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破城卷            
第五章 赤毛之虎

四人方才起身,一个个缩头缩脑,好不心虚。梁萧向中条四宝道:“你们四个在娘儿们面前哭鼻子,要不要脸?”这话一说,中条四宝顿时止哭,大嚷道:“老子才没哭,老子眼里进了沙子。”梁萧笑道:“废话少说,你们各选一个弟子,好生教导,来日我来评判,看谁的徒弟教得最好,谁就最聪明。”中条四宝一听,兴致大起,适才的伤心顿时丢到了爪哇国去了,纷纷喜道:“好呀好呀,一言为定,谁的弟子厉害,谁最聪明!”这五个浑人平时最爱互相攀比,一听这话,四宝顿时转怒为喜,纷纷打定主意,定要教好徒弟,一举夺魁。这下子,胡老百却是转喜为悲,如此有趣的比斗,竟然没有他一份,不由气呼呼拉住梁萧道:“老子没徒弟,怎么跟他们比?”

   梁萧奇道:“你不是不要徒弟么?”胡老百无言以对。眼看着其它四宝各自选定徒弟,胡老一教杨小雀,胡老十教赵三狗,胡老千教李庭儿,胡老万教王可。胡老百越看越觉眼热,忽地躺倒在地,满地打滚,扯着胡子哇哇大哭。其它四宝哈哈大笑,连叫“报应”。王家婆子和赵四家的看得心头惴惴,不知这五个怪人会如何折腾自家儿孙。

  中条四宝兴致一来,各自拉住自家徒弟,呼呼喝喝,一旁教功夫去了。只因涉及输赢,故而四人竟也忒有耐性,一趟拳打个十遍八遍,也绝不嫌累。胡老百形影相吊,好生寂寞,忍不住跳将上去,这里指指,那里戳戳,说这招使错了,那招使得偏了,这脚踢矮了,那掌拍高了,不住口地吹毛求疵,他眼力极高,虽然故意跟四个兄弟作对,倒也处处切中肯綮,大收拾遗补缺之功。

  王婆子见孙子并未受虐,总算松了口气。想着他们若能从此好生习武,不再游手好闲,终究是件美事,心中对梁萧十分感激,本想道谢,但见梁萧崖岸自高,傲气外露,只瞧着便觉心慌,满口感激话儿怎也说不出口,只得道:“赵四家的,咱们走吧!”转过身来,却见赵四家的望着梁萧,痴痴呆呆,竟似中了魔一般。不由皱眉道:“赵四家的,你怎么啦?”赵四家的闻言一惊,还过神来,低声道:“好象,尤其是脸额之间,真是好象。”王婆子奇道:“你说什么像什么?”

  赵四家的小声道:“王婶婶,你看那公子的额头与眉眼,和……和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相似?”王婆子皱眉道:“到底是谁呀?”赵四家的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不说了吧!”王婆子仔细打量梁萧一眼,忽道:“哎哟,你是说那个书呆子梁……”赵四家的猛地掩住她口,道:“别叫啦!”王婆子拨开她手,笑道:“害什么臊呀,还当自己是小姑娘么?”她说到这里,笑容一敛,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你怎么想的,竟还记得他?当年啊,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和他是成不了的。人家会读书,会写字。他懂的学问,比何老财家的教书先生还多;他写的字,比史万户的账房先生还好。你一个老农家的闺女,斗大的字识不了半个。论模样么?他长得比太子爷还俊,你和他站在一块儿,就像是野鸡配凤凰,那是没法配呀;再说他那老爹,眼珠子生在头顶上,从来瞧不起人,他会要你这种媳妇才怪呢,再说……”

  赵四家的打断她道:“王婶婶,我知道了,我又丑又蠢,是配他不上。但我只想远远看着他就好。赵四也知我的心思的。没错,他的爹爹是看不起人了,但……但他从来没看不起我……”说着眼眶一红,咬咬嘴唇道:“他虽有些书呆气,可他对人,总是很好……”话未说完,已然泪涌双目。

  王婆子一阵默然,望了梁萧半晌,叹道:“是有些像,但也不全像,你看他那鼻梁,直得跟檩子似的,还有那瞳子,蓝幽幽有些怕人,忒像镇子里的黄毛蛮子。”她抚着赵四家的肩头,叹道:“天下模样一般的人也不是没有,何况只有些许相似。人家一望就跟咱们村里人不一样,别伤神啦,走吧!”拽着赵四家的,便往回走。赵四家的走了两步,忽地挣脱王婆子,快步走到梁萧面前,脱口问道:“公子贵姓?”梁萧不防她问及此事,随口应道:“我姓梁。”赵四家的一惊,失声道:“你也姓梁?”梁萧见她神色痴怪,诧道:“大婶有何指教?”赵四家的只是呆呆望他,却说不出话。

  王婆子眼看情形尴尬,上前两步,接口笑道:“公子莫怪,她见公子像一个叫梁文靖的故人,随便问问。”梁萧大吃一惊,打量二人道:“你们认得我爹爹?”赵四家的闻言剧震,伸手想拉梁萧,刚碰到他手背,却似被火灼着,又缩回去,颤声道:“你,你真是他儿子么?”梁萧猜到几分缘由,起身道:“是呀,梁文靖便是我爹,二位是爹爹以前的乡亲么?”

  王婆子喜道:“哎呀,怎地这样巧法!文靖那个书呆子,竟也有了儿子啦!

  真是,真想不到,对啦,你爹爹呢?他还好么?”她心直口快,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赵四家的却望着梁萧,脸上神色奇怪,既似欢喜,有似感伤。

  梁萧神黯然叹道:“爹爹去世几年啦!”王婆子笑容僵在脸上,赵四家的身子一晃,竟然软了下去。梁萧抢上一步,将她扶住,赵四家的回过一口气来,蓦地抓住梁萧胳膊,颤声道:“你……你说他去世了?”话未说完,眼泪已然落下来了。

  梁萧点头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婶婶你从前跟他要好么?”王婆子叹道:“他俩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拖着鼻涕的时候,就一起爬树堆沙了。”梁萧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头一热,扶着二人在溪边坐下,将父亲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王婆子叹道:“文靖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唉,真是老天不长眼啊!”赵四家的低头沉吟半晌,忽拉梁萧道:“公子随我来!”梁萧不明所以,跟她过去,阿雪也紧随其后。三人走了半晌,遥见山坡上有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扎齐整。

  赵四家的拉开门销,掀开门扇,门内飘出淡淡的竹香。梁萧略一迟疑,随她入内。只见屋内四丈见方,分隔两间,床柜井然,锄头铁犁斜依墙角,尖头黄泥干涸已久。近窗处铜盏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绿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须发皆碧。

   梁萧不解道:“婶婶,这是何地?”赵四家的手抚桌角,眼中泪花滚动,脸上有凄然之色,轻轻叹道:“这是你爷爷、爹爹住的地方。”梁萧不觉怔住。赵四家眺望窗外竹林,叹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麦子才黄。蒙古大汗签军,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签军后的第二天,我早早来看,却见他和你爷爷都不见啦!一句话儿也没留下,就那么急匆匆走啦。后来我也常来拾掇,总想他有一天会回来,那时候总得有地方睡觉,有地方搁衣服,有个地方看书呀。唉,你爹爹最喜欢看书啦,你爷爷不让,他就躲在我家后门的林子里偷偷地看,有时忘了吃饭,总是我从家里偷了饭菜给他。”

  她沉浸往事之中,但觉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觉浮起涩涩的笑意,转身开柜,柜中尚有几件衣衫,残缺不齐,过得许久,才幽幽地道:“过了一年,我也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没法来,结果这衣衫都被虫蛀坏啦。唉,没法子,做了娘以后,就有了许多事,要种地,要奶孩子,我也来得少了,但……但不知为啥,我总想他会回来……”说到这里,她忽听得低低的抽泣声,转眼望去,只见梁萧依着床铺,已是泪流满面,蓦地跪在她膝前,揪住她的衣衫。

  赵四家的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好孩子,别哭,别哭……”只说了几声,便失声落泪。阿雪也觉悲从中来,跪牵着梁萧的衣衫,哭道:“哥哥……别哭啦…… 呜呜……别哭啦……”赵四家的历世已深,见二人哭得伤心,反倒忍泪含悲,扶起阿雪道:“你是文靖的女儿么?”阿雪摇头道:“我和哥哥是结义兄妹。”

  梁萧抹泪起身,四顾之间,几有隔世之感。赵四家的道:“你若是不嫌弃,就搬在这里住好了,左右这也算你家。”梁萧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我让那五个活宝住道观!我搬下山来住,省得他们老在身边聒噪。”

  赵四家的点头道:“去见见你赵四叔吧。”梁萧此时对她言无不从,当即应允,随之来到一座竹顶土墙的房屋前,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编竹篓子。赵四家的叫住他,将梁萧的来历说了,赵四惊喜万分,但得知文靖去世,却又难过不已。赵四家的让他陪梁萧说话,自去准备饭食。

   赵四拙于言辞,搓着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梁萧只得无话找话道:“赵四叔在编竹篓子么?”赵四得了话茬,忙道:“是……是呀,说来这个……这个么,还是你爷爷教给咱的手艺。”梁萧笑道:“原来如此!爹爹也会,但我没学过。”赵四叹了口气,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爷爷从南方带来的竹种,初时只有几根,后来下了两场雨,呼啦一下,就长成林子啦!嗯,你爷爷最喜爱竹子,常给文靖哥和咱讲,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样,如何长都是直的,还要一节一节地长,时常反省,嗯,文靖哥说那叫做什么来着?‘吾……吾什么吾身’,哎,怎地就记不起来……”

  梁萧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吾日三省吾身么?” 赵四一拍大腿,笑道:“对,还是文靖哥的儿子有学问。老子有学问,儿子就有学问,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儿也是草包,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说罢挠头憨笑。梁萧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那可未必,若是三狗儿肯学,我可教他读书。”赵四吃了一惊,摆手道:“哎哎,你别说,那混蛋小子从不学好,就会跟狐朋狗友瞎混,既不学编竹篓,也不种地,偏偏要当什么官做什么将军……你说,他不是失心疯了么?”

  梁萧道:“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有这种大志向很好!”赵四略一愕然,摇头道:“咱倒是愿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说着拿起一根竹子,劈成几条。

   两人一时无话,梁萧瞧他编了半晌竹篓子,忽道:“赵四叔,这附近除了你,还有人会编竹子么?”赵四摇头道:“没有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头,我这竹篓子也卖不成钱的,做买卖还得缴赋呢!两三天能赚一文就了不得。”梁萧笑道:“我编来看看好么?”赵四笑道:“好呀,嗯,我给你说怎么编。”梁萧笑道:“我瞧了两遍,大致会了。”赵四奇道:“是么?”梁萧拿起那把劈竹刀,寻砂石磨得锋利些,抖手间,哧哧哧一阵响,一根竹子尽被他顺势剖成发丝粗细的竹丝,赵四看得眼花缭乱,忙叫道:“啊哟,不对,太细,太细,要断的。”梁萧摇头道:“我还嫌粗了呢!”赵四听得,又是一呆。

  梁萧想了想,双手拈起竹丝,刹那间,数十根极纤细的竹丝在他十指之间跳起来。编了一阵,他摸出门道,十指越变越快,落到赵四眼里,那指头便似生了翅膀,漫天飞舞一般。不到半个时辰,梁萧编了一只竹篮,绵密细腻,玲珑剔透,便似鸡蛋壳一般。梁萧绾了最末一个结,笑道:“成了!”扔给阿雪道:“送你!”阿雪捧在手里,好生喜欢,笑道:“哥哥,这个能装花么?”梁萧笑道:“怎么不能,薄是薄了些,但还算结实。”

  赵四怔了一盏茶的工夫,拉起梁萧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道:“没啥两样呀,怎么我看着就像变戏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功夫。”赵四仍是不明白,但他性子木讷,也不好多问,接过那个竹篮,啧啧称奇道:“这种东西好看,但不经使,不过,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许喜欢,用来装花儿果子。”

  梁萧道:“我正是如此想,若用这片竹林,做出比这个还精致的竹器,卖给大户,未尝不是赚钱的营生。赵四叔,我们一起做买卖好了。”赵四望着竹篮摇头道:“这个么,咱可做不来。”梁萧笑道:“我来做,您帮着卖就成。”赵四听得发楞,有些转不过脑筋来。

  这时日已入暮,赵四家的招呼吃饭,她杀了生蛋的老母鸡,煮了一锅鸡汤。

  梁萧将众人召来,将做竹器的主意说了,让赵三狗四人练功之余,专事兜售,所得银钱,五家分摊,补贴家用。四人看了梁萧编的竹篮,也觉有趣,纷纷叫好。

  用过饭后,众人又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欢天喜地,各自散去。

  寒冬渐渐过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萧将如意幻魔手尽数融入竹艺之中,兼之他一颗心七窍玲珑,巧思百出,技艺渐渐出神入化,所用竹丝也更趋纤细,编制的竹扇、竹篮、竹花瓶、竹屏风等器具,无不玲珑剔透,精绝当世,不但远近富户争相购买,连色目商贾也找上门来。

  只因元人户籍管辖严厉,梁萧不便在外招摇,他每日编完十余样,便交与李庭儿、赵三狗四人打理。这四个小子泼皮出身,多的是机灵巧变,生意场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父母们见他们走上正道,无不欢喜。

   这般日来夜往,梁萧竟也凭着一双巧手,维系众人生活,心觉如此自食其力,比那巧取豪夺,更加让人快活满足。中条五宝依然懵懵懂懂,除了教授武功,吃饭打架,甚也不管。阿雪主理家务外,也拼命习练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学好,帮助梁萧编制竹器,赚钱养家,但她天资愚笨,编得总是不成样子,心中好不泄气,偷偷哭了好几场。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两场春雨之后,田中麦苗抽芽,竹笋尖也从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来。这日清晨,梁萧走出门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却见中条五宝正呼喝连声,教授四个徒弟的武功。

   数月工夫,四人的拳脚内功俱已入门,进退腾挪,颇得拳理。每日皆有切磋比斗,以胡老百作为裁判,各有胜负。每当自家徒弟获胜,中条四宝便万分得意,一旦输了,便对徒弟一顿叱骂,然后刻苦教导,准拟下次夺魁。故而四人精进,甚是神速。平日有暇,梁萧记着对赵四所言,将中条五宝赶回山上,教四人读书,谁知这四个小子却颇有梁萧少时风范,拿起书本,便是恹恹欲睡,只迫于梁萧的脸色,不得不强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炉边煨羊肉,肉汤沸腾,浓香扑鼻,忽见梁萧出门,便走到他身边,笑道:“哥哥,没想到这四个小泼皮,竟也似模似样啦!”梁萧叹道:“勉勉强强,就是跟你一样,不爱读书。”阿雪脸一红,嘻嘻直笑。梁萧坐了下来,道:“阿雪,我方才做了个好玩的物事,送给你玩。”阿雪含笑称好,梁萧伸手入袖,拿出一只构造繁复,多有机栝的竹鸟,笑道:“你猜这怎么玩?”阿雪打量一下,蹙眉道:“我猜不出来的。”

  这时间,中条五宝嗅到肉香,扔下徒弟,纷纷冲上山坡,揭开瓦罐就舀羊肉吃,阿雪心中一急,抢上慌道:“哥哥还没吃啦!”梁萧笑道:“阿雪,让他们去吧,教徒弟也不容易!”胡老一嘿嘿笑道:“老大,昨天老子赢了。”梁萧笑道:“敢情杨小雀胜了一场?”胡老千怒道:“就一场而已,之前李庭儿连胜六场,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老十骂道:“都怪胡老百他奶奶的偏心,眼看赵三狗‘怪蟒翻身’使了半招,就要反败为胜,他居然叫停,害得好好一条怪蟒变成死蛇,气死老子了,气死老子了。”胡老百怒道:“胡老十,惹烦了老子,老子日后专判赵三狗输!”胡老十脑袋一耷拉,顿无言语。

  胡老万始终一脸醋意,怒哼道:“你们都看着吧,明天王可一定赢的。”胡老一瞥了他一眼,嘿笑道:“胡老万你做青天白日梦么?王可已六场不胜,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老万大怒,一拳突出,打在胡老一肘上,胡老一正在喝汤,一碗滚汤尽皆泼在脸上,疼怒交迸,奋起反击。两个人抱在一处,满地乱滚,王可和杨雀儿见师父打架,急忙赶上劝解,还没奔近,两个人便被凭空摔了回来,王可忙道: “梁大哥,快阻止我师父。”

  梁萧摇了摇头,起身笑道:“胡老万,胡老一,你们看看这个。”将手一伸,露出那只竹鸟,那二人百忙中偷觑一眼,啐道:“一只木头鸟儿有什么好看。”话音未落,只见那支竹鸟扑地一声,从梁萧掌心蹿起,呼噜噜漫天飞舞。胡老一和胡老万目瞪口呆,望着竹鸟,口中流涎,忘了打斗,众人不明其理,也俱各惊讶。

  胡老一怔了片时,惊叫道:“老大,你的内功练到虚空摄物了吗?厉害,厉害。”梁萧摇头笑道:“这不是内功,而是机械之功。古书上曾说,鲁班造木鸟,飞了三日也不落地。不过,这只竹鸟儿只飞得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还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啦!”梁萧白她一眼,道:“你就会说好话儿。”嘴上埋怨,心中却甚得意。

  果然,那只竹鸟飞了一炷香的工夫,渐渐落下,梁萧举手接住,向阿雪说明操纵之法:“这双翅膀,是靠齿轮机关之力,须在地上事先紧好机关。上天之后,则无法重紧机关,故而竹鸟飞翔也难持久。若能做个特大的竹鸟,派个力大无穷的力士坐在上面,时时紧上机栝,那这竹鸟就永远不会落地!不过,竹木的机栝,终是经不起反复打磨,这世上么,也没有不知疲倦的力士。”正自感慨,忽见远处走来几个少年,还没走近,一个皮肤黝黑的壮硕少年就远远嚷道:“杨小雀,李庭儿、三狗儿,王可,你们果然在这儿,害我好找。”四少听得叫唤,转过头去,李庭儿叫道:“铁牛,是你们啊!”梁萧道:“他们是谁?”杨小雀道:“他们是邻村的,以前我们一起混过饭吃……”梁萧皱眉道:“又是你们的狐朋狗党?”四人见他神色不豫,皆有惭色,赵三狗道:“梁大哥,我去打发他们,决不跟他们做坏事。”

   梁萧点头道:“好!你去!”赵三狗下了山坡。那些少年围住他,口说手比,神色激动。赵三狗初时面有犹豫之色,继而连连摇头。众少年露出愤然之色,铁牛一伸手,推向赵三狗胸口。赵三狗武艺精进,已非昔日可比,见状扣住他手,上引下带,翻手间便摔了铁牛一跤。其它少年大吃一惊,欲要上前群殴,李庭儿三人见状,纷纷奔下山坡,对方见难讨好,只得扶起铁牛,骂骂咧咧,愤然去了。

  四人转回,梁萧问道:“出了什么事?”赵三狗不敢隐瞒,道:“他们让我们助拳,去打赤毛虎。”阿雪讶然道:“去打猎么?”四人都笑了起来,李庭儿笑道: “阿雪姊姊,那不是真的老虎,是一个人。他是蒙古人,名叫土土哈,长了一头红发,比老虎还凶猛呢。”梁萧哦了一声,问道:“那为何要打他?”

   李庭儿叹道:“这得从他的来历说起。这土土哈不是本地人,他老爹是钦察的军士,打仗时运气不好,做了半辈子兵,也没怎么迁升。后来年纪大啦,脱了军籍,娶了个黄毛婆子,大老远来中土做买卖。老头子生来老实,遇上几个汉人奸商,一来二去就把他给坑了,一生积蓄血本无归,老头子气得发了病,撒手去了西天,留下黄毛婆子和土土哈。老头子死时,土土哈只有六岁,那小子自小蛮力惊人,十岁时在山上牧马,遇上两头饿狼,竟被他一手掐死一头,双肩扛了回来;十二岁的时候,一双手便能将半大的牛犊拧翻。”梁萧动容道:“这可是天生的神力了。”

  李庭儿道:“是啊,但他老子吃了汉人的亏,土土哈最是厌恶汉人,从小就跟我们过不去。他老子死后,留下几匹钦察马,十分神骏,他娘和他就靠这些马过日子。后来大马生了小马,村里的汉人小孩十分羡慕,就偷着去骑,结果被他三拳两脚,打了个半死。只因他是蒙古人,天生就高汉人一等,大人们都不敢吱声。但这样一来,梁子就结下啦。大人不惹他,小孩们却跟他铆上了。他气力大,又从小精熟武艺,没人打得过,但一个人打不过,就两个人打,两个不成,四个人来。后来十乡八里会打架的小孩都跟他干过,每个人都被打得很惨。但大家却不服输,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土土哈十三岁那年,我们把他打倒了一回,那次几乎打死他。但不过十来天的工夫,他恢复如初,又来找事。这回就不成了,二十多个汉人少年竟被他一口气打倒。”他望着王可道:“那次王可被他摔坏了腿,躺了两个多月。”

  王可被他提起生平糗事,怒道: “他妈的,你怎地别的不记得,就记得这个?”赵三狗冷笑道:“你发什么怒?别说你,就连史富通也摔坏了腿。上次史富通见他本事大,叫他去西华苑做庄丁头子,他不肯去,还骂史富通汉狗,史富通脸上挂不住,两个人便动了手。那时候土土哈才十六岁,却把史富通举过头顶,扔了出去。他是蒙古人,史富通挨了打,却也奈何不了他。”

  梁萧沉吟道:“他一个跟你们打,不叫帮手么?”四人的脸均是一红,李庭儿低头道:“说起来叫人惭愧。这周遭也有不少蒙古蛮子,都和土土哈有交情,但土土哈却从不找帮手。我们去十个人他是一人,去二十人他也是一人,去三十四十他还是一人。又从不动刀枪箭矛,赤手对空拳。这次铁牛他们有心挑衅,故意偷了土土哈的马匹,土土哈很生气,大家约好,呆会儿在李子坡交手。”梁萧正色道:“这是条难得的好汉子,瞧你们神情,很想跟他打么?”四人面面相顾,忽地脱口齐声道:“是!”话一出口,看着梁萧脸色,心头惴惴。梁萧笑道:“你们去也无妨。但我有言在先,只许一个对一个,不得一拥而上,以众凌寡,不是好汉所为。”四人闻言大喜。中条五宝一听也来了劲,喜道:“妙极妙极,哈哈,老子有热闹可瞧啦。”分头教训徒弟:“只许赢,不许输,输了老子打烂你屁股。”

  梁萧冷笑道:“不论输赢,你们五个都不许露脸,更不许帮手,要么就呆在这里,哪也不许去!”中条五宝没口子答应,随着四个徒弟,大呼小叫,一路去了。梁萧对阿雪道:“只怕这五个混蛋不守规矩,你守在家里,我也去看看。”

  跟着九人出了村子,向南走了二里地,只见前方有个草坡,上面横七竖八倒了三十来人,呻吟之声不绝于耳,坡上尚有四个粗壮少年,两个抱腿,两个抱腰,正跟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较劲。

   那人高七尺有余,一件羊皮坎肩在打斗中撕得粉碎,红褐长发披在肩上,浓眉有髯,一对虎目炯炯有神,脸上几道血痕,想必是斗殴时抓伤。但看他随手一摔,没将四人甩开,蓦地双目瞪圆,雷霆般一声大喝,双臂发力,一手一个,将两个搂腰的少年举了起来,双腿发力,将腿上二人甩出丈外,倒地不起,然后双臂凌空一合,那两个少年撞在一起,顿时昏厥。年轻人将人随手掷在地上,用蒙古话朗声叫道:“服输了么?”声如驴鸣,神威凛凛。梁萧瞧得暗暗点头:“这便是土土哈么,当真有些气概。”

  李庭儿四人不料只此走路的工夫,朋友们尽被他打倒,惊怒交迸,赶上前去。他们与蒙古人杂居,也懂些许蒙古语,杨小雀当先抢到,朗叫道:“土土哈,咱们还没打,就还没输。”土土哈看见他们,皱眉道:“你们来晚啦,好,一起上吧!”铁牛在地上呻吟道:“杨小雀,算啦,这次又打不过啦,这蛮子越来越厉害……哎哟……”

  杨小雀摇头道:“这次我们不一起上,一个对一个。”地上的汉人少年皆是惊诧,纷纷嚷道: “杨小雀你活腻了?”土土哈也露讶色,打量他道:“这话当真?”杨小雀道:“不错,我先跟你打!”土土哈点头道:“好,这么多年,你第一个对我这般说话,不管输赢,都是好汉。”杨小雀与他厮斗多年,虽然是敌非友,骨子里却对他颇是佩服,今日得他一句赞语,端的又惊又喜,当即摆了个架势,足取弓步,掌作虎形,叫道:“你来。”土土哈摇头道:“我让你先出拳。”

  杨小雀不敢托大,左拳一晃,直奔土土哈面门。土土哈见他出拳迅疾,甚觉吃惊,翻手抓他手腕;杨小雀右掌突地自小臂下穿出,扑的一声,打在土土哈胸口。掌上带了内劲,土土哈体格虽强,也觉隐隐作痛。胡老一见徒弟得手,得意笑道:“好一招‘暗渡陈仓’,下招是‘摧断山根’。”

  土土哈性子倔强,中掌之后,不后仰消势,反而运力前倾,顺势一拳,带起烈风,扫向杨小雀面门。这些日子杨小雀拆招无数,应变极快,土土哈拳势甫动,他便身形忽矮,使一招“摧断山根”,腿若蛟龙摆尾,借土土哈前倾之势,以巧劲一勾。土土哈站立不住,眼看便要倒金山、颓玉柱,但此人身手着实敏捷,危急间腿足发力,一个弓步,将极猛烈的去势生生刹住。忽听背后风响,杨小雀绕到他身后,双掌疾出,按他背心,这招“双龙抢珠”威力颇大,杨小雀拟将土土哈凌空震飞,让他跌得难看。

  土土哈半空中无处借力,应掌飞出。杨小雀心头一喜,哪知尚未收掌,手腕骤然一紧,竟被土土哈反手扣住,暗叫不好,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主,被土土哈滴溜溜当空一抡,摔出四丈开外,搅得尘土飞扬。此番变故横生,快如闪电,胡老一虽瞧得明白,却唯有咧着一张大嘴,全然来不及提醒。

  土土哈被震飞丈许,尚未跌倒,便双手拍地,挺身站起,兀自神完气足。杨小雀虽也挣扎而起,嘴角却挂了一丝血迹,显然伤了内腑。他拭去血迹,哑声道:“你我各摔一跤,扯了个平,大家再打过。”土土哈摇头道:“你受了伤,不打了吧。嗯,你拳脚很快,比起地上这些人,厉害了十倍也不止。”杨小雀还要再说,李庭儿拨开他道:“你先退下,且让我来。”赵三狗抢道:“换我来吧!”胡老一怒道:“他奶奶的,两个小杂种都滚开。摔一跤有什么了不得,头掉了也是碗大个疤。” 胡老十叫道:“什么话,打不赢还要打,占着茅坑不拉屎么?”胡老千道:“对,还是李庭儿来,只有李庭儿打得过他!”胡老万道:“还是王可来最好,昨天老子教了他几下绝招,正好用到这红毛鬼头上。”

  只因有言在先,五个人唯有遥遥指挥。忽听梁萧在身后冷笑道:“胡老一你们四个分明是死鸭子嘴硬。所谓一力降十会,这土土哈蛮力惊人,你打他十拳,他也浑然没事,但他抽空里还你一拳,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中条五宝齐声叫道:“老子跟他打,包管一拳便叫他趴下,决不打第二拳。”梁萧脸一沉,道:“你们答应过我什么?”中条五宝顿时气焰一馁。梁萧寻思:“你五个混蛋不知轻重,倘若当真出手,只怕要了这汉子的性命。”他想着走上山坡,那四人拱手道:“梁大哥。”梁萧点点头,向杨小雀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伤势!”杨小雀应声过去,梁萧在他胸腹间推拿数下,杨小雀胸闷之意顿时消解不少。

  土土哈看见来了个陌生人,心中奇怪,用蒙古语向梁萧道:“你也来和我打吗?”梁萧摇摇头,也用蒙古语道:“我不和你打,你打不过我的。”土土哈双眉一扬,朗声道:“你蒙古话说得好,也是蒙古人吗?好,我们两个打一次,也是一个对一个。”梁萧一楞,失笑道:“你这是向我挑战吗?嗯,你最擅长什么?”土土哈道:“这话怎么说?”梁萧道:“若是比斗拳脚,我胜你就像大雕捉拿小羊。但这般胜你,岂不是欺负你了。除了拳脚,你还会什么?”土土哈怒道:“你这厮尽说大话。我偏要比拳脚,有胆量的便过来交手。”上前一步,虎目含威。

  梁萧微微一笑,双腿一分,道:“我让你打三拳,若撼得动我,我便与你拼斗拳脚。”土土哈天生神力,能生裂虎豹,拳毙牯牛。没料到梁萧如此小觑,心中惊怒,但见梁萧虽不比自家矮小,说到体格,却远不及自己雄壮,何况便有自己的体魄,也未必就有自己的神力。略一沉吟,摇头道:“你别说大话唬人。我手重得紧,你小鞭子一样的人儿,三拳打罢,十个也打坏了,还是你一拳我一脚吧。”

  梁萧听他这一说,颇喜他气量恢宏,点头笑道:“打坏了也不怪你,只须让我退后半分,便算我输。”土土哈大怒,但见李庭儿等人神色自若,并无规劝之意,他并非一介莽夫,心知定有缘由,忖道:“我轻轻打他一拳试试。”便道:“好,若害怕的就先说,我收拳便是。”

   梁萧笑道:“你来,你来。”土土哈脸一沉,一拳直奔梁萧肩头,这一拳虽说留手,仍有三四十斤力道。不料一拳及体,却如中铁板,土土哈吃痛,收拳叫道:“你这汉子,好硬骨头。”梁萧笑道:“你不是叫做‘赤毛虎’吗,老虎的猛劲去哪里啦?轻手轻脚的,跟兔子一样。”蒙古话里,他这番话颇是辱人,土土哈浓眉一挑,再不答话,用上九成力道,击向梁萧左胸。李庭等人虽服梁萧之能,见状也是一惊:“梁大哥虽然武功绝伦,但挨了这拳,能不退后么?”

   梁萧见他拳来,却不动弹,直待拳劲及身,身子方才微微一仰,足下倏然入地三寸,直没至胫。中条五宝见这情形,眼中俱是一亮,齐声惊呼道:“萧大爷的‘立地生根’!”这招“立地生根”乃是黑水一派的不传之秘。当年在‘群英盟’上,萧千绝抵挡“南天三奇”之一姬落红的画戟,用的便是这招。诀窍在于后仰的一霎,内力忽生变化,将对方劲力引至脚跟。至于入地深浅,则由对方劲力大小而定。这本是极上乘的武功,须以极高内力方能驾御,要么便会一着不慎,反伤己身。萧玉翎当年传授时只知其法,无力示范。梁萧因为近日内功大进,方才练成这门功夫。

  土土哈见一拳撼不动梁萧,心头骇然,但他出手奇快,一拳未收,二拳又至,尚未击到,便听中条五宝齐喝一声:“弓弦劲。”喝声方起,梁萧忽地变后仰为前倾,便如拉满的弓弦,一放手便弹了回去。须知引弓之力甚大,一不留心,弓弦回弹,甚至能割伤开弓者自身。梁萧这招“立地生根”,便如生长于地的树木,用手一推,犹能来回摆动,倘若推力用足,反弹之时能伤人畜,其理与弓弦相同。

  但梁萧并非死木,乃是活人,身子回弹的一刹那,带上了土土哈的拳劲不说,更有梁萧本身之力,二力相合,胜过土土哈一倍不止。中条五宝喝声方落,便见土土哈飞出二丈之遥,摔得结实。但他筋骨强健,略一挣扎便即跳起,只觉手臂痛麻,胸口气血翻滚不已,一时瞪着梁萧,十分惊骇。他哪知道,梁萧已然手下留情,当年姬落红挨了萧千绝的“弓弦劲”,当场便已筋摧骨断,五脏俱裂了。

  李庭四人见状,齐声叫好,其它汉人少年也挣扎起来,大声欢呼。梁萧挨了这两拳,胸口微微发麻,暗惊道:“这厮蛮力也颇惊人了。”吐出一口气,哈哈笑道, “土土哈,你认输了吗?”土土哈心知今日遇上了高人,但他自幼丧父,独立支撑家业,性格磨炼得坚韧倔强,生平从未服输过,当下浓眉一扬,高声道:“好汉子,你敢跟我比试摔跤吗?”梁萧笑道:“折腾半天,这便是你擅长的么?好,就比摔跤。”土土哈吸一口气,撕下皮袍,赤裸上身,双脚微曲,两臂分开,其架势正是蒙古国术,摔跤之术。

  梁萧脱下袍子,掷给赵三狗。李庭儿凑前低声道:“梁大哥小心,这家伙摔跤术了得,从未败过。”梁萧点了点头。要知高手交锋,力求伤敌于身外,决不容人近身,就此而言,摔跤本是极下乘的法门,梁萧与土土哈较量,自取下乘,颇违本性。但既然放出话来,自然也当照办。他虽未练过摔跤,但听母亲说过,以他武技之精,不难揣摩其门道。当下足下微动,卖个破绽,土土哈觑到破绽,果然虎扑上来,来扣梁萧腰部。

   梁萧略退半步,抓住土土哈的手臂,反足勾他左腿。刹那间,两人四条胳膊,四条腿绞成一团。摔跤本是蒙古人从牛羊抵角、虎豹相搏中悟出的搏斗法子,后来又加入杀牛宰羊之法,更见威力。二人四肢交缠,盘旋疾走,寻隙抵暇,攻敌破绽,你一个“拧牛角”,我一个“骑骆驼”,时时出脚扫蹴对方下盘。旁观的少年皆是会家,看到精妙处,纷纷叫好。

  梁萧本力略逊土土哈,武技却高出他十倍不止,深谙借力消势之法,原本不用其它武功,三招之内,便能将他摔倒。但他颇爱土土哈风骨,不愿太早摔倒此人,让他难堪。

   如此你来我往,角了两个回合,梁萧正想寻个破绽,将土土哈摔翻,中条五宝却已不耐,胡老一嚷道:“老大,扣他腰部,锁他右肩,勾他左腿!”胡老十道:“顶他左边膝盖。”胡老百嚷道:“对,扣他腋下,用屁股顶他腰子。”胡老千道:“向右转,勒他脖子。”胡老万接口道:“掏他下阴。”王可惊道:“师父,这招可不能使!”胡老万两眼一翻,道:“老子这叫声东击西,吓唬吓唬他,趁他躲闪,踩他脚背……”王可道:“踩脚也是不行的。”胡老万给他一个栗暴子,怒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打个屁。”王可眼泪汪汪,好不委屈。

  这五人虽大呼小叫,但眼力奇高,所说无一不是土土哈的破绽。梁萧心中大恼:“我偏不按你们说的出手。”但那五人旁观者清,十只眼睛盯着,土土哈破绽稍露,五张嘴便争先恐后说出。梁萧身在局中,被他们七嘴八舌一搅,思绪反倒不及他们嘴皮子敏捷,而且土土哈摔跤之技精熟,若不依五宝的章法出手,一时竟难取胜。土土哈也听出话中之意,惊惶间极力补救。如此一来,倒似土土哈与中条五宝六人合力对付梁萧一个,角了四炷香的光景,还是难分胜负。

  胡老百见梁萧久久不能得手,不由焦躁起来,嚷道:“老大,你是否想故意输给他,存心要老子跟你没脸?”梁萧大怒,叫道:“胡说八道!”他说话分神,土土哈趁势欺进,反身一个背摔,将梁萧凌空抛了起来。众人齐齐惊呼。中条五宝同声叫道:“扣脖子!顶胸脯。”这一解数极为厉害,乃是反败为胜的杀着,倘若使出,梁萧倒地之前,借力打力,凌空一扳,便能将土土哈反摔出去。梁萧本也想到,但被五人叫出,偏偏不用。

  土土哈听得,忙将头一缩,护住脖子,不待梁萧落地,陡然掩上,双手扭他手臂,左腿扫他下盘,头则顶他颈项,三招并发,迅雷不及掩耳。当此危急之时,忽见梁萧双足一点,身子腾空,蜷成一团,好似风车一般,顺着土土哈扭转之势滴溜溜转了一转。土土哈不料他变化如此诡奇,一脚扫空,脑袋收转不及,没顶着脖子,却顶在梁萧双膝之上,痛得他哎哟大叫。

  梁萧这一下被逼用上轻功,暗叫“惭愧”,借土土哈头撞之力,身子张开,轻飘飘落到他身侧,方要动手反击,那边中条四宝早已嚷开:“勾他左腿,撞他屁股。”梁萧却不照办,牵住土土哈的胳膊,飘然走出一步。

   这一步玄奇异常,正是“九九归元步”,因是借力而发,土土哈被他一牵,几乎扑倒,无奈上前一步,未及站稳,梁萧转身又走一步。土土哈站立不住,只得猛跨一步,横扫梁萧下盘,谁想足下一空,梁萧人影俱没;土土哈扭腰挥臂,欲要摔开梁萧双手,哪知他腰身扭向何处,便被梁萧带往何处;刚刚动念后坠,梁萧早已将他向后牵引,想要前冲,梁萧已然前方拖拽。往左时,梁萧在左,往右时,梁萧在右,总是料敌先机,抢先一步将他带动,土土哈随他走了十来步,步法已是零乱不堪。

  要知摔跤最重下盘功夫,土土哈足下失措,顿时破绽百出,中条五宝叫喊声更急。但梁萧全不理会,只带着土土哈以“归元步”行走。他越走越快,土土哈也不由自主越转越快,走了片刻工夫,只见梁萧身形一变三,三变六,人来人去,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土土哈便似被牵了鼻子的牯牛,跟着他东转西转,走个不停。

  又转了一会儿,梁萧忽地撒手,微笑着站在一旁。土土哈虽得自由,却如风魔般就地疾旋,无法稍停,他心中清明,欲要停住身形,但此时带他旋转之力,却是他此前挣扎之力的总和,被梁萧以归元步尽数借来,还施在他身上,任他气力再强十倍,也难抗衡。众人正自不明所以,突见土土哈双腿互绞,坐倒在地,兀自如陀螺般滴溜溜乱转。众人一怔之后,笑成一片。土土哈好容易手足并用,刹住旋转之势,却觉一阵头昏眼花,胸闷异常,早先他心中尚觉惊怒,此时却已怒意尽去,仅存骇然了。

  胡老一挠头道:“既不扭他,也不绊他,借他气力,逼他自己摔倒。老大你这招高明是高明,但不是摔跤。”胡老十也道:“对,老大这是武功,还是穷酸的武功,老子最讨厌穷酸的武功啦。”梁萧皱眉道:“胡说,摔跤术里也有借力打力的法子。我不战而屈人之兵,比用蛮力高明多了!”这时土土哈忽地一跳而起,高声叫道:“手脚上的本事,我比不上你,但我仍不认输。”众泼皮大怒,这个嚷道:“土土哈,你裤子都输掉了,光了屁股还不认输?”哪个叫道:“这位大哥法术高强,土土哈你肉眼凡胎,能跟他斗么?”“对,这叫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滚你姥姥的臭鸭蛋吧。”七嘴八舌,极尽挖苦之能事。土土哈面皮时青时红,瞋目不语。梁萧却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颇是激赏,挥手笑道:“都闭嘴吧!”

   众人顿时寂然。梁萧笑道:“要比什么,随你挑选。便是烹饪饭菜,女线针红,我也奉陪到底。”心道:“就算比女线针红,凭我编竹子练出的手法,想也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人。”众人听得他一说,顿时哈哈大笑。若换了是别人,土土哈定当是侮辱他,但听梁萧说出,也不由笑道:“我不会这些,比不过你。你等我一会儿,我立时便来。”梁萧点头道:“好!”土土哈拔足飞奔,往北去了。

  众人均是猜测他做什么去,议论纷纷。不一阵,便听北方马蹄声响,两骑人马飞也似赶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土土哈乘一匹褐色大马,背负弓箭驰在前面,后跟一个留三塔头、面皮白净的蒙古少年,也背负弓箭,乘一匹白马。众泼皮纷纷怒喝:“土土哈,你去找帮手么?”“打不过就叫囊古歹来帮忙,土土哈你不害臊吗?” 梁萧却猜到缘由,眉头微耸。

  土土哈跳下马来,也不理众人聒噪,向梁萧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这马是向囊古歹借来的,他听说了,也要来看。”梁萧道:“无妨,你要跟我比骑马射箭吗?”土土哈点头道: “正是。”众人均是一呆。土土哈扬声道:“囊古歹,你把弓箭给他。”那蒙古少年将弓箭取下,递给梁萧。土土哈手指远处的垂杨柳道: “我们射柳条!各射三箭,看谁射得远,射得柳条多,谁就胜了。”此时方才入春,柳条细嫩,柳叶还未长出,要想射中颇是困难。梁萧皱眉道:“好!你先来。” 他从未练过骑射,但自恃眼力臂力,想也不难应付。但所以让土土哈先射,固是“知己知彼”之策,更有“现学现卖,新鲜热辣”之意。

  土土哈也不推辞,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距柳条越来越远,渐有三百步之遥。众人无不骇然:“他去这远射?”梁萧看在眼里,眉头大皱。只见土土哈疾驰之中,倏地转身,挽强弓,引白羽,嗖的一声,箭出若电,将细柳条一截两段,其势不止,羽箭没入树干之中,嗡嗡直颤。囊古歹脱口叫好,叫声方起,土土哈马不停蹄,第二箭离弦而出,他有心显露本事,这箭方出,第三支箭搭上弓弦,瞬息出手,衔着第二箭的箭尾,便似追星赶月一般,哧的一声将头一支箭纵向剖开,变做两支,其势不止,与第三支箭并镞齐飞,刹那间将三根柳条齐齐截断。

  到此之时,囊古歹叫好之声方才落地。众泼皮个个面无人色,皆想道:“若是他早用箭射,咱们向阎王爷报到多时了。”

  土土哈纵马驰回,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梁萧,说道:“你来!”泼皮们一个个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又变法术,大显奇能,挫败土土哈。谁知梁萧沉默片刻,摇头道:“我输了,这个我做不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胡老一嚷道:“不成啊,老大,不能认输。”胡老十道:“是呀,你是老大,你一认输,咱们跟着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输。”其它三人纷纷称是。梁萧铁青着脸,将手中弓箭扔给囊古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中条五宝迎面拦住,齐声嚷道:“老大,你这么一走,老子岂不也威名堕地啦!”

  梁萧冷笑道:“好啊,有本事,你们来!”中条五宝自忖不能,纷纷哑口无言。

   土土哈将弓箭交给囊古歹,忽地上前两步,双手按胸,向梁萧躬身说道:“请问大名。”梁萧知道这是蒙古极高的礼节,心头诧异,说道:“我叫梁萧。”土土哈奇道:“你是汉人么?汉人中少有蒙古话说得这么好的。”顿了一顿,又道,“我是钦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萧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正色道:“你武艺很好,为人豪气,我很喜欢,要请你喝酒。”梁萧笑道:“你的弓箭也很厉害,蒙古人中数你第一吗?”囊古歹接口道:“不是,当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颜!”这几句竟是用汉话说出来。梁萧心道:“原来是他,将军神箭,名不虚传。”一转眼,瞧着囊古歹,笑道:“你汉话说得不坏!”

   土土哈大笑道:“这里的蒙古人,数囊古歹最有学问,他还能作汉人的曲子。”梁萧点点头,对李庭儿四人道:“听到了么。蒙古人都愿读书,你们还不肯学好?” 四人面红耳赤,低头无语。囊古歹面露傲色,扬声道:“成吉思汗在《扎撒》中说过:‘读书的寻常人终究会胜过天生的聪明人’,须得明白汉人的学问,才能统治他们。”土土哈听得是成吉思汗所说,顿时肃然起敬道:“说得极好。”梁萧忽道:“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认字,不读书,却是为何?”囊古歹一楞,不知从何回答。梁萧哈哈笑道:“打仗杀人,有没有学问也没关系,但理财算账,却非得学问不可了。”囊古歹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梁萧转身向李庭儿道: “你和赵三狗、王可去买酒买肉,杨小雀有伤,跟我回去。”土土哈急道:“我请你喝酒,你不要买。”梁萧道:“这次我请你,下次你请我吧!”不容他分说,扣住他手臂,土土哈被他扣住要穴,顿时动弹不得,心道:“他的手像有魔法一样,真是奇怪。”却听梁萧又道:“囊古歹你也来。”囊古歹含笑答应。

  土土哈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须得要回来。”梁萧道:“交给赵三狗便是。”赵三狗领命,自与泼皮们交涉,泼皮们大败亏输,不敢违拗,只得引他去取。

  一行人一路说话,到了竹屋前,阿雪正自担心,远远瞧到,欢喜道:“回来啦!”梁萧对土土哈道:“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很美!”他说蒙古话,阿雪不懂,望着梁萧,梁萧笑道:“这是土土哈,他夸你长得美呢。”

  阿雪双颊绯红,低头一笑,转身进屋去了。

  梁萧道:“土土哈,你不会说汉话么?”土土哈道:“我听得懂,但说不好的!”梁萧道:“我妹子不懂蒙古话,你来我这里,就说汉话,我去你们那里,就说蒙古话。”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汉话道:“好!”

  阿雪捧出羊肉,依梁萧坐下,梁萧将比斗之事说了。阿雪大觉有趣,说道:“土土哈你好厉害,哥哥也成了你的手下败将!”土土哈忙摆手道:“不不,论拳脚功夫,我输得掉了裤子,都光屁股啦!”他急切间找不到妥当之言,便将泼皮们骂人的言语说出来。阿雪一听,羞得面红耳赤。

   半晌工夫,李庭儿四人将酒肉买到,将土土哈的失马也拉了来。喝了阵酒,梁萧问道:“土土哈,你是钦察人,钦察离这多远?”土土哈道:“远得紧呢,我离开钦察时四岁,来中原已六岁,足足走了两年。钦察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大一条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罗斯境内伏尔加河),河边住了许多色目人,红头发黄头发都有的。”

  梁萧听得悠然神往,叹道:“天下真是广大。”他对阿雪道:“待我报了爹爹的仇,我们也去钦察见识。”阿雪大喜道: “哥哥说话算数?”梁萧一笑,道:“自然算数,到时候你若嫁了人,让你丈夫也同去。”阿雪笑容一敛,低头道:“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萧皱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么?”阿雪默不作声。

  土土哈始终目不转睛看着阿雪,忽道:“梁萧,我很喜欢你妹子,我还没娶妻,把她嫁给我好吗?”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爽,对婚姻之事也是想到便说,全无滞涩。众人听得一楞,中条五宝哈哈大笑,胡老一叫道:“笨丫头要嫁人啦,哈哈,好玩好玩!”阿雪面红耳赤,骂道:“你们放……放……”但她女孩儿家,终究说不出那个‘屁’字,胡老十逮到话头,笑道:“你放呀,放呀,你怎么放不出来……”正说得开心,屁股上挨了梁萧一脚,五人哈哈一笑,抓了酒肉,一边聒噪去了。

  土土哈道:“我还没娶亲,娘常催我,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待人很好,不像其它汉人女子那么多心眼,我一看就喜欢,若你答应,我用这九匹钦察马做聘礼。”梁萧道:“聘礼就不用了,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顾视阿雪道,“阿雪,你怎么说。”阿雪脸上倏地血色尽失,咬着唇道:“哥哥让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听,只道大事已定,喜道:“好啊,我禀告了娘,就来迎你。”

  梁萧瞧了阿雪一阵,摇头叹道:“阿雪,你愿嫁就嫁,不愿我丝毫不会迫你,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阿雪秀目微微一红,忽地流下泪来,拼命摇头道:“阿雪说了,阿雪说了,我不嫁,就做个老姑娘……”忽地钻进屋里,放声大哭。

  土土哈看得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萧略一沉吟,叹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唯有作罢!”土土哈一怔,叹道:“可惜。”囊古歹奇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三从四德么?父死从兄,梁萧你答应了不就成了。”

   梁萧冷笑道:“三从四德么,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说道:“你的性子不像汉人,倒像是蒙古人。”梁萧微笑道:“我娘是蒙古人,我算半个蒙古人。”他端起酒笑道,“虽打不成亲家,还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举酒笑道:“对,做朋友。”囊古歹笑道:“既然大家这么投缘,不妨交换信物,结为安答。”梁萧淡淡一笑,道:“何须那些俗套,心中是安答,便是安答!”那二人只觉热血上涌,齐声道:“对,心中是安答,就是安答!”一时间,七人同声大笑,将碗中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喝酒放歌,闹了半天,方才散去。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时常带些酒肉,来梁萧处聚饮。看见赵三狗四人练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觉羡慕。梁萧见胡老百闲得无聊,便让他传授二人拳脚兵刃,自己随意指点一些内家功夫。土土哈与囊古歹投桃报李,也将骑射之术传与众人。

   梁萧当日骑射败于土土哈,嘴上认输,心中却颇有不服。他悟性奇高,眼力臂力俱臻一流,精进神速,与土土哈日以赌斗骑马射柳为乐,十局之中,梁萧初时胜三局,败七局,但月余之后,便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也是天生的练武奇才,得高手指点拳脚兵刃,如虎添翼,李庭儿四人联手,也往往敌他不过。

  二月时光忽忽而过,已至暮春。这天,梁萧正编一把竹扇,忽见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儿四人有说有笑,乘马而来。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经和好,反倒如胶似漆,成了极好的朋友。

   六人下马上了山坡,梁萧见六人都是一脸喜色,便放下活计,起身笑道:“甚事这样欢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终于下圣旨啦!签军二十万,大举南征!”梁萧奇道:“南征?征哪里?”囊古歹笑道:“征宋呗?以往两次征讨大宋,皆有不利,这次圣上必是下了决心,不灭大宋,绝不甘休。”梁萧眉头微皱,暗忖道: “好端端的,打什么仗,岂不要死许多人?”他一向淡漠国家大事。

  对胡汉之争,虽有疑惑,却也懒得多想,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们都签军了么?”土土哈道:“今天得了信,我和囊古歹都签到了,这方圆百里的蒙古人不多,不过百家,囊古歹的爹爹就是这里的百户,我们跟他出征。梁萧,我想托你照拂我娘。”

   梁萧满口应允,望着李庭儿和王可,道:“你们怎么样?”李庭儿道:“本该我爹爹出征的,但他身子不好,是以由我代他;王可他爹早年战死,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弟,所以他也签啦。杨小雀和赵三狗虽不是军户,但这次征兵多广,十六岁以上男子,但凡武艺精熟,均可从军。他们既有武艺,自也顺顺当当地签了。”

   阿雪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如愿从了军,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说得极是!我都欢喜胡涂了,早知道就该打头苍狼、野猪什么的,让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爱吃阿雪做的饭啦。”说着目光炯炯,望着阿雪,阿雪脸一红,低头不答。土土哈对她犹未忘情,此次出征,母亲要他成婚了再走,他也没答应,但看阿雪如此模样,不觉心头暗叹,一腔喜悦中多了丝阴影,挥之不去。

  众人坐定,梁萧说道:“常言道:瓦罐不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你们都要小心。”众人轰声应了,然后谈起前程,甚是憧憬,都盼着立功沙场,获取功名。梁萧对此虽无兴趣,但既然说起,也就姑妄听之。

   此时间,中条五宝从山上道观下来,听到从军之事,顿时乱作一团。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天上传来尖锐的鹰唳。胡老一听得一楞,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秃鹫在半空中盘旋。不由脸色一变,嚷道:“别闹啦,看!”其它四人一看,也露出惊容,胡老一奔到空地上,撮着嘴唇,一声长啸,那只秃鹫从天而降,落到胡老一肩上。胡老一从它爪上取下一支竹管,肩着秃鹫奔回来,举着张纸条子嚷道:“老大,老大,老子不识字,你帮着瞧瞧。”

  梁萧接过纸条,中条五宝纷纷围上,神色紧张,梁萧心头奇怪:“这五个贼厮鸟着什么急?”定睛看那纸条,念道:“湘潭丢找!”四个字写得拙劣,但笔力极强,似要破纸而出。梁萧正觉摸不着头脑,中条五宝却一跳而起,齐声对梁萧道:“老大,告辞了。”梁萧奇道:“为何告辞,这纸条是谁写的?什么含义?”胡老一道:“这是萧大爷写的,说在湘潭追丢了老穷酸,让咱们去帮他找。”梁萧顿时会过意来:“萧老怪自负平生,既然追丢了人,必然深以为耻,将‘在湘潭追丢老穷酸,你们来帮我找’如此简略,绝不写‘追丢老穷酸’或是‘来帮我找’,但这五个傻瓜却能领悟,倒是奇哉怪也!”

  中条五宝说完,对徒弟们嚷道:“老子走了,你们好自为之。”众人莫名其妙,正要询问,五人早已急匆匆撒腿便走,忽地人影一闪,梁萧横身拦住五人,厉声道: “不许去!”胡老一道:“为什么?”梁萧怒道:“我是老大,不许你们去帮萧千绝。”胡老一摇头道:“你是老大,萧大爷却是祖宗,老大怎么也比不上祖宗的。”

  梁萧大怒,本想用强留下五人,但数月来朝夕相处,却又有些下不了手。只得道:“那好,你们说,为何这样帮助萧千绝?若不能让我心服,决不让你们走。”五人对望一眼,胡老万无奈道:“你是老大,老子才给你说,可不能告诉别人。”其它四人回瞪众人道:“都给老子滚开。”将其它人一一推得老远,并严防众人上前。梁萧看了,大觉诧异。

  胡老万咳嗽一声,方才低声说道:“我们兄弟五个,少年时曾在河南闯荡。

   那年元宵节,我们到开封看花灯。途中我发现一条人影在屋顶上飞奔,轻功好生了得。我们一时兴起,偷偷跟在后面,瞧他去哪里。不料到了隐蔽处,那家伙打开背上口袋,拉出个花里胡哨的娘儿们,那家伙解开她穴道,也不管她哭得死去活来,就来撕她裤子。”梁萧冷笑一声,鄙夷道:“那人就是萧千绝么?果然不是好东西。”胡老万双手乱摆,说道:“错啦,错啦。萧大爷光明磊落,敢做敢当,就算是撕娘儿们裤子,也是大庭广众里撕,那会躲躲藏藏地撕。”梁萧呸了一声,道: “那还不是一样么!”胡老万两眼一翻,道:“就不一样,你再把萧大爷比那个臭贼,老子就跟你翻脸。”梁萧暂且忍住气道:“也罢,你继续说。”

  胡老万方道:“结果老子想,爹说娘儿们都是祸害,不能碰的。当年他就是一着不慎,中了老妈的圈套,才有老子五个,事后大大地后悔。”梁萧这才明白他们处处摆出不跟女人说话的模样,并非瞧不起,而是心中害怕,想要大笑,又觉须得做出脸色,只好忍住。

  胡老万道:“于是老子大发善心,跳出来关照那个家伙,叫他不要碰那娘儿们,否则也会跟老爹一样,大大地后悔。不料那厮却大光其火,说关老子鸟事。”梁萧虽不十分明白,也知那人正在为非作歹,却被五人当场撞破,自然生气。

  却听胡老万说道:“老子好心没好报,当时也很生气,跟他对骂一阵,双方就开打。不料那贼厮鸟武功十分古怪,身子东一扭,西一扭,弯来拐去,像条花花绿绿的菜花蛇。”梁萧心中一动,忖道:“这般说起来,倒像是脱欢走狗哈里斯了。”

   胡老万续道:“老子一不小心,被他打倒。四个兄弟见状,一起上前,但那厮武功太怪,只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四个都被他打倒了。”梁萧寻思道:“不对,若是哈里斯,怎挡得住四宝联手合击。”却听胡老万道:“眼看那厮绷着一张臭脸,要杀大伙儿。就在这时,忽听到头顶上有人冷笑。老子忍痛看去,就见屋顶上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轻飘飘的,好似浮在空中一样,老子以为是见了鬼,吓得大声叫唤,谁知那个影子开口说道:‘老夫最厌三等人,一等是冒犯于我之贼;二等是忘恩负义之辈,三等便是奸淫妇女之徒。今日既撞上,算你运气,看你武功不错,留你全尸,你自戕了吧’……”

  梁萧冷哼一声,道:“是萧千绝么?”胡老万奇道:“老大好聪明,老子本想卖关子的,你却先猜到了!”梁萧道:“这等臭屁,除了萧千绝,谁放得出来?”胡老万点头道:“对呀,当时老子也觉得他大放臭屁,哎哟!”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号道:“错了,错了,萧大爷,老子错了。”梁萧又好气又好笑:“萧千绝远在湘潭,你怕什么?”胡老万正色道:“不管他在哪儿,老子也不能说他坏话。”梁萧暗叹了口气,问道:“后来呢?”胡老万道:“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啦!那厮不知好歹,跟萧大爷动手,输得个落花流水,夹屁而逃,但他武功很怪,萧大爷纵然伤了他,却没杀得了他,被他逃了。”梁萧心道:“此人能从萧千绝手下逃命,却也了得。”又问道:“你知道那人的名号么?”胡老万挠挠头,皱眉道:“这个……这个,萧大爷好象说他叫活骆驼。”梁萧哭笑不得,呸了一声,道:“还死骆驼呢。你连大仇人的名号也记不清么?”

  胡老万笑道:“反正都是骆驼,死的更好。”顿一顿,续道,“当时老子爬不起来了,胡老一胡老十受伤太重,就要死啦!眼看咱们中条五宝就要变成中条五鬼,忽听得萧大爷叹了口气,没有去追那个臭骆驼,却来救老子五个。老子当时好生感激,心想萧大爷这种大高手,不去追人,却来救人,是很没脸子的事情,换了我们,一定痛打落水狗,哪顾别人死活。过了几天,咱们伤好了,一心要拜萧大爷为师。”说到这里,胡老万忽地嘴一撇,号啕大哭,他这一哭,众人颇是惊奇。胡老一骂道:“胡老万,你洒猫尿作甚?田里又不差你那点水!”其它三宝纷纷称是,只是防范众人窃听自家臭事,不敢移步,只你一句我一语远远开骂,胡老万也不管他们,只是大哭。

  梁萧想了想,道:“胡老万,莫不是他说你们太傻,不收你们么?”胡老万听得,立时止了哭,泪汪汪地瞪着梁萧道:“老大你怎么知道?”梁萧道:“这等事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胡老万颓然道:“是呀,萧大爷嫌咱们傻,不要咱们,又说他有徒弟了,不想再收了。咱们却不死心,缠着他不放,结果,萧大爷被老子的诚心打动了。”梁萧冷笑道:“那是什么诚心,分明是脸皮够厚。”胡老万道:“那又怎样?总之萧大爷说不收徒,却可以指点老子功夫。”说到这里,他望着梁萧道, “老大,萧大爷救了老子性命,又教了老子功夫,你说,他叫我去,我去不去?”梁萧沉默半晌,挥手叹道:“罢了,你们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五人听得一声欢呼,胡老百叫道:“老大,你别伤心,老子找到老穷酸,还回来见你。”梁萧只觉眼角一热,嘴里却骂道:“伤心个屁,你们滚蛋大吉,我开心还来不及,快滚快滚,看着你们就生气。”五个人嘻嘻哈哈,一阵风去了。

  杨小雀和李庭儿四人叫着追了几步,眼看追赶不上,想到五人授艺之恩,不禁落下泪来。

  梁萧道:“有什么好哭,你们既是他们的徒弟,他们早晚会回来。”这时间,忽见赵四急匆匆往山坡而来,一脸焦急。还没上山坡,便嚷:“不好啦,不好啦!”赵三狗迎上去,叫道:“爹爹,出了什么事情?”

   赵四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拨开儿子,拉住梁萧道:“好……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聪明……最……最能干,你……你定要想个法子!”梁萧道:“您老慢慢说!”赵四喘过一口气,惶惑道:“不知道怎生回事?方才西华苑来人说,朝廷签军,签到了三狗儿啦!”赵四又指着杨小雀道,“还有小雀儿也被签啦,这下怎生是好?咱们明明都不是军户啊!怎么也被签了呢?”跺着双足,都快掉下泪来。

  梁萧瞧了杨小雀和三狗儿一眼,却见二人均是心虚,低下头去。又听赵四道:“好侄子,你可千万想个法子,将这差使儿推了。”梁萧皱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赵四听他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赵三狗一眼,叹了口气,一步一挨,回家去了。

  入夜时分,赵四夫妇又带着赵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芦,全家四口来寻梁萧。赵四最为着急,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想出个绝妙法儿,推了差使。赵三狗却怕梁萧横插一足,坏了好事,双眼东张西望,心神不定。

  梁萧默然良久,方道:“赵四叔,这事我管不了!”赵四急道:“侄子你恁地聪明,怎会没法子?”梁萧摇头道:“这事我真管不了,不是我没法子,而是我不愿管。”赵四听得摸不着头脑。

   梁萧向赵三狗道:“三狗儿,你想好了?真要从军么?”赵三狗看看父母,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就搧了过去,喝道:“小畜生你懂个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当年活蹦乱跳,一顿吃半头猪的身坯,那一出去,却连把骨头也没回来,老子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小畜生,你再点头?”一路拳打脚踢,赵三狗也不躲闪,随他怎么殴打,只是拼命点头。父子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梁萧叹口气,止住赵四,说道:“赵四叔,以我所见,三狗儿年纪大了,见识也多了,终究不会甘居乡下。鸟儿的翅膀硬了,终是要飞上天的,鱼儿的个头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赵四听他这一说,呆了半晌,忽地抽噎起来,说道:“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战场,刀呀枪的,搪着就完了啊……”说着已是老泪纵横。梁萧盘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赵四见梁萧不肯帮忙,大势已去,颓然叹了口气,扶着门踉跄出去。梁萧道:“三狗儿,送你爹回去!”赵三狗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小葫芦奇怪道:“爹哭什么呀?”赵四家的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阿雪拿了块麦芽糖,塞给小葫芦,笑道:“来,吃糖糖!”小葫芦欢喜道:“多谢阿雪姊姊。”阿雪将她搂在怀里,道:“我们去外面玩儿。”看了梁萧一眼,转出门去。

  赵四家的始终不作声,只是垂头坐在柜边,过得半晌,梁萧睁眼道:“四婶婶,您有话说么?”赵四家的忽地一惊,强笑道:“没,没!我就坐坐!”梁萧道:“好,您坐。”又闭上双目。赵四家的坐了许久,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

   过得半晌,阿雪轻手轻足,走了进来,轻声道:“哥哥,我将赵四婶送回家啦!”梁萧睁眼望着她,目光闪动,许久叹道:“阿雪,你过来!”阿雪傍他坐下,梁萧略一默然,缓缓道:“再过三日,我便要从军出征!”阿雪闻言娇躯一震,小口微张,眼中露出骇然之色。梁萧苦笑道:“按理说,我大仇未报,该当一心练好武功,可……”他说到这里,目视摇晃不定的烛火,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半晌方道:“但我终究放心不下他们六个,尤其是三狗儿,他是赵四婶的儿子。四婶对我爹一片痴心,可爹爹无法回报她……刚才不论四叔怎么求我,我也决不会动心,但见四婶一句话不说的样子,我就想起我妈,心里十分难受。”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想了许多,终究还是随他们走一趟的好。阿雪,我走以后,你好好对待四叔四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总会把三狗儿平安带回来。”

   阿雪呆呆地一语不发,只是那么坐着。坐了许久,恍恍忽忽进了里屋,便躺上床睡了。梁萧却只想着着出征之事,此事委实大违他的本性,一则军旅颇多羁绊,二则若为征战荒废报仇之事,如何能让亡父灵魂安宁,再说留下阿雪一人在此,委实叫人难以放心。他心中矛盾已极,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后三日,土土哈、赵三狗六个都忙着出征之事,也没前来。梁萧却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依照中条五宝传授六人的枪法,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马匹,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刃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练好之后,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而言,固然难练,但武功练到梁萧的地步,武学之理一通百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梁萧揣摩两日,便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已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之时,阿雪便在旁观看,只是心事重重,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

   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忽地高叫道:“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啦?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骑马并肩,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哉。”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

  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道:“就如你们所愿吧!”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它人听得又惊又喜。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当真跟我们一起去么?”

   梁萧冷笑道:“离了老子,你们四个猪头猪脑,没的丢了性命。”但见四人倏地红眉肿眼,不由眉头大皱,道:“不许哭,没得丢了志气。”阿雪也笑道:“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把揪住梁萧,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么?”梁萧道: “这是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道:“给你爹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里了!”众人皆是一惊,囊古歹叫道:“你这叫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左右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既然从军,便将小名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便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名字写在桌上。三人各各答应。

   土土哈道:“如今再多三人,便是个十人队了,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好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用。” 囊古歹摇头道:“不用如此。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就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道:“这样很好,咱们早点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点头微笑,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但听得天上殷雷阵阵响起,片刻工夫,淅淅沥沥,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头昏昏的,洗漱过后,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只见雨水哗哗啦啦从屋檐落下,便如一道水晶的帘子挂在眼前,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梁萧凝望着南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竹制的门扉。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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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四章 冰炭加身

梁萧听出是胡老万,微感吃惊,望观外看去,只见“中条五宝”在松林边探头探脑,向道观张望,此时公羊羽身为冰雪覆盖,那五人并未看出端倪。

   过得半晌,胡老千叫道:“没人答应!老穷酸真的不在啦。”胡老百嚷道:“气死人啦,气死人啦,那浑小子竟敢骗老子,老子不把他剁成八块,誓不罢休。”胡老十道:“对啊,还有那个穿道士袍的娘儿们,忒也可恶。这次大家一拥而上,先把她打倒了,再对付浑小子,再往后么,一把火烧了这个鸟房子……”

  胡老一插嘴道:“那两个雌儿怎么处置?”胡老万不假思索,随口便道:“用绳子捆成粽子,丢下山去摔死。”阿雪听得心中大惧,忍不住挪了挪身子,靠梁萧近些。

  却听胡老一道:“老子不爱捆女人。胡老万,主意是你出的,大家说好啦,要捆你捆。”胡老万道:“老子也不喜欢,胡老千最喜欢捆女人啦。”胡老千怒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过了,你栽赃老子。”两个人挥舞兵刃,乒乒乓乓又打将起来。

   梁萧见五人上蹿下跳,浑然不怕被观里人听到,不觉心中犯愁:“这五个傻瓜武功厉害,当真闯进来,我以一敌五,哪有胜算?”正皱眉苦思,忽听胡老百又道: “大伙儿来瞧,这里有个雪人儿。”梁萧心头咯噔一下。又听胡老十啧啧道:“这个雪人儿做得好,像极了老穷酸。”胡老十拍手笑道:“是呀,像极了!老子最恨老穷酸,瞧老子踹它个落花流水。”

  梁萧一惊,方要抢出观外,忽听胡老一怒声道:“为啥是你踹,老子是哥哥,该让老子先来。”胡老十道:“你一脚就踹没了,老子不上当。”胡老百笑道:“你们都不要争了,还是老子先踹。”胡老一吼道:“放屁!”胡老百一声惨叫,随即吼道:“你敢踢老子的腿?”二人呼呼喝喝,动上了手。胡老十忙道:“别打啦,别打啦,大伙儿都是亲兄弟,打虎还要亲兄……哎哟……胡老一你这条疯狗。”也扑将上去,三个人抱在一起厮打,手抓牙咬,搅得雪泥四溅。梁萧瞧得既觉好笑,又气五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三个人揪打一阵,蓦地分开,坐在地上呼哧喘气。胡老十道:“老子有个法子。雪人只得一个,咱们人有三个,所以再垒三个,一人一个,就互不争抢啦。”梁萧心道:“胡说八道,再垒两个便够了,怎说再垒三个?”只听胡老一笑道:“胡老十你算错了。”梁萧心想:“胡老一身为兄长,终归明白一些!”只听胡老一笑道: “应该再垒一个。”梁萧不觉怔住,只听胡老百怒道:“胡老一你就知道一,梨买一个,猪杀一头,饭吃一碗,真他妈没出息。老子以为,该垒四个。”

   三个人一边争吵,胡老千、胡老万闻声好奇,停了打斗,凑上来问明缘由,胡老千当即一拍大腿,大声道:“该垒五个,因为咱们是‘中条五宝’,所以垒五个。” 胡老万道:“大错特错,依我看来,垒两个最好。”梁萧心道:“方才垒两个是对了,现在垒两个就离谱了,这五个家伙,真是白痴么?”

  梁萧猜得一点不错,这“中条五宝”确是算术白痴。不仅他们白痴,他们老爹也白痴,当初老头子痛定思痛,用“一十百千万”给五个儿子命名,本想讨个口彩,谁知仍没让儿子们开窍半分,只由一个白痴变作五个。此时此地,只见五宝坐在雪地里,扳着手指,眉头紧皱,拼命计算这个天下间最最简单的算术问题。阿雪委实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中条五宝”闻声一齐掉头,回望道观,大声嚷嚷道:“谁在笑?他妈的,谁在笑?”梁萧见势不妙,向阿雪道:“你呆在观中别动,我先出去。”阿雪急道:“我跟你一起去。”梁萧道:“他们斗不过我的,你先瞧着,若我落了下风,你再来帮我。”阿雪将信将疑,略一点头。

  中条五宝见无人答应,正欲扑向道观,忽见梁萧出来,顿时散成一个半圈,大声嚷道:“好呀好呀,浑小子出来送死啦?”边说边向道观里觑眼张望,他们对了情甚是忌惮,早就商量妥当,见了她就一拥而上,不给她各个击破的机会。

   梁萧笑道:“谁来送死啊,我是好心来教你们算术。”胡老千怒道:“你有这么好心?哼,老子先把你做了!”梁萧摇头道:“先不忙做老子,你们不是要做雪人吗?”胡老万道:“是呀是呀,但关你屁事!”梁萧笑道:“老子知道该垒几个雪人儿。”中条五宝对望一眼,齐声问道:“垒几个?垒几个?”梁萧道:“你们有五个人,原本该垒五个的。”胡老千狂笑道:“老子算对啦!”其它四人无不怒视梁萧。

  梁萧冷笑道:“谁说你胡老千算对啦?”胡老千大怒:“你分明说是五个。”梁萧道:“老子是说,倘若一人垒一个……”胡老一心头一喜,忙道:“垒一个,是老子对了。”梁萧怒道:“老子说的是五个人一个垒一个,就是五个。”

  胡老千道:“那还是老子对了。”

   梁萧不胜其烦,懒得理他,指着远处,道:“但那里原本有了一个,故而就该用五个减去一个,你们说还剩几个?”中条五宝眉头大皱,扳动手指,但越扳越胡涂。虽然此等减法对于普通人而言再简单不过,但对这五个人而言,却无疑是再难不过的了。梁萧看他五人模样,心知自己猜得不错,笑道:“你们慢慢算,谁先算出来,谁就最聪明。”五人一听大急,赶忙计算,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去。

  梁萧估摸了情已然走远,转回观中,对阿雪道:“你去告诉公羊先生吧。”

   阿雪见五个人堵住观门,惴惴道:“他们不会动手么?”梁萧笑道:“当然不会,一个个乖得很呢!”阿雪怯生生地自五人间穿过。见那五人果然一动不动,只是皱眉托腮,神色苦恼。阿雪心觉有趣,冲梁萧一笑,走向公羊羽,刚走几步,忽听得极远处,飘飘忽忽传来芦管之声,百转千回,凄怨至极,虽是逆风而行,却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在狂风中载沉载浮,始终不被吞没。

  芦管声入耳,中条五宝齐齐跳起,嚷道:“萧大爷来啦,萧大爷来啦。”梁萧双眉一挑,心道:“怎来得如此之快?”公羊羽也寻思道:“萧老怪想必一得消息,便立马赶来,嘿,真是兵贵神速、剑及履及!”他转着念头,身子兀自不动,只听中条五宝扯起嗓子,仰天长啸,啸声顺着风势远远传出,二声未绝,头一声回音已然传来,此起彼伏,威势颇是惊人。阿雪被这么一闹,惊得忘了说话。

   梁萧精神陡振:“好,既然来了,血海深仇,今日也该有个了断!”想着热血尽沸,大步出门,他心知萧千绝听到五宝啸声,转眼即到,只恐打斗时误伤阿雪,便道:“阿雪,你先回去。”胡老千在梁萧身后,见他走得甚快,嚷道:“回哪里去?你小子害怕萧大爷,想逃吗?”一爪拿向梁萧,梁萧也不转身,目光微侧,似往后看,袖里夹掌,飘拂击出,正是一招“周郎回顾”。据说三国名将周瑜擅长音律,乐师弹奏稍有错误,必然回头顾视,是以时人称作“曲有误,周郎顾”,这一招出自石阵中的“将相境”,看似悠闲,威力奇大。只听“哧”的一声,胡老千将梁萧衣袖抓裂,小臂曲池穴却被梁萧一掌切中,半条膀子尽都麻了。

  胡老千哇哇大叫,抓下背上铁锏,一招“巨灵开山”向梁萧劈下。梁萧一转身,双掌倏合,将铁锏夹住,运劲一扭,胡老千欺梁萧内力不足,正想挺锏直进,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惊叫道:“乖乖不得了。”撒锏后跃,嚷道:“如意幻魔手,他妈的,如意幻魔手!”

  梁萧握锏在手,甚觉沉重,却听胡老一骂道:“没出息,如意幻魔手又怎么着?老子看他偷学了萧大爷的功夫,哼,逮着他,萧大爷一定有赏。”胡老千一听,大觉有理,他的铁锏本是一对,于是又抽出一支,生怕兄弟们抢功,猛地跃上,挥锏喝道:“小子偷学武功,还不束手就擒?”

   梁萧微微一笑,忽地锏作刀势,倏地劈出,只听“铮”的一声,双锏相击,火星四溅,胡老千哇呀大叫,一跳三尺,嚷道:“修罗灭世刀。”小眼狠瞪梁萧,怒道: “你这小子偷学的还挺多?”梁萧笑道:“你认识得也不少,且看这招。”铁锏飞转而出,胡老千叫道:“转轮剑。”挥锏挡住,梁萧转身一掌挂出,掌风扫过胡老千面门,他一跳而出,嚷嚷道:“惊雀掌,惊雀掌!”

  一时间,梁萧招招式式,尽是黑水武功。萧千绝少时武功驳杂,后来渐趋精纯,创出更厉害的功夫。但厉害是厉害,却委实难练,萧玉翎身为女子,先天上弱了一筹,学他的顶尖武学,殊难精进。萧千绝只得教了她些二流武功,用以防身。后来萧玉翎心痛儿子,也不计繁杂,一股脑儿传给梁萧。

  “中条五宝”为萧千绝效力日久,有时立了功,萧千绝兴之所至,便传他们几招武功。是以胡老千认得不少招数,但看到后来,一些武功他也说不上名目,看其路子,又确是黑水绝学无疑。是以拆了不到二十招,胡老千便手软脚酥,一迭声叫道:“胡老一,断定这厮是偷招的?”胡老一此时也觉拿捏不准,支吾不言。

  胡老千见他存心推托,气得哇哇怒叫,忽见梁萧手舞足蹈,扑将上来。胡老千识得这招,叫了声“天魔舞”,挥出铁锏拆解,谁知梁萧铁锏直捣中宫,刺向他心口。胡老千大吃一惊,要知此时他铁锏挥出,不及收回,当下憋一口气,将劲力运到胸口,想要硬当铁锏。不料梁萧这一刺却出自“归藏剑”中“巽剑道”

  ,巽者风也,迅疾飘忽,看似攻他心口,一晃间却刺中胡老千气海穴。胡老千顿时气散功消,咕咚便倒。

  原来梁萧反复施展黑水武功,胡老千见得多了,只想:“他下招是,下下招必定也是,下下下招还是。”谁知梁萧突然来一招“归藏剑”,胡老千措手不及,顿吃大亏。“中条五宝”平时虽然内讧斗气,当真遇了外敌,却是一致对外。

  胡老千刚刚倒地,便听怪叫连声,胡老十、胡老万抽出兵刃来攻梁萧,胡老一、胡老百却来抢人。

  胡老十使一支镔铁手。胡老万则用一支三尺长铁帆。梁萧铁锏一圈,坤上坎下,地下有水,变为“师剑道”。师者兵也,易云:“刚中而应,行险而顺”。

  胡老十的镔铁手既能点穴,又能当铁锤,灵巧刚猛兼而有之,“师剑道”合于兵法,刚柔并济,奇正相生,恰能克制他的镔铁手法。不出数招,胡老十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幸得胡老万不时支持,才免败落。

   又斗数招,梁萧兵行险着,一锏扫向胡老万,胡老万铁帆斜挂,锁他铁锏,怎料一挂落空,心叫不好;梁萧骗开铁帆,奇招突出,一锏击中胡老十肩井,胡老十兵刃脱手,大叫一声,向后跌出。胡老万眼见梁萧身后空虚,铁帆向他背心刺来。梁萧击退胡老十,趁势跨前,立地转身,招式坤坎易位,变做“比剑道”

  , “比”者地上之水,剑招顿显江海之象,铁锏搭上铁帆,一转一划,荡开铁帆,然后刷刷刷三锏,刺他前胸。胡老万铁帆被挡在外门,不及收回,手忙脚乱间,来抓铁锏。但梁萧变化诡奇,胡老万一抓无功,夺的一声,大腿挨了一锏,惨号倒地,只怕梁萧趁危下手,急急着地翻滚,边滚边道:“快来快来,浑小子棘手。”胡氏兄弟见此情形,又惊又怒,他们素来不守什么武林规矩,顿时呼呼喝喝,一拥而上。梁萧力斗两人,已然吃力,蓦地五人齐至,哪里还有还手余地,唯有仗着“坤剑道”全力死守。

  阿雪见势不妙,情急智生:“对啦,我叫公羊先生来帮哥哥。”她才一转身,眼前乌光忽闪,现出一只黑色巨虎,四爪踞地,双眼铜铃也似,发出幽幽绿光。阿雪遭这一吓,几乎叫出声来,再一看,只见虎背上还坐着一个黑衣人,脸色苍白,三绺黑须随风飘散。阿雪心儿剧跳,颤声道: “你……你是谁?”那人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

  阿雪心挂梁萧,无暇多问,又叫道:“公羊先生……”话未说完,也未见黑衣人动弹,却已下了虎背,一把扣住她的肩头,阿雪肩骨欲裂,痛叫出声。只听那人声如闷雷,冷冷地道:“公羊羽何在?”阿雪不善作伪,忍痛叫道:“他就在前面,你看不到吗?”黑衣人掉头一看,只见一个雪人,怔了一怔,八字眉向下一耸,嘿然道:“老穷酸,你弄什么玄虚?”公羊羽木然不答。黑衣人袖袍倏振,那头黑虎后肢踞地,仰天怒啸,啸声远远传出,一时山鸣谷应,万兽臣服。

  中条五宝听到啸声,齐齐后退,高叫道:“萧大爷!萧大爷!”弃了梁萧,一跃而上,望萧千绝拜倒。萧千绝也不瞧五人一眼,冷笑道:“五个打一个,好痛快么?”中条五宝听得心头发寒,胡老一颤声道:“难道、道、道他、他、他、是萧大爷的后、后、后、后辈?”

   萧千绝冷然道:“放屁!哼,但你五人乃是成名人物,联手对付一个无名小卒,成何体统?”中条五宝听说梁萧不是他的后辈,心头一松,胡老一忙道:“这贼养的坯子会萧大爷的武功,定是偷学来的……”话未说完,萧千绝忽地抓住他的后领,闪电般一掷,胡老一去若陨星,一头扎进雪里,脑袋穿透二尺积雪,撞着石块,嗷嗷惨叫。其它四宝不知犯了什么事,浑身谷触,磕头犹如捣蒜,只听萧千绝厉声道:“都给我滚吧。”中条五宝应声而动,好似五个圆葫芦儿,骨碌碌着地滚了起来。阿雪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千绝怒哼一声,手底运劲,阿雪痛得抿嘴蹙眉,再也笑不出来。却听萧千绝喝道:“谁让你们这般滚了?”中条五宝一呆,躺在地上,齐声问道:“那该怎么滚?”萧千绝没好气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中条五宝这才恍然大悟,拔腿便走,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梁萧见阿雪面色痛苦,忍不住道:“萧千绝,你欺负小女孩儿,脸皮都被狗吃了吗?”萧千绝眼内精光一闪,嘿然道:“好,给你。”说着将阿雪举过头顶,呼地掷出。阿雪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物一闪而逝,一时身不由主,失声尖叫道:“阿雪死啦!”梁萧心知萧千绝要掂量自己的本事,便将铁锏一插,双手托出,但觉阿雪方一入怀,如山力道急涌而来,不由噌噌噌连退三步,蓦地大喝一声,马步陡沉,堪堪稳住,正欲收势,忽觉胸口一闷,跌坐在地,心中一时骇然。萧千绝冷笑道:“小子就这点儿能耐么,哼,也给老夫滚远些。”梁萧一咬牙,眼中透出决绝之色,放下阿雪,沉声道:“阿雪,你回观里去,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许出来。要么从今往后,我都不理你。”阿雪从未见他这般疾言厉色,心儿乱跳,点一点头,走回观内,依门观望。

  梁萧提起铁锏,朗声道:“萧千绝,我妈在哪里?”萧千绝此来寻的是公羊羽的麻烦,闻言眉头一皱,不耐道:“老夫叫你滚蛋。”梁萧情知今日一战凶险绝伦,伸手入怀取出阴阳球,噙在口里。想到父亲死状,蓦觉热血上涌,手中铁锏挥坤上震下,化作“复剑道”,这路剑招守多攻少,但守得严密,攻得犀利,当日他曾以此招打落公羊羽的梅花,实乃他当前能够使出的最强武功。

  萧千绝瞧得这招,双眉一挑,微有讶色。呼吸间,那铁锏若长电掠空而来。

  萧千绝冷笑一声,右手探出袖外,只一晃,铁锏前端多了五根瘦棱棱的指头,“嗡”的一声,手臂粗的铁锏竟然弯了下来。

   梁萧虎口血流如注,被迫撒手,“三才归元掌”发动,绕着萧千绝疾走,忽地双掌一并,捣他背心。萧千绝也不回身,铁锏向后一封,当的一声大响,梁萧双掌拍中锏身。这招“三才归元”挟他浑身之力,铁锏受力不住,反向弯转。常言道:“铁反无力”,铁锏正反弯转,顿时拗断。梁萧却被这绝大阻力震退丈余,重重跌下,一口鲜血顿时涌了上来。阿雪大惊失色,但梁萧吩咐过,不敢出观,只遥遥唤道:“哥哥,哥哥。”

  萧千绝却不追击,袖手冷笑道:“小孽种,服了么?”梁萧脸色惨白,咕嘟一声,硬生生将鲜血咽了回去,但觉血中似有圆珠滚动,钻入肚里。恍然间悟及,自己一不小心,竟将阴阳球也和血吞下去了。但此时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一颗珠子算得了什么,当即一跳而起。阿雪见他无恙,心中欢喜不已,忽见他将身一纵,又向萧千绝扑上,一颗心顿又悬了起来,忖道: “这个黑衣老头的功夫比鬼神还要可怕,哥哥既然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呢?”

  萧千绝眼看梁萧拳脚递来,面上煞气一现,厉笑道:“要死还不容易?好,老夫送你一程,见你爹去吧!”左手一抡,似往右抓,半途中忽又向左逸出,梁萧躲闪不及,右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劲一挣,但萧千绝手如钢铁,反而更紧,梁萧又惊又怒:“这是什么鬼功夫,明明往右,落定时却又往左了。”闪念间,萧千绝右掌如电落下,耳边传来阿雪的惊叫声。

  谁料萧千绝掌到半途,忽地变了走向,往右拍出,只听波的一声,他侧移一步,来人也退了一步,萧千绝嘿笑道:“老穷酸,到底忍不住了?”公羊羽身上犹自挂着冰雪,不言不语,又是一掌挥出。萧千绝也不硬接,一转身,将梁萧凭空抡起,向公羊羽挥去。公羊羽手腕一翻,变推为抓,闪电般拿住梁萧左腕,袖间青光一闪,夭矫而出,竟是一柄极薄的软剑,凌空弄影,直刺萧千绝胸前诸大要穴。

  这一剑极得归藏之妙。萧千绝识得厉害,当下右手挥出,五指伸曲不定,刹那间也不知变了多少种手法,只听铮铮之声不绝,公羊羽这一路神妙剑招尽被他空手化解。

   公羊羽心头暗凛:“老怪物的‘天物刃’又精进了?哼,你有精进,穷酸便无精进吗?”正要举剑再刺,忽觉一阵阴寒之气,自梁萧手腕处直逼过来,瞬息间侵入掌心,公羊羽恍然一惊:“糟糕,萧老怪不顾这孩子的性命,用他身子和我拼斗内力!”心念未绝,萧千绝手掌宛若行云流水,飘然劈来。公羊羽一个翻身,右手挥剑迎敌,左手则浩然正气涌出,透入梁萧体内,与萧千绝的“太阴真炁”相抗,他心知若不如此,梁萧体内生机必被“太阴真炁”蚕食殆荆当年在襄樊道上,梁文靖便是中了这至阴至毒的真气,气绝而亡。


  公羊羽生平只教过三人武功,其中最喜梁文靖,但文靖未曾拜师,公羊羽又素来自负,对方不拜,他也不愿点醒,加之当时一心追踪了情,无意久留。后来得知文靖击退蒙古大军,飘然而去,公羊羽欣慰不胜,欲要寻他传己衣钵,但江山茫茫,终没找到,只得无奈放弃。

   哪料今日突来噩耗,得知梁文靖去世,公羊羽胸中大恸,加之了情终不肯回心转意,顿觉心灰意冷,动了轻生之念。萧千绝到来时,他也当真纹丝不动,打算任其宰割。直待梁萧与萧千绝动手,梁萧宁折不屈,终令萧千绝动了杀机。公羊羽不愿梁文靖就此绝后,终于违誓出手,谁知萧千绝一动手便用出这等拼斗法子,叫他骑虎难下。

  二人内力本在伯仲之间,萧千绝借物传功,传得越远,劲力越弱。公羊羽就近而发,浩然正气便如惊涛骇浪,将太阴真炁逼到梁萧的 “手少阴心经”附近,但到此地,浩然正气也成强弩之末,再难寸进;萧千绝立马催劲反攻。公羊羽略一退却,却在“手太阴肺经”处守住,待萧千绝攻势稍弱,突出奇兵,分出一道真气,绕过梁萧带脉,循“足厥阴肝经”斜上,再由“手少阳三焦经”向萧千绝攻到。萧千绝但觉掌心一热,忙运劲稳住,催内力经“手太阴肺经”回击,公羊羽只感对方内力倍增,无暇分攻,唯有全力回守;萧千绝却趁机分出内力,循梁萧“足少阴肾经”攻出,经“手太阳小肠经”偷袭。但此着原在公羊羽料中,当即回劲守住,然后急催劲力,一气将“太阴真炁”逼出“手少阴心经”。一时间,二人以梁萧体内大小经脉为为战场,两般内力若两军相对,进退攻守不已。


  两人这一手拼斗内功,另一手也未闲着,各施平生绝学,“归藏剑”对上了“天物刃”,指剑交击,铮然不绝;两人腾挪之际,两只手拽着梁萧,将他抡得跟风车一般,不过皆用巧力,未施刚劲。公羊羽是怕用力过度,拉坏梁萧;萧千绝则以为损伤梁萧筋骨,便落下乘,既不放手,又让他身子不毁,才见功夫。若非如此,梁萧毫无抵御之能,任中一人运劲拉扯,便能将他撕成两半了。

  但梁萧成了两大绝顶高手角力的斗场,那般滋味委实无以描述,两股奇门真气好似一对狂龙,在体内进进出出。梁萧身子忽冷忽热,忽轻忽重,经脉历经酸麻痒痛、沉涩轻滑诸般滋味;最厉害时,百脉中既似蛇蚁爬动,又如钢刀刮削。

  梁萧恨不能一死了之,偏又腕脉受制,无力可施,片时间,他两度昏厥,又两度难过得醒转过来。

   阿雪倚着门,瞧得惊心动魄,但场上两人的武功,远远超乎她想象。此时,公羊羽内力运转已久,满身冰雪化为水汽,浑身白气蒸腾,好似笼罩在云中雾里,加之衣袖飘摇,宛然神仙中人。梁萧模样则十分奇怪,身子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若玄冰,青红之色交相渗透,诡异万状,阿雪看得目瞪口呆,既是担心,又觉惊奇。

  公羊羽和萧千绝两般内力在梁萧体内交相追逐,无所不至,斗到“足阳明胃经”处。公羊羽忽觉萧千绝内力陡涨,心中咯噔一下,急催内力抵挡。同时间,萧千绝也觉公羊羽内力骤然增强,大为惊怒:“老穷酸惯于后发制人,莫非留了一手?”

  二人原本探出对方深浅,早已成竹在胸,有了应对之法,谁料此时对方内力骤增,两人心惊之余,方寸大乱,各各提升内力,你长一分,我长一分,一时各不相让,内力交相攀升。

  既专注于内力,两人招式渐缓,初时尚有攻守,渐渐越斗越慢,后来过上许久,方才换上一招半式;斗到最后,两人全然由动而静,唯有头顶白气蒸腾,凝成一线,心中各各惊疑,暗想对方内力远胜自己,只须攻来,自己必败无疑,但不知为何总不见动静,堪堪维持眼前的僵局。

   他们哪知,梁萧无意间吞下“阴阳球”。两大高手的内力斗至“足阳明胃经”后便齐齐注入球中。“阴阳球”入而不足,出则有余。两人都觉得对方内力骤然变强,情急中各自逼出了浑身内力,一时间,两股绝世内力在“阴阳球”中纠缠往复,自球内源源传出,散向梁萧四肢百骸、周身经脉。不过,若非两大高手内力相若,在阴阳球中形成均势,梁萧早已经脉爆裂,一命归西了。

  僵持片刻,公羊羽忽觉内力缠斗处微微一震,似有物事迸裂,萧千绝的内力也随之一弱,公羊羽缓过一口气来,喘声道:“萧老怪。这孩子好歹也是你徒孙,经此折磨,怕是已成废人。也罢,就算穷酸输了!你我同时撒手,留他一条性命!”

   萧千绝也觉公羊羽内力变弱,心中大疑:“老穷酸的内力方才明明高我一截,为何放手不斗?哼,有些古怪。”垂目一观,只见梁萧面肌扭曲,浑身痉挛,肌肤多处迸裂。他虽然心硬如铁,此时也微微一软:“罢罢罢,他终归是玉翎的儿子!”口中却冷笑道:“臭穷酸口是心非,老夫要赢,也要赢个清楚明白,什么就算你输了,此屁臭不可闻。”

  他说一句话,便散去两成功力,公羊羽也随之散功,待得萧千绝将话说完,二人同时撒手。梁萧扑通一声落到地上,紧闭双眼,全不动弹。阿雪再也忍耐不住,奔出观外,抱着梁萧失声大哭,但一探他口鼻,却觉尚有呼吸,方才心安一些,抹泪呼唤,梁萧却闭着眼,一声不吭。

   公羊羽见观外闹得天翻地覆,梁萧又成了如此模样,却只有阿雪出来,玄音观内全无动静,隐觉不妙。忽听萧千绝扬声道:“老穷酸,我瞧在林慧心面上,多年来让你三分。哼,你倒好,竟然怂恿徒弟,伤了我大弟子萧冷不说,还勾引我的女弟子。老夫寻你五年,今日要么我萧千绝躺在华山之巅,要么公羊羽从今除名。”说到这里,却见公羊羽定定瞧着道观门口,心不在焉,不由怒火升腾,一挥袖,掌风若刀,飘然扫来,公羊羽闪身避过,还了一剑,忽向阿雪叫道:“那个小道姑呢?怎没见她出来?”阿雪一愣,道:“你问哑儿么?她和了情道长下山走啦!”

  公羊羽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哟,浑丫头,你怎不早说?”他慌乱至极,剑法顿显破绽,吃萧千绝一掌扫中肩头,几乎摔倒,匆匆挽了两个剑花,逼退萧千绝,然后倒曳宝剑,发足狂奔;萧千绝才占上风,便见他不战而逃,不由瞪圆双目,怒喝道:“打不过就逃么?”衔后紧追,二人身法皆是快逾狂风,一起一落,便不见人影,那头黑虎见主人走了,也吼叫一声,紧追上去。

  阿雪怀抱梁萧,但觉他浑身时冷时热。冷若寒冰,热如火炭。心中又惊又怕,将他抱回庵中,放于床上,搓手踱步,主意全无。

  梁萧昏沉之中,时而梦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炉,时而梦到怀抱冰雪,置身寒潭,时而火龙飞空,时而冰蟾出海,诸般幻象纷至沓来。猛然间啊呀一声,睁开双目,阿雪扭头一看,喜道:“哥哥,你醒了么?”梁萧呼吸急促,嘴里呜呜噜噜,一双眸子转个不停。

  阿雪大急,摇晃他道:“哥哥,你说话呀?”梁萧此时体内阴阳龙战,六识皆闭,睁眼不能视物,张口不能说话,有耳无法听闻。只觉体内真气天翻地覆,却无半点法子。阿雪见他模样古怪至极,又是吃惊,又是害怕,伸手抚摸他脸,眼中流泪道:“哥哥,你倒是说话呀!”

   梁萧只觉乍冷乍热,触觉尽失,不知有人抚摸;听觉也失,听不到说话之声,唯有巨响如雷,一下下敲击耳鼓。混乱间,他忽地将手一扬,推在阿雪肩上,这一推力大无比,阿雪摔出一丈有余,重重撞上墙壁,当即委顿不起,眼睁睁瞧着梁萧跳将起来,不择东西,一头撞在墙上,道观墙壁为泥土所筑,并不十分坚固,经他一撞,顿显出一个人形窟窿。梁萧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冲到雪地之中。

  阿雪挣扎半晌,方才起身,吐了一口鲜血,从窟窿中爬将出来,却见梁萧四肢蜷缩,匍匐在雪上。阿雪站不起来,手足并用,爬到他附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遥遥喊道:“哥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边叫边哭。梁萧却似全无所闻,脑袋直直钻进雪地之中,任天上雪花纷纷飘落,片刻工夫,便将他埋入雪里。

  阿雪伸手去拉,刚触及梁萧肌肤,便觉指尖一麻,如遭针刺,顿时缩了回去,心中惊讶,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公羊羽和萧千绝这等大高手,任中一人以内力对付梁萧,便足以让他经脉爆裂而亡,更别说是二人内力同施,来回冲击了。照理说,梁萧死上百十次也是不枉。但那二人的内力偏是各走极端,一阴一阳,互相生克,抵消去了大半威力,其理便如二虎相争、卞庄得利一般。并且二人的内力经过阴阳球转化,倍胜平日,仿如两个公羊羽与两个萧千绝同时出手,为梁萧伐毛洗髓,但因真气来得太猛太急,梁萧经脉气血俱难承受。就如一个自幼贫贱的乞丐,突然得了万贯家财,反倒不知所措。加之他神昏智乱,无心导引,唯有任其乱走,待得清醒之时,那两股阴阳之气已然奔突于四肢百骸之间,端端无法收拾。所谓阴阳相生亦也相克,争斗起来,厉害之极。

  至此,梁萧体内气机旺盛得骇人,也混乱得可怕,唯有以独特方法吐纳导引,炼精化气,方可调和阴阳。但梁萧所练内功本非其法,吐纳引导数次,反如火上浇油,阴阳二气越来越盛,争斗更剧。一时间,梁萧六识皆闭,神志错乱,距离走火入魔仅有一步之遥。

   但他运气尚好,混乱中横冲直撞,撞破土墙,却伤到了鼻子,呼吸因此滞塞,体内真气失了外援,略略平复,梁萧神志也因之一清,他本是聪明人,情急间明白要害,当下将头扎入雪中,强行闭住呼吸。虽说口鼻阻塞也很难受,但呼吸吐纳为内功之本,阴阳二气失了外助,唯有左冲右突,寻找宣泄之地,好与天地之气重新沟通。无形之间,反被逼入正轨,梁萧神志更加清醒,寻思道:“原来不呼吸更要好些。”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口鼻阻塞一久,梁萧渐然忍无可忍。到此之时,要么窒息而死,要么拔出头来,再无第三条路子。但梁萧方才所吃苦头,较之眼前窒息之感还要难受百倍,不由打定主意,双手深入雪中,直抵土石,即便指甲尽裂,血染冰雪,也不肯拔出头来,受那阴阳龙战之苦。

  如此这般,又过了七八十息的功夫,梁萧奄奄欲毙,气绝在即,但便当此时,他蓦觉身[子一震,异样知觉涌上心头。刹那之间,遍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悉数洞开,窒息之感倏然烟消,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如开仓见诸麻豆,五脏六腑历历在目。梁萧惊诧万分,不明所以。

   阿雪正自无计可施,坐地哭泣,忽见梁萧浑身雪花倏然四散,似被无形之力冲开,不觉大吃一惊,啊地叫出声来。就当这时,梁萧六识豁然开朗,气如江河流淌,畅快无比,猛地抬起头来,叫道:“没事啦!”但刚叫一声,又觉经脉错逆,气血乱冲,心道:“不好。”双手踞地,又一头扎进雪里。

  阿雪刚听他说:“没事了。”大为惊喜,不料梁萧才叫了一声,又钻进雪中,不觉奇怪,叫道:“哥哥,雪里有什么东西么?”梁萧哭笑不得,细想缘由。

   但他哪里知道,方才他强闭呼吸,体内旺盛气机无法宣泄,反复冲决,终于在生死之间,冲开他周身毛孔,形成炼气士梦寐以求的“龟息”之境,即不以鼻孔呼吸,而以毛孔吐纳。这本是极高明的境界,寻常人仅凭自身修炼,或许一生也无法达到。而达到这一境界的高人,也俱都有法可依,循序渐进,不难化解体内阴阳之争。但梁萧达到这一境界,全凭误打误闯,故而一用口鼻,体内真气便又各行其是,再度作起乱来。

  梁萧思索不透,一时别无他法,只好将头插进雪里,再不拔出。阿雪莫名其妙,怔怔坐在那里观看半晌,猛然思及:“人若闭气这么长久,还能活么?难道、难道哥哥已然死了……”想着这里,心头大骇,轻轻推了梁萧两下,梁萧只顾思索方才的奇事,无暇理会,阿雪顿觉自己所料不差,一时抱住梁萧,伤心大哭起来。

  梁萧心头大奇:“笨丫头抱着我哭什么?”但又不敢拔出头来问她。阿雪痛哭半晌,寻思道:“哥哥一定已经死啦!我跟他相识一场,怎么也不能让他暴尸雪地。” 拭去眼泪,正想抱起梁萧,忽觉他肌肉柔软,触手生温,大觉奇怪:“哥哥身上怎么软软的,热热的,照理说,人死了,应该冰冷僵硬的才对,是了……他刚断气不久,身子还没及冷……”她一念及此,好生后悔,痛哭道:“都怪我笨,阿雪笨死啦,若是早些想起,拼命拉你出来,你也不会死了……”一时越想越觉难过,越想越觉后悔,号啕大哭,恨不得也随梁萧一起死了。

  梁萧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混账丫头,竟然咒我死。”却听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来,欲要搬动他的身子。梁萧心道:“这笨丫头真要埋了我么?当真岂有此理。” 忽觉阿雪又放了手,呜咽道:“我埋了哥哥,永也见不到他了,须得在他身上寻个物事,好好放在身边,时时记挂。”说罢又觉伤感,嘤嘤哭泣,梁萧心口一热,寻思道:“她待我当真太好,我今日若能脱险,将来一定好好待她,永不相负。”

  阿雪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伸手探入梁萧怀里,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阵,忽地看到一只红铜墨盒,掀开一看,却见其中盛着一包油纸,不由心中大奇:“这是什么?”展开一看,但见一张玉版素笺,上书文字。阿雪生来笨拙,没有一目数字的能耐,看书总是边看边念,当下也一字字随口念道:“《紫府元宗》小序:念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轮转,永无止息,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向日圣人为《周易》,至阳中生阴,老庄为《道德》,至阴中见阳。阴阳和合,乃为之气,气者混沌之本体,道德之根源。余修炼半生,略有所得,乃作紫府十二篇,留赠有缘……”

  阿雪念到这里,哽咽叹道:“唉,古古怪怪的,也不知说什么?但这个东西,不大适合作为纪念……”话未说完,忽见冰雪纷飞,梁萧猛然跳起,阿雪吓得失声尖叫,却听梁萧大声叫道:“继续念,继续念!”只叫了两声,气机忽乱,又一头扎入雪中。

  阿雪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哥……哥哥,你……你还活着吗?”梁萧不能作声,唯有手舞足蹈。阿雪又呆了一呆,狂喜道:“哥哥你又糊弄我啦!”

   但知梁萧尚在人间,忍不住挥舞双手,咯咯咯欢笑不已。笑了一会儿,却又疑惑道:“哥哥,你老将头埋在雪里,不觉气闷吗?刚才吓死我了……”梁萧双手比划,示意她不要废话,快往下念,他听了方才那段话,隐约猜到这《紫府元宗》是一部记载炼气之法的秘籍,或能化解自己体内那些不听使唤的真气。

   阿雪只得再念道:“入定篇: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目观鼻者鼻观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转运轱辘度精魂……”话音方落,梁萧一跃而起,依言盘膝作跏趺坐法,双手交叉于颈下,双目微阖,意存膻中,气走头顶泥丸穴,转行背后轱辘关。阿雪见他不再埋首雪中,心知必与自己所念有关,当下也不怠慢,继续往下念,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这《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诗句写出。《入定》、《洗心》两篇讲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惊伤杂念,如何在诸脉之间运转气机,调和阴阳,言词虽然晦涩,但梁萧悟性极高,多能悟出。比如“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

   指的是“心中观影”之法,壶即指心,“身在壶中”,即心中想着自己影像;“两不知”、“无人识”则指身外无物,天地两忘;“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讲的是打坐之法,双腿若老树盘根,作跏趺坐法,双手成树枝交叉之象,但须得紧贴下颌,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后面大多相类。

  梁萧边听边悟,边悟边练,练完《洗心篇》,全身真气,宛若粒粒珍珠,在诸经百穴中流转不定,一一纳入丹田,顿觉心气平和,呼吸悠长,一时再无窒碍。原本这两章别人来练,少则七八月,多则十余载,而且未必有成。梁萧却无意间臻至“龟息”之境,高屋建瓴,入门自然容易得多,短短两个时辰,竟成全功。

   阿雪见梁萧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欢喜,说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了,你听好啦,上面说:九九桃花生洞阙,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双养,木母金公性本温,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牙自长成……”梁萧张开双目,奇道:“阿雪,你胡乱念些什么?”

   阿雪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照着上面念的,一个字都没有错!”梁萧接过纸笺,仔细观看,果然念得一字不差,顿时眉头紧蹙,半晌不语,阿雪心中好奇,问道: “哥哥,这些话什么意思啊?”梁萧摇头道:“这里的诗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奇道:“哥哥你都想不通,那谁还想得通?”梁萧失笑道:“傻丫头,你高估我了。这位前辈既然如此写,想来总有人想得通的。前两篇多用譬喻,所以不难明白。但从这一章起,却出现了许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约是某种术语,便好比数术中的勾股方圆、商方实法,不懂这些术语,就没法知道这位前辈的真意。”阿雪道:“那怎么办呢?”眉头皱起,很为梁萧着急。

  梁萧再往下看,只见《初九篇》之后,还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灿烂、胎息、辟谷、仙游、归真”九篇,一篇较一篇艰深,词句也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忖道: “这位撰文的前辈当真惫懒,总爱设些古怪谜题考人,先有纯阳铁盒,再有阴阳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并未发现作者之名,而且既无纯阳二字,也无吕洞宾的字号。看来吕洞宾铸盒之说,当真是世人误传了。

  梁萧思之不透,叹道:“阿雪,我看不懂啦。但这《紫府元宗》实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两篇,已能化解我体内乱走的真气。听羽灵说,若是练到后来,能够遣鬼运神,成仙飞升,不知道是也不是?”

   阿雪心想:“若哥哥成仙飞升了,阿雪一个人留在人间,岂不寂寞,幸亏他没看懂后面。”想到这里,心中窃喜,望着梁萧微笑。梁萧看她笑得古怪,便道:“你这笨丫头,又傻笑什么?嗯……阿雪,你受伤了么?”阿雪回过神来,方觉肩头胸口疼痛,才想起方才挨了梁萧一掌,伤得不轻,后来迭逢异变,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萧内疚,便道:“没有。”梁萧哼声道:“你一撒谎就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瞧穿了。”阿雪大窘,低头揉着衣角。

  梁萧白她一眼,小心收好《紫府元宗》,忽想到自己将阴阳球吞入腹中,恐有后患,但他凝神内视,却未觉出半点阴阳球的痕迹,沉吟良久,恍惚记起公羊羽和萧千绝相斗之时,体内似有什么物事爆裂开来,此时想来,约摸是两大高手内功太强,阴阳球不堪重负,或是碎成齑粉,或是化为灰烬了。

  梁萧明了缘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抱起阿雪,入观为她疗伤。阿雪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疲倦已极,疗伤未毕,便已沉沉睡去。梁萧将她置于枕上,小心盖好被子,傍着坐下。想到此次死里逃生,暗自庆幸;但想到父母之仇未报,又觉惭愧茫然。

   梁萧悲喜交集,心潮难平,低头望去,只见阿雪睡态娇憨,惹人怜爱,不由伸出手,轻轻抚着她乌黑的秀发,心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花晓霜的影子。他当初争夺纯阳铁盒,全是为了她的痼疾,而今阴阳球已毁,只怕对晓霜痊愈大为不利。梁萧想着,忧心忡忡:“莫非老天弄人,真要让晓霜永受寒毒之苦么?”痴痴想了一阵,定神再看时,只见阿雪嘴角含笑,浓密的睫毛便似一面小小的镜子,微微颤动,想是梦里见了叫人欢喜的物事。梁萧不觉莞尔,想起那夜在船上,柳莺莺的睡姿也仿佛如此,情状依稀,人却已非了。刹那间,他只觉胸口似被千万根钢针刺透,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不由忖道:“也不知莺莺随了云殊,可还欢喜么?睡梦里还会带着笑么?”

  此时屋外风雪更急,狂风夹着雪花,扑打着窗棂。闷沉沉的雷声,自北方滚滚而来。梁萧怵然惊觉,长长叹了口气,以入定洗心之法,盘膝静坐,渐渐的,耳边风雷远去,只余落雪的声音。

   阿雪醒来时,心中还满是欢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船儿,跟梁萧一起唱歌钓鱼,摘菱采莲。她痴痴想了一阵,忽听屋外传来呼啸之声,便忖道:“雪还在下么?”掀开被子,走出观外,却见红日高挂,瑞雪已晴。梁萧在雪地中纵横腾挪,进退间恍若闪电,双掌起落之间,发出怪异啸声,但奇的是,他手足挥舞甚剧,身边冰雪却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将劲力尽皆蕴于体内,并不泄出半点。

  梁萧身法越变越快,阿雪初时尚能看清,但不一阵,便见他一人幻出双影,再一晃又变出四个影子,人影越变越多,至得后来,雪光映像中,竟如有七八个梁萧在场上奔走。阿雪看得头晕眼花,失声叫道:“哥哥,别走啦,我眼都花啦!”突听得梁萧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咔喇一声巨响,一株合抱粗的松树折成两截,树冠轰然堕地,搅得积雪漫天。

  阿雪拂开眼前蒙蒙细雪,却见梁萧凝立雪中,两眼望天,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见那株大树断裂整齐,有如刀砍斧劈一般,不由惊喜道:“哥哥,你变厉害啦?” 梁萧点头笑道:“是变厉害啦,方才走到‘九九归元步’,三才归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那恭喜哥哥啦。”梁萧望着她,眉间透着怜意,温言道:“你伤好些了么?外面风大,可别凉着。”阿雪见他眼神温柔,不觉双颊火红,心儿剧跳,忙低头道:“哥哥饿了吧,我……我做饭去。”飞也似跑回观里。

   梁萧看她背影,哑然失笑,他盘膝坐下,拾起一根断枝,在雪上画出九宫图,寻思道:“易数有云,九乃数之极,走到‘九九归元’之境,已臻这路掌法的极致,但我为何总觉有些遗憾,莫非是多心了么?”他想了一阵,忽又忖道:“所谓九乃数之极,不过是古人之言,难道九九之外,便无其它?”一涉数术,梁萧灵思捷悟,层出不穷,当即试着推演,哪料推了半个时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数来,这一百个数字,纵横斜直,十数相加皆为五百零五,梁萧推到这里,吃惊之余,又觉茫然。

  此时阿雪叫他吃饭。梁萧只好暂且放下。用过饭,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从旁看了许久,全不明白,她大觉无趣,便烧化冰雪,让梁萧脱下衣衫,自行洗涤去了。

   梁萧苦思半日,又推出个奇特“四四图”。依照九宫之义,四四图只能一行数、一列数、对角之数相加之和相等,而他这个四四图,却不论纵横曲直,任何四个数之和均为三十四,与九宫之义大相径庭。梁萧称其为“无所不能图”,而后又陆续推出五五数、六六数的“无所不能图”。到此之时,梁萧蓦地跳出九宫图的拘绊,纵极神思,当真无所不能了。(按:九宫图这种巧妙的数字集合,现代数学沿袭阿拉伯数学的称谓,统称为“数码幻方”。古代中国则叫作“天地纵横图”,在这方面,中国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数学家杨辉,他推演到“百子图”

  ,但却没有脱离九宫图的模式。总的说来,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数学家成就最高,文中的“无所不能图”被现代数学家称为“4阶全对称形”,就是出自与梁萧同时代的阿拉伯数学家之手。)梁萧解开难题,微微叹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数术何尝不是如此?数术之道,本就是无穷无尽,这便叫做道无涯际么?”他想起当日在苏州郊外,九如的那番言语,自语道:“老和尚曾说,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我,若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练一辈子,也无法技进乎道,总是在圈子里转悠。这个圈子,莫非就是九宫图么?嗯,不对,石阵武学包容数术,可不全是九宫。况且老和尚武功比我厉害多多,说到算数,可是算不过我,更不会知道这‘无所不能图’。”

  阿雪见他忽而苦恼,忽而欢喜,忽而沉默不语,忽而念念有词,终于忍不住好奇道:“哥哥,你想什么呀?”梁萧笑道:“很深奥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梁萧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好么?”阿雪喜道:“好呀!”梁萧道:“我最厉害的武功,俱都不离数术,所以你要学我的功夫,便要先学数术。”阿雪道:“你教我,我就学。”

  梁萧用松枝做了几支算筹,自最基本的“加法五术,减法五术”开始教起,说完出了十道题,让阿雪计算。阿雪连算四次,皆不正确。梁萧耐着性子又讲了两遍,她仍是不对。梁萧微觉生气,问道:“你听我说话了么?”阿雪看他神色,微感惶恐,拼命点头:“听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梁萧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讲一遍,怕她还不明白,讲完又问:“这次听懂了么?”阿雪茫然摇头。梁萧眉头大皱,道:“怎地这样笨?”阿雪听到这话,眼圈一红,低头道:“我…… 我本来就笨啊!”梁萧方觉自己话说重了,便宽慰她几句,再耐着性子慢慢讲解。讲了许久,阿雪总算有些开窍,十题中对了两题,却错了八题。

  梁萧拿着算稿,阴沉沉不发一言。阿雪低着头,心里打鼓,才听梁萧吐了口气,道:“唉,罢了,你过来,我给你说错在哪里。”阿雪一颗心才落了地,慢慢靠过去,听他讲解。

  二人如此一教一学,折腾了三天。这天讲到简算法,梁萧反复讲了七八遍,阿雪算罢,递上算稿,梁萧一看,竟然全都错了,当真忍无可忍忍,腾地站起,想要大发雷霆,但见阿雪怯生生的模样,又难开口,只得将算稿一摔,扭头出门。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门外,却不见梁萧人影。她心中悲苦,转回书斋,扑在桌上大哭一场,哭完之后,拿起算稿继续计算。她天资虽钝,个性却颇坚韧,虽然屡算屡错,却是屡错屡算。

   到了晚饭时分,梁萧方才回来,神色虽然缓和许多,但阿雪仍瞧出他心中失望。只得悄悄摆好饭菜,怯怯地将稿纸递给梁萧。梁萧一看,九题中对了两题,算是略有进步,但仍与自己心意相去甚远,当下也不夸她,吃了两口饭,放下筷子,叹道:“阿雪啊,你若把做饭的本事用一半到算术上就好啦!”

  他见阿雪神色怔忡,便道:“你楞著作甚,吃饭吧!”阿雪喜道:“我……

   我都算对了么?”梁萧不忍教她失望,强笑道:“都对啦。”阿雪欢喜之极,坐了下来,举起碗筷,吃得兴高采烈。梁萧看她模样,忖道:“数术之机瞬息万变,看来以她的天分,不合这个路子,妈常说:‘牛羊吃不了肉,雄鹰不会吃草’。我强行教她,自讨苦吃罢了。”他想通这节,不再逼阿雪学算,转而传授黑水武功。阿雪见不学数术,心中纳罕,但她天性纯良,梁萧既有主张,也不违拗。

  何况数术于她而言,较之学武还要难上百倍,与其算术,她宁愿学武了。所幸她武功颇有根基,学起来倒也没让梁萧十分生气。

   过了两日,观中蔬果肉米用尽。两人一块儿下山采买。走上山道,梁萧想起一事,道:“铉元剑还嵌在弈棋亭的石崖上,呆会儿下山,记得寻个铁锤和凿子,把它弄出来。”阿雪奇道:“拔不出来么?”梁萧道:“我试过好几次,都没拔出来。用力不当,恐怕弄折了剑刃。这些日子变故多多,竟忘了这事了。”阿雪笑道:“连那株大树也被哥哥打断了,难道还拔不出剑。”梁萧听她一说,也不由忖道:“近日我武功大进,再去试试看,不成再用凿子。”想着与阿雪上行至弈棋亭,犹未转过山梁,便听一个公鸭嗓子道:“老子就不信邪?这次非要一举夺魁,让你们统统没脸。”另一人道:“呸,老子还没拔完呢,你一边凉快去。”

  梁萧心头一惊:“这不是胡老万和胡老千么?这五个活宝,还没离开华山?”只听胡老一道:“胡老千,你已拔了两个时辰了,还没拔够吗?该让胡老万了。他奶奶的,都五六天了,这鬼剑还拔不出来,当初是哪个王八蛋刺进去的?”

  梁萧一皱眉,对阿雪小声道:“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瞧瞧。”阿雪不放心道:“他们人多势众,打不过怎么办?”梁萧笑道:“打不过逃得过吧!”说罢转过山道,只见胡老千左脚立地,右脚踩在石壁上,双手握住剑柄,正向外力拔。

  其它四宝横七竖八,躺在弈棋亭旁,瞧见梁萧,一跃而起,大呼小叫围了上来。

   梁萧笑道:“中条五宝,萧千绝让你们回中条山,你们却在这里厮混!不怕被他剥皮抽筋么?”他这一说,五个人顿觉头皮发麻,东张西望,没见萧千绝现身,这才放下心来。胡老一道:“老子心头不快活,你小子来得正好,让老子揍一顿,消闷解乏。”说着就是一扑,梁萧身子一侧,胡老一扑了个空,心中奇怪,转身叫道: “不许逃。”

  梁萧笑道:“不逃便不逃。嗯,你们怎么不快活?说来听听!”胡老百心直口快,说道:“老子难得出来,想逛逛华山再回去。哪知胡老万发现这有个剑柄。他拔不出来,老子也拔不出来,大伙儿就来打赌,谁拔出来谁就是老大,日后都听他的。结果一拔就是六天。”梁萧奇道:“胡老一不是老大吗?”除胡老一外,其它四人双手乱摆,齐声道:“不是不是,他是什么东西?”

  胡老一怒道:“老子怎不是老大?”胡老万道:“你凭什么是老大,老子问你,一个手指头多些还是两个手指头多些。”胡老一两只手伸出来一比,想了想道:“两个多些。”胡老万冷笑道:“这就是了,老爹说,二比一大,十比二大,百比十大,千比百大,万比千大,嘿嘿,老子才是真正的老大。”胡老一道:“放屁,大家都说萧大爷武功天下第一,你敢说他老人家武功天下第一万吗?”

  胡老万张口结舌,半晌方道:“老爹说万比一大的。”口气却虚弱了许多。

  胡老千嚷道:“你们争个屁,老爹死后,中条五宝平起平坐,没有大小之分。”胡老一怒道:“老妈明明说,她第一个生老子出来。”胡老十嚷道:“胡说,妈说第一个生老子。”胡老百道: “不对,老妈说是老子第一。”胡老万怒道:“老妈从来分不清谁是谁,她常叫老子胡老千。”五个人争持不下,又捉对儿厮打起来。

  梁萧暗暗好笑,走到石壁前,握住剑柄,忽地运劲一抖,嗡的一声,铉元剑露出半截。梁萧又惊又喜,再一用力,铉元剑脱出石壁之外,剑身清亮,犹若一泓秋水。

  中条五宝闻声停手,望了过来,但见梁萧手握宝剑,无不张大嘴巴,两眼发直。梁萧反手一剑,铉元剑入石尺余,不由暗叹道:“我虽有长进,但仍不及公羊先生的神功。”他徐徐拔出宝剑,笑道:“中条五宝,你们打赌还算数吗?”

  胡老一忽地摇头道:“老子在做梦。”捂住眼睛大喊:“快醒来!快醒来!浑小子!快消失!”其它四人见状,也跟着捂眼齐嚷:“快醒来!快醒来!浑小子!

  快消失!”嚷了几声,胡老万最先张眼,叫道:“不对不对,浑小子还在。”五个人对望一眼,胡老百哭丧着脸道:“胡老一,不是做梦,这回是真的啦。”其它四人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梁萧恨他们是萧千绝的走狗,有心揶揄,哈哈笑道:“若不愿赌服输,我也不怪你们。世上言而无信的人多啦,哈,老子就当中条五宝说话跟放屁一般!”

  说着大笑转身,中条五宝无不瞪眼咬牙,面红过耳,彼此对望一眼,蓦地扑扑通通,纷纷跪倒在地,涩声叫道:“老大!”声如蚊呐,显然十分的不服气。

  梁萧见状,大吃一惊:“这五人竟要守信?糟糕之极。”正自急思对策,忽听胡老一叫道:“中条五宝说话绝非放屁。日后你就是我们老大,但老子丑话说到前面,你让老子干别的都好,要老子跳崖抹脖子,老子万万不会做的。”其它四人连连点头:“天幸胡老一想得周全。”

   梁萧头大如斗:“这一下弄巧成拙了,这五个贼厮鸟是萧千绝的手下,如何能与他们为伍?”当即一言不发,举步便走,中条五宝紧随其后,胡老百道:“老大,老子饿了,弄些吃的来。”梁萧冷道:“关我甚事?自己找去。”胡老一道:“你是老子的老大,就要给我们弄吃的。”梁萧呸了一声,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要我做老妈子,那搭楼梯上天,没门!”忽见阿雪在前面,便拔腿狂奔。中条五宝见状,叫道:“老大!”一心追附骥尾,纷纷拔足猛追。

  阿雪讶道:“哥哥,怎么回事啊?”梁萧顾不得回答,将她拦腰抱起,奔往山下。中条五宝边跑边叫,紧追不舍。一时间,只见六道人影疾若闪电,在华山道中飞泻而下。梁萧内力大进,但终究带着一人,奔到山下,已被五人赶上,只得放下阿雪,怒视五人道:“跟着我作什么?”胡老十道:“老大……”梁萧截口道:“不许叫我老大。”中条五宝一齐搔头,道:“老大为什么?”梁萧厉声道:“滚回中条山去,不要再烦老子,我决不会做你们的老大。”中条五宝对视一眼,心想当老大是天大的好事,怎会有人不肯,心中深感迷惑,忽见梁萧拉阿雪进了山下镇子,便牢牢缀着,打算问个明白。

  阿雪听梁萧说明缘由,忍不住笑弯了腰,梁萧皱眉道:“笨丫头你还笑,想气死我么?”阿雪见他生气,脸上忍住,心中仍在偷笑,这时间,忽听身后喧哗,掉头一看,不觉皱眉。

  原来,中条五宝猜想不透,跟在梁萧身后逛了两步,忽见有卖烧饼的,五人只觉肚饿,一拥而上,一人抢了两个,掉头便走。卖烧饼的夫妻俩惊惶失措,一个来拉胡老百,一个去扯胡老十。

  这五个浑人虽霸道惯了的,但却有一个规矩,即不理会女人。胡老十见那妇人扑来,轻轻闪开;那汉子却是倒了大霉,着胡老百随手推了一把,胡老百何等身手,只消这一推,那汉子便似腾云驾雾一般,平平飞出,撞翻了烧饼炉子,口中溢出血来。

   胡老百也不以为意,转身便啃烧饼,不防背心一麻,着人拿住至阳穴,提了起来。他心头一惊,正要嚷嚷,忽听众兄弟道:“老大,老大。”转过脑袋一看,只见梁萧瞪着自己,忙道:“老大,你也要吃烧饼?”梁萧冷然道:“吃个烧饼也要打死个人么?”胡老百一楞,反问道:“打死个把人有什么了不得?”梁萧见那妇人抱住汉子哭天抢地,汉子口中呛血,显是伤了肺,眼看不活了。他心生不忍,挥手将胡老百一掷而出,胡老百凌空一个筋斗,轻轻巧巧站在地上,抓着烧饼大咬大嚼。

   梁萧没能将他摔着,微感失望:“我功夫尚还不足,若换了公羊先生或是萧千绝,这厮万无站住的道理。”想着转过身子,扶起那汉子,在他心口一拍一按,汉子顿时止了咳。梁萧运转内功,为他推拿数下,他内力雄浑,汉子疼痛大减,见妻子哭啼不住,便开口道:“婆娘别哭啦,都怪咱背了运,没的招惹了煞星。”妇人听他说话,又惊又喜,顿时止了哭,向梁萧磕头,梁萧慌忙伸手,将她扶住。

  中条五宝见梁萧给人疗伤,均觉是讨好的机会,各自掏出丹药,一个道:“老大,老子这有‘八宝金丹’。”另一个道:“老子这儿有‘仙芝玉灵丸’、‘飞燕清肺丹’……”七手八脚,各色药瓶递了过来,甚至伤人的胡老百也递上了三个丹药瓶子。梁萧挑了几样养肺的丹药给汉子服下,以内力催化,片刻工夫,那汉子便站起身来。

  梁萧看他没了大碍,便道:“阿雪,给他些烧饼钱!”阿雪时常购买物事,是以梁萧将金珠银两都放她身上。不料阿雪一愣,道:“没有啦,我都塞在哑儿包裹里了!哥哥,你给他好了!”梁萧一皱眉道:“都给了?”阿雪轻笑道:“是呀,我想哑儿要走很远的地方,要花很多钱,是以将金银都偷偷塞进去了,不过哑儿却不知道!”

  梁萧眉头大皱,想了想,忽向中条五宝招手道:“跟我来。”中条五宝跟着他出了镇子,梁萧正色道:“你们真愿我做老大么?”五人齐声道:“中条五宝说话算话。”梁萧道:“好,你们须得依我两件事。其一,我要你们从今往后,只许对付武学高手,不得与寻常人动手。”中条五宝心道:“这个不难。”便道:“一言为定。”梁萧点点头,道:“其二,没我应允,都给我闭上鸟嘴。”话音未落,中条五宝顿时嚷了起来。胡老一大声叫道:“饭可以不吃,话不可不说。”胡老十道: “割老子舌头可以,要老子闭上鸟嘴是万万不能的。”胡老百道:“要老子不说话,除非老子死了或者睡了。”胡老千接口道:“胡老百此言差矣,老子就是睡了也要说梦话的!”胡老万不知从哪里学来两句,张口嚷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口……”眨眼工夫,一个嗓子变成五个。

   梁萧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叫个不休,心中着恼,一挥手,冷笑道:“好,暂且随你们,但若说错了话。惹恼了我,可别怪我不客气。”中条五宝闻言大喜。却听梁萧又道:“我现在是老大了,你们的金银铜钱,也该孝敬我吧!”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万说道:“老子从不带金银铜钱,想睡就睡,抓来就吃,数钱的事情,老子不做。”梁萧恍然大悟:“我胡涂了,这五个蠢材不会算数,让他们数钱算账,岂非比登天还难。”想到这里,大是丧气:“如此一来,莫如找个大富人家,偷些则个……”念头尚未转完,便听胡老一道:“要金要银也甚容易,咱们立马找个有钱人家,要么偷些,要么抢些。若老大喜欢漂亮娘儿们,老子也是手到擒来,不过,咱兄弟五个不大喜欢这个调调,老大你自家动手最好。”梁萧方才动念,胡老一便将打家劫舍、奸淫掳掠全想齐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转回镇子,忽见前方四个少年提着棍棒奔了过来。这一照面,双方均是一怔,梁萧笑道:“你们四个,又来做什么坏事?”

  这四个少年正是偷白驴“快雪”的那四人,闻言对望一眼,那圆脸少年道:“我们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们。”梁萧点头道:“好!”圆脸少年扬起杆棒,一指中条五宝,厉声道:“你们打了我爹,就想逃么?”梁萧心头一动:“难道那卖烧饼的夫妻是他爹娘?”

   中条五宝两眼齐翻,同声道:“你爹是谁?”圆脸少年不知他们没长心眼,早不记得打人之事,怒极喝道:“好啊,打了人就想混赖么?”杆棒指定胡老百,扬眉道:“我听人说了,动手的就是你这个挎喇叭的贼货。”杆棒一挥,往胡老百劈头便打。胡老百大怒,一伸手,便将棒梢拿住,圆脸少年犹如触到铜墙铁壁,只挣得面红耳赤。

  胡老百正洋洋得意,忽听胡老千嘿然道:“胡老百,老大说过,不得与寻常人动手。”胡老百一楞,倏然松手。圆脸少年得了空,扑的一棒,打在他头顶上。胡老百纵横江湖,手下不知折杀了多少厉害人物,今日虎落平阳,竟挨了一个黄毛小子的棍棒,心头恼怒之至,但他有言在先,不能动手,只是瞪眼怒道:“浑小子,你再打老子试试?”

  圆脸少年一棒得手,胆气倍增,喝道:“再打你又怎地?”扑扑又是两棒,打在胡老百头顶肩上。胡老百暴跳如雷:“操你祖宗,你再打老子试试?”圆脸少年怒道:“好,老子就打你这张臭嘴。”呼呼两棒,左右开弓,打在胡老百脸上。胡老百内功在身,这几棒浑似给他搔痒。但疼痛事小,脸皮事大,忍不住叉腰大骂,他骂得越难听,圆脸少年打得越带劲,其它三个少年也挥棒上前,各自运足气力,向胡老百身上招呼。刹那工夫,胡老百身上挨了二三十棒不止。但虽然他张嘴咒骂,却始终信守然诺,不用武功。

  其它四宝看得有趣,幸灾乐祸,抱着手哈哈大笑。胡老百大怒,掉转嘴舌,大骂四个兄弟。梁萧见胡老百打不还手,不禁暗暗点头:“此人虽非良善之辈,但一诺千金,却也是性情中人。”当下上前一步,伸手揽出,众少年双手一热,四条杆棒已到梁萧手中。圆脸少年惊道:“你……你要架梁?”梁萧笑道:“你们也打够了!他若还手,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四十个也被打坏了。”他见众少年神色中满是不信,便将杆棒抛向胡老百,笑道:“露一手吧!”胡老百正憋了一肚皮鸟气,听得这句,如奉大赦,双掌狂挥乱斫,四条杆棒犹未落地,已被他断成二十多截,胡老百抓住其中一段,双手一搓,手中的杆棒顿然化为齑粉,他出得这口恶气,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算你四个小子命大。”

  那四个少年瞧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梁萧挥手笑道:“还不快去?”四人拔腿就跑,却听梁萧叫道:“慢着!”四人应声停下,心头忐忑,却听梁萧道:“我问你们,这里最有钱的大户在哪里?”四人面面相觑,其中那个白脸少年道:“是西华苑史家。”梁萧点头道:“你们带我去瞧瞧。”

   四人答应,带路走在前面,梁萧一边走路,一边询问四人姓名。原来那圆脸少年叫杨小雀。八字眉少年则叫李庭儿。另一个皮肤黝黑,双目细长的少年姓王名可,问到那白脸少年时,那少年道:“我叫赵三狗,你叫我三狗儿好了。”梁萧含笑道:“我叫梁萧,这是我妹子阿雪,上次亏得你们拼力相救。”李庭儿汗颜道:“可惜对头太狡猾,几乎便失了手。”梁萧摆手道:“无论成败,诸位救命之德,我梁萧有生之年,必不敢忘。”说话间,遥遥看见一座巨宅轮廓,三狗儿道:“那里就是西华苑史家了?梁大哥,你有什么事吗?”梁萧存心打劫,此来本为踩盘子,当下只微微一笑。定神细看,只见那宅子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阁楼亭台,气派轩敞。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

  百十工匠挥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在铁砧上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络绎不绝。梁萧看在眼里,皱眉道:“这里恁地忙碌,却是做什么?”

   李庭儿道:“史家是军功世家,每逢这等情形,必是要打仗了。”梁萧只想取金盗银,对主人身份并无兴致,当下再不多问。忽听胡老一道:“饿死啦,饿死啦。” 梁萧冷笑道:“你不是吃过烧饼么?”胡老一怒道:“两个烧饼顶什么事,酱鸭肥鸡倒还凑合。”梁萧眉一挑,方要开骂,却听杨小雀道:“梁大哥若是饿了,咱们去张罗些食物来。”说罢又瞪了中条五宝一眼,哼声道:“我是瞧梁大哥面子,却不是为了你们五个贼货。”说罢又哼一声,与三个伙伴径自去了,留下中条五宝,口鼻喘气,十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梁萧见庄子边有条小溪,当即寻石块坐下,观察西华苑地势。不一阵,却见三狗儿四人抱着狗肉米酒、还有热腾腾的肉馒头过来。中条五宝大声叫好,全不客气,搂过来大吃大喝。

   梁萧谢过后,一群人在溪边围圈儿坐定,正自高谈快论,忽地一彪人马从身后冲来,当头一人国字脸膛,蓄着八字胡须,穿著锃亮皮甲,臂上歇了一只海东青。其它人则背负弓箭,马上挂着一些狐兔野鸡,一道烟奔来,直冲到众人面前。三狗儿等人急忙闪避,梁萧却双眉一扬,便要动手,不料那行人忽地策转马头,斜刺里从河里趟了过去,马蹄撩乱,溅起无数水花,梁萧等人躲闪不及,衣裤尽湿。

  那些骑士趟过小河,回头瞧见众人狼狈模样,纷纷狂笑起来。梁萧脸色一变,待那些骑士转头走远,忽地弯身拾起一块鹅卵石,嗖地掷出,正中那为首骑士的战马前蹄,那战马吃痛,骤然失蹄,将那骑士颠了下来,跌得头破血流,那头海东青受惊蹿起,只在半空中打旋。

   众骑士大惊,纷纷下马扶起首领。那人血流满面,对手下大声咆哮,众骑士检视战马,却见那匹波斯良马前蹄虚软,已然跛了。那首领心下生疑,回头看去,却见梁萧与中条五宝背负着手,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况且双方已距百步,料想梁萧等人即便捣鬼,也无此能耐,再说马失前蹄也是惯常之事,一时连叫晦气,由手下搀着去了。

  那行人进了西华苑,四个少年方才围上来,李庭儿眉飞色舞,道:“梁大哥,这个史富通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今儿竟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真叫痛快。”其它三人也连声称羡。梁萧坐下来拍开一个馒头,问道:“这史富通是西华苑的主人么?”李庭儿啐了一口,道:“他算哪门子主人,充其量是个小小管事。”梁萧怪道:“一个管事就这般威风?”李庭儿道:“还有更威风的呢。这西华苑只是史家的别院,平日里史家人都不来住,只用来囤积粮草,征丁纳赋罢了。”

  梁萧更奇,问道:“修了这么大的房子,怎么不住?”李庭儿道:“真定史家是当今世侯,家长史天泽南征北讨,战功无数,朝廷赏他的土地,从东到西数也数不清。这西华苑是他儿子史格的,史格平日在大都跟他老子同住。但他却是这里的万户,上万户人家都归他家节制。我和王可是他家的兵户,平日耕田,打仗就跟他出征;赵三狗是他家的农户,只用耕田;杨雀儿家虽是卖烧饼的,年年也要向他交纳钱粮。故而史格就建了这个房子,平时储备粮食,收敛赋税,战时便训练兵马,打造兵器。还怕百姓们不听话,在屋子里养了许多奴才,谁不听话就打杀谁,凶狠得紧呢!”言下甚是愤怒。

  王可也道:“是啊,气死人了,凭什么我们给他打仗,帮他种田,还要挨打挨骂。”赵三狗道:“就凭他有刀有箭,有兵有马!若有本事,咱们也学史天泽一样,拿起刀枪,上战场拼杀立功,挣个千户万户,至不济也弄个百户什么的,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王可冷笑道:“你爹一个农户,老实巴交,除了种田,就会编竹篓子,要打仗也是兵户的事情,轮不到你家。”赵三狗被他戳到痛处,一跳而起,怒道:“好呀,有种你跟我打,看谁更厉害?”王可嚷道:“打就打,谁怕谁呢!”中条五宝一听要打架,跟着起哄:“打,不打的就是龟儿子。”

  两个人被人一激,再也不好退缩,顿时你来我往,在溪边扭作一团。阿雪叫道:“别打了!”想要分开二人,却被中条五宝横身拦住道:“打架是汉子的事儿,娘儿们一边凉快去。”五个人一边阻拦阿雪,一边怂恿道:“这一拳打得好。”“拿脚踢他孤拐……”“唉,这拳偏了一些,往左些,往左些……”有五人呐喊助威,二人打得更加卖力,杨小雀和李庭儿说什么也拉不开。这时间,远远走来两个寻常村妇,一个年老婆子,一个中年妇人,两人手中都端着木盆来溪边捶洗衣服。婆子眼尖,看见这边闹腾,嚷道:“啊呀,赵四家的,你看!”妇人回头一看,脸上露出惊怒之色。

  李庭儿听得叫喊,侧目看去,惊叫道:“三狗儿,不好啦,你妈来了。王可,你奶奶也来啦!”二人顿时停了打斗,但都已衣衫破碎,脸手挂着血丝,眼见婆子和妇人提着捶衣服的木棒往这边赶来,王可拔腿就跑,赵三狗犹豫一下,正想抬足,那妇人叫道:“三狗儿!你敢跑?”赵三狗应声站住。妇人赶上来,一把揪住,照他腿上就是两棒,骂道:“孽障,孽障,上次偷驴被踢得半死,这次又跟人打架,你……你要气死我才甘心么……孽障,畜生。”劈头盖脸,边打边哭了起来。

  赵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乱转,躲避要害,却不敢有丝毫挣扎。中条五宝见状,纷纷嚷嚷道:“小子没用,怎么被娘儿们教训?老子给你撑腰,不用怕!”梁萧眉头一皱,喝道:“统统给我闭嘴!”五人齐齐哼了一声,但也不便过于违抗,只得暂且住口。

   那妇人只打得没有了气力,手脚也慢了。婆子追了一程,见王可跑得不见踪影,只好悻悻返回,见状拉开她道:“赵四家的,算啦,算啦!”赵四家的坐在溪边,只是痛哭,赵三狗鼻青脸肿,呆了半晌,忽地跪下来,落泪道:“娘,您别哭了,三狗儿再也不敢啦。”赵四家的哽咽道:“你每次都说得好听,但总是说了又犯。” 她看见石上的酒肉,蓦地喝道,“好呀,这些又是你偷的,我打死你这孽障。”举棒又往赵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棒子一紧,怎么也挥不下去。掉头看去,但见一个腰挎宝剑的少年,一手握住自己的棒子。

  赵四家的微微一楞,道:“你……”梁萧苦笑道:“这位婶婶,看我面子,饶了三狗儿吧!”赵四家的呆呆瞧着他,眉间有震惊之色,棒子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梁萧看了赵三狗一眼,叹道:“你说话算话,当真不偷盗了么?”赵三狗望瞭望李庭儿和杨小雀,面色迟疑。梁萧忽地掉头,对中条五宝道:“将王可带来!”中条五宝应声而动,驰足飞奔,激得足下冰雪滚滚,好似五道狂龙,远远遁去,顷刻间便没了踪迹,王家婆子和赵四家的那曾见过如此脚力,目瞪口呆间,又见远处雪尘四起,中条五宝呼啸而回,手中抓着一人,正是王可。

  眨眼间,六人便在数丈之外,中条五宝齐声叫道:“老大!瞧瞧你本事。”

   忽地脱手,王可顿如箭矢般飞了过来,王可吓得失声尖叫,王家婆子眼见孙子危急,也惊叫起来。梁萧心中大骂,凌空抓住王可肩头,居空抡了个圆,消去劲力,左手在他腰间一按,轻轻巧巧将他放在地上。王家婆子一颗心始才落地,抡起木棒,喝道:“兔崽子,你跑得好!”便要来打王可,梁萧伸手格住,笑道:“罢了,罢了。”婆子见他气概不凡,心中忐忑,瞪了王可一眼,啐道:“看这位公子面上,饶你这一回。”王可面红耳赤,嗫嚅不言。

  梁萧掉头道:“三狗儿,我知你屡屡违背对娘亲的诺言,是因你四人是朋友,他们若要偷盗,你也不能输了义气,对不对?”赵三狗被他说中心思,点了点头。梁萧脸色倏沉,朗声道:“你们四个,全都给我跪下吧!”

   那三人被他眼神一逼,无不心惊胆颤,扑通跪倒。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跪地发誓,从此以后,不许再干偷抢之事……”胡老百闻言笑道:“老大,你叫他们不偷不抢,你自己却要去偷去抢。”梁萧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胡老一笑道:“我知道的,老大你是来西华苑踩盘子,今天晚上便要动手……”三狗儿四人闻言,纷纷抬头瞧着梁萧,梁萧面皮一热,探足挑起一块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呼的一掌拍出,只听豁的一声响,那块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块,扑扑扑分作八声,先后陷入雪里。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梁萧吸一口气,扬声道:“从今往后,我梁萧若是偷抢盗窃,便如此石。”双眼一转,瞪着中条五宝道:“你们五个也一样,若有盗窃之事,也如此石。”中条五宝哇哇乱叫:“这算什么狗屁道理?”“你撒一泡尿老子就要喝么。”“对呀,你放一个屁,老子也要闻吗?”“不偷不抢,老子喝西北风吗?” 一时吵嚷纷纷,梁萧忽道:“你们到底认不认我这个老大?若然不认,一概拉倒。”中条五宝闻言噤声,满脸晦气。

   三狗儿等四人低头商量一阵,杨小雀道:“梁大哥,我们有个念头,大哥若是答应,我们从此再不偷盗;若不答应,你本领高强,一掌一个,打死我们吧!”梁萧咦了一声,道:“好,你说来听听!”杨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儿,四人中李庭儿最为精明,口齿也最便给,当即道:“方才买酒肉时,我们合计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艺高强,我们见所未见,是以想拜大哥为师,学习武艺,日后为国效力,赚取功名,让爹娘不再过穷苦日子。若是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一心学武,再不偷鸡摸狗,危害乡里。”

  梁萧眉头大皱,心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何况年纪相当,怎能做他们的师父?”但见赵四家的眼中满是希冀之意,脸上泪痕,还没干透,心头一软,忽地掉头道:“中条五宝!”五人道:“怎么?”梁萧望着五人,似笑非笑道:“我是你们老大么?”五人想也不想,齐声道:“屁话,中条五宝,说话算数。”

  梁萧道:“我说话你们都听?”五人齐声道:“除了不许说话、跳崖自杀以外。”梁萧笑道:“好,我便命你们五个,做这四个小子的师父。”此话一出,众人仿佛听到天底下最荒唐无稽的言语,一个个张口结舌,只望着梁萧发怔。过得半晌,胡老百第一个跳将起来,叫道: “不成不成,这四个小兔崽子拿棒子打老子,若不是老大,早把他们剥皮抽骨、细细地剁馒头馅吃了。做他们师父?哼,你杀了老子好啦!”

   梁萧点头道:“胡老百也就算了。其它四个正好一人一个徒弟,谁再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认我这个老大。”其它四宝两眼瞪圆,舌头伸出嘴外,再也收不回去。梁萧一瞧那四个少年道:“还不拜师?要我一个个按脖子么?”四人对望一眼,只得向着中条四宝磕了三个头,齐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中条四宝也对望一眼,眼中各各流下泪来。胡老百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上蹿下跳,哈哈大笑。阿雪叹了口气,心道:“唉,哥哥可真会捉弄人,如此一来,这八个人的苦头可就吃大啦!”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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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三章 凌空一羽

  了情欲言又止,终于敛眉垂目,叹了口气。梁萧见状,更是无疑,怪道:“但也奇了,那人既与道长有仇,何不早来报复?以他的本领,谁能抵挡得住。嗯,他到底打的是何主意?”一时皱眉难解。了情听到这话,眼中也透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是呀,他怎地不自己来?”

  二人各怀心思,俱都默然,一时山崖上只闻风吹雪落,沙沙有声。蓦然间,山下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说道:“奇怪,找遍全山都没有,是不是弄错了消息,老穷酸根本就不在华山。”二人闻言,都是一惊。

   却听另一人尖声应道:“你放狗屁,老子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哼,那些道士都说见过老穷酸,你且用猪脑子想想,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读书人跟他一样穷么?”前一人骂道:“你胡老千狗放屁,老子挨了一夜的鸟风,吃了一嘴的鸟雪,怎就没看到穷酸半个影子。”头一个人哇哇大叫:“他妈的,你信不过老子,老子跟你拼了。”乒乒乓乓,似乎动起了手。

  忽听一人粗声大气道:“两个放屁狗都给老子闭嘴。奶奶的,若不找到那厮,萧大爷定把咱们脑袋拧下来当蘸面酱吃。”一个粗中带哑的声音笑道:“说得是,萧大爷大约也赶来了,若没找到穷酸,俺们十九要落个谎报军情的罪名,定被抽了肠子,系在脖子上吊死啦!他妈的,都怪胡老千消息来得不稳妥。”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怒道:“胡老万你放屁。当初老子一说,你就忙着将鸽子放了出去,现在却来说老子,分明是想推卸罪责,老子跟你拼了。哎哟……”想必是忙着骂人,吃了尖嗓子一记。胡老万哈哈笑道:“胡老十打得好,打得妙。哼,胡老千你操我祖宗就是操你自家的祖宗,又能占到多大便宜?怎么着,鸽子是老子放的,却是胡老一让老子放的,你甭想将罪责推到老子头上。”话音未落,忽听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依我看,胡老千的消息没错的,老穷酸十九还在山上,胡老十不许打胡老千了,大家上山去看。”只听胡老十高叫道:“胡老千,老子看胡老一的面子,放你一马……哎哟……胡老千你敢偷袭……”

  叫喊声中,山崖顶上人影数晃,现出五个人来。五人都是又高又瘦,小眼睛、大蒜鼻子、狮子嘴,均着一身黑白相间的格子衣服,活像弄杂耍的小丑。有两人一个揪住对手的镔铁人手,一个抓住对方的镔铁锏,怒目相向,该当就是那胡老千和胡老十了。

  梁萧和了情对视一眼,均感吃惊:“这五人说话乱七八糟,手脚却好快。”

  其中一人细声细气地道:“原来上面还有房子。胡老百,你去问下那两个人。”

   听声音当是胡老一了。他才说完,就见一人腰系铜喇叭,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一指了情,却又哼了一声,两眼上翻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转手指着梁萧鼻子道:“你,看到一个穿破衣服、长黑胡子的穷酸吗?”梁萧寻思道:“他说得莫不就是那个儒生?”转念笑道,“天下穿破衣服、长黑胡子的穷酸多得是,你问哪个?”胡老百哼道:“老子忘了说,他眼窝里有一颗黑痣。”梁萧心头了然,笑道:“眼窝里的黑痣?老子哪看得清楚。”

  胡老百咦了一声,瞪着梁萧怒道:“你敢跟老子自称老子?”梁萧道:“你敢在老子的面前称老子,老子怎么不敢自称老子,你说老子不敢自称老子难道老子就不自称老子,老子偏要跟你自称老子,老子叫了你又能奈何老子?”他一口气说得快极,胡老百较为迟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哇哇大叫:“反了反了,混账小子,老子揍扁了你。”呼地一掌便拍了过来。

  梁萧伸手一格,但觉势大力沉,心头顿凛,足下蓦地一转,胡老百站立不住,向右疾蹿,但他机变神速,倏地借势移步,一个马步站稳,瞪着梁萧,面有惊色。梁萧却更觉吃惊。这招‘郑玄转浑天’出自石阵武学中的‘玄易境’,玄奥异常,本以为出其不意,能摔这浑人一跤,谁知竟然无功。他正想如何应对,却听了情叹道: “你们寻那书生有事么?”

  胡老百两眼又翻,大声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了情眉头一皱,甚是窘迫。胡老百打量梁萧,嘿然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两把刷子!”梁萧笑道:“老子就是开刷子铺的,你要买刷子么,我这里可不止两把!”胡老百信以为真,冷笑道:“老子不买刷子。哎呀,不对,老子是说你有刷子,但老子不买刷子。哎,也不对,老子怎就没听说过江湖上有卖刷子的高手?”当即搔头沉吟,意甚苦恼。梁萧竭力忍笑,了情却不禁莞尔。

  那边胡老千和胡老十又打起来,胡老一与胡老万拉了一会儿架,没听见胡老百回话。胡老一忍不住道:“胡老百,你问清楚没有?”胡老百道:“这边有个小子,老子几乎被他掼一跤……”话没说完,四道人影快若闪电,倏地抢到胡老百身前,齐声嚷道:“是么是么?定然与老穷酸有关啦!”胡老百双手乱摆,道:“不是不是!他说他是卖刷子的,老穷酸却是念书的,牛头不对马嘴。”

  胡老万瞅了梁萧一眼,嘴一撇,忽地一把抓出,笑道:“你卖什么刷子?”

   话才出口,五指已到梁萧胸前,劲风猎猎,十分凌厉。梁萧一躬身,手成拈花之形,食中二指拂他小臂。胡老万好似吃了一惊,忙收手嚷道:“不对不对,胡老百,他哪里是卖刷子的?他会如意幻魔手,分明是萧大爷的后辈。”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变色,了情也诧然看着梁萧。此时阿雪和哑儿听得叫声,也走了观门,哑儿背了一个大包裹,手里牵着那头白驴“快雪”。

  胡老百听得胡老万叫唤,顿时脸都白了,小声道:“老……老子怎么知道啊?他刚才又没用这招,是……是他自己说卖……卖那个的。”胡老万猛然跳开三尺,指着胡老百叫道:“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是胡老百说你卖刷子的。”胡老一也冷笑道:“胡老百,你怎么胡乱说话呢?你说萧大爷的后辈卖刷子,就是说萧大爷卖刷子。你说萧大爷卖刷子,不是在他老人家脸上抹屎吗?你在他老人家脸上抹屎,他老人家还会原谅你吗?”胡老一这番言语,了情等人莫名其妙,胡老百却一撇嘴,蓦地捶胸顿足,哇哇大哭起来。

  梁萧心中通透,沉吟道:“胡老百,你先别哭,你好好答我话,我就不告发你。”胡老百一听这话,便如黑夜里看到一线曙光,两三把抹了泪,说道:“胡老百答话,从来都一个字一个钉,踏踏实实,童叟无欺……”梁萧不耐道:“废话少说,我问你,萧大爷来华山干什么?”胡老百说道:“只因老穷酸自不量力……”胡老一忽地插口道:“自取灭亡。”胡老十接道: “十恶不赦。”胡老千高叫道:“罪该万死。”胡老万一时想不出什么词,便道:“上面说的统统都是我想好的,只是被你们抢了先。”其它四人大怒,齐齐啐了一口唾沫,胡老万慌忙让开。

  梁萧得知萧千绝的消息,不觉焦躁起来,一扬眉毛,厉声道:“不要东拉西扯。”胡老百哼了一声,偷偷瞅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五年前,萧大爷突然传来黑水令,让咱们务必找到那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老穷酸,于是大伙儿便离了中条山,满天下寻找,后来听说他在华山,大伙儿便赶来了。”了情听到这里,奇道: “中条山?你们五个莫非就是号称‘中条山中宝,一十百千万’的‘中条五宝’。”那五人两眼同时一翻,脖子一梗,齐声叫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了情瞧他们神色,心知猜得不假,不觉忖道:“我还未入玄门前便已听说过这五个怪人,人是傻里傻气,但武功奇高。他们口中所言的萧大爷,想必就是萧千绝了,可是梁萧怎地会他的功夫?”

  却听梁萧又道:“胡老百,那老穷酸是谁,萧千绝为何找他?”胡老百双手一摊,哭丧着脸道:“萧大爷没说,咱们也不知。总之找不到老穷酸,萧大爷就会大发脾气,一发脾气就要动刀子,见人杀人,见鬼杀鬼……”胡老万冷笑道:“好啊,你先说萧大爷卖刷子,现在又骂他见鬼。”胡老百脸色刷地煞白,急道:“这…… 这……胡老万你诬陷老子,老子跟你拼啦……”便要上前揪打,其它三宝忙将二人拉住。

  梁萧忍不住道:“中条五宝,你们啰唆半天,那老穷酸究竟是谁?”“中条五宝”面面相觑,忽地五个脑袋一凑,嘀咕一阵。胡老一说道:“小子,你既会萧大爷的武功,怎不知道老穷酸的名号?”胡老十点头道:“对,咱们哥五个,想称量称量,看你是否真是萧大爷的后辈。”倏然上前,一招“二郎担山”,左掌横拍,右掌竖劈。


  梁萧正要拆解,忽见一支竹箫从旁伸出,点向胡老十腰际“神阙”穴,胡老十全神试探梁萧,不想有人偷袭,心惊之下,疾往后退,谁知那竹箫比他退势更快,正中他神阙穴。胡老十小腹一痛,面红耳赤软倒在地。耳边只听梁萧叫道:“了情道长……”话音未落,胡老千、胡老万哇哇怪叫,扑向了情。了情一脚挑开胡老十,竹箫一晃,分刺两人。胡老千抡掌抵挡,不料掌心着竹箫点个正着,剧痛无比,顿时右手微缩,露出破绽。了情竹箫抵入,一箫分出双形,胡老千肩井、迎香二穴各中一箫,咕咚一声,歪在地上,嘴里大叫道:“不算不算,老子是轻敌……”眼角一斜,忽见胡老万也摔倒在地,顿时怒气烟消,咧嘴笑道:“哈哈,胡老万,老子轻敌,你也跟着轻敌。”胡老万被点中期门穴,胸口酸麻难当,闻言怒道:“放屁,老子才不轻敌,所谓好男不跟女斗,老子这是让她一招。”胡老千笑道:“放我妈的屁,也是放屁,你可没占到便宜,哈哈。”他自觉占了上风,兴高采烈,狂笑不已。

  阿雪听他们对话,忍俊不禁,咯咯直笑,哑儿也失了矜持,掩口偷笑。胡老万正觉晦气,闻声瞪眼道:“老子虽不跟娘儿们说话,但你两个雌儿再笑,老子可要骂人啦。”阿雪撅嘴道:“你瞧不起女人,怎又被女人打倒啦?”胡老十、胡老万、胡老千六眼一翻,齐声叫道:“老子不是被打倒,老子是让她一招。”

  阿雪刮脸道:“输了不认账,三个厚脸皮。”胡老十眼珠一转,忽道:“臭丫头,你敢往我肚皮上踹一脚吗?你敢踹老子,老子就认输。”阿雪道:“怎么不敢?” 正要起脚,忽听梁萧道:“阿雪别上当,他想借你脚力解穴!哼,这家伙瞧起来傻兮兮,居然还会耍心眼。”阿雪恍然大悟道:“哎哟,多亏哥哥聪明,否则就被骗啦。”

  胡老万怒视梁萧道:“你是萧大爷的后辈,怎么帮外人?”梁萧冷笑道:“萧千绝做我的后辈还差不多。”胡氏兄弟勃然大怒,纷纷大骂“骗子”。梁萧懒得理会,心忖道:“了情道长怎会出手。嗯,归藏剑经她使出,确实比我高明多了……”

   就在中条三宝聒噪的当口,了情与胡老一,胡老百已斗得二十余回合。那二人久战不下,各自拆下兵器,胡老百使一个铜喇叭,不时以喇叭口来锁了情的竹箫,大开大阖间,劲风灌入,喇叭发出嘟嘟之声,叫人烦心。胡老一则使一个薄钢片打造的风车,好似小儿玩具,经风一吹,飞转不已,铁风车在了情身边飘忽来去,发出呜噜噜的怪啸声,十分刺耳。

  因他二人使尽全力,了情急切中也难胜出,斗了五十来招,胡老一陡然用力过猛,咯的一声轻响,风车脱出手柄飞出。了情见他兵器脱手,趁机挥箫纵击,胡老一移步闪避,胡老百挥铜喇叭来救。了情借力打力,挑开喇叭,竹箫在风中发出一声激鸣,压过喇叭声响,逼近胡老一心口。胡老一忙以风车手柄抵挡,正当此时,了情忽听梁萧叫道:“小心。”话音方起,身后风声陡疾,竟是那铁风车顺风转回,明晃晃的锋刃划向了情的后颈。原来,这胡老一的铁风车以机栝发出,有去而复还之妙,他发出风车,装作躲避,将了情引到铁风车必经之地,胡老百则趁机抢攻,分散了情心神,一等铁风车转回,便能割中了情后颈。

  了情也非等闲之辈,应变奇快,颈后风声方起,便已躬腰低头,但依然晚了半分,即便躲开颈项,后脑也必然受伤。众人未及惊呼,却见那风车似被人从下顶了一下,斜往上蹿,堪堪从了情头顶掠过。

  胡老一绝招落空,不觉瞪圆双眼,咦了一声,伸手将风车挂回手柄,未及再发,忽觉腋下一麻,半身顿时僵直。此时了情反箫点来,胡老一动弹不得,应箫而倒。剩下胡老百一人,惊得哇哇大叫,没头没脑舞动喇叭,护住全身。

   谁料了情并不进击,只是一怔,垂下竹箫,慢慢掉转身子,望着松林叹道:“你到底来啦?”众人见状,都觉奇怪。胡老百见了情痴痴怔怔,大觉有机可乘,喇叭一抡,扫她背部。梁萧瞧得分明,向前一扑,捏起一团冰雪,掷向胡老百小腿。就在这时,只听空中哧的一声,一道绿影倏忽闪过,比梁萧的雪团还快了一倍。

  胡老百正抡圆胳膊,背心倏麻,铜喇叭一个拿捏不住,嗖地丢得老远。这时梁萧的雪团也恰好赶到,雪中蕴满内劲,力道非轻,胡老百挨了这下,摇摇晃晃,大骂道:“哪个挨千刀的贼坯子,缩头缩脑暗算老子?有种的明刀明枪……哎哟……”蓦地支持不住,四脚朝天,訇然摔倒。

   身后闹骂纷纷,了情却始终不曾回头,怔怔望着松林,眉梢上透出一丝苦涩,长叹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下来吧。”梁萧也看出古怪,抢前一瞧,只见胡老百后心隐约露出一丝绿色,一旦看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竟是半截松针。要知松林距此约有七丈,这松针又轻又细,不但穿透风雪,远及数丈,更打伤胡老百这等高手,如此神通,真如天人。

  松林中沉寂片刻,忽地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树枝上冰雪簌簌而落,随之飘下一人来。梁萧一瞧来人,顿时失声叫道:“哎哟,是你?”地上的“中条五宝”也齐叫道:“是老穷酸。”叫喊声惊喜参半。那来人儒衫破旧,长须乌黑,正是日日与梁萧斗剑的儒生。

   梁萧话一出口,猛然拔剑跃出,挡在了情身前,扬声道:“道长、阿雪、哑儿,你们快走,我挡他一阵。”哑儿不明所以,只是发呆,阿雪却傻傻地道:“哥哥啊,他不像坏人呀?”梁萧眼看事情危急,两个人却一个呆一个傻,心中大急,回头再瞧,却见了情也不移步,只盯着那儒生出神,不由急道:“了情道长,还不快走么?”了情却一动不动,向那儒生叹道:“中条五宝说的你都听到了么?”儒生苦笑道:“都听到啦!”

  了情道:“那你要与萧千绝相见么?”儒生定定地看着她,喃喃道:“当年我答应过你,萧老怪不来惹我,我也不去找他。如今却是他来寻我,数十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梁萧听二人一问一答,竟然不似仇敌,倒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不觉心中茫然。

  却听了情又道:“你……你又怎么知晓我在这里?”儒生眼里掠过一抹痛色,缓缓道:“那天在弈棋亭边,我见这少年使出归藏剑,便已知道了。唉,没料到我苦苦追寻二十四年,终究寻到你的踪迹,可……欢喜一过,却又如何呢……

  就算……就算寻到你,你终究还是要舍我而去的……”了情听得这话,眼眶一红,蓦地充满泪水,涩声道:“所以你就不来见我?”

  儒生手臂挥出,似乎想给她拭去泪水,但终究垂手道:“是,若你不知道,就不会离开这里,我只想这样远远瞧着你。唉,我见你传这少年‘归藏剑’,便千方百计指导他,既让他学得又快又好,又不让他发现破绽,只盼能让你欢喜。

  唉,每每看到你的笑脸,我便有说不出的开心。”梁萧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他就是那位用剑的大宗师么,原来他竟是故意指点我,难怪我学得那么快。”

  了情摇头道:“你这样做,还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公羊羽么?”梁萧但觉公羊羽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想起当年在百丈坪上,父母曾议论过这个名字,一时心头更奇。

  却见公羊羽长长吐了口气,望着层云密布的天空,惨然道:“林慧心已成了情,公羊羽还会是当年的公羊羽么?哈哈,了情,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么!”蓦地仰天惨笑,震得林梢冰雪瑟瑟而落。

   了情摇头道:“我明知劝你也是枉然。但还是劝你远远走开,不要和萧千绝交手。”公羊羽冷笑道:“这怪得了谁?当年我与萧老怪两败俱伤,谁也动弹不得,唯有你在场中,你举手之间便可杀他,可你偏偏心软,救我之时竟还将他救了,还劝我二人不要再斗。萧老怪生平最重恩怨,嘴上虽然不答应,但这二十多年来当真没再找我。哼,他不找我,我也听你的,不去找他。但如今他既然找上门来,我若逃走,岂非懦夫。”

  了情皱眉道:“你可有胜算么?”公羊羽摇头道:“我与他生平交手不下百次。我没创出三才归元掌时,始终难分高下。练成之后,我胜他败。嘿,那次萧老怪跑得比兔子还快。后来他武功大成,找上天机宫,伤了花无想,我虽然用‘太乙分光剑’将他逼走。但以二敌一,怎么也算我输了。后来我创出归藏剑,再与他斗,前后十余次,谁也胜不得谁。如今一过二十年,哼,我也颇想知道,老怪物与老穷酸,谁更厉害一些!”

  地上的胡老一忽地叫道:“自然是萧大爷厉害,老穷酸胆敢迎战,一定落花流水。”胡老十接口道:“夹屁而逃。”胡老百道:“死无全尸。”胡老千道:“暴尸荒野。”胡老万落到最后,一时想不出好词,只得道:“你们上面说的都是我想好了的,就是被你们抢先说了。”其它四宝大怒,纷纷唾他,可惜躺在地上,口水不能及远。

  公羊羽目视了情,淡淡道:“慧心,你方才拿这五人,是想制住他们,不让他们送萧老怪的战书给我吧?”说罢转身冷笑道:“黑水令在谁身上?”胡老万道:“在胡老一身上。”公羊羽走上两步,从胡老一怀里取出一枚黑沉沉的铁牌,正面刻着“无法无天”,背面却是“倒行逆施”四字。

  公羊羽验证无误,向胡老一道:“告诉萧老怪,我在此地等他,若是方便,不妨带口棺材来。”梁萧听得一惊:“公羊羽遇上萧千绝,真是一场好斗,但若他将萧千绝一剑刺死,我一生大仇岂非无从得报?”想到这里,他不由茫然。忽听公羊羽厉声道:“听清楚了么?”胡老一老实道:“听清楚啦。”公羊羽喝一声:“好!” 随手一掷,胡老一重重跌落,只觉浑身筋骨欲散,嗷嗷痛叫了两声,忽觉穴道竟然解了,急忙跃起,分别给四个兄弟解开穴道。

  五人抱头鼠窜,正要下山。公羊羽忽地两眼望天,冷哼一声,道:“你们当这里是菜园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吗?”中条五宝闻声双腿一软,各各止步。

  胡老十大声道:“不走怎地?难道你老穷酸还要请老子吃饭?”公羊羽呸了一声,道:“尔等有眼无珠,敢对慧心无礼。哼,限你们每人向她叩上十个响头,要么,便留下两只招子。”胡老一怒道:“老子死也不向娘儿们磕头!”其它四人纷纷称是。

  公羊羽目中寒光一闪,沉声道:“好,你们自己掏眼珠子,还是穷酸代劳?”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一忽道:“既然如此,就用那招!”胡老十点头道:“对!”公羊羽不耐道:“什么那招这招,两个招子都要!”

   胡老百笑嘻嘻道:“老穷酸,别人说你很有学问,老子却偏偏不服,今天就要撕你面子!”公羊羽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就凭你们五个草包?”梁萧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胡老千瞪他一眼,怒道:“小畜生你笑个屁。老穷酸,你敢赌不敢赌?你输了就放老子走,老子输了,任你处置!”公羊羽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瞧你五个弄些什么玄虚。”便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胡老万嘿然道:“老子先出个对子,你来对,对不上就算输!”公羊羽眉头大皱,但仍点头应允。却见胡老万摇头晃脑,大声道:“上联是‘一十百千万,中条山五宝’。”公羊羽皱眉道:“这算什么狗屁上联?”胡老一嚷道:“对不出就对不出,别找借口!”公羊羽脸上冷笑,胸中却甚是气恼:“这上联不但狗屁不通,且又极不好对。对联中最难对的就是数字联,这一句中竟有六个数字,‘一十百千万’这五个数一数大过一数;若以数字对数字,近乎耍赖,也显不出能耐,须得以别的五个物事应对,而且还须一个大过一个,与上联对应。不过这也难不住我,度量衡中,锱铢两斤,分寸尺丈多得是!这中条山么?大可对个北溟海之类,也不难对,但五宝照应前面五数,我却不能以五对五,须得另用他数,便似‘三光日月星’,就须对个 ‘四诗风雅颂’。可如此一来,又岂非无法照应前面五个物事。我呸,这算什么鸟上联,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公羊羽自负才学,明知这句上联狗屁不通,但想这五个白痴出题,倘若横了心不对,说出去没得丢了自家脸面;若是要对,偏又万无对出来的道理。心下转了几个念头,蓦地把手一挥,沉着脸道:“罢了,你们五个给我滚吧!”

   中条五宝大喜过望,胡老一挺胸凹肚,哈哈笑道:“萧大爷说得不错,老穷酸果然对不出来!”胡老万也笑道:“是啊,原来老穷酸的学问还不及老子,你们以后不许再叫我胡老万,要叫老子胡穷儒,哈哈哈!”五人叉腰狂笑,公羊羽勃然大怒,怒哼一声,目中神光暴涨,中条五宝被他一瞪,心头发虚,闭了嘴掉头就跑。才下山崖,五人胆量又增,轮番谩骂。

  公羊羽脸一沉,蓦地一手按腰,发出一声长啸,声传数十里,回声久久不绝,便似偌大华山都在响应。公羊羽一声啸罢,扬声道:“我扳五下指头,你们再不快滚,便留下五颗狗头来吧……”山崖下倏地寂然无声。梁萧奔到悬崖边一看,却见那五人豕突狼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禁大乐。

  了情呆呆瞧着公羊羽施为,直到中条五宝离去,方才叹了口气,道:“哑儿,我们也走吧!”公羊羽身子陡震,回望了情。却见哑儿牵着白驴,跟在了情后面。公羊羽直瞧着二人走出数丈,忽地惨笑道:“好啊,慧心,你连替我收尸,也不肯么?”了情身子一颤,叹道:“你既不肯听我之言,还说这些作什么?人在世间,谁又能逃一死?庄周丧妻,尚且击缶而歌,我一个玄门道士,还牵挂什么呢?”

  公羊羽面色惨白,大声道:“庄周那厮无情无义,是王八蛋一个!好啊,你既然走了,我活着也无情趣,干脆败给萧老怪好了。”了情淡然道:“也好,我便也做王八蛋好了。”公羊羽呆了呆,蓦地仰天大叫一声,叫声凄苦无比,一声叫罢,便伏倒雪中,小孩般捶地大哭。众人见他一代高手如此作为,初时愕然,继而好笑,但听了数声,又都生出哀怜之意。了情只觉心如刀绞,不由叹道:“你明知我不会改变心意,哭有什么用呢?”

  公羊羽蓦地抬起头来,大声道:“那好,你要怎样才能改变心意?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是没法摘了。但只要我公羊羽力所能及,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一定办到。慧心,只需你一句话,我立时放下一切,与你远走天涯!和你相比,什么武功胜败,江湖名声,统统都是狗屁而已。”

  梁萧听得热血一沸,心道:“这话也唯有他才说得出口!唉,了情道长怎就不肯呢?”再看哑儿和阿雪俱都定定瞧着公羊羽,不由心道:“想来她们心中,也与我想得一般吧。”

   了情痴痴望着远方,眼里忽地有了泪光,叹道:“阿羽,你有妻子儿女,原可以过得快快乐乐的。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论容貌,论武功,论才学,花无媸都胜我百倍!况且,她还给你生了一对儿女!就算你心中再容不下花无媸,难道你忍心不见自己的孩子么?”她凄然一笑,转身扶起公羊羽,给他拭去颊上的泪痕,柔声道, “阿羽乖乖的,回天机宫去吧!林慧心已经死啦,惟有全真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来苦我?”

  梁萧不由听得呆了,心道:“这公羊羽竟是花大叔的爹爹,晓霜的爷爷,花无媸的丈夫。唉,我也真笨,刚才说起萧千绝大闹天机宫的事,我就该猜到了。

  也难怪了,公羊羽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了情道长又是好人,自不愿拆散人家夫妻父子。看起来,公羊先生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想到这个不解之局,很为二人惋惜。

   公羊羽呆望着了情,忽地哈哈笑道:“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边说边笑。笑了一阵,忽又神色一黯,露出追忆之色,缓缓道:“你说得对,花无媸人如其名,容貌无媸,才智卓绝,没有一丝缺点。但你知道么?她以玩弄人心为乐,只想永远缚着我,让我寸步不离;我却是一个天地不拘的性子,若是世间没有林慧心,我宁愿醉卧荒野,仰看柔云,也不想受丝毫束缚。你说快活过日?唉,但从清渊出世以来,我便从未快活过……”他说到这里,悠悠叹了口气,两眼望着东方,便似痴了一般。

  默然半晌,公羊羽又道:“那一年,花无想跟萧老怪交手,伤重去世,花无媸百般责难,说我不该假仁假义,招惹萧千绝。我一怒之下离开天机宫。后来我想念清渊和慕容,去看孩子。花无媸却要我认错,才给我见。哼,我公羊羽何等人,错不在我,我当然不会认错。即便如此,我还是惦记着她。没料到,花无媸竟设计杀你,淮水之畔,她刺你的那剑,我看得清清楚楚,若非当时我武功已成,你还有命么……”公羊羽说到这里,惨然一笑,“从那以后,我与她恩断义绝。如今的公羊羽,只是一介浪人,无国无家,无亲无故,无法无天,呸,什么狗屁穷儒,改叫‘六无居士’罢了。”梁萧见他凄苦神情,寻思道:“花无媸纵然不是好人,但她孤零零将儿女抚养成人,似也有些可怜。”

  了情默然片刻,叹道:“无论你如何说,同为女子,我却知道花宫主对你从未忘情,便是她拿剑杀我,也是因妒生恨。二十年来,我时时记得,你打伤她后,她望着你的眼神。唉!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样伤心的眼神!若……若我忘不掉那眼神,便永远无法答应你。”最末一句她说得决绝异常,全无变更余地。

  公羊羽呆望她片刻,惨然道:“慧心,你心地越好,我就越是放你不下。好,今天你若不答应,我便立在此地,你走也好,留也好,我也不动分毫。若是萧千绝来了,便让他一掌打死了吧。”了情气苦道: “你……我话已说尽,随你好了!”公羊羽却再不答话,闭目站在雪地里,任凭狂风呼啸,夹着点点雪花,吹落在他身上。了情见他如此无赖,也不禁动了气,说道:“既然你站着,我也站着,你寻了我这么多年,我也陪你站上几天几夜。”公羊羽眉头一颤。只见了情双手一合,也闭上双目。

  哑儿和阿雪见这情形,束手无策。梁萧一皱眉道:“咱们找些木棍茅草来,为他们搭间草棚,生一炉火。”正要举步,膝间倏地一麻,几乎摔倒,低头瞧去,只见跳环穴上钉着一枚绿油油的松针,只听公羊羽冷冷道:“臭小子少管闲事。哼,慧心已被我制住,你们扶她进屋去!”

   梁萧心知自己武功差得太远,违拗也是枉然,只得拔出松针,走到了情身前,果见她前胸几处大穴均有松针露出,不觉暗骇:“以了情道长之能,竟也难逃松针刺穴之苦么?”忽见了情睁开双目,冷声道:“梁萧,你别动我。”梁萧叹道:“道长见谅,待得事了,梁萧再负荆请罪。”不顾了情呵斥,让哑儿和阿雪将她抱回观内。自己则上前两步,迟疑半晌,说道:“公羊先生,我去过天机宫的。”公羊羽阖着双目,面无表情。

  梁萧又道:“我见过花无媸,她驻颜有术,好象永不衰老,时常弹奏让人难过的曲子;我也认得花清渊大叔。”说到这里,忽见公羊羽眉头一耸。梁萧知他心神震动,便续道:“他是个滥好人,做事总是拖泥带水;至于花慕容么,大大咧咧,唉,只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说着微微一笑,又道,“花大叔的妻子也很好,他们有个女儿,名叫晓霜,是个很好的女孩儿……”他话语一顿,终究忍住,没说出晓霜生病之事。

  公羊羽仍是木然,梁萧暗暗一叹,正要转身,忽听公羊羽叹道:“多谢相告了。”梁萧道:“不用谢我,你指点我剑法,我效些微劳,也是应当。”公羊羽哼了一声,道:“你姓梁名萧?”梁萧道:“是!”公羊羽沉吟道:“你会萧千绝的武功?嗯,是了,你以父姓为姓,以母姓为名,你爹爹当是梁文靖,你娘该是萧玉翎了。”梁萧浑身一震,掉过头来,惊道:“你怎知道?”公羊羽皱眉道:“梁文靖那傻小子没提过我的名号?”意下颇是落寞,叹了口气,又道,“那傻小子还好么?”梁萧不禁眼眶一红,颤声道:“他、他不在啦,去世好久啦。”公羊羽双眼陡睁,厉声道:“你说他去世了?”足下一动,几乎一步跨出,但想到诺言,终究忍住。

  梁萧见他如此模样,心知与父亲定有干系,当下无所隐瞒,将梁文靖去世经过说了一遍。公羊羽听梁萧说罢,痴了片刻,忽地仰首望天,惨笑道:“天上不知人间事,雨雪纷纷入悲秋。”梁萧不解其意,公羊羽吟罢,兴致索然,闭眼叹道:“你去吧!”

   梁萧见他如此,也是无话,只得返回观中,刚一进门,阿雪便拉着他道:“哥哥,了情道长生气啦!”哑儿也巴巴地望着他。梁萧走进厢房,见了情瞪眼看着自己,便道:“公羊先生武功再高,如此天气,也会冻僵,待他虚弱一些,我便动手制住他。”了情摇头道:“穷儒公羊羽哪有这样好对付?你解开我穴道,嗯,我不与他斗气了,我不过一个道士,本不该动这些尘念的!”梁萧心想以她平素性子,不会不守信诺,便依言解开她的穴道。

  了情起身道:“梁萧,我有一事相求。”梁萧道:“道长无须客气,但说无妨。”了情叹道:“都怪我被他扰乱了心境,没能及早还醒。他如此做法,正是看透我无法忘情。对付此人,唯有以无情对有情。若我摆出无情无义的模样,来个一走了之,他孤芳自赏,定然无趣得紧,所有发誓赌咒、比武斗气都顾不及了,只会立马来追。唉,如今他作茧自缚,正是大好机会,我与哑儿趁着风雪掩护,自道观后门离开,你估摸我走远了,再让阿雪告与他,嗯,千万记住,要阿雪去说,你不可插嘴。”

   梁萧奇道:“为什么?”了情苦笑道:“他性子激烈,倘若倔脾气一发,定然迁怒他人,难以收拾。阿雪柔弱女子,他便是怒火万丈,也不会为难;但换作是你,两把火烧到一起,只有越烧越旺的,动起手来,吃亏的可就是你了。”梁萧听得暗暗佩服:“我始终以为了情道长为人迂腐,不谙世情,殊不料分析道理如此厉害。她以前叫做林慧心,果真是心思灵慧;但如此一来,公羊先生未免可怜了些。”

  挨到申酉时分,风雪渐趋猛烈。北风呼啸,细小雪花变做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不绝落下。到得次日凌晨,崖上冰雪堆起二尺来厚,公羊羽浑身上下却挂满霜雪,纹丝不动,仿佛一个雪人,只有偶尔呼出的一缕白气,才显出一丝生意。

   了情遥遥望了他半晌,终究硬起心肠,回头一看,道观后门已然洞开,便对梁萧说道:“此时风雪甚大,足以掩藏声息,若再不走,可就走不了。梁萧,可拜托你了!”梁萧拱手道:“道长放心,还请一路保重。”了情点点头,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刹那间,不觉泪涌双目,又生怕被人瞧着,匆匆掉头,走出观外。白毛驴早用棉絮裹好蹄子,走在雪地之中,更无声息。只见二人一驴,冒着无边风雪,越过黑黝黝的山梁,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梁萧目送二人远去,心中不胜怅然,忽听阿雪小声道:“若换了是我,定然不会走的。”梁萧叹道:“情义之间,总难两全,不过,了情道长的好心,似乎稍过了些儿。”阿雪垂首道:“从我记事起,就没人对我这样好过!若是有人待我这么好,就是再怎么违背伦常,我也要跟他在一起。”梁萧笑道:“你性子好,人又美丽,何愁没有好男儿喜欢,别想太多啦,惹得自己心乱。”阿雪瞅了他一眼,心道:“便是再好的男儿,我也不稀罕。”转念又问道:“哥哥,若换了你是公羊先生,你怎么样呢?”梁萧略一沉吟,摇头道:“我不知道。”阿雪叹了口气。两人对坐无语,眼见天色渐渐发白,阿雪方道:“哥哥,了情道长想必走远了,我去告诉公羊先生好么?”

  梁萧望瞭望屋外的风雪,道:“她们大约是下山了!但以防万一,再等片刻……”话未说完,忽听观外一个公鸭嗓子道:“老穷酸,老穷酸!”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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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二章 白梅含香

梁萧一气奔出老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心道:“那小哑巴分明是嫉妒我,怕我学了剑法,打她个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练剑,谁稀罕么?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梁萧堂堂男儿,一个人也能练成剑法!”想到这儿,心绪稍平,望着前方路径,曲折幽深,直通山顶,不由动念道:“山顶上必然人烟稀少,我先上去练好剑法,再找小哑巴比剑,杀她个落花流水。”想着展开轻功,一路攀上。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接近东峰,遥见一座八角小亭搁在一块岩石之上,亭角伸出悬崖,状若飞鹰,亭旁有一块石碑,大书“弈棋亭”三字,字旁有注:“宋太祖输华山处”。

  梁萧少时听父亲说过。宋太祖赵匡胤没做皇帝时,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陈抟。

  陈抟未卜先知,心知这红脸小子来日贵不可言,便拉他下棋,并以华山为赌注,说好赵匡胤若输了,等来日做了皇帝,就免去华山赋税。赵匡胤连输数盘,于是输了华山。

   梁萧想着当日赵匡胤输了棋的倒霉模样,暗觉好笑。走入亭中,见有石桌一方,上刻纵横棋盘,两角各有棋子一盅,盘上也摆放黑白棋子,似为一局未完残局,不由忖道:“此地似有人来,但棋子怎也不收拾干净?”他不通棋道,但见黑棋白子左右相围,似乎斗得激烈,但激烈在何处他却道不上来。

  正当此时,梁萧忽觉背后有人注视,不禁回头喝道:“谁?”却见身后空旷,寥无人迹,寻思道:“是我疑心生暗鬼么?嗯,上山徒耗时光,这里地势平坦,又没人看,正好练剑。”当下也不在意,取出宝剑纵跃刺击,练起“干剑道”

  来。练了一阵,转身之际,忽觉颈后微微湿热,似有人兽呼吸,梁萧汗毛陡竖,回手捞出,哪知手掌过处,竟是空空如也。

   梁萧大吃一惊,略一沉思,忽地掉过身子,背朝东方,此时午时未到,阳光自东向西照来,顿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萧低头细看,只见地上除了自家影子,还有一条人影,儒巾长衫,身形颀长。梁萧心头剧震,厉叫道:“谁?”那人见他看出端倪,哈哈笑道:“我乃罔两也。”“罔两”一语出自《庄子齐物》,指的是影外之影,即是影子的影子。梁萧不知这两字的意思,脱口骂道:“什么王娘?我还是李爹呢!”他恼那人戏弄,趁机出口占他便宜。

  那人大觉气恼,骂道:“浑小子不学无术,胡乱骂人!”伸手一击,打中梁萧屁股。梁萧臀上如被火烧,顿时暴跳如雷,觑着人影方位,反手一剑拍去,不料那人吃吃一笑,人随剑走,仍不离梁萧身后。梁萧左右开弓,剑刺手抓,却好象狗儿咬尾巴,哪里够得着。惊怒之余,翻滚后刺,凌空飞劈,诸般法子使过,屁也没摸着半个,每每站定,却又听见那人吃吃发笑。

  如此一来,梁萧怒意渐去,大是骇然:“这人身法邪乎,人力不及,莫非他本就不是人,而是山精木魅?”想到这里,脊梁上蹿起一股子寒意,几乎想要拔腿就逃,但转念一想,若连对手面目也没看见,岂非太过无能。

   他眼珠一转,忽地纵出数丈,站在弈棋亭后岩石边缘,背对悬崖,心道:“后面便是千丈悬崖,瞧你怎么立足?”一念未绝,忽听那人吃吃笑道:“这招也不管用!”梁萧大骇:“哎哟,莫非他真是鬼魅,我大白日见鬼了么?咦,别忙,莫非我尚未退尽,后面还有余地?”他心知若然转身观看,那人定又转到身后,当下也不转身,反手佯刺一剑,吸引对方眼神,然后大大后退一步,如此一来,对方若为人类,势必立身不住,翻到梁萧前方,露出本来面目,若不闪避,必被挤下崖去。

   哪知右足跨出,竟然一脚踏空,梁萧心头咯噔一下,大叫不好,左足欲要稳住,却不料石上生苔,滑腻异常,顿时站立不住,向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老子只顾跟这鬼东西斗气,枉送了性命……”念头尚未转完,手腕忽被人一把扣住,将他落势刹住,吊在半空。梁萧惊魂未定,举目一瞧,只见一个儒生冲他微笑。那儒生年约三旬,须发蓬乱,五官清癯,一双眸子湛然若神,左手攥着梁萧胳膊,右手却攀着上方岩石,五指陷入苍苔,便似生浇铁铸一般。

  梁萧瞧得他是人类,心中稍安,想到戏弄之事,又觉气恼,正想叫骂几声,不料下方一阵山风涌起,山高风大,梁萧顿如秋千般荡了起来。霎时间,他的心提到喉间,战战地说不出话来。却听那儒生哈哈一笑,手臂顺风一振,大喝道:“去吧。”梁萧耳边风响,已如腾云驾雾般翻上崖顶,犹未落地,头顶风声陡疾,那邋遢儒生后发先至,翻身飘落。梁萧又是气恼,又是骇服:“这人好生厉害,却是何方神圣?”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浑小子,赌气也不是这样赌的,若是落下去,只怕摔得连罔两……哈哈,连影子也没有啦。”梁萧怒道:“你还有脸说我,都怪你装神弄鬼,我没招惹你,你干吗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这里下棋,谁叫你来扰我?”梁萧啐道:“你一个人下个鬼棋?再说我上山时又没见你。”儒生两眼一翻,冷笑道:“我就爱一个人下棋,怎么啦?你上山时脚步震山响,扰人清静,害我忘了下一步如何走法!我不作弄你,还有天理吗?”

  梁萧不通棋道,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一时竟被唬住,寻思道:“扰人下棋终究不对。”便道:“好,我不扰你下棋了,我上山顶去。”儒生道:“那也不成。华山一条路,你等会儿下山,我若正想到紧要处,岂不又被你打扰了。”梁萧怒火陡起,但想终是自己不对,忍气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去?”梁萧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鬼书生要我怎样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这样好了,你乖乖呆在这里,一动也不许动,待我想起棋路,才许离开。记住不能乱动,若有声响,又会扰了我的思绪,害得我从头想起。”梁萧怒道:“这叫什么话?你十天想不起来,我岂不要等你十天;一辈子想不起,我岂不要等你一辈子。”

  儒生笑道:“说得正是!莫非你不肯答应?”梁萧气道:“那是当然。”儒生道:“如此说来,我只有用强了。”他作势动手,梁萧疾退两步,手捏剑诀,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着一动不动,站个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转睛,瞧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脸胡须抖个不停。梁萧诧道:“你笑什么?”儒生也不理他,前俯后仰,只是狂笑,笑到极处,一手按腰,一手指着梁萧道:“哈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萧怒道:“我怎么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说八道你也信么,天下哪有这种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哈哈,高兴,哈哈,真高兴……”

  梁萧当真哭笑不得,搔着头想:“我也真笨,这些浑话一拆就穿,我却当真了!哼,这坏书生,从头到尾都在作弄人么?”那儒生好似一辈子也没笑过,仰天俯地,狂笑不已。忽然间,他抓起石桌上的围棋子,一边大笑,一边脱手扔出,只听哧哧声不绝于耳,那些棋子俱都打在壁上,嵌入一寸来深,梁萧瞧得两眼瞪圆,骇然不已。

  儒生扔罢棋子,忽又暴怒起来,狠狠瞪着梁萧,厉声道: “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他双眼神光暴射,犹如长枪大戟,似要将人刺穿。梁萧不自禁倒退半步,攥紧宝剑,胸口窒闷,竟似气也喘不过来。忽见那儒生目光一暗,又柔和起来,终于叹了口气,对梁萧招手道:“小娃儿,你过来。”梁萧心神稍定,呸了一声,道:“你叫我小娃儿,你才多大。”

  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么?嘿,论到年纪,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了。”

  梁萧道:“你又想作弄人么?”儒生素性懒散,也不多加解释,哂道:“不信拉倒,我且问你,你方才练的剑法,谁教你的?”梁萧道:“是了情道长教的。”

  儒生一怔,嘿然道:“了情?嘿嘿,了情!”

   梁萧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认得她?”儒生摇头道:“不认得,你这路剑法我却认得。”梁萧一惊,又听儒生道:“小家伙,你再从头到尾,使给我瞧瞧。”梁萧冷笑道:“你想得美。我这归藏剑是天下第一的剑法,怎么能给你看到?哼,原来你鬼鬼祟祟,就是想偷看我的剑法?幸亏我发现得早,几乎就被你得逞了。”儒生大皱眉头,骂道:“臭小子胡吹大气。”身形一晃,凭空掠出两丈有余,足尖在山壁凸石一撑,倏忽又拔起三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动,悠悠飘落于地上。这份轻功一露,梁萧不禁目瞪口呆。

  儒生嘿然道:“你说归藏剑天下第一么?哼,我用这枝梅花与你交手,你若能将枝上的花儿击落一瓣,就算你赢。”此时虽是深秋,但山高风寒,梅花已然结出细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莹润润十分光艳。

   梁萧被他如此小觑,心头大怒,朗声道:“好,可是你说的。”剑光一寒,陡然刺出,儒生手中白梅也跟着拂出。剑梅交错,蓓蕾虽被剑风激得簌簌发抖,但儒生手腕疾转,那梅枝自梁萧腕上拂过。花蕾虽说柔嫩,但经儒生雄浑内劲透入,仍叫他脉门酥麻。梁萧反手疾削,那梅枝却远引开去,又自左方拂来,在梁萧面颊上留下一片露水。幸得是花骨朵儿,若是宝剑,梁萧的脑袋就此搬家。他心惊万分,慌忙挥剑护身。

  如此进进退退拆了五十来招。梁萧使尽全力,也未将蓓蕾击落半朵,反被儒生趁时抵隙,屡屡戏弄。又斗数招,那白梅忽地一斜,绕到梁萧身后,在他颈窝里挠了一下,梁萧又麻又痒,咯咯笑出声来。这一笑之间,他心念电闪:“哎哟,方才这一剑,若我以‘秋高云淡势’向左虚应,以‘上穷碧落势’挥剑北指,穷酸是万万转不到我身后啦;然后以‘八面转斗势’防身,以‘万古一羽势’反击,哪有不胜的道理。梁萧你这蠢材,怎就想不到?”

  他追忆前面招数,陡然开窍,明白了许多“干剑道”的妙谛,兴致一起,恼意渐消,心神尽被那枝千奇百变的白梅花吸住,只忖度如何虚招诱敌,如何实招进击,如何奇正互生、虚实相应,又如何攻中带守、防其偷袭。心手相应,渐渐生出一些奇特变化来。

  又斗数招,那儒生忽地足不抬,手不动,倒退两丈,梁萧一剑落空,正欲追击,却听他笑嘻嘻道:“什么归藏剑,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嘿嘿,穷酸肚皮饿啦,吃饭去,吃饭去!你若不服,明天再来。”他哈哈一笑,将梅花一扔,趿着一双破鞋,嗒嗒转过山梁,径自去了。

  梁萧正斗在兴头上,对手却说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握着宝剑,羞怒至极:“了情道长教的剑法很好,只是我习练未精。哼,这厮小觑归藏剑,我偏要用这路剑法打败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将方才悟出的妙处回想一遍,又比划半晌,忽觉肚中咕咕作响,这才返回玄音观用饭。

   到得观外,见哑儿正在看书,瞧他回来,小嘴一撅,也不理睬。梁萧心中气恼,装作不见,径自入观。阿雪下山买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见梁萧回来,甚是欢喜,摆好桌子,张罗开饭。了情不好奢华,眼见菜肴甚多,便道:“阿雪啊,弄这么多,怎吃得完呀?”梁萧笑道:“不多不多,道长你看我吃。”他跟儒生苦斗半日,消耗极大,一时便如风卷残云,把饭菜扫去大半。阿雪见他吃得高兴,心里甜滋滋的,不时给他夹菜添饭。哑儿口不能言,心中却暗骂梁萧饭桶。

   用过饭已是傍晚,梁萧走到悬崖边,遥望山下稀落灯火,想起白日里与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当下掣剑出鞘,又练了起来。使了数十招,忽听了情喜滋滋地道:“梁萧啊,你竟然明白了这么多。”梁萧转身笑道:“了情道长好。”了情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不能以常理揣度。既然如此,贫道也不能慢腾腾的。来,坐这里来。”她挑了块大石,坐在上面,梁萧也跟着坐上。

  了情嘴说手比,在凛冽山风中,传授心法口诀。梁萧凝神倾听,与白日斗剑情形两相对照,多有领悟,一时眉飞色舞,喜不自禁。二人坐在崖边,一教一学,直说到明月中天,了情方才催促梁萧回去睡觉。

  梁萧休憩一夜,次日用过早饭,又到弈棋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见他来到也不多说,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便与他拆招。梁萧得了情传授剑理,心法虽有精进,但那儒生却太过厉害,拆了数百招,梁萧仍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饭,撒手去了。

  梁萧气恼万分,心忖再拆数招,便能削落梅花,但儒生要走,却又拿他没法。转念再想,今日又领悟不少精义,当下又觉欢喜,拿起长剑,一招一式,细细揣摩起来。

  夜里梁萧返回观中,了情见他精进神速,惊喜之余暗生疑窦,便问他白日去了哪里。梁萧大是羞惭,寻思道:“我胜不了那儒生,有辱归藏剑威名,又怎能和了情道长交代?”于是只说是觅地练剑。了情浑没料到这少年的争胜之心,也不再问,继续传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萧又与儒生斗剑,但他每强一分,那儒生也强一分,总不让他打落梅花。斗到午时,梁萧又怏怏而回。但他性情坚韧,自小便百折不挠,此时一颗心尽放在归藏剑上,夜晚做梦也与那儒生厮斗,梦境所及呼呼喝喝,手舞足蹈,几次用力过猛,摔下床来,揉眼一瞧,却见明月依然皎皎。

  了情见梁萧悟性惊人,欣喜至极,当下马不停蹄将“干剑道”心法讲完,又讲坤、艮、兑、坎、离、巽、震七大剑道。

   八卦之中,“坤”卦为大地,故而“坤剑道”沉浑厚重,是极厉害的防守剑术。“艮”卦为山岳,是以“艮剑道”雍穆雄奇。但这路剑法很少独运,多与“兑剑道” 合使,兑为沼泽,山泽兼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敌于无形。而“坎”为天下之水,“坎剑道”自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路剑法极得“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妙谛,堪称归藏剑中最厉害的剑术;“离剑道”则为火象,霸气十足,无所遮拦,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势不可当。了情性子平和,说到这路剑法时,不大了然,可梁萧却十分喜欢,学来也最用心。

  “离剑道”教完,便是“巽剑道”。巽者风也,风乃宇宙之气,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巽剑道”变化多端,为“归藏剑”之最,轻柔时有扬花拂柳之妙;但若是癫狂起来,则有碎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后一路是“震剑道”,“震”为雷霆霹雳,雷霆万钧,但只是一瞬。是以这路剑法只有一招,不出则已,出则无坚不摧。其狠辣迅疾,足为归藏剑第一。

   这天,了情传完“震剑道”,吩咐梁萧将“八剑道”从头到尾使上一遍。梁萧依言使完,却见了情站在当地,呆然不语,心中甚奇,问道:“了情道长,我使错了么?”了情还过神来,摇头叹道:“你使得一点儿不错。唉,真像是剑仙附体一般。真是奇怪,为何你能精进得如此神速?别说我讲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学会,就是我没说到的地方,你竟也无师自通了。”她一时蹙着眉头,好生不解。

  梁萧暗叫惭愧:“多亏那个儒生,若非他天天与我使气斗剑,我万不能领悟这许多妙处。但如今梅花将雕,我却未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等本事,才称得上剑仙……”正在胡思乱想,忽听了情道:“不过,梁萧,你若以为这八剑道便是归藏剑,那便大错特错了。”梁萧吃惊道:“难道归藏剑还不止于此么?”

  了情摇头笑道:“八剑道貌似厉害,实则不过是归藏剑的基本。你既然聪明,可知其理么?”

   梁萧一怔,无言以对。了情抚着手中竹箫,笑道:“梁萧,这一根竹箫,很容易折断,但若八根捆在一处,你能一下折断么?”梁萧道:“若是全力施为,也能折断。”了情微微一笑,道:“若是六十四根呢?”梁萧愕然道:“那就决计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剑道也不是各自分离的竹箫,以《归藏》中的先天易理做绳子捆起来的。再打个比方,八大剑道,就如宫商角征羽五大音律,单一听来乏味至极,但一经乐师调和,便可绕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了。”

  梁萧微一沉吟,拍手道:“我懂了,‘干’卦与‘坤’卦相合,干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干下则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来,无异变出‘泰剑道’与‘否剑道’,若泰否两卦相交,又成新卦,如此循环演化,当可无穷无尽了。”

   了情略一默然,叹道:“梁萧啊!跟你说话真是省事。许多话,只用起个头,你就都明白了。”梁萧笑道:“都是道长教导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孩儿,何时变成马屁精啦?”话一出口,方觉不妥,敢情她日日跟梁萧说话,受他感染,言谈间竟也少了许多拘束,慌忙整肃脸色,重守禅心。

   梁萧沉吟道:“但剑法终究不比数术,后者推演变化,想也难不倒我。但‘干剑道’的路子与‘坤剑道’截然相反,坎离二剑也各走极端,要将这两路剑法融会贯通,谈何容易?”了情笑道:“这便考较人了。你就好比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八剑道是你的士兵,归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如今兵有啦,兵法也有啦。

  但真正上了战场,不按兵法,胡打蛮缠不成;只靠兵书,却又是纸上谈兵,要吃败仗的。所以说,如何用兵法指挥士兵,发挥他们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自古以来,名将和庸才的差别可大得很。”

  梁萧听到这里,心有所悟,向了情告辞,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风呼啸,观外雷声轰隆隆打个不停,梁萧夜中几度被风雷所惊,睡得甚不安稳。到了天明,才一推门,便有一股寒风裹挟着飞雪扑来。放眼望去,山川树木,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他不觉想道:“这般大的风雪,也不知那个邋遢书生会不会去?”

  梁萧着好衣帽,顶风冒雪,攀到弈棋亭处,只见亭中并无人影,不由忖道:“今日雪大,他莫非不来了?”念头才起,便听嗒嗒之声,转眼一瞧,只见那儒生一摇一晃转过山梁,他须发上挂着晶莹雪花,衣衫仍旧破烂单薄,许多地方露出肉来。

   儒生手里提着个装酒的红漆葫芦,远远瞧见梁萧,喝了口酒,哈哈笑道:“小娃儿,还不死心啊,今天又有什么新招?”抬头看去,却见一夜风雪肆虐,梅花残败了许多,不由叹道:“过得今日,这树白梅便要雕了。罢了,今日再与你玩耍最后一回。”梁萧奇道:“为什么?”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没有了,还玩个屁?”

   梁萧蓦地生出孤注一掷的豪气,冷冷道:“今天我定要胜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气不弱,嘿嘿,可惜本事却不够。”他将葫芦挂在腰间,折下一枝梅花,上面还挂着三朵白梅,儒生迎风一抖,抖落两朵,仅留一朵。梁萧看在眼里,心头骂翻了天。要知二人拼斗,儒生须得时时护持枝上梅花,枝上梅花越多,他越要熬心费力,因为梅花虽多,但只须被梁萧扫着一朵,他便输了;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便省事许多。梁萧与他斗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眼看这树白梅花期将过,枝上梅花一天少过一天,天意如此,本也是无可奈何的,但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却是近于无赖了。

  儒生瞧了瞧梁萧,嘻嘻一笑,随手斜指,道:“小家伙,来来来!”他内力所至,那朵将开未开的白梅花竟然忽忽悠悠绽了开来。便在这孤梅怒放的一瞬,梁萧掌中精光迸发,长剑应手而出。一时间,风雪更紧更疾。

  情何以堪二人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萧一心求胜,儒生也力保晚节,是以尽管风雪怒号,两人纵横腾挪,激烈之处仍是胜于往日。

  初时梁萧剑走“干剑道”,一剑刺出,倏然四散;儒生则二指转动梅枝,时东时西,只在他剑锋上弄影,仪态悠闲,便似玩耍一般;斗到二十余招,梁萧剑势变“离剑道”,狂劈乱刺,儒生则四方游走,梅枝恰似贴在梁萧剑上,随他东西,梁萧见此能为,当真惊佩至极。

   数招一晃而过,梁萧剑势狂烈依旧,但挥剑时略略发飘,宝剑便似拿捏不住,脱手欲出。儒生笑道:“小家伙,打不过啦,想丢剑认输?”梁萧道:“呸,说大话的,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说话声中,剑势飘忽更甚,渐与离剑道猛烈之势不相上下。忽然间,他剑锋长出,两寸长一段梅枝飞了起来,在风雪中打了个转,落下百丈深谷。这一剑将梅枝截成两段,几乎便将梅花击落。正是梁萧刚刚悟出的“同人剑”。

  易理有云:“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天、火本为同气,合流较易,是以这路剑法三分狂烈,七分飘忽,干上而离下,如火从天降,可惜这一剑差之毫厘,令他暗叫晦气。

   儒生喝一声“好”,一脱退避之势,梅枝破风刺来。梁萧深知梅枝虽弱,但儒生内力无匹,注入梅枝,穿肌洞骨不在话下。但若退让,反成挨打之局,当下剑势反复,离下干上,变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剑”。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惩恶扬善,顺天休命”,这一招惩恶扬善,自是霹雳手段,与儒生以攻对攻,不落下风。

  儒生长笑一声,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几次,出了几剑,只见梅影重重,宛若层涛叠浪一般向梁萧涌来。梁萧生平何曾见过如此身手,只觉目眩神驰,浑不知从何抵挡。仓皇间,他变“干”为“坤”,“坤剑道”

  法后土之象,乃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剑术,长剑左右盘旋,呜呜乱响,将他全身裹得严实,但“离剑道”的剑意却未收敛,如此一来,就变成了“坤上离下”的“明夷剑”。明夷之意,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浆藏于地底,勃勃欲发。

   儒生心知若让他坤离易位,火上土下,变作“晋剑道”,野火燎原,便无法收拾。当下手腕一振,梅枝飘飘,自梁萧剑脊拂过,势若春蚕吐丝。蚕丝虽柔,源源不绝之间,也可织成柔韧蚕茧。不出十招工夫,梁萧束手束脚,再也使不出“离剑道”,唯有靠着坤剑道苦苦抵挡。儒生占了上风,嘻嘻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认输了吧。”梁萧叱道:“未必。”招式陡变,长剑如雷电叱咤,横天而出,竟是“震剑道”的功夫。

  儒生飘然让过这夺命一剑,看梁萧势头一尽,倏然掩上,梅枝一晃,点他“期门穴”。但梁萧回剑奇快,长剑一转,又将要害护住,这一下又是“坤剑道”

  的功夫。儒生瞧他变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见梁萧手臂倏扬,又变雷霆之象。“震剑道”剽悍绝伦,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得暂避锋芒。

  梁萧忽守忽攻,连守五次,也连出了五剑,一剑快过一剑。倏忽间,竟将儒生逼退五步。原来,梁萧这路剑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而震下,正是归藏剑中的“复剑道”,易理中称复卦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剑道攻守反复,共有七变。

  梁萧变到第七变,蓦地嗔目大喝,人剑如一,疾扑上去。他这招孤注一掷,全无后招。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连枝带花被梁萧剑风扫中,化作粉末。儒生嘿然一声,不待梁萧收势,半截残枝搭上梁萧剑脊,借力打力,一挽一收,梁萧只觉虎口猛震,长剑去似闪电,直奔山壁。

   这一剑不仅带有梁萧浑身之力,更有儒生无俦神功,二力相合,只听铮然激鸣,铉元剑破石而入,直没至柄。梁萧未及转念,儒生忽地收回梅枝,后跃三尺,哈哈大笑道:“小娃儿,真有你的,穷酸输啦!”梁萧本已对他佩服无比,又见他输赢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先生算不得输,倘若先生用剑,小子死了几千回也不止了。”他素来极少服人,要他如此说话,千难万难,但一经说出,却是字字出自肺腑了。

  儒生取下酒葫芦,饮了一口,笑道:“小家伙你也不必谦虚,眼底下穷酸是比你高那么一截,再过些年,嘿嘿,可就难说得紧了。”梁萧道:“前辈武功如此之强,定然名声赫赫,敢问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手中之酒,将葫芦系在腰间,忽地朗声歌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唱到这里,忽地大笑三声,身形一晃,人已在山梁之后,再也不见了。

   梁萧知他有神龙变化之能,自己轻功再强十倍,也休想瞧得见他的影子。当下叹了口气,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宝剑。但那剑竟似与岩壁连成一体,任他运尽气力,也难拔出。要知适才长剑破壁,带有两人之力,虽说拔出容易破壁难,但仍非梁萧力所能及,反复拔了四次,宝剑仍是不动。梁萧怕用力不当,损了剑刃,只得暂时作罢,寻思找来斧凿等物,再作计较。

  走回玄音观时,风雪已息。了情正与哑儿、阿雪扫下屋顶的积雪,以防雪积太多,压垮茅庐。阿雪在梯子上看见梁萧,大老远便叫道:“哥哥,哥哥。”了情回头一看,道:“这么大雪天,你去哪里了?”梁萧道:“我练剑去啦!”了情皱了皱眉,道:“勤奋用功也是好的,但要练就在这里练,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萧听出她关切之意,心头感动,笑道:“了情道长,我来帮你扫雪。”了情眼中含笑,将扫帚递给他,随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见梁萧身上没有宝剑。了情知他这几天剑不离身,不由奇道:“梁萧啊,你的剑呢?”

  梁萧心道:“左右我已胜了儒生,告诉了情道长也无妨了。顺道问问那儒生的底细。”便道:“了情道长,我正想问你,您可知道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么?”便将儒生形貌描绘一番,又将斗剑的事情说了,方道,“梁萧并非存心欺瞒,但我无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损归藏剑威名,羞于说起。如今总算小胜他半招,唉,这人的武功实在高得吓人。”他说完这番话,目视了情,见她神色木然,不由得心中忐忑,问道:“了情道长,你怪我了么?”了情微一激灵,笑了笑,说道:“我怪你做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梁萧问道:“什么事?”了情笑道:“哑儿年纪也不小啦,终年呆在华山,也不是法子。嗯,我想带她到江湖上走一走,历练历练。” 哑儿在木梯上听到,不禁面有喜色。

  梁萧失笑道:“原来道长静极思动了。以道长的武功,定能扬名立万,威震江湖。只不过,有不少人无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哑儿如何听不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要与阿雪道别,又觉怅然。阿雪看出她心意,笑了笑,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争什么名利,梁萧你又耍贫嘴了。”说着向哑儿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便走。”三人俱是一惊,梁萧瞪眼道:“这样急么?至少待风雪过后,再走不迟。”了情笑道:“贫道素来想到便做。哑儿,你还楞着干什么?”哑儿只得点了点头,进观收拾,阿雪也随着去帮她。

  梁萧见了情举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要走。”心念电转间,蓦地生出一个骇人的念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脱口叫道:“道长,那儒生是您仇家,是不是?”了情讶道:“你怎地如此说?”梁萧跺足道:“是了,我想起来啦,那儒生听说您的法号时,又哭又笑,神色奇特,后来又骂归藏剑狗屁不通,必然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强,没早些说起,道长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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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一章 万物归藏

两人边走边斗口,一会儿工夫,便往东南方去了。梁萧待得四周声息俱无,方才钻出长草,心跳兀自剧烈。屏息转回谷中,却见阿雪收敛柴木,刚刚点燃,梁萧慌忙抢上,一脚踏灭。阿雪讶道:“哥哥,你做什么?”梁萧吐了口气,将所遇险事说了,阿雪吓得面无人色。梁萧道:“这会儿生火,浓烟一起,岂不自露行迹?” 阿雪发愁道:“那可怎么办呢?”梁萧白她一眼,道:“还能怎地?三十六计走为上。东南边去不得了,往西北走还有一条生路。”阿雪全无主意,只得由他。

  二人略略收拾,潜出山谷,上了大路。走了约摸十里,遥见西边一山兀立,风骨峥嵘,其后峰峦耸峙,没入云雾之中,似与天通;那山崖壁与别山不同,只见白森森一片,鲜有绿意。

   梁萧皱眉道:“好硬的山!”阿雪笑道:“这一山分五峰,形如莲花,故称华山!”梁萧奇道:“你以往来过么?”阿雪摇头道:“我听姐姐们说的。”梁萧点一点头,见她步履轻快,并不落后,心中一喜,说道:“阿雪,你内功挺好,要不好不了这样快。依我看,阿冰、阿凌都不及你。”阿雪脸一红,道:“哪里话?我…… 我一向笨得紧,姊妹们一天练好的功夫,我十天半月也练不好,故而老是挨主人的骂!”梁萧笑道:“那就奇了,你这身内功怎么练出来的?”阿雪耳根羞红,低声道:“因为阿雪笨呀,又怕堂主骂。所以别人练一遍,我就练五遍,人家练五遍,我练十遍。早也练晚也练,练呀练的就好了。不过跟冰姊姊、凌姊姊比起来,我还差好多,所以才会被那云公子打一掌。哎,阿雪真是没用。”但听梁萧并不应声,转眼一瞧,只见他面色阴沉沉的。阿雪这些天见惯他这般模样,暗忖道:“他定又在想柳姑娘了。”想到这里,只觉心酸酸的,眼角发潮,便低头揉弄衣角,不再多言。

  两人一路无话,正午时分,来到山下集镇。那镇子比山而建,青砖黑瓦,颇具道风。时当赶集,镇内外车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二人方欲入镇,忽听有人吆喝,梁萧转眼望去,只见四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使劲拽着一头白驴。那白驴通体如雪,高约七尺,长及六尺,四条修长细腿死死抵住地面,任那四人如何拉拽,也是纹丝不动。

   梁萧暗觉吃惊,这四名少年一起用力,少说也有两三百斤的力气,哪知竟拽不动一头毛驴,真是无奇不有。这时,其中一个圆脸少年发了急,叫道“死畜生”,一拳打在那白驴耳边。白驴正犯强脾气,挨了一拳,不禁发了性子,脑袋一甩,便将那圆脸少年抛出丈外,蹄子一撅,又踢倒两人。剩下的一个白面少年还没回过神来,白驴撒腿就跑,将他拖倒在地。那白驴步子虽然细碎,但交替风快,五六步一走,少年竟被带得飞了起来,白驴一声叫,后腿凌空一弹,将他踹出老远,跌得个搅土扬尘。

  白驴一得自由,便往镇里奔去,不料一道人影兔起鹘落,从旁掠到白驴背上,褐衣散发,正是梁萧。他见白驴伤人逃走,顿起了相助之心。白驴暴怒欲狂,连踢了几个蹶子。但梁萧使出轻身功夫,随它起伏。白驴颠不落他,扭过脖子,竟要咬人。

  梁萧头一遭遇上这等强毛驴儿,不觉笑骂道:“好畜生!”一巴掌打在它头上,这一下暗蕴内劲,白驴被拍得晕头转向,闷着头想跑,却又挨了一掌。这一下,便是狮虎熊豹也被拍老实了。白驴耳朵耷拉下来,乌溜溜的大眼满是乞求之意。

  梁萧微微一笑,下了驴背,向那四个少年招手道:“过来吧!”那四人鼻青脸肿,怯怯地不敢上前,梁萧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忽见那四人神色陡变,拔腿就跑。梁萧还未明白缘由,身后劲风疾起,向他背心袭来,梁萧旋身闪过,只见身后立着个小道姑,清丽如画,秀目中透着愠怒。

  梁萧讶然道:“女道长,为什么动手?”道姑却不答话,又是一掌拍来,梁萧见她掌法佳妙,内力浑厚,更觉讶异,当下双手勾弹,状若鼓琴。这招“相如鼓瑟”取自司马相如典故,昔日司马相如爱慕卓文君,以瑶琴鼓奏“凤求凰”之曲,博取佳人芳心。

  道姑见梁萧出手潇洒不凡,暗藏玄机,也不敢怠慢,足踏奇步,呼呼拍出两掌,劲风飞扬。两人拆了两招,那小道姑内力稍强,掌法精奇,梁萧渐感不支。

   他无端与人放对,又落了下风,心中惊怒,忽使一招“扪虱论道”,做出前代王猛扪虱论天下的模样,右手指点四方,左手揣到胸前,掏出“阴阳球”。小道姑见梁萧忽取守势,猱身疾上,挥掌欲攻,不防梁萧变一招“太白醉酒”,仰身避过她一掌,左手状似举杯狂饮,暗将阴阳球含入口中。然后左掌斜引,右掌直劈,变一招 “大匠运斤”。小道姑欺他内力不济,挥掌硬接,不料梁萧得阴阳球之助,内力陡增,只听“咯”的一响,小道姑退出丈余,面色酡红,胸口烦恶难言,不觉大恼,锵地从身后拔出一柄短剑。

  梁萧双眉一扬,正欲猱身而上,忽见人越众而出,一晃身便将小道姑的宝剑夹手夺下。他定睛一瞧,却是一名道姑,灰袍宽大,两鬓已斑,虽不十分美丽,但肤色白晰,凤眼含笑,叫人一见便生亲近。

  小道姑见她,双手比划,嘴里咿咿呀呀,灰袍道姑皱眉不语。梁萧却恍然大悟:“无怪这小道姑不答我话,原来是个哑巴!”一念及此,满腹怨怪顿时烟消了。

  灰袍道姑见小道姑比划完毕,向梁萧一稽首道:“施主为何拉走我们的驴子?”神色沉静,语气也颇慈和。梁萧诧然道:“你会说话?”灰袍道姑失笑道:“徒弟不会说话,师父可未必就是哑巴!”梁萧自觉失言,赧然道:“道长说得是。”小道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白他一眼。

  梁萧瞧了瞧白毛驴,道:“道长说这驴子是你家的,何以为证?”灰袍道姑道:“贫道入镇化缘,随手将毛驴停在施主门前,哪知事毕出门,竟然就不见了!”把手一拍,婉声道:“快雪,过来!”那白毛驴闻声,打个响鼻,一摇一摆走到道姑身前,意甚驯服。

  梁萧惊疑不定,侧目一瞧,却不见了阿雪,心道:“这笨丫头去哪儿了?”

  游目四顾,忽见阿雪拽着个白脸少年从人堆里钻出来。梁萧识得是方才赶驴的少年之一,便道:“阿雪,你做什么?”阿雪道:“我看这些家伙逃走,小道长又跟你打架,知道必有古怪,就赶上去。可惜只逮住一个。哥哥,原来他们都是偷驴的小贼!你被人误会啦!”

   梁萧哭笑不得,一把将那白脸少年拽过,冷笑道:“毛驴是你盗的?”那少年面皮白净,粗眉大眼,身子颇为瘦弱,他早先被驴子踢了一下,伤得不轻,落到后面,才被阿雪抓住,现在梁萧一问,却梗起脖子道:“是我偷的。”梁萧皱眉道:“想装好汉吗?你的同伙都在哪里?”他一伸手,提得少年双脚离地。少年脖子被衣衫勒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仍道:“盗……盗也盗了,随……随你打好了,要……要我说出同伙,那是休想,我……”梁萧脸一沉,手上加劲,少年面红如血,口不成言,只是摇头。那道姑看得不忍,正想说情,忽听梁萧哈哈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种。”劲力忽地一收,少年脱口便道:“我……我死也不说!”梁萧将他放下,呸了一声,道:“不说就不说,滚你的臭蛋吧!”

  阿雪没料梁萧轻易放人,急道:“别忙,你不说同伙,却要把偷驴的来龙去脉说给道长听!不要让人误会我们。”少年白脸涨红,无奈道:“我们早先听几个山西客议论,说这头白驴叫‘追风白’,是百年难遇的异种,能日驮两百斤,行走七百里,故而就动了心,想要盗来换钱。又听说这驴子力气虽大,却很贪吃,就趁道长不在,用炒面将它诱出镇来。谁知牵它时,这畜生突然发起强脾气,怎也不肯再走。正没奈何,多亏这……”他瞅了梁萧一眼,嗫嚅道:“这个人来帮忙,把它降伏了。”

  灰袍道姑一笑,向梁萧颔首道:“敢情小哥儿也是好心,哑儿,你错怪他人,还不认错?”小道姑急忙比划,灰袍道姑摇头道:“这少年说得有根有据,叫我如何不信?你总是冒冒失失跟人动手,今天还动了剑,若非我来得及时,可就惹出事来?”梁萧听得不悦:“这女道士好大口气,就算你不来,这哑道姑又能奈我何?”

  哑儿受了呵斥,很是不服,但师命难违,只好瞪了梁萧一眼,匆匆打了个稽首,再猛一拂袖,转过身去生气。这时间,人群中急匆匆又钻出三个人,却是另外三个偷驴的少年,为首的一个圆脸少年双手叉腰,大声道:“三狗儿,你没事吗?”白脸少年一怔,叫道:“哎呀,你们怎么回来了?”那圆脸少年道:“我们走了一程,见你没跟上,知你定被抓啦,就回来看。”他挺起胸脯,向道姑大声道:“驴子是我们四个人一块儿偷的,三狗儿有伤,道长要打,就打我们三个,不要打他。”

  梁萧寻思道:“这几个小泼皮倒有义气。”正想替他们说情,却见灰袍道姑向阿雪笑道:“真相已白,小施主可否将人交给贫道?”阿雪笑道:“道长真是客气啦。”便将少年交给道姑,灰袍道姑淡淡一笑,自袖间取出数十枚铜钱,交到那白脸少年手里。那少年不由呆住。

  道姑叹道:“看你衣衫褴褛,也是穷苦家的孩儿。偷鸡摸狗终究不是正道。

  贫道化缘不多,只此而已。唉,望你从此莫要再生邪念,好好干些诚实营生。”

  那少年攥着铜钱,面红耳赤,其它三人也有愧色,却见灰袍道姑向小道姑道:“走吧!”牵起毛驴,与小道姑穿过人群,入镇去了。

   梁萧看了四人一眼,径自与阿雪迈步入镇,买了两套新衣,寻了一家客栈,定下两间上房,沐浴更衣。不一时,梁萧换洗已毕,方才出房,忽听楼下有人道:“那小子往这方来,该当没错。谅他也跑不远。咱们不须忙,且喝口茶润润喉咙。”梁萧听出是明归,大吃一惊,匆忙蹲下,让栏柱挡住头脸。却听韩凝紫冷冷道:“再问问这里的伙计,兴许那小子就在栈里。”

  梁萧更惊,忽听门响,回头一瞧,却见阿雪衣衫凌乱,探出头来。梁萧冲她打个手势,闪入门中,两人四目相对,均是面色如土。忽听得噔噔噔上楼之声,梁萧心儿狂跳,揽住阿雪腰肢,穿窗而出,却不敢走大街,手攀着滴水檐,翻上房顶,驰足狂奔。

   还未出镇,便听身后传来明归一声长啸。梁萧心知行踪已泄,当即发足狂奔,身后啸声却是悠悠不绝。焦急间,忽见前方数人赶着一辆牛车,载满茅草,缓缓而行。梁萧奔近时,却见是那偷驴的三个少年,白脸少年三狗儿则因受了伤,捂着肚皮躺在茅草堆上。四人见梁萧行色仓皇,颇为惊讶,其中一个瘦脸宽额、生着八字眉的少年高叫道:“你怎么啦?”梁萧足下不停,急声道:“若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婆娘追上来,千万别说见过我。”

  那八字眉少年皱眉道:“若逃不了,不妨躲到草堆下面来。”梁萧见那茅草堆积甚高,大可容人,不由心动,再瞧那四个少年,神色都很镇定,便忖道:“此计大妙,左右逃不过,不如一试。” 一点头,携阿雪来到车前。众少年匆匆取下茅草,堆在二人身上。兄妹二人挤为一团,肩背相接,梁萧但觉阿雪浑身颤抖,只怕她震动茅草,泄漏行踪,忙伸手将她搂紧,但觉阿雪身子渐渐滚烫,颤抖却慢慢止了。

  蓦地头顶一沉,心知三狗儿又躺回茅草堆上,片刻间,牛车上下颠簸,又向前行。只听那啸声到了近前,忽地止住,明归哈哈笑道:“四个小家伙,瞧见一对少年男女么?”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却听那八字眉少年笑道:“瞧见了啊,那男的是不是穿褐衫子,女的脸圆圆的,眼大大的?”梁萧一迭声叫苦,心忖自己与这四个少年无亲无故,怎就信了他们的言语,忽觉阿雪双手向内紧收,死死搂住自己腰身,将头埋在自己怀里,也不知是汗是泪,浸得自己胸前湿乎乎的。

  却听明归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两人,他们去哪儿啦?你说了,这锭银子便是你的。”梁萧心中更慌,却听八字眉少年哧地一笑:“好啊,他们到了前面岔路,向北去了。”明归沉默一阵,笑道:“也罢,暂且信你,若没有人,转回来我扒了你们的皮。”却听韩凝紫冷哼一声,道:“明老鬼,跟这些村夫野汉磨什么嘴皮子,追那小贼才是正经。”明归笑道:“说得是。”那圆脸少年忽地高叫道:“喂,你别走啊。有买有卖,钱货两清,咱们给了消息,你还没给银子呢!”明归冷笑一声,阴森森地道:“这锭银子价值可不菲,恰好值四个脑袋。”圆脸少年似乎害怕,低低支吾两声,明归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梁萧听得明归笑声去远,一颗心始才落地,不一时,忽觉头顶放亮,茅草已被掀开。阿雪一见光,慌忙撒开双手,退到一旁,双眼红红的。梁萧跳下车,拱手道: “四位相救之德,梁萧没齿难忘。”圆脸少年笑道:“举手之劳,不妨事。方才你放过三狗儿,大家都很承你的情,无论如何也要帮你。”梁萧点头微笑,心忖未料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好义的人物。

  却听那八字眉少年道:“这位大哥,那两个人脚力快得古怪,倘若发现上当,转回来大大不妙。你现今去哪里呢?”梁萧道:“他们往北,我自然往南了,按照那老头的话说,这叫反其道而行之。”话音未落,便听有人大笑道:“好一个反其道而行之。梁萧啊梁萧,你忒也小看人了。”梁萧脸色都变,转眼一望,只见明归从道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嘲意,回头再望,韩凝紫正笑吟吟立在后方。原来二人素性奸诈,明归更是年老成精,见这四个少年目光闪烁,神色有异,再瞧茅草堆放散乱,顿时生疑,假意与韩凝紫离开,而后绕了个圈子,兜截回来,果然将梁萧逮了个正着。

   四个少年惊惧万分,各自从牛车上掣出杆棒,死死攥在手里。梁萧暗叹一口气,朗声道:“明归、韩凝紫,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擒要杀,冲我梁萧来,勿要迁怒这几个路人。”韩凝紫笑道:“小畜生,事到如今,还这么不识相么?擒谁杀谁,由得了你?”明归也拈须笑道:“不错不错,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扒皮是脏了老夫的手,但四颗脑袋不能不要。”面露阴笑,与韩凝紫一前一后,逼了过来。

  梁萧瞧了阿雪一眼,却见她也望着自己,目光不胜凄然,那四个少年却提着杆棒,浑身发抖。梁萧心道:“我梁萧死不足惜。但连累了阿雪和这四个少年,叫人死也难以安心。”心中愧疚,蓦地拔剑在手,暗暗捏了个剑诀。韩凝紫瞧得清楚,冷笑道:“困兽之斗,何足道哉?”向明归打个眼色,让他杀光旁人,自己专擒梁萧。明归会意,哈哈一笑,气贯十指,正欲出手。忽听大道上传来得得蹄声。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女冠牵着一头白驴,飘然而来。

  明归瞧了韩凝紫一眼,却见她将手向下一挥,顿然会意,心道:“这姓韩的小娘心肠倒狠,连这两个道士也不放过。”只见那两人一驴来得极快,走到近前,骤然停住,那灰袍道姑打量众人,面色讶异。明归笑道:“两位道长,此间有事,你们还是退回去得好。”那灰袍道姑双眉一舒,笑道:“既然如此,贫道便先退一步……”阿雪见了这灰袍道姑,不知为何,顿感亲切,蓦地福至心灵,脱口叫道:“道长,你别走啊,他们……他们要杀我们……”那灰袍道姑一挑秀眉,讶然道: “姑娘此话当真?”阿雪两眼泛红,连连点头。

  灰袍道姑皱眉道: “杀人总是不好的。”转身向明韩二人打个稽首,道,“他们若有得罪处,贫道代为讨个情。两位大人大量,就此放手吧。”韩凝紫抿嘴轻轻一笑,叹道:“可惜不巧得很,本座的气量小得紧,一粒沙子也容不下呢。”灰袍道姑神色一变,敛眉沉吟,忽地身边黄影一闪,明归双爪陡至,灰袍道姑也不转身,大袖一拂,斜飘数尺。

  明归指尖被那道姑大袖拂中,微微发麻,心头不禁一凛,与韩凝紫对视一眼,互成犄角,一左一右向道姑逼近。梁萧见状叫道:“人多欺负人少么?”他拔剑踏上,欲施援手。却见那灰袍道姑从腰间掣出一支两尺许的斑竹长箫来,随意摆了个架势,苦笑一下,叹道:“贫道本领微薄,还请二位指教了。”明归瞪着她手中那支竹箫,眉间流露出诧异之色,蓦地身子一震,瞪着那道姑,涩声道:“你……是你?”灰袍道姑打量他一眼,神色一黯,长叹道:“明先生当真神目如炬,一瞥之间,便认出贫道来啦?”明归神气古怪,既似气恼,又似吃惊,喃喃道:“你,你是林……”说到这里,浓眉一挑,左顾右盼。

   灰袍道姑摇头道:“足下放心,他不在附近。”明归闻言忖道:“老子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哪会中你计策。哼,你说不在,那便是在了。老夫羽翼未丰,暂不宜与那人正面为敌。”他想到此处,已有决断,瞧着远处林莽,扬声叫道:“足下既不肯露脸,明某也不久留,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韩凝紫听他言辞古怪,怪道:“明老鬼,你对谁说话?”明归却不答话,急匆匆转身便走。韩凝紫见他走得如此仓皇,端的莫名奇妙,只待他背影消失,方才转过眼来,仔细打量那灰袍道士,忽而吃吃笑道:“惭愧得紧,明老鬼忒不成器。还是小女子不知好歹,领教领教道长高招吧。”她忽使一招“冰花六出”,身子快如风轮,绕那道姑疾行,她不明对方底细,有意试探,绕行两匝,方才轻轻拍出一掌。

  那道姑手拈竹箫,伫立不动,见她掌来,也飘然伸出竹箫,箫端不偏不倚,正对着韩凝紫掌心“劳宫穴”。韩凝紫暗凛,匆忙缩手,疾走数步,又拍一掌,却见那道姑飘然转身,竹箫仍指着她的“劳宫穴”。韩凝紫大骇,蓦地清啸一声,越转越快,顷刻间向那道姑拍出六掌。道姑不慌不忙,转身挥出六箫,箫端始终不离韩凝紫掌心“劳宫穴”。韩凝紫忽地一个筋斗倒掠而出,飘然落地,盯着那道姑,脸色苍白。

  那道姑稽首叹道:“尊驾是大雪山高手么?”韩凝紫一怔,咯咯笑道:“道长见识高明,小女子佩服佩服。”说罢躬身还礼。梁萧知她素来笑里藏刀,暗暗留心,忽见韩凝紫拱手之际,指间蓝光闪动,不由叫道:“道长当心。”喝叱间,只见一道蓝光自韩凝紫指间掠出,直奔道姑咽喉。道姑得梁萧点醒,已然有备,竹箫一挥,箫孔上顿时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不由讶道:“阁下怎么如此毒辣?”韩凝紫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娇叱一声,使招 “千雪盖顶”,挥掌纵起,从天拍出。道姑飘退数步,竹箫一偏,仍点向韩凝紫掌心。韩凝紫匆忙缩手,翻掌如电,劈她肩头。


  瞬息间,两人兔起鹘落,斗到十招上下,韩凝紫忽地一声闷哼,倒掠丈余,低头瞧去,只见“劳宫穴”上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倏忽间,半条手臂尽已麻痹,不由面如死灰。她匆匆掏出一支玉瓶,倾出丹丸,噙在口中,恨声道:“道长今日之赐,韩某必当双倍奉还。”转身欲走。

   却听梁萧叫道:“且慢。”韩凝紫闻言心惊,却又不甘示弱,冷笑道:“怎么?韩某即便受伤,也不怕你。”梁萧本有趁人之危的念头,但听她挑明,反觉不妥,冷然道:“趁人之危,梁某倒还不屑为之。只是告诉你一句话,那日天圆地方洞之赐,来日重逢,梁某也当双倍奉还。”韩凝紫心中大石落地,冷笑道:“好得很,只愿你有那份能耐。”忽觉掌心那股麻意循臂而上,心儿也似乎麻痹起来,心知那毒针霸道,余毒攻心,后果堪虞,当下急忙转身,掠入道旁林莽。

  梁萧瞧她背影消失,方觉一时意气放走此人,恐怕贻害无穷,不觉大感后悔。但话已出口,也只有眼睁睁瞧她去了。忽听车轮声响,转眼望去,却见那四个少年竟不招呼一声,赶着牛车去得远了,心知他们必是先前偷驴,此刻羞见事主,是以不告而别。

   当下梁萧向灰袍道姑拱手道:“多谢道长相助。”灰袍道姑稽首叹道:“无量寿佛,贫道修持已久,到底还是断不了嗔念,方才出手,忒也重了。”梁萧笑道:“道长不必挂怀,那女子大奸大恶,杀之犹轻,区区一枚毒针,算是便宜她了。”道姑皱眉道:“大恶之辈或许有之,但必杀之人却未尝有。”她辞约意深,梁萧领悟不及,只是皱眉不语。却听那灰袍道姑又道:“那女子武功既高,人又狠辣,你与她有了过节,极难善了。就怕她毒伤一好,又来寻你晦气,不若先去小观盘桓几日,暂避风头。”

  梁萧知她有心相护,又想这道姑武功深不可测,若能得她庇佑,再好不过,便笑道:“道长高义,梁萧恭敬不如从命。”话未说完,却见那小道姑双手叉腰,横眉怒眼,冲他一阵比划。灰袍道姑叹道:“哑儿你尽多心!男女之防,总不及人命重要。”转向梁萧道:“她胡说八道。施主莫怪。”梁萧笑道:“她骂我么?随她骂好了,左右我也看不明白。”灰袍道姑笑道:“骂倒没有,女孩子生来小气,你莫见怪。”梁萧不觉莞尔,哑儿被师父说笑,面红耳赤,狠狠一顿足,转身去了。

  梁萧又道:“请问道长名号。”灰袍道姑道:“贫道了情。”梁萧道:“了情道长一人逼退两大恶人,当真了不起。”了情苦笑道:“那两人都很厉害,一个也难对付,倘若联手,贫道是必败无疑的。说起来,我也是仰仗了他人威名,方才惊走那个黄衫老者。”言罢,眉间若有怅意,叹了口气。梁萧奇道:“谁能有此威名?” 了情口唇翕动,欲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梁萧见她不说,也不多问。

  四人边走边说,渐上山道。了情山居日久,风光胜迹了然于胸。此时一路上山,便充为向导,为他二人指点景色。她胸中所学十分渊博,诗词文赋,莫不信口道来,常自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阐幽发微,说的虽是一座华山,听者却如纵横八荒,历经千古,叹山河之锦绣,感兴亡之倏忽。别说阿雪目不转睛,便是梁萧,也听得津津有味。

   行过千尺幢,众人坐下歇息。哑儿独自远引,不与众人同座。梁萧向了情问道:“了情道长,小子向你打听个人。”了情笑道:“施主请说。”梁萧道:“我爹在世时,曾对我说过,他少时在华山长大,在此有个长辈,也是位道士,道号玄音。道长认得么?”了情咦了一声,上下打量梁萧,神情古怪,半晌点头道:“恰好认得!”梁萧喜道:“他在哪里?”

  了情默然一阵,叹了口气,起身道:“随我来吧!”梁萧看她模样,微觉诧异,起步跟上。行了约摸数里路程,前方现出一面山崖,笔直陡峭,森然兀立。

  了情挽着古藤老葛,纵身攀上,她去势奇快,大袖飘飘,便似一只苍鹞,凌空盘旋,数个起落便至崖顶。哑儿系好白驴,紧随其后。

  梁萧心中奇怪,打点精神,与阿雪并肩攀上,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崖顶是百丈见方一块平地,苍松成林,拥着一座道观。了情行至观旁的一座土坟前,黯然道:“这便是了。”梁萧闻声止步,再看土坟,上面生满青草,前有一块石碑,写着“玄音遗冢”四个字。

   梁萧惊道:“当真么?”了情点头道:“这座坟乃是贫道亲手所筑,年久日深矣。”梁萧心神一阵恍惚,道:“他……他怎么死的?”了情缓缓道:“十五年前,我那时还未入玄门,因避一个故人,只身来到华山脚下。恰好遇上一队蒙古兵,骑着马砍杀一老一少两个道士。我将鞑子杀退,救下二人,那小道士连中数箭,又被马蹄踩伤,顷刻死了。老道人身受重伤,也不久于人世。他怕追兵再来,让我将他带到此处,并告知我:他道号玄音,因为蒙古南侵,心中不忿,听说一名蒙古将军要从山下经过,便率徒刺杀。哎!本要得手,哪知他小徒弟羽灵在紧要关头临阵逃走,告发了他,结果被蒙古人一路追杀……”说到这里,不由一叹。

   梁萧扬眉道:“羽灵?”他顾视阿雪,道:“莫不是被韩凝紫腰斩的那个?”阿雪也有些吃惊,说道:“我倒是听阿冰姊姊说过,羽总管少时在华山呆过。”梁萧嗯了一声,道:“想必就是他了!这个奸贼,从小就不是好货。”再看眼前孤冢,心生凄凉:“爹爹死了,玄音道长也死了,莫非真是皇天无亲,不佑善人么?”思来想去,不觉痴了。

  了情见他如此神情,叹道:“当年我来此地,苦闷难当。玄音道长虽在生死边缘,却对我多有宽慰。我入玄门,也是感他言语。他于我算有半师之分的,可惜终究救不得他。哎,世人生死,各有所归,小施主你也不必太难过了。”梁萧略一沉默,冲土坟拜了三拜。阿雪看到,也跟着跪下来,拜了三拜。梁萧奇道:“你拜什么?”阿雪怔然道:“你是我哥哥啊!”梁萧心道:“是了,我的长辈,也是她的长辈了。”

  祭拜已毕,四人入观。玄音观以茅草为顶,不大不小约有两进。前面一间,挂着一张老君骑牛图,年代已久,色泽脱落。左右有厢房两间,后进则是书斋。

  阿雪与哑儿同住一间厢房,梁萧则宿在书斋。

   用过斋饭,梁萧颇觉无聊,翻看书籍,竟发现不少父亲的笔迹,当真又惊又喜。原来,当年梁文靖少时常来观中读书,又爱在书里写写画画。梁萧一路看去,只觉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嗤嗤,抱布贸丝”,上批“勿要上当,拿住此贼痛打”;读到“硕人之宽”,又批:“如此健壮女子,与冯家六婶相类”;读到“父慈子孝”,却写道:“正午时分,父亲痛击我臀。”梁萧好笑之余,又添伤感,时哭时笑,难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无睡意。于是起身踱步,踱了片刻,忽听远处传来断续箫声,调子凄凉,摧人肝肠。

   梁萧被箫声触动心事,披衣出门。哪知才一出门,箫声忽止,唯有习习清风,拂过耳畔。梁萧穿过松林,四顾无人。便在玄音坟前站住,想起母亲哀别,父亲惨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愤难抑,又想到柳莺莺,更是生出无边的幽愁暗恨。回想起那“穿心七式”,当下拔出剑来,还未刺击,忽又想起与楚仙流的赌斗,真气一泄。仰头望天,但见夜空爽朗,点点繁星,明暗不已。

  梁萧目视这诸天斗数,不自觉心机萌动:“世间武功都是人创,楚仙流不让我使那七招剑法,我便不能自创一路剑法么?”刹那间,他灵智斗开,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梁萧也被这念头一震,倏忽长笑一声,但觉无穷剑意涌上心头。霎时间,他剑若飘风吹雪,挥洒开来。走龙蛇,飞矫电,仰刺北斗,斜引参商;精光点点,与漫天星斗上下辉映,使到得意处,胸中郁积之气化入剑中,剑光如斗转星移,日月盈缩,处处暗合天文之理。

  梁萧一任性情,将这路剑使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消尽胸中块垒,收光罢影,微微喘息。这时,忽听有人拍手赞道:“好剑法!”梁萧举目一看,却见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箫,悄然凝立前方。

  梁萧收剑入鞘,拱手笑道:“原来是道长的箫声!吹得凄凄惨惨,愁死人呢!”了情笑道:“贫道信口乱吹,扰施主清梦了。”梁萧笑道:“无妨,左右我也睡不着。我姓梁,单名一个萧字,道长呼我姓名也好,叫我小子也罢,但万万不要施主来施主去,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了情莞尔道:“那好!我便托个大,叫你梁萧!”微微一顿,又道,“方才你这一路剑法好生出奇,似乎蕴有天文。”梁萧大惊道:“道长好眼力。”了情笑道: “乍看未必明白,但贫道粗通剑道,略知天文,瞧得久了也猜出几分,但不知这路剑法是谁传给你的。”梁萧赧然道:“没人教我,我一时心动,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了情讶道:“这剑法是你自创的么?”梁萧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唯以钻研天文为乐,刚才瞧着天上星图,忽有所悟,便胡乱使了几剑。”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纪,便能悟通天象,新创剑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这路剑法参星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剑法好么?”梁萧笑道:“道长抬举人了,这点微薄伎俩,怎当得起‘天行’二字。”了情莞尔道:“莫要自谦。你于剑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无力,创出的剑法穷不尽天文之妙。但若明白绝顶的剑理,世间万物皆可入剑,又何止于区区天文呢?”梁萧听得神往,问道:“说到绝顶,楚仙流的剑法算不算绝顶?”

  了情微微笑道:“你认得他么?嗯,若以剑法而论,楚仙流也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梁萧道:“道长与他斗剑,谁更厉害些?”了情微微笑道:“贫道萤烛之光,如何能同皓月争辉?”梁萧大不服气,抗声道:“道长何必谦逊!”了情摇头道:“不是谦逊,楚仙流剑术超绝,为人洒脱。剑法人品,都担得起‘皓月当空’四字。”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幽幽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月华虽浓,却总不及太阳光炽烈罢了。”梁萧笑道:“是了,楚仙流号称天下第二剑,定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极远处,梁萧循她目光望去,但见云开雾霁,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过得良久,了情悠悠道:“当今论及剑之一物,有两人堪称宗师。一位名叫欧龙子,乃是铸剑的宗师,此人有个怪癖,铸一剑必毁一剑。”

   梁萧奇道:“铸便铸了,何以要毁?”了情笑道:“欧龙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铸。然天下之剑,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铸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铸之剑,决不动手再铸,但只要铸出一剑,必是天下第一。而后,这位欧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计将先前所铸之剑断去。”了情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负一代宗师,决不会铸出一柄‘天下第二剑’!”

  梁萧笑道:“这人倒也有趣。倘若遇上,也让他帮我铸把剑。”了情摇头道:“可惜欧龙子绝迹江湖,已有多年了。”梁萧一怔,叹道:“是么,那真可惜了。”了情笑道:“也莫泄气,万事皆有缘法,若然有缘,必能遇上。至于另一个人么,却是用剑的大宗师。此人文武双全、学究天人,只惜一生多难,习文时直笔犯禁,屡考未中,沦为小吏。他虽然潦倒,却热心时务,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结果触怒权贵,被严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资尽被抄没;父母也遭差人殴辱,相继病死。” 说到这里,了情悠悠一叹,一时默然。

  梁萧想到身世,大生同情,颔首道:“这人虽然多管闲事,却有胆子。怪只怪那王八蛋朝廷太不象话。”了情摇头道:“他所作所为,却与胆量并无关系。

   他是天生的偏激,认准一个死理,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十七岁之前,他对圣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备至,谈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尧舜,大臣不如稷契。所以才做出这等顾前不顾后的事。却不料一腔热忱遭此厄运。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陡然从天南转到地北,在天地间削发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远离庙堂,弃文修武。此人确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间,竟成一代高手。”

  梁萧听到这里,脱口赞道:“痛快痛快,大丈夫正当如此。但不知他后来报仇没有?若换了是我,定揪住那个劳什子皇帝权贵,一刀一个,杀了干净。”了情为人恬淡,宽以待人,听得这话,不禁大大皱眉道:“你这孩子,怎比他还要偏激。”梁萧道:“这算哪门子偏激。我妈常说,做人不能吃亏。这是人之常情罢了。”又问道,“了情道长,那人既然是用剑的大宗师,他的剑法一定有独到之处。”

  了情笑道:“说到独到么,却是一言难尽了,但你既然能从天文中悟剑,料来也通数理。所谓夏有《连山》,商有《归藏》,周有《周易》,这三本书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书。《连山》粗陋,颇不足论;《周易》虽屡得圣人批注,流传最广,但所谓‘亢龙有悔’,有失自然本色……”她说到这里,忽一皱眉道:“哎呀,我兴许说得深了。梁萧,你知道这三部书的来历么?”

  梁萧笑道:“这我倒听说过。上古之时,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爷相助,虬龙背了幅图从黄河里冒出来,乌龟衔了本书从洛水中钻出来。”了情皱眉道:“那可不是乌龟,而是神兽玄鼋!”梁萧笑道:“乌龟也好,玄鼋也好,左右都是一个模样。难不成叫玄鼋会多长一个乌龟壳子。”了情心道:“这孩子真顽皮,说个故事也是胡拉乱扯。”又问道:“后来呢?”梁萧听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一整容色,说道:“后来么,那图被世人唤为河图,书则叫洛书。大禹凭着河图洛书,指点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赢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闲来无事,在河图之中加上治水体悟,写出一部《连山》。连山意即‘水山相连’,以示不忘治水。”说到这里,惊觉自己大有卖弄之嫌,顿然住口不言。

  了情笑道:“说得很好,怎么不说啦?”梁萧笑道:“惭愧惭愧,道长定要我班门弄斧,我也就厚着脸皮再说两句。却说此后又过了几年,大禹虽然很了不起,终究还是两腿一蹬……”了情怪道:“何谓两腿一蹬?”梁萧道:“那是我家乡的说法,也就是完蛋大吉。”了情正色道:“大禹为民造福,平定天下洪水,乃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们应该敬重他些。”梁萧不好跟她顽皮,只得讪讪笑道:“是,是。却说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儿子小英雄夏启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连山》奉为神书,作为占卜依据,推断祸福。夏启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出了一个大英雄商汤,灭了夏朝,建立商朝。《连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说起来,这伊尹也是个聪明人,他花了许多工夫,对《连山》增删整理,最终写出一本《归藏》。‘归藏’之意便是:‘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足见伊尹对这本书十分自负。后代的商王,也都以它勘定祸福。”

  他说到这里,但觉世事倏忽,兴亡难知,不由叹道:“可惜‘祸福天注定,从来不由人’,无论《归藏》怎么了不起,过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啦。那时天下乱糟糟的,商纣王火烧了屁股,四处捕风捉影,抓捕对头。他怕周国诸侯姬昌谋反,就把他关在一个叫羌里的地方,谁知这姬昌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在监牢里百无聊赖,穷究《归藏》一书,突发妙想,写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来。至此,易数之理得以大成,其中智能光照千古。所以说,这三部书虽然名目有异,实则一气贯之。” 说到这里,梁萧一敲脑门,皱眉道,“说到这里,了情道长,我就有些不明白啦。这三部书中,若论精奥完备,公认是《周易》第一,但听道长的意思,却是《周易》不如《归藏》了。”

  了情笑道:“若论登峰造极,自然当数《周易》。古今学易者如过江之鲫,解注之书汗牛充栋。只不过那些注解多为穿凿附会,学者只凭一己好恶,曲解易理。殊不知易理本是天地之理,性任自然。唉,天长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伦不类、四分五裂了。” 梁萧深有体会,拍手赞道:“道长这番话说得精到。”了情摇头道:“这些话却不是贫道说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师之口。他说《归藏》继往开来,质朴无华,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糅合武功妙诣,在而立之年创出一门剑法,名为‘归藏剑’。”

  梁萧脱口道:“归藏剑?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了情听他一语道破剑法微义,欣然笑道:“正是。归藏剑有八剑道,分为干、坤、巽、坎、离、艮、兑、震,依《归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万象。梁萧你瞧,这便是干剑道了。”说罢撤出竹箫,在梁萧面前一招一式演示起“干剑道”来。“干”者天也,剑势高远,如万古云霄,空灵无极。

  梁萧看了两招,心中忽地通透:“原来了情道长费这许多唇舌,竟是要指点我剑术,但不知她何不言明,偏要绕了这许多弯子?”但这归藏剑着实妙不可言,一经使出,他双眼顿被牢牢吸住,不忍离开。

  “干剑道”包容天象,与“天行剑法”相近,但变化之繁,却尤有过之,前后九个‘大剑势’,每个“大剑势”又包容九个‘中剑势’,每个“中剑势”里又包括九个“小剑势”,环环相套,生生不穷。

  了情口说手比,用了一个时辰,才将“干剑道”演完,说道:“梁萧,你瞧明了吗?”梁萧点头道:“大体瞧明了。”了情听他口气甚大,不觉一楞,要知“干剑道”变化繁复,为诸剑之首,一时不信道:“好,你使出来给我瞧瞧。”

  想瞧梁萧有何不明,再酌情指点。

   梁萧默然理了一下思绪,陡然撒开长剑,将“干剑道”从头至尾,逐招使来。了情越瞧越觉吃惊,敢情梁萧使得虽慢,但进退之间,挥洒自若,剑招间起承转合,丝毫不爽。梁萧一遍使罢,停身道:“小子使得对么?”了情呆了呆,奇道:“真如做梦一般!若那位大宗师见了你,也必定欢喜。”梁萧心中得意,笑嘻嘻道:“道长过奖了,许多变化我也记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数记下,岂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也不笨,但学这‘干剑道’,足足花了六天。”

   她心绪激动,一时竟忘了自称“贫道”,与梁萧你我相称起来。其实,这“干剑道”纵然繁复,却不出“古算术”的樊篱。梁萧通晓算学,关节处并非死记,全凭数理推演。他见了情面带喜色,便拱手道:“道长与小子初逢,便传授如此剑法,小子无功受禄,心中难安!”了情笑道:“也难怪你疑惑了。当年那位大宗师授我剑法时曾说,归藏剑深奥无比,能够领悟者,一万个人中有一个也不错啦。贫道若得良才美质,不妨代为传授,否则剑法失传,反而不美了。哑儿虽然学了些,但限于资质,精妙处难以尽悟,十成剑法发挥不出三成。方才我见你自创剑法,聪颖难得,是以便想试你一试,如今看来,贫道还是没走眼!”

  梁萧得她如此看重,胸中热血滚沸,朗声道:“既是如此,道长便是梁萧的师父,请受我一拜。”他纵然骄傲,也知了情传授这路剑法,乃是给了他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顿兴起拜师之念。正待跪下,了情早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梁萧只觉一股柔劲涌来,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能,禁不住随她搀扶站起身来,心中好不吃惊。

   了情防他再拜,双手并不收回,半笑半嗔道:“胡闹,我一个女道士,怎好收男徒弟!惹来闲言碎语,反而不美。”梁萧对女师男徒本无所谓,但见了情如此在意,也只好罢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剑法出自那位大宗师,贫道不过代为传授。你若有心,来日遇上,拜他为师最好!”梁萧方知她不肯收徒,乃是故意留下余地,好叫自己以“归藏剑”为媒,直接拜那位大剑客为师,不觉心生感动,一揖到地,道:“道长虽不收梁萧,但授艺之恩,梁萧没齿不忘。”

  了情笑笑,让他将疑惑处说出,逐一为他解说,继而讲述心法。干剑道的心法并非全是数术,更多的是武学。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待到星汉西流,天色将明,梁萧已将“干剑道”心法领悟了三四层,欲待再学,了情见他一宿未睡,怕他次日精力不济,便催他回去休息。

  梁萧心绪激动,回到床上,反侧难眠,好容易睡了两个时辰,便即起床,抱剑出门。此时天已大亮,忽听剑风呼啸,飕飕作响,抬眼看去,只见哑儿正在松林里练剑,起落进退,疾若闪电,一把短剑寒光四溢,森森剑气激得松针乱飞。

  阿雪则在一旁笑观,见梁萧出门,招呼道:“哥哥,快来瞧,哑儿的剑法真好。”

   梁萧皱眉道:“阿雪,你真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练剑可是大忌。若她给你一剑,怎生是好?”阿雪颇觉委屈,低头道:“可是哑儿让我看的。”梁萧一楞,却见哑儿奔过来,板着俏脸,拿剑指着自己。阿雪忙道:“你别动手,他不是骂我!”哑儿看了她一眼,又向梁萧撇撇嘴,方才垂下短剑。梁萧咦了一声,笑道:“好呀,阿雪你什么时候跟她狼狈为奸,一个鼻孔出气啦。”阿雪挽住哑儿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哑儿面冷心热……”哑儿忽地伸手拧她一下,阿雪疼叫出声,哑儿猛然跳开,自个儿舞剑去了。

  阿雪嘻嘻直笑。梁萧奇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阿雪道:“昨晚我和哑儿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语,正不知怎么办好。哑儿忽地用纸写字,问我叫啥名字。就这么,我们用笔写了一晚,纸写完了,哑儿就写在我手心里,写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的,哑儿看上去冷冷的,心却很好。”梁萧笑道:“我是想不到,本当她只会乱打人!”他见哑儿剑法变幻莫测,偶尔也使出一招“干剑道”。不由心痒难禁,一纵而上,叫道:“看招!”长剑一挥,却是“干剑道”中的剑招。

  哑儿没料他突然使出这路剑法,瞪眼垂剑,竟忘了抵挡,梁萧长剑及胸,她才缓过神来,不由大惊失色。阿雪失声叫道:“哥哥……”叫声未落,却见梁萧收剑笑道:“拿剑刺你也不还手么?”

  哑儿俏脸一沉,回剑刺出,梁萧有心练招,便以“干剑道”抵挡。但他初学乍练,颇为生疏,数招不到,便被哑儿一剑脊拍在手腕上,痛得他龇牙咧嘴,骂道:“小牛鼻子……”话未说完,嘴上又挨了一记,疼得他嘴都歪了。

  二人拆了二十来招,梁萧一心练剑,始终以“干剑道”迎敌,结果只听劈啪之声不绝,哑儿横批竖抽,拿宝剑当荆条,一手叉腰,摆出三娘教子的架势,打得开心至极。阿雪虽知她不会刺伤梁萧,也瞧得心惊肉跳,连叫“罢了”。了情听得叫声,出门一看,大是皱眉。

   梁萧连挨了十余下,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失去耐性,骂道:“让你个牛鼻子再打!”把剑扔了,猛地扑上,正要以死相拼,忽听了情叫道:“慢着!”梁萧看到了情,甚觉尴尬,心道:“糟糕,只顾着骂‘牛鼻子’,不防连了情道长也骂了。”不觉脸颊发烫。了情叹道:“哑儿,我教了他几招剑法,你陪他练练,点到即止,不许趁机打人。”哑儿连连摇头。了情皱眉道:“你这孩子,又闹什么别扭。”哑儿望了梁萧一眼,忽用剑尖在地上写出一行字:“这小贼讨厌死了,我才不陪他练剑。”梁萧面色一白,怒道:“好,你不肯就罢了。我才不稀罕。”挥袖便走,阿雪跟着追出,但梁萧怒气冲天,只顾发足狂奔,片刻工夫,便走得不见人影,阿雪叫唤了两声,眼圈倏地红了。

  了情心中气恼,想斥责哑儿两句,但终究心慈,又知这徒弟天生哑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语重些,只怕闹出事来。因而话到口边,却又吞了回去,想来思去,只得叹了口气,忖道:“她与梁萧这孩子怎就不咬弦,须得想个法子,叫他俩和好才是。”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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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纯阳卷            
第十二章 勾心斗角

  忽然间,只听远处一声长啸,恰是一群燕雀呼啦啦冲天而起。韩凝紫神色微变,倏地转身,正要关上室门,却见青影一闪,室内多了一人,哈哈笑道:“好个女娃儿,约我赌斗脚力,却将老夫引到迷魂阵绕圈子。”梁萧惊喜交迸,暗呼道:“楚仙流!”  
   楚仙流装束与那日一般,只是肩头多了一截黑黝黝的剑柄。他扫视室内,不觉皱眉道:“女娃儿,都是你做的么?”韩凝紫咯咯一笑,娇声道:“楚前辈莫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人了?”楚仙流叹道:“你这女娃儿狠毒奸诈,留你这身武功,终是祸害!”说罢反手握上剑柄。  
  韩凝紫见他气势凝重,心知这一剑出手,势必石破天惊,眼珠一转,笑道:“前辈你也是一派宗师,怎地说话不算数?”楚仙流长眉一挑,道:“我怎么不算数?” 韩凝紫笑道:“咱们比斗脚力,尚未比完呢。”楚仙流道:“说好比脚力,你却将我引入竹林。这片竹林分明是奇门阵法,老夫几乎便陷进去。哼,这又算比哪门子脚力?”  
  原来楚仙流在苏州买醉,狂饮月余,醉得昏天黑地。迷糊间,忽收到楚宫书信,展信一瞧,得知真的纯阳铁盒已被柳莺莺盗走,顿时汗出酒醒,不敢怠慢,一路赶来。他寻到残红小筑时,楚宫等人已中伏遭擒,楚仙流只得露了两手武功,震住韩凝紫。韩凝紫自知不敌,便拿话将住楚仙流,约他赌斗脚力,趁机将他引入“南斗四象阵”,想以这片竹阵困住这名绝顶高手。谁想楚仙流也谙此道,只困了一时,便又循着韩凝紫的踪迹追了上来。  
  韩凝紫眼珠连转,笑吟吟道:“前辈误会啦,竹林里那一场就好比曲谱里的引子,而今才是正曲儿。”楚仙流漫不经心地道:“这斗室之内不及旋踵,如何比法?” 韩凝紫笑道:“前辈不敢么?”楚仙流长眉微蹙,寻思道:“这地方狭窄至极,若要比斗,当用小巧身法,瞧她适才的轻功,当非老夫敌手……”拿捏未定,忽见韩凝紫悄然后移,背脊靠上身后石壁,不觉咦了一声,喝道:“女娃儿,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忽见韩凝紫面露诡笑,刷的一声,石壁上多了一道暗门。韩凝紫咯咯一笑,缩入门内。谁知犹未站稳,身侧劲风疾起。韩凝紫万不料门内竟藏有对头,仓皇间纤腰疾拧,梁萧的算筹贴着她右肋划过。韩凝紫疼痛难忍,闷哼一声,但因后有追兵,不敢停留,双足奋力一撑,身如离弦之箭,倒掠入铁人阵里。  
  梁萧这穿心一击原本势在必得,谁料竟被韩凝紫避过,心中懊恼:“若我手持铁剑,她还有性命在么?”心中不甘,紧追不舍。韩凝紫顾忌楚仙流,不敢招架,匆匆发动铁人阵,一时剑风四溢,充塞秘道。梁萧算筹指东打西,所过之处,铁人纷纷停转。韩凝紫惊怒交加:“奇怪,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破阵之法?”要知这座铁人阵设置精绝,横在“天圆地方室”与藏宝窟之间,本身并无信道,唯有学会那七招“穿心剑法”,制住铁人,方能强行开辟一条道路。韩凝紫本意是将楚仙流引入阵中,再至不济也可阻他一阻,谁料梁萧半路杀出,两下三下,便将她苦心设下的陷阱破去。  
  楚仙流跨入暗道,见那二人迅若流光,在铁人阵中前后追逐,心中怪讶,撤下铁木剑,使出“春水三分剑”,只听当啷声不绝于耳,众铁人纷纷折头断腰,分成三截。一晃眼,楚仙流已抢到梁萧身后,笑着招呼道:“小家伙,你好啊!”一纵身,正要追赶韩凝紫,忽见前方一亮,又开一道暗门。韩凝紫闪身钻入“天圆地方室”,砰然一声,石门自内闭合。梁萧追之不及,气得连连顿足,心知这暗道中必定还有机关,不过自己未能发觉,韩凝紫只须重开前门,便可从容遁去了。  
  楚仙流见状止步,回视梁萧,心中多有疑问,还没开口。忽听楚羽在远处叫道:“是三叔么?”楚仙流听她口气虚弱,似乎身受重伤,到底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只得长叹了口气,抛下梁萧,赶了过去。  
   梁萧心忖楚仙流既来,此间再无己事,当下步出暗门。只见阿雪坐在墙角,泪眼蒙眬,呆呆望着门外,忽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瞧,先是一呆,继而惊喜道:“你…… 你在呀……”嗓子一滞,但觉满腹委屈,泪水又流下来。梁萧见她悲喜交集的模样,心中也说不清是何滋味,给她抹去泪,叹道:“一言难尽,离开这里再说。”阿雪欢喜不尽,只是点头。梁萧解开她的穴道,乍见墙角倚着一柄宝剑,正是那口“铉元”。早些日子他为阿雪所擒,随身宝剑也落入韩凝紫手里。  
  梁萧将剑斜插腰边,又见旁边箱子里珠光流溢,不由忖道:“韩凝紫不是善类,这些金珠也必是赃物。”当下也不客气,抓了几把揣入怀里,以做盘缠。  
  他挽着阿雪出门,前方竹林幽深,回头看去,山崖耸峙,怒岩峥嵘,那藏宝窟门户色泽苍灰,乃是一整块岩石凿成,乍看便与山崖无异,无怪阿凌要唆使羽灵引诱阿冰,只因若非事先知情,绝对难料这崖壁内另有乾坤。  
   忽听阿雪道:“公子……”梁萧打断她道:“我姓梁,单名一个萧字,你叫我姓名便好,不用叫什么公子。”阿雪双颊如染蔻丹,低头道:“梁……梁萧,冰姊姊和凌姊姊与我一起长大,我……我想略尽心力,把她们好好葬了。”梁萧皱眉道:“她们方才可是一心害你。”阿雪不知如何作答,一低头落下泪来。梁萧叹道:“好好,依你便是。”反身入室,将阿冰、阿凌的尸首抱起,但觉入手冰凉,想到二人风光时那份百媚千娇,不禁头一遭生出红颜白骨的感慨来。  
  出得门,却见阿雪双手挖土,便上前一步,拂开她道:“真是笨丫头。”他挥剑砍下两根粗大尖竹,双手左右开弓,须臾挖好两个大坑,将阿冰、阿凌葬好。心想这二人生前时常欺辱阿雪,死后却幸得阿雪才能入土为安,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转眼一望,却见阿雪呆望着坟丘,泪落如雨,忽地俯身拜一拜,还未起身,便听有人道:“女娃儿以德报怨,很好很好。”  
  梁萧回头一瞧,只见楚仙流悄悄立在身后,心知他耳力通玄,自己二人的话都已被他听见。楚仙流对梁萧微微一笑,道:“你这小家伙却不老成,先是柳莺莺,如今又多了个红颜知己?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却也会朝三暮四。”阿雪闻言羞红了脸。梁萧却皱眉道: “楚老儿你不要胡说八道!”楚仙流笑道:“年少多情,也不是坏事。不过我那侄儿侄女说你伤了他们,可是当真?”梁萧哑然失笑,道:“若是当真,你要给他们报仇么?”楚仙流目不转睛瞧他片刻,摇头道:“不必了,他们受的是剑伤,但你手中却只有算筹,没有铁剑。”说罢负手望天,心道:“剑术即心术。唉,我这两个子侄心胸狭隘,恐怕我天香一脉真如老和尚之言,至此绝矣。” 梁萧见他一脸落寞,也不便作声。  
  楚仙流沉吟片刻,忽道:“小家伙,你方才制服铁人的剑法戾气太重。从今往后,不可再用。”梁萧心道:“我用什么武功,何用你来指教?”便道:“剑法是杀人的法子,没有戾气怎么杀人?”楚仙流淡淡地道:“那路剑法有几式?”梁萧道:“七式。”楚仙流把袖一拂,笑道:“好,我任你刺上七剑,伤得了我,便算你对,伤不了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用那七式剑招。”梁萧明知他厉害无比,但也受不得如此小觑,拔出铉元剑,扬声道:“就此说定,你也拔剑吧!”楚仙流拈须长笑道:“好小子,若能逼我拔剑,也算我输。”梁萧眉间怒气闪过,叫道:“挨了剑,可别怪我。”  
  只见梁萧长剑倏振,使招“摧心断肠”,直奔楚仙流心口。楚仙流伫立不动,直待剑锋及体,才将腰一拧。梁萧但觉剑尖如中油脂,浑不受力,长剑贴着楚仙流前胸嗖地疾掠过去。他凛然间正要变招,楚仙流忽地张口喷出一道真气,只听嗡的一声,铉元剑竟被他吹偏半尺。梁萧只觉虎口酸麻,长剑几乎脱手。  
  楚仙流笑道:“有能耐便用那七式,莫要胡乱变招!”梁萧一定神,举剑再刺。但楚仙流上身左偏一下,右转一下,梁萧剑法虽疾,却总是差之毫厘,刺他不着。倏忽间使到第六式“心灰意懒”,梁萧收剑诈退,但尚未停稳,忽又抢上,旋风般刺出三剑。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转身,竟将背脊卖给梁萧。他这一转突兀至极,梁萧收势不及,只听哧哧哧三响,三剑尽皆刺在铁木剑上,劲力回弹,震得他手臂酸麻。楚仙流朗朗笑道:“小家伙,还有一式呢?”梁萧势如骑虎,硬起头皮使出最后一招“心丧如死”,剑到半途,楚仙流身子疾转,梁萧手上一轻,宝剑竟被他夹手夺过。梁萧反手成爪,疾拿楚仙流脉门,怎料手心又是一沉,“铉元”剑柄又被送了回来。这一夺一送,梁萧浑然不及转念,一时手握宝剑,呆在当地。  
  楚仙流摇了摇头,叹道:“小家伙,剑道为养心之法,而非杀人之道,所谓:‘剑出七分自须收,得饶人处且饶人。’”说罢淡淡一笑,挥袖转入室内。梁萧心道: “这老头儿当真奇怪,若不杀人,练剑何用?”思索难解,只得向阿雪道:“走吧。”阿雪一点头,跟在他身边。  
   两人路上再未遇上一人,梁萧心道:“韩凝紫一败,这里的人也全都逃了?唉,真是树倒猢狲散。”出了残红小筑,梁萧道:“阿雪,你可有去处么?”阿雪道: “那个背木剑的先生来到庄内,跟主人要人。主人打不过,就说比脚力,那位先生答应了。但他们前脚一走,姊姊们就纷纷逃了。我怕……怕你还被关着,就上竹林里去……”梁萧听她絮絮叨叨,不耐道:“好啦,你若没去处,暂且跟着我吧!”阿雪心头一喜,问道:“你又去哪儿呢?”梁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阿雪敛眉想想,似乎下定决心:“你去哪儿,我都能跟着你么?”梁萧道:“随你好了!”阿雪闻言,抿嘴一笑,露出浅浅梨窝。  
  两人向西走了一程,梁萧忽想起怀里的《紫府元宗》,这些日子忙于练功,倒未细瞧。当下翻出拓片,只见早被汗水浸润,布上墨迹略显散乱,心知再不整理,定然毁了。便在附近镇里寻了一处纸墨铺。铺中掌柜是个老童生,文章平平,一笔颜字却写得丰腴端方,筋络分明。听梁萧说明来意,便铺了一张羊皮纸,饱蘸浓墨,将拓片誊清。  
  誊写已毕,梁萧察看一回,但见无误,心喜之下,赏了那掌柜一块金锭。那掌柜喜得眉开眼笑,稍加推托,便即受了。梁萧又向他讨了一张油纸,一只红铜墨盒,郑重其事地用油纸将经文包好,藏在盒里。  
  出得纸铺,已是阳乌西沉。遥见前方有间客栈,梁萧肚饥,便与阿雪入内歇坐。坐定未久,门外便撞入一人,二人一瞧,当真冤家路窄,来的竟是韩凝紫。韩凝紫见他二人,也有讶色,继而冲阿雪一笑,眼中大有深意。  
   阿雪打个冷战,小声道:“主人好。”韩凝紫瞥了她一眼,悠然落座,含笑道:“我好得很,你也没死呀!来,给我看茶。”阿雪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忽觉梁萧在自己肩头一按,只听梁萧笑道:“韩凝紫,老子也口渴得紧,你来给我斟斟茶?”韩凝紫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倒生得一副花花肠子,才丢开柳莺莺,又姘上我家阿雪啦?”阿雪羞得面红如血,抬不起头来。  
  梁萧眉一皱,道:“韩凝紫,你嘴里放干净些!”韩凝紫嘻嘻笑道:“抵赖什么啊?你要她,我许给你便是。只不过来往公平,你要好生谢我。”梁萧见她言语莫测,心中惊疑,但想逞强争斗,不仅自身不保,阿雪也绝难活命。他转念笑道:“可惜我身无长物,光棍一个,没什么好谢你的。”韩凝紫瞅他一眼,笑道:“你这小滑头,还想糊弄人么?哼,你打开了纯阳铁盒,是不是?”梁萧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道: “这却如何说起?”韩凝紫道:“还不容易猜?你内功尽失,十年内休想复原,但未到一月,却又有了内功,哼,练武不比吃喝拉撒,哪有如此快法?”她顿了顿,盯着梁萧,笑道:“那天夜里,你打开铁盒了吧?”  
  梁萧心念数转,哈哈笑道:“开盒之法,我倒是略知一二,告诉你倒也无妨。但你须发个毒誓:从此往后,与阿雪断绝主仆之分,并且不得为难我两人半分。”韩凝紫淡淡笑道:“臭小子,你如今不过是我掌心的面团,捏方捏圆哪由得你?倘若不说,我也自有法子叫你开口。”眼光忽闪,落在阿雪身上。  
  梁萧扬声道:“韩凝紫,有能耐的,冲着我来。”韩凝紫一笑起身。这时间,忽听哈哈一声笑,门外又踱进一人来,黄衫白发,气度雍容。梁萧见得此人,顿时一迭声叫起苦来。那人见了梁萧,也觉惊讶,继而露出喜色,却听韩凝紫冷声道:“明归,你到底想要怎的?”说着一掌拍出。明归避过她一掌,笑道:“韩姑娘,你见面就动手,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韩凝紫冷笑道:“说什么?还不是为你主子报仇?”明归摇头道:“你说花无媸么?错了错了,大错特错。她是她,我是我,万不可混为一谈。”  
  韩凝紫脸色忽明忽暗,冷哼道:“你这老狐狸又弄什么玄虚?难不成是拖延时辰,以待援手?哼,就算天机宫八鹤到齐,我也不怕。”明归笑道:“姑娘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不过老夫与天机宫早已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若不信,大可问问那边的小子。”说罢手指梁萧。韩凝紫神色微变,怒视梁萧道:“你果真是天机宫的走狗?哼,呆会儿我再与你算账。”明归笑道:“韩姑娘你莫要误会,他也不算天机宫的人。不过,老夫反出天机宫时,他却是从头到尾都瞧见的。”  
  韩凝紫瞧着梁萧,见他神色冷淡,并无反驳之意,不由将信将疑,道:“你堂堂八鹤之首,位隆辈尊,怎会反出天机宫?”明归笑道:“若我还是八鹤之首,何须亲来会你?‘病鹤’秦伯符主持外务,怕是第一个寻你晦气。”  
   韩凝紫心道:“明老头倒也言之有理,天机宫走狗甚多,若要拿我,不必他亲自出手。”她迟疑道:“好,我权且听听你有什么话。”明归诡秘一笑,说道:“姑娘还记得凌霜君么?”韩凝紫脸色一变,寒声道:“你提那贱人做什么?”明归笑道:“韩姑娘朝夕做梦,不都想杀了她么?”韩凝紫冷声道:“笑话,她中了我的 ‘飘雪神掌’,还能活命?”  
  明归摇头笑道:“那你可就错了。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凌霜君伤重濒死之际,遇上了‘恶华佗’吴常青。”韩凝紫面色又变。明归察言观色,微微一笑,续道:“吴老儿花了三昼夜之功,不但将凌霜君从阎王爷那里拖了回来,还……”他说到这里,故意打住。韩凝紫斜眼望着门外,冷然道:“还什么?”她嘴上轻描淡写,身子却发起抖来。  
  明归诡笑道:“凌霜君不仅未死,还生下一个孩子,名叫花晓霜。”韩凝紫虽已猜到,但听明归亲口道出,仍是身子一软,坐倒在一张木凳上,两眼发直,脸上血色全无。梁萧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陷害晓霜的那个大恶人便是她。”不觉心中怒火陡升,却听韩凝紫牙缝里迸出声音,一字一句道:“花……晓……霜?”嗓音嘶哑,似蕴着无穷恨意。  
  明归哈哈笑道:“就叫花晓霜!花么,便是花清渊的花,霜么,自然是凌霜君的霜了。”他虽寥寥数句,却如千针万刺,刺得韩凝紫心痛难忍,咬牙道:“好啊,连女儿都生下来了。”说罢,蓦地抬起头来,逼视明归,缓缓道:“你一路追我,便是要说这些?”明归笑道:“明某一来是知会韩姑娘一声,二则韩姑娘倘若有心报仇,大可与明某联手,破了天机宫,届时杀谁剐谁,还不在你一念之间么?”  
  韩凝紫略一默然,蓦地朗声大笑。明归怫然道:“老夫诚心相邀,可不是说笑!”韩凝紫一掸衣衫,站起身来,冷笑道:“我韩凝紫是何样人?焉会给你做刀使?那贱人和她的孽种,终归会落到我手里!”她语声透着无尽怨毒。明归也听得心头一震,笑道:“韩姑娘当真会说笑,凭你一人之力,斗得过天机宫?”韩凝紫道: “不劳足下操心。”言罢拂袖而出,谁料出门时绊着门槛,咯噔一声,将木门槛踢得粉碎。韩凝紫双手一撑,止住倒势,足下踉跄,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明归瞧她去远,眉间流露出失望之色,转身在梁萧对面坐下,端壶斟茶,喝了一口,叹道:“这韩凝紫虽然饶有权略,却终究跳不出一个情字。哼,看来指望不得她!”梁萧奇道:“这与情字何干?”明归笑道:“此话说来就长了。”他搁下茶碗,叹道,“想当年,韩凝紫也是个人物。武功又好,人又聪明,容貌更是令人倾倒……”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只不过,活该她命歹,没撞上别人,却偏偏遇上花清渊那小畜生,其间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一来二去,这两个人郎情妾意,竟然私订终身。”  
  梁萧恍然道:“她与花大叔是情人?”明归笑道:“没错,花清渊那小畜生得了韩凝紫,如获至宝,带回天机宫去见他老娘,谁料花无媸一见之下,大不乐意。”阿雪忍不住道:“我家主人聪明绝顶,人又美丽,她为什么还不乐意?”明归听她称呼韩凝紫主人,不由得瞧她一眼,皱起眉头。梁萧道:“阿雪,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不用再叫她主人。”阿雪略一迟疑,微微点头。  
  明归哼了一声,冷笑道:“小丫头懂个什么?这事坏就坏在聪明美丽之上。试想想,那花清渊自幼乖巧听话,对母亲百般顺服。而今突然冒出个来历不明的媳妇,不但貌美如仙,更且聪明伶俐。这也罢了,最让花无媸忌惮的是,韩凝紫手段厉害,将花清渊那小畜生治得服服帖帖,说话做事,全都听她招呼。以花无媸的性子,还不醋意大发么?”  
  梁萧奇道: “花无媸竟会嫉妒自己的儿媳?”明归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世间妇人大都如此,生怕儿子太迷恋妻子,弱了母子之情。是以婆媳相妒,自古有之。更何况,花无媸一心要让儿子继承祖业,若让韩凝紫这等媳妇进了门,天机宫的基业岂不要改为姓韩了?花无媸半世苦心经营,到头来却让外人摘了果子,依她的性子,忍得下这口气么?”  
  梁萧道:“韩凝紫也不是省油的灯,岂会任她摆布?”明归拈须笑道:“你又没见识了。大约男女相悦之时,浑然忘我,最容易犯些胡涂。何况韩凝紫年少识浅,怎是花无媸的对手?那姓花的婆娘心中虽有万般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说什么父母之名,媒妁之言,要韩凝紫找来长辈师姐,三媒六证,方可成亲。韩凝紫被哄得晕头转向,欢天喜地出宫去寻她师姊。谁知她前脚刚走,花无媸后面便使了手段,硬生生把一个凌霜君推到花清渊怀里……”  
   梁萧插嘴道:“不对,既然喜欢一人,哪能再娶他人?换了是我,抵死不从的。”明归冷笑道:“花清渊本就是脓包一个,花无媸一瞪眼,他还能放一个屁来?这下乐子就大了。花清渊这边敲锣打鼓,奉旨成婚,那边也不知韩凝紫从哪里得到消息,趁着凌霜君回娘家的当儿,伏在道旁给了她一下狠的。当时凌霜君已大了肚子,当真是一石二鸟,哈哈,不对,该叫做一尸两命才对……”明归哈哈大笑一阵,又道:“梁萧,你且猜猜,韩凝紫因何知道凌霜君的行踪?”梁萧皱了眉,缓缓道: “难不成是你说的?”明归拍腿笑道:“不错,嘿嘿,若让他花清渊养出个儿子,岂不坏了老夫的大事。”  
  正觉得意,忽见梁萧站起身来,明归笑声忽止,诧道:“你上哪儿去?”梁萧冷然道:“走路。”明归道:“急什么,待老夫喝完了这碗茶,嘿嘿,阔别已久,咱们须得好好聊聊。”梁萧呸了一声,道: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跟你这等小人同桌,徒惹一世之羞。”明归一愕,又听梁萧道:“你与花无媸斗法,我也懒得管。但你屡屡算计晓霜,却未免太下作了些!”  
  明归面色微沉,嘿然道:“那病丫头早晚活不过几年,死前给老夫做块垫脚石,正叫做物尽其用。小子,你还是乖乖跟着老夫,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梁萧呸了一声,道:“去他妈的大事,我今天武功不济,杀不了你,来日势必取你性命。”一拂袍袖,大步出门。忽地眼前一花,明归立在前方,托着茶碗,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耳聋啦?没听到么?老子叫你乖乖坐着,等我喝完这盅茶。”梁萧见他目中凶光闪烁,心知不妙,扬声道:“阿雪,你跑远些,莫要回头。”阿雪露出茫然之色,怪道:“不是说好了吗?你到哪儿,我也去哪儿!”梁萧见她如此呆笨,心中好不气恼。  
  明归啧啧笑道:“你到哪儿,她也去哪儿。梁小子,你艳福不浅,老头子也羡慕呢。”说话声中,忽地出手如电,抓向阿雪。梁萧忙使一招“霸王扛鼎”,双拳撞他两肋。这招出自石阵武学,明归瞧他招式精奇,暗合数术,不觉心头发痒,手腕一转,五指锋利若剑,向梁萧手腕直插下来。梁萧知他爪力厉害,匆忙缩手,百忙中拉着阿雪,施展“六六天罡步”向后掠出。明归瞧得暗自犯疑:“数月不见,这小子怎么不进反退,武功弱了许多?”他忌惮梁萧的“三才归元掌”,不敢进逼,只以“灵犀分水功”遥遥出掌,又将梁萧逼退两步。明归瞧出他果然内力大减,大喜过望,左手端着茶水,右手刷刷刷连发三掌,逼得梁萧东奔西走,休想站立得住。  
  明归一掌快似一掌,梁萧携着阿雪奔走片刻,渐感吃力,只得将阿雪推开,展开三才归元掌,与明归抢攻。明归瞧着他掌来掌去,莫测高深,不由心头一动:“这小子狡猾无比,倘若强迫他说出‘三才归元掌’的奥妙,只恐不尽不实。今日天幸他内力大弱,出手放缓,老夫不妨与他缠斗,再慢慢瞧这三才归元掌有什么玄虚。” 他打定主意,便放慢手脚,一招一式与梁萧拆解。梁萧一意自保,无奈只得全力施展掌法。明归瞧他手眼身步,渐渐瞧出些门道,心中好不得意:“若非老夫智比天高,怎想得出如此妙计。”当即左一掌,右一掌,将梁萧迫得团团乱转,情急间连石阵武学也使了出来。明归见他用的虽不是“三才归元掌”,但精微奥妙之处,不在“三才归元掌”之下,只是堂堂正正,不如后者那般取巧,使用者若无极高深的内功,绝难发挥应有威力,更妙的是,这些武功招式与自家武功如出一脉,更易修炼。  
  明归一招招看下去,若有不明之处,便将前招重使一次,迫使梁萧也以前招拆解,直到学会为止。梁萧只瞧明归眉飞色舞,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内力不济,虽有一流武功,却发挥不出应有威力,欲使剑法,但与楚仙流赌斗在先,用“穿心七式”便算食言,一时犹豫不定,出手章法微乱。明归只当他疲惫,寻思道:“所谓贪多嚼不烂,若时候一长,被他看穿老夫的计策,反而不美。好事多磨,须得慢慢来才是。”当即忽地探爪拿向梁萧胸口,欲先将他拿住,再慢慢套问武功。  
  阿雪在旁瞧着,见明归出手太快,梁萧万难躲闪,心头一急,蓦地纵身出掌,直捣明归背心。明归素来谨慎,不敢托大,当下放过梁萧,缩手回扫。这一扫用上“灵犀分水功”,阿雪惨哼一声,跌出丈余,口中溢出血来。  
   梁萧趁机脱出明归掌底,挡在阿雪身前。明归阴笑道:“小子自身难保,还想保人么?”正要抬步上前,忽地目光一转,盯着梁萧身后,皱眉道:“小子,瞧你后面是谁?”梁萧知他必是虚张声势,只是冷哼一声,仍是紧守门户。忽然间,只听阿雪一声惨哼,梁萧猝然一惊,侧身跃出,以免腹背受敌。再转眼一看,只见韩凝紫不知何时转了回来,将阿雪抓在左手,右手二指一并,向他小腹点来。  
  明归已将梁萧视为一本活秘籍,既有许多武学未能学及,又岂能容忍他人染指,顿时长笑一声,道:“看招。”忽将左手所端茶水掷了过来。韩凝紫见他来势猛恶,咯咯一笑,侧身托住茶杯,杯中茶水方才溅出半尺,便嗖的一声,被她的 “冰河玄功”凝成一支冰锥。韩凝紫娇笑一声,冰锥寒芒吞吐,刺向梁萧面门。
  明归暗暗喝了声彩,哈哈一笑,笑声未歇,人已抢到二人近前,一掌击向韩凝紫。韩凝紫冷哼一声,将阿雪举起,硬挡明归掌力,明归不料她如此狠辣,心中暗骂,但他也非好相与的,右掌全无收敛,兀自击到。刹那间,身侧劲风袭来,心知是梁萧到了,当下侧转掌力,啪的一声,将梁萧震退三步。正要追击,忽又寒气扑面,却是韩凝紫手攥冰锥刺来,明归侧身让过,笑道:“韩姑娘去而复返,莫非想通了,决意跟随老夫么?”韩凝紫冷冷道:“全无兴致。”明归冷哼一声,眉间青气一现。韩凝紫正自提防,忽听梁萧低声念道:“左一转,右一转,横一转,竖两转……”明归心觉奇怪,韩凝紫却面色一变,厉声道:“小畜生,你说什么?”梁萧笑道:“你不妨猜猜!”原来韩凝紫伤心欲绝,狂奔一阵。忽然清醒过来,想到纯阳铁盒,忙又转回,这时忽听梁萧之言,一时惊喜交迸,忍不住问道:“是了,是开盒之法,对不对?”梁萧微微一笑,道:“算你机灵。但我说的只是十分之一,另外还有十分之九,可繁复得紧呢。”韩凝紫忍不住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但见梁萧只是冷笑,顿又醒悟过来:“我也胡涂了,他怎会轻易说给我听。”  
  她沉吟未决,忽听梁萧道:“你若想听全,就先放了阿雪,我便把剩下的十分之九说给你听。”韩凝紫目光闪动,忽地扑哧一笑,叹道: “你这小子,倒有几分痴情。好吧,依你便是。”说罢忽然抬手,指间白光倏闪,按在阿雪胸口,阿雪不由呻吟一声。梁萧大吃一惊,喝道:“韩凝紫,你出尔反尔?”韩凝紫嘻嘻笑道: “接着吧!”抓起阿雪,忽向梁萧掷去。梁萧慌忙接住。韩凝紫淡淡笑道:“这丫头被我种下了‘问心刺’,一刻工夫发作一次,发作时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两个时辰不解,必死无疑。小滑头,你给我乖乖说全开盒之法。我便出手救她,若跟我打半个字的马虎眼,哼,有你好瞧。”梁萧又气又急,再瞧阿雪,只见她俏脸苍白,蛾眉紧锁,早已痛昏过去。  
  梁萧暗暗叹了口气,猛地咬牙,正要说出开盒之法。韩凝紫忽地一摆手,皱眉道:“明老鬼,不关你的事,请便吧。”明归拈须笑道:“谁说不关老夫的事?这小子与老夫有过节,我立马便要带他去。”韩凝紫道:“待我问完他话,要杀要剐,凭你处置。”  
   明归拍手笑道:“妙得紧,明某也要问他话,不过须得问上十天半月,姑娘若然有暇,不妨便和明某同行,大伙儿顺道商量商量天机宫的事。”韩凝紫眼中寒光迸出,冷声道:“明老鬼,你这是故意与我为难了?”明归笑道:“岂敢岂敢。”忽地使出“飞鸿爪”,拿向梁萧,韩凝紫厉叱一声,掌心冰锥刺向明归,明归方要抵挡,却不防韩凝紫内力传入锥中,噗的一声脆响,冰锥化作无数细小冰刺,向他面门射来。明归匆忙挥掌格挡,但那冰刺又多又细,仍有数枚射中额角,疼痛难禁。明归怒痛交迸,猛地发声厉喝,双爪迭出,疾若飘风。只听哧的一声,扯了韩凝紫一截衣袖下来。  
  两人这番交手,旗鼓相当,均未占着便宜,不觉各自心惊,出手更疾,只见一黄一青两道人影如鬼如魅,掌来爪去斗成一团。梁萧反被晾在一旁,楞楞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阿雪问心刺发作,痛醒过来,瞧了场中一眼,发起急来,推了梁萧一把,忍痛道:“你……你别管我,快走呀。”梁萧一怔,道:“可是……”阿雪两眼流出泪来,叫道:“你……你再不走,我…… 我就咬舌自杀。”说罢伸舌抵在齿间。梁萧不料她恁地决绝,微微一呆,忽地将她背起,大步狂奔。阿雪见他仍要带走自己,心头又急又痛,二度昏了过去。  
  明韩二人交手一阵,明归技高半筹,渐占上风,心下正喜,忽见梁萧遁走,当下弃了韩凝紫,追赶上去。韩凝紫自也不肯落后。两人并肩飞奔,可因彼此顾忌,谁也不敢尽力,生怕稍露破绽,便被对手趁虚而入,无形中脚力大减,竟落在梁萧后面。  
   三人追追逃逃,攀上一座山坡,渐听得轰隆声响若闷雷,再奔十余丈,只见前方横着一道深涧,涧底乱石嵯峨,涧水奔腾若怒,滚木转石。梁萧瞧得心惊肉跳,掉头一看,韩明二人均在数十步之外,改道已然不及。他心念电转,倏地拔出剑来,斩断涧边一株松树,擎着树干飞跃而下,跳到半空,忽地一个翻身伏在树冠之上。待得明韩二人赶到崖边,正瞧见梁萧连人带树堕入涧中,只因松树树冠在下,入水时大树浮力与下冲之力相抵,梁萧非但没有受伤,反以松树为一叶轻舟,飞流直下。明归气得直吹胡子,俯身抓块石头,喝道:“小畜生,叫你逃!”石块嗖地飞射而出,梁萧见状,忙将头埋入水里,那枚石块击断两根枝丫,落入涧里,顿时溅起一串水花。  
  明归又抓一枚石块,却听韩凝紫喝道:“死的有什么用?”明归恍然一惊,颔首道:“说得是,须捉活的。”两人各有所图,顿时不再争执,但涧底乱石甚多,不便纵落,只得双双施展轻功,沿岸紧追。梁萧大约害怕明归再掷飞石,始终藏在树冠之下,不敢冒头。  
   片刻间,涧水渐缓渐平,汇入一条阔溪,那松树在乱石中磕磕碰碰,忽被一股暗流卷向岸边。明韩二人见状心喜,抢到近前。明归脸色却是一变,跌足怒道:“糟糕,中计了!”韩凝紫定睛一瞧,也看出那松树来势不对,蓦地一个浪头打来,将那松树推上溪岸,连翻两转,松树下方却没半个人影。  
  明韩两人一世精明,竟然中了瞒天过海之计,不由得恼羞成怒,忙向上游寻找,却只见涧水滚落,势若奔马,哪里还有梁萧的影子。  
   原来,梁萧躲避明归的飞石时,心生一计,趁势抱住水下一块乱石,潜伏水底,由着那一株苍松载沉载浮,顺流而下。只待明韩二人追远,才爬上山崖逃逸。他逃入深山,完全抛开二人,方才坐下歇息,喘息初定,低头瞧去,但见阿雪双眼紧闭,面如金纸,一探口鼻,气若游丝。梁萧心头一紧,按她后心,度入内力。  
  阿雪此番受伤奇重,先挨了明归一拂,后又中韩凝紫的“问心刺”,后者尤为阴毒。梁萧推拿了一炷香的工夫,只见阿雪不但未见好转,气息反而更加弱了,梁萧望着她苍白的面颊,止不住心头一酸,淌下泪来。  
  泪水溅在阿雪额角,她神志清醒了些,欲要安慰,但五内剧痛,怎也说不出话,唯有勉强张开大眼,怔怔望着梁萧。梁萧更觉心痛,眼看她气息越来越弱,正当绝望之际,忽地心念一动:“我怎忘了这个?”急从怀里取出阴阳球,撬开阿雪牙关,塞入她舌底。  
   “阴阳球”本是天地间一样异宝,有化生精气之妙。阿雪气息虽弱,但终归没有气绝,一口气若游丝般自督脉下行,一经圆球,便激增十余倍,再传入丹田,经督脉转入圆球,又增十余倍。如此反复不已,不过半晌,阿雪经脉内精气渐渐充盈,口鼻间也有了呼吸。梁萧伸手把她脉门,但觉沉涩起来,不复方才那般轻滑微弱,心知见效,不由一阵狂喜,忙将自身内力转入阿雪体内,经阴阳球导入周天经脉。  
  阿雪神志渐复,但觉经脉中真气如洪涛滚滚,心中大为奇怪,秀眉轻颦。梁萧笑了笑,温言道:“别怕!若有异状,以内息导引便好。”
   阿雪依言而行,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白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好似熟透的蜜桃,说不出的可人。梁萧瞧在眼里,暗暗舒了口气。再过片刻,忽见阿雪张开秀目,红润的脸颊上浮起一抹笑意。梁萧破颜笑道:“好些了么?”阿雪见梁萧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顿时双颊发烫,欲要说话,却觉口中含着一个圆溜溜的球,正要吐出,忽地一丝锐痛从心口升起,如钢丝般贯入脑中,顿时疼痛难禁,哼出声来。  
  梁萧愕了愕,惊觉必是“问心刺”作怪,便道:“阿雪,你哪里痛?”阿雪欲要抬手,但稍一动弹,胸腹间便痛不可当,只得道:“我……我心痛。”梁萧想到韩凝紫的言语,心知拖延一刻,便多一刻危险。当即伸手解开阿雪的衣衫。阿雪陡然明白梁萧之意,不禁眼热心跳,面色桃红,未待他解开小衣,忽地双眼一闭,眼角流出泪来。  
  梁萧微微一怔,颤声道:“阿雪,怎么啦?”阿雪娇羞不胜,却也不知怎生对答,眼泪流得越发厉害。梁萧不觉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屈指推算,距阿雪中刺之时,已有两个时辰,再若拖延,这女孩儿性命不保,但柳莺莺当日曾说,自己再撕女孩儿的衣服,她便先杀自己,再自杀。可见此事有关女子羞耻,不得草率为之。  
  一念及柳莺莺,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这些天来,他虽借算题习武,竭力忘掉五龙岭之事,但总是无法释怀。他一生之中,自从母亲远离,父亲死后,从未这般难过,便与花晓霜分别之时,虽觉悲伤难抑,却也远不及这撕心裂肺之痛。  
   他正自怜自伤,忽又听到阿雪呻吟,回头瞧去,只见阿雪泪眼迷蒙,神色痛苦,不觉心念一动:“纵然男女有别,但若亲人之间解衣治伤,却也无妨了。”他略一沉吟,挽住阿雪之手,但觉她手指颤抖,掌心满是汗水,便笑道:“我妈在时,常说要给我生个妹子,但后来却说话不算。阿雪,你我结成兄妹如何?”阿雪娇躯一震,抬头望他,眼神迷茫中带着几分惊惶。梁萧暗忖时间紧迫,当下牵着她手跪倒在地,扬声道:“皇天在上,我梁萧与阿雪在此结拜为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说到这里,瞥了阿雪一眼,见她呆呆不语,神色凄然,不禁问道:“阿雪,你不愿意么?”  
  阿雪俏脸涨红,脱口道:“我……”她心拙口笨,忽遇如此奇变,全无应变之能,是以心底里虽有千万个不肯,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我愿意的……”刚说完话,眼泪却如决堤般流下来。  
  梁萧一颗心尚在柳莺莺身上,从未想到与别的女子再生情愫,瞧得阿雪流泪,只当她疼痛难忍,再不多言,匆匆拜了几拜,伸手解开阿雪胸衣,露出皓如寒冬之雪、滑似稚羊之脂的少女酥胸。阿雪有生以来,从未被男子瞧过身子,一时羞窘交迫,双耳訇然一响,昏了过去。  
  梁萧血气未刚,乍见少女肌肤,眼中只有白光耀眼,热血入脑,呼吸转急,好容易压住心头绮念,定神细察时,却见阿雪胸腹交接处,有一个紫红小点,微微凸起,状若一粒胭脂小痣,衬着玉肤雪肌,有若朱梅映雪,分外醒目。梁萧心头一迷,双手不由颤抖起来。  
   阿雪虽然昏厥,但舌底阴阳球不绝化生精气,经脉中精气一足,即又苏醒,眼见梁萧瞪眼瞧着自己,顿时羞不可抑,脱口叫道:“哥哥……”梁萧一惊,顿时面红耳赤,暗暗自责道:“梁萧啊梁萧,你若再无礼,岂非畜生么?”定了定神,握住阿雪手腕,探她经脉动静,但觉她胸腹相隔处若有异物阻碍,当下沉吟道:“阿雪,这‘问心刺’十分棘手,我以内力外吸,你将真气转入口中小球,自内逼迫胸口阻塞。你我内外合力,将它拔出来。”说罢吸一口气,挥掌按在阿雪胸腹之间,捏个吸字诀,运转内力来回摩挲。阿雪顿生异感,面红心跳,哪里定得下心来。  
  梁萧只觉她气机紊乱,不由暗暗皱眉,说道:“阿雪。”阿雪惊醒过来,竭力按捺芳心,依梁萧之言,逼迫“问心刺”。二人一个内逼,一个外引,行功片刻,梁萧觉出阿雪内力不足,便又分出一道真气,循她督脉注入阴阳球,助她运功排刺。不一时,但觉掌下小痣微微凸出,似有小半截细丝出来。梁萧不敢怠慢,伸手捏住丝头,将那细丝缓缓抽了出来。阿雪剧痛难忍,真气一泻,又昏过去。   
  梁萧将细丝抽尽,却见竟是一根女子秀发,却不知韩凝紫用什么法门刺入人体的。梁萧略一思索,猜想是她将头发浸湿,再用“冰河玄功”冻硬,便可如细针一般,刺入人体。  
   总算大功告成,梁萧松了口气,掩上阿雪衣衫。这番运功拔刺,耗去他许多心力。当下靠在一棵树下,闭目调息。过了一阵,忽闻响动,张眼望去,却见阿雪醒过来,支撑着欲要坐起。梁萧伸手将她扶住。阿雪被他一碰,想起方才之事,顿时心跳加快,脑间嗡响,低低垂着头,不敢瞧他。  
  梁萧想到方才的失态,也觉尴尬,苦笑道:“阿雪,情势逼人,你……你可别生气。”阿雪默不作声,眉间大有落寞之色。梁萧只当她在意名节,便道:“阿雪,从今以后,你我便是兄妹,我必以兄妹之礼待你,不会对你丝毫无礼。”抬眼一看,却见阿雪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梁萧慌道:“阿雪,你不欢喜么?唉,都是我不好,我……”阿雪见他满脸的懊恼焦急,心生不忍,伸手抹去眼泪,强笑道:“哪里话,阿雪有一个好哥哥,欢喜……欢喜得想哭……” 梁萧听了,心头略宽,说道:“那就好。”心里却想:“这妹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唉,女孩儿的心思真难捉摸。”不知为何,又想起柳莺莺,顿时心灰意冷,兴致索然。  
  等阿雪伤势稍愈,梁萧在谷里搭了两间窝棚。两人分住,各自习武疗伤,梁萧闲暇之余,采果打猎为食。光阴荏苒,转瞬又过三日,阿雪得阴阳球之助,伤势好转极快,见梁萧习武甚勤,便不扰他,她自幼服侍韩凝紫,惯熟家务,便垒土为灶,凿木为皿,洗衣烧水,料理饭菜。茅屋虽小,但经她细心拾掇,倒也一派井然。  
  这日,梁萧觑见一只山羊,一气追至谷外,忽听远处传来人声。梁萧心念微动,转入灌木丛中潜伏。不一时,便听有人道:“这几日把方圆百里都寻遍了,怎也不见那小贼的踪迹。”那声音清劲老成,梁萧听出是明归的,只觉心跳如雷,大气也不敢出。只听一个女子冷笑道:“明老鬼你还好意思,早说他走不远,你偏不信。如今又折回来,算什么道理?”听声音正是韩凝紫,梁萧暗自纳闷:“这两个家伙竟结成一路,晦气晦气。”  
   只听明归笑道:“你不是说那小丫头中了‘问心刺’,必死无疑么?照我猜,梁萧没了牵挂,自然有多远逃多远。但现今揣度起来,那小子诡计多端,或许反其道而行之,依旧藏在山里。”韩凝紫冷笑道:“你总是歪理多。哼,这样好了,你我分开搜寻,你往东南,我向西北,若发现那厮踪迹,便放这烟花为号。”明归嘿了一声,道:“若你抓了人却不放烟花,老夫上哪儿去寻你?”韩凝紫冷笑道:“彼此彼此,你老狐狸也不是什么诚信之辈。”明归呵呵笑道:“我是老狐狸,你是雪狐,大伙儿半斤对八两。”韩凝紫冷哼道:“好,逮住那小贼,咱们再作计较。”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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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纯阳卷            
第十一章 拨云见日

  梁萧失了出洞良机,懊丧之极,转头细看,又吃一惊。敢情来人竟是雷震、楚宫和楚羽,三人手箍铁镣,均是委顿不堪,雷震额上更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三人也认出梁萧,面有讶色,蓦地散开,各站一方,将梁萧团团围住。楚羽双眉陡竖,厉声道:“小贼,我找得你好苦。”梁萧没好气道:“你自有丈夫,找我做什么?” 楚羽不料他死到临头,还敢口出轻薄,气得柳眉倒竖。雷震将手中铁镣抖得哗啦作响,正欲扑上。楚羽使个眼色阻住他,寒声道:“小贼,星儿是你杀的么?”原来雷公堡被焚之后,楚羽久寻雷星不见,终在后山发现儿子尸体,她悲愤欲绝,左思右想,疑到梁萧与柳莺莺身上,此时发问,只为印证心中所想。  
   梁萧寻思道:“他儿子虽不是我亲手所杀,但我伤他在先,他也算因我而死。”他平生不喜推诿,便道:“一半算是我杀的。”雷震夫妇听得这话,止不住浑身发抖,均想:“是了,他与那贱人联手杀害星儿,故说杀了一半,哼,他算半个凶手,另半个凶手便是柳莺莺那贱人。”楚羽粉面铁青,还未说话,雷震已按捺不住,一拳袭向梁萧后心。怎料铁链缚手,还未出拳,便已叮当作响。梁萧闻声,移步转身,运掌将雷震拳势拨开;楚羽见梁萧这一拨迅疾如风,后着无穷,心头一凛,生怕丈夫吃亏,娇叱一声,抬腿飞踢,却也忘了足上铁链,一个踉跄绊倒在地。  
  楚羽虽然被绊倒,但楚宫双掌却至。梁萧无奈挥动算筹,使招“负心薄幸”刺他右掌掌心。楚宫乃是用剑的行家,见他出剑角度刁钻,慌忙缩手,口中咦了一声。楚羽站起身来,抓起一枚算筹,扔给楚宫,扬声道:“大哥,这小子班门弄斧,给他点颜色瞧瞧!”楚宫会意,以筹代剑,使招“金风弄菊”,刷刷刷连出三剑,可惜手足被缚,便有十分剑法,也只使得出一分两分了。  
  梁萧觑得真切,避开楚宫剑势,使招“撕心裂肺”,算筹又快又狠,刺他心口。楚宫手脚有碍,躲闪不得,“膻中”穴顿然挨个正着,后退半步,一张脸变得血红。楚羽见兄长吃亏,忙拿起一枚算筹,使招“七彩虹霓”,算筹连振,暗伏七道杀机。  
   梁萧欺她行动不便,使招“心灰意懒”,退后三步,诱她进击,泄其锐气,只听“嗒嗒嗒”两筹交击。楚羽前招后势均被梁萧化解,不觉心生惧意,急使一招“长恨春归”,径取守势,算筹纷纷扬扬,宛若春城飞花;梁萧见她手足被缚,攻守仍合法度,不由暗自佩服:“天香剑法果真有些门道。”两人斗得数招,楚羽碍于铁链长短,双手施展不开,左右均露破绽,梁萧看得清楚,使招“心肠寸绝”,算筹自右刺中楚羽肩窝。楚羽算筹拿捏不住,“啪”地堕地。  
  雷震生怕梁萧再下毒手,情急间大喝一声,将石桌掀起,扫向梁萧。石室逼仄,雷震拿到这般沉重兵器,大占便宜,当下凭着一身蛮力,将百余斤的青石桌舞得呼呼生风。梁萧无隙还手,片时间便被逼到角落处。雷震心中暗喜:“老子把你砸成一团肉饼,以慰我儿在天之灵。”想着聚起浑身气力,将石桌奋力扫出。梁萧背抵墙壁,情急智生,忽一蜷身,贴地滚出,耳听得上方轰隆一声响,石板砸在墙上,石屑纷飞,整座石室都为之震动,好似地动山摇一般。  
  梁萧轻叱一声,弹腿横扫。雷震无奈双腿被缚,躲闪不及,当即马步下沉,气贯双足,欲要硬接。怎料梁萧这一腿本是虚招,趁他沉桩站马的当儿,忽地收足,闪电般抢入他怀,一肘撞中“气海穴”。雷震身形一僵,手上石桌堕下,堪堪砸中脚背,痛得他惨哼一声,仰天栽倒。  
   梁萧好容易击倒三名高手,已是气喘吁吁,还未说话,肩头突被一物打中。梁萧只当是暗器,心头一惊,谁料那物滑不溜秋,骨碌碌又滚落地上,定睛看去,却是一颗指头大小的明珠。只在他一楞神间,那穹顶上的明珠纷纷落下,叮叮打在地上,一跳数寸。原来,适才雷震砸中石壁,竟尔震松了穹顶上的明珠。一时间,室内四人或站或坐,瞧着这明珠雨落的奇景,都不禁目定口呆。  
  待得明珠落尽,梁萧抬眼望去,只见那幅七夕星图几乎荡然无存,唯有“牛郎”、“织女”二星,仍然嵌在穹顶,发出淡淡光芒。  
   楚羽见梁萧蹙眉望天,若有所思。只当他在寻思如何摆布自己三人,心中忐忑,色厉内荏道:“小贼,要杀便杀,不要想些恶毒法儿折磨人。”梁萧瞥了三人一眼,寻思道:“韩凝紫必是恨我不肯打开铁盒,是以明知我内力已失,仍将这三个大对头关进来折磨我。若没有阴阳球之助,眼下情形须当掉个个儿。”略一沉吟,问道:“你们为何被关来这里?”  
  那三人输了一阵,气焰大减,对视一眼,雷震哼声道:“你干什么不先说你怎么关进来的?”梁萧微一冷笑。楚羽怕他立时要下毒手,忙向丈夫丢个眼色,着他闭嘴,嘴里却道:“也罢,大家境遇一般,告之你也是无妨的。咱们追踪那贱……嗯……那柳莺莺时……”她本欲直呼贱人,又恐激起梁萧之怒,半途改口道,“忽地听到风声,‘纯阳铁盒’落入韩凝紫手里……”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此话当真么?”  
  梁萧淡然道:“后面又如何?”楚羽听他答非所问,心中暗恼,偏又不敢发作,只得道:“韩凝紫出身大雪山,与柳莺莺蛇鼠一窝,也是出了名的女贼!”偷眼瞧去,见梁萧神情木然,不觉心中怪讶:“柳莺莺被我含沙射影地辱骂,这小子怎不生气?”略一沉吟,又道,“我们几经曲折,找到这个残红小筑,哪知庄内机关重重,我们一个不慎,竟被陷住。”她说到此处,露出懊恼之色。  
  梁萧点了点头,忽地挥筹,解开三人穴道。三人甚奇,却听梁萧道:“你们想出困么?” 三人一怔,雷震跳起来,叫道:“那还用说,看老子砸破了门,再与你算账。”不由分说抓起石桌,用力砸向石门,只听一声巨响,石桌粉碎,石门却只多了一道凹痕,雷震虎口流血,傻在当场。  
  梁萧冷笑道:“这石门厚达三尺,外面还有半尺厚的铁板。蠢驴啃石头,当自己牙口很硬么?”雷震一张脸涨得酱爆猪肝也似,怒道:“你这小贼,只会说大话。”梁萧道:“我倒不是说大话,大家齐心协力,或许真能出困。”楚羽忍不住问道:“愿闻其详。”  
   梁萧淡淡一笑,道:“试想一想,倘若韩凝紫身在石室,外面忽被死锁,该当如何?”楚羽奇道:“谁敢锁她?”梁萧沉默半晌,叹道:“情人尚且变心,夫妻也会反目,韩凝紫未必就没有吃亏的时候。想她狡如狐兔,焉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这话本是别有感触,楚羽、雷震却想起自己二人为纯阳铁盒反目一事,脸上均是一热。  
  楚宫沉吟道:“如此说来,室内有脱困的机关不成?”梁萧道:“不错,但烦雷大郎给楚老大垫垫脚。”雷震跳将起来,叫道:“呸,干什么是老子给楚老大垫脚?不是楚老大给老子垫脚?”楚宫冷道:“谁教你长得粗壮些?”雷震面皮泛紫,还欲叫嚷,却被楚羽在他耳畔窃语了数句。雷震阴沉半晌,咬牙道:“罢罢罢,臭小子,你要怎地便怎地?出了这鸟地方,咱们再来计较。”当下躬身蹲下,让楚宫踩在肩上,梁萧则纵身跃起,踩上楚宫肩头,三人相叠,恰好够着室顶。
  梁萧观察一阵,二指成剪,忽向两颗明珠插去,但觉应指而入。只听嘎嘎数声,左壁石书橱左移,裂出一道石门。四人均是一惊,梁萧更觉奇怪,本当开的必是室门,谁料石室中竟另有暗门。梁萧跃到门前,却见里面黑黢黢的,寒浸浸的湿气涌将出来,激得人汗毛直竖,不由沉吟道:“你们守在此处,容我入内看看。”  
  楚宫眼珠一转,冷笑道:“慢来,若是出口,你怎生办理?”梁萧道:“当然招呼大伙儿一同出去。”楚宫摇头道:“不成,要走一块儿走,大家人多势众,遇上什么危险,也好应付。”其它二人齐齐称是。梁萧心知三人害怕自己寻到出口,将暗门封死,便道:“你们信不过我?”楚宫嘿然道:“这当儿连亲娘老子我也信不过。大伙儿要死同死,要活齐活,你独个儿逃生么,嘿嘿,决计不能。”雷震也扯起嗓门高叫道:“不错,要死同死,要活同活。”  
  那三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却无人上前一步,等着梁萧先入,再好尾随,倘若前有危险,自也是梁萧第一个消受了。梁萧猜到三人心机,甚是鄙夷,冷笑一声,迈步入门,那三人镣铐叮当作响,蹑在后面。  
   暗道中窒闷阴冷,梁萧左右触摸,触到一片石壁,凹凸不平,冷冰冰满是露水,顿时猜想此地本是天然山腹,若是一条信道,却又通向何处。沉吟间,忽听扑棱棱一声响,梁萧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半空中似有黑影掠动,又听身后楚羽牙关得得直响。雷震倒是冷静许多,沉声道:“二娘别怕,多半是蝙蝠!”梁萧吸一口气,定住心神,揣摩既有蝙蝠掠过,这洞中该当并非全暗,左顾右盼,走出约有十来步,忽见前方透来一丝微光,不觉心中狂喜,正待抢前看个清楚,忽听楚羽在右侧惊叫一声,梁萧未知发生何事,方欲掉头询问,忽觉左侧劲风疾来,梁萧往右一闪,偏开数寸,却觉肩胛挨了一拳,疼痛无比。梁萧方知楚羽叫嚷,乃是声东击西之计,意在掩护雷震偷袭,不由得惊怒交迸。  
  却听雷震喝道:“小畜生,再吃爷爷一拳!”又是一拳击出,梁萧未及闪避,忽觉左方一掌快速袭至,心知必是楚宫,正要后退,却不防楚羽悄然绕到他身后,挥舞竹筹刺来,黑暗中刺中梁萧左胁,梁萧禁不住痛哼一声,不待楚羽再下杀手,展开“五五梅花步”,向后掠出。  
   楚羽一意为儿子报仇,拼力追赶,方才赶出丈余,肩头忽地撞上一物。此时四周漆黑,视物不清,楚羽只当撞上石块,方欲绕行,忽地身侧风起,隐有金刃劈空之声。楚羽纵身急闪,招呼道:“大郎,小贼在这里。”避过来剑,使招“天花乱坠”,反刺回去,谁知刺中一个硬物,竹筹咔嚓折断,虎口剧痛,楚羽心觉有异,转身欲走。谁料回头一看,却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身后那扇石门不知何时竟已关上。霎时间,只听楚宫发出一声痛呼,显然吃了亏,继而又听雷震连声虎吼,铁镣摇得哗啦作响,似与人斗得正急。  
  楚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心惊肉跳,惶惑难言,忽觉左侧劲风袭来,她躲避不及,左腿一痛,竟已中剑,楚羽闷哼一声,但觉四面八方风声大起,心中大骇:“小畜生武功如此之高,难道早先藏了拙?”想着惧意大生,听风辨位,向右闪出,可惜手足被缚,腿又受伤,身法腾挪不灵。不消片刻,手臂又吃一剑,同时间,雷震的惨哼钻入耳中,楚羽惊恐之极,尖声叫道:“小畜生装神弄鬼,不算好汉……哎哟……”腰胁再吃一剑,对手出剑奇快,一剑得手,二剑又至,直奔她后心。楚羽眼看难逃,忽觉手臂一紧,竟被人拉了个踉跄,恰好避过这一击。  
  楚羽当是同伴来救,喜极而呼:“大郎么?”话音方落,忽听远处传来雷震、楚宫的怒喝声,恍然惊悟,厉声道:“小畜生,是你?”运劲一挣,却未挣开,只听得梁萧冷哼一声。楚羽心冷如冰,暗忖落入大敌之手,不知他要如何折辱自己,一时间恐惧更甚,厉声道:“小畜生,把……把我放开……”梁萧一言不发,足下不停,提着她躲过四周纵横剑风,直到一处角落,方才停住。楚羽惊魂略定,她在暗中呆得久了,目力渐渐适应,隐约瞧得远处黑影憧憧,似有许多人在暗中移动,但不知为何,除了楚宫、雷震,竟无一人出声,如鬼如魅,静静来去。楚羽不由得牙关相击,颤声道:“那……那是什么鬼……鬼东西?”  
  梁萧冷然道:“不是鬼,是铁人?”楚羽怒道:“你设下的么?”出口方觉失言,忽觉温热液体滴在脸上,诧道:“你也受伤了?”梁萧淡淡地道:“皮肉小伤而已。这铁人阵设在暗道中段,却不知被谁撞开机关。”楚羽暗叫惭愧,继而恼怒又生,恨声道:“韩凝紫那婆娘好生阴毒。若能生离此地……”话未说完,忽听雷震发出一声惨呼,显是中剑,一时也不知他死活,禁不住心如刀割,凄声叫道:“大郎,大郎,你……你还好么……”雷震又哼一声,却不答话。但楚羽听他出声,略略放心,只是凄声叫唤。  
   梁萧听楚羽叫得凄惶,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恻然:“她已死了儿子,若再没了丈夫,孤苦伶仃的,岂不可怜?”他自幼丧父失母,最见不得他人生离死别,霎时间热血冲顶,将双方嫌隙抛在脑后,注目一瞧,只见那铁人移动并不迅快,但因数目众多,出剑密集,是故令人闪避不及。当下觑了一个空隙,蹿入阵内,耳听得四面八方风声大起,五六支剑攒刺过来。梁萧听风辨位,避过数剑,眼前微光忽闪,虽只一线光明,但梁萧眼利,已瞧见一尊铁人举剑劈来。梁萧瞧它剑招眼熟,心念电转间,猛然省起,这铁人用的竟是穿心七式“摧心断肠”一招中那名男子的剑招。  
  梁萧不及多想,便依那女子的招式,拧身避过来剑,举起算筹,砰的一声刺中铁人胸口,刹那间,他只觉算筹向内一陷。铁人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遽然停住。梁萧恍然大悟,转眼望去,果不其然,那些铁人使得均是 “穿心七式”里那名男子的剑招,并且每尊铁人仅会一招,反复刺击。梁萧明白此理,长啸一声,全力施展“穿心七式”中的女子剑招,逢招破招,左一刺,右一刺,招招刺中铁人心口。  
  原来,铁人心口正是枢纽所在,一经刺中,顿然僵止。俄顷之间,梁萧杀出一条路,抢到雷震之前,只见他与楚宫背靠而立,半站半蹲,手中铁锁乱舞乱砸,状若癫狂。梁萧飞也似的绕二人转了一圈,得得得一阵乱刺,将周遭铁人尽数制服。  
   那二人伤疲交加,四面威胁一去,身心俱弛,双双瘫倒在地,不住喘息。梁萧见他二人如此狼狈,不忍再行问罪,叹一口气,将他们拖回死角处。楚羽接过雷震,只觉丈夫皮肉翻卷,浑身染血,忍不住抽噎起来。雷震怒道:“二娘,哭什么?没得让小贼笑话。”又向梁萧喝道:“臭小子,要杀就杀,少要假装好人,老子不领你的情。”梁萧见他伤重至此,兀自嘴硬,也有些佩服他的硬气,淡然道:“我杀你易若反掌,救你倒费力些些。”雷震不禁语塞。楚宫秉性阴沉,始终不发一言。   
  梁萧平静下来,想起方才所见光亮,举目四顾,只见左侧似有一个细小孔洞,白光如柱,自外透入,于黑暗中有些晃眼。  
  梁萧料得出口便在那里,当下制住挡道铁人,移到近前,摸到一面石壁,小孔便在壁上,他透过孔洞瞧去,却见壁外竟是一间石室。四壁各燃一盏长明灯,火光摇曳,照得上下通明。地上叠着五口木箱,箱角上均是包着锃亮黄铜。  
   梁萧摸索四周石壁,没有发现机关,甚感失望,这时,忽听人语传来,他心头一动,透过孔洞瞧去,只见石室门户突然大开,阿冰笑吟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道士羽灵。阿冰扫视室内铁箱,压低嗓子道:“死冤家,欢喜了么,这便是韩凝紫的藏宝窟了。”她一改常态,神色妩媚,说话也娇柔了许多,更是直呼韩凝紫姓名,殊无敬意。  
  羽灵一双眼向室内骨碌碌乱转片刻,猛地一把搂住阿冰,笑嘻嘻地道:“好阿冰,我真爱死啦。”阿冰白他一眼,嗔道:“你爱的是我,还是这些宝贝呀?”羽灵笑道:“那还用问。就算有千万珍宝,也及不上你一个。”说着轻轻拢起阿冰的秀发,在她耳边低笑道:“好阿冰,你是我的活宝贝儿。”
  阿冰粉面羞红,亦喜亦嗔地瞪他一眼,轻哼道:“但愿你心口如一。”羽灵急道:“我对天发誓……”阿冰捂住他口,笑道:“好啦好啦,别说那些吓人的话,我信你还不成么……”她往日一派冷淡,此时竟是骚媚入骨,和羽灵调笑一回,忽又秀眉微蹙,叹道,“死冤家,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羽灵笑道:“放心,韩凝紫自身难保,哪有闲工夫来这里?”阿冰道:“话虽这么说,但我是她养大的,终究有些过意不去。”羽灵冷笑道:“韩凝紫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稍不顺意,她便会取你性命。”  
  阿冰点头道:“但愿就此摆脱她了。”羽灵抢上一步,拧断箱上铁锁,揭开一口箱子,顿时宝光四射,耀人眼花。羽灵抓起一串明珠,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啧啧道: “没料到,韩凝紫那婆娘攒了这么多好东西。”说罢放下珍珠,又揭开另外四口木箱,伸手翻拣,阿冰不解道:“你要寻什么?”羽灵站起身来,皱眉道:“怎地不见那只纯阳铁盒?”  
  阿冰道:“是那黑铁盒子么?嗯,韩凝紫始终带着,昼夜把玩,须臾不离身边。”羽灵面露失望之色。阿冰不禁问道:“那盒子到底是何来历。”羽灵道:“那盒子乃纯阳真人吕洞宾所留。吕真人中唐时得道,伏龙斩蛟,偷天换日,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宋哲宗时,他还在岳阳楼留下《步蟾宫》的仙词。要知中唐至宋代哲宗,悠悠数百年,倘非仙力加身,焉能活这许久岁月。”  
  阿冰听得神往,叹道:“倘若咱们也能活上几百年的光阴,彼此恩爱,该当多好?”羽灵吃吃笑道:“没有铁盒,有这些金珠宝贝却也不差。咱们出去,便可广置田产奴仆,衣锦馔玉,那日子也未必较神仙差些。”阿冰轻轻打他一拳,媚笑道:“我才不稀罕,我只要你对我好。”羽灵道:“那还用说,但……”眼见阿冰粉面一沉,便又嘻嘻一笑,道,“但那个丫头怎生处置?”  
  阿冰回嗔作喜,笑骂道:“我还当你这冤家想说什么?”含笑转身,拎入一个人来,正是阿雪。只见她身子直挺挺的,望着二人,说道: “冰姊姊,你……你不怕主人怪罪么?”阿冰冷笑道:“那你呢?你在竹林里做什么?还不是来盗宝?哼,看不出你平日里傻兮兮的,骨子里倒狡猾得很。”阿雪脸一红,道:“我……我才不是来盗宝?”阿冰道:“那你来做什么?”阿雪支吾不语,阿冰冷笑道:“我知道啦,你是为那个窝囊废么?”阿雪惊道:“冰姊姊,你……你怎么知道?”阿冰瞧她惊惶神色,暗暗好笑,说道:“这还用问么?哼,你每天炖了鸡汤让我送他,又胆大包天,向我打听竹林阵的走法。还不是为了救那个窝囊废?呵呵,瞧不出你这傻丫头也会动春心?”阿雪被她连讥带讽,又是羞窘,又是难过,一时泪如豆落,啜泣起来。  
  梁萧心道:“她嘴里的窝囊废莫不就是我?”回想这些日子用饭之时,总有一罐鸡汤,从未断过,他原本也未在意,此时方知竟是阿雪所炖,心口不禁一阵滚热,好生感动。却听羽灵不耐道:“阿冰,莫要耽误了时辰。”阿冰俏目中凶光一闪,盯着阿雪,寒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蠢丫头杀了。”阿雪吓得一哆嗦,呆望着阿冰,说不出话来。  
  阿冰森然道:“蠢丫头,你瞧我也没用的,怪只怪你不该撞破我。哼,下辈子你投个好胎,生得聪明些吧。”梁萧大惊,但苦于不知如何破壁,眼见阿冰杀机萌动,不觉焦急万分。这时间,忽听有人咯咯一笑,娇声道:“哎哟哟,冰姊姊,你可真狠,偷了主人的宝贝不说,还要杀害同门么?”阿冰脸色陡变,转眼一瞧,只见阿凌一派妖娆,笑吟吟倚在门前。  
  阿冰眉间如罩寒霜,厉声道:“你这狐狸精来做什么?”阿凌笑道:“你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阿冰冷笑道:“不自量力。”呛啷一声掣出软剑,正欲扑上,忽觉背心倏凉,低头瞧去,却见一截明晃晃的剑尖自心口直透出来。阿冰未及细想,软剑向后疾挥,跟着转过头来。定眼望去,却见羽灵脸色苍白,咬唇立在墙角,左鬓少了一角,青丝飘飘,落向脚前。阿冰心头一迷,呆呆瞧着他,嘴角露出奇怪神气,既似迷惑,又似伤心。羽灵嘴微一哆嗦,却没说话,眼瞧着阿冰软软倒地。  
  羽灵略一失神,便叹了口气,伸手阖上阿冰的眼皮。却听阿凌冷笑道: “好啊,心痛了么?”羽灵直起身子,笑道:“你说什么话?我若心痛,怎会出手?但她对我到底真心一场,杀了她,心里倒有些儿难过。”他嘴里说难过,面上却笑眯眯,并无半分难过之意。梁萧瞧得气破胸膛:“这牛鼻子无耻之极,没地丢了天下男子的脸面。今趟若能脱困,非宰了他不可。”  
  阿凌冷笑一声,道:“你既念着她,最好陪她上路,哼,省得你的好阿冰寂寞。”羽灵笑嘻嘻地道:“乖凌儿,你吃什么飞醋?出主意的是你,说嘴的又是你。唉,不过,这阿冰外面是一块冰,心里却是一团火,略加引诱,便难自持;却不似你,看是一团火,心里却是一块冰。”  
   阿凌将脸一沉,嗔怪道:“你变着法儿讥讽我么?”羽灵右手将她搂入怀里,左手却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道:“我乱说,该打嘴。我的乖凌儿里外都是一团火,我却是个雪捏的人儿,一见你面,便都化了。”阿凌面容稍霁,伸指在羽灵白生生的额上戳了个红印,嗔道:“我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让你这张甜嘴儿给骗啦。” 她语发娇嗔,眉梢眼角却春意甚浓。羽灵看得血脉贲张,上下其手,恨不得就地和她大肆亲热,阿凌娇喘微微,作势躲闪,羽灵看在眼里,欲火更炽,忽听阿凌嗔道:“喂,你看这是什么地方?”羽灵听得心头一凉,悻悻罢手。  
  阿凌整整衣衫,拢齐鬓发,踢了踢阿冰的尸首,笑道:“也多亏这贱人,要么谁知藏宝窟便在这里?哼,韩凝紫平日尽宠她,但不知瞧见她这副死相,是何脸色。” 她平日多与阿冰争宠,此时得刃夙敌,心头快意,一转眼,咯咯笑道,“阿雪,你当真是来救那个窝囊废么?”阿雪见得这轮变故,早已目定口呆,听了这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阿凌又笑道:“可惜你什么都瞧见啦,姊姊当如何是好呢?”略一思索,叹道,“咱们好歹姊妹一场,我不能如阿冰般无情。这样吧,我挖了你的眼珠,割去你的舌头,再刺聋你的双耳,砍断你的两手。从今往后,你想要泄漏今日之事,也是不能了。”  
  羽灵抚掌笑道:“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还是阿凌你心慈。”阿凌白他一眼,道:“你这张蜜嘴儿,就会哄我开心。”顺手从阿冰尸身上拔出短剑,蛇腰扭摆,走到阿雪身前,方欲动手,却见阿雪不惧反惊,双眼瞪着门外。阿凌瞧她容色古怪,也回首顾望,这一看,几乎儿便叫唤起来。羽灵见她惊恐模样,猛然回头,乍见韩凝紫如鬼如魅,静悄悄立在门前。  
   羽灵脸上倏地血色俱无。阿凌娇躯一阵轻颤,忽地流泪道:“主人……”双膝一软,便向地上跪去,韩凝紫嘴角透出一丝冷笑,还未说话,忽见阿凌双足陡撑,挥剑刺来。原来她自知不免一死,故而示弱惑敌,实则打定主意,拼死一搏。韩凝紫眼中杀机更浓,身子稍侧,阿凌短剑刺空。韩凝紫左手一挥,已将阿凌右肘卸下,右掌成爪,咔咔两声,又将她左臂右腿卸了下来。羽灵心惊胆战,趁着二人争斗,嗖地夺门而出。  
  韩凝紫咯咯娇笑,夺下阿凌短剑,冲出门外。霎时间,只听羽灵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呼。俄顷青影晃动,韩凝紫又提着羽灵,笑吟吟闪进门来。却见羽灵浑身染血,腰部以下尽已不见。韩凝紫又是一声娇笑,将羽灵半个身子丢在地上。羽灵尚未就死,口中呵呵,双手乱抓,一寸一寸地向阿凌爬了过来,并以手指蘸着身下鲜血,就地写道:“苦,苦,苦……”连写了八个苦字,爬至阿凌脚前,方才寂然不动了。  
  如此惨景,阿凌端地生平未见,不待羽灵爬近,早已吓得昏了过去。韩凝紫摸摸她脸,寒气入脑,阿凌苏醒过来,瞧着韩凝紫,牙关得得直响,说不出一个字来。韩凝紫笑容依然极美,说道:“阿凌啊,这次的雷、楚两家也是你引来的么?”阿凌两眼流泪,战声道:“阿凌错了,主人饶命……”韩凝紫笑道:“我问你话呢?” 阿凌挨不过,只得道:“都是羽灵这死鬼做的,不干我事。”  
  韩凝紫笑道:“你欺他死无对证么?哼,若非你说,他又怎么知道纯阳铁盒之事?”阿凌脸色刷地惨白。韩凝紫摇了摇头,蓦地手起剑落,刺入她心口,再不多瞧一眼,拔剑转身,睨着阿雪咭咭笑道:“笨丫头,你来做什么呀?”提着剑步步走近,脸上笑吟吟的,眼神却犹如寒冰。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但偏偏隔了一堵厚厚的石壁,枉自瞧着,却没半点法子。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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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纯阳卷            
第十章 移星换斗

  梁萧蒙眬间只觉四面八方都在摇动,睁眼瞧时,却见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柳莺莺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忽大忽小,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细小锥子,扎在他心上。  

   呆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叫唤,梁萧略略清醒了些,只觉嘴里酸涩,脸上也是凉冰冰的,伸手一抹,却是泪水顺着鼻翼滑落,流进口里。忽听有人怯怯地道:“你醒了么?”梁萧转眼望去,只见阿雪坐在一侧,背靠锦枕,轻咳了两声,缓声道:“昨天你一口气接不上来,要不是主人,可就糟啦。”她被云殊伤了肺,说了这几句话,又咳起来。梁萧默不作声,闭上双眼。阿雪猜到他的心事,却又想不出话儿宽解,只得道:“你饿了么?”拿出两样点心道:“这是鹅梨饼子,还有乳糕儿,又软又甜,全不腻口。”但见梁萧仍不动弹,便道,“你不吃糕点,喝点儿水也好。”将水囊递到梁萧嘴边,哪知梁萧牙关紧闭,清水尽都流在木板上。  

   阿雪慌忙伸袖去抹。却听一声冷笑,阿凌探首进来,瞥了梁萧一眼,面露嫌恶之色,啐道:“窝囊废。”又道,“阿雪,睡得舒坦么?”阿雪含笑道:“还好,不劳姊姊挂念。”阿凌脸色一变,怒道:“好什么?我赶车累得要死,你却睡得快活。哼,还有天理么?”阿雪见她眉梢眼角挂满怨毒,不由慌道:“姊姊别恼,这次劳烦你。下回你受了伤,我也赶车载你。”阿凌更怒,啐道:“乌鸦嘴,谁会受伤了,哼,我又不是你这种蠢货!”阿雪大窘,忙换话头道:“阿凌姊姊,你瞧这人不吃不喝,怎么好呢?”阿凌冷笑道:“饿死最好。这等窝囊废留在世间,只会碍眼。哼,换了是我,宰了那姓云的才算出气,绝水断食又顶什么用?”阿雪一怔,忽见梁萧睁眼坐起,抓过食物,一口口吃了起来。阿雪见他变更心意,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阿凌冷冷瞧着梁萧,轻哼道:“你吃了又能怎样?就好比一头肥猪,憨吃傻长,浑没用处?主人说了,你被人废了武功,比之常人还有不如。要报仇么?哼,下辈子还差不多。”她最爱瞧人伤心难过,见梁萧面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道,“说起来,也不知柳莺莺和云殊一双两好,现今又在做什么?”她欺梁萧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编些话儿叫他伤心,眼瞧得梁萧双眼泪水直转,心中更乐,存心再辱辱他,还未开口,便听一个声音懒懒地道:“阿凌,你磨蹭什么呢?”  

  阿凌脸色微变,慌道:“哎哟,我就来啦!”缩回头去,挥鞭打马,赶车前行。阿雪被云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后事如何,听阿凌这么一说,瞧着梁萧,心中也替他难过。却见梁萧怔了一会儿,低头吃光两块乳糕儿,才又闭眼躺下。  

   马车起落颠簸,行了半日停下,阿凌掀开帘子,冷笑道:“主人开恩,让歇息啦!”瞅了梁萧一眼,道,“窝囊废,你下来么?”梁萧也觉气闷,当下挑帘下车,却见韩凝紫披着长发坐在溪边。阿冰勺了一瓢溪水,恭谨捧到她手里。梁萧猜到韩凝紫的身份,也不作声,径至一块青石前坐下。  

  韩凝紫一边喝水,一边瞧着梁萧,忽地笑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烦闷已极,无心搭理。韩凝紫面色微沈,阿冰已叱道:“臭小子,主人问你话呢!”梁萧瞧她娇嗔薄怒的样子,想到柳莺莺,不由心头一痛。阿冰见梁萧呆呆望着自己,心中更恼,骂道:“贼眼兮兮的,要作死么?”阿凌眼珠一转,笑道:“冰姊姊你别费口舌啦,这窝囊废是个哑巴,说不来话。”阿冰诧道:“此话当真么?”阿凌笑道:“哪还有假?”  

  韩凝紫淡淡一笑,道:“阿凌,谁说他是哑巴了?”阿凌一怔,道:“他本就是哑巴啊,还用听人说么?”韩凝紫淡淡地道:“当真?”阿凌瞧她神色,没来由心头打鼓,偷眼觑着阿雪,暗忖这蠢丫头是否出卖自己。韩凝紫吃吃一笑,曼声道:“你瞧蠢丫头作甚,她才不敢告发你呢……”阿凌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婢子知错,还望……望主人从轻发落。”韩凝紫摇头笑道:“你这欺上瞒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赏你都来不及,哪会罚你?”  

  阿凌心知她惯会正话反说,明说要赏,其实必有重罚,不觉泪流满面,不住磕头。韩凝紫笑了笑,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叹道:“好啦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只怪阿雪那妮子。”她言辞温和,阿凌仍是不住发抖,颤声道:“主人都……都知道了?”韩凝紫笑吟吟地道:“你说呢?”阿冰神色乍变,跪倒在地,含泪道:“婢子在五龙岭胡乱臆度主人心意,罪当万死。”韩凝紫淡然笑道:“你来凑什么趣?那若也要万死,你死几百万次也不够瞧。”她美目流转,扫视三名小婢,三人冷汗淋漓,只觉从里到外,没一样瞒得过她去。  

  这当儿,道上忽地来了三个农夫,一老二少,肩上担子沈实,盛满柑桔,大约是去集市上买卖。韩凝紫见那柑桔光鲜,便道:“阿冰,阿凌,你们去买几个橘子来尝尝。”二人闻言心喜,深知这主子若让人去买食物吃,必当再无怪罪,当即欢天喜地迎上去,拦住三个农夫,七手八脚分吃了两个桔子,只觉甘美难言,阿凌扬起纤纤素手,掠起秀发,笑道:“两位小哥儿,柑桔怎么个卖法啊?”她举止谈笑,媚态自生,两个后生被她多瞧两眼,便觉手足无措;倒是那老农见多识广,赔笑道: “回姐姐话。这里三种柑桔,也有三种价钱。姐姐们吃的温柑是一个八文钱,另有绿桔一个四文钱,至于那担匾桔,一文钱三个,最为便宜。”阿凌讨价还价,直把温柑说到七文,绿桔说到三文,方才下手拣选。  

  阿雪心中忐忑,坐立不安,见状道:“主人,我……我去帮姊姊们抱桔子?”韩凝紫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阿雪啊!你打记事起,便跟着我罢!”阿雪点头称是。韩凝紫道:“那也奇了,过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见长进?嗯,你知错了么?”阿雪一怔,茫然摇头。韩凝紫叹道:“蠢丫头,真是无可救药了。也罢,你好好听着。此番出来,你前后错了三桩事。头一桩便是任由阿凌那小贱人摆布,合着来欺瞒我。”阿雪吓得泪涌双目,颤道:“我……我……”她不好将罪过推到阿凌身上,一时口齿含混,说不出话来。  

  韩凝紫冷哼一声,又道: “第二桩么,便是五龙岭上,你大呼小叫,暴露行迹,若非有我在旁,你还有命么?”阿雪面色愈发惨白。韩凝紫冷道:“至于第三桩。那路‘傀儡牵机术’,平日练了多少次?却被你乱了阵脚。哼,这阵子明白了么?”阿雪三魂已是去了两魂,糊里胡涂,只会点头。  

  韩凝紫道:“三罪并发,原本是不容你活命的。但你捉到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干罪过。我自来赏罚分明,且给你一个机会,瞧瞧你的运气。”她自袖中取出几贯铜钱,冷冷道,“这是一百文钱。你去买温柑、绿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凌所讲价钱为准,须得不多不少,恰好用完这一百钱。倘若余下一文,或是少买一只桔子,你就自断一指。依此类推,十个手指砍完为止。”阿雪吓得一哆嗦,哪敢接钱。韩凝紫皱眉道:“怎么?”阿雪无奈,双手捧过钱,战战兢兢地道: “倘若……十个手指都砍完了呢?”韩凝紫怒哼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手指砍完,便砍脑袋。”  

  阿雪含泪站着,心中乱糟糟的,哪想得出百钱买百桔的法子。忽见阿冰、阿凌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转回来,还未走近,阿凌笑语先闻:“主人,这桔子出奇的好吃……”话未说完,忽觉气氛不对,不禁心头打鼓。韩凝紫双手办开一个桔子,冷冷道:“蠢丫头,发什么呆,还不去么?”阿雪没法子,只得抹了泪,恍恍惚惚,向那三个农夫走去。其余二婢猜到缘由,心知韩凝紫意在杀鸡儆猴,对望一眼,哪敢吱声。

  阿雪神不守舍,走了半途,忽地脚下一绊,踢中梁萧足颈。她重伤未愈,顿然向前扑倒,鼻子撞中一块大卵石,鲜血长流。阿雪既悲且痛,却又不敢大放悲声,只得含泪啜泣。韩凝紫见她久不起身,焦躁起来,冷声道:“蠢丫头,倘若一个桔子都买不来,便不用来见我了!”阿雪一惊,眼见那三个农夫挑上担子,便要离去,慌忙挣起,岂料内腑隐隐作痛,怎也爬不起来,回头望去,却见阿冰、阿凌均是漠然,全无援手之意,阿雪只觉五内俱冷,一颗心便似掉进冰窟里,恨不得就此死了。
  
  正当她悲苦欲绝的当儿,侧里忽地伸过一只手来,攒袖给她抹去眼泪。阿雪心头一暖,痴痴望着梁萧。阿凌见状,微有醋意,冷笑道:“窝囊废倒会讨好,常言道: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窝囊废与蠢丫头,倒也相称。”阿雪听得红透耳根。梁萧却默不作声,左袖仍给阿雪拭泪,右手却运指如飞,背着众人,在泥地上刷刷写道:“六温,十绿,八十四匾。”一待阿雪瞧完,便即抹去。阿雪迷惑之际,梁萧已将她扶起,手指远处。阿雪举目望去,只见三个农夫已挑担走了一程,顿时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买桔子。”

   三个农夫诧然回头。阿雪此时性命交关,也顾不得梁萧写得真假,脱口便道:“我要温柑六个,绿桔十个,匾桔八十四个。”此话一出,韩凝紫神色倏变,站起身来。那老农夫掐指一算,不禁笑道:“这位姐姐买得巧,一百个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呢。”阿雪惊喜交集,忙赶上去,将钱塞给老农夫,一个后生见她行动不便,便匀出一个竹筐,装好百枚柑桔,递到她手里。

  阿雪一迭声道谢。众农夫见她欢喜得不近情理,都觉惊讶。阿雪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韩凝紫身前。韩凝紫却不看筐内,只盯着她,秀眉紧蹙。阿雪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主人,难道买错了吗?”

   韩凝紫冷道:“错倒没错,你怎算出来的?”阿雪偷瞧了梁萧一眼,双颊绯红,韩凝紫柳眉一扬,蓦地抬脚踹翻竹筐,厉声道:“蠢丫头,谁教你算的?”眼里寒光突出,利若刀剑。阿雪不由倒退两步,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不似先时那样慌张害怕,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决不说出梁萧。韩凝紫见她非但不答,眉间隐然透出倔强之色,心中益发恼怒,抿嘴瞪眼,缓缓抬起掌来,莹润润的右掌之上,竟凝了一层白霜。

  阿冰、阿凌见她抬掌,皆有惧色。阿雪虽然害怕,却始终咬着牙关,不出一声。韩凝紫瞧她半晌,忽地厉笑一声:“蠢丫头,你有胆。”手掌疾起疾落,还未拍下,忽听梁萧叫道:“且慢!”韩凝紫掌势一凝,转眼笑道:“怎么?你有话说?”阿雪大惊失色,冲着梁萧连连摇头。梁萧却只当不见,一拍衣衫,站起身来,淡然道:“桔子是我教她买的,要打要杀,冲着我来。”韩凝紫目光闪动,淡淡地道:“想逞英雄么?好啊,你且说说,你又怎么算出来的?说不出来,休怪我手狠。”  

  梁萧屈下一膝,以石子为算筹,说道,“以三因为三百文,内减共数一百枚,余二百枚为实。三因温柑价,得二十一,内减一,余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来,阿雪只瞧着心胡涂。阿凌却心中惊怒:“臭小子竟会说话,蠢丫头胆敢骗我?”狠狠瞪视阿雪,恨不得用这目光剜下她一块肉来。梁萧将题解罢,抛开石子,道:“因题有三元,此法名为‘三分身术’。另有数种解法,繁杂难言,不说也罢。”蓦觉手腕一痛,已吃韩凝紫扣住。抬眼一瞧,只见她目透厉芒,森然道:“小子,你是天机宫的人?”梁萧吃痛,高叫道:“你儿子才是天机宫的人?”韩凝紫眼中凶光更盛,声音忽地拔高,变得又尖又细:“还不承认?除了天机宫的数家,谁能解出这道难题?”

  梁萧双眉一皱,淡然道:“这也算难题么?难题未免太多了些。”韩凝紫脸上时青时红,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梁萧,梁萧对 “天机十算”耿耿于怀,从不肯自认出身天机宫,是以神色始终坦然,韩凝紫瞧不出破绽,眼中怒意渐消,代之以茫然之色,忽地放开梁萧,冷笑道:“想来天机宫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这等泼皮小子!”

  三名农夫眼看再无生意,二度挑起担子,便要走路。不料韩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挥手掷出,只听“哧哧哧”三声闷响,三名农夫似被打了一拳,纷纷仆倒,脑浆混着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滚落一地。韩凝紫一拍手,漫不经意地道:“任这三人走脱,岂不泄漏我的行迹。”梁萧心中惊怒:“这女人喜怒生杀全无征兆,真是一个疯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给三人惹来这场灾祸,心中歉疚无比,转过头,偷偷流下泪来。

  韩凝紫走了两步,蓦地回首,向梁萧嫣然一笑,懒声道:“阿凌,你好生看顾这小子,若有半点闪失,仔细你的皮。”她说的本是极狠毒的事儿,语气间却极为柔媚动听。阿凌面色发白,一迭声答应。梁萧心中暗讶:“这黄脸婆怎地转了性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须得加倍小心。”  

  阿凌转了一副笑脸,将梁萧扶上车,还给了个锦枕,傍阿雪坐着。阿雪侧眼望他,久久也不说一句话。梁萧被她瞧得忒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么?”阿雪面涌红潮,低声道:“多谢啦!”梁萧冷冷道:“没什么好谢的?”他心情低落之极,适才与韩凝紫斗智,全因一时义愤,事情过去,又觉兴致索然,了无生趣,是以倒头便睡。阿雪瞧他恁地冷淡,满嘴的感激话儿再也说不出来,也只好闷闷睡倒,可是心潮却起伏不定,偷眼觑看梁萧,却见他闭着眼,泪水不绝如缕,顺着面颊滑落,在木板上渍出斑斑湿痕。阿雪只觉胸中隐隐作痛,不由恨起那个柳莺莺来。  
  停停走走,马车又行半日,猝然停住。阿雪怪道:“阿凌姊姊,到家了么?”阿凌压低嗓子道:“蠢丫头噤声,蒙古人来了。”话音未落,忽听寒鸦惊飞,扑棱棱作响,接着便听轰隆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皮也似随之起伏。  
   阿雪俏脸发白,眼里露出惧色,梁萧瞧她一眼,握住她温软小手,只觉她手心温热湿润,满是汗水,只当她心有畏惧,便道:“不用怕,有我!”阿雪见他神态从容,竟也忘了他内力尽失,红着脸点了点头。梁萧凝神听去,只闻马蹄声中,夹着蒙古语的吼叫;虽然人喧马嘶,却杂而不乱,仿佛一阵疾风,倏忽去得远了。过了好一阵,方又重归静寂。  

  又过片刻,韩凝紫吐了口气道:“这里是襄樊之地,宋元两军追亡逐北、兵马往来甚多,大伙儿还是多加小心,一头撞上,徒惹麻烦。”  

   梁萧放开阿雪的手,马车再度启动,时而上行,时而下行,行了许久,骤然停住。梁萧忖道:“莫非又遇上劳什子大军?”忽见帘子掀开,阿凌探首笑道:“到家了,下车吧。”梁萧弓身下车,只见前方苍山如黛,抱着一所庭院,绿竹含烟,画阁滴翠,委实是个清幽的去处。却听阿雪在耳边低声道:“这就是残红小筑了。”  

  说话间,一名年轻道士行出院门,脚不沾地般来到车前。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眉间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分外醒目。他面上一团和气,向韩凝紫拱手道:“羽灵见过主人。”韩凝紫冷道:“有事么?”羽灵笑道:“陇西九寨的首领俱在厅内,前来交割例钱税粮。”说罢眼角乜斜,与阿冰对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向其它二婢招呼,言辞谦谨,面面俱圆。  

  韩凝紫道:“羽灵,我有要事,懒得与那些粗人唠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只须记得,少钱少米的,五百贯以上砍手,一千贯以上砍头,勿要乱了规矩。”羽灵笑道:“小人理会得。”韩凝紫转过头来,瞧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憎之色,道:“阿凌,你带这蠢丫头去歇息,不要再寻她麻烦。”阿凌恼恨阿雪欺瞒自己,本意下来后好好折辱她一番,此时听韩凝紫一说,忙赔笑道:“我待阿雪亲妹子一般,爱她疼她还来不及呢!”阿雪听她一说,顿有感动之色。韩凝紫更觉厌恶,转向梁萧,冷笑道:“小子你随我来!”梁萧踌躇不前,却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这才悟及自身内力已失,只得爬起来,随在韩凝紫身后。

  二人入了庄园,抄斜路望后山走去,转过数道回廊,前方倏尔现出一片竹林。韩凝紫似嫌梁萧步子太慢,转身将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盘,梁萧只觉绿篁因风,龙吟细细,剑叶蔽空,四下里漫着如水凉意,如此走了二十余步,忽见竹间伫着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张口蹙额。他颇感眼熟,转念间悟到,这尊石像自己曾在“两仪幻尘阵”里见过,乃是“将相境”中的“吴起吮疮”。惊疑之间,再走十来步,又见一尊石像,拈须负手,却是 “圣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却见一尊“剑及履及”,石像倒持宝剑,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庄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来步,就见一尊石像,梁萧越瞧越惊,细察之余,发觉这些石像虽与天机宫石像形似,细微处却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仓促瞧过一遍天机石像,再凭着模糊记忆雕刻出来,而且方位杂乱,不合“两仪幻尘阵”的阵势。  

  梁萧一路瞧去,渐渐发觉,这石像依南斗之位结成十字,将竹林分成四片,东为少阴、南为少阳,西为太阴、北为太阳,却是一座“南斗四象阵”,虽不及天机石阵,却也不弱。梁萧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记竹阵方位。  

  行了约摸二里许,到了竹林尽头,只见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门紧闭,形若满月。门楣上刻有“天圆地方”四字,娟秀妩媚,似是出于女子手笔,门边双龙蟠着一个铁八卦,竟也是一只八卦锁。  

  韩凝紫转动八卦锁,只听嘎嘎数响,石门应声而开。门中室方如斗,四壁摆满图书,倚墙处有张石床,床边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盘。梁萧瞧得一惊,敢情沙盘上画满勾股方圆、商方实法,均是算题符号。

  韩凝紫携梁萧入门,反手掩上石门,一片清光直泻下来,室内情形历历在目。梁萧抬眼望去,只见洞顶呈穹庐之形,光洁如镜,上面嵌满明珠,大如鸽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顶的岩壁上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辉映壁,照得满室通明。  

   韩凝紫石床上盘膝坐定,懒懒地道:“小子,大伙儿同路一程,也算有缘,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韩,名凝紫,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经过五龙岭一事,心灰意冷,傲气大消,也不违拗,随口说了姓名。韩凝紫点头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会算题么?”梁萧道:“略略解得一些。”韩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着沙盘上的算题,道,“你解得出来么?”  

  梁萧斜眼瞧去,只见沙盘上写道:“假令有圆城一座,不知周径,四门大开,纵横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为干地,甲乙二人立于此,乙东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该塔,正居城径之半。问城径几何?”下有勾股图形。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这题,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来,哼哼,那也不消说了。”口气中满是得意之情,梁萧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圆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下随手解道,“以勾股相乘倍之,为实。以勾股之和为法,前后相除,商为二百四十。城径便是二百四十步。”  

   这道算题韩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门径,哪知梁萧顷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韩凝紫盯着算式,脸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皱眉道:“怎会这样容易?”梁萧道:“此乃考圆之术(按: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几何学),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难以入门,倘若知道方式,却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圆,另有八题,分别为:勾股容圆,勾上容圆、股上容圆、勾股上容圆、勾外容圆、股外容圆,弦外容圆、勾外容半圆、股外容半圆,统称为‘洞渊九容’。”他挥洒自如,写出九容方式。韩凝紫瞧着他专注神色,心头没来由一痛,暗暗寻思:“这少年算题的模样,与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萧写完方式,抬头瞧去,忽见韩凝紫脉脉注视自己,如痴如狂,不由心儿一跳,奇道:“有疑难么?”韩凝紫娇躯一颤,迟疑半晌,缓缓道:“你……当真不是天机宫的人么?”梁萧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韩凝紫双手摆弄算筹,怔怔坐了许久,长叹一口气,才依着梁萧的法子,在沙盘上演算;但只算了两行,忽地泪涌双目,一点点滴在沙盘之上。  

   梁萧皱眉道:“算不出来,也用不着哭吧!”韩凝紫猝然惊悟,不由得恼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梁萧打去,但掌到半途,泪眼模糊间,影影绰绰却见到一个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颤,这一掌竟打不下去。梁萧见她举止奇怪,正觉讶异,忽见韩凝紫泪水过处,露出两道雪白透红的肌肤,心中暗暗吃惊。韩凝紫见他神色有异,恍然觉出因由,取了手绢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只见两腮蕴红,宛如秋桃,双眉弯弯,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余,又透着几分寒意。  

   梁萧不料她黄脸之下,竟是如此绝色,较之柳莺莺,风华韵致,犹有胜之。韩凝紫发了一会儿怔,默不作声,又给出一道“招差题”,立天元求兵员钱粮之数。梁萧原本意气消沉,但不知为何,一涉算术,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飞箭,韩凝紫题说一半,他已给出结果。韩凝紫更惊,再给一道“和合分差题”,仍说题头,梁萧又已报出结果,韩凝紫惊怒交迸:“我本当天机宫为天下算学之宗,未料天机宫之外,竟还有如此奇才?”当下反复套问梁萧师承。梁萧只不作声,唯见韩凝紫写出算题,方才开口解答。  

  两人算到暮色将至,梁萧逢题便解,百问不穷。韩凝紫渐至于无题可难,自尊大受挫折,终于忍不住掀翻沙盘,怒冲冲推门而出,自外将门锁牢。

  梁萧无处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发呆。洞顶明珠本身并无光亮,实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无光可借,石室内顿时漆黑一团。梁萧只觉身下青石冰冷,一时间,伤心、寂寞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一阵,沉沉睡去。
  
  次日,梁萧醒得极早,大约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挣起身来,却觉嗓子一阵干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习练内功以来,此等情形从未之有,寻思如此瞧来,自己不仅变成一个寻常之人,或许更如阿凌所言,比之常人,犹有不如了。
  
   梁萧心中凄凉,默运心法,但觉一丝暖流从无而有,慢慢从丹田生出,在经脉中缓缓游走。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过得良久,那丝真气依旧沉滞纤弱如故,毫无长进。梁萧暗忖这般从头练起,要练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光阴。霎时间泄气已极,撤去心法,躺回床上发呆。

  心灰意冷中,忽听洞外传来拍门声,继而便听石门下方嘎吱一声,开了扇小窗,塞进一个大木盘,盛着碗碟,只听阿冰说道:“窝囊废,快些吃完,别要耽搁了。” 梁萧从前日午后便没有进食,嗅得菜香,顿时腹中雷鸣,心道:“早晚是死,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当即跳下床来,将木盘端回桌上,却见一素三荤,鸡鱼俱全,还有一罐鸡汤,炖得浓腻滚热。梁萧大快朵颐,将肚皮撑得胀饱,才将盘碗从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说几句话,却听她脚步声渐去渐远,四周又复寂静。

   梁萧吃饱喝足,欲要行功,却又静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图书,便翻来解闷,却见多为算经,大都看过。再翻看一阵,忽见不当眼处,竟有一本《霜潭剑谱》。只因久无人看,蒙上厚厚灰尘。梁萧翻开一瞧,只见扉页上题着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字迹妩媚,落款“凝紫”。诗旁有一点点淡黄痕迹,恰似泪痕。

  梁萧再翻后页,却见一幅图画,乃是一男一女举剑对舞,画者笔力婉约有致,将二人相依相偎、眉眼传情之态描绘入微,叫人只是瞧着,也觉动情。梁萧见那女子眉眼间与韩凝紫颇有几分相似,不由忖道:“这莫不是韩凝紫的独门绝学?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之法,杀她个措手不及。”再翻数页,却是大大皱眉,“这些剑招舞得好看,打起架来却不济事,为何叫做‘霜潭剑法’,叫人费解。”再翻数十页,忽见那书中男子长剑横斜,刺向女子左胁,那女子剑势圈转,将男子长剑挑开。旁边批了四个小字:“负心薄幸”。

   这一招甚为精妙,梁萧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却见那女子长剑狠厉,刺入那男子心窝,鲜血四溅,页眉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左侧也批了四个小字“撕心裂肺”。梁萧胸口也似被那剑刺中,闷闷作痛,拈指又翻,却见图中女子右跃而起,避过男子长剑,又一剑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断肠”。梁萧接连翻下去,但见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纵下跃,剑尖始终不离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为:“钻心蚀骨”、“心肠寸绝”,“心灰意懒”、“心丧如死”,前后七剑,便杀了图中男子七次之多。

  如此剑剑穿心的招术,为梁萧生平仅见,他左右无事,便拿起算筹,学那女子纵跃刺击。他内劲虽失,但悟性尚在,练了一个时辰,便大致学会,再练前面的剑招,却觉柔情款款,缠绵不尽,与穿心七式决不兼容,后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气,与他刻下心情十分相合,梁萧挥动算筹一刺再刺,每刺一剑,脑中便想象如此刺进萧千绝和云殊的心窝,断送二人性命。  

  练了半晌工夫,梁萧使得兴发,长啸纵身。谁想一个收势不住,撞在墙壁之上,算筹咔嚓折断。梁萧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只觉锐痛直钻入脑,方才想起自己内力已失,剑法再强十倍,也是枉然,当下无心再练。
  
   不一阵,阿冰将饭菜送来。梁萧用罢饭菜,躺回床上,瞪着穹顶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忽地哑然失笑,心道:“韩凝紫着实胡闹。乡间小儿也知道,牛郎织女二星隔了一条银河,怎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来,屈指推演半晌,发觉虽然牛郎织女二星方位有误,其它星辰却无错误,算起来当为已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图。  

   一涉算学,梁萧精神又振,他览遍古今历法,诸天斗数烂熟于胸,心忖道:“自古历法无过于祖冲之的《大明历》,我虽练不成绝世武功,但若能超迈先贤,创出压倒《大明历》的新历法,却也不失为平生快事。”他左右无事,便以七月七日为始,推演历法为戏,由七七星图推到七八星图,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终,算完已未年,又推算庚申年,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天色暗尽,方才罢休。  

  一连三日,韩凝紫始终未来,梁萧专注于天文,倒也忘了烦恼。到得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头睡倒。次日,尚在梦中,忽觉腰上疼痛,睁眼一瞧,只见韩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着自己。她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仿佛数宿未眠一般,见他张眼,便喝道:“起来。”梁萧见她神色不善,只得揉眼爬起。
  
  韩凝紫坐下来,从袖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搁在桌上,冷冷道:“给我打开试试!”梁萧见是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心念一动,道:“这是你偷来的纯阳铁盒?”韩凝紫柳眉一挑,不悦道:“什么叫偷来的?这纯阳铁盒本就是我大雪山之物,如今不过物归原主。”  

   梁萧想起楚仙流之言,说道:“这盒子明明归楚家、雷家,你有什么凭证说是你大雪山的?”韩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诉你也无妨,也好教你服气。那雷、楚两家的先祖与我大雪山祖师化阳真人原本师出同门,当年同夺铁盒,但雷、楚二人欺我祖师受伤,背信弃义,将他撇下,独吞了铁盒。这事我以前也不知,后来翻看我师门中的《梭罗指》秘籍时,无意中在封皮夹层瞧见化阳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寻访雷、楚两家后人,才知那二人隐姓埋名,各自创立天香山庄和雷公堡。哼,你说,我取回铁盒,算不算物归原主。”

  梁萧道:“你偷铁盒也就罢了,干什么要嫁祸给……给柳莺莺?”韩凝紫黑白分明的美目在他脸上一转,梁萧顿时面颊发烫。韩凝紫咯咯笑道:“你心痛了么?谁叫那小妮子到处张狂,偷了东西还要留名,既然如此,我也顺便借借她的名头。”她见梁萧神色黯然,心头暗笑,一改怒容,道:“小家伙,你若能打开这盒子,我让你去见柳莺莺好么?”  

  梁萧恍然大悟,敢情韩凝紫无法开盒,是以赚他一试,他虽不情愿,但也好奇心起,掂起铁盒,只觉入手甚沉,盒面则是凹凸不平,对着天光细看,但见盒面布满细缝,纵横二十六道,将盒面剖成七百二十九个细小方块,每一方块,都深深镌有一个簪花小楷,遒丽工整。还有若干细淡磨痕,想必是昔日得主曾以硎砺打磨,但这铁盒不知为何种精金所锻,历经斩磨,损伤极微。  

  只听韩凝紫道:“这铁盒开揭之谜,当在这簪花小楷之上,我思索已久,想到两个开盒的法子。”梁萧脱口问道:“什么法子?”韩凝紫道:“其一,这些文字乃是一副璇玑图,图中诗句,便透露出开盒之法。”梁萧奇道:“何为璇玑图?”韩凝紫瞧他一眼,露出鄙夷之色,冷笑道: “《璇玑图》是北朝时的奇女子苏蕙创出的一套回文诗。苏蕙的丈夫窦滔本是朝中大将,只因开罪皇帝,被发配到流沙之地。苏蕙念夫心切,以五色丝线织成一张《璇玑图》,寄给窦滔,这张图纵横二十九字,共有八百四十字,纵、横、斜,交互、反、正、退字连读均可成诗,寄托了苏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唤入阿冰,取水侍砚,研好浓墨,而后挥毫在石桌上写下许多文字,纵横交错,势成方形。  

  韩凝紫斥退阿冰,指着一行文字道:“你瞧这句:‘仁智怀德圣虞唐,真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妄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逆向读来,便是‘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妄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真,唐虞圣德怀情伤’,一般通顺。其余各句,莫不如此,堪称宛转反复,相生不穷。”梁萧依她指点,一一瞧去,果然纵横反复,皆成章句,不由赞道:“这苏蕙果真了不起。”  

   韩凝紫冷笑道:“那还用说么?自古以来,有胆有识、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吕雉、则天、易安、红玉,哪个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用诡计压着,只怕还有更多。”梁萧不通文史,无法接口,转眼细察盒上文字,但觉前后脱落,全不成句,便道:“这铁盒上的字与‘璇玑图’不大相同。”韩凝紫夺过铁盒,用力一拧,只听咔的一声,三排方格转了一周,直待四方对齐,又是一声轻响,盒内似有机关嵌合。韩凝紫再用气力,也难转动。但经此一转,盒面文字却已发生极大变化。  

  梁萧奇道:“这盒子竟能转动?”韩凝紫道:“这纯阳铁盒只须三排一组,便可横转竖移。”梁萧摇头道:“可惜,盒上的文字还是不能成句。”韩凝紫皱眉道: “或许转到一定时候,那《璇玑图》自然就成了,然后循句诵读,铁盒之谜顷刻即解。不过,我转了三天两夜,也无头绪。”梁萧心头一动,问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玑图》?”

  韩凝紫睨他一眼,冷笑道:“你懂诗词么?”梁萧摇头道:“不懂。”韩凝紫道:“那就对了,我都拼不出《璇玑图》,你就更别妄想。但依我猜想,这铁盒或当用别法开解。”梁萧奇道:“什么法子?”韩凝紫微微一笑,道:“便是数术了。”见梁萧不解,又道,“我听人说过,天地万物,皆合于数术,这铁盒必也不会例外。而且它纵横二十七行列,合于三九之数。是以我猜想这铁盒中的机关,必与算学有关。你精于算学,仔细想想,或能揭开。”

  梁萧摇头道:“我想不出来。”韩凝紫粉面一沉,怒道:“你想也没想,怎想得出来?”梁萧道:“你不杀我,便是要我开盒?”韩凝紫柳眉一挑,雪白的脸上瞬间布满杀气,冷笑道:“怎么?你不愿了。”梁萧道:“算学便是算学,与天地之理全无干系?我想不出便想不出,你杀了我也是一样。”韩凝紫眼里寒光一闪,探手扣住梁萧胳膊,拧到背后,将他摁倒在石床上,咯咯笑道:“你不想见柳莺莺了?其实啊,她心底里还是喜欢你的。”梁萧臂骨欲裂,听了这话,心中不喜反悲,凄然不胜,咬牙闷声道:“你不用拿她来骗我,我……我死也不要见她了!”  

  韩凝紫一怔,心忖当此之时,梁萧决然不会相信自己,不由气急败坏,挥掌抵在梁萧“大椎穴”上。梁萧只觉一股寒气钻入任脉,散向四肢百骸,耳听韩凝紫笑道: “你想不想?”梁萧狠啐一口,韩凝紫冷哼一声,霎时间,梁萧只觉浑身经脉便如被千百细小冰针一齐锥刺,顿时大汗如雨,双手抓紧床沿,拼死苦撑,直至手指迸血,一口气转不过来,昏了过去。  

  韩凝紫撤去寒流,等梁萧醒转,笑道:“小畜生,服了么?”梁萧哑声道:“不服。”韩凝紫微微冷笑,再催内力。梁萧铁了心,不哼一声,挨了足足半盏茶功夫,两眼一黑,又昏过去。韩凝紫见他这般硬气,也是暗暗佩服:“我这‘冰龙吸髓大法’堪比天下任何酷刑,就算是内家高手,也要哭爹叫娘。这小子内力已失,竟能不吭一声,倒也有些奇处。”她端起桌上凉茶,将梁萧激醒,冷笑道:“你到底服不服?”  

  如此折磨,端地生平未有,梁萧周身痛楚,一股傲气却始终不灭,闻声叫道:“不服!”声气虽弱,但却异常决绝。韩凝紫目中凶光暴涨,欲要再施“冰龙吸髓大法”,又恐梁萧太过虚弱,性命不保。思忖再三,满腹怨气无处发泄,挥掌将石桌拍落一角,顿足转身,恨恨出门去了。

   梁萧听得石门戛然死锁,但觉周身筋酸骨痛,两眼也模糊不清,无法视物。他本当就此死了,但躺了一阵,眼前景物却又清晰起来,想到适才所受毒刑,真有再世为人之感。他喘息一阵,勉力坐起身来,转眼间,忽地吃了一惊,只见那只纯阳铁盒赫然搁在石桌上,敢情韩凝紫盛怒之余,竟然忘了取回。

   梁萧好奇心起,忘了痛楚,取过铁盒,按三排一组横向逆转,转得一周,便听得盒内轻响,铁盒死锁。梁萧纵向正转,铁盒又能转动,但转了一周,盒内机关却又嵌死。梁萧上下纵横,忽正忽逆,将铁盒摆弄良久,始终不得门径,只得细看盒上文字,但他原本不通文学,越看越觉胡涂,忽然间,他心念一动,想起一事:“韩凝紫为人精细,纯阳铁盒又是她千方百计夺来之物,焉会轻易忘了?再说,就算一时失落,又怎不立马取回?”

  他心中起疑,偷眼上瞧,只见穹顶上隐约多了团暗影,不复往日皎洁。顿然醒悟:“她正在偷看?”不由得暗捏一把冷汗,庆幸方才未能打开铁盒,不然岂不中了韩凝紫的奸计,继而又忖道:“我索性将计就计,作弄她一番。”当下露出沉思之态,拿着铁盒左转转,右瞧瞧,忽而微笑,忽而沮丧,一派苦苦思索的神态。

   原来,韩凝紫确是故意留下铁盒,她出门之后,便以壁虎游墙功攀到高处,透过岩壁上小孔,窥视室内。她忖想梁萧得此千载难逢之机,势必好奇难耐,设法开盒,一俟他觅到开盒之法,自己便可立马夺回。眼见梁萧持盒苦思,心中大为得意:“常言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任你小子奸似鬼,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见梁萧忽喜忽忧,一颗心也不由随之起落。  

  到了午时,韩凝紫见梁萧没能开盒,便离开时许,匆匆用过午饭,再来窥看。却不料她这一来一去梁萧尽皆知觉,他面上装模作样,心中差点笑翻。韩凝紫耐心倒也极佳,守到太阳落山,直待天圆地方室内再无光亮,方才作罢,但她犹不死心,暗忖这计谋可一而不可再,梁萧左右难以脱困,不妨将铁盒暂寄他处,明日再来偷窥不迟。  

  天光一暗,石室一团漆黑,举手不见五指。梁萧估摸韩凝紫去得远了,将铁盒望桌上一丢,心道:“与这女人斗气,除了让她担心挂念,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兴味索然,叹了口气,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间,忽见室中似有一团微光,时隐时现。  

  梁萧当是眼花,揉眼再瞧,只见那团微光依旧闪烁不定。再细瞧时,发觉那团极淡的微光竟似来自桌上的纯阳铁盒。梁萧取过铁盒,果见淡淡的光芒自盒内透出,若非在此极黑极暗之处,绝难发现。

   梁萧审视半晌,只觉那微光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东一块,西一片,支离错落,是以乍眼看去,似隐还现。梁萧把玩良久,忽见一块光斑神似楷书里的一笔短横,另一块光芒则遒劲颀长,恰似楷字中的一笔长横,梁萧心头微动:“倘若我将铁盒转几转,两横接近,岂不是个‘二’字。”他年纪本少,童心一起,便将铁盒纵横转动。过得一会儿,竟鬼使神差般将那两块光斑凑成一个“二”字。梁萧侥幸成功,大为惊讶,捧着铁盒又瞧一阵,只见一块光斑恰似楷书中的左撇,另一块却似竖折弯钩,不由寻思道:“若将这左撇右折与‘二’字相连,便是一个‘元’字了?”

  他兴致一起,摆弄半晌,当真又转出一个“元” 字。梁萧心中狂喜,隐然觉出,这“纯阳铁盒”开揭之谜,恐怕就在于此,一时间心突突直跳,竟尔紧张起来。那 “元”字既成,盒子其余五面也趋明朗。梁萧发觉其中一面的的光斑合起来,当为一个“府”字,只是少了左方一撇,上方一点,但他细看时,却在铁盒另外两面寻到,转动一阵,又将“府”字拼凑出来。“府”字一成,相邻一面的“宗”字也显露轮廓,只少了下方的“小”字,梁萧辗转拼凑,不久便拼出“宗”字。  

  再看余下光斑,合起来恰为一个“紫”字,梁萧此时驾轻就熟,顷刻间便将“紫”字拼就。那“紫”字方才合拢,盒中忽地传出声音,犹如琴音剑鸣,刹那间,纯阳铁盒豁然开裂,芒光大盛,透过裂缝迸射而出。  

   百年之谜,一朝得解,梁萧只觉过于轻易,不喜反惊,心中茫茫然一片,好半晌方才确信。用手一拧,铁盒散落成二十六枚立方铁块,盒中一颗发光圆球骨碌碌滚将出来。梁萧拾起圆球,那圆球径约两分,质地仿佛水晶。其色却是黑白参半,黑者幽邃,与暗夜相融,白者炽亮,夺人眼目。更奇的是,这黑白二色宛如活物,忽而白衰黑盛,忽而黑亏白盈,时相侵消,似乎永无休止。  

  梁萧隐约有些明白:为何数百年,竟没一人揭开铁盒。只因得到铁盒之士,均把心力花费在了盒面上的簪花小楷上,一心揣摩字句“精义”,便如韩凝紫一般聪慧,也只想到《璇玑图》一节。是以白昼之中,众人犹恐看得不够真切,决不会在黑暗中观察。殊不料,这些簪花小楷恰是造盒者设下的一个老大圈套,拥有铁盒者若一味纠缠于盒上文字,纵然耗费一生,也休想得窥盒中奥妙。韩凝紫虽也猜到开盒的关键不在文字,但她平生却有一个极大的心病,故而刚脱出“文字障”,又一头扎入“算学障”中。

  其实,这位铸盒的前辈在这铁盒中倾注了无数心血,决非想要让盒中秘密永世埋没。只不过他痛恨世间寻章摘句之徒,故意设下障碍,在锻铸之时,将铁盒上的细缝透开,令圆球白光能够射出,因此黑暗中瞧去,盒上便有“紫”、“府”、“元”、“宗”四个楷字。但这位前辈为防有人歪打正着,是故又在盒中设下机关,将那四个楷字拆散,忖想日后倘若有人既能破除“文字障”,又能瞧破闪光楷字的奥妙,必是胸怀豁达的聪明人,铁盒落入此辈人手中,也不枉费自己一片苦心。  

  梁萧误打误撞,揭开铁盒,复又细察黑白圆球,却不明其妙,当下就着圆球白光,察看散落铁块,只见铁块俱是方方正正,布满钩挠榫头,四周皆有文字。梁萧用力拧动,但觉铁块并不是浑然一体,顷刻松动为无数细小铁块,每个铁块上皆有一个文字,彼此以钩挠相连。  

   梁萧将铁块一一摊开,发觉铁版上的文字竟能成句,想到日间所见的《璇玑图》,便就着圆球光华,依照文理,将铁版一一拼合。这次拼凑委实较之拆解铁盒更费心力,但梁萧一心与那位制盒的前辈斗智,兴致盎然,不厌其烦。既然沉浸其中,光阴自也流逝极快,将近五更天时,梁萧方将二十六小铁版拼成一块大铁版,铺在床头,凝神细看,只见版上写道:“世人常言‘买椟还珠’之失,却不虞‘得珠忘椟’之患。君得珠之余,不忘其椟,可称达人。所谓上苍化人,形为之椟,神为之珠,失心而身殁,形毁而神销,是以道者形神俱全,方得自然。吾设此盒,君其解之,得君知己,喜慰不胜,馈阴阳球一只,《紫府元宗》十二篇,聊表寸心。”   

  梁萧再往下瞧,后又写道:“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损有余而补不足,其得天道欤。”这一句来得突兀,梁萧懵然不解,再向下看,却是“紫府元宗”四字,其后均是诗句口诀。梁萧忖想一旦放亮,韩凝紫立马便至,自己一夜辛苦,却为这女魔头做了嫁衣,忒也不值。韩凝紫写过《璇玑图》后,并未撤走笔墨。梁萧便将墨汁涂在铁版之上,撕下半幅内衫,将版上文字拓了下来。再将铁版擦拭干净,重新拼为铁盒,又恐韩凝紫觉出分量有异,将石桌敲了一块,塞入盒里,待得忙完,天已微明。梁萧身心皆疲,将拓片与阴阳球双双揣入怀里,躺回石床,睡意却半分也无,瞪大眼睛,盯着石室穹顶。不多久,穹顶渐渐亮了起来,忽又一暗,多了团阴影。梁萧心知韩凝紫到了,索性故作睡姿,到了午时方起,取一本算经翻看,但自始至终都不瞧上铁盒一眼。

  时间过得颇快,一天时光转瞬即过,傍晚时分,石门忽地大开,韩凝紫跨了进来,面上如罩寒霜,抿嘴盯着梁萧打量。梁萧力持镇定,自顾翻看算经。韩凝紫心知图谋被他看透,恼羞成怒,重重给他两个耳光,才将铁盒揣入袖里,砰然关门去了。  

   梁萧双颊肿痛,心中却甚欢喜,但怕这女魔头去而复还,待到深夜,才敢取出阴阳球,寻思道:“所谓‘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多半说的就是阴阳球了。精气即是内力。既然说‘入则不足’,莫非要将内力度入阴阳球中?”当下握住阴阳球,聚起残存内力,注入球内。不一阵,阴阳球中黑白二色消长加速,梁萧犹未转念,便觉掌心一麻,一股粗大暖流从阴阳球中直钻入“劳宫穴”,循“手少阳三焦经”而上,归入“膻中”气海。

  梁萧只觉难以置信,又将真气注入阴阳球,转得一转,又是一股粗大真气送了回来。梁萧惊喜交迸,猛可间明白了“入虽不足,出而有余,以有余补不足”的含义,不由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来。  

  原本他被浩然正气所伤,内力所剩无几,若依常法修行,少说也得二三十年工夫,方能恢复。但这“阴阳球”实乃天地间一样异宝,使用者只消输入内力,真气在球内一转,便可由弱变强,以一化十,送回使用者体内,这般算来,二三十年之功,两三年便能竟成。  

   梁萧欢喜了好一阵,才将阴阳球握于左手,这一次却是将真气导入“手少阳三焦经”,再将变强的真气收归丹田,散往百骸,然后聚集起来,注入圆球,如此生生不息,梁萧只觉内力渐趋充沛,不复先前衰竭之象。他先练“手少阳三焦经”,三焦既足,再握于右手,练“手少阴心经”,然后练“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厥阴心包经”。再摩挲双足涌泉,练“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其后再练“带脉”, “冲脉”,直到真气充盈,梁萧方将阴阳球噙于舌底,舌为人体之天桥,贯通任督二脉,勾连奇经八脉,真气经舌注入阴阳球,转而复出,自成一个大周天。  

  梁萧内力本弱,此时自然增长奇快,真气每转一个周天,便如练了十天半月。他练得入神,浑然忘了光阴流逝,醒转时天光暗淡,又是黄昏。饭菜搁在门前,早已凉透,大约阿冰久呼不应,径自去了。梁萧虽然一日未曾进食,但因真气充盈,以至于口舌生津,竟然不觉饥渴。  

   此后十余日,韩凝紫再未来过,梁萧也乐得无人打扰。有时坐得倦了,便打几套拳脚松散筋骨,初时拳脚甚是无力,但随着内力增长,拳脚中渐渐生出风声。只不过,随着梁萧内力渐长,“阴阳球”化生的真气却变得弱了许多,初时以一化十,五日后变成以一化九,其后逐日减少,到得二十日上,已是以一化四,并且随着梁萧输入真气变强,球内黑白相攻更加剧烈,好似沸水翻腾。梁萧虽觉诧异,却也想不通是何缘由。  

  这一日,梁萧使过一套拳脚,开始思索脱身之法。心想这些日子内力虽然回复许多,仍不是韩凝紫的对手,况且她婢女甚多,人人都有兵刃,自己内力不足,徒手对敌,难以发挥招式威力。思来想去,他想到《霜潭剑谱》中的“穿心七式”,当下拿起竹算筹,依法刺击,使到迅疾处,算筹上渐有啸响。梁萧使得兴发,刺向洞壁,竹筹哧的一下,入石半分。同样一招,月前月后境况迥异,梁萧心中欢喜,继而又忖道:“我若能将阴阳球噙在舌底,令其化生精力,内力岂非增加四倍?”当下他将阴阳球噙入口中,举筹疾刺,这一刺竟又入壁两分。梁萧印证所想,欣喜无比,日夜习练不止。  
  这一天,他正自练剑,忽听门外叮当声响,似有人来,而且不止一人。梁萧将阴阳球噙入口中,他算计已定,只待石门洞开,先出其不意刺倒阿冰,再全力将韩凝紫逼退,抢入竹林。
  
   只听那叮当声越响越密,忽地停在门前。梁萧禁不住心跳加剧,双手微微战抖,忽听嘎的一声,石门敞开。梁萧如箭在弦,正欲弹出,忽见门外迎面冲入三人,跌跌撞撞向他扑来。这一下出乎梁萧意料,他未知敌友,不敢率先出手,只得闪身让过,只此耽搁,两扇石门轰然闭合,只听韩凝紫咭的一声笑道:“小子,你老不听话,我给你找了些乐子,呵呵,你慢慢消受便是。”说罢大笑去了。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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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又道:“自来个人事小,国家事大。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大宋江山危如累卵,大丈夫正该驰骋沙场,为国杀敌。你呢?哼,却为个偷鸡摸狗的妞儿失魂落魄。难不成云万程家门不幸,落了个虎父犬子不成?”云殊身子一颤,猛然间,亡父音容浮现眼前:灯下伴读,清晨传功,惩奸除恶,抵御外侮。一时间,无数往事如皮影戏般在心头闪过,没得让他出了身冷汗,云殊看了看方澜,又看了看靳飞,嘴唇微微哆嗦,蓦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靳飞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说道:“此事就此了结,只盼你记得方老的话,来日多给我杀几个鞑子便是!”方澜笑道:“要杀鞑子,可得算上老夫一份!”靳飞笑道:“少得了你老么?”二人相视大笑。  

  风眠见方澜瞪眼发怒,只当要糟,不料转眼之间,众人又喜逐颜开,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云殊叹道:“师兄,我方才得罪了不少豪杰……”靳飞摆手道:“别人如何,是别人的事情,只要你有报国之心,便只得你我二人,又当如何?”说着剑眉倏扬,豪气逼人。  

   方澜笑道:“说这话的,才是云万程的徒弟!”他解下腰间葫芦,正欲畅饮,忽地心念一动,一拍葫芦,高歌道:“严风吹霜海草雕,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这几句诗一入耳,靳飞热血为之一沸,这首诗云万程生前时常念诵,他自幼便是耳熟能详。方澜大饮一口酒,将葫芦抛与他。靳飞也喝一口,慨然接道:“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唱罢将酒递到云殊手里。云殊只觉心跳如雷,握壶双手微颤,朗声歌道:“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胡无人,汉道昌!”他心病一解,这几句唱将出来,如惊涛猛起,浮云千重,气势豪迈,慷慨不凡,唱罢举起葫芦,将酒一气饮尽。  

  方澜拍手叹道:“胡无人,汉道昌?这一天老头子是等不到啦!”他捉着二人之手,叠在一起,沉声道:“老雕儿虽是江湖中人,但从不忘屠灭夷种,北靖中原。他的遗愿便落在你二人身上。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日之事,老头子不想看到第二次!”靳飞挽住云殊之手,与他对视一眼,郑而重之道:“方老放心,我与云殊,一世都是兄弟!”云殊紧紧握住师兄之手,心中百感交集!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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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纯阳卷            
第八章 乐极生悲

  梁萧一拉柳莺莺的手,正要出门迎敌,忽听重重一声怒哼,雷行空厉声喝道:“雷震!”那脚步声骤然一歇,雷震吃吃地道:“爹……您……您怎么来了?”梁萧听了暗暗叫苦,这二人任来一人已难对付,如今父子齐至,岂不糟糕至极。只听雷行空哼了一声,道:“你拿着开山斧做什么?是砍柴呢,还是割草?”敢情雷震早先没能打开铁柜,便带来斧头,欲要强行断锁,谁料雷行空去而复返,将他堵个正着。雷震窘迫万分,无言以对。
  
  雷行空似乎气极,呼呼喘了一阵,方道:“我去你屋子,却不见有人,便知定然有鬼!哼,我问你,你如此做,是为那个姓楚的婆娘吗?”  

   柳莺莺趁他二人说话,开始拨弄第五把锁,梁萧一惊,忙打个手势,要她住手,但柳莺莺如若未见,只顾专心开锁。却听雷震支吾半天,忽地叹了口气,说道: “爹,二娘知道这事会很生气的。”雷行空怒道:“她生气,我就不生气了?哼,有了媳妇,就不要祖宗了吗?”想是情绪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了。雷震又沉默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这次我砍了星儿一条腿,二娘已老大不喜,若不把铁盒还给楚家,只怕她永不会理我。”雷行空呸了一声,怒道:“天下女人多如牛毛,又不止她一个?不理更好,只管休了那婆娘,一了百了。”雷震急道:“那可不成,天下女子再多,孩儿爱的却只有二娘一个。”  

  雷行空一窒,厉声道:“没志气的东西,当初你娶那婆娘,老夫便百般的不喜,只见你觅死觅活,楚仙流又出面帮腔,我才勉强答允。你道我为何不肯把铁盒传你?哼,一旦传给你,只怕转手就落到那婆娘手中。唉,老子千算万算,怎就没算到,生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忽听扑通一声,似乎有人跪倒,只听雷震颤声道:“爹,要打要杀,你只管动手,但要我与二娘分开,决然不能。”梁萧听得这话,不由心头一热:“这姓雷的形貌粗鲁不堪,骨子里却是个痴情种子。”想到这里,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第五把锁已被柳莺莺打开。  

   雷行空忽地咦了一声,说道:“什么声音?”雷震道:“想必是爬虫经过。”雷行空道:“胡说八道,哪有什么爬虫。分明是假山上的石块被风吹下来了。”柳莺莺与梁萧提心吊胆,却听那二人唠叨一阵,并未前来,忽听雷行空叹道:“罢了,震儿,你起来吧,咱们父子一场,万事皆好商量。”雷震显然心情激动,颤声答应,又问道:“父亲,事已泄漏,如何了结?”雷行空冷笑一声,淡然道:“既有一个假铁盒,就不能有第二个么?”雷震恍然大悟,继而又犯愁道:“如今时机紧迫,怎来得及再伪造一个?”雷行空道:“我早料到今日,是以当初假铁盒便铸了三个,管叫那姓楚的分不清真假……”话音未落,忽听雷震叫道:“爹……你做什么?”雷行空冷笑一声,道:“我怕你受不得那贼婆娘撺掇,吃里爬外,故而这真铁盒须得换个地方收藏。”

  梁萧心头一跳,柳莺莺正想着如何开这第六把巨锁,听得这话,娇躯一颤,停了下来。只听雷震道:“爹,那铁盒左右无法打开,咱们雷楚两家何必为这个废物结怨?就算给了楚家,料他们也没有开盒的本事。”雷行空厉声道:“放屁,你这东西越来越不象话!好,既然如此,老子索性毙了你……”话音方落,忽又听一声娇叱:“慢着。”梁、柳二人听出是楚羽声音,心头大喜:“她来得正好!”  

  却听雷行空冷哼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道:“你这婆娘鬼头鬼脑,老夫不用苦肉计,谅你也不会现身。哼,楚老大,你也来了?”原来楚宫等人一直不肯死心,追踪柳莺莺而来。楚羽赶回不远,便遇上乃兄,说明因由后,便一同来到雷公堡,追踪雷行空来到此处。雷行空方才察觉二人,是以诈称击杀雷震,迫使楚羽现身。

  却听楚宫冷笑道:“雷老鬼,你偷梁换柱,干的好事。” 雷行空冷笑一声,却没答话。只听雷震涩声道:“二娘,我……我当真没用!”楚羽叹了口气,道:“大郎,方才听到你的真心话,我很欢喜。其实,我不当责骂你的,比起你对我的心意,那纯阳铁盒又算得了什么?若没有了心爱之人,就算天下无敌,也无趣味。大郎,咱们干脆什么也不管啦,带着星儿走得远远的……”雷行空呸了一声,截断她道:“楚二娘,我雷家的男子何去何从,由得你支派么?”忽听楚宫喝道:“姓雷的,废话少说,乖乖交出真铁盒,我向三叔求情,饶你不死。”雷行空冷笑道:“不用拿楚仙流压我。常言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道我伪造铁盒,有何凭证?”他算准楚家假铁盒被盗,并无实物可以对质,故而有恃无恐,一口否认。  

  楚宫厉笑道:“你倒推得干净。嘿,倘若我说那铁盒就在假山之内,你可有胆量让我一搜?”梁、柳二人顿觉心往下沉。忽听雷行空哈哈笑道:“楚老大,这里可不是天香山庄,哪由你说搜就搜的?”楚宫冷道:“我就不信。”只听呛啷乱响,似乎刀剑出鞘,又听劲风激啸,楚宫发出一声闷哼,雷行空大笑道:“楚老大,你到雷公堡撒野,怕是差了些儿。”劲风呼呼,拳脚更疾。  

  楚羽叫道:“大哥,我来帮你。”话音未落,忽听当的一声,似有刀剑落地,楚羽惊道:“大郎,你做什么……”只听雷震涩声道:“二娘,我对你是情义,对爹却是孝道。唉,自古孝义难以两全,对不住了。”楚羽沉默片时,凄然道:“说来说去,你我都是一般,也好,看剑吧。”拳风剑啸,顿时响成一片。
  
  柳莺莺听外面众人乒乒乓乓,打斗甚烈,当下借着打斗声掩护,沉心定气,将第六把铁锁撬开,用力一掀铁柜上盖,怎料竟是纹丝不动。柳莺莺见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伸手摸索,但觉铁柜顶上有若干凸起的细条,围成一个参差不齐、歪歪斜斜的八角形,心知必是机关,便左右一掀,但觉那八角形八个角俱能转动,柳莺莺心头一喜,转了数转,但铁柜仍无动静。

  梁萧暗中难以视物,只觉柳莺莺香汗淋漓,娇喘微微,似乎十分焦虑,心知她遇上难题,便将手探上铁柜,正巧摸到那个八角形,不由咦了一声,道:“这是一道八卦锁。”柳莺莺奇道:“你这小色鬼怎么知道的?”梁萧道:“我在机关书里见过,这是一种暗锁,锁上纹路是一个先天八卦,但八卦方位却被雷老鬼拨乱了,唯有将八卦方位与东西南北八个方位一一对齐,暗锁才能打开。”柳莺莺闻言一喜,急道:“那你懂不懂八卦方位?”梁萧道:“我虽是懂的,但这里黑咕隆咚的,日月星辰俱都不见,怎么分得出东西南北?再说,就算拿到铁盒,我们又怎么出去?”  

   柳莺莺撅嘴道:“没胆鬼!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总有法子。”从袖里掏出匕首,撬那暗锁。梁萧摁住她手,说道:“这锁十分精巧,若是撬坏了,便再也打不开啦。嗯,容我想想,雷老鬼既然将锁设在这里,就该有在暗室里判别方向的法子。”他沉吟片刻,蓦地抬头,正瞧见头顶那个透光的小孔,不觉灵机一动,笑道: “原来如此,雷老鬼果真奸猾。”柳莺莺奇道:“怎么奸猾了?”梁萧道:“我起初当这小孔是透光用的,原来别有用途。”柳莺莺娇嗔道:“有话快说,不许卖关子。”  

  梁萧道:“你知道,太阳东升西落,在东方时,阳光必然透过小孔,斜照在西方。若太阳在西方,阳光透过小孔,必然照在东方了。”这本是极寻常的道理,柳莺莺一听便懂,循那小孔瞧去,果然有一道细细的光束从孔外斜射入室,在铁柜正前方留下一点光斑。却听梁萧又道:“我们进来前,乃是卯时,此时太阳必还在东方,故而这道光所指方位,便是西方,先天八卦之中,西方的是兑卦。”

  《易经》中,先天八卦各有方位,离卦在南方,坎卦在北方,兑卦在西方,震卦在东方,干卦在西北方,坤卦在西南方,巽卦在东南方,艮卦在东北方。梁萧定下西方方位,便摸到八卦锁上表征 “兑”卦的符号,转到西方,“震”卦则转到相反的东方。东西一定,其它六方自也一一定位。柳莺莺瞧得心中纳闷:“小色鬼懂得不少呢,不全是草包一个。”等到梁萧将“坤”卦转到西南,先天八卦均已归位,忽听得铁柜中咯咯有声。梁萧用力一掀,铁盖应手而起。敢情那铁柜外壁厚约数尺,内中却甚狭窄,径不过一尺,即使用大斧铁锤,也难砸开。柳莺莺探手入内,摸到一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触手冰凉,并无特异之处,当即拿了揣入锦囊。  

  这时,忽听楚宫一声闷哼,似又吃亏了。柳莺莺低声道:“咱们偷偷溜出去。”梁萧一点头,提气轻身,正要蹿出,忽听一声长笑,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道:“雷堡主何在?神鹰门晚辈云殊求见!”梁、柳二人听得这声,均是大惊,几乎忘了动弹。  

  楚宫独斗雷行空,正觉吃力,闻声如蒙大赦,高叫道:“雷行空在此!”雷行空怒道:“楚宫,你想违背祖训,把铁盒之事泄与外人么?”楚宫冷笑道:“谁先违背祖训,大家心里有数。”雷行空却不作声,拳上风雷之声越发响亮。  

   忽听云殊长笑一声,顷刻已至近处,朗声道:“四位且慢动手,雷堡主何在?”外人在场,雷行空只得暂且罢斗,冷然道:“神鹰门与我雷公堡井水不犯河水,足下擅自闯堡,作何道理?”云殊笑道:“晚辈追踪三名对头,一路至此,据江湖朋友所见,适才有两人朝贵堡来了,晚辈怕他们躲在堡内,是以情急闯入,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见谅。”雷行空听他说得客气,怒气稍平,但他此时事急心乱,只盼早早打发来人,便道:“也好,我便瞧靳门主的面子。雷震,你陪云公子四处搜寻,看看是否有人潜入。”雷震应了一声,顷刻间,就听雷行空一声怒叱:“好贼子!”柳莺莺忍不住从门缝边向外张望,只见雷震、云殊站立在远处,楚宫则手挥长剑,与雷行空一双拳头斗得正疾。楚羽则如黄鹂钻云,直往假山蹿来。原来,他兄妹二人趁雷行空说话分神,一齐动手,雷行空猝不及防,竟被楚宫刷刷数剑,堵在一边。楚羽却趁机抢到假山前,正欲钻入,骤觉腰上一麻,“五枢”穴被点个正着。柳莺莺咯咯一笑,将楚羽抄入怀里,抢出斗室,梁萧随后掠出。  

   二人突然现身,众人无不怔住。柳莺莺笑嘻嘻地道:“雷堡主,楚先生,大伙儿打个商量吧,你们放我们出堡,我还你们儿媳、妹子。”雷行空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冷笑道:“你做梦!”雷震面无人色,慌道:“爹爹,救人要紧。”柳莺莺笑道:“雷堡主勿要生气,方才我在假山里,找到一个很好的东西,你要不要瞧瞧?”雷行空心头咯噔一下,脸上血色尽失。  

  楚宫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姑娘发现什么好东西?楚某倒想瞧瞧。”柳莺莺轻轻一笑,答非所问道:“楚老大,你妹子一心帮你,不惜得罪夫家,你就不管她的死活了?”楚宫一怔,寻思着铁盒固要讨回,但若不顾妹子死活,却为天理所不容,二者权衡取其轻,楚宫纵然气闷,也唯有咬牙冷笑,再不作声。

  柳莺莺又向雷震笑道:“少堡主,你呢?”雷震不假思索道:“你千万莫要伤了二娘,你说什么,我都依你。”柳莺莺寥寥数语,难住三大高手,得意万分,觑眼向云殊望去,却见他背负长剑,立在远处,嘴角挂着冷笑,不由忖道:“这人笑得当真讨厌,但却不知如何对付。哼,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先不管他。”美目一转,笑嘻嘻地道:“雷少堡主果然知情识趣,待我出了堡,便把楚二娘还你,让她再给你生两个大胖小子。”雷震、楚羽不知儿子已死,柳莺莺的话中有话,闻言均是面皮一热。  

  柳莺莺对梁萧使了个眼色,两人并肩向堡外走去。云殊冷冷站在道边,直待二人走近,蓦地俊目瞪圆,厉喝一声:“小贼看掌。”呼的一掌,直奔梁萧肩头。这一掌全力而发,凌厉绝伦,梁萧不敢硬接,斜跨一步,落在一丈之外。云殊瞧他步法,咦了一声,讶然道:“奇怪。”踏上一步,左掌前推,右掌后引。梁萧见他掌势,也露惊色,皱眉道:“奇怪……”忽地云殊身法陡疾,缩地成寸,一步抢至,一掌向他面门拍来。梁萧避过这掌,忽地与云殊四目相对,齐声惊呼道:“你哪里学的?”  

  柳莺莺见他二人神态话语均是古怪,心中好不诧异,却见云殊寒着脸道:“三才归元掌是家师独创,天下再无别传。臭小子,你从哪儿偷学的?”梁萧冷冷道:“谁偷学了?大半是我自己想的。”他说的本是实话,云殊却觉荒诞无比,怒哼一声,冷笑道:“小畜生鬼话连篇!自创武功,凭你也配?”刷刷两掌,劈向梁萧。

  他掌法精奇,梁萧抵挡不住,复又展步后退。云殊存心窥他底细,当下不使杀手,只是不即不离。顷刻间,二人一个进如疾风,一个退似闪电,兔起鹘落,衔尾乱转。众人见他两人步法如出一辙,均觉惊疑。
  
   又转一圈,云殊瞧破梁萧虚实,蓦地冷笑一声,厉声喝道:“小畜生,谅你即便偷学,也没学全!”双足滴溜溜一转,身形陡然拔起,一掌挥落。梁萧虽限于内力,无以尽展掌法,但却深谙拳理,瞧他来势,便知用的是“七七大衍步”,当下身子一缩,向后掠出,但云殊出手太快,掌风如刀,刷的一声,将他衣袖割下一片来。
  
   柳莺莺见梁萧忽遇险招,心惊肉跳,倏地拔出一把匕首,抵在楚羽粉颈上,厉声道:“雷大郎,你要不要她活命?”雷震惊道:“自然要的……哎呀,你手稳些,莫要乱动。”柳莺莺道:“那好,你去帮梁萧!”雷震心中虽然千百个不愿意,但妻子性命要紧,无奈一步蹿上,双拳击向云殊。  

  云殊瞧他拳法刚猛,只得弃了梁萧,使出“两仪浑天功”,双掌抡圆,将雷震双拳圈入一转,雷震双拳撞个正着,痛得嗷嗷直叫。云殊少年意气,不待雷震变招,便喝一声: “去!”右掌呼地推出,按中雷震肩头。这一掌虽沉,但却留有余地,雷震倘若知机退后,必能化解,但他偏偏宁折不屈,站立不动,谁料云殊内劲奇特,经久不绝,众人只瞧着雷震咬牙瞪眼,双足钉着地面,上身却似被千钧之力压着,缓缓弯折下去。

  蓦地人影一闪,雷行空抢前将雷震扶住,望着云殊冷笑道:“好本事!”口气虽硬,心中却很纳闷:“神鹰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云万程的武功也胜不得老夫,这小子弱冠之年,怎会如此厉害?”正觉犹豫,忽听楚宫冷笑道:“雷公堡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哼,什么奔雷拳法,照我瞧来,改叫做搔痒拳法才对。”雷行空大怒,两眼一翻,冷哼道:“奔雷拳法自然比不上‘分香剑术’,只不过学剑的人大都胆小如鼠,临阵而逃,没胆与人动手!”他这番话正是影射楚仙流遇上九如,不战而走。

  楚仙流乃是天香山庄百年不遇的奇才,一把铁木剑压服过无数强敌大寇,后来遇上另一位大剑客,两人论剑一日,楚仙流输了半招,自此号为“天下第二剑”,封剑归隐,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渐渐低落,但族人却仍对他奉若神明,不容他人羞辱。

   楚宫被雷行空如此一激,脸色微变,冷笑道:“雷老头,天香山庄名头可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反手拔剑,扬声道,“云公子,楚某不才,讨教一二。”云殊眼见这几个浑人敌友不分,争相与自己为难,心中甚觉恼怒,但又不好失了礼数,只得拱手笑道:“天香神剑名不虚传,云某打从心底里佩服。那日楚老前辈仅凭剑意,便让区区一败涂地,至今不敢忘记。”他料想楚宫得足面子,自会退下。谁知楚宫听了这话,冷哼一声,道:“那日折服你的是家叔,不是某家。”长剑一摆,刺向云殊,他的剑法以迅疾见长,这一剑猝然而发,令人不及转念。

  云殊心中气极,瞧楚宫剑来,忽地摘下带鞘长剑,并不拔出,随手压上楚宫剑身。楚宫虎口一热,长剑几乎堕地,骇然之余,抽剑疾退,谁料云殊的带鞘长剑便如附骨之蛆,随之递近。一时间。只瞧两柄剑粘在一起,滴溜溜连兜了两个圈子。雷行空瞧得又惊又喜,哈哈笑道:“敢情‘分香剑术’也不过如此,依我来看,改叫 ‘搅屎剑法’,最妙不过。”楚宫面皮涨紫,蓦地后退两步,大喝一声,运足气力,抖剑上挑。却不料这当儿云殊突然收剑,楚宫剑上一轻,浑身劲力骤然落空,尽数传往剑身,只听呛啷啷一阵响,四尺长剑断成三截。

  云殊将剑插回肩头,拱手笑道:“楚庄主,承让承让!”楚宫手握断剑,脸上已无血色。楚羽曾在天香山庄与云殊斗过剑,见状不无骇异:“数月不见,这少年的剑法又精进了么?”忽觉颈上一痛,匕首陷入肌肤,耳听柳莺莺叫道:“雷老头,雷震,楚老大,你们一起出手,把这厮挡下。”那三人面面相觑,云殊不待众人出手,长啸一声,大鸟般扑向梁萧。梁萧转身让过,还了一掌。顷刻间,两人各逞步法,浮光掠影般拆了数招。云殊斗得兴发,长啸声悠然不绝,步法却越变越快,梁萧渐觉目不暇接,迭遇险招。柳莺莺眼见势危,嗔道:“你们三个蠢材,还不上去?”那三人大怒,但迫于形势,只得围了上来。云殊眼见势急,忽然纵起,一掌向梁萧左侧袭来,梁萧转身右闪,不防云殊早已算中,忽地使出“大衍步”,半空里横掠丈余,抢到梁萧右侧,使招“三才归元”,双掌飘然拍到。梁萧未料他竟能在空中施展步法,一时躲避不及,只觉掌风扑面,气为之闭,不得已,也使出一招“三才归元”,双掌迎上。

  “啪”的一声,两人四掌相抵,梁萧只觉暖流滚滚,如洪涛般汹涌而入,激得他浑身气血翻腾,胸中烦恶。此时雷震三人恰好抢至,云殊双掌之间忽地生出莫大的粘劲,身形滴溜溜一转,拖得梁萧背朝众人,朗朗笑道:“谁敢上来?”柳莺莺见他出语从容,梁萧却是面红眼瞪,心知梁萧落了下风,急道:“快退下。”雷行空等人乐得隔岸观火,当下退在一旁。云殊瞧着柳莺莺,笑道:“姑娘最好放了楚二娘,要不我这劲力一吐,小畜生可就没命了!”他嘴里谈笑,双掌却暗暗催动“浩然正气”,内劲如潮,徐徐来去,反复冲击梁萧周身经脉。梁萧虽欲抵挡,但那股阳和之气沛然莫匹,无所不至,自身真气与它一碰,便如冰消雪融,霎时间就被冲得星落云散,张口呼叫竟也不能。  

  柳莺莺见梁萧面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全身汗水纵横,一旦流出,便化成氤氲白气,不由得俏脸发白,咬了咬下唇,道:“好,你先放人。”云殊笑道:“奇怪,姑娘干什么不先放人?”柳莺莺怒道: “你放是不放?若不放,大家拼个鱼死网破。”将匕首侧转过来,在楚羽颈上一抹,雷震吓得面如土色,双手乱摆道:“不可,不可。”环眼一瞪,厉声道,“姓云的,叫你放人,你便放人,哪来这么多屁话?”  

  云殊心中作恼:“这个蠢汉,我设计救你妻子,你倒来怪我?”也不理会雷震,只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姑娘一刻不放人,大家便耗一刻,一天不放人,大家便耗一天,看是谁耗得过谁?”柳莺莺瞧他不肯上当,枉自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梁萧此时却如处身蒸笼,火热难当,只觉每流出一滴汗水,体内真气便随之消逝一分,汗水化作蒸汽,片时工夫,便如一个大大的蚕茧,将他全身裹住,白气蒸腾,几不见人。柳莺莺又气又痛,一咬牙,将匕首在楚羽脸上抹来抹去,恨声道:“你不放人,我在她脸上割上十八刀,把她变成丑八怪。”楚羽只觉匕首寒气森森,心中惊惧无比,听得这话,更觉恐惧,她生平最为珍爱容貌,倘若容貌被毁,可说生不如死,心头一紧,顿时流下泪来。雷震见她落泪,心中焦躁,却又不敢冒犯柳莺莺,唯有大骂云殊出气。
  
  云殊听他骂得粗野,暗暗作恼,扬声道:“也好,姑娘你划一刀,我便拆掉这小畜生一块骨头,且看他有几根骨头好拆?”柳莺莺见他不肯上当,当真气急,要知眼前强敌环伺,若无人质,寸步难行。但若不放楚羽,梁萧必受折磨,一时百计无施,眼圈微微泛红。此时间,忽听远处呼声大作,转眼一瞧,只见东南角烈焰冲天,浓烟滚滚。雷行空父子顿时脸色大变。柳莺莺心知必是朱大成三人见自己久不回转,心急难耐,放起火来,好趁乱逃遁。只因火头不止一个,火借风势,格外猛烈。雷氏父子面露焦虑,但眼前之事却也十分紧要,无法走开,一时便如热锅上的蚂蚁。

   云殊也知拖延下去,火势蔓延,无法收拾,沉吟片刻,笑道:“如此吧,大家一同放人如何?”柳莺莺也无别法,只得点头应允。云殊撤了双掌。梁萧身子早已其软如绵,摇摇晃晃,站立不住。云殊将他左腕扣住,以免他摔倒,莞尔道:“姑娘,请了。”柳莺莺无奈上前,左手挽住梁萧,右手扣住楚羽,云殊则伸出一手,拿住楚羽右腕,笑道:“放手吧。”两人同时放开一手,取回人质。  

  霎时间,云殊将楚羽向右一拨,哈哈大笑,左手成爪,闪电般拿出。柳莺莺匆忙向后一缩,云殊方欲追击,忽觉背后风起,慌忙回掌抵挡。刹那滀拳掌相交,劲风四溢,云殊定睛一瞧,来人竟是雷行空,不由诧道:“雷堡主,这是何故……”雷行空阴沉沉一言不发,又是两拳袭来。云殊又惊又怒,只得出手拆解。楚宫却知雷行空心思,纯阳铁盒既在柳莺莺手中,雷行空决不容她落入云殊之手,当下趁着两人纠缠不清,挥舞断剑,直扑柳莺莺。  

  雷行空岂容他得逞,撇开云殊,霍霍两拳将楚宫逼退。忽又见云殊斜刺里奔向柳莺莺,忙又横身阻拦。云殊无奈,只得回掌抵挡。楚宫心忖这两人武功均是胜过自己,即便夺得铁盒,也难轻言脱身,蓦然间毒念大起,倏地纵起,看似扑向柳莺莺,半路上却刷刷两剑,疾刺雷、云二人。二人惊怒交迸,纷纷喝骂抵挡。
  
  三人分分合合,战成一团,柳莺莺趁机扶着梁萧夺路狂奔。忽听一声娇叱,楚羽、雷震从后袭来。柳莺莺以一敌二,顿时狼狈不堪,斗得数合,楚羽觑到一个破绽,她恨极了柳莺莺,只欲杀之而后快,当下长剑一振,疾刺过去,此时云殊恰好施展步法,脱出战团,见状吃了一惊,拔剑挥出,挑开楚羽的长剑。雷震见他出剑阻拦妻子,怒从心起,转身挥拳相向,一时夫妻二人双战云殊。柳莺莺趁机将身一纵,钻入巷中。

  两人奔出一程,梁萧缓过一口气,只觉浑身酸软,便道:“莺莺,让我歇一歇,”柳莺莺将他放开。梁萧意存丹田,吸一口气,凝聚内力,怎料这一运气,丹田竟然空空如也。他当是疲惫之故,又提了几次气,丹田之气仍是毫无动静。柳莺莺怕对头赶来,不住回望,一转眼,只见梁萧痴痴发怔,不由嗔道:“小色鬼,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梁萧身躯一震,如梦初醒,迟疑道:“莺莺,奇怪得紧,我运不起内力了!”柳莺莺顿足怒道: “去你的大头鬼,这当儿你还有心骗人?”梁萧委屈道:“我不是骗人,我……我当真没内力了!”柳莺莺见他神色沮丧,不似作伪,不觉微微一怔,忽听身后传来衣袂破风之声,回头一瞧,只见云殊疾若星火,发足赶来,便叫道:“小色鬼,等会儿再说。”她将梁萧背在身上,放出“遁天爪”,扣住远处一角檐屋,纵身上房。
  
  云殊一顿足,也蹿上屋脊,紧追不舍。此时雷行空、楚宫、雷震夫妇也纷纷自后赶来。柳莺莺到底是女流,本力稍逊,又负了一人,不出百步,便已呼吸沉滞,香汗淋漓,梁萧眼见对手从四面兜截过来,心急如焚,大声叫道:“莺莺,你一个人走吧,以后再来救我。”柳莺莺啐道:“胡说八道……”梁萧眼热鼻酸,涩声道: “莺莺,我不能拖累你的。”柳莺莺怒道:“说什么胡话,以前你不也背过我么,今天轮到我背你了,大伙儿一块儿死,一块儿活……”她呼吸一乱,脚下更缓,众人逼得越发近了。

  梁萧听得这话,只觉眼角微微潮湿,抬眼遥望重楼叠舍,蓦地灵机一动,急声叫道:“莺莺,下房去。”柳莺莺早已方寸大乱,闻声跳下房顶。便听梁萧压低嗓音道:“向左,至路口转右。”柳莺莺也不多问,依言奔走。雷公堡房舍布局,合于八卦相生之理,本意困住外敌。梁萧内力虽失,见识犹在,当下凝神细察,不断出声指点,柳莺莺依法而行,东绕西转,房顶诸人稍一懈怠,竟被远远抛下。  
  柳莺莺奔出一程,只听梁萧道: “向左。”柳莺莺折向左边,方才转过墙角,忽地足下一顿,楞在当场。只见前方烈火熊熊,热浪扑面而来。梁萧虽谙阵法,但眼前这把大火,却出乎他意料,眼看二十丈外便是堡墙,前路却被烈火阻死,端地叫人计无所施。忽听两声长啸,梁萧回头一瞧,只见云殊与雷行空从房上飞蹿而下,并肩奔来。  

   柳莺莺疾奔了这一阵,已是双颊艳若桃花,呼吸急促。仓促间,她抬眼四望,只见房屋与坞墙之间竖着一杆大旗,高及数丈,上有方形旗斗。柳莺莺芳心一动,娇喝道:“小色鬼,抱紧些。”梁萧应声双手一紧,但觉柳莺莺娇躯温软如绵,虽在难中,也不由心中一荡,却见柳莺莺手一挥,“遁天爪”挂住一角屋檐。她借力上房,再一挥手,“遁天爪”便似一条长蛇,在半空中逶迤游走,眼看细索放尽,忽听咔嚓一声,恰好搭上旗斗边缘。柳莺莺心头一喜,望着烈火,秀目闪闪发亮,忽听得身后风响,顿时咯咯一笑,抓着钢索飞纵而下。

  云殊轻功稍胜半筹,先一步抢至,飞抓梁萧背脊,哧的一声,却只扯下梁萧半幅袍子。眼瞧着柳、梁二人势如一阵疾风,冲开腾腾烈焰,落在对面堡墙之上。  

   柳莺莺落上墙头,心儿突突乱跳,乍觉衣衫须发均已着火,急忙放下梁萧,挥掌拍打,她的“冰河玄功”为阴寒之气,掌风所及,烈火顿灭。掉头望去,只见云殊与雷行空隔着一片火海,翘首立在房檐之上,瞪眼束手,神色懊恼。柳莺莺心中得意,纵声娇笑,娇靥映着熊熊火光,如霞映澄塘,明艳不可方物。

   忽见雷、云二人交头说了几句,转身飞奔。柳莺莺猜想二人必是绕道追赶,发声呼哨,胭脂马顿时冲出山林。柳莺莺背起梁萧,纵身落下墙头,跨马飞驰。奔出数百步,回头瞧见云殊和雷行空站在墙头,她有心气气二人,便从锦囊里取出纯阳铁盒,笑道:“雷堡主,多谢馈赠宝盒,大伙儿就此别过,不劳远送了。”

   雷行空气得脸色铁青,楚宫与雷震夫妇也陆续赶到,四人相互怨怪,吵闹不已。云殊却呆望着二人纵马远去,心头空落落、酸溜溜,不是滋味。正当失落,忽见官道尽处尘埃腾起,行来数十骑人马,云殊认得分明,心头大喜,高声叫道:“大师兄,你们来得正好,拦住这两个人!”这时间,只见马队中一骑越众而出,马上那个瘦小老者瞠目咬牙,满脸怒气,柳莺莺认得是“九头鼋”白三元。梁萧却认出为首一人长手长脚,气概豪迈,正是神鹰门主靳飞。  

  靳飞见白三元单骑突出,怕他有失,催马赶上,拽住白三元马缰,道:“白兄万勿鲁莽。”云殊此时纵下城墙,朗声叫道:“对头马快,摆阵伺候。”靳飞一点头,左手挥举,身后众骑散成半弧,向柳莺莺兜截过来。又听云殊叫道:“大师兄占住震位!方老守坎位,刘师兄守损位,郎师弟占同人位……”众人应声发动,占住各自方位,只见得马蹄缭乱,左右穿梭,翻翻滚滚向胭脂马卷了过来。柳莺莺正想策马硬闯。忽听梁萧道:“莺莺,不可莽撞。”柳莺莺撅嘴道:“你这小色鬼,就会坐着说话,好啊,你说怎样才好?”梁萧道:“你把马缰给我。”他适才指引道路,抛离追兵,柳莺莺对他已有几分信服,便把缰绳交入他手中。梁萧手把缰绳,欲要使力,却觉手臂酸软,一时间,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但见敌人飞快逼近,只得暂且收拾心情,扬声道:“‘八门天关阵’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云殊听他喝破自家阵法,大吃一惊,只此刹那工夫,就见梁萧缰绳后拽,胭脂撒开四蹄,蓦地倒退五丈。梁萧急叱一声,缰绳斜振,胭脂会意,向左疾奔。但尚未奔出三丈,梁萧忽又挽缰拽马,夹马右驰四丈。如此四五个进退,胭脂蓦地发声长嘶,纵蹄腾空而起,突入“八门天关阵”,似进还退,若走若奔。

  这一阵变化奇快,瞧得众人眼花缭乱,团团乱转,浑然不知东西。云殊越瞧越惊,忽地心有所悟,失声叫道:“好贼子!归元步!”原来梁萧身处险境,竟然异想天开,驭着这天下第一灵通的胭脂宝马,使出仙鬼莫测的“九九归元步”来。  

   “归元步”合于九九之数,是“三才归元掌”中最厉害的步法,须有极高内力方能驾驭。以梁萧的修为,虽明知其理,却也无力施展。但胭脂马为马中翘楚,矫健无双,生而通灵,一经过梁萧驾御,便如一个精擅“三才归元掌”的绝顶高手,一时间,四蹄生风,往来骤驰,只两个来回,便将一座“八门天关阵”撕得分崩离析,倏地发声长嘶,闪电般破围而出,饶是云殊喊破了嗓子,也阻拦不住。  

  靳飞见状喝道:“稳住阵脚,取弓箭招呼!”众人纷纷取出弓箭暗器,梁萧冷笑道:“不害臊么!”一抖缰绳,胭脂忽东忽西,忽进忽退,虽非正道直行,那些箭矢暗器却像是着了魔一般,无一中的。只一会儿,群豪便被越抛越远,空自粗喝乱骂,却没半点法子。

   柳莺莺此番突围而出,只觉懵懵懂懂,如在梦里。直待胭脂奔出十余里,方才醒悟过来,反手给了梁萧一拳,喜道:“小色鬼,真有你的!”这一拳打得甚轻,谁料梁萧竟应拳仰倒,栽落马下。柳莺莺吃了一惊,下马将他扶起,但见梁萧头上破了一个口子,血如泉涌,面色涨红如醉,身子软耷耷的,怎么也站不起来。柳莺莺心中又疼又愧,小声道:“小色鬼,对不住了。”梁萧苦笑道:“才不关你事,我驭马用力太甚,有些手软。”柳莺莺皱眉道:“小色鬼,你究竟哪里不舒服?”梁萧也纳闷道:“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是浑身暖洋洋的,使不上劲。”柳莺莺道:“不痛不痒,就该没甚大碍,睡上一觉,也就好了。”

   梁萧心忖只怕没什么简单,但也不愿让柳莺莺烦心,便点头应了。柳莺莺见他虚软模样,口中轻松说笑,心里却极为忧虑,给他缠好伤口,扶上马背。再瞧来路,蓦然有了主意,催马倒行一程,在麦田里留下一大串蹄印,乍一看去,便如反向顺行一般。柳莺莺笑道:“你看,那些笨蛋若是追上来,瞧见蹄印,必定糊里胡涂,追反了方向。”却觉梁萧默不作声,低头一看,只见他眯了眼,昏然欲睡。柳莺莺怕他长睡不醒,狠狠拧他一把。梁萧吃痛,睁眼道:“莺莺,我困得慌呢。”

   柳莺莺忍不住泪涌双目,却怕梁萧瞧见更添心事,便掉过头去,假意埋怨道:“马上睡什么觉?要睡也去安稳的地方睡。”梁萧点点头,努力撑着眼皮。柳莺莺打马走了一程,忽正忽逆,故布疑阵。如此行了百里光景,举目一望,只见前方山坡上有幢民舍,便催马上前。那房舍早已破败,柳莺莺扶着梁萧入内,只见室内桌凳床铺都布满厚厚灰尘。柳莺莺私心猜度,此地距襄樊不远,前方南北交兵,战事频仍,百姓耕种不得其时,唯有抛田弃屋而去了。  

  柳莺莺将梁萧搀至床上。梁萧面上红晕不退,眼神浑浊,说道:“渴死啦,有水喝么?”柳莺莺摘下酒囊,还剩几口米酒,梁萧一气喝光,仍嫌不足。柳莺莺出门四顾,只见屋后断垣边有一口水井,大喜抢上,却见井底满是淤泥,已然干涸多时了。柳莺莺颓然坐在井边,托腮沉吟,想起来路上有条小溪,便起身入房,却见梁萧早已睡熟。柳莺莺探他鼻息,尚自沉稳,再抚他脸庞,却是十分烫手,霎时间,不觉心头酸楚,怔怔流下泪来,寻思道:“且让他好好睡一阵子,溪流就在不远处,我快去快回。”

  她轻手轻足出了门,将门缓缓关上,方才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去,只见远处长空一碧,心头不由舒展了些,忖道:“除死无大事。小色鬼当真成了废人,我就照看他一辈子。”她一念及此,便觉世间再无难解之事,转身跳上马背,一道烟去得远了。

   梁萧本也并未睡熟,只是头脑迷糊,昏沉沉睁不开眼。他被云殊内功催逼,出了一身透汗,时候一久,便觉嗓子里犹如火烧,虽在昏沉之中,仍然记挂着喝水,迷糊一阵,勉强睁开了眼,却见屋中空空,不由大吃一惊,连叫了两声莺莺,也无人答应。梁萧心中慌乱,挣坐起来,只觉口中干涩,顿有所悟:“她定是寻水去啦。” 想到这里,心头一甜,胸口也似不那么窒闷了。当下闭目运功,不一时,便觉丹田里渐渐凝聚起一丝内力,当下吐纳引导,但那股细微真气却如一条死样活气的蚯蚓儿,过了半晌也无动静。
  
  梁萧正觉沮丧,忽听屋外似有动静,心中一喜,支撑着下了床,推门迎出,恍惚瞧见柳莺莺背对自己,耳贴窗纸,似在倾听什么,梁萧暗觉好笑,上前拍她肩头,大叫道:“偷听什么?”柳莺莺吓了一跳,娇躯急颤,慌张回头,梁萧瞧她面庞,吃了一惊,敢情并非这女子并非柳莺莺,而是一个陌生少女,身上绿衫子虽与柳莺莺相似,容貌却大不相同,一张白嫩圆脸,瑶鼻樱口,眉目清秀,盯着梁萧,神色十分震惊。  

   梁萧奇道:“你是谁?”猛然悟到危险,忙使一招“圣文境”中“贾宜奋笔”,点向少女期门穴,但他气力不足,出手大缓,错按上少女酥胸。那圆脸少女“哎呀” 一声,后退两步,满面涨红,右掌突出,拍向梁萧心口。梁萧使招“面益三毛”,左掌斜挥,想要卸开少女掌势,这招原本高明,但他却忘了自己内力已失,神意虽至,气力不济,不但未能卸开少女白生生的手掌,反由她长驱直入,一掌击在胸口。少女一击而中,惊讶之意反倒多过欢喜之情了,一楞之间,忽又手忙脚乱,将梁萧“膻中穴”一把抓住,膻中乃人身气海之一,梁萧不及哼声,便即瘫软。  
  圆脸少女又楞了一下,嘀咕道:“奇怪。”匆匆将梁萧背起,钻入树林,林中停着一匹黑色小马。梁萧又气又急,一口痰涌上来,心中一迷,昏了过去。
  
   过了一阵,他苏醒过来,但觉心中烦恶,,五脏六腑便似挤作一团。张眼一瞧,却见自己被横在马背上,随那黑马纵跃。梁萧身子本就虚弱,忍不住大呕特呕。圆脸少女听到呕吐声,低头一瞧,惊道:“啊哟,对不住。”按辔伫马,将梁萧扶正,欲要将他抱着,又觉羞怯不胜,只好将他按得面贴马鬃,勒马慢行,口中安慰道: “不打紧的,再过一阵子,便到兔耳冈了。”梁萧怒火攻心,骂道:“兔你妈的冈!”圆脸少女一楞,奇道:“你认得我妈妈?我从小就没见过她的。”梁萧一楞,心道:“这丫头是跟我装傻,还是真的没妈?”又骂道:“你没有妈,难道是你爹生的?”少女又一怔,沮丧道:“我也没爹爹。姊姊们常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脑袋是块石头,又笨又傻。”  

  梁萧虽在难中,听得这话,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但乐子一过,又觉心酸。他自幼孤苦,听说这少女没爹没娘,大是同病相怜,说道:“小丫头,你把我放了,咱们前事一笔勾销。”圆脸少女却摇头道:“不成不成,阿凌姊姊让我追踪你和那个柳姑娘,说有机会,就把你们抓住,唉,我也不想抓你,但主人交代过,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梁萧怒道:“凭你那几下子?哼,换作以前,哼!”圆脸少女嗯了一声,道:“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反正你都被我逮住啦。”  

  梁萧恨不得大笑一场,聊以自嘲,又恨不得大哭一场,以表愤怒,恨恨地道:“老子是 ‘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小丫头,有胆的把我放开,咱们再来比划比划。”那少女却摇头道:“不行,我一来没胆子和人打架,主人又常说:得势莫饶人。到手的东西,千万要看好了,否则一疏忽啊,就会莫名其妙地丢失掉。”梁萧诡计落空,气道:“放屁。”那少女双颊一红,忸怩道:“你要……要放那个?嗯,你放就是了,我……我捂着鼻子就好。”梁萧怒啐道:“我说你主人放屁。”少女面色发白,急道:“你骂我没干系,骂了主人,可就糟糕至极。”
  
   梁萧道:“什么了不起的?我偏要骂他。”那少女眉间透出为难之色,蹙眉托腮,过得半晌,忽地一伸手,点了梁萧“天突穴”,梁萧正在乱骂,如此一来,顿然哑声,只听那少女喃喃道:“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说话的好,免得被主人听到,对你不利。”梁萧气恼之极,寻思道:“这女孩儿不算太坏,但不知她那主人是谁?为何抓我?”他虽然满腹疑窦,但苦于哑穴被封,不得作声。  

  少女催马行了一程,抵达一座山冈,山坡上有两片长形巨石,轩峻峭薄,恰似一对兔耳。圆脸少女见山冈上无人,喃喃道:“阿凌姊姊叫我在兔耳冈等她,怎地还没来呢?”她下了马,挟着梁萧上了山冈,在左边的兔耳石下坐好,取出一革囊清水,问梁萧道:“你要喝么?要喝就眨眼。”梁萧早就渴极,便眨了眨眼。少女伸手将他头颈托起,给他喝了半袋,再捧了自饮,谁知才喝了一口,忽想到梁萧刚刚喝过,含羞偷瞧他一眼,圆脸红扑扑的,绝似一个大苹果。  

  少女喝罢水,百无聊赖,却又不能和梁萧说话,唯有低着头,双手揉弄衣角。梁萧也乐得清静,趁机阖目运气,欲要冲开穴道,可丹田内息虚弱之极,上行不到一寸,便即退回,梁萧连试数次,皆然无功,心中当真沮丧至极。  
  不一会儿,忽听山冈下传来一阵咯咯笑声,清软娇媚。梁萧张眼瞧去,只见冈下走来一名美貌女子,身上也着绿衫,臀丰腰细,走起路来如颤花枝,虽不及柳莺莺美丽,但妖媚之处,却犹有胜之,梁萧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却听圆脸少女欢喜道:“阿凌姊姊,你可来啦!”

   阿凌上得山冈,瞧见梁萧,目有讶色,继而笑道:“阿雪,你来的好早啊!”圆脸少女点头道:“阿凌姊姊,我听你话,拼命去抓那个柳莺莺,追啊追,虽没抓着她,却抓到她的同伴。”阿凌看了梁萧一眼,目中掠过一丝妒色,嘻嘻笑道:“阿雪,这可是大功一件,主人知道,必定大大赏你。”

  阿雪嗯了一声,讪讪地道:“赏不赏倒没什么的,主人不恼我骂我,阿雪就求神拜佛啦。”阿凌拣块石头悠闲坐下,笑道:“你立了功,主人疼你都来不及,哪会恼你呢?唉,阿雪,你真是傻人有傻福,第一次出来,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这下子,我和阿冰的风头,都被你盖过去啦!”  

  阿雪奇道:“是么?阿凌姊姊,这功劳真的很大?”阿凌杏眼中妒意更浓,口里却淡淡地道:“是啊。我听主人说,这小子是柳莺莺的情人,她爱得要死。是以有这小子在手里,主人要她怎样,她便怎样,决计不敢违抗的。但那柳莺莺狡狯已极,主人也忌她三分,从她手里夺人,谈何容易?唉,真没料到,竟被你瞎猫儿撞着死耗子,侥幸得了手。”  

  阿雪怔怔瞧了梁萧一会儿,低头道:“多亏阿凌姊姊,你若不让我拼死追赶,我也决计捉不到人的。”阿凌玉颊抽搐数下,强笑道:“你知道便好,但这话儿却不能对主人说。”阿雪奇道:“为什么不能?主人知道了,也会重重赏你的。”阿凌俏脸一沉,蓦地厉声道:“笨丫头,教你别说,你就别说,若敢乱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阿雪不防她突然发恼,吓得噤若寒蝉,低头不语。梁萧冷眼旁观,猜出其中古怪,想必那“主人”命两人追踪莺莺与自己,结果这阿凌临阵退缩,唆使阿雪追踪,自己却去别处闲逛。原以为这阿雪傻乎乎的,要么追丢,即便追上,也是送命,谁想竟然立了大功。阿凌弄巧未得,反倒成全他人,本已十分不快,又怕阿雪说出自己偷懒之事,引来大祸,一时方寸大乱,自然着起恼来。

  阿凌骂过,粉颊涨红,酥胸起伏不定,但转眼间,却又笑道:“阿雪,对不住,姊姊有点心烦,才发脾气,你可别放在心上!”阿雪点头道:“我本来就笨,姊姊没骂错的。”阿凌咯咯笑道:“我就知道阿雪最乖了。嗯,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么?”阿雪茫然摇头。  

   阿凌苦笑道:“就因你立了大功,我却一事无成。所以心里不大好过。”阿雪没听出她弦外之音,说道:“姊姊莫难过,再有立功的机会,我一定让给姊姊,让你也立个大功。”阿凌瞧她这般不识趣,不由杏眼圆瞪,随即又转颜笑道:“阿雪,咱姊妹好久没对练掌法啦。今日难得有空,不妨切磋切磋。”言罢站起身来。阿雪不敢违拗她,也起身道:“请姊姊指教。”阿凌微笑点头,摆个架势,阿雪也摆个同样的架势,与她遥遥对着。梁萧不禁大奇,敢情这二人这个架势,竟是“飘雪神掌”的式子。柳莺莺练功之时,曾将这路掌法打给他瞧,是以他一眼便认出来。

  阿凌美目一转,忽地咯咯笑道:“好妹子,姊姊占先了。”飘然纵起,双掌变幻莫测,缤纷拍出。梁萧认得是“飘雪神掌”中一招“千雪盖顶”,心中更惊,打起精神,凝神观看。阿雪左掌竖拍,右掌横截,使出一招 “冰冻三尺”,二人掌力上下一交,顿时冷风微微,向梁萧袭来。梁萧心道:“这招使得不坏,但比起莺莺来,却差得远了。”却听阿凌嘻嘻笑道:“阿雪,你掌法好多了呀,难怪立此大功,叫人羡慕。”边说边使一招“雪花六出”,依雪花六角之位,瞬间拍出六掌。阿雪忙使“秋霜四散”,勉力拆解。  

  “飘雪神掌”本是大雪山创派祖师从狂风骤雪中悟得,飘若飞雪,形神俱美,阿凌、阿雪又是青春年少,体态婀娜,故而这阵子捉对儿争斗,起似惊雀,落如蝶栖,玉掌缤纷错落,犹如白雪飘零。
  
   两人因是同门,彼此熟稔,是以拆解甚快,一眨眼斗了二十余招。阿雪初时手忙脚乱,但斗得久了,心无旁骛,出招渐趋沉稳。阿凌虽然出手飘忽,变招迅捷,内力却颇是不济,时候一久,后力不继,竟被阿雪掌势压住。再拆两招后,阿雪忽使一招“瑞雪兆丰”,反掌拂中阿凌肩头。阿凌肩头酸麻,掠退数步,蓦地秀目圆瞪,厉喝道:“笨丫头,你敢打我?”阿雪一楞,忽见阿凌俏脸森寒,合身扑来。阿雪见她眼神怨毒,不由胆怯,招式略略一缓,顿被阿凌一招“六月飞雪”打在肩头。阿雪倒跌三步,肩头疼痛,几乎流出泪来。阿凌一掌未能将她打倒,微觉吃惊,绕到阿雪身后,又是一掌,击中她背心,阿雪蹿前两步,颤声叫道:“姊姊,阿雪好疼。”  

  阿凌这一掌仍未将她击倒,更是骇然。原来阿凌虽然聪慧,但秉性疏懒,遇上打熬功力的难事,常爱偷空躲懒。阿雪心思虽拙,但为人笃实,内力根基打得牢固。阿凌平日自负武功在阿雪之上,今日竟落下风,只觉怒愧交加。她原本已生出毒念,拟将阿雪一掌打死,夺取功劳,怎料这丫头内功恁地浑厚,倘若情急拼命,自己未必能胜,心念电转间,忽又咯咯笑道:“阿雪,还比不比?”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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