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

下雨的秋天,想起三毛和曾经的那些故事,歌厅根好像很多雨,今年还算好的,随便怀念下吧。



  黄昏,落雾了,沉沉的,沉沉的雾。

  窗坍,电线杆上挂著一个断线的风筝,一阵小风吹过,它就荡来荡去,在迷离
的雾里,一个风筝静静地荡来荡去。天黑了,路灯开始发光,浓得化不开的黄光。
雾,它们沉沉的落下来,灯光在雾里朦胧……

  天黑了。我蜷缩在床角,天黑了,天黑了,我不敢开灯,我要藏在黑暗里。是
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风吹进来,带来了一阵凉意,那个歌声,那个飘
渺的歌声,又来了,又来了,“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
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挥著双手想拂去那歌声,它却一再的
飘进来,飘进我的房间,它们充满我,充满我……来了,终于来了。我害怕,害怕
极了,我跳起来,奔到妈妈的房里,我发疯似的抓著妈妈,“妈妈!告诉我,告诉
我,我不是珍妮,我不是珍妮……我不是她……真的,真的……”

  已经好多天,好多天了,我迷失在这幻觉里。

  《珍妮的画像》,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片子,这些年来从没有再清楚的记忆过它
,偶尔跟一些朋友谈起时,也只觉得那是一部盯片子,有一个很美,很凄艳,很有
气氛的故事。

  大约在一年前,堂哥打电话给我,说是听到《珍妮的画像》要重演的消息。我
说,那是一部盯片子,不过我不记得什么了,他随口在电话里哼出了那首珍妮常唱
的小歌━━“我从那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
,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

  握著听筒,我著魔似的喊了起来,“这曲调,这曲调……我认识它……我听过
,真的听过。不,不是因为电影的缘故,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界里…
…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闭了的记忆,哥哥!我不是骗你,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
!海啊!那些飘缈,阴郁的歌声……不要逼著问我,哥哥,我说不来,只是那首歌
,那首歌……”

  那夜,我病了,病中我发著高烧,珍妮的歌声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涌上来。它
们渗透全身,我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强烈的笼罩著,这是了!这是了!我追求的世
界,我乡愁的根源。

  从那次病复原后,我静养了好一阵,医生尽量让我睡眠,不给我时间思想,不
给我些微的刺激,慢慢地,表面上我平静下来了。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也不经妈
妈的同意,我提了画具就想跑出去写生,妈听到声音追了出来,她拉住我的衣服哀
求似的说∶“妹妹,你身体还没好,不要出去吹风,听话!进去吧!来,听话……
”忽然,也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拚命捶著大门,发疯似的大喊∶“
不要管我,让我去……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我心里很闷,闷得要爆
炸了。我闷,我闷……提著书箱,我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

  坐在田埂上,放好了画架。极目四望,四周除了一片茫茫的稻田和远山之外,
再也看不到什么。风越吹越大,我感觉很冷,翻起了夹克的领子也觉得无济于事。
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和孟浪起来。面对著空白的画布我画不出一笔东西来,
只呆呆的坐著,听著四周的风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风声渐渐的微弱了
,在那个之间却围绕著一片欲的寂静,慢慢的,远处像是有一种代替风声的音乐一
阵阵的飘过来,那声音随著起伏的麦浪一阵一阵的逼近了……终于它们包围了我,
它们在我耳旁唱著“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我跳了起来,呆呆的立著,极度的恐慌使我几乎陷于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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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下雨。。。
尤其是小雨,就不能每天瓢泼?
君子小人,总在一念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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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一的早晨

  当我开始爬树时,太阳并没有照耀得那么凶猛,整个树林是新鲜而又清凉的,
刚一进来的时候几乎使我忘了这已是接近夏天的一个早晨了。阳光透过树上的叶子
照在我脸上,我觉得睁不开眼睛,便换了一个姿势躲开太阳。

  这时的帕柯正在我躺著的树干下,她坐在一大堆枯叶上,旁边放著她那漂亮的
粗麻编的大手袋,脚旁散著几张报纸。这是帕柯的老习惯,无论到那儿,总有几张
当天的或过时的报纸跟著她,而帕柯时常有意无意的翻动著,一方面又不经意的摆
出一幅异乡人的无聊样子来。现在我伏在树上看著她,她就怪快乐的样子,又伸手
去翻起报纸来。

  我在树上可以看见那河,那是一条冲得怪急的小河,一块块的卵石被水冲得又
清洁又光滑,去年这个时候,我总喜欢跟帕柯在石头上跨来跨去。小河在纱帽山跟
学校交接的那个山谷里流著。我渡水时老是又叫又喊的,总幻想著纱帽山的蛇全在
河里,而帕柯从不怕蛇,也从不喊叫,她每到河边总将书一放,就一声不响的涉到
对岸的大相思树下去。太阳照耀著整个河床,我们累了就会躺在大石上晒一下,再
收拾东西一块走公路去吃冰,然后等车回家。有时辛堤和奥肯也会一块儿去,但我
看得出,只有帕柯和我是真正快快乐乐的在水里走来走去。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很多
次,后来帕柯要预备转学考试,就停掉了这种放学后的回家方式。

  辛堤今天破例想自己去涉起水来,他在带著土黄色的卵石上走著,肩上还背了
照相机。天很热,辛堤的白衬衫外面却套了一件今年流行的男孩背心,那种格子的
花样显得古怪而轻浮。我看看帕柯,她也正在看下面的河,于是我就对辛堤嚷起来


  “辛堤,不要那样子走来走去了,你不是还有一堂课,快回去上,我跟帕柯在
这儿等你。”

  “卡诺,不要催我吧,如今的帕柯已不是从前每天来上学的她了,让我留在这
儿,明早帕柯就再不会来了。”

  辛堤仰著头朝我喊著,这时候阳光照在他单纯的脸上,显得他气色很好,水花
在他脚边溅起,在阳光里亮得像透明的碎钻石,我看著这情景就异常的欢悦起来。
帕柯在树下走来走去,一会儿她走过来,用手绕著我躺著的树干,摇晃著身体,一
面又仰头在看树顶的天空。

  “卡诺,离开这儿已经一年多了,今早我坐车上山觉得什么都没有变过,连心
情都是一样的,要不是辛堤这会儿背著我的相机,我真会觉得我们正是下课了,来
这林子玩的,我没有离开过。”

  “柏柯,你早就离开了,你离去已不止一年了,今早在车站见你时,我就知道
你真的走了有好久了,要不然再见你时不会有那样令人惊异的欢悦。”

  今天的帕柯穿得异常的好看,绸衬衫的领子很软的搭在颈上,裙子也系得好好
的,还破例的用了皮带,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踏在枯叶上,看起来很调和,头发直直
的披在肩上,又光滑又柔软。整个的帕柯给这普通的星期一早晨带来了假日的气息
,我觉得反而不对劲起来。

  “帕柯,你全身都不对劲,除了那几张报纸之外,你显得那么陌生。”

  “卡诺,你这样说我似乎要笑起来,你知道么,早晨我起来时就一直告诉自己
,今天的我不是去新  ,今天是回华冈去,我就迷惑起来,觉得昨天才上山去过,
那地方对我并不意味著什么,我去也不是去做什么,整个心境就是那样的,我不喜
欢那种不在乎的样子,就让自己换了一件新衣服,好告诉自己,今天是不同的。卡
诺,你看我,我这做作的人。”

  “帕柯,不要在意那种没有来由的心情吧,毕竟回来的快乐有时是并不明显的
,也不要来这儿找你的过去,你没有吧?柏柯。”

  “没有。卡诺,不是没有,我不知道。”

  “不要再想这些,我们去叫辛堤起来。”

  我从树上踩著低桠处的树枝下来,地上除了野生的凤尾草之外,便是一大片落
叶和小枯树枝铺成的地,从去年入秋以来就没有人扫过这儿的叶子。树林之外有一
条小径斜斜的通到那横跨小河的水泥桥上,然后过了桥,经过橘子园直通到学校的
左方。我走到树边的斜坡上向下望著辛堤,他不在河里,辛堤已经拿著脱下来的背
心,低著头经过那桥向我们的地方走来。

  林外的太阳依旧照耀著,一阵并不凉爽的风吹过我和帕柯站的斜坡,野草全都
摇晃起来,辛堤已经走上了那伸延得很陡的小径,我由上面望著他,由于阳光的关
系,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绣在衬衫口袋上的小海马。此时的帕柯站在我身旁,
一双手搁在我肩上,我们同时注视著坡下的辛堤,他仍低著头走著,丝毫没有察觉
我们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来,除了吹过的风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我们热切的注视著他向我们走近,此时,这一个本来没有意味著什么的动作,就被
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层具有某种特殊意象的心境。辛堤那样在阳光下走近,就像带
回来了往日在一起的时光,他将我们过去的日子放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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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来

  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总在落著雨的早晨醒来,窗坍照例是一片灰镑镑的天
空,没有黎明时的曙光,没有风,没有鸟叫。后院的小树都很寥寂的静立在雨中,
无论从那一个窗口望出去,总有雨水在冲流著。除了雨水之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在这时分里,一切全是静止的。

  我胡乱的穿著衣服,想到今日的考试,想到心中挂念著的培,心情就又无端的
沉落下去,而对这样的季候也无心再去咒诅它了。

  昨晚房中的台灯坏了,就以此为藉口,故意早早睡去,连笔记都不想碰一下,
更不要说那一本本原文书了。当时客厅的电视正在上演著西部片,黑暗中,我躺在
床上,偶尔会有音乐、对白和枪声传来,觉得有一丝朦胧的快乐。在那时考试就变
得极不重要,觉得那是不会有的事,明天也是不会来的。我将永远躺在这黑暗里,
而培明日会不会去找我也不是问题了。不过是这个季节在烦恼著我们,明白就会好
了,我们岂是真的就此分开了,这不过是雨在冲乱著我们的心绪罢了。

  每次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喜欢仔细的去看看自己,浴室镜子里的我是一个陌
生人,那是个奇异的时分。我的心境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是不设防的,镜中的自己也
是不设防的,我喜欢一面将手浸在水里,一面凝望著自己,奇怪的轻声叫著我的名
字━━今日镜中的不是我,那是个满面渴想著培的女孩。我凝望著自己,追念著培
的眼睛━━我常常不能抗拒的驻留在那时分里,直到我听见母亲或弟弟在另一间浴
室里漱洗的水声,那时我会突然记起自己该进入的日子和秩序,我就会快快的去喝
一杯蜂蜜水,然后夹著些凌乱的笔记书本出门。

  今早要出去的时候,我找不到可穿的鞋子,我的鞋因为在雨地中不好好走路的
缘故,已经全都湿光了,于是我只好去穿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这件小事使得我在出
门时不及想像的沉落,这凉鞋踏在清晨水湿的街道上的确是愉快的。我坐了三轮车
去车站,天空仍灰得分不出时辰来。车帘外的一切被雨弄得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
显然的朝气,几个小男孩在水沟里放纸船,一个拾拉圾的老人无精打采的站在人行
道边,一街的人车在这灰暗的城市中无声的奔流著。我看著这些景象,心中无端的
升起一层疲惫来,这是怎么样令人丧气的一个日子啊。

  下车付车钱时我弄掉了笔记,当我俯身在泥泞中去拾起它时,心中就乍然的软
弱无力起来。培不会在车站吧,他不会在那儿等我,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们各
自上学放学,都固执的不肯去迁就对方。几日的分离,我已不能清楚的去记忆他的
形貌了,我的恋念和往日他给我的重大回忆,只有使得我一再激动的去怀想他,雨
中的日子总是湿的,不知是雨还是自己,总在弄湿这个流光。今日的我是如此的撑
不住,渴望在等车的时候能找到一个随便什么系的人来乱聊一下,排队的同学中有
许多认识的,他们只抬起头来朝我心事重重的笑了笑,便又埋头在笔记簿里去,看
样子这场期终考试弄得谁都潇洒不起来了。我站在队尾,没有什么事好做,每一次
清晨的盼望总是在落空,我觉著一丝被人遗忘的难受,心中从来没有被如此鞭笞过
,培不在这儿,什么都不再光彩了。站内的日光灯全部亮著,惨白的灯光照著一群
群来往的乘客,空气中弥漫著香烟与湿胶鞋的气味,扩音器在播放著新闻,站牌的
灯一亮一熄的彼此交替著,我呼吸著这不湿的空气,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厌倦而又无
奈的日子。

  想到三个多月前的那日,心情就无端的陷入一种玄想中去,那时正是注册的日
子,上一个学期刚从冬季寒冷的气候中结束,我们放假十天就要开始另一个新的学
期。那天我办完了注册手续才早晨十点多点,我坐在面对著足球场的石砌台阶上,
看著舞专的学生们穿了好看的紧身舞衣在球场上跳舞,那时候再过几日就是校庆了
,我身后正有一个老校工爬在梯子上漆黄色的窗框,而进行曲被一次次大声的播放
著,那些跳舞的同学就反复的在练习。当时,空气中充满著快乐的音乐和油漆味,
群山在四周低低的围绕著。放眼望去,碧空如洗,阳光在缓缓流过。我独自坐在那
儿,面对著这情景,觉得真像一个活泼安适的假日,我就认真的快乐起来。那份没
有来由的快乐竟是非常的震撼著我。后来开学了,我们半专心半不专心的念著书,
有时逃课去爬山,有时在图书馆里发神经查生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接著雨就来
了,直到现在它没有停过。我们起初是异常欢悦的在迎接著雨,数日之后显得有些
苦恼,后来就开始咒诅它,直到现在,我们已忘了在阳光下上学该是怎么回事了。
从车站下车到学校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我走进校园时人已是透湿的了,我没有用
雨具的习惯,每天总是如此的来去著。我们教室在五楼天台的角上,是个多风的地
方。教室中只有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我进门,摊开笔记,靠在椅子上发愣,今日
培会来找我么?他知道我在这儿,他知道我们彼此想念著。培,你这样不来看我,
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培,是否该我去找你呢,培,你不会来了,你不会来了,你看
,我日日在等待中度日━━四周的窗杠开著,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的掩压
了世界,我们如此渴望著想看一看帘外的晴空,它总冷漠的不肯理睬我们的盼望。
而一个个希望是如此无助的被否定掉了,除了无止境的等待之外,你发现没有什么
其他的办法再见阳光。

  李日和常彦一起走进来,那时已是快考试了,李日是个一进教室就喜欢找人吹
牛的家伙。他照例慢慢的踱进来,手中除了一枝原子笔之外什么也没带。

  “卡帕,你怎么穿这种怪鞋子?”卡帕是日本作家芥川的小说《河童》的发音
,在雨季开始时我就被叫成这个名字了。

  “没鞋了,无论皮鞋球鞋全湿了,不对么?”

  “带子太少。远看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干脆打赤足来上学了。”李日一面看著
我的鞋,一面又做出一副夸张的怪脸来。

  “我喜欢这种式样,这是一双快乐的鞋子。”

  “在这种他妈的天气下你还能谈快乐?”

  “我不知道快不快乐,李日,不要问我。”

  “傻子,李日怕你考试紧张,跟你乱扯的。”常彦在一旁说。

  “不紧张,不愉快倒是真的,每次考试就像是一种屈辱,你说你会了,别人不
相信,偏拿张白纸要你来证明。”我说著说著人就激动起来。

  “卡怕,有那么严重么?”常彦很费思索的注视著我。

  “他妈的,我乱说的,才不严重。”说著粗话我自己就先笑起来了。

  这是一种没有来由的倦怠,你如何向人去解释这个时分的心情呢,今晨培也没
有来找,而日复一日的等待就只有使得自己更沉落下去。今晨的我就是如此的撑不
住了,我生活在一种对大小事情都过分执著的谬误中,因此我无法在其中得著慰藉
和亮光了。好在这心情已非一日,那是被连串空泛的琐事堆积在心底的一个沙丘,
禁不住连日的雨水一冲,便在心里乱七八糟的奔流起来。

  这是一场不难的考试,我们只消对几个哲学学派提出一些评论,再写些自己的
见解,写两千字左右就可通过。事实上回答这些问题仍旧是我很喜欢的一件工作,
想不出刚才为什么要那么有意无意的牵挂著它。仔细的答完了卷子,看看四周的同
学,李日正拉著身旁埋头疾书的常彦想要商量,常彦小声说了一点,李日就马上脸
色发光的下笔如飞起来,我在一旁看了不禁失笑,李日的快乐一向是来得极容易的
。此时的我心中想念著培,心中浮出一些失望后的怅然,四周除了雨声之外再听不
出什么声音来。我合上了卷子,将脚放在前面同学的椅子上轻轻的摇晃著,那个年
轻的讲师踱过来。

  “是不是做完了?做完就交吧。”

  “这种题目做不完的,不过字数倒够了。”

  他听了笑起来,慢慢的踱开去。

  我想不出要做什么,我永远学不会如何去重复审视自己的卷子,对这件事我没
有一分钟的耐心。雨落得异常的无聊,我便在考卷后面乱涂著━━森林中的柯莱蒂
(注),雨中的柯莱蒂,你的太阳在那里━━那样涂著并没有多大意思,我知道,
我只是在拖延时间,盼望著教室门口有培的身影来接我,就如以前千百次一样。十
五分钟过去了,我交了卷子去站在外面的天台上,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整天都没
课了,我们已在考期终考了。整幢的大楼被罩在雨中,无边的空虚交错的撑架在四
周,对面雨中的宿舍全开著窗,平日那些专喜欢向女孩们呼叫戏谑的男孩们一个也
不见,只有工程中没有被拆掉的竹架子在一个个无声的窗口竖立著。雨下了千万年
,我再想不起那些经历过的万里晴空,想不起我干燥清洁的鞋子,想不起我如何用
快乐的步子踏在阳光上行走。夏季没有带著阳光来临,却带给我们如许难捱的一个
季候。教室内陆续有人在交卷,那讲师踱出来了。他站著看了一会雨。

  “考完了就可以回去了,我们这门课算结束了。在等谁吗?”

  “没有,就回去了。”我轻轻的回答了一声,站在雨中思索著。我等待你也不
是一日了,培,我等了有多久了,请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分开了
,我总等著你来接我一块下山回去。

  这时我看见李日和维欣一起出来。维欣是前一星期才回校来的,极度神经衰弱
,维欣回乡去了快一个月。

  “考得怎么样?”我问维欣,平日维欣住在台北姑母家中,有时我们会一起下
山。

  “六十分总有的,大概没问题。”维欣是个忧郁的孩子,年龄比我们小,样子
却始终是落落寡欢的。

  “卡帕,你准是在等那个戏剧系的小子,要不然甘心站在雨里面发神经。”李
日一面跳水塘一面在喊著。

  “你不许叫他小子。”

  “好,叫导演,喂,培导演,卡帕在想你。”李日大喊起来。我慌了。

  “李日,你不要乱来。”维欣大笑著拉他。

  “卡帕,你站在教室外面淋雨,我看了奇怪得不得了,差一点写不出来。”李
日是最喜欢说话的家伙。

  “算了,你写不出来,你一看常彦的就写出来了。”

  “冤枉,我发誓我自己也念了书的。”李日又可爱又生气的脸嚷成一团了,这
个人永远不知忧愁是什么。

  这时维欣在凝望著雨沉默著。

  “维欣,你暑假做什么,又不当兵。”我问他。

  “我回乡去。”

  “转系吧,不要念这门了,你身体不好。”

  “卡帕,我实在什么系都不要念,我只想回乡去守著我的果园,自由自在的做
个乡下人。”

  “书本原来是多余的。”

  “算了,算了,维欣,算你倒楣,谁要你是长子,你那老头啊━━总以为送你
念大学是对得起祖宗,结果你偏闷出病来了。”李日在一旁乱说乱说的,维欣始终
性情很好的看著他,眼光中却浮出一层奇怪的神情来。

  我踏了一脚水去洒李日,阻止他说下一句,此时维欣已悄悄的往楼梯口走去,
李日还毫不觉得的在踏水塘。

  “维欣,等等我们。李日,快点,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偏要去激他。”我悄悄
的拉著李日跟在维欣身后下去。

  下楼梯时我知道今日我又碰不著培了,我正在一步一步下楼,我正经过你教室
的门口,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是这样的想念著你,培,我们不要再闹了,既
然我们那么爱著,为什么在这样近在眼前的环境中都不见面。

  李日下楼时在唱著歌。

  “我知道有一条叫做日光的大道,你在那儿叫著我的小名呵,妈妈,我在向你
赶去,我正走在十里外的麦田上……”

  “喂,卡帕,这歌是不是那戏剧系的小子编出来的?告诉他,李日爱极了。”
这儿没有麦田,没有阳光,没有快乐的流浪,我们正走在雨湿的季节里,我们也从
来没有边唱著歌,边向一个快乐的地方赶去,我们从来没有过,尤其在最近的一段
时分里,快乐一直离我们很远。

  到楼下了,雨中的校园显得很寥落,我们一块儿站在门口,望著雨水出神,这
时李日也不闹了,像傻子似的呆望著雨。它又比早晨上山时大多了。

  “这不是那温暖的雨。”维欣慢慢的说。

  “等待阳光吧,除了等待之外怎么发愁都是无用的。”我回头对他鼓励的笑了
笑,自己却笑得要落泪。

  “算了,别等什么了,我们一块儿跑到雨里去,要拚命跑到车站,卡帕,你来
不来。”李日说著人就要跑出去了。

  “我们不跑,要就走过去,要走得很泰然的回去,就像没有下雨这等事一样。


  “走就走,卡帕,有时你太认真了,你是不是认为在大雨里跑著就算被雨击倒
了,傻子。”

  “我已没有多少尊严了,给我一点小小的骄傲吧。”

  “卡帕,你暑假做什么?”维欣在问我。

  “我不知道,别想它吧,那日子不来,我永远无法对它做出什么恳切的设想来
,我真不知道。”

  历年来暑假都是连著阳光的,你如何能够面对著这大雨去思想一个假期,虽然
它下星期就要来临了,我觉得一丝茫然。风来了,雨打进门檐下,我的头发和两肩
又开始承受了新来的雨水,地上流过来的水弄温了凉鞋,脚下升起了一阵缓缓的凉
意。水聚在我脚下,落在我身上,这是六月的雨,一样寒冷得有若早春。

  雨下了那么多日,它没有弄湿过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湿了自己。

  “我们走吧,等什么呢。”维欣在催了。

  “不等什么,我们走吧。”

  我,李日,维欣,在这初夏的早晨,慢慢走进雨中,我再度完全开放的将自己
交给雨水,没有东西能够拦阻它们。雨点很重的落在我全身每一个地方,我已没有
别的意识,只知道这是雨,这是雨,我正走在它里面。我们并排走著,到了小树那
儿它就下得更大了,维欣始终低著头,一无抗拒的任著雨水击打著。李日口中含了
一支不知是否燃著的新乐园,每走一步就挥著双手赶雨,口中含糊而起劲的骂著,
他妈的,他妈的,那样子看不出是对雨的欢呼还是咒诅。我们好似走了好久,我好
似有生以来就如此长久的在大雨中走著,车站永远不会到了。我觉得四周,满溢的
已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条河里。我湿得眼睛都张不开了,做个手势叫李日
替我拿书,一面用手擦著脸,这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这永恒空虚的时光要何时才
能过去,我就那样一无抗拒的被卷在雨里,我漂浮在一条河上,一条沉静的大河,
我开始无助的浮沉起来,我慌张得很,口中喊著,培,快来救我,快点,我要沉下
去了,培,我要浸死了。

  李日在一旁拚命推我,维欣站在一边脸都白了,全身是湿的。“卡帕,怎么喊
起来了,你要吓死我们,快点走吧,你不能再淋了,你没什么吧?”

  “李日,我好的,只是雨太大了。”

  我跟著他们加快了步子,维欣居然还有一条干的手帕借我擦脸,我们走在公路
,车站马上要看到了,这时候我注视著眼前的雨水,心里想著,下吧,下吧,随便
你下到那一天,你总要过去的,这种日子总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绚丽光彩起
来,经过了无尽的雨水之后。我再不要做一个河童了,我不会永远这样沉在河底的
,雨季终将过去。总有一日,我要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醒来,那时我要躺在床上
,静静的听听窗坍如洗的鸟声,那是多么安适而又快乐的一种苏醒。到时候,我早
晨起来,对著镜子,我会再度看见阳光驻留在我的脸上,我会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雨季过了,雨季将不再来,我会觉得,在那一日早晨,当我出门的时候,我会穿著
那双清洁干燥的黄球鞋,踏上一条充满日光的大道,那时候,我会说,看这阳光,
雨季将不再来。

  注∶柯莱蒂(clytze),希腊神话山泽女神,恋太阳神阿波罗,后变为
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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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 乐 鸟

  我羡慕你说你已生根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我是永远不会有根的。以前总以为
你是个同类,现在看看好像又不是了。

  你说我“好不好”。我对“好”字向来不会下定义,所以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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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河


               穿过死亡之门


           超越年代的陈旧道路到我这里来

  虽则梦想褪色,希望幻灭岁月集成的果实腐烂掉但我是永恒的真理,你将一再
会见我在你此岸渡向彼岸的生命航程中━━泰戈尔她不记得那天是谁让他们认识的
了。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这是林珊,这是沈。”就联系了他们。

  记得那天她对他点点头,拍拍沙发让他坐下,介绍他们的人已经离去。他坐在
她旁边,带著些泰然的沉默,他们都不说话。

  其实他们早该认识的,他们的画曾经好几次同时被陈列在一个展览会场,他们
互相知道已经太久太久了。多奇怪,在那个圈子里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认识,而今天
他们竟会在这个完全不属于他们的地方见面了。

  她有好些朋友,她知道沈也经常跟那些朋友玩在一块儿的,而每一次,就好像
是注定的事情一样,他们总是被错开了。

  记得去年冬天她去“青龙”,彭他们告诉她━━“沈刚刚走。”她似乎是认命
了似的笑了笑,这是第五次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没缘,她心里总是有些沮
丧的。她在每一次的错过之后总会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碰到他,
那个沈,那个读工学院却画得一手好画的沈。”

  现在,他们终于认识了,他们坐在一起。在他们眼前晃动的是许多镑镑的色彩
和人影。这是她一个女同学的生日舞会,那天她被邀请时本想用没有舞伴这个藉口
推托的,后来不知怎么她又去了,她本不想去的。

  “你来了多久?”他问她。

  “才来。”

  音乐在放那支“TenderIsThe”Night”,几乎所有的年轻人
都在跳舞。他没有请她跳,他们也没再谈什么。她无聊的用手抚弄著沙发旁那盏台
灯的流苏,她懊恼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话来讲,他们该可以很谈得来的,而一下子,
她又觉得什么都不该说了。

  她记得从前她曾那么遗憾的对彭和阿陶他们说过∶━━“要是那一天能碰到那
个画表现派的沈,我一定要好好的捉住他,跟他聊一整天,直到”青龙”打烊……


  彭他们听她这样说都笑开了,他们说∶“昨晚沈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们没缘,
别想了……”

  她坐在沙发上有些想笑,真的没缘?明天她要否定这句话了。

  那天他穿了一件铁灰色的西装,打了一条浅灰色上面有深灰斜条纹的领带。并
不太高的身材里似乎又隐藏了些什么说不出的沉郁的气质。她暗暗在点头,她在想
他跟他的画太相似了。

  唱机放出一支缠绵的小喇叭舞曲,标准的慢四步。他碰碰她的肩把她拉了起来
,他们很自然的相对笑了笑,于是她把手交给他,他们就那样在舞池里散散慢慢的
滑舞起来。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那么互相渴慕过的两个生命,当他们偶然认识之后
又那么自然的被接受了,就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侧著身子望著她,声音低低的。目光里却带著不属于
这个场合的亲切。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的目光,一刹间就好像被什么新的事物打击
了,他们再也笑不出来。像是忽然迷失了,他们站在舞池里怔怔地望著彼此。她从
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她自己的言语,她就好像听到沈在说∶“我懂得你,我们是不同
于这些人的,虽然我们同样玩著,开心著,但在我们生命的本质里我们都是感到寂
寞的,那是不能否认的事,随便你怎么找快乐,你永远孤独……”她心里一阵酸楚
,就好像被谁触痛了伤口一样,低下头来,觉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分不清是欢乐
还是痛苦的重压教她心悸,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冲击著他们的生命,她有些吃惊这猝
发的情感了。

  “而他只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男孩……我会一下子觉得跟他那么接近。”她吃惊
地对自己说。他们彼此那样痴痴的凝望著,在她的感觉里他是在用目光拥抱她了。
她低下头沙哑的说∶“不要这样看我,求你……”

  她知道他们是相通的,越过时空之后掺杂著苦涩和喜悦的了解甚至胜过那些年
年月月玩在一起的朋友。他们默默的舞著,没有再说话,直到音乐结束。

  灯光忽然亮了,很多人拥了那位女同学唱出生日歌,很多人夸张著他们并不快
乐的笑声帮著吹蛋糕上的蜡烛,之后男孩子们忙著替他们的女孩子拿咖啡、蛋糕…


  她眯著眼睛,有些不习惯突然的光亮的喧哗。跟她同来的阿娟和陈秀都在另一
个角落笑闹著。她有些恹恹的,觉得不喜欢这种场合,又矛盾的舍不得回去。

  “你要咖啡不?”他侧过身来问她。

  “也好,你去拿吧,一块糖!”

  她回答得那么自然,就好像忘了他们只是偶尔碰到的,他并不是她的舞伴,就
如她也不是他的舞伴一样。他端了咖啡回来,她默默的接了过来,太多的重压教她
说不出话来。

  音乐重新开始了,陈秀的二哥,那个自以为长得潇洒的长杆儿像跑百米似的抢
过来请她,她对沈歉意的笑笑就跟著长杆儿在舞池里跳起来。

  “林珊,你跳得真好。”

  “没什么,我不过喜欢伦巴。”

  她心不在焉的跳著,谈著。那夜,她破例的玩到舞会终了,陈秀家的车子兜著
圈子送他们。她到家,下车,向满车的人扬扬手随随便便的喊了一声“再见!”车
子扬著尘埃驶去。

  她知道沈在车上,她没有看他一眼就下车了,她知道那样就很够了,他们用不
著多余的告别。

  名画的幻灯片,一定要来,阿陶的车子坏了,别想有人接你,自己坐巴士来,
门口见。”

  “喂!彭,你猜昨晚我碰见谁了,我知道你赶课,一分钟,只要谈一分钟,求
你……哎呀!别挂……”

  她看看被对方挂断的电话,没有话说,她知道她那批朋友的,他们那么爱护她
,又永远不卖她的帐,不当她女孩子。

  已经上午十一时了,她穿了睡袍坐在客厅里,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显得异常的
冷静。昨晚舞会戴的手镯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地板上,她望著它在阳光下静静的闪
烁著,昨夜的很多感觉又在她心里激荡了,她想,也许我和沈在一个合适的该认识
的场合见面,就不曾有这种感觉了。为什么昨夜我们处了那么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来。他们在各人的目光里读到了彼此对于生命所感到的悲戚和寂寞。

  她知道她的几个朋友都会有这种感觉,而他们年年月月的处在一起却没有办法
真正的引起共鸣。“各人活沃人的,”她想起去年夏天一块去游泳时阿陶说的这句
话。当时她听了就觉得一阵酸楚,她受不住,沿著海滩跑开了。而那么多日子来他
们仍是亲密的聚在一起,而他们仍走“各人活沃人的”,在那么多快活的活动之后
又都隐藏了自己的悲哀,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

  “至少昨夜我发觉我跟沈是有些不同的,”她想,我们虽然撇不下“自我”,
但我们真正的产生过一种关怀的情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耸耸肩站
起来去预备下午穿的衣服。谁知道呢?这种感觉要来便来了。

  一种直觉,她知道沈下午不会去听演讲的,而她在短时间内也不会看到他了。
在床上看小说,芥川龙之介的《河童》━━请读做Kappa,看到《河童》题目
后面特别标出的这句话她不禁失笑了,为什么Kappa要读Kappa??大概
Kappa就是Kappa吧!好滑稽。

  门铃响了,她没有理会,大弟喊她,说是阿陶来了,她披了衣服出去,心里恨
他打扰了她的《河童》。

  “来干嘛?”那么任性的问他。

  “他们都在青龙,盼你去,叫我来接。”

  “不好,今天人累了,不想见他们,好阿陶,对不起,请你转告他们下次我请
……”她连推带拉的把阿陶给送了出去。

  阿陶有些懊恼,脸上一副沮丧的表情,她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太专横了,又觉
得对自己无可奈何,就是不想去嘛!不想去说废话,不想见那些人。

  “你不是老没见过沈么?今夜他在那儿。”阿陶在发动他的摩托车时嘀咕了那
么一句。

  她忽然想起原来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和沈见过了,那天她本想跟彭说的
,后来又一直没谈起,也许是下意识的想隐藏什么吧。她知道沈也没说话。她差一
点想喊住阿陶了,想告诉他她改变主意了,只等两分钟,一起去,不知怎么她又没
说,她只拍拍阿陶,对他歉意的笑笑叫他去了。

  卷头发,下午坐车子去教那两个美国小孩的画,吃了晚饭陪父亲看了一场电影
,回来已经很晚了。睡不著,看了几页书,心里又老是像有什么事似的不安。觉得
口渴,她摸索著经过客厅去冰箱拿水。

  就在那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她呆了一下,十二点半了,谁会在这时候来电
话?一刹间矣又好像听到预感在对她说∶“是沈的电话。”没有理由的预感,她冲
过去接电话。

  “林珊?”

  “嗯!我就是。”

  “林珊,我是沈,我想了好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喂!你在听嘛?”

  “什么?”

  “林珊,你一定得听著,我明早九点钟的飞机飞美国,去加拿大研究院……喂
……喂……”

  在黑暗中她一手抱住了身旁的柱子,她觉得自己在轻轻的喊∶“天啊!天啊!
哦……”沈仍在那边喊她━━“我要你的地址,我给你写信……回答我呀……”她
觉得自己在念地址给他,她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然后她轻轻的放下了听筒。
她摸索著回到房里蜷缩在床上像一只被伤害了的小鹿,哦!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她怪她的朋友,怪任何一个认识她又认
识沈的朋友。其实她能怪谁呢?没有人会把他们联想在一起,他们不过是只见过一
次面的朋友罢了。哦,天!我们不是如此的,我们曾经真真实实的认识过,也许那
根本谈不上爱,但有什么另外的代名词呢?她伏在枕上,带著被深深伤害了似的情
感哭泣了。我们没缘,真的没缘。我早知道的,就像好多次完全能应验的预感一样
。她受不住这种空空的感觉,就好像是好多次从没有信心的恋爱里退避下来时一样
,空得教人心慌。

  她定睛注视著一大片黑暗慢慢的对自己念著∶“明天他要去了,他━━要━━
去━━了,他━━要━━去……”我早该做聪明人,我早该知道的。而她又不肯这
样想,她似乎是叫喊著对自己反抗,“我不要孤独,我不要做聪明人,我要爱,我
要爱……即使爱把我毁了……”

  槛上注视著院角一棵摇晃的树梢。满园的圣诞红都开了,红得教人心乱。

  那天,她有些伤风,早晨起来就觉得对自己厌倦,什么事都不想做。她呵了口
气在玻璃窗上,然后随意用手指在上面涂画著,她涂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造形,其中
有一个是近乎长方形,右边的那一道忘了封口,倒有些像是两条平行线了。

  她忽然一下敏感的把自己和沈反映上去了,一心惊,随手把它们统统抹去了。
谁说是平行线呢?平行线再怎么延长都是不能相交的。我们不是平行线,她把头抵
著窗槛,不能再想下去了。真的,好几个月了,他一封信都没有来过。他们的关系
根本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这该不是结束吧?她清楚灸他们之间的默契,她也明白,
有时,会有一种情操不需要结果而能存在世界上的,而那又往往是最坚强的,甚至
连生命的狂流也无法冲毁的。

  她想著想著,忽然又觉得有一股好大的酸楚灸冲击著她,她想,也许产生那种
情操的意念只是一刹那间的酸葡萄所造成的吧。至少,她曾经渴望过在这样的男孩
子的胸怀里安息,再不要在那种强烈的欢乐而又痛苦的日子里迷失了。

  在世俗上来看,沈,是一个她最最平淡的朋友,而她居然对他固执的托付了自
己。

  孩子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然后什么也不感觉的回家。有时阿陶他们碰到她
都会觉得生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最难受的日子里逃避那些被她珍惜的友情。
她只想靠在窗口吹风,再不然就是什么也不想的抱著猫咪晒太阳。也许我是有些傻
,她想,何必老是等那封没有著落的信呢?她看得很清楚,她对自己说∶“我们该
是属于彼此的。”想到他那没有什么出色却另有一股气质的外型,她更肯定自己的
意念了。她爱他,爱他,不为什么,就是那么固执的做了。

  一大叠圣诞卡,国内的,国外的,还有一封是彭从巴黎寄来的。想到彭,她有
些歉然了,他比沈迟一个月出国,给她写过信,她只简单的回了他一张风景明信片
,在国内时他一直像哥哥似的照顾她。

  小邮差按铃,另递给她一张邮简,抱歉的说∶“忘了这一张。”一下子,她把
门碰的一声带上了,丢了那些卡片,往房里跑去,她矛盾的想快快读到沈的信,而
手里的裁信刀又不听话的慢慢的移动著,哦!那么多日子的等待,她期待了那么久
的信却没有勇气去拆阅它。她知道若是一切正常的话他不会那么久才给她来信。了
草的铅笔字,写得很模糊━━“珊∶不知道在那部电影里听过这句话∶人生岁月匆
匆,在平淡中能寻取几丝欢乐,半段回忆,也是可调遣你半生的了。当时我的感觉
还不止此,有多少人是需要被慰藉的,而又有多少人是为生活奔波而被现实的担子
压下来的,生活实在不易,而人又要为这些事情劳苦终日,终年,甚至终其一生的
岁月……我很难回忆近几个月的种种感觉,就好像在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硬要
把自己生根……想当年的狂热和所谓好气质的自傲都被现实洗刷殆尽……一直想写
信给你,我曾一再的想过,也许台湾的种种都只能属于我从前的梦了,就像你在小
时候会对一只纸船、一片落叶,所发出的绮梦一样……也许我要否定那些从前被我
珍惜的事物和记忆了……这不是对你个人如此,而是对一切都改变了……我一直的
怀念你。”

  她看了一遍,她又看了一遍。真的,我们已经结束了,她喃喃的平静的告诉自
己。她知道沈已经先她一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有许多感受她能完全体会,却再
也没有法子引起共鸣和默契了。也许她需要他领到他的园地里去,也许不,总有一
天她会不再是个女孩子,她会成长,她会毫不逃避的去摸索自己的痛苦,幸福的人
会感受到某些人一辈子都尝不到的苦果。

  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大笑,她知道她错过了一个强过她太多的朋友。其实谁
又能说矣几个月来日夜渴慕的不是她另外一个“自我”呢?她笑著,流著泪,她对
自己说∶我永远摆脱不开自己,即使是爱情来叩门时也选择了一个与我太接近的男
孩。

  她知道沈没有写什么伤害她的话,但当沈写完了这封信时他一定也会知道他们
之间已经永远封闭了,就像两个恋人隔著一道汹涌的大河,他们可以互相呼应却再
不能跨进一步。

  她凄怆的闭起眼睛,仿佛看到他们站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月光照著河,照著他
们。她又看到他们彼此张著手臂隔著两岸呼叫著……

  “但是,船在你那边,沈,只要你试一试……沈,什么时候你会放你的小舟来
渡我?”她捂著脸低低的说著,她知道自己不会写回信了。真的,船在他那边,在
我,只有年年月月的等候了。

  一方斜斜的太阳照进来,她坐在窗口浴在阳光里,有暖暖的伤感晒著她,她拂
了拂头发自言自语的说∶“也许,明天我该对生命、对世界有另一种不同的想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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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恋

  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这同一的狭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
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泰戈尔

  她坐在拉丁区的一家小咖啡室里望著窗坍出神,风吹扫著人行道上的落叶,秋
天来了。

  来法国快两年了,这是她的第二个秋,她奇怪为什么今天那些风,那些落叶会
叫人看了忍不住落泪,会叫人忍不住想家,想母亲,想两年前松山机场的分离,想
父亲那语不成声的叮咛……她仿佛又听见自己在低低的说∶“爸、妈,我走了。”
我走了,我走了,就像千百次她早晨上学离家时说的一样,走了,走了……哦!妈
妈……她靠在椅背上,眼泪不听话的滴下来。她打开皮包找手帕,她不喜欢自己常
常哭,因为她害怕自己一哭就要哭个不停了。今天怎么搞的,特别难过。她低下头
燃了一支烟,她有些埋怨自己起来。

  她记得半年前写给妈妈的一封信,她记得她曾说∶“妈妈,我抽烟了,妈妈,
先不要怪我。我不是坏女孩子,我只是……有时我觉得寂寞难受。小梅住得远,不
常见面。这儿,大家都在为生活愁苦……不要再劝我回去,没有用的,虽然在这儿
精神上苦闷,但我喜爱飘泊……”她奇怪在国内时她最讨厌看女人抽烟。她狠狠地
吸了一口。

  咖啡凉了,她预备回去,回她那间形廿元美金租来的小阁楼兼画室。

  抬头望了望窗坍,黄昏了。忽然,她发觉在窗坍有一个陌生的中国青年向她注
视著,并且似乎站了很久了。她迷乱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开口招呼他。这儿中国
人太少,除非存心去找人,要不然一个星期也碰不到一个,再不然就是那批说青田
话,开餐馆的华侨。他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坐吧!”她指著对面的椅子低哑地说著。他们没有交谈,只沉默地互相注视
著,她觉得有些窘,下意识的拿出了一支烟,自己点了火。

  “抽烟?”他摇了摇头。

  小店的胖老板亲自端来了一杯咖啡,朝她扮了个鬼脸,大概是替她高兴吧!这
个每天来喝咖啡的苍白寂寞的中国女孩子找到朋友了。她觉得有些滑稽,只因为他
是一个中国人就使我那么快乐了吗?她再看了他一眼,他像是个够深刻的男孩。

  “我在窗坍看了你很久,你心烦?”他终于开口了。

  “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想家。”她狠狠的吸了一口烟,逃避的把眼神散落到
窗坍,她害怕人家看透她。

  “你从台湾来?”他问。

  “台湾,”她缓缓的,清清楚楚的回答他。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倒在椅背上。
“那真好,你知道我顾忌这些。”

  “我也是。”她淡淡的却是放了心的回答。

  “你住过台北没有?你知道,我家在那儿。”她掠了掠头发,不知应该再说什
么。他没有回答她,却注视著她掠头发的动作。

  “你来巴黎多久?”

  “两年不到。”

  “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画画。”

  “生活还好?”

  “我来时带了些钱,并且,偶尔我可以卖掉一张小画……”他沉默了好久,一
会儿他说∶“你知道当我在窗坍看到你,第一眼给我的感觉是什么?”

  她装著没听见他的问话,俯下身去拨动烟灰缸。

  “刚才我问你曾在台北住过?”

  “是,我一直住在那儿,我是海员,明年春天我跟船回去。台北有我的母亲、
妹妹……”他的声音低哑起来∶“我们的职业就是那么飘泊,今天在这儿,明天又
不知飘到里哪里了……”他自嘲的笑了笑,眼光里流露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寂寞。

  “招商局的船极少极少开到这儿。”她说。

  “不是招商局的,我们挂巴拿马的旗子。”

  “什么时候开船?”

  “昨天来的,后天清早开中东。”

  后天,后天。她喃喃的念著,一下子觉得她对现在的一切留恋起来。她忽然想
冲动的对他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即使不为我,也为了巴黎………多留几天吧!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不
过是两个天涯游子偶尔相遇而已。他们只是互相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她把两
杯咖啡的钱留在桌上,站起身来,像背书似的对他说∶“很高兴今天能遇见你,天
晚了,就要回去……”一口气说完了,她像逃似的跑了出去。她真恨自己,她知道
她在这儿寂寞,她需要朋友,她需要快乐。她不能老是这样流泪想家……他像是一
个好男孩子。她恨自己,为什么逃避呢,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求什么呢?踉跄的
跑上楼梯,到了房里,她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她觉得她真是寂寞,真是非常非
常寂寞……几个月来拚命抑制自我的那座堤防完全崩溃了。

  第二天早晨,她没有去史教授的画室,她披了一件风衣在巴黎清冷的街心上独
步著,她走到那家咖啡室的门口,老板正把店门拉开不久,她下意识的推门进去。
中午十一时,她仍坐在那儿,咖啡早凉了,烟灰散落了一桌。睡眠不足的眼睛在青
烟里沉沉的静止著,她咀嚼著泰戈尔的一首诗∶“因为爱的赠遗是羞怯的,它说不
出名字来,它掠过阴翳,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
━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他不会再来了,昨天,他不过是路过,不会再来了…


  她奇怪昨夜她会那么哭啊哭的,今天情绪低反而不想哭了。她只想抽抽烟,坐
坐,看看窗坍的落叶,枯枝……。忽然,她从玻璃反光上看到咖啡室的门开了,一
个高大的身影进来,他穿了一件翻起衣领的风衣。他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把手按
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回头。只轻轻的颤抖一下,用低哑的声音说∶“坐吧!”就像
昨天开始时一样,他们互相凝视著说不出话来,他们奇怪会在这样一个奇异、遥远
的地方相遇。他伸过手臂轻轻拿走了她的烟。

  “不要再抽了,我要你真真实实的活著。”

  他们互相依偎著,默默的离开那儿。

  那是短暂的一天,他们没有赶命似的去看那铁塔、罗浮宫、凯旋门,他们只坐
在河畔的石椅上紧紧的依偎著,望著塞纳河的流水出神。

  “今天几号了?”她问。

  “二十七,怎么?”

  “没什么,再过三天我就满廿二岁了。”路旁有个花摊,他走过去买了一小束
淡紫色的雏菊。

  “HappyBirthday!”他动情的说,她接过来,点点头,忽然一
阵鼻酸,眼泪滴落在花上……黄昏了,他们开始不安,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拉起
她的手,把脸伏在她的手背上,他红著眼睛喃喃的沙哑的说著∶“不要离开我,不
要离开我,不要,不要……”

  夜深了,她知道时候到了,她必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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