找到一份惊喜,把这颗星补充在自己的星图上,这是一张没有借鉴任何资料、永远也不会完整,而且也不必完整,因为一旦完整起来就没有什么事可干的星图。他要在忙碌中忘却忧伤。他还读科幻小说,其中一篇讲到一对恋人订婚时,女孩突然被一架飞碟接走了,因为她是外星球来的,男孩千辛万苦找到了飞碟,却不能上去送行,因为女孩隔着舱门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蚂蚁又哭了,他怀疑梅梅其实也不是地球上的人,她尖叫着不让他进小白楼的那天,其实已经恢复了在另一个星球上的样子,她们家的小白楼就是斯皮尔伯格电影中的别墅,她全家人都是外星的使者,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沿着飞碟投下的光柱踏上了归途——他们没有去上海!
蚂蚁在高烧中中断了天文学研究。但是病好后,他又迷上了微观世界,他用聚光灯泡上敲下来的玻璃珠做了自己的显微镜,可以看见洋葱表皮细胞、草履虫、昆虫身上钢针一样的毛……为了把三个玻璃珠接起来看见传说中的原子,他站在一个书店里看完了《光学原理》。爸爸怕他再这样乱搞就考不上重点中学,把他的光学材料和设计图统统藏了起来。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没有女生向他递秋波,也没有一个同桌再和他递纸条子,他都15岁了仍然不长喉结,肩膀也宽不起来,在澡堂里比较自己和同学的小鸡鸡,也是该黑的黑不起来,该圆的圆不起来,但他思想的荷尔蒙咕嘟咕嘟分泌,在泡图书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心相爱的人——
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文集》藏在许多名人传记中,他随手一翻就被这样的话吸引了:“在科学的庙堂里有许多房舍,住在里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样,而引导他们到那里去的动机也实在各不相同。有许多人所以爱好科学,是因为科学给他们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学是他们自己的特殊娱乐,他们在这种娱乐中寻求生动活泼的经验和对他们自己雄心壮志的满足。”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不太明白,但这话很美,他感觉到了。还有一本佩斯写的《上帝是微妙的:爱因斯坦的科学与生平》,从中了解到,爱因斯坦本是一个缺乏阅读能力的孩子,凭着不懈的努力,成为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他充满幻想,充满叛逆精神,同时对科学又是一丝不苟的。他谦逊平和,幽默隽永,坦率真诚,无论从事业上、思想上、人格上,爱因斯坦都达到了十分和谐美妙的境界。最亲切的是爱因斯坦也养着一个上帝在心里,他把这个上帝描述为“显示于经验世界的高超智慧,无所不在的永恒精神。”这到底是什么,蚂蚁还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份无法失去的爱。
蚂蚁觉得,他找到了另一个自我。
仅仅为了读懂爱因斯坦的公式,他开始自学大学数学和物理。到高二时,他学完了微积分和普物。在学业上,他也模仿爱因斯坦的反叛。当时他迷上了围棋,课间经常和同学下,到了课堂上,当他突然想起一个定式时,也拿出纸来画,回头再把这节课补上。别人一哄而上做的事情,他不做,比如新来的英语老师建议大家买张道真的《实用英语语法》,大家都回家找父母要钱交给老师,唯独他不交这份钱。他想,老师指定的又怎么样,这个老师指定这种书,换了一个老师说不定又搞另一套,还是自己的选择靠得住。不过市里统一组织的智力竞赛他被迫去了,因为学校是按学习成绩排名推选代表的,他已经连续两个学期是全校第一,他不去就等于拒绝为学校争光。记得有这样的题:“蚂蚁和蚯蚓有什么共同点?”很多人回答“都是在地下钻的”,他回答“都是虫字旁”。至于像“5 17 37 □ 请填入空缺的数字”这样的题,在他看来一点也不比“夏尔第五加三等于第八,第八加八等于第十六”难。最后,他得了罕见的140分——智商。在随后的高考中,他又获得了全市理科第一的成绩,他考上的是北大物理系。
他填志愿的时候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但是父母乐疯了,客人一来就带人家参观蚂蚁的房间,“这孩子根本就不让人操心,”老蚂蚁摊着红彤彤的大巴掌指着台灯下一个小镜框,“这东西就能把他稳住。”大家一看,那是一个外国老头的黑白照,满脸大褶子,满头白发像触电一样炸开,一双眼睛像灯泡一样鼓着,总而言之是一颗通电的头颅,右下角用幼稚的钢笔字写着:“A·Einstein,上帝的眼睛。”他们凑过去看,看那双电眼里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一个司务长的儿子考上北大,那该不是一个大气功师,能通过照片向小孩发功,使他悟到高考的试题吧?“上帝的眼睛?”有人憋不住问,“这是个欧洲传教士吗?”蚂蚁的母亲骄傲地回答:“我儿子说,人家叫爱因斯坦。”回老家喝庆功酒,老蚂蚁红光满面地说:“现在连参谋长见了我都要打招呼,那些王八蛋什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了?可是今天,我儿子替我把他们打趴下了!他们也有儿子不是,他们的儿子怎么样,高参谋长的儿子当兵去了,王团长的儿子到水泥厂开车了,郭大队长不是嫌我们家阳台上的鸡吵他睡觉了吗,全团的杀鸡令不是他鼓动王团长下的吗,他儿子郭大川,抢西瓜车给判了3年!通数全大院,有谁家的孩子考上北大清华?就是考上大学的又能有几个?就是从这儿走的,有谁能像我们家儿子这么出息?原来住小白楼那家人,他们家闺女,我儿子小时候为她吃了多少亏挨了多少砖头,她就跟公主一样啊,那帮坏小子看见我儿子跟她在一起就是不服啊,结果呢,她连上海的大学都考不上,考到东北去了嘛!”听到这话,蚂蚁从一片昏昏沉沉的恭维中惊醒过来:
“梅梅?她没留级吗?”
“谁知道呀,”妈妈说,“她妈回来办事,把她考上大学的事当个宝到处抖落。有什么呀,不就是鞍山钢铁学院吗。”
那天晚上蚂蚁睡不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是往他脑子里钻,嗡嗡的听不清是什么词。大家都睡着了,蚂蚁走出爷爷家的院子,在空荡荡的胡同里吹风,遥望北方。鞍山!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地方,梅梅会在那里?鞍山离北京有多远?他摸回爷爷家,在茶几底下找到了《全国列车时刻表》,那是爷爷为了弄清他坐几点的车去北京合适而专门买的。他拿到路灯底下翻啊翻,终于看到了,从鞍山到北京必须在沈阳转车,鞍山到沈阳有89公里,沈阳到北京有706公里,加起来是795公里。远吗?不远,上海离北京有1463公里,跟这比起来,鞍山已经近得多了。那么,她放假回家的路线是鞍山-沈阳-北京-上海。可喜的是有一趟从北京到上海的慢车会在天津停一停,他家就在天津,从北京到天津有多少公里?147.5公里。要坐多长时间?1小时35分钟。他都查出来了。雨点掉下来了,但他不想回屋,他在雨中暴走,仰起脸来任雨水冲刷,现在他需要什么东西来溶解过多的、比考上北大还无法承受的幸福,那首歌渐渐清晰起来——这世上唯有她最亲近,我又好像重新回到童年,啊,我所怀念的人只有她,她所盼望的人只有我……“唿——”他长舒一口气,“不要忧伤,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总是对的,地球绕着太阳转一圈需要8760小时,可它确实为我们俩转得更快了。”在这番昏热之中还尚存一点点理智,是一个考上北大物理系的理科生理应具备的——他掐着指头算:梅梅放假回家,必然要在北京转车,然后必然听他的话坐慢车,由列车时刻表可知,这辆车会在天津停靠,设若他家还在天津,则他放假后要去的地方是天津,将式(2)代入式(1)可知,他也可以坐北京到上海的慢车,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如此等等,由此可证,他们俩可以一起坐坐火车——
“我和她,有147.5公里、1小时35分钟的共同旅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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