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穿钉鞋狂踩岑诺芹,要把她五年多来建立的声誉拆塌为止,假公济私,好不毒
辣。
    到底是谁?
    朱湘才、曹恒科、黄碧玉?一下子想起那么多名字,由此可知岑诺芹的敌人还真不
少。
    傍晚,电话来了。
    “诺芹,我同你去探访一个人,若她肯出山与你对答,共同主持俱乐部信箱,则可
踢掉文思。”
    “谁?”
    “龙言征。”
    “哦,是前辈。”
    林立虹笑,“千万不要叫人前辈,见了她,称龙小姐即可。”
    “此人言论会不会落伍?”
    林立虹不怀好意,“你先进不就得了,强烈对比,不知多有趣。”
    “人家会不会上当?”
    “已经答应见我们。”
    “真可惜,上了岸的人又来淌浑水。”
    “不甘寂寞吧。”
    由不甘寂寞的人来主持寂寞的心信箱。
    “礼拜六下午到她家去。”
    “住什么地方,离岛?”
    “别小视前辈,人家赚钱的时候,美金才兑五元正,她住山上。”
    失敬失敬,看样子并非又一名老稿匠。
    到了前辈的住宅附近,诺芹不信市区内有那样好环境。
    “哟,”她对林立虹说:“要加稿费了。”
    林立虹即时揄揶她:“岑小姐脑子里没有第二件事。”
    诺芹立刻警惕,要是真的大贪,尽管同她上头要求,切莫口轻轻随时随地提着,叫
人耻笑。
    诺芹顿时静了下来。
    林立虹自觉失言,只得噤声。
    幸亏两个女孩子都还算大方,不再追究,隔一会见林立虹讪讪说:“你看,在繁嚣
都会中,一样可以住得好。”
    半独立小洋房背山面海,说不出的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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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来信:“已经结婚三年,忽然在路旁与旧情人重逢,不能压抑心底的渴望,很
明显,他也有同感,我们希望复合,可是,双方都有家庭,他第二个孩子刚出生,我们
非常彷徨,请给我们忠告。”
    诺芹叹口气,自有信箱以来,数十年间读音的信都好似没有进步过。
    她这样回答:“双方都有家庭孩子,实在需要顾全大局,自我控制,忠告是忘记过
去,努力将来,请虚假一点,维持目前与配偶的关系。”
    以为这样标准的答案应当得奖,可是不,又遭到文思的毒骂。
    “冷血、胡闹、不知所云,毫无心肝的所谓忠告!”
    这个文思似乎已经决定要把快乐建筑在文笔的痛苦上,无论文笔写什么,文思都要
破口大骂。
    诺芹忍无可忍,同编辑部说:“我要与此人拆伙。”
    “你不服,可以回骂。”
    “不幸我多读几年书。”
    “我忘记告诉你!文思有博士学位。”
    “我仍然看不起她。”
    “诺芹,唯一比同你看不起的人做朋友更差的事是与他结怨。”
    “我决定拆伙,请为我另外找一个拍档。”
    “诺芹你听我说”
    “别多讲了。”
    林立虹沉吟,“我们开过会再说。”
    那样喜欢开会,人人有商有量,可是销路却江河日下,真是讽刺。
    文思是那种诺芹见了想狠狠捆她一掌直至她鼻孔流血的人。
    仇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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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陪涤涤说了一阵子话。
    涤涤忽然问:“外婆几时去世?”
    “很久之前。”
    “你很伤心吧。”
    “生我的人已经不在,身体某部分也跟着她逝去,以后,再大的快乐也打了折扣,
非常无奈。”
    孩子却听懂了,沉默片刻,“阿姨,我们谈别的。”
    晚上,林立虹找她。
    “星期六关朝钦请吃饭联络编者与作者感情。”
    “我没空。”
    “岑小姐──”林立虹拖长了声音。
    “是家母忌日,我不方便饮宴。”
    “你以前最喜欢出来,大家吹牛猜拳喝红酒,不知多高兴。”
    诺芹接上去,“然后互相比较猜忌讽刺,多虚伪无聊。”
    “那文思会去吗?”
    “会,你可以猜一猜,席中到底谁是她,最佳余庆节目。”
    诺芹没好气,“对不起,我没空。”
    “这样臭硬脾气──”
    “应该饿饭可是?”
    “天无眼,你也居然名成利就,于是更加无比骄矜。”
    这是他人眼中的岑诺芹吗?
    “淡市中你的名字算得牢靠了,佩服佩服。”
    全靠一个信箱,真不知是悲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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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有点凉意,总算捱过这个苦夏,接踵而来的,希望不是多事之秋。
    姐姐找她。
    “没有事就过来吃饭。”
    诺芹轻轻说:“庭风,我做梦看见妈妈。”
    庭风不出声。
    见到了姐姐,发觉她正在看温哥华地产资料。
    奇是奇在外国人的地方,却用中文刊登广告,大字标题:“欢迎还价”、“劲减”、
“考虑任何还价”、“请大胆还价”,还有一家“狂减一百万”,看清形已受亚洲衰退
拖累。
    诺芹一看,哗,全是建筑文摘里示范那样的华厦,主卧室可以踢足球,泳池边墙壁
有手绘风景,美奂美仑。
    诺芹说:“你买了,我跟过去也享享福。”
    “看这一间。”
    诺芹一看地址,“豪湾,太远了。”
    可是房子对牢太平洋,宁静得出尘,全屋雪白装修,衬着瑰丽彩色晚霞,令诺芹内
心向往。
    住在那种地方,也许可以与母亲对话,也许。
    庭风问:“怎么样?”
    诺芹轻轻吟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堕尘网里,一去三十年。”
    庭风叹口气,“你没有那么久,我则刚刚好。”
    “姐,你有那么多钱吗?”
    “不需要很多。”她微笑。
    诺芹佩服,“你真有办法。”
    “最有本事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开牌桌的人。”
    听过不知多少次,可是,很难有人做得到。
    图片中大宅火炉上有一张样额,“咦,好似是中文。”看仔细了,原来那几个字是
“月是故乡明”。
    哎呀,屋主是华裔。
    住在那样漂亮的房子里,天天都是良辰美景,家俱装修,且西化得看不出一丝华人
味道,但,但仍然想家,仍然感慨月是故乡明。
    永远离了乡别了井,表面上是习惯了融入了,但是内心至深处却辗转不安。
    诺芹愿意认识这个屋主。
    “你在想什么?”
    “阿,住那里涤涤读书不方便。”
    “庭风说:“我就是不想住在旺区。”
    “有比较则中的地方吧。”
    “得亲自过去一次。”
    诺芹点点头。
    “你也一起来。”
    “不,我留下照顾涤涤。”
    “将来,你会陪我们吧,二女共事一屋如何?”
    诺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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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拨通,是一个女孩子来接电话。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笔,我想找写信给我的黎宝莲。”
    “我就是黎宝莲,哈哈哈哈,没想到你真的会打电话来,谢谢你,我赢了这个赌注,
喂,宝琼,听见没有,我赢了。”
    诺芹气结。
    她涨红面孔,啪一声摔下电话。
    后患无穷,如果对方有来电显示器装置,不难知道她家中电话号码。
    太冲动了。
    可恨那些歹徒总是利用人的同情心设陷阱。
    诺芹沉着气看有无异样,还好,不幸中大幸,对方没有打电话来继续骚扰。
    但是诺芹的胃口已经倒足,再也不想动笔。
    她倒在沙发上,用一只座垫遮着双眼,盹着了。
    心绪乱,不能完全安静下来。
    忽然看见一美貌少妇朝她走来,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工作上遭到困境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五官都皱在一起。”
    “咦,你是谁?”
    关怀之情,温柔的语气,都叫诺芹极之感动。
    少妇不回答。
    电光石火间,诺芹明白了,“妈妈,你是妈妈。”
    她落下泪来。
    “妈妈,妈妈。”
    诺芹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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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小姐,我是网页专家,帮你的信箱搞一个专页可好?你可以与读者直接对
答。”
    诺芹摇摇头,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与读者维持适当距离。
    另一封信:“文笔小姐,我在游客区有一间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与你合作,打
算一边卖书,另一边卖咖啡,并请你走期出现与读者签名、聊天,交换意见,你看怎么
样?你可以加入股份……”
    诺芹骇笑。
    哗,长驻候教,陪荼陪讲陪笑,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买钟上街?太异想天开
了,这叫做闭门家中坐,侮辱天上来。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换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们的建议太好
了,我就没有想过可以这样与读者亲近,彼此成为好朋友,我会同出版社商量。”
    届时,她可以教读者如何减肥、除斑、治癌、驱鬼、转运。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岁,爱上父亲的朋友,受到家长阻挠,非常痛苦,
读新闻看到台湾有遭遇类同的少女跳楼殉情,觉得是一种解脱。”
    信尾附着电话地址。
    诺芹一时情急,忘记她自己的戒条: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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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电话在等她,是林立虹的声音:“编辑部的指引是,有人请辞,决不挽留。”
    诺芹笑笑,自言自语:“我不会幼稚得用以退为进这种陈年手法。”
    “编辑部——”
    诺芹关掉电话录音机。
    电话铃又响。
    “岑诺芹,我是林立虹。”
    诺芹诧异,“你升了级?”
    “一样是助手。”
    “太卖力了。”
    林立虹并不介意作者的揶揄,“应该的。”
    “不觉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个开始。”
    这位小姐不简单。
    “有什么事?”
    “情绪好一点没有?”
    “多谢关心,完全没事了。”
    “关朝钦也是一片好心,从前老一辈的编辑也有更繁复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
视为金科玉律,新一代编辑却没有这种福份,你们多少有点看不起我们。”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笔小姐──”
    “我叫岑诺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个人爱闹情绪?”
    林立虹但笑不语。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没有个性,如何成为作家,有个性,当然要耍个性。”
    诺芹大笑,警戒之心大减,“林立虹你真有趣。”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这份工作就是这点可爱,可以接触特别的聪明人。”
    “那么,请继续交稿吧,不然,谁睬你。”
    诺芹坐下来,拆阅读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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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看到黄简慧芳将拍卖的珠宝?一大串一大串,毫无美感,好丑。”
    “连超级暴发户都要急售资产套现,可知窘逼。”
    “她说她不等钱用。”
    “有一个老掉了牙的说法,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初不买,今日就不必卖。”
    “就算卖,也不用在这种时候卖!还有,根本不必现身号召喊卖。”
    “唉,好比黄粱一梦。”
    诺芹肃然起敬,阿,街头智能胜读十年年。
    她微微恻一侧面孔,看到那两个女子。
    有廿七八岁了,眼神略带沧桑,已经在这可怕的公海打滚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
是见还有点渣可捞,不舍得放弃,故采取半退休状态,不过已不必湿脚。
    都会繁华了廿年,发了这一票无名女,锦衣美食,若有经济头脑,大可在三十之前
上岸晒太阳。
    不过,也有无数人沉沦溺死,成为冤鬼,永不超生。
    诺芹吁出一口气。
    她吃饱了,付账站起来,转过身子,那两个女郎已经离去,座位空着,玻璃杯上有
紫褐色的胭脂印,证明适才她俩的确坐在那里,不是黄梁一梦。
    没有喝酒,脚步也有点踉跄。
    她驾车回家。
    数百万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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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心境平静,只觉得自己讲多了话,各人都有一套办事方法,无法合作,立即
知难而退,教训人家做什么。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
不安,社会自然会淘汰他,何用岑诺芹替天行道。
    到达医院,庭风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庭风看着她。
    “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忘记搽粉。”
    “还记得不用化妆的岁月吗?”
    诺芹笑,“像涤涤那样大。”
    庭风惆怅,“父亲刚去世,生活也不好过。”
    诺芹答:“我才不会留恋那段日子。”
    “也难怪你,自幼失却父母,当然只盼自己速速长大。”
    诺芹说:“我觉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远是现在。”
    “我很欣赏这种乐观。”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风忽然问:“李中孚有否求婚?”
    诺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面包?乏味,但吃得饱,弃之,则可惜。”
    庭风说:“太刻薄了。”
    姐妹俩上车。
    诺芹说:“让我想想白面包可用来做什么。”
    “我喜欢蒜茸面包,配洋葱汤,一流。”
    “牛油面包布甸。”
    “唔,咸牛肉三文治。”
    “鸡蛋法式多士。”
    “哗,不简单。”
    庭风笑:“看,白面包落在高手厨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饪工夫吧。”
    她们笑半晌,诺芹忽然问:“你没有事了吧。”
    庭风答:“请放心。”
    诺芹说:“我们都寂寞。”
    “对了,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写一个专栏叫寂寞的心吗?”
    诺芹顾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蜗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个人跑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去。
    一连叫了三客时鲜:煎蚝、蒸淡菜,以及烤蜗牛。
    侍者客气地问:“小姐,你是来试莱的吗?”
    她摇头。
    “配什么酒?”
    “给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苏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边考虑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学做生意,也是好办法,要不,找一份教书职位。
    诺芹身后坐差两个衣着豪华夸张的艳女,年纪与她差不多,正在聊天,声音不大,
可是诺芹耳尖,每句都听清楚。
    “最近陈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办法。”
    索性叫户头为阿伯,倒也诚实,娱乐性甚佳。
    “是吗,”另一个不信,“还有什么妙计?”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百余二百点,看得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
    “呵,陈伯伯真能干。”
    “你那周叔公呢?”
    诺芹忍不住微微笑,精彩、幽默,真没有想到这一代在户头身上找生活的年轻女性
持这种态度做人。
    话题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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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这个关头最难过,因为正式步入新中年阶段,所有成绩都抵挡不住那种人将老的恐
慌。
    许多人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得扮年轻,永远作廿六七八岁状。
    诺芹已抱定宗旨她不会那样逃避。
    她立志要成为城内唯一不隐瞒年龄的写作人。
    她把小说首段传真出去,刚想去看庭风,编辑部电话来了。
    “岑小姐,我是关朝钦。”
    “有何贵干?”
    “收到你的新小说。”
    是要称赞她写得好吗,语气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给编辑部一个好大难题。”
    岑诺芹沉着地问:“什么事?”
    “三十岁了,有点惆怅,这不是年轻读者爱看的题材。”
    诺芹一愣,“读者中没有三十岁以上的人?你几岁?”
    “我不是读者,我是编辑。”
    “依你高见,应该怎么办?”
    “岑小姐,打算写什么,先到编辑室开会,同事无异议,才动笔可好?”
    诺芹笑了,“编辑部的权力有这样大吗?”
    “这是我的编辑部。”
    关朝钦态度无比嚣张。
    岑诺芹忍不住教训他:“但这不是你的报馆,不是你的世界,你净挂住弄权,干涉
创作自由,害得数十支笔一言化,我不赞成,我请辞,你不必伤脑筋了。”
    她放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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