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芹约了李中孚出来。
    中孚一早就到,喝着啤酒等她。
    诺芹坐下来就说:“看到新闻没有,张端麟派驻伦敦,但愿我也有执到这样好戮的
机会。”
    “他可不是那样想,他当刺配边流放。”
    “由此可知做官只在乎威风。”
    “说过时事新闻了,诺芹,也该给我一个切实的回复了。”
    “是。”
    她轻轻把浅蓝色小盒子推到他面前。
    他十分意外,“想清楚了?”
    诺芹点点头。
    那失望,也不会比以为可以升职而结果没升更大。
    诺芹忽然听得他说:“股市升上去了。”
    她扬起一家眉。
    “大家都在看一万点。”
    诺芹仍然不明白。
    “失业率也在五巴仙之处稳定下来。”
    咦,怎么说这些?
    “所以,你拒绝了我。”
    诺芹一愣。
    “时势有转机,人心活络,不甘心安顿下来。”
    啊,两者之间的关系可以写一本论文。
    “假使股市直往下,跌至五千点,恐怕,你不会把戒子退还吧?”
    诺芹温和地说:“什么,叫一个城市的经济崩溃来成全你的婚姻,那岂不是成了倾
城之恋。”
    “回答我。”
    诺芹不肯说。
    五千点是不够叫她低头的,三千点也许,届时人心惶惶,受到冲击,可能就此遁入
小家庭。
    他轻轻取回指环,小心放入口袋里,那是他两个半月的薪水,他的入息已过六位数
字。
    诺芹说:“祝我好运。”
    “你那么聪明,毋需好运。”
    “吝啬。”
    “那一向是我最不讨女性欢心的缺点。”
    诺芹站起来,“我还有点事。”
    “我们再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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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挑选的读者来信:“文思与文笔两位,我今年四十四岁,孀居,寂寞,非常
富有,想征求男伴,陪我游山玩水,以及打理业务,男方年龄由四十五岁至七十岁不
拘。”
    诺芹这样回答:“业务交给专业人士,金钱交给银行,你的游伴年龄应该降至廿五
至三十五岁之间,经过那么多,你还想对牢秃顶肚腩?别再作贬自己,男人的精力一过
廿五已经开始衰退,玩不动的玩伴,要来作甚。”
    七十岁,诺芹哼一声,疯了,好做太公了。
    文思的回答:“由此可知一些女性仍然受教条规限,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什么理由
男伴年纪一定要比你大?放开怀抱出来享受人生,他不但要高大英俊,身段好,够幽默
感,而且必需有智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两封信一注销来,给读者中卫道人士骂个狗血淋头。
    文思问诺芹:“如果是男人征求女友,你会怎么说?”
    “我会劝他选一个年纪相仿,温柔敦厚的女性作伴,年轻的美女通常为着利益而来,
达到目的即去,徒惹伤悲。”
    “男女选择有别。”
    但是女性为什么不能享受生活呢,女人也只不过活一次。
    要是庭风愿意找一个年轻的男伴,她举双手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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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
    又一个意外,文思竟不是华裔。
    岑诺芹张大了嘴。
    “难得的是身为中英混血儿两边学问都那么好。”
    “是,”诺芹答:“我明年去看他。”
    “说不定会有意外发展,全靠缘份。”
    伍思本语气平和,十分可亲。
    “思本,多谢你照顾我。”
    “什么话,诺芹,祝你更上一层楼。”
    “谈话到此为止。”
    伍思本那样看得开,算是英雄,她把人情世故估计得好不准确,完全知道岑诺芹找
她是为啄什么,爽快和盘托出,打开谜底。
    她甚至不会要求一顿茶。
    仍然同从前那样洒脱磊落,她会再上去的。
    诺芹再把维多利亚大学的资料找出来看,啊,找到了。
    杰克列文思顿,年三十二,九六年加入维大……真没想到文思会有一个那样普通的
英文名字。
    现在,她完全知道他的底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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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芹写到凌晨才收笔,躺在床上,半明半灭间,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多日来的疑团终于在利那间打开。
    难怪信箱开头的时候文思对她的意见如此反感,因为他完全没有共呜,因为他根本
不是女人。
    文思是男人,他对人对事的观点角度完全不同。
    诺芹长长吁出一口气。
    真相大白。
    她有点啼笑皆非,岑诺芹这个时髦独立的女子原来对牢完全陌生的男子诉了那么久
心声,他在明,她在暗。
    喂,文思,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男人?
    他一定会回答:“由此至终,我有说过我是女人吗?”
    一个男人,好端端怎么跑来主持信箱?
    他的答案:“信箱主持难道是女性专利?”
    他是个辩才,难不倒他。
    诺芹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真刺激,且别让他知道她已发现他的身份。
    她终于忍不住,拨电话给伍思本。
    电话响了很久,诺芹以为她已搬走,电话已经取消,刚想挂断,有人来听。
    诺芹连忙说:“打扰你了,我是岑诺芹。”
    对方像是很高兴,“诺芹,许久不见。”
    “可以出来喝杯茶吗?”
    “我现时在工厂区办公,穿戴比较随便,不出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聚聚旧。”
    对方笑了,“你叫思本才对,如今世界,人一走,茶就凉,你肯联络我,算是好
人。”
    诺芹喊一声惭愧。
    “你们那信箱十分成功呀。”
    “是你的创思。”
    她并不居功,“人心寂寞,找个对象倾诉一下,有什么比写信给信箱主持人更安全
呢。”
    “我与文思也不再争吵了,过些时候,或者去探访他。”
    “不吵不好看,当初我叫他故意与你唱反调,就是想营造一种气氛。”
    “你的主意成功,当初怎么找到文思?”
    “他是我大学里的师兄,有事求他,一说即合。”
    “他中文程度相信好。”
    “可不是,真看不出是个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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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先听姐姐电话。
    “树叶全落尽了,昨日降霜。”
    “听上去十分浪漫。”
    “正在物色房子。”
    “树木太多,需剪草扫叶。”她提醒庭风。
    “园工可以每星期服务。”
    “对,你是富户,毋需自己动手。”
    “涤涤已报名上学。”
    “什么,”诺芹大吃一惊,“不是说度假吗?”
    庭风不出声。
    “喂,回答我呀。”
    “不,暂时不回来了。”
    “呀,刮够了,连本带利一走了之。”
    “你说什么?”庭风恼怒,“你益发疯癫了。”
    诺芹挂断电话。
    气头上,她这样向文思诉苦:“表妹已决定拒绝那头婚约,个人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而走毕人生,嫁给那种志不同意不合的人,将来会吃苦。”
    诺芹用手撑着头,写了一整个晚上小说。
    深夜十二时,文思的答案来了,“表妹那样聪明的人,竟要考虑那么久,才明白到
不可能嫁给她不爱的人,你说多么奇怪。”
    文思说得对,诺芹颓然。
    “同表妹说:良缘终于会来临,切勿担心。”
    “这种安慰好似太浮面。”
    “当然,我不会算命。”
    “唉。”
    “在写什么?”
    诺芹不回答。
    “读者爱看的小说?”
    诺芹说:“我从来不知道读者想看什么,是我先写了我要写的故事,他们选择了
我。”
    “说得好,有宗旨。”
    “文思,我想来采访你。”
    “我住得比较远。”
    “我有亲人在温埠。”
    “真是谁没有呢,都过来了。”
    “你不会拒绝我吧。”
    “只怕你要失望。”
    诺芹忽然问:“岂有豪情似旧时下一句是什么?”
    “花开花落两由之。”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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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太太最夸张的时候三个女佣一名司机,最爱讥笑家母不懂吃鲍鱼,一世住屋
郊。”
    “你怀恨在心?”
    “不,但是我不会借钱给她。”
    诺芹不能说李中孕不对,他完全有权运用他的私人财产,况且,夫子说过,以德报
怨,何以报德?”
    “相信我,诺芹,我前半生的节蓄,还不够她家半年花费。”
    李中孚又变回老好李中孚。
    “诺芹,你刚才说什么豪情?”
    “刚才那位老先生,是你下属?”
    “明年好批他退休了,还想延期呢,说幼子只得十六岁,未上大学。”
    “你不打算帮他?”
    “他就是树大有枯枝中的枯枝。”
    这口气在什么地方听过?呵是,伍思本、关朝钦,都曾经如此权威。
    诺芹微微笑。
    只要有一点点权力在手,立刻发挥到尽头,不顾后果,前程尽丧,在所不计。
    诺芹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我还有半小时就可以陪你喝茶。”
    “不,你工作重要。”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次造访直接帮她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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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乘车到山上,走进政府机关那刻板、毫无装修的办公室。
    诺芹还是第一次来。
    只见办公厅坐满满,黑压压一片人头,说出李中孚名字,有人带她到一角等。
    一间板隔房房门虚掩,可以看得见李中孚正在讲电话。
    他没看见她。
    工作岗位上的他另外有一个样子。
    他板着面孔,脸皮有点紫茴色,忽然像老了十年,煞有介事,一本正经。
    他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显然是他下属,年纪比他大,却得不到他的尊敬,他一味
在电话中闲谈,没有挂断的意思,任由那人坐冷板橙。
    诺芹真没想到这世人颂赞的老实头李中孚还有这样的一面,不禁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这笔款子不是小数目,你另外找人想办法吧。”
    终于放下电话,他顺手抄起一份文件,摔到桌子上,铁青着脸同下属说:“你去看
仔钿!”
    那人一言不发,取过那迭纸,低着头离开房间。
    诺芹张大了嘴,哗,这么有官威,简直不是平日她认识的李中孚。
    两面人最可怕,可是,谁没有两副嘴脸呢,读者要是见过岑诺芹与老板讨价还价的
腔调,还会有兴趣看她的爱情小说吗?
    不过,诺芹仍然非常吃惊,她小觑了李中孚,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实在大好。
    这时,他忽然看到了她。
    诺芹穿着蛋黄的套装,整个人的亮丽为灰暗的办公室带来一丝金光,他表情立刻变
了,似更换面具般迅速,满面笑容地迎出来。
    “你怎么来?”
    “想给你惊喜。”
    结果自己得到无限惊奇。
    “进来坐,地方简陋。”
    这并非谦虚之词。
    “你没戴上指环。”
    诺芹却问非所答:“中孚,岂有豪情似旧时下一句是什么?”
    不出所料,李中孚一怔,“什么是什么?”
    诺芹又换了题目,“刚才你同谁通电话?那人似问你借贷。”
    “呵,你来了已那么久?”
    十分钟而已。
    “那人是我表姨。”
    “她手头不便?”
    李中孚微微一笑,“诺芹你不必理会他们。”
    “亲友有困难,不应当帮忙吗?”
    “诺芹,在过去十年,有许多人吃喝嫖赌,气高趾扬,专门耻笑节俭朴素的亲戚,
这种人一头栽倒,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诺芹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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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真机里有讯息。
    “早,你好。”
    诺芹回答:“像你这般有智能的人,是否全无烦恼?”
    “你对我估计过高。”
    “最近将来,会否返来探亲?”
    “恐怕不会。”
    诺芹忽然问:“可怜高堂明镜悲白发下一句是什么?”
    “朝如青丝暮成雪。”
    “将进酒真是世上最佳作品之一。”
    “我第一次读它是十二岁。”
    “我五岁,家母从没教过我床前明月光。”
    “她一定是有趣的人。”
    “已不在人世。”
    “对不起。”
    “你呢,你家世如何?”
    “乏善足陈。”
    还是不愿透露端倪。
    “看到这一期编辑部为我们挑的信件没有?”
    “又是感情纠纷?”
    “你有没有想过结束信箱?”
    诺芹答:“信箱不会结束,即使你我不写,编辑部也会另外物色两个人来当文思与
文笔。”
    “可以那样做吗?”
    “当然,这两个笔名属宇宙所有。”
    “他们倒是铁腕政策。”
    “精明到极点,作者除出有限稿酬,别想得到其它好处。”
    “你彷佛意兴阑珊。”
    “你听出来了?”
    文思没有回答。
    “我们改天再谈吧。”
    诺芹不想打中觉,一睡骨头都酥软,未老先衰。
    见有空,索性找上李中孚办公室去,给他个惊喜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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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必要那样神秘,真可笑,虽然说是私人意愿,但完全没有透明度,其人一定
非常谨慎多疑。
    诺芹吁出一口气。
    她站起来,这样写:“我的真名叫岑诺芹,想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却犹疑了,对方不说,岑诺芹为什么要先招供?
    她又倒在沙发上。
    还是含蓄点好。
    片刻盹着了,恍惚间像是看到母亲的影子朝一个灰色的空间走去,诺芹伸长手,想
抓住母亲衣角,但是影子已经消失。
    她有强烈悲哀感觉,知道以后都不再可以见到母亲,胸口似中了一拳,闷纳难受。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姐姐的声音。
    诺芹诧异,“到了,这么快?”
    “才半天而已。”
    “感觉如何?”——
    “真要我的老命。”
    “什么事?”
    “处处禁烟,飞机上不能吸,汽车里不准吸,憋死了,只能站街上抵瘾,像流莺。”
    “用尼古丁黏贴呀。”
    “皮肤红肿,受不了。”
    “还有尼古丁糖。”
    “都不行。”
    “老姐,索性戒掉,心身健康。”
    “你先把电话地址抄下。”
    “是什么地方?”
    “月租酒店式服务公寓,对牢河,风景非常好,涤涤十分喜欢,一会我陪她到楼下
游泳。”
    诺芹骇笑,“你多久没穿泳衣?”
    “太久了。”有点再世为人般感慨。
    庭风叹息,“凡事小心。”
    “再联络。”
    真巧,信箱里有一封高计梁的信,也附着地址电话。
    “生活还过得去,获朋友收留,做小食生意,已安顿下来。”
    诺芹连忙回一张问候卡片。
    从此天南地北,庭风再也不会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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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睡到一半,诺芹又惊醒。
    是为着一个疑团。
    她朦胧间摸不到关键。
    第二天早上,找到维多利亚大学的网址,诺芹细细查起资料来。
    法律系共有五个教席,六十名学生。
    教授与讲师中都没有华裔,亦无妇女。
    文思是信口开河吗?
    她拨电话找林立虹。
    接线生大抵是新来的,对各色人等阶级弄不清楚,又不够勤力,没把名单背熟。
    “林立虹?你等等。”
    电话接通,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呵,不是又走了吧,走马灯似换人。
    “林立虹不是这个分机。”
    “对不起,我重新再打。”
    幸亏没有离职。
    林的声音很快传来,“谁?”
    “岑诺芹。”
    “明晚是编者作者联谊会,你来不来?”
    “我问你一件事。”
    “请说。”
    “文思可是住在外国?”
    “是,稿件由加国传真过来,我已经说太多。”
    “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必知太多,总之是你的拍档,一朝卖座,合作无间,万一失却读者,关门大
的吉,就那么简单。”
    “她交稿没有?”
    “一向比你准时,毋需人催。”
    “你可有见过她?”
    “记得吗,我不是约稿人。”
    对,信箱始创人是伍思本,一个几乎已经被大家遗忘的名字。
    “我没见过她。”
    “字迹如何?”
    “小姐,除了你,人人都用电脑打字了。”
    再也问不出什么来。
    “没事了吧,我得去开会,还有,晚会希望见到你。”
    诺芹把双臂枕在脑后,躺在长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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