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十一节 五十是学生价

每次来到河堤上,我就会想起方可寒。

    方可寒很美,美得让人心慌。她不是小家碧玉小鸟依人的模样,那样的女孩再
漂亮也不能用“美”形容。方可寒是个公主,永远昂着头,不需要任何王子来镀金
的公主。只不过,这公主价钱倒不贵,五十块钱就可以跟她睡一次。北明中学里有
不少男生都是她的客人。交易通常在学校的地下室进行,有时是顶楼那间形同虚设
的“天文观测室”,或者篮球馆的更衣间总之,那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这当然是个秘密。在这个秘密被揭穿之后方可寒自然是被开除。用江东的话说
:“你没见我爸那张脸”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年年考前十名的女孩会是这么
个贱货。所以说,能考进北明中学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半。从那些天天来我店里找A片的男生嘴里,我听说了方
可寒。他们尊称她“可寒姐”,有时叫她妖精。

    我从小店的窗户里,经常看见她。夕阳西下时,她总是在人都差不多走光之后
才会出来。她也和这所学校的其他女生一样,穿白色短袖衫和藏蓝色背带裙。可是
她从不梳辫子,她让她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搭在肩头。他们学校不许女生穿高跟鞋,
于是她就穿松糕鞋,校规永远跟不上时尚的变化。她的藏蓝色背带裙的腰间别着一
个玫瑰红的小呼机。她就这样招摇地走出来,往往是走到我的店门口就会停下,从
书包里拿出她的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之后转过身,冲着那红色花岗岩的校门深深地
喷一口。她转身的时候,终于看清她的脸有一秒钟,我无法呼吸。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在她点烟的时候走出去。站在她身旁,努力装出
一副老油条的语气,“多少钱?”

    她看看我,吐出一口烟,“一百五。”

    我傻瓜似的问:“不是五十吗?”

    她眯起眼睛笑了,“五十是学生价,你又不是学生。”

    后来,那天傍晚,在我店里那间阴暗的小隔间通常那是用来放A片和打口磁带
的地方,我告别了我的处男时代。

    一开始的时候她就问我:“是第一次吧?”

    在电影里我们常常看得到这样的画面:一个放荡女人妖冶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
把身边的纯情少男窘得鼻尖冒汗。但方可寒不是这样。她的动作很温暖,像个大姐
姐,甚至母亲。那些色情电影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原来做爱是一件宽容的事情。

    后来我问她:“你都考进北明了,为什么还干这个?”

    她笑,“服务业需要高素质人才,对不对?”

    我又说:“你真漂亮。”

    她说:“我知道。”

    走的时候她留下了她的呼机号,“从下次开始,一百块就行。优待你了。”

    我有个习惯,喜欢晚上待在不开灯的房间里。但我从来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这
个怪癖,只说过一次,就是跟方可寒。

    我告诉她我的秘密。忘了那是在什么背景之下。我只记得那个时候她把烟从我
的嘴上拿下来,深深地吸一口,然后重新把它夹到我的手指间。她专注地凝视那半
支烟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她最妩媚的时候就是她看上去什么都不
在乎的时候。

    我出生的时候是个盲童。六岁那年才跟着妈妈到北京做了角膜移植。也就是说,
我从六岁才开始慢慢学习很多别人婴儿时代就明白的东西。在那之前,我的世界就
是现在这样,是个关了灯的房间,一片黑暗。当然黑暗这个词是后来学的,当时我
不知道那叫黑暗,我以为那是一种根本用不着命名,用不着考虑,用不着怀疑的自
然而然的东西。当我克服了最初对光的眩晕后,终于看清这个世界。我恐惧地望着
面前那个喜极而泣的女人,从她哽咽的声音里判断出她就是妈妈。我一开始无论如
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都是“妈妈”,我的妈妈和邻床小朋友的妈妈长得一点也不一
样。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童年可以由两个字总结:惊讶。

    其实那副眼角膜一直没能成功地移植到我的灵魂里去。所以我像怀念故乡一样
怀念被人们称作是黑暗的东西。刚刚能看见的时候,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引起过我
的好感。但我却也并不想知道它的名字。我们盲人不在乎“名字”这玩意儿。那样
东西让我想起有一次我妈妈用刚刚洗过衣服的手抱起我,她的手很冰。是种让我心
头一凛的温暖。那样东西还让我想起电影院里的声音妈妈带我去过电影院,她伴着
对白小声地给我讲那些画面。电影院里的声音,就是一片充满了这“黑暗”的浪涛。
那些声音很有力量,却不是蛮横无理。我啰嗦了这么一大堆,后来才知道,那样让
刚刚获得视觉的我喜欢的东西说穿了就是两个字:红色。如果我一直看不见的话,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它相遇。

    第一次看见方可寒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第一次看见的,还不知道它叫什么的
“红色”。她乖戾地用手指扫着我的脸,但是她的身体,温暖得像是一个黑暗的子
宫。高潮来临的时刻我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身体这个荒芜的海滩上喧响的声音,我想
:红色。

    {天杨}

    四月,沙尘暴的季节。

    周雷终于回他父母家了,他编出来一个绝妙的理由,他说他辞职是为了准备考
研。于是,他天真的爸妈用好饭好菜把他软禁在家里念书。一天他打来电话,“我
正潜心研读《金瓶梅》呢。”

    “不如你就弄假成真吧。”我说,“认认真真准备准备,万一真能考上呢。反
正你大学也是混下来的,再学点东西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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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节 配得上"女"字边

她付钱下车的时候我看见她肩上巨大的牛仔包,我想那里面应该装着她的“行
头”和化妆品吧?我不是没有见过做小姐的女大学生,但是这个我只能说她的人格
已经分裂到一定境界。一般情况下,如果那些乘客在电话里说谎的话,他或许骗得
了电话那头的人,但骗不过我。这次,我碰上了高手。

    希区柯克说过:世界上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偷窥者,一种是被偷窥者。这女
孩嘲弄了我作为一个偷窥者隐蔽的自尊心。不过我倒是希望我能多碰上几个这样的
乘客,这有助于提高我的判断力。正如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样,判断力是我们偷窥
者的本钱。

    天杨曾经说过:“肖强,我觉得你像王家卫电影里的人物。”这话说得我心里
一惊:这小丫头。那是一九九五年,天杨和江东上高二,我当时还是他们中学门口
的音像店的小掌柜。天杨第一次走进我店里来的时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藏蓝
色的背带裙和白色的短袖衬衫。那是她们的校服,可是很少能有女孩子穿出那种干
净的味道。她抬起头冲我一笑,“老板,有《阿飞正传》吗?”她毫无遮拦地看着
我的眼睛。“有。”我拿出来给她,“好几年前的片子了,你没看过?”“看过,”
她笑笑,“看过好几次了。我喜欢张国荣。”

    她舒展地微笑着。仔细看,她谈不上漂亮。但她的洁净是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

    那时候她十六岁,十六岁的她肯定不会想到,她二十五岁那年,张国荣就已经
不在了。

    那时候我十九岁半,那时的我也没想到,二十八岁的我会变成一个TaxiD
river。可是远没有西科塞斯的TaxiDriver那么有血性。最多只能
像王家卫关锦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躲在暗处以洞察力为乐。说真的,有时这令我
自己感到羞耻。不过我很会自我安慰,现如今这世上还剩得下几个有血性的人了?
就连西科塞斯自己,也在荣华富贵歌舞升平里堕落到了《纽约黑帮》的地步。

    你看出来了吧?我是一个影迷。我初二就学古惑仔砍人,为此进过工读学校。
后来老妈把全部积蓄拿出来,又东挪西借地才帮我盘下那个小店。因为从此有了看
不完的电影我也不再出去混。再后来我把店卖掉,用这几年的钱买下我的绿色捷达。
十几年,几句话也就说完了。

    有时我的乘客中会有一两个昔日的顾客。那所红色花岗岩学校的学生。他们已
不再认得出我。有时我的车会经过那所红色花岗岩学校,校门口的学生依旧熙熙攘
攘,打架的,嬉笑的,谈恋爱的,跟那些年一模一样。他们依然会三三两两走到我
的音像店里不,现在那儿已经变成一家蛋糕店了。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天杨,想起江
东,想起我们一起喝着啤酒看《霸王别姬》,想起那些他俩从晚自习的教室里溜出
来找我的夏夜路灯把银杏树的叶子映得碧绿,绿成了一种液体。我这么说的时候江
东笑着打断我,“那叫' 青翠欲滴' ,还' 一种液体' ,说得那么暧昧。我看是你
教育受得太少了。”天杨和方可寒于是大笑,女孩子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街道上,
好听得很。

    江东喜欢损我。不过我不介意,他是我哥们儿。第一次,他跟着天杨走进我店
里,天杨对我说:“老板,这是我男朋友。”当时我想,这就对了。江东不是个英
俊的男孩子。我跟他们学校的学生很熟,认识他们的四大俊男和四大美女。我说过
了天杨也谈不上多漂亮。可是他俩站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电影镜头。没错,他俩身上
都有一种不太属于这个人间的东西。把他们放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你不会觉得他
们是“行人”中的一分子,而会觉得所有的行人,所有的噪音,包括天空都是他俩
的背景。

    很自然地,我和他们的友谊只能维持到他们毕业。他们上大学之后,他们的学
弟妹里又有几个会成为我的哥们儿,无论如何,我只能做他们高中时代的朋友。

    上一次见到江东是前年。他打开车门坐进后座,“去北明中学。”北明就是那
座红色花岗岩学校。我于是回头看了这乘客一眼。他愣了,“肖强。”我说:“江
东。”

    他是个大人了,西装革履,一副上班族的模样。脸上有了风尘气,不过不是那
种猥琐的风尘气。我相信他走到街上的样子依然和众人不尽相同。他笑笑,“肖强,
有空吗?咱们喝酒去。”我说下次吧我还得开车。他说对对对我糊涂了。然后我按
下了计价器。

    我问:“你是回来看你爸妈?”他的家就在北明中学里面,他老爸是那所跩得
要命的学校的校长。

    他说:“对。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了。回来再陪他们过一个年。”

    我笑,“别说得这么不吉利。”

    他也笑。他付钱下车的时候我对他说:“你保重。”他说:“你也一样。”

    然后我就顺着路开到了五百米外的河堤上。这城市有一条河。这些年我最高兴
的事情便是人们终于治理了这条河。曾经,说它是河简直太给它面子了臭水沟还差
不多。早已断流不说,还被两岸的工厂污染得一塌糊涂。还是天杨形容得到位,那
年她在一篇作文里写到过这河:“它是黄河的支流,已经苟延残喘了几千年我就不
用' 女' 字边的' 她' 了,没有女人愿意像它一样。”我还是那句话:这小丫头。

    我已有很多年没再见这小丫头。她去上海读的大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留在了
那里,或者像江东一样已经出国。北明中学里的小孩们的人生大都如此:奋斗,是
为了远离。从小被夸奖被赞美被嫉妒被羡慕被鼓励,是因为他们比起别人,更有远
离的可能。我倒是很希望天杨看看这条河现在的样子配得上“女”字边了。他们花
了大价钱把这河的血液换了一遍,引的是水库的水,所以这河现在可以丰沛自如地
流淌,岸边的工厂和居民区已经全部拆除,河岸上的沙都是专门从远方运来的。不
过搞笑的是,这条河治好之后的两个月间,来这儿自杀的人数也比以往多出去几倍
这就是浪漫这东西操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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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九节 别他妈的装纯情

“各位,”历史老师放下了粉笔,“看看窗户外面。”

    窗户外面一片黄沙。那些柳树在尘埃中被撕扯着,我们只看到些狂放的轮廓。
历史老师说:“看看,好好看看,你们想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想不想到外面去上
大学?想不想知道没有沙尘暴的春天是什么样的?要是想,就认真一点儿听课。你
们,你们是最好的学校的学生,对你们来说离开这儿不是空想,我看这个城市里也
只有你们有这个运气。你们不要不珍惜,九月份就要升高三了……”大家又是笑。
我听见周雷那个白痴笑得最响。

    然后,我醒了。温哥华时间上午七点。

    我梦见了我的高中。某个异常清晰的片断。我相信高中三年的某一天中这个片
断一定分毫不差地上演过。手指上还残存着天杨手掌的温度和触觉。窗外天很蓝,
是清晨独有的脆弱的阳光。

    天杨。我最近总是梦见她。因为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见面的关系,在我的梦里
她永远是一副高中生的模样。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我甚至在从
某个有她的梦里清醒时会突然想:要是有一天,我和她突然在街上相遇,我能不能
马上认出她?

    我很艰难地爬起来,没吵醒安妮。淋浴,早餐,然后轻轻走出去搭电梯,下到
地下停车场。我的二手TOYOTA像情人一样在暧昧的灯光里看着我。我总觉得
在地下停车场里,汽车们聚集在一起,你会发现其实这些车都是有生命的,每一辆
都有不同的表情。就像我们高中时的自行车棚一样。不过那时候,自行车棚还有另
外的用途,我和天杨曾经在自行车棚的最深处第一次接吻。那回我们一不小心弄倒
了整整一排自行车,它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和谐有序地倾倒,金属撞击的声音美妙
绝伦引起守门老爷爷的一声怒吼。

    我发动了我的车,它和我一样没睡够。我把广播打开,调到华文电台,居然是
纪念张国荣逝世一周年的特辑。都是些跟我岁数差不多的歌。

    “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你不
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

    老实说,我还根本没习惯张国荣死了这个事实,但是已经一年过去了。我并不
十分喜欢张国荣,但是天杨喜欢,或者说迷恋。高二时候我们四个人:我、天杨、
肖强、方可寒,我们天天窝在肖强开的那家小音像店里看片。因为天杨的关系,《
霸王别姬》我们少说也看过十遍。第一次看《霸王别姬》,程蝶衣自刎时掉眼泪的
居然是肖强这个爷们儿,我都不好意思嘲笑他。天杨满足地叹了口气,“这就对了。”
我问她什么叫“这就对了”,她答非所问地说:“《活着》里面的葛优和巩俐就是
都该活着,但程蝶衣不行。”至今我也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遇上红灯了,我换挡,减速。真不想去上班。我的上司,那个百分之百的香蕉
人总令我联想起张宇良。他俯下身子看我的电脑屏幕的时候,我就想起张宇良把他
的脖子歪成一个卑微的角度看着我,惊讶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江东,你和宋天
杨从来没上过床?别他妈的装纯情了……”

    张宇良让我恶心,我的上司也一样。

    不过总的说来,生活算是令人满意的。温哥华是个秀丽的城市。干净,亲切。
如果一个人在这里出生并成长那是有福了一辈子,乡愁都是一首轻快的巴罗克音乐,
或者是蓝调。不像我,想起故乡,脑子里只有狂风起劲地呼啸。一想到我和安妮未
来的孩子会拥有一个精致一些的乡愁,我的心情就愉快起来。要知道你出生并成长
的地方直接影响你灵魂的质感和成分。

    快要到公司了。来,深呼吸一下,八个小时,其实过得很快。只有张国荣的声
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悠长,他是用不着再和“时间”这东西较劲了。

    “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天杨曾经说过,这两句,就这两句,是张国荣的绝唱。她真的说对了。

    {肖强}

    最近,几乎所有的音乐电台都推出纪念张国荣逝世一周年的特辑。当然,跟去
年他刚死的时候比,声势是小多了。我不知道再过些年,是否会有电台推出纪念张
国荣辞世十周年的节目十年,大概是不会了吧。那时流行歌曲的主要消费者都不会
再知道张国荣是谁。

    “师傅,去国贸商城。”

    我不得不暂停我的张国荣,按下另一个按钮:

    “乘客您好,欢迎您乘坐某某某公司出租汽车,叫车电话:???????。”

    我是个出租车司机。这个城市就是我的办公室。我熟悉她的每一条街巷就像一
个医生熟悉人体的每一根血管。我不是那种爱和乘客聊天的出租车司机,我更喜欢
听他们说话。从他们的谈话片断里判断他们正在聊的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我的专
长。当然我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比方说有一次,我拉了一个女大学生。眉清目秀
的干净女孩,穿着普通的牛仔裤,梳马尾辫。她的目的地是红玫瑰歌城,我想一定
是她有同学过生日什么的。她在车上给她听上去是在外地实习的男朋友打电话,甜
蜜了半天,又说刚刚从做家教的那家人家出来,又埋怨那个小孩的脑子硬得像花岗
岩。我还微笑了一下,碰上一个未经世事生活幸福的小姑娘总是件高兴的事。到了
门口,一个满脸焦急的三陪小姐朝我的车走过来,我还以为我又可以拉一笔活,没
想到她拉开车门朝里面嚷:“你怎么回事?王经理都发脾气了。”“我有什么办法?”
这女学生的声音还是嫩嫩的,“辅导员今天硬摁着我们几个写入党申请书,谁请假
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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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八节 不像你一样来者不拒

下课了,整层楼又喧闹了起来。我往教室外走的时候经过讲台,英语老师像想
起来什么似的一边收教案一边问我:“江东,宋天杨今天怎么没来?”周围一阵哄
笑,我硬着头皮说:“可能病了吧?”怎么谁都来问我宋天杨去哪了,我也想知道
我他妈问谁去?

    “至于吗?”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张宇良,我闻都闻得出来这个家伙的气
息。和全体道貌岸然的家伙们的气息一样。我转过脸,撞上他的眼睛,那豺狗一样
的眼神隐藏在文质彬彬的眼睛后面,我奇怪那些为了他神魂颠倒的小女生们竟看不
出来。“哥们儿,至于吗?”他望着我笑了,“我一节课都盯着你呢。不就是一个
宋天杨吗?我看她傻乎乎的,我给你介绍个更漂亮的,怎么样?初三有个小丫头这
两天正追着我呢,挺正点的。你要是喜欢就塞给你了。”我说去你妈的老子不像你
一样来者不拒。然后丢下大笑的他跑下了楼梯。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诅咒他。

    操场上空无一人,扬着沙。远方的天在呼啸。沙尘暴来了。国旗被撕扯着,一
抹猩红。除了篮球馆,她还能在哪呢?

    两条麻花辫,藏蓝色的背带裙。她坐在看台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中央。乖
乖地看着篮球寂寞地砸在地上……那一瞬间我发现,她原来还是那个安静的小姑娘
如果你只是远远地看她。我朝她走过去,她故意把头一偏,脸冲着篮球架。

    “回去吧。”我说。

    我的这句话自然是说给了空气。

    “天杨,”我叫她,“对不起。”

    她终于转过脸,“你讨厌。”我说:“是,我讨厌。”然后又加了一句,“放
学后,咱们去吃牛肉面。”她转了转眼珠,笑了,“这可是你说的。”我握住她的
手,带着她从看台上下来,她的手很小,软软的像块水果软糖。一个篮球砸在我们
面前,我习惯性地把它传给冲我们跑来的体育老师。“谢了!”他元气十足地喊着。
突然停下来,因为看见了天杨。

    “江东,”他笑着,“你小子最好还是收敛点,要是一出门就碰上唐主任我看
你怎么说……”

    “我下课时间进篮球馆也犯法?”我喊回去。

    “江东,不是……”天杨的脸红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我一直拉着她的手。多亏
了体育老师提醒我,他是我哥们儿。估计全校上下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讨厌张宇良。

    风在我们上方的上方的上方,声嘶力竭地呼唤。目力所及,五米之外的景物全
被黄沙遮着,那是一种在我们的理解范围之外的力量。天杨缩了缩她的小脑袋。
“要不咱们等风小一点再走?”我问她。“不用。”她说,“待会上楼去洗脸就行
了。”然后我们拉着手,向着我们已经看不见的教学楼的方向,跑进了风里。“快
跑!”她的声音简直是快乐的。沙粒打在脸上,呼吸间全是尘土的味道。我们跑,
拉着手这是我们此时感知彼此存在的唯一方式。但我们是安全的,不担心会碰上老
唐,不担心那些人工制造的危险。像水手上岸一样,我们终于跑进了楼里。也像水
手上岸一样,一种巨大而粗糙的艰难暂时结束,另一种细致而龌龊的艰难是必须面
对的。

    我们回到教室里面,头发上都滴着刚才在盥洗室里狂冲一气的水珠。迎面碰上
张宇良,他很“阳光”地一笑,“江东,一会儿下了第二节课是我们学生会的例会,
训练的时候别忘了帮我请假。”我没理他,他又以一贯的gentleman微笑
跟天杨打招呼,“天杨,你上次要的张国荣的专辑我带来了,就放在你桌上。”

    “谢谢。”天杨开心地笑着,然后转向我,“张宇良人真好,是吧?”

    “离他远点。”我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她认真的样子很可爱,“你就是太自信了,江东。”

    我没答话。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懒得再惹她。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对她的同桌说:“莉莉,一会历史课的时候,你可不可以”那女生一抬头看见了我,
“可以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说着她就把她的书本抱起来,往我的课桌边走来。
在这里我得解释一句,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班有条“不成文法”,在非班主任老师的
课上,座位是可以换的。尤其是像历史、地理、音乐等好脾气任课老师的课上,你
可以看得到壮观的“大迁徙”。如果你够无聊,在这“迁徙”中便可洞察无数奥妙。
比方说哪个男生最近正在追哪个女生,他就极有可能在一节生物课上坐到她旁边去,
另一方面,这种非正式的座位变更往往是某对新情侣将恋爱的事实昭告全班的方式。
我和天杨就是这样。去年,某节历史课上我坐到了她旁边,整整四十五分钟我们接
收到各种各样的眼神,主要是因为我们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不是一般的好。下课起
立老师再见以后教室一片哗然。再比如你很容易地看到某节政治课上两个平时的好
朋友坐在一起。女生居多,那多半是因为其中的一个遇到了感情挫折,等不及放学
就来倾诉。当然这倾诉与安慰多半用纸和笔进行我们是NO。1的重点中学,课堂
秩序还是要维持的。

    历史老师走上讲台,“不用' 起立' 了。你们专心一点,上课的时候少换点座
位就比什么都强。”大家哄笑。这时候,天杨的左手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我的右手,
她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缠绕在一起,我有点不安。我已经听见后排有人窃笑了,可是
她像没事一样,用剩下的一只手托着腮作认真思考状,眼光紧随着历史老师的板书。
她专心的时候眼睛发亮我估计历史老师已经感动死了,尤其是在一节课过半,教室
里越来越乱的时候。风刮了过来,玻璃上滚过一种沉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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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七节 长大以后要嫁他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操。这孽障,写得真好。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天杨,你就坐在这间小屋里给我读这本书。我找了半天才
找到你当年最喜欢的句子。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然后你突然靠近我,你说:“周雷,要是海子还活着,我长大以后要嫁给他。”

    我本来想说不会吧他长这么丑,可是天杨的拳头不输后来闻名亚洲的野蛮女友,
于是我说:“就算他还活着,可要是他有老婆呢?”

    “我不管。”

    “要是他不想娶你呢?”

    “我不管。”

    天杨,那时我们才十四岁,你很快就会遇上江东。

    好吧,既然江东是绕不过去的,那么我晚些再提到他总可以了吧。

    日子安宁地流逝着。我在家是天杨家每天上网聊天,喝罐装啤酒,也看碟。晚
上和天杨一起吃外卖。吃完了,自然是我洗碗。生活过到了另一种境界:不再看手
表,也不再看日历。

    某个午夜,我听见她房里传出来一阵梦魇的呓语。我走进去,打开灯,推醒了
她,“天杨,天杨你做梦了吧,天杨”她睁开眼睛,愣了一秒钟,笑了,“我做了
个梦,怪吓人的。”她的脸颊贴着我的手背,脸红了,“周雷你能陪我待会儿吗?
我睡着了你再走。”

    “当然。”我坐在她的床沿上。她穿了件乖女孩的睡衣,印着樱桃小丸子的头
像,头发上的香波味钻进了我的鼻子里,痒痒的。我嘲笑自己,“装他妈什么纯情
啊,一把年纪了又不是个雏儿。”

    “周雷,”她的身体往里错了错,“你要是困你就躺上来。”

    “不好吧。”我装正直。

    “咱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睡觉吗?幼儿园里,你忘了,你的床紧挨着我的。”

    “记得。我经常做鬼脸逗你笑,看见老师过来了就闭上眼睛,结果每次挨骂的
都是你。”我于是也躺了上去,我的脸紧紧贴着她的后脑勺。

    我忘了声明,这是张单人床,所以我紧紧地贴着她并不是为了占她的便宜。她
转过了身子,我还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注视她。她说:“周雷,再过两个月,
我爸爸要把不不送来。我心里有点乱。”

    “睡吧。”我关上了灯。

    我轻轻地拥着你,天杨。你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缓而没有知觉,那是睡着了的人
的气息。睡是死的兄弟你明天早上才会活过来,小笨蛋,你就不怕我偷袭你。现在
你就在我跟前,你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你身上有股牛奶的气味。我想你做梦了,因
为你突然间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你睡觉居然有磨牙的习惯,丢人。

    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我TMD没有一丝欲望。

    又是一夜没睡。这滋味并不好受。想想看,八个小时,躺着什么都不做是件伤
神的事儿。除了“回忆”你还能做什么?你总得找点事情干干。于是我就开始回忆。
直到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直到外边的街道上传来人群的声音,直到你睁开眼睛,
怔怔地问我:“几点了?”

    我是在你出门之后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临近中午时走出房间,看见客厅
里有一对面目慈祥的老爷爷老奶奶疑惑地看着我……当然,这是后话。

    还是回到上一个夜晚吧,我用了八个小时来“回忆”这在现代社会简直是犯罪
行为。我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回忆十三四岁的我们,两个小时来回忆我的大学时代,
剩下的四个小时是黑夜里最微妙的时段,看着黎明像个苍白的怨妇一样来临,这四
个小时留给江东我是说那场以江东为起因,把我们每个人都卷进去的磨难。比如天
杨,比如我,比如肖强,比如方可寒。

    {天杨}

    {江东}

    她看着我,是那种我见惯了的吃惊,愤怒、撒娇的眼神。我知道再过两秒钟她
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然后她就会转身朝楼下跑,我将在二楼三楼的交界处,也就
是从楼道的窗子里看得见那棵柳树的地方追上她,她照例会跟我挣扎一番,然后乖
乖地抱紧我,声音从我的胸口处发出:“你坏。”整个过程大致需要两分钟三十秒,
比定时炸弹还准。

    我追到了二楼三楼的交界处,还差一秒钟我就抓得住她的胳膊了。这时候我停
了下来,因为我想:要是我不追呢?我承认我烦了,我不是烦她,我是烦……不,
坦率点的好,我是烦她,我厌倦了。我还记得她坐在篮球馆里的样子。两条麻花辫,
藏蓝色的背带裙,那么安静的小姑娘。怎么现在就变得这么神经质了呢?

    她站在楼梯下面,吃惊的表情。然后她掉头跑了。我转身上楼,那是种奇怪的
轻松。没错,我想要的就是轻松。那时候我太小,才十七岁,我是真的以为这世上
存在一种让人轻松的爱情,存在一种喜欢上你之后还能让你轻松的女孩。

    我回到教室,呆呆地坐着。回过神时才知道我原来一直看着她的课桌发愣。偏
偏这时候那个阴魂不散的周雷又笑嘻嘻地冲我走过来白痴,我恶狠狠地想,要不是
因为他今天我们也不会吵这场架。他问我:“江东,天杨去哪了?”这问题问得我
心里一阵惊慌。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谁会知道呢?我他妈想跳起来揍他,
但是我没有正当理由。我不知道我已经开始为天杨担心了,我对自己说她马上就要
回来了。我无数次地看着门口,教室里人越来越多了,可进来的全是闲杂人等。预
备铃响了,老天保佑老唐别进来查人数,那天杨可就惨了。天杨,好吧,要是你现
在出现我会道歉的,放学后请你去吃牛肉面,我是说“请”,这次不用AA,你想
再加个冰激凌也行。铃声又响了一遍,这节是英语。还好,天杨可是英语老师的宝
贝,就算她晚一会儿再进来也没什么。可是整整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两千七百秒,
天杨你再不出现我会以为你被汽车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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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六节 爱情让你亭亭玉立

他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点上一支,问他:“你要不要?”他摇头,又作痛惜状地叹气,“白衣天使
也这么颓废真后现代。”

    “我又从来没当着病人面抽。”我说。

    “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他喝了一大口啤酒,使用着一种满足的腔调。

    “你指哪个?”我问。

    “最近的那个。”

    “上个月刚散。不然还能让你见见。”

    “饶了我吧,你的品位。”他笑。

    “你还记得林薇吧?就是初中时候咱们班的。”我说。

    “记得,怎么,结婚了?”他嚼了一嘴的宫保鸡丁,口齿不清。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难,”他看着我,“听你的语气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跟你说话真没劲。”

    “说吧,林薇结婚了,然后呢?”

    “没什么。我那天在现代购物中心碰上她和她老公,正买DVD机呢。那个男
人,丑得我都不忍心多看。”

    “你呢,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嫁出去了,你不急?二十五了。”

    “二十四。三个月以后才二十五。年轻得很呢。”

    “等你急了的时候就考虑考虑我吧。”他说,“反正你早晚都要嫁人,不如嫁
个熟人。你说呢?”

    “吃你的。”我拿筷子敲敲他的头。他继续狼吞虎咽,一时间满屋子的寂静。
我拆开了父亲的信。

    “你爸他老人家还好?”

    “好。”我简短地说。

    父亲的信上说,两个月后他又要去非洲,这一次不能把小弟弟放到他妈妈家,
因为她那个时候要结婚。所以,两个月后,我就会见到这个小家伙。他有个奇怪的
名字,洛易克宋,小名不不。

    “怎么了?”他问我。

    “没有,”我说,“你吃好了吗?”

    “好得都感动了。”

    “那早点睡吧,你就住我爸爸的那间房,想洗澡的话,用那条墨绿色的浴巾,
明儿我还得上班。”我把烟按灭了,重重地叹口气。

    “我不困,想去肖强那儿租点碟。”

    “你不知道?他把那间店关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没动,看着我。

    “怎么了?”

    “天杨,”他慢慢地说,“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怎么突然这么煽情?”我笑笑,“我爷爷奶奶两个星期以后才回来呢,你放
心住在这儿。我可以先借你点钱,正好我刚刚发薪水,不过你一找到工作就马上还
我。”

    他说:“成交。”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我去上班,他留在家里上网,还顺便帮我打扫打扫家,
做做早餐什么的。表现不错第一天早上就把我积压了一池子的碗碟都洗了。他并不
急着找工作,也不急着跟他父母联系。很奇怪的,刚刚三天我就习惯了他的存在,
好像他本来就是个家庭的成员一样。有天黄昏我们一起去超市采购,又碰到了老年
痴呆的前任院长。他热情地冲我们走过来,跟周雷握手,“哎呀,好久没见你了。
你都结婚了?回去帮我问你妈好,告诉她要多锻炼……”周雷居然和我一样笑容可
掬地说他一定转告。

    方圆的情况这个礼拜出人意料地稳定。而且,白血球的数量还有所上升。她妈
妈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和笑容。龙威和袁亮亮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像癌症患者”,
皮皮还是一如既往地酷,病房里又住进来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准确地说,下个月才
四岁。一对鼓鼓的小金鱼眼。她兴奋地用她父亲的手机跟她奶奶讲话:“奶奶,我
是白血病,我不用去幼儿园了!”也许是春天的关系,病房里传递着一种难得的轻
松和愉快。晚饭后,那些陪床的父母也开始在阳台上打打扑克什么的。总之,日子
呈现出一种充满希望的表情。或许是假象,但终究令人心旷神怡。只有一次意外:
某天中午周雷突然冲进病房,惹得杨佩一干人侧目,他满脸惊慌,“怎么办天杨?
你爷爷奶奶回来了。”

    “' 天杨' ,”杨佩窃窃私语,“叫得还真亲切。”

    结果到了下午,我去给袁亮亮输液的时候,在走廊上就听见这对活宝拖长了声
音喊:“天杨,天杨”。

    该死的杨佩。

    {周雷}

    天杨,你瘦了。你原来是个肥肥的小丫头。十三岁那年,还没发育,像个小水
萝卜,戳在教室的第一排。可是自从你遇到江东,你就瘦了。等大家注意到你的消
瘦时,你已经十六岁,爱情让你一夜间亭亭玉立。现在你二十五岁了,这消瘦就跟
江东一样,印在你的皮肤里,变成组合你生命的DNA密码,无声无息。

    咱们不说江东那个狗杂种,我知道你已经忘了他了。没有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
还忘不了十五岁那年的情人除非他十年来没进化过。可是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你
的很多表情,很多小动作,都是跟江东在一起的时候形成的。比如你歪着头,有点
妩媚地笑笑;比如你垂下眼睛,凝视自己的指尖的样子;还有你的口头禅“你去死
吧”,诸如此类的细节是江东刻在你灵魂中的签名。这让我无比恼火,可又无法回
避。

    你去上班的时候,我想要整理你的房间。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换过了,只有《加
缪全集》和《海子的诗》还在。我把那本《海子的诗》抽出来,那里面有你十二年
来画下的深浅不同、粗细不同的红线。

    “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沉默孤独的村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就是普
希金和我诞生的地方。”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
们和河水一起,穿上它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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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四节 从量变到质变

后来我就天天去找她,和上床无关。这世上有比做爱更重要的东西。可惜你不
能指望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我相信,现在要是有人跟我的一些大学同学提起“周
雷”这个人,他们保证会说:“就是那个对一个婊子认真的可怜虫。”

    二○○○年的九月,一个夜晚,天上下着烦人的小雨。我们这儿不是江南,这
天气并不常见。我依旧窝在宿舍里看碟。上铺的两个哥们儿聊天的声音有一句没一
句地钻进我的耳朵。“靠,这女人打起来,也真够瞧的。”“可惜咱见不着。”
“不过,小惠形容得也够生动的了。冯湘兰的头发被拽下来一大把……”我“腾”
地坐起来,头当然撞到了床架上。“你们说什么呢?!”我大声问。

    我只穿着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下冲。身后传来那个北京人幸灾乐祸的声
音:“瞧他丫的操性。”

    其实事情很简单。无非是女生宿舍谁的东西放错地方了。关键是,那些女生早
就看冯湘兰不顺眼,冯湘兰只是跟其中一个动了手。其他几个原本是拉架的,最后
却变成了几只母狗群殴冯湘兰,而且还把她的东西扔到门外叫她滚。真他妈我看见
她了。

    她就在我们楼下。她坐在一块雨水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她头上凝着
一层雨雾,脖子上和脸上都是让指甲抓伤的痕迹,灰色的丝袜从大腿破到脚踝。她
站起来,眼睛定定地望住我,她说:“周雷,除了你,我想不出来该找谁。”

    我抱住了她。

    那情景一定很滑稽,一个穿着拖鞋汗衫头发蓬乱的男人和一个伤痕累累狼狈不
堪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忘形地抱着。他们不是俊男美女,他们的姿势很笨拙过路
的人都在看这个笑话。可是,这些闲人,关心过什么呢?全是看客,现在的小事如
此,大事,亦然。

    “听我说,”我告诉她,“咱们不住那个鸟蛋宿舍了。咱们去外边租房子,咱
们俩,只有我和你。别跟那些女人一般见识,她们是一群母狗。因为没男人要所以
没地方发情……”我知道我又在说蠢话。

    可是她抬起头,带着一脸的泪笑了,“你说得对。”

    天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你。为什么呢?大概是我还以为,我要和她过一辈子
了。于是你的脸就闪现了出来。于是我心里又是一紧。可是,那个时候,我除了抱
紧她,又能怎么办呢?

    我和冯湘兰同居以后,她再没和别的男人睡过觉。不过这幸福生活没有维持多
久,因为我们毕业了。什么都不用多说,我们都不是不懂事的人。有一天我一觉醒
来,发现她的东西都不见了。这正好,我们都不喜欢惨兮兮的告别。她付清了我俩
拖欠了几个月的房租,她知道我没钱。她还留下了她泉州家乡的地址和电话。她的
便条上说只要我有困难,打这个电话就联系得到她。

    然后我开始了我的漫游,几年来,我在北京租过地下室,在广州的一个四星级
酒店里一边端盘子一边留意报上的招聘广告,在长沙我的第一个月的薪水被人偷走,
好不容易,我有了成都的这份工作。虽说是个袖珍广告公司,可我大小是个“创意
总监”。因为冯湘兰的喜帖,一切又得从头开始。我反复研究着这张红色请柬,真
诡异,她人居然在重庆,嫁得够远的。

    天杨,我于是又坐上了火车,目的地是我们的故乡。真奇怪,我考上大学的时
候发誓不再回去的,我实在厌倦了那座城市污浊的空气,像所有工业城市一样没有
想象力的布局,难听的方言,满大街不会穿衣服的女人,当然还有永不缺席的沙尘
暴。可是我发现,当我赚到了几年来最多的钱,我却早已失去了落魄时对这个世界
的希望和梦想。

    上一次见到你是在广州吧?纯粹是一场巧合。是大学刚毕业那年的夏天,我在
一间小冰店看见你。你说你是来你姑姑家玩,你九月就要上班,这是最后一个假期。
那时我真惊讶你选择了回去,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打死要在外面漂着呢。

    在火车上我梦见了你。你停顿在一片夕阳的光辉之中,是我们学校的篮球馆,
木地板散发着清香。你一个人坐在看台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之间。两条麻花辫
垂在胸前,藏蓝色的夏季校服裙拂着你壮壮的小腿。篮球一下一下地砸着地板,空
旷的声音,你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孤独的篮球架。天杨,你不知道你自己很美。

    然后,我醒了。火车寂静地前进着。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我以为我自己不该
属于我们的故乡,我以为我就应该背井离乡去过更好的日子,却不知道是咱们红色
花岗岩的母校把这种骄傲植入我的体内。而我,我曾经恨这个学校,把它当成故乡
的一部分来恨的。

    天杨,那个时候我真想你。想看看你,看看你还是不是那个两条麻花辫,小腿
壮壮的傻丫头。于是我来到了这里,长长的,寂静的走廊。你出现在另一端。无精
打采,步履蹒跚,就像几年前不知道自己很漂亮一样,不知道自己已经风情万种。
你说:“饿了吧?火车上的东西又贵,你肯定吃不饱。”你这句话险些催出我的眼
泪,天杨。

    {天杨}

    我把他带进了家里,打开客厅里的灯。他说:“一点没变。”

    爷爷奶奶出去玩以后,我也给刘阿姨放了假。我每天的晚饭都是打电话叫楼下
一间新开的小馆子的外卖。今天我多要了几个菜,当然还有啤酒。他假惺惺地说不
用这么破费,还是把七八个一次性饭盒一扫而光。

    “我可以抽烟吧?”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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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四节 从量变到质变

简单点说,岑参高适欺骗了我,那些诸如“张掖”“酒泉”“凉州”等古意盎
然的地方都堕落得只剩下一个好听的名字。我还发现,其实莫高窟假期的时候来参
观也就够了,犯不着这么激动地以身相许。最让我伤心的是这里的姑娘,跟我们那
儿的姑娘一样因为气候的关系皮肤缺少水分,跟全中国的姑娘一样只认得钱,那种
柔情刻骨慧眼识英雄的我没见着。除了以旷课和泡妞度日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来
表示我的愤怒。我上铺的哥们儿用一句话总结了四年的大学生活:“从对大一的清
纯少女心存顾忌,到非大一的清纯少女不上,这是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但我不行。我不喜欢清纯少女。那些捧着铜版纸时尚杂志,听着王菲刘若英的
专辑,使用或渴望使用CD香水,自诩小资或者追随小资的“少女”们,是层次稍
高些的傻?。她们居然相信那些让她们感动得乱七八糟的诸如网站CEO和广告公
司行政总监之间的婚外恋故事。如果她们是一所名校的学生,那更糟,她们会坚信
那就是她们日后的人生。她们怀着一种可怕的共鸣为男女主人公在宝马车里吻别的
场景陶醉,用“宿命”、“疼痛”、“淡然”这类原本美丽的汉语词汇包装精致些
的男盗女娼。多么好,香车宝马,锦衣玉食,有的是时间追悼一场“无能为力的爱
情”。最基本的事实就这样被忽略:一个人是怎么爬到CEO或者什么总监的位置
的?他需不需要努力奋斗,需不需要察言观色,需不需要在必要时不择手段?如果
需要,那么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究竟有多少人心里还剩得下决绝的激情?也许有,
但不多。我不能想象自己跟一个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女孩上床。这样的女人没有质
感,她做出来的爱当然也一样。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冯湘兰的。她比我晚一年进学校的话剧社。但我早就听
说过她,她是个出了名的婊子,跟谁睡都行。和那些名正言顺做三陪小姐的女大学
生不同,她只跟学校里的男生睡,而且不收钱。单说我们宿舍吧,六个人,就有两
个是因为她第一次买杰士邦。据说她偏爱学文科的。

    我大三那年,正逢全人类欢天喜地地迎接二○○○年,我们话剧社的那几个肉
麻女生提议:全体社员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奔赴敦煌,与可怜巴巴的石像
石窟共庆千禧年。我说了句“一千年对敦煌来说算什么”,就即刻遭到呵斥。于是,
我就认识了冯湘兰。怎么说呢?我早就认识她,可真正和她“相识”,应该从那天
算起。

    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杀到敦煌某间差强人意的宾馆。服务台小姐听见我们这
么多人要开一间房,可怜的孩子眼睛都直了准是以为碰上了传说中的“群居”。那
间装修恶俗布置粗糙的房间被我们这群人搞得一片狼藉。十二点,烟花升上了天空,
半醉的女社长宣布:“听好了,都许个愿。咱们不许那些跟自己有关系的愿望,境
界太低。咱们许希望一千年后的人类会怎么样……”“那关我什么事?”社长自己
的男友首先抗议。“别他妈废话。”这女人杏眼圆睁。她男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眼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我于是打圆场,“行了行了,我先许一个。我希望一千年
以后,世界和平。”“不行。”马上有人反对,“说了跟没说一样,不可能的事。
得许个现实点,能实现的。”于是,大家都进入角色了,有说希望一千年以后美国
完蛋的,有说希望一千年以后电脑的价钱比鸡蛋还便宜的。还有说希望自己被写进
一千年后的历史课本的。大家抗议:“要说' 人类' ,不是说你。”“对呀,”这
个哥们儿振振有词,“一千年以后的人类都知道我,怎么不是好事。”然后社长男
友发言,说希望一千年以后全体人类恢复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社长微笑一下,说
她希望一千年后的人类也接受一妻多夫。到最后,轮到冯湘兰,她有些害羞地笑了,
烟花在她背后的落地窗里飞翔,她说:“我希望,一千年以后,男人和女人,能真
正平等。”

    片刻的寂静。其实换了在座的任何一个女孩说这话,局面也不会这样。社长笑
道:“真没看出来。”借着酒劲连鄙夷都懒得掩饰了。她男友一直对冯湘兰蠢蠢欲
动,只是苦于家有悍妇。冯湘兰把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又笑笑,“我是乱说
的。”那笑容牵得我心里一疼。于是三天后的晚上,当大家回到兰州后,我们俩就
顺理成章地去旅馆开房。

    凌晨的时候,我问她:“你是哪儿的人?”想想她的名字,又问:“湖南?”
她说:“湖南是祖籍,我在泉州长大的。”我又问:“泉州是哪儿?南方?”她笑
了,“你怎么考上大学的?高中历史课本里说过:元代最重要的港口就是泉州。”
“那不是元代吗?”我也笑。她说:“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我奶奶问我:阿兰,那
个兰州和咱们泉州不都是' 州' 吗?怎么隔那么远呀。”“你奶奶真酷。”

    她把头枕到我胸口,“你学什么的?”“中文。”“中文?”她重复,“很有
意思吧?”“可能。”我答。我是真的不确定,我很少去上课。“你呢,你学什么?”
我问她。“会计。”我同情地看着她,“无聊吗?”“嗯,不过,”她停顿了片刻,
“学这个,你能明白一点咱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流程,像学中文就未必……不对,
我是说,会计这东西,能让你感觉到自己在维持这个' 社会' 运转。反正……你是
中文系的,一定比我会形容。”我看着她,“我懂。”

    我还以为接下来我们又要开始疯狂,但是没有。我们俩就这么聊了一夜。我长
这么大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天亮时她心满意足地叹着气,“我要是个男人,现在
就跟你义结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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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三节 将装蛋进行到底

我呆呆地坐在桌前,觉得大脑已经满得没有一丝缝隙。桌上那堆凌乱的邮件里
有封航空信,不用说是父亲写给我的。不过我现在懒得拆开。其实我对父亲的印象
实在说不上深刻。他一年只回来一两次,皮肤晒得黑黑的,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异乡
人的神情。小时候他总是把我高高地举起来,说:“让爸爸看看天杨又变漂亮了没
有。”吊灯就悬在我的头顶上,我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见了有点胆怯的自己。父亲
在非洲一待就是十年。我十二岁那年,他因为多年来在非洲的出色工作得到了联合
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什么奖学金赴法国深造,几年后就留在那里,不过每年仍然会
把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耗在非洲。这之间他结过婚,又离了,我有一个从未谋面,
今年才五岁的小弟弟,不大会讲中文的混血宝宝就是这场婚姻的纪念。我把那封信
放到包里,站起来。把白衣扔进柜子。腿脚酸疼,真恨不得把鞋脱下来丢进垃圾筒。
走廊上的日光灯永远给我一种超现实的感觉。我喜欢这寂静。慢慢地走,踩着自己
的脚步声。从童年起,夜晚医院里安静的走廊就让我心生敬畏。不止走廊,医院里
的很多场所都让人觉得不像是人间。比方说爷爷的办公室,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去
的地方之一。爷爷是放射科的主任,给人的身体内部拍照片。他站在一个硕大无比
的镜头后面,对病人说“不要动”或者“深呼吸”之类的话,只是从不说“笑一笑”。
他把X光片抖一抖,夹到灯板上。X光片抖动的声音很好听,脆脆的,很凛冽,可
是不狰狞。“这是心脏。”他指指一团白得发蓝的东西,戳戳我的小胸口。“是蓝
的?”我问。“是红的。”爷爷说。

    我经常在下班的路上胡思乱想,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其妙处相当于学生
时代星期五的傍晚。感觉好日子刚刚开始,有大把的清闲可以挥霍。

    我看见了周雷。那一瞬间就像梦一样。但的确是他。尽管我还不清楚他怎么会
突然出现在这儿。他站在走廊的尽头,有点羞涩地冲我一笑。还是和上次见面时一
样:笨笨的登山鞋,硕大的双肩包。

    “嗨”我将信将疑,“怎么是你。”

    “我刚下火车,”他答非所问,“就到你家去,可是没人,所以我来这等你。”

    “我爷爷奶奶到厦门旅游去了。可是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太突然,”他笑笑,“我被老板炒了。也巧,身上的钱刚好够买一张火车票。”

    “那你爸妈”

    “就是不想见我爸妈才直接来找你的。要是老头子知道我又丢了工作,不揍我
才怪。怎么样?收留你虎落平阳的老同学两天行吗?你知道刚才我敲不开你家门的
时候有多绝望呀……”

    我终于有了真实感。“饿了吧?”我问他,“火车上的东西又贵,你肯定吃不
饱。”

    “真了解我。”他作感动状。

    我不仅知道他没吃饱,我还知道他不打电话的原因:躲不过是手机因为欠费被
停了。认识他二十年,这点默契总是有的。

    走廊里空荡荡的梦幻感因着他的出现而荡然无存。我回到了现实中,腿依然酸
疼,但很高兴,三年没见这个家伙了。生活总算有一点点新意,暂时不用想明天还
要上班这回事。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这次从天而降,给我的生活带来的变化,用“翻天覆地”
来形容,不算过分。

    {周雷}

    我站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一眼就看见了你,天杨。

    你慢吞吞地走着,看上去无精打采。你的头发是烫过离子烫的,我看得出来。
可是因为时间长了,新长出来的那一截不太听话,打着弯散在你的肩头。你绿色连
衣裙的下摆有一点皱,你的黑色呢大衣上第二个扣子不见了。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
天杨,你还是那么漂亮。

    我得从头想,我究竟是怎么站到这里来的。三天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和同事坐
在酒吧里很装蛋地点德国黑啤,听他们小声地用四川话划拳。我每个月的薪水就是
这么花光的。成都是个享乐的城市,本来很适合我。那我为什么把好好的差事弄丢
了?就是因为卫经理说我是饭桶吗?那个老女人对谁都这样,若是平时我还能说上
两句俏皮话把她逗笑,我相信她在骂我的同时也在等着我这么做。可是我没有表情
地把那个傻?“千媚”护肤露的文案摔到她桌子上。她吓了一跳,我也是。“老子
不干了。”我一字一字地告诉她。

    一分钟后我就问自己:逞什么英雄呀,这个月房租都还没交呢。我平时不是个
冲动的人。那么是因为那张请柬吗?大红的喜帖,我当时都蒙了。打开才看见冯湘
兰的名字,她要结婚。操,她也嫁得出去,这世道。

    她在请柬里夹了一张纸:“周雷,我希望你能来。”也真难为她,毕业以后我
去过北京、广州、大连、长沙、昆明,最后才来成都,她一定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
我的地址。那天晚上我彻夜无眠。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因为跟“清醒”摩擦了一夜而
升温。导致我第二天心烦意乱口干舌燥。我想这才是促使我丢了工作的直接原因。

    天杨,我们高中毕业以后,我和很多女人睡过觉,大江南北的都有,冯湘兰是
其中之一。不,我想她应该算是我的女朋友,不过她从来不肯承认这个。

    然后我开始回忆,在那个无眠之夜。这得从我的大学说起。

    我是兰州大学毕业的。我的故乡的孩子都在为外面的世界努力着。就拿我和天
杨的母校来说,在那所全省最牛?的重点中学,没有几个人认为自己生下来是为了
在这个鬼城市过一辈子这城市潦倒也罢了,闭塞也罢了,最不可原谅的是连荒凉都
荒凉得不彻底满大街粗制滥造的繁华让人反胃。高考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地在志愿表
上把中国略有姿色的城市全体意淫了一遍。那些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故乡的大学的,
肯定成绩不好。至于我,为什么是兰州呢,因为岑参高适们的边塞诗让我深深地心
动,因为我老早就想看看敦煌壁画,我还喜欢武侠小说总之一句话,一个人也许只
有在十八岁的时候才会用这种方式决定自己的人生。不仅如此,我还将装蛋进行到
底地在第一栏填上了“中文”系。我爸妈倒没说什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能
考上第一批录取的学校。我走了狗屎运。可我一直都觉得,上天给我这个机会是为
了让我清醒清醒什么叫白日梦和现实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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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二节 表现得像个娘们儿

病房里的空气二十年来都是一样的味道和质感。刚才在二楼的时候我碰上早已
退休的老院长。很多年前他是爷爷奶奶的大学同学。他惊喜地说:“哎呀你已经长
成大姑娘了,你就在这儿上班?好好好。”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知道我是谁他三年前
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果然他说:“你妈的身体现在还好吧?告诉她要锻炼。”我
笑容可掬地说我一定转告。然后看见杨佩站在楼梯口冲我挤眉弄眼。

    “你大小姐还真有爱心,”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取笑我,“跟那么个老糊涂聊
得津津有味,够闲的。我可快累死了。你知道吗?昨天晚上那个皮皮发病危通知了,
折腾了一夜。我骨头架子都散了。”“病危?”我说,“昨天我看着还好好的。怎
么样了?”“没死。”她把化妆盒放进坤包里,“救过来了,人都醒了,不过我看
他妈是快疯了。”她拍拍我的肩膀,“宝贝儿我走了,回头小郑来了你让她把堡狮
龙的优惠卡还我。”

    她走了以后的这间休息室还真是安静。我从柜子里拿出我的白衣。它曾经是雪
白的,现在已经变成了象牙白。不知不觉间,我穿了三年。我照例把该给的药送到
每一床。那些父母往往像孩子一样冲我脆弱地一笑,倒是躺在床上的那些孩子,才
七八岁甚至更小眼神就已漠然到一种境界。我走到皮皮跟前,他在输液,闭着眼睛。
他妈妈,那个说是三十岁看上去足有五十的农村女人拘谨地跟我打招呼。“皮皮,”
她说,“叫阿姨呀。”“别,”我打断了她,“让孩子睡吧。”“他不睡,”她有
些紧张地笑笑,“刚才他还说他不瞌睡呢。”这时候皮皮睁开了眼睛,他是个眉清
目秀的小男孩。“阿姨好。”他说。“皮皮,”我俯下身子,“今天天气特别好,
阿姨帮你拉开窗帘吧。”我跟孩子们说话的语气一向被杨佩批判为“矫揉造作”。
他轻轻地笑了笑,“不用。太阳晃眼呢。”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我走出去,现在我要到楼梯对面的另一间病房。皮皮他们那间是给十岁以下的
孩子的,我现在要去的这间住着十到十四岁的孩子们。我比较喜欢来这一间,因为
这儿住了两个活宝:龙威和袁亮亮,都是十三岁,一对相逢恨晚的难兄难弟。常常
交流黄色笑话,也常常互相嘲讽对方做骨髓穿刺的时候表现得像个娘们儿。

    “美女你好。”他们每天都这样跟我打招呼。

    “美女,”龙威指指袁亮亮,“他刚才居然说你长得像舒淇,我十分气愤,怎
么能拿你跟拍三级片的相提并论呢。打他!”

    “小点声。”我笑着,“省得陈大夫听见了又骂你们。”

    “已经骂过了。”龙威说,“你来之前就骂了。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大清早
的。”

    “准是昨天晚上跟他老婆不和谐。”袁亮亮坏笑。陈大夫就在这时无声无息地
出现在病房门口,非常戏剧性。“小宋,”他说,“叶主任叫你。”

    我出来的时候他跟我说:“我真不明白这两个孩子,哪点儿像得癌症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心里说,日子再艰难,人也找得到快乐。这跟勇敢和乐
观什么的不搭界,这是本能。我倒是真希望他们俩能在这住久一点,这样工作就没
那么辛苦每一天都是千篇一律的,一样的步骤,一样的程序,一样地从早忙到晚,
说不定再过两年,连说话用的词都懒得换了。日子倒是好打发,很快,已是晚上十
点。

    这个星期是杨佩的夜班,不过她大小姐迟到是家常便饭。我先去看了看皮皮,
他睡得很好,不止他,整整一病房的孩子都已经睡着了,他们睡着的脸庞没有白天
那么早熟。我再转到隔壁的加护病房,去给那个叫方圆的小姑娘量体温。她是个敏
感的孩子。当然,这里的孩子都很敏感,但她更甚。漆黑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你,
才八岁就有了种妩媚的表情。陈医生断定她最多还剩三个月,我信。她眼睛闭着,
睫毛却一扇一扇的,她妈妈,那个清秀瘦弱的小学老师站起来。“您坐下。”我说,
“不累吧?”“不累。”她笑笑。“要是累您就在这张床上躺会儿。”我指指另外
那张暂时没病人的空床。“我知道。”她又笑笑。我离开带上门的时候她摊开膝盖
上的童话书,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她的女儿:“还听吗?”

现在我终于要去龙威和袁亮亮他们那儿了,这令人轻松愉快。果然,偌大一个
病房,一些陪床的父母都在打盹了,就剩他俩还醒着。龙威居然把他的语文练习册
摆在膝头,一本正经地用功。“从良了?”我压低了声音逗他。他没理我,倒是袁
亮亮一如既往地接茬儿,“这叫故作' 与病魔斗争' 状。”“《滕王阁序》,”龙
威自言自语,“谁写的?”“王勃。”我说。“哪个' 勃' ?”他问。“勃起的勃。”
袁亮亮说。

    “睡吧。”我说,“别太累了。”“就是,”袁亮亮接口,“人都快死了还管
什么《滕王阁序》。”

    “操,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龙威瞪起眼睛。“小点声,”我说,“赶紧睡。
等会儿杨佩来了可就没我这么客气了。”“真是的,”龙威嬉皮笑脸,“要是每天
都是你值夜班该多好。”“每天,”我把他的书放到床头柜上,“那还不得折腾死
了。”“说,”袁亮亮换了一个严肃的表情,“谁' 折腾' 你了?是不是陈大夫?
我早就看出来他对你图谋不轨。”“你”我本来想说“你去死吧”那是我的口头禅,
不过咽了回去。

    杨佩的高跟鞋终于清脆而空旷地敲击着走廊。我走出去,看见她神采飞扬地把
外套扔到休息室的桌上,“你信吗?”她说,“我从早上一直睡到刚才,真过瘾。
不过这样一来就没时间跟我们小杜疯狂一把了。”她做了个鬼脸,这时候有人按铃。
“真烦。”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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