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串串香串串都香

  谭东不顾唐婉的反对,还是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医生检查完了说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膝盖和胳膊上蹭破了点皮。用碘酒消了毒,谭东本来想让医生给唐婉包扎一下的,但唐婉坚决反对,说胳膊和腿上如果缠上两段纱布,她还怎么上街。
  谭东苦笑,在现在这些女孩的心里,美丽比健康更重要。
  知道唐婉无恙,终究是件开心的事,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城市,谭东的心情还是很快黯淡下来。唐婉不知道谭东的心事,笑嘻嘻地问去哪儿吃饭。
  谭东搀扶着唐婉走在街上,低头看一下她腿上的伤:“你的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去哪儿呢,我们还是就近找个地方吧。”
  在哪儿吃饭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唐婉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去海云街上吃串串香吧。”
  谭东怔了怔:“你不是不喜欢去吃那些街边的小吃吗?”
  唐婉笑了笑:“喜欢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也许我现在已经开始喜欢了呢?”
  谭东明白唐婉的心意,她是在试图走进他的生活。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单凭喜好,或者你想去做就能做好的。
  看着面前脸上荡漾着笑意的女孩,谭东心痛的感觉又生出来了。他怎么能舍得离开这样的女孩独自去往异乡,他又怎样才能将告别的话说出口?
  那就还是先去吃串串香吧。
  串串香有点像重庆的麻辣烫,都是将各种蔬菜与肉串成串任人挑选。与麻辣烫不同的是,串串香是店主将你选好的串子集中搁在一口锅里煮熟,然后装在小盆里,浇上高汤,再依食客的口味配上作料。
  唐婉以前从不在街边的小吃店里吃东西,但自从跟着谭东吃了一次串串香后,便喜欢上了这种小吃。
  现在,谭东跟唐婉就坐在海云街那家小店里,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小盆,盆里面是烫好的串串香。唐婉吃了很多,肚子又有了发胀的感觉。她拍拍自己的肚子,感慨道:“好饱。为什么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特别能吃东西?”
  谭东已经盯着唐婉好一会儿了,待她目光迎上他的,他又慌忙把目光移开了。他说:“以后不跟我在一块儿,你也要多吃点。我希望你能长得再胖点。”
  唐婉笑道:“怎么,嫌我瘦了?”她转念间,想起中午在电梯里见到那瘦子,便随口道,“你肯定没见过真正的瘦人什么样,你只要用根钉子就能把他挂在墙上。”
  唐婉住了嘴,因为她这时心里又有了那种不适感。或许是因为我吃多了吧,她想。可那种不适跟晚上下班时在电梯里的感觉一样,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了些恐惧。但是,跟谭东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没有人可以伤害自己,谭东会像传说中的王子一样,把任何胆敢走到她身边的魔鬼赶开。
  这样想,唐婉又开心起来。她这时才注意到谭东的神色有些异常,而且,他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唐婉说:“你今天干嘛背这么大一个包?”
  为什么要背这么大一个包?谭东恍惚了一下,一些愁苦在他的脸上稍现即逝。心里的痛感很快蔓延开来,还有些忧伤也适时地爬上他的额头,他想掩饰,可那些痛感与忧伤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在他眼里生了根,他再也没有办法将它们藏起了。
  唐婉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她抓住谭东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
  谭东默然,无言以对。
  唐婉摇动谭东的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底已现出些绝望的目光,因为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来没见谭东这么消沉过。她顿了顿,忽然变得平静下来,只是眼中涌上些晶莹。
  “你迟早会告诉我的,是不是,那么你就现在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吧。如果你不想让我担心,就告诉我。告诉我,好吗。”她说。
  能告诉她些什么呢?谭东依然保持沉默。他不能告诉唐婉他已经退掉了租来的房子,也不能告诉她他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城市,但是,无论怎么样,唐婉都会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他兜里装着明晨的车票,他将在明晨离开这个城市。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谭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历史,历史成为过去,只要时间不能倒转,纵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改变其中的一丝痕迹。有些时候,我们要很小心地把历史隐藏,因为有些历史如果在现实中出现,它便会成为一头猛兽,吞蚀掉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谭东现在就觉得自己与猛兽同行,除了远远离开,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但是,他不能把猛兽展现在唐婉面前。他爱唐婉,失去唐婉如果成为一种必然,他宁愿自己在她心里保持现在的感觉。许多年后,当唐婉已经从伤痛中摆脱开来,想起曾经发生在她生命里的一段恋情,她一定会生出些淡淡的忧伤,那时,她也一定不会忘记一个叫谭东的名字。
  这样,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谭东沉默着,他只能让自己狠下心来。其实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脆弱,因为他需要面对的敌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而自己这个敌人是杀不死的。
  人总喜欢用逃避来面对一些现实,而谁知道逃避其实是种多深的无奈?
  谭东最后对唐婉说:“我要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不再回来。”
  唐婉如遭重创,她呆呆地盯着谭东,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旋即,她眼中落下泪来,目光已变得冷漠。
  “你要离开我了吗?你答应要好好保护我的,一辈子保护我。现在,你忘了你的诺言了吗?你要丢下我不管了,你觉得保护我是件很辛苦的事了吗?”
  “不是这样!”谭东重重地道,“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话,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还能保护你?”
  “我不管!”唐婉连连摇头,叫得很大声,她的失态让她在这家串串香小店里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我不管,我要你这辈子都守着我!”
  谭东看着面前的女孩,满眼都是无奈:“也许,离开你就是保护你。”
  唐婉不说话了,就那么怔怔地瞪着谭东。她美丽的面孔这时有些扭曲,本来柔和的线条变得僵硬。她的头发刚才摇头晃乱了,有几缕沾上了些泪,横穿过脸颊。她的神情绝望夹杂着漠然,还有仇视,仿佛谭东丢下她,便是犯了天大的罪一般。而最终,漠然与仇恨都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有绝望。
  谭东惊异地看着唐婉神情的变化,觉得这一刻的唐婉变得陌生起来。也许并不是陌生,在他初见到她时,她便经常在眼中流露出这种绝望来,偶尔还间杂着漠然与仇视。
  还有恐惧。
  ——是不是在这个女孩身上,还隐藏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这一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谭东悲哀地想,这个夜晚终究会过去,自己终究会在明晨踏上离去的列车,与唐婉的恋情也必将成为历史。现在他只希望,许多年后,如果他有机会再次与面前的女孩在街上擦肩而过,她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
  今夜的天空有些异样,暗黑的云层背后,好像有些亮光时隐时现。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气息,那些温热与平日不同,它们好像有了形状,在空气中不断挤压着你,让你觉得郁闷和烦躁。
  谭东送唐婉回家的路上,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只半尺多长的大老鼠叽叽叫着从马路上横穿过来。唐婉惊叫一声,躲到了谭东的怀里。谭东也在瞬间,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女孩。
  谭东的怀抱像感觉中一样温暖且坚固。
  唐婉哭了,在谭东的怀中。那些细细的哭泣声让她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谭东轻抚她的后脊,发现女孩一直在轻微地颤栗。于是,谭东也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
  哭泣离谭东似乎很遥远了,唯一留在记忆中的哭泣好像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那个黄昏,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院里一个大大的坑,悄然落泪。在那土坑的位置,原本应该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
  在唐婉家小区的门口,唐婉转过身来面向谭东。这一刻,谭东忽然发现唐婉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表情。唐婉说:“不要走,在这里等着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事情解决后,就回来找你。”
  谭东刹那间慌张起来,他连连摆手,但嘴里只说出两个字来:“不要!”
  唐婉不再停留,转身就向小区里跑去了。谭东欲追,可唐婉跑得飞快,已经离他十几米远了。谭东在小区大门外徘徊,心内忽地也笼上了层巨大的恐惧。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究竟什么原因让他必须离开心爱的女孩,离开这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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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实在太瘦了
 
  那是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年龄不会很大,应该在三十岁左右。他穿着件黑色的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裤,像他这么瘦的人本不应该选择黑色服装的。这个男人真的很瘦,窄窄的肩、细细的腰,好像加起来不满一百斤的样子。男人留着三七开的分头,戴着副黑框眼镜,两边眼角有些下垂,看起来便满脸苦相。
  唐婉和袁莉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正在等电梯。
  那时候是中午一点多钟,唐婉跟袁莉在外面吃完午餐回公司。那个男人站在电梯口,脊背挺得笔直,听见身后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地走过来,脖子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转过头来看。
  袁莉是个活泼有些过火的小女生,去年夏天刚从学校毕业,平日在公司里干完活便四处乱蹿,叽叽喳喳没一刻安静的时候。袁莉上大学时曾兼职在电台做过主持人,两年下来练就了一张铁嘴。她刚到公司的时候,一些男职员见她模样长得漂亮,便有事没事往她跟前凑。她开始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待那些男职员以为可以由着劲调戏她的时候,她两片嘴唇只动了动,就让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们傻了眼。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袁莉一张嘴便是一套一套的,损人不用打草稿,而且拐弯抹角绕来绕去,明明把人损了,被损的人还恬着脸那儿笑,老长时间反应不过来。后来大家终于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厉害去了,大家都被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表象给骗了。自此以后,公司里再没有人敢来招惹袁莉。
  唐婉跟袁莉其实并不算很熟,但她却很喜欢袁莉的性格。她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冷美人,不苟言笑,总是适度地跟所有人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因而同事们渐渐地也忽略了她的存在。漂亮的女人虽然是怡人的风景,但现在的男人都很现实,他们需要的是那种可以揣在兜里带回家的盆景,所以,他们的视线总习惯停留在那些触手可及的女孩身上。
  让男人们敬而远之,或许是唐婉和袁莉惟一的共同点吧。
  在公司里,她俩很自然走到了一起。闲暇的时候聊会儿天,中午一块儿去紫竹林白领餐厅用餐,下班一块儿出门等电梯。其实她俩的交往也仅限于此,真正工作以外的时间还从来没有过往来。但即使这样,她们在公司其它人眼里已经是对很好的朋友了。
  这天中午,俩人又去紫竹林餐厅吃午餐,吃完回公司,在电梯口碰到了那个精瘦的男人。
  电梯下来时,前面那个精瘦的男人先进了电梯,袁莉跟唐婉跟在后头。那男人先进去后转过身来,袁莉跟唐婉进来时正好跟他打个照面。进来后袁莉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那男人看,连边上的唐婉都觉得她的目光太张扬了。唐婉想,就算她想盯着人家看,至少也得含蓄些吧。
  袁莉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他裹住身子的衬衣晃晃悠悠的,皮带勒到了最后一个扣眼,还显得松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能从腰上滑落下来。还有那男人的脸,下巴尖得像一把椎子,两颊深凹进去,鼻子便显得特别的挺,眼镜显得特别地大。
  袁莉这小姑娘调皮惯了,你盯着人家看就好好看吧,后来她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男人不自在起来,身子往边上侧了侧,试图避开袁莉的目光。谁知道他的身子转,袁莉身子也跟着转了转。那男人低低地咳嗽一声,面上便泛上了层红晕,目光闪烁着回望了袁莉一眼,又赶忙移开了视线。
  这回袁莉笑得更开心了,她拉着唐婉的手,身子都笑得乱颤起来。
  唐婉皱眉,把她的手往下拉了拉,低低地说:“好了好了,别笑了。”袁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吗,我想到了去年秋天我一个朋友的事。我那朋友去年刚买了辆摩托车,成天骑着到处乱逛。后来有天晚上刮大风,他车子骑得飞快,打我身边过去了都没瞧见我。正好前面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我眼睁睁看着他骑着车在路口停下,然后慢慢地——”袁莉身子缓缓向唐婉那边倾斜,两只手做扶车把的姿势。
  “他就在我前面一点点地倒在了地上。”唐婉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会倒在地上?”袁莉瞟了身边那精瘦的男人一眼,像小鸡啄米样点着头,眉飞色舞地道:“我那朋友实在太瘦了,车一停下,他就被风吹倒了。”唐婉想憋没憋住,手捂着嘴也嗤嗤笑出声来。
  那男人怔了怔,满脸涨得通红,有心想发作,但又胆怯地说不出话来。这时正好电梯停下,到了唐婉跟袁莉公司所在的楼层,两个女孩笑呵呵地出了电梯。就在这时,袁莉忽然转身,说了句让唐婉意想不到的话。
  袁莉说:“我那朋友今年更瘦了,他女朋友想要治他,只要用枚图钉就能把他挂在墙上。”电梯门缓缓关上了,那男人煞白阴沉的面孔消失在电梯内。两个女孩这时再没有了顾忌,连唐婉都笑弯了腰。
  袁莉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都可以送去动物园展览了。”唐婉也说:“他真的太瘦了,瘦得都有点病态了。”俩人说着话回到公司,袁莉又兴奋地把刚才那男人的模样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有几个同事不相信袁莉的话,指责她变着法儿侮辱男同志,袁莉便拍着胸脯要领着大家到楼上去找那男人。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上班时间,大家开始工作,关于那个精瘦男人的话题便算结束了。唐婉和袁莉也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谁还有精力把心思放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她们没有想到,当她们离开电梯的时候,面色惨白精瘦的男人忽然开始全身震颤,他好像自己都无法控制这种颤栗。他的两只手无力地垂下来,双肩微微耸起,震颤中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后来他扶住了电梯的内壁,慢慢蹲了下来,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睛里透出绝望的目光。
  电梯停下,进来的人看到他的模样,关切地上前询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精瘦的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飞快地奔出电梯,直奔最近的一个卫生间而去。
  在卫生间里,他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吐了好长时间,但却没有吐出多少东西来。他最后停在水池前,捧了水泼在自己的脸上。镜片上沾满水珠,他取下眼镜,模模糊糊看到前面镜子里是一个瘦得不成人形的人。
  他又接着开始呕吐起来。

  傍晚的时候,唐婉惦记着谭东要来接她,早早就收拾好了等待下班。墙上的钟刚过六点,她便跟同事们打声招呼出门。路过袁莉那格子间的时候,袁莉头也不抬地冲她摆摆手算是道别。
  袁莉手上有份企划案要做,下午工作的时候,她又跟几个同事聊了会儿天,耽误了些时间。而这份企划案是主任明天出差要用的,所以她今晚一定得做完发到主任的电子信箱里。
  其实就算她做完了工作,也不过是和唐婉一块儿下楼,然后便在公司门口各奔东西。现代人的关系似乎变得越来越微妙了,特别在一些大公司里工作的人。他们总在竭力维持一种随和愉快的关系,但其实每个人都替自己蒙上了层屏障,不让别人离自己太近,自己也不会走近别人。
  而当这种关系成为习惯后,它又似乎被所有人忽略了。
  唐婉等电梯的时候,想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瘦子。这时,她心里忽然有了些怪怪的感觉。想到那个瘦人时,她不再觉得可笑,而有种极度的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吃饭时听别人说及恶心的事,或者从街上回来,发现自己新换的衣服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唐婉忘不了自己有一次去电影院,回来后直到晚上睡觉,才发现裤子上屁股的位置,粘上了一块口香糖。口香糖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她试图把它取下来,但它牢牢地粘在裤子上,总也弄不干净。那天晚上,唐婉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拼命地洗,拼命地搓,拼命地揉,可那块肮脏的口香糖还有薄薄的一层粘在裤子上。
  后来唐婉在卫生间里打翻了盆,自己又被地上的水滑了一跤,她摔倒在地板上,膝盖都出血了。她就那样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家里人在外面敲门,她也不开。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夜好像很深了,家里人都已睡去,唐婉不哭了,她把眼泪抹干,一点点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让自己赤着身子站在淋浴下面。
  那些冰凉的水落下来,她的肌肤骤起一阵痉挛,她环抱双臂,却把面孔仰起来,向着水流的方向。
  唐婉有着完美无瑕的身体,纤细的腰肢、高耸的**,修长的四肢,如玉般细腻白皙的肌肤。水珠落在身体上,飞快地溅开,或者缓缓滑落。因为有了水的滋润,身体呈现出一种晶莹的质感,那些优美的线条盛载着饱满的水珠,像清晨玫瑰花瓣盛载着露珠。
  只是这身体长时间被冰凉的水冲刷,在后来变得异样的苍白。
  夜凉如水,唐婉的身体如冰样寒。
  电梯里的唐婉想起往事,不禁瞬间感到了些许寒意。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些不可触碰的角落,时间可以将这些角落覆上伪装,但你必然有些时候,会感受到那角落里传来的真实的感觉。这样,你就会慌张,就会恐惧,就会无处可逃。
  唐婉心情莫名地黯淡下来,也许并非莫名,但至少在此时,黯淡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唐婉想这都是因为中午见到的那个瘦子。这时,那个瘦子的样子又在脑子里出现,苍白得异样的面孔、深陷的双颊、黑框眼镜背后阴沉不定的目光,还有他后来面对袁莉时那深深的无奈,以及电梯门关上时,他闪烁不定的眼神。
  唐婉摇摇头,竭力想摆脱开那个瘦子的影子。
  这时正是下班时间,唐婉忽然觉得电梯里有些异样。平时这个时段,电梯里几乎是人满为患,经常有人因为超员没法进来。而今天电梯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电梯里不锈钢的内壁四处都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些影子模模糊糊的,有些失真,影影绰绰得像一些蠢蠢欲动的鬼魅。
  唐婉背靠在壁上,重重地喘息,一些久远的恐惧这时毫无疑问再次俘掠了她。她现在只盼望电梯里能再进来一些人,或者能下行得快些快些再快些。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恐惧人群的,恐惧把自己置身在许多陌生人中间,但这时候,她却对人群生出那么多渴望。还有阳光,还有喧闹,还有许许多多她曾经避之犹恐不及的事物。
  电梯停下,唐婉飞快地奔出去,穿过大堂时没有丝毫停留。夕阳的余辉从大厦顶部斜射过来,路对面的建筑在唐婉眼中灼射着夕阳的光茫。
  那正是她所需要的,那些光茫让她迫不及待起来,何况,她还知道,路对面有一个她爱的人在等着她。
  唐婉的身影从旋转门里出去了,她没有看到大堂西边的楼梯口,正有一双眼睛迸射出些忧伤,紧紧跟随着她。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还穿着他黑色的上衣和裤子。
  他太瘦了,他不该选择黑色的服装的。因为瘦弱,他的衣袖全放了下来,衣领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楼梯口照例是大堂最阴暗的地方,他的脸色在阴暗里便愈发苍白——白得有些扎眼。
  他望着唐婉的背影,眼里流露的是那么浓的忧伤。如果不是因为他戴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那么这种忧伤或许还会更浓些。
  ——他跟唐婉素不相识,只在电梯里见过一面,他为什么会为唐婉忧伤呢?
  他走出楼梯口,本来挺拔的脊背佝偻了些,仿佛置身在明亮处是件很让他头疼的事。他的眉峰皱起来,但却毫不迟疑地向着门的方向走过去。
  瘦子走路很奇怪,你一眼看过去,会觉得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每迈出一步都似乎要思索一下,所以步伐很慢。但他个子很高,精瘦的两条腿很长,一步迈出的距离赶上别人一步半,所以他前进的速度却很快。
  瘦子已经走出旋转门,他就站在大厦的台阶上,看到了唐婉被车撞倒的场面。那瞬间,他眼里的忧伤及时地又浓郁了几分。甚至,他都不忍心像许多围观者一样上前查看唐婉的生死。
  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死亡是否也会和她外表一样美丽?
  他站在台阶上迟疑了一下,因为地势略高,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谭东一拳打倒司机,俯下身去。这时,围观的人把谭东和唐婉围得更紧了些,他没有办法看到谭东抱住唐婉后的情景。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种既定的结局已经发生,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时候,除了忧伤,一个旁观者还能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他所想。
  他看到谭东抱起唐婉时,整个人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他睁大了眼睛,接着便看到唐婉挣脱了谭东的怀抱,自己笔直地站在人群中间。
  ——被车撞倒的唐婉居然会毫发无伤,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喘息开始加重,觉得有些力量在体内翻涌。
  唐婉毫发无伤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车子在撞到她身体之前便停住了,而她因为恐惧,下意识地向着车驰的方向倒去,又因为惊吓过度,这一倒之下,人便昏了过去。
  那边的司机抚着鼻子,鼻血抹在他笑嘻嘻的脸上。
  围观的群众表情不一,有的欣慰,有的失望,还有的上前问长问短。谭东和唐婉显然都不太适应在这种情况下成为焦点,唐婉目光转到谭东身上,谭东明白她的心意,拥着她分开人群,拦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很快就离开了现场。
  唐婉离开了,那个精瘦的男人还站在台阶上不动。虽然隔着一层镜片,但他眼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了。失望与忧伤一起在他脸上呈现,他的表情便有些怪异,经过他身边的一些人便用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但旋即便收回了目光,匆匆而去。
  精瘦的男人胸口起伏不定,他面向渐渐散去的人群,老僧入定般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终于下了台阶,向前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却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夕阳西沉,终于消失不见,西天绚烂的云霞也被渐浓的暮蔼驱散。继而华灯初上,满街的霓虹都在一瞬鲜亮起来。夜晚来了,城市活在夜的荒靡之中了。
  袁莉做完那份企划案,发到主任的电子信箱里,便算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她慵懒地长长伸个懒腰,发现公司里除了她已经没有了别人。偌大一个办公室里,只有她格子间的台灯还在亮着。她嘴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发泄了一下情绪,便从包里取出化妆包补妆。
  漂亮的女孩总是特别在意自己的容貌,反而是那些模样一般或长得丑的女人才懒得妆扮自己。袁莉嘴里哼着歌,在脸上折腾了足足半个小时。现在虽然夜已经来了,但天却还不算太晚,习惯夜生活的人,总会把夜当成自己最好的装饰。
  袁莉最后选择玫瑰红的唇膏抹在唇上,她的人立刻看上去又妩媚了几分。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外头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奇怪,好像比一般人走动的速度要慢了半拍。她凝神听了一下,脚步声便消失了。
  或许是别的办公室有人刚刚离开吧。袁莉想。
  袁莉离开办公室,等了半天电梯才上来。这时候大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进了电梯,她身上忽然感到一丝凉意,好像哪儿有一阵风掠过她的身体。她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电梯,笑了笑。这电梯里怎么会有缝隙呢,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念头。可是,身上的凉意却那么真实,她甚至低头就能看到裸露的胳膊上生出的鸡皮疙瘩。
  更奇怪的是,这时她的心里像唐婉进电梯时一样,忽然想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惨白脸的精瘦男人。那个男人实在太瘦了,那么瘦的男人生在这世上估计也没多少用处了,袁莉想,谁要是找那样的男人做男朋友,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灾难。幸好自己跟那男人没有任何关系,大家只是擦肩而过,或者以后在这电梯里还能再碰上,但袁莉决定以后坚决不再看那男人一眼。
  因为这时想到那男人,她心里的凉意便重了些。
  袁莉摇摇头,想把那精瘦的男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可那张惨白的脸却仍然在眼前晃动。袁莉想我这是怎么了,干嘛老想那个人呢。于是袁莉就让自己想呆会儿到哪里去吃饭,公司一个同事说南极路上才开了家“豪客来”牛排店,听说牛肉都是从美国进口的。袁莉就想呆会儿去豪客来吧,可去豪客来也得等电梯停下,今天电梯下行得好像特别慢。
  袁莉最后忽然又想到,当电梯停下,那个惨白脸的精瘦男人会不会在电梯口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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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倾听操场上的歌声
 
  学生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试,这天晚上的校园里,到处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息。人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沙博骑车赶到学校时,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在校门前的水泥路上,沙博知道他们一定为今晚安排了丰富的节目。虽然假期还没有真正到来,但结束考试,已经让学生们彻底得到了解脱。
  沙博骑车往电教馆去,路上有认识他的学生主动跟他打招呼,有些调皮的学生还冲上来拍他的肩膀。沙博微笑着跟这些学生说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把他也当成这所学校的学生,但事实上,沙博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年前才来到这所地方大学,被分在学校电教馆。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刁钻古怪,他们在网上可以汲取到无限多的知识和能量,这常常逼迫沙博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否则,一不留神,他就能让这些孩子给灭一道。沙博在电教馆里有自己专用的电脑,那是整个校园局域网的服务器。有一次,沙博正在服务器上搜索一些资料,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个女生叫她。他当时也没多想,就过去看她碰到了什么问题。
  女生问了他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沙博说了半天她才明白。沙博便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孩子上网好像除了聊天,其它什么都不懂了。
  那天沙博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坐在他的位置上,正在服务器上摆弄着什么。沙博快步走过去,那男生便也知趣地站了起来,嘿嘿一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沙博当时心里就疑惑了一下,他认识这男生,知道他是个玩起来不要命的主儿。但他仅仅是疑惑了一下,因为那男生随即便离开了。他坐下来检视了机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但第二天,在学校的网站论坛里,他当天晚上跟才认识的一个四川小姑娘的聊天记录,竟然被全文贴了出来。
  人在网上必然会跟现实里有所不同,沙博是老网虫了,他聊天的水平自是非同凡响。那晚他跟四川的小姑娘极尽风花雪月之词,在论坛里贴出来的聊天记录里,什么数星星、看月亮、吹海风、洗海澡,把大家逗得哈哈笑作一团。沙博开始不知道,好奇地凑到一台电脑前,那脸儿立刻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沙博稍微想了一下,便知道问题肯定出在那身材高挑的学生身上。他在自己被那穿工装牛仔裤女孩叫过去的时候,在服务器上做了手脚。
  沙博知道网上现在这类远程控制的小软件有很多,操作起来也不复杂,但却非常实用。他回去仔细检查了服务器,才知道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在他机子里装的是著名的“冰河”。
  “冰河”是一种在网上流传最广的远程控制软件,它可以将所在机器的使用情况,一览无遗地发送到操纵者的电脑里。沙博对“冰河”并不陌生,当年他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便曾用“冰河”捉弄过别的同学。
  但这回他是打一辈子雁让雁给啄了。
  沙博的聊天记录并没有破坏他的形象,相反,更多的学生从那个帖子认识到了这个老师原来还是这么有趣的人。再加上沙博帅气的模样和一米八的身高,更是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但沙博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待那高挑男生和工装牛仔裤女生再来时,便把脸板住了,对他们不理不睬的。
  然后,一天傍晚时,那高挑男生和工装裤女生一块儿找上了他,还有其它一拔五六个学生,他们邀沙博一块儿去校外一家小酒店里吃饭。
  沙博那次推诿了一番,还是跟他们去了。但他临去前瞪着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小心翼翼地道:“你不会又下了什么套儿等着我吧。”沙博的话惹得那几个学生哈哈大笑,那高挑身材的男生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说:“放心吧哥们,再有套儿那也往别人脖子上套了,没你什么事。”沙博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些学生压根就没把他当老师。不当老师那就不当老师吧,自己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沙博心里头想想学校里那些成天板住了脸跟十三不靠似的老师,就觉得惨不忍睹。他相信自己无论在学校里呆多少年,都不会变成那样。
  那一次,沙博知道了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叫杨星,穿工装牛仔裤的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叫小菲。他们俩从进校第一年就凑到了一块儿,平时除了上课睡觉,其它时间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俩人性格都是那种活泼离谱型,到哪儿都能把人逗得乐不可支。沙博跟他们相处得久了,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俩孩子。他们最让沙博钦羡的是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杨星对小菲简直言听计从,不管任何场所任何时间,他都能找到向小菲大献殷勤的机会。俩人一块儿过马路,即使在马路中央,杨星发现小菲鞋带开了,也会立刻蹲下身,非常仔细地为她系上鞋带;有时候同学们开他俩玩笑,有人大声冲杨星叫:“杨星,摆个造型!”杨星听了便会立刻跪下一条腿,抱住小菲的双腿,做出求爱状;俩人逛街,小菲只要稍微露出些疲倦的神色,杨星便会把俩人的包都挂在脖子上,把娇小的小菲背起来逛完整条街。
  沙博有时想,十七八岁的年龄或者还不懂得爱情,但相爱的人只要能让自己和对方快乐起来,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这学期期末考试前夕,市里到处都在流传着要地震的消息,虽然有关部门在报纸和电视上都否定了这种传言,但传言就是传言,比任何媒体都要深入人心。一时间,这城市显得有些人心惶惶,学校里亦是如此。很多住校的学生,晚上睡觉都按民间的土方子,在桌上倒立一只酒瓶,还有些男生,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篮球场上。反正是夏天,一边睡觉一边数星星看月亮,也是件美事。
  现在终于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老师和学生都有些疲倦。老师们可以安心好好歇息了,而学生们疲倦之余,却都异常兴奋,因为即将迎接他们的,是将近两个月的假期。
  这晚沙博回到学校,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学生们三五成群结伴离开学校去庆祝,操场上花园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隐隐的身形,还有些胆大的孩子甚至在楼道卿卿我我,窗户洞开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处处可见笑闹作一团的学生。
  沙博被这种欢快的氛围感染,心里头一下子觉得愉快了许多。
  电教馆里,上网的学生排起了队。沙博巡视一圈,没有发现杨星和小菲,便猜想他们今晚不定到哪里去疯了。他到服务器跟前坐下,打开QQ,发现那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忘忧草说她生活在一个叫做沉睡谷的小镇。沙博翻查了中国各省的地图,都不能找到那个小镇的所在。后来忘忧草告诉他,沉睡谷在某省西南的一座山谷里,因为远离城市,所以像一个被人遗忘的桃源。
  关于沉睡谷,忘忧草有过这样一番描述。
  沉睡谷的两边有两座蜿蜒的山脉,两山相距不过两公里,小镇便座落在两山的夹缝里。沉睡谷风景如画,常年绿树如荫,小镇两侧的山上,是一片片望不到边的葡萄园。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山涧里流下,将宽不及两公里的小镇分成了两块,河上是座铁索木板桥。每当清晨时分,小镇上飘荡着浓重的雾气,铁索木板桥隐在了雾里,桥上的人们便仿若凌空漫步一般。小镇的建筑多古朴,材料多是就地取材,选用大块条石,所以房屋看起来显得粗壮结实,而且家家墙高逾丈,因为年代久远,墙壁上满是苔痕。多年前,小镇过着农耕的封闭生活,几乎家家都靠种植葡萄为生,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但温饱问题却还无忧。直到几年前,小镇办起了葡萄酒厂,接着修起了公路,封闭的小镇一下子向世界敞开了大门。小镇原始而温和的风貌吸引了很多游人,渐渐发展成为一个景区。只是小镇主要以葡萄酒业为主,旅游只是小镇的副业,所以并没有过多宣传推广,但小镇因此变得热闹起来。小镇的街道上开起了各种商店,很多人家办起了旅馆。两年前网络也在小镇上悄然出现,更让小镇上的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沙博对忘忧草说,他现在对那个小镇也充满了向往。其实沙博自己知道,他向往的不仅是那个小镇,还有小镇上一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
  他看过忘忧草的照片,一个像她描述的小镇样不沾尘埃的美丽女孩。
                 
  半夜的时候,各种酒瓶都倒了。
  有些酒瓶倒立在桌子的边缘,倒下后便摔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多少学生那一刻惊醒,他们需要稍事停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快跑啊,地震啦!”学生宿舍楼里响起第一声尖叫,接着更多的学生尖叫起来。
  很多学生根本没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他们是被一声声尖叫惊醒的。醒过来时,宿舍楼晃了晃,一些零碎的东西从高处落了下来。地震终于成为一件事实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学生们嘴里大声呼叫着从宿舍楼里涌出,有些男生还光着膀子,女生还穿着睡衣。这么多人一块儿往外涌,混乱那是免不了的。沙博在自己宿舍的窗口,看到像蚂蚁样的学生一齐向操场涌去,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眼熟,像一些美国灾难片或者国产战争片中的难民溃逃。
  沙博逃到操场时,操场上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学校操场正好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此刻三千多学生全都挤在上面,连操场边上的跑道都坐满了人,景象蔚为壮观。这时学校老师已经按班级把学生组织起来,但还有些学生在四处乱蹿。人多胆壮,地震的恐慌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聚在一块儿的学生嘻嘻哈哈好像在搞聚会一般热闹。
  沙博站在操场边缘,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不是学生,无法站到学生一边去。同时,老师们又觉得他太年轻,他们在忙忙碌碌的时候显然又忽视了他的存在。沙博惶惑了一会儿,茫然地看着操场上黑鸦鸦的人群,接着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他赶快蹲下身,两只手使劲抱着脑袋。他感觉有人从后头揽住他的肩膀,他赶忙摆摆手,示意那人别动。
  他听见杨星笑嘻嘻的声音道:“让地震给震伤了?”他没理他,继续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到杨星跟小菲幸灾乐祸地站在身边,脸上还带着笑意,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
  沙博没好气地说:“哪有空地替我找一个,没看我这儿不舒服吗?”杨星嘿嘿一笑说:“我还找地方呢,这操场上哪有地方,你要真不怕死,我带你回宿舍得了。”沙博连连摇头:“那我还继续蹲这儿吧,不舒服总比把小命撂了强。”说着话,杨星和小菲还是过来扶住沙博沿着跑道往前去。沙博的眩晕渐渐消散,但杨星和小菲却在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
  小菲说:“老沙你刚才怎么了,不会看上哪家闺女没得手才痛苦成那样吧。”杨星也跟着添乱:“老沙你就直说吧,哥几个一定想办法成全你。”沙博甩甩胳膊,摆脱俩人的搀扶:“你们跟我正经点,怎么说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这操场上多少人在看着呢。”杨星小菲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不言语了。
  沙博也沉默了,对于适才的眩晕虽然早就习惯了,但是每次眩晕发生时,他仍然会止不住心慌。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无缘由的恐慌吧,沙博一个朋友已经结过婚有了孩子,他跟沙博同学那会儿,最担心的是自己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畸形。对他的担心,沙博送他四个字——杞人忧天。事实上数年之后,他的儿子出生,健康得很,他也对自己早些年的担心哑然一笑。沙博还有一个朋友,只要坐在马桶上,一只脚便会习惯性地哆嗦,他因而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这个秘密一直深藏在他心底,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敢去医院检查。数年下来,他的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对自己身体的每一点异样都心悸不已。后来他身体真的不行了,被送进了医院。彻底检查过后,医生说他身体没有问题,只是患上了精神郁悒症。
  沙博当然希望自己的恐慌也是多余的,但每次眩晕发生时,他都无法摆脱那种无缘由的慌张。在眩晕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即使闭上眼睛,似乎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陌生的场景。他坚信是自己眼睛看到的,而不是脑海中浮现的幻觉。那些场景大多杂乱无章,如浮光掠影般理不出个头绪。但也有一些时候,眩晕中看到的东西清晰可辩,最古怪的是他高考前夕,他在蓦然而至的眩晕中居然看到了一张试卷。之后他无需太刻意地回忆,还是能记起那试卷上的两道论述题。高考中,那两道题赫然便出现在了高考的试卷上,他没有感到欣喜,只是无缘由地恐慌。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而未知本身,便足以让人感到恐惧了。
  那种眩晕自他记事起便跟随着他,每隔上一两个月便要发生一次。
  沙博为此伤透了心,他不能把这事对任何人说。他不想让人把他当成一个怪物。
  这晚杨星小菲跟沙博在一堆学生边上终于找到一块空地,三人席地而坐。杨星小菲想逗沙博说话,但看沙博脸色有些难看,很快便不管他了,俩人自顾嘻闹起来。沙博坐那儿想了会儿心事,转头时,看到小菲已经枕着杨星的腿睡着了。这俩孩子到哪儿都没肝没肺的样子,在这种地方居然说睡就睡。杨星的脑袋耷拉着,嘴角还流着一丝涎水。
  喧闹的操场此时已渐渐沉寂,学生们大多已经睡去。沙博看到有些大胆的男生正从宿舍楼的方向跑过来,肩上扛着被褥。这些被褥后来铺在了一些女生的身下。更多的学生背靠背相互支撑着身体,已经没有了男女的分别。
  这景象让沙博心里有了些莫名的感动,特别是有些穿着睡裙的女孩蜷缩着身子,似不胜夜的凉意时,一些男生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到她们身上,而自己则光着膀子缩作一团。
  夜空幽蓝幽蓝的,却没有月亮,一些黑色的云层掩映其上,几颗微弱的星辰执着而虚弱地发出些幽光。困意渐渐袭来,沙博竭力回想适才晕眩时看到了什么,但一切都已变得模糊。沙博并不担心记不起晕眩时看到的内容,因为按照经验,那种晕眩一定会再度发生。
  既然冥冥中的力量要暗示你些什么,那么它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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