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的指点,石语看到了——
  
   照片上那个回首一瞥的女子。
  
   竹叶。分明是她。
  
   石语立时感到一股阴冷之气从头罩下,方才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照片上,竹叶的眼神带着幽怨,正从另一个世界望过来。

  石语眼前如天旋地转,立时浮现出十八年前,火堆里坐起那具焦黑的尸体,带着的狰狞神情——如果死人也有表情的话。想不到十八年后,那已经在烈焰中消失的面容和躯体却在一张新拍的照片中出现。石语不知道哪一种情形更可怖:是十八年前葬仪上的那一幕,还是眼前照片上来自阴间——他几乎确信那是来自阴间——的目光。
  
   他又想起另一张画像。二十多年前那个黄昏,在雕花楼里,一张画中,也是一个死者阴冷的目光向他射来。但是,那毕竟是死者生前的画像,而眼前这张——
  
   “你相信死人会回到人间吗?”小同的轻轻的语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不相信。石语想说,但没发出声来。
  
   恶梦,一个缠绕了他多年的恶梦又回来了,而他本来以为已经摆脱它了。那么,对眼前的小同来说,当年的恶梦不是更加可怕,更加刻骨铭心吗?为什么?为什么小同要给他看这个?
  
   “你猜,小刮刀死在哪里?”
  
   这句话应该让石语想起早年的小同,那个在芒果寨外的山路上,把一把小刀藏在背后,孩子气地说“你猜”的小同。但是两个“你猜”的语气是那样不同,眼下的这句让石语不寒而栗。
  
   不等石语开口,小同就接着说下去:“他死在唐公馆,小开唐大卫的家。”
  
   石语觉得头上如被什么东西重捶了一下。
  
   “再看看这张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的?你应该认得出。”
  
   石语再次拿起那张照片,徒劳地掩饰着手的颤抖。他预料到答案是什么。
  
   照片左侧的建筑,拍到的不多,只有窄窄一条,但是这已经足以唤起石语近三十年前的记忆。
  
   唐公馆,小开唐大卫的家。
  
   石语合上眼镇定了一下,默默运了一会儿气。渐渐的,紧绷的身体松弛了,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他脑中出现了一位老者,胡须斑白,斜倚在一张竹榻上,漫不经心地说着什么。竹榻上方是敞开的一扇窗,窗外摇曳着几株翠竹。跟这幕情景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还有一个孩童,心境平和的孩童。那孩童就是我,石语明白。等他睁开眼睛,心境也已经平和了。
  
   石语暗叹,自己的定力呢?让这场病消磨了,还是被江南小镇的悠闲气氛消磨掉了。
  
   阴影中的小同动了一下。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石语却仍能感到,他有点惊异,因为自己情绪的突然平静。
  
   “我不明白,你让我看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石语听到自己用淡漠的语气对小同说。
  
   小同端起茶杯,却没往嘴边送,稍顷说:“你真认不出照片上的人是谁?在什么地方拍的?”
  
   “认不出。”石语面不改色地答道。
  
   小同似有些无奈,把杯子缓缓放下,然后说道:“大同现在做房地产生意,走过一些地方习惯拍几张照片,主要是积累资料,看这些地块有没有开发的可能。前几天从荣福里穿过,拍了这张照片。没想到印出来后大吃了一惊。”
  
   小同停顿了一下。石语默不作声。
  
   小同接着说:“大同发现,照片上多出了一个人,他肯定,拍照时肯定没有她……”


  小同慢慢道来。
  
   大同是偶然经过荣福里。因为马路拓宽,隔壁的几条弄堂已经开始拆了,而荣福里一点没有拆的意思。大同想到隔壁弄堂一拆,荣福里一带就成了街面房子,而这一片的房子都太老旧了,不知有没有开发的机会。于是他随手拿出照相机,一路拍了几张,当时弄堂里没有几个行人。大同也会习惯地在取景时避开近处的人,因为近处的人物会挡住他想拍的东西。他快走到37号唐公馆时按下了快门,随后对唐公馆又拍了一张。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间隔不会超过10秒。当他取回扩印的照片时,意外地发现,那张照片上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影像。
  
   小同说着掏出了第二张照片,那是唐公馆的大门和边上的一段砖墙,没有人物。
  
   石语看了看两张照片,右下角印的时间都是同一天的17点28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拍摄角度不同,所以即便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的,也不一定拍到相同的内容。
  
   “但是大同赌咒发誓说他拍的时候在这个距离上绝对没有人。”
  
   画面上的竹叶的目光仍然在注视着石语。石语再次让自己定下神来,仔细端详照片。这次他不会觉得画面中没有主体了,竹叶就是主体。
  
   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没有拼铁暗房处理的痕迹。或许是电脑做的?也不像。竹叶的衣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件没有特色的衬衣,二十年前的人可以穿,现在的进城民工保姆乃至节俭的城市老人也可以穿。
  
   眼见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什么名堂,石语放下了照片。他仍觉有些恍惚。酒还没醒的人不该去伤这个脑筋……只是照片中竹叶的眼光总是像在他眼前晃动。他在眼前挥了挥手,没用。
  
   “小刮刀的死,医生的结论是酒精中毒、心力衰竭还是心耕什么的一套。不过照店里一些人的说法,他是被吓死的。对了,忘记告诉你,37号现在开了一家酒楼,招牌就叫‘公馆人家’。小刮刀嘛,说得好听点是酒楼的水产供应商,实际上就是在37号摆摊头卖鱼。”
  
   石语身上一震。小开唐大卫,竹叶,小刮刀,这些人物——不,应该说是死人——都和37号唐公馆搭上了。
  
   小同似乎是猜到了石语心里在想什么

“小刮刀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要进唐公馆。命中注定,这一劫他逃不过。”
  
   石语抬起头,盯着阴影中的小同:“你的意思是小刮刀的死是冤冤相报,鬼魂索命?”
  
   说着敲了敲那张照片。
  
   “不,不!我不是指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小同忙不迭地拿起照片,回答道:“不会是她。再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石语发现,两人都在回避“竹叶”二字,彼此间心照不宣吧。他淡淡一笑:“你还读《论语》?‘子不语’,好。”
  
   沉默了一会儿,小同的手握住茶杯又松开,似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石语靠着桌子,以手支颐,默默想着心事。
  
   “不过,有些事情太巧了。小刮刀死在唐大卫家里,他们两个是冤家对头,这个你知道。小刮刀死的现场就很可疑,临死之前又说了些话,店里人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但是在芒果寨呆过的人听了就会觉得蹊跷了。”
  
   小同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石语没有反应,便接着说:“毕竟……毕竟十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你我都在场,一直到今天,种种怪事都难以解释。大同出国前让我找到你商量一下,他说你是很有办法的一个人。”
  
   “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是那种‘怪力乱神’的事,我无能为力;如果你怀疑是人为的作怪,应该去找警察。”
  
   “找警察?就凭小刮刀死在37号,还是他神志不清时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医院诊断的死因明摆在那里,我要是告诉警察小刮刀是因为……因为某种非自然因素死的,大概警察会当我神经搭错了。”小同好像有些无奈。
  
   “可是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究竟小刮刀的死有什么蹊跷的地方,还有他死前说了些什么?另外你希望我做些什么?”石语也是无奈,其实这几个问题他一个都不想问。
  
   石语预感到他的武陵源行将消失,不管他是否应小同的要求去做些什么,从今天晚上开始,往事又将缠绕住自己。他愿意付出无论多少代价,只要能留住眼下的田园牧歌,他就如一个落水者,眼睁睁看着方才还载着自己的那一叶小舟在水中渐行渐远,而他却要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浪,不知被命运带向何方。
  
   “小刮刀死在37号的一间小平房里,而那间小平房五十年前就是他父亲的住处——他父亲是唐家的包车夫。”小同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考虑怎么措辞。石语觉得他似乎有些吞吞吐吐,想隐瞒什么。
  
   “他身边有一把小平房的钥匙,估计是他老爹留下的。唐家的房子用料考究,大部分门锁七十年没有换过。只是那间小平房本来就准备交给他摆鱼缸的,他半夜里偷偷跑进去做啥?店里有人看见他从楼上跑下来时样子就不正常,好像在追什么人,而谁都没看见有其他人。他在三楼墙壁上砸碎一瓶酒,在底层门外呕吐过一次,那一边的房子多年没有人住了,据说一直——不干净。”小同意味深长地说出“不干净”几个字,石语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早上有人发现他躺在平房地上,人已经不行了,面孔煞白,表情极恐怖,好像被什么给吓的。他胆量怎么样,你比我清楚。”
  
   这人胆子是不小,但是石语知道他也曾有过一次脸色煞白的情景。
  
   “救护车来以前,他在半昏迷中说了几句话,听不太清楚,听起来像是‘轮到我……石头……小开……’,还有——”
  
   小同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什么‘作孽’。我也是听弄堂里人说的,那里都传开了。大同让我找你,他说你从小练过什么佛家的气功,还很有名……”
  
   脑海中又浮现出竹榻上的老者、檀香味、翠竹,石语哑然失笑:“我这个功夫,无非是身心调节罢了,你以为是什么‘九天伏魔神功’、‘五雷天心正法’一类?这种事情,找端公杨七老爹或者龙虎山张天师去合适。”
  
   小同正色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有些超自然的事,谁都说不清。有句话叫‘在劫难逃’,我告诉你,十八年前,蚱螂在竹叶火化后的第二天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应该记得,那一枪是他打的。”
  说着,小同指了指自己心口。
  
   石语发现小同终于说出“竹叶”二字了。他指着小同手中的照片:“你的意思还是说,她找了蚱螂,十八年后又找到了小刮刀?下一个轮到谁?”
  
   阴影中小同似乎笑了笑,有点阴森:“下一个轮到谁?想一想,这句话你在什么场合听到过?蚱螂、小刮刀死以前都说过差不多的话。”
  
   石语浑身一震,那是他下意识地说出来的。这么说,十八年前,当火堆中那具焦黑的躯体坐起来时,他耳边确确实实听到了有人说“下一个轮到谁”,而不是极度惊怖中的幻听。
  
   “我希望你不要置身事外,这些事实在太过怪异,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你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怎么……”
  
   小同打断石语的话:“我说了,我不是指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扬起手中的照片。“但是,唐公馆这个地方多少年来就有不干净的名声,它又是唐大卫的家,这几天发生的事,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想法?”
  
   “超自然的事,我还是不大相信。”石语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小同站起来,诡秘地笑笑:“你会相信的。”说着伸出手去,石语握着,其冷如冰。
  
   小同告辞出门,门开处,一阵冷风卷过,吹熄了蜡烛。
  
   石语点燃蜡烛,发现桌上有张照片。是小同忘记拿走了?他拿起照片,浑身如触电般猛的一抖。
  
   照片上的竹叶,笑靥如花,如在二十多年前雕花楼里一般看着他。那时,照片镶在一个镌刻着百合花纹的银质镜框里,再早些,是石语亲手按动快门,拍了这张照片。
  
   石语猛扑到窗前,只见老街上三五盏路灯仍然亮着,黯淡的光晕里,唯有冷雨如丝,两端的石板路上,哪有小同的身影,他好像蒸发在秋雨中了。

石语心乱如麻。荒唐,整件事荒唐到极点,毫无逻辑可言。唐大卫、竹叶,还有神神秘秘的小同,那个更加神秘的唐公馆……
  
   凄风苦雨,伴石语一夜无眠。他一合眼,便有唐大卫或竹叶的面容浮现,接着是小刮刀的。
  
   天还黑着,身边多日不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石语先是心头突突乱跳,伸手欲接,又缩了回去,最后咬牙拿起来看了一下屏幕,竟是他的经纪人钱剥皮的来电。他的心立刻欢快地跳起来。月塘小镇这个世外桃源,犹如镜花水月,经过这个秋雨夜,业已一去不返了,他早就应该明白它不属于自己,他有自己的生活。电话响了,让他去哪里?慕士塔格峰?南极?他马上就走!让那一干冤魂怨鬼离自己远远的!
  
   “喂!你不看看现在几点?我不是说了,除非上海滩地震海啸你们家房子天火烧,不要给我打电话!”
  
   “地震海啸?差不多。告诉你,马上滚回上海来。你猜得到吗?我接到谁的传真了?”
  
   “不会是人家任命你当联合国秘书长了吧?或者得诺贝尔奖了?”
  
   “《时尚圣经》约稿!我的天哪,《时尚圣经》啊!”石语感到电话那头的钱剥皮喘不过气来了。
  
   如果是一天以前,石语会毫不犹豫地回绝;而现在,哪怕是八卦小报的约稿他也接。
  
   《时尚圣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脑中一亮,他明白钱剥皮为什么激动了。
  
   “好吧。说,什么题材。”
   
   突然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
  
   “你老窝那一带,荣福里37号,‘公馆人家’,酒家或者餐馆,随便你怎么称呼。”
  
   石语一时无语。
  
   天数。天数!
  
   (第一章完)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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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八年后(上) 
  
  一个白影从火堆中升起,缓缓飘过来。白影没有脸,从头到脚都似裹在白绫中,却分明有着笑容——死人的笑。
  
  小刮刀听得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每跳一下都带着痛楚。想喘气,空气却是粘稠的;想伸手去抓什么,手也如陷在一种粘稠的物体里面,动弹不得。
  
  白影渐近,终于变成松软的,粘稠的什么东西包围着他,那阴森的笑容往他嘴里灌,往鼻子、耳朵里灌。他想挣扎,想叫喊,都无能为力。窒息……
  
  梦,十几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大喘着气醒来,身上一片冰凉粘湿,那死人笑容的霉腐味道还在他咽喉中凝结不去。心仍在狂跳,渐渐变成了钝痛。
  
  口干舌燥。他伸手去拿床边桌上的水杯,手发软颤抖,却触在一面阴湿的墙上。这是在什么地方?身上居然没有被子,不是在床上……
  
  身下是水泥地。四周一片黑暗。
  
  意识渐渐清醒。他想起的第一件事是昨天晚上喝的是一瓶七宝大曲,没有喝完,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
  
  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虽然酒楼还没有打烊,但不会有小刮刀多少事了。即便有属夜游神的客人来消夜,让厨师去挑鱼好了,明朝再算帐。我小刮刀做生意一向上路,爽气,不斤斤计较。这么想着,小刮刀便有几分得意。他从几排玻璃渔缸旁站了起来,拎着酒瓶走向楼梯时,脚下已有点轻飘飘。
  
  小刮刀在“公馆人家”卖水产品,已经好几个月了,从酒楼刚开张那天他就坐在后门里的鱼缸边。荣福里37号要开酒楼的消息刚传出来,便有一干鱼贩找上门来要求包下水产供货,个个都是红眉毛绿眼睛,说话时大拇指翘翘的角色。这时的上海滩餐饮业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点规模的酒楼门前或门后必有一名鱼贩摆开玻璃缸供吃客挑选鱼鳖虾蟹。而鱼贩们也有一大半是所谓“山上”下来即吃过官司的。以这家酒楼的档次和品味,似乎不该落这俗套,但主人王老板讲究实际,居然也答应了小刮刀设摊的要求。别人知难而退,在这一带的鱼贩子,谁不知道小刮刀的名声?没有人敢去跟他争。
  
  王老板为人海派,爽气,我小刮刀做事也上路;你“挑”我赚钞票,我也帮你摆平那些不识相的吃客。最近王老板嫌后门的摊头设得难看相,没档次,要把新开的大门边上的小平房装修一下给小刮刀用。小刮刀开心,觉得王老板会做人。
  
  小刮刀摇摇晃晃爬上三楼。三楼没有装修,充斥着一种老房子特有的气味。过道上的灯坏了,脚下不稳的小刮刀肩膀重重撞在墙上,他到现在还不能适应这层楼别扭的布局。王老板就是这点不好,营业区修得那么高档,其他地方就不管了。换只灯泡要几个铜钱?到底是生意人,精怪得不得了。揉揉肩膀,低声骂了一句,他竭力想在暗中辨清自己的房门。
  
  黑暗,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楼梯口被二层楼漏出的灯光蒙上了一片灰白,才使小刮刀觉得自己眼睛没有瞎。
  
  慢慢的,小刮刀认为自己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了,因为他看见在前方也有一道灰白色。只是——那灰白色像是缓缓从墙里钻出来的,渐渐变得像个人影。

  小刮刀第一个念头是有小偷。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强盗碰到贼伯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是,那白影居然飘飘荡荡的向他移来,那双脚好似浮在空中。想都不想,他举起酒瓶向白影猛砸过去。酒瓶穿过白影,却在墙上砸出破碎的声响。白影轻轻飘过他身边时,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白影飘下楼梯。小刮刀转身扑到楼梯栏杆上,握住栏杆的手满是冷汗。眼看着白影在楼梯拐角出消失,不知为什么,他旋即决定冲下二楼,在二楼听得似乎在楼下飘来一声阴阴的笑。他在底楼看见白影一闪,消失在一侧的过道里。那是无人居住也不属于酒楼的地方,没有灯光,弥漫着尘土味和湿湿的陈年霉味。小刮刀在这里一时失去了追赶目标,停住脚步,双拳紧握直到指关节咯咯作响,并屏气凝神在暗中察看。
  
   这里好像只有黑暗和寂静,外带那股久久不散的陈腐气味。
  
   忽觉得边上有什么东西,扭过头,一张脸在黑暗中浮出来,惨绿的,笑得阴沉,再看,却不见五官。又觉脚边有物件蠕动,低头看去,也是一张脸,笑得暴突了两排牙,又分明没有下颚。他蛮劲已经上来,于是抬脚猛踩,只觉脚踝生疼,抬眼看两张脸却又在前方凭空浮着。待他追过去,绿脸又向后退缩。小刮刀气急败坏,挥掌狠击,一块木板似的东西荡了开去,伸手一摸,原来是扇门,手中粘粘滑滑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小刮刀推开门,走到一片空地上,也不见白影,也不见鬼脸。一阵冷风吹过,只觉得腹中难受,翻江倒海般吐上一回,顿时酒也醒了一半。回想方才情景,便有些恍惚起来,吃饱老酒时的事情,作不得真。但真是酒后的错觉吗?他也不敢肯定。他转过墙角,前面一排小平房,边上是新大门,灯火通明,顿觉安心了许多。
  
   这时,小刮刀见到小平房窗中有灯光隐现,闪闪烁烁,飘忽不定,这情景有点眼熟,好像什么时候遇到过。他想起什么,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把黄铜钥匙。虽说王老板答应把小平房划给他用,但现在有机会,为啥不把老头子留下的钥匙派上用场呢?他早探过了,小平房的门锁是旧的,没有换过。
  
   他蹑手蹑脚摸到那栋小平房门口,开了锁走进去。不见灯火,只有外面的灯光反射进来,勉强看得见房中的情形,黑黝黝似是几件桌椅。他慢慢挪动脚步,伸手摸索着。好像听见有声音,长长的,丝丝作响,不是人的呼吸。他心里终觉有些发毛,边挪脚边用目光扫视房里。一抬头,忽见前面站着个人影,离自己不到两尺,惊骇之中他立刻伸手去推,那黑影便直直扑向他。一阵乱响,小刮刀鼻中充满尘土味,几声咳呛之后,方明白是一个旧的立式衣帽架连同挂着的旧衣服倒了下来。小刮刀这才将心稍稍放平,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的眼睛已能适应房中的昏暗,便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件东西。那东西触手冰凉,摸了几下,这形状好生熟悉,待凑到窗前的微光下看时,顿时把他惊呆了。
  
   这时他耳边响起轻轻的语声:“轮到你了。”
  
   魂不附体的他转过脸来,屋里已是或站或坐,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形笼罩在朦胧惨淡的光影中,看不清面目。两个身影慢慢移到他跟前,他看不清却能能感觉到面容的狞厉。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对了,这里就是小平房,梦中的霉腐味就是这屋子散发着的味道,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双肘支撑着地面,头抬起,挺一下腰,想坐起来,却觉得臂膀一软,又躺下了,双肘和后脑都碰得很痛。
  
   胸前的钝痛似稍减轻了一些。他深深呼吸,静静躺着,希冀恢复一下体力再起身。以后酒要少吃点,他思忖。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天亮以后——自己还会看到天亮吗?心又不规则地跳了几下,痛。不知怎么无端地涌上这么不吉利的念头,他摇了摇头。
  
   小平房……想起过世的老爹说的那些话,他现在但愿从来没听说过,希望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夜,从此远离唐公馆,老老实实在小菜场摆鱼摊。现在想来,喧闹而充满鱼腥味的小菜场,要比这座阴森的老公馆强上千万倍。
  
   雕花楼。他脑中浮现出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一直不愿去回忆的。当年的情景一幕幕的,似乎就在眼前。雕花楼的凄冷的灯光,还有……十八年前,崖上坠落的身影,惨叫,她微睁的眼睛,流出嘴角的血,那块石头,昨天夜里又见到摸到的石头,火中坐起的尸体,那缠绕他十八年的恶梦……
  
   小刮刀听老人说过,人临死前,过去经历的事情会桩桩件件在心里过一遍,像放电影一样。难道自己也……冤孽,报应。他嘴里喃喃念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这是他面对着对手常常发出的威胁。现在,是自己的“十五”到了?
  
   刚想到这里,便听得轻轻的,怪异的一缕声音隐隐传来,辨不清方向,却有着节奏,似脚步,似叹息,又似悲啼,似惨笑,越来越近。
  
   突然想起这座老宅的种种传说,往往都是以神秘阴森的声音开始的。难道传说是真的?他宁可自己仍在恶梦中,脑子却分明清醒得很。
  
   终于来了。
  
   向来桀骜不驯的小刮刀真的感到了头皮阵阵发麻,恐怖,还有绝望。这里离开大房子没有几米远,就是隔了一个大天井。小刮刀没有听说过“咫尺天涯”这么个说法,但是现在却有这种感觉。大房子里有人,好几个人,逃过去就有救;小平房里只有他一个,孤独无助,等着被什么东西吞噬。他还是想挣扎起来,但这时臂膀连一动都不能动,有什么东西把他束缚住,冰冰凉的。他想喊出来,却是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声音,如同梦魇一般——虽然小刮刀也不会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异声忽远忽近,缥缈难辨,一时似乎消失了。
  
   万籁俱寂。
  
   小刮刀已感觉不到心头的钝痛,一道冰凉从体内向四肢扩展,他瞪大眼睛,预感到自己将会看见什么——
  
   他看到了。
  
   最后的惊呼在他喉咙中凝结住。


  一天后,江南月塘小镇,小同或一个自称小同的人又把石语带回了十八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
  
   石语在镇上养病。
  
   月塘和无数江南古镇一样,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沿河堆砌,展示着它们的陈旧和破败,黑色的房瓦间探出几株闲花野草,青黑色的霉斑爬上了墙面,墙脚下则是已经和青砖浑然一体的青苔在蔓延。这些文人们称之为充满沧桑感的旧宅,其中一座不知怎么传到石语他老爹手中,于是他临时住了进去。
  
   究竟是什么病,连石语自己都说不清。疲劳,沮丧,还是别的什么。
  
   别人看来,石语这些年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前几年,他曾背一个摄影包走南闯北,披星戴月、纵横江湖的生涯,留下了数不清的照片,也替他在圈内搏得了名声。如今,他在上海西区的高尚街区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影楼,老婆陪着在澳大利亚读书的儿子……但是突然间,某一天早晨醒来,石语对身边的一切感到厌倦了,只觉心力交瘁,难以支撑,便一头扎进月塘小镇,隐居起来。
  
   这里远离大都会的喧嚣,楼窗下小河、石桥和老街终年发散出慵懒和悠闲。月塘多的是水,又多雨,青石铺就的街巷常常是洗得一片水色。若遇晴日,天也如洗过,清清亮亮。石语日日对着房前的河水,只觉眼中也是一片清亮,渐渐的,也便亮到心头。
  
   他喜欢徜徉于古镇的街巷之中,穿街过桥,在雨中看脚前的石板一点点濡湿,听雨点落在油纸伞上渐紧渐密。晴天就雇一条船,摇出镇去,从河畔春日的柳枝新绿,直看到深秋的野菊绽黄。
  
   老街的茶楼酒肆,仍是旧时的格局,出入其中的茶客酒徒,似是有小镇以来便是这般模样。石语喜欢慢慢踱进去,坐在方凳上,端一盏清茶,轻轻啜一口,立时有一片清爽缓缓在齿颊间散开,几盏过后,便觉爽到了肺腑。这时斜倚着八仙桌,似睡似醒间,耳边有吴侬软语伴着丝弦唱出一段古人的悲欢离合。腹中空了,叫一碗焖肉面,那滋味却是儿时记忆中的。
  
   有时石语也拖一张竹躺椅,终日在河边懒懒地闲坐,听凭落叶在衣衫上洒几片金黄。午后的秋阳,令身上平添几分暖意,渐渐便昏昏欲睡,于是索性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抬头已见天边霞染。
  
   晚间推开楼窗,烫一壶酒,独自对着窗下的桨声灯影,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这如多年寻觅不得的一个梦,模模糊糊地记得不太真切;又如自己前世便是这梦中的人,今生只是和小镇再续前缘。
  
   这样的日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终日在红尘中,却又觉离红尘甚远。石语在病愈之后竟懒懒的不肯离去,直到有一个雨夜……
  
   那晚停电,他斜倚床上,在烛光下看书。江南秋雨中秉烛夜读,似乎也是梦的一部分,他喜欢这种氛围。书和屋里的家具一样,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的,发黄的纸页,带着久远年代的霉味,看起来有点吃力。

  秋雨淅沥,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屋外的石板路和小河上,一片单调凄凉的声响。湿湿的寒气穿过窗棂,吹得烛光摇曳而又迷离。石语把身上的薄丝绵袄裹紧了一些,抿了一口黄酒,只觉有点朦胧的感觉,那本陈旧的线装书上的字显得越发模糊。
  
   慢慢便觉一阵睡意连着醉意袭来。石语心想,该睡了。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街门没关?这么晚还有谁来?小镇上的人颇有古风,讲究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从石语来到后,从来没人在晚上八点钟以后上门。
  
   石语正狐疑间,脚步声停止在卧室外,来客敲响了房门。
  
   石语下得床来,脚下有些踉跄,似乎还没有触到房门,门就已经开了。挟着微微的寒气,一个黑影缓缓移了进来。
  
   直到今天,石语还是想不明白来客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毕竟,除了自己的老爹外,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处,包括他影楼的雇员和合伙人、经纪人。至于当时没有怀疑到来客找他的原因,是由于自己那时在微醉之中,还是思维受到了某种控制?反正,当时石语马上就认定或者说来客使石语认定他就是二十年前认识的那个少年——小同。
  
   最近石语问起小同那晚在小镇相见的情景,尽管只过去了一年,小同竟也是一片茫然,似乎觉得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好像从未到过那个小镇——但是他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对这许多年来所有的事都不能确定。这都是后话了。
  
   小同,或者说那个很像小同的黑影慢慢在一把很有年头的椅子上坐下。隔着十八年的岁月,醉眼迷离中,石语觉得还是认出了当年那个十多岁的少年,他记得小同眼角边小小的黑痣。
  
   石语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一个学校的,大同比石语高一年级。那一年,他们的父母终于复出之后,大同把正在上初中的弟弟接到了滇西他插队的那个山寨。石语那年他也回到了寨子,见到了这个活泼而又精力过剩的小子。石语回想起那时和小同上山采鸡枞,一块儿砸开坚硬的蚂蚁堆,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子像当地老乡一样从最后一片硬土块中找出蚁后,张嘴吞下手指粗的蚁卵……
  
   后来就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那以后,小同曾长期昏睡在床,久久不愈。石语一直有点内疚,虽说没人在那时将小同托付给他照顾,但是,在那个诡异万分的火葬仪式上,小同毕竟是在他身边倒下的。
  
   再后来,四处游荡的石语和大同失去了联系
  
   这时,石语手忙脚乱地拿杯子,倒茶,温酒。
  
   难得风雨故人来。但是在那么一个偏僻的小镇,一个十八年未见面,生死不知的故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真难以令石语感到欣喜。
  
   不速之客。石语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名字。
  
   不祥的预感,莫名的恐慌同时涌上心头。
  
   但他也没有流露出不速之客的到来给他带来的震惊。本来,他以为暝色里的雕花楼,死去的竹叶,诡异的火焰,不堪回首的种种往事,这一切早已过去,尘封在七千里关山,十八年岁月之外。现在,小同的出现,又生生把那一幕幕场景拉回到石语眼前。
  
   小同坐在摇曳的烛影中,在石语的一阵忙乱和客套之后沉默着,场面有点尴尬。石语想再仔细看看他现在的长相,但他的脸一直处在阴影中,始终是朦朦胧胧的。
  
   “还记得小刮刀吗?”小同突然开口
  
   石语当然记得。那也是芒果寨里的知青,体魄强健,面容阴沉,属于不良分子之列,牵涉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案子,从监狱出来后回到上海,摆鱼摊为生。石语去年还在集市上见过他几回,他身边除了几个装着鱼的大塑料盆外,总有一瓶白酒,目光依旧阴沉。
  
   “小刮刀已经死了。”
  
   石语双眉扬起,唇中发出一种咝咝声,表示惊讶和惋惜的意思。其实这个人的生死,他并不关心。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昔日认识的人总有几个离世的,很正常,不必感慨。小同雨夜来访,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
  
   阴影中的小同挪了下身子,换了一种姿势坐。不知怎么,石语觉得那隐于暗中的脸有一丝诡秘的笑。或许,只是感觉而已。石语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死得不明不白,很蹊跷。”
  
   石语忽然觉得有点渴。酒喝多了?他拿起茶杯,把下午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眼前的小同变得陌生起来。石语思忖,自己在小同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他,十八年前也见过他,共同经历了那一晚。但是,那时的小同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天真,好动,精力充沛。石语怎么也难以将记忆中的小同和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访客联系起来。小同如今该有三十岁了吧。的确,十八年岁月形成的陌生感,如一条鸿沟横在石语面前,难以越过。
  
   “我哥哥大同也遇到了一些怪事。”小同忽然转移了话题。
  
   “怪事?”
  
   小同伸手到怀中,这时石语方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深色西服,连衬衫也是深色的,烛光黯淡,看不出衣服真正的颜色是什么。小同从衣服里拿出一张五吋的彩照递到石语手中。
  
   石语把照片拿到烛光下。可以看出,这是暮色中的上海老式里弄。照片右侧是一排石库门房子,往弄堂深处延伸,中间有几根晾衣服竹竿,挂着被称作“万国旗”的形形式式衣物,下面是三五个行人。
  
   胶卷是业余负片。曝光不足。焦点不实。用光太平。色彩还原差。画面凌乱,没有主体,完全没有考虑构图。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这是石语看到照片后在第一秒钟的反应。但是——
  
   但是小同不会是让他看这些。
  
   “你看看这个人……”小同的声音有些异样,说到“人”字前停顿了一下。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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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石语兴冲冲来到雕花楼时,已是人去楼空。
  
   雕花楼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青树,五六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的年龄比小楼都大,矗立在那里不知有几百年。这时,巨大的树冠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暮归的老鸹在树顶上盘旋咶噪,小楼被阴影笼罩着。
  
   石语忽然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也许那位地主管家模样的康文书还没有走,毕竟天色还不算太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那扇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楼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声响,在寂静中分外刺耳。不大的门厅已经是一片昏暗,他绊在什么东西上面,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却是一堆行李。
  
   小开唐大卫的遗物。石语马上反应过来了。一只皮箱加上一只樟木箱,铺盖,还有脸盆等一些零碎。即使在昏暗中,石语也能看得出这些物品的精致,不可能是当地老乡的,甚至也不是一般上海知青用的。想必是得知唐大卫死讯后,垭口寨子里的人把他遗留的物件收拾了送来。
  
   石语弯下腰,从脸盆中捡起一只相框。相框是银制的,镌刻着细密的百合花纹,显然年代久远,色泽已经黯淡;照片中,是竹叶在静静微笑。石语顿时觉得不自在,随手把相框放在铺盖卷上。铺盖上还有一个布面的画夹,暗中看去,不知是绿是蓝。他顺手抽出一张画,一尺见方,厚厚的画纸,却是唐大卫的自画头像,微微有几分光泽,似乎是幅油画。画中的唐大卫,头发微卷,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石语。想到这个头颅现如今正挂在境外某个部落的木桩上腐烂,石语心中不舒服起来,便有一些虫蚁从背脊上爬过的感觉。他把画像放下,绕过那堆行李,又忍不住侧脸看去,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还在注视着他。他左右挪动几步,画中人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怎么也摆脱不了。
  
   天色越发昏暗。石语心中忐忑不安,索性转过脸去,张开口喊:“康文书!康文书!你个老狗日的,还在吗?”
  
   黑暗中有嗡嗡的回音,却没有人回答,楼上却似有些许动静。石语站在暗中,忽觉楼里不是他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楼梯吱哑作响,又不像是发自他脚下踩的那级。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怎么总觉得黑暗中有一道目光,阴冷的,从烂成空洞的眼眶中盯着他?

  石语再也不敢往上走了,慢慢退了下来。屋里有股看不见的气息在流淌,阴丝丝地拂过他的脸。他一时不敢回头,生怕看见什么景象,阴丝丝的感觉,从脸上渐渐扩展到头上。
  
  侧耳倾听,总像有些动静,似无似有的絮语,还是叹息?哪里在沙沙作响,持续不断的……或者是楼上有人(是人吗?)在悄悄行走。周围是什么在弥漫、流动,他难以形容。有谁想向他诉说什么?暗中还是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他,石语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他退到唐大卫的遗物边,站在那里,心头突突乱撞。天色越来越暗,他却觉得那堆东西反而更加触目,似乎有物体在上面蠕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益发明显了,楼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但是那是什么……东西?
  
  石语机械地向门边慢慢挪动脚步,随即又停住,他小心回避着铺盖卷上的画像,生怕和画中的死者目光相接。
  
  唐大卫,为什么他盯住自己不放?石语的思绪已有些混乱。小开,卷毛,不合群,目光冰冷,竹叶……真是因为竹叶?
  
  突然石语看见脚下有无数黑黝黝的东西在四下逃窜,有好几只爬过他的脚面,黑暗中仍能见到那甲壳上的些微光泽。那是蟑螂,当地人叫做螬马虮的,成百上千,四散逃去,如恶梦中的情形一般。
  
  石语已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雕花楼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在极度惊恐中下意识地向那幅画像投去了最后一瞥。
  
  画纸上空空如也,唐大卫的形象凭空消失。
  
  石语身上一颤,从回忆中醒来。这些年,他把这次经历埋藏在心底,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在他上大二时,得到了竹叶嫁给杨在明的消息。他觉得这很正常,竹叶不能老沉溺在和唐大卫的那段感情中,总要有自己的生活。何况杨是当年追求竹叶最卖力的人之一,至少竹叶出嫁后,她家的境遇会大大改善。昨天竹叶告诉他,她家里人都已经回城了。
  
  石语发现,送葬的队伍中没有竹叶娘家的人,甚至夫家的人都没有。奇怪,莫非这里也有什么讲究。他觉得几年过去,芒果寨变得陌生而神秘了,那些习俗他过去从未听过。或者,这个地方本来就是这样,他其实从未融入到当地的人群中去。群山环抱的滇西,从远古至今,种种神秘的传说和习俗仿佛都在云里雾里,对外人来说,永远有一层坚固的堤坝相隔,难以逾越,难以触及。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石语放慢脚步,只想离棺木越远越好。这时他的脚也感到有点痛。他有点后悔:白在这里过了这些年,为什么没想到把皮鞋换下呢?

  抬棺的人一再轮换,现在李二已经走在抬棺的队列中,他的火枪交给了小蚱螂背着。
  
   蚱螂身边好奇地摸着火枪的,是上海来的男孩小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寨子里最后剩下的上海知青,最近把弟弟接到这里来度寒假。

  大同的经历颇有戏剧性。他父母曾身居高位,自然文革那几年也几经沉浮。于是他先是和大家一块儿下乡插队,接着又只身去了部队当兵,随着他父母再次被打倒关押,他被指定复员,而且必须回到芒果寨,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因此寨里的干部很是困惑了一阵:大同到底算是插队知青,还是算回乡的复员军人?不过很快就没人为这件事操心了,毕竟这些年千奇百怪的事太多,寨子里出去的两个军官不也不明不白复员回来当农民了?芒果寨的人厚道,对谁都一样接纳。下放来的竹叶父母也好,别的四类分子也好,都没有人去打搅他们。大家都是一样干活路,挣工分吃饭。这里四季如春,有种不完的田地和茶山,众人至少都能填饱肚子,至于身份之类的问题,还是让吃国家大米的人去操心。
  
   大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呆到他父母再次出山。等他回家住了几个月,再回芒果寨时,剩下的事就是办手续离开了。这是一九七九年初,全国知青回城的大潮正在云南开始掀起了第一波浪涌,芒果寨周围农场里的上海、四川知青,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大同不知道,不管他的父母境遇怎样,他都可以离开这里,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这次大同把弟弟小同也带来了。小同还在上初中,一直纠缠着大同要到云南玩;他们的老爹也觉得,让小儿子接触一下社会底层,接受教育,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在老爹一番谆谆教导之后,兄弟两人一同上路了。
  
   谁都预料不到,此行将会给他们家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石语没见到大同。他到寨子时,大同已去县上办理手续了,由于身份问题有点复杂,各部门之间的公文来往,需要耽搁几天。这样,小同就独自留在端公杨七老爹家。
  
   小同走在队伍中,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伤感和沉重,心中只有好奇。
  
   这些天玩得实在痛快,满山遍野疯跑,采菌子,砸蚂蚁窝,然后和当地老乡一样,敲开最后一块土疙瘩,把拖着一肚子蚁卵的蚁后一口吞下。最好玩的是猎鸟。晚上带一张弩,一枝竹箭,一个手电筒,钻到树丛中搜寻。被手电光照到的斑鸠之类呆呆的,扳动弩机,一箭一只。他实在佩服杨七老爹的小儿子芋头,真正是百发百中,箭无虚发。要知道,只有一枝竹箭,若是一箭落空,那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遗憾的是自己只能白天射射芭蕉树什么的。就是弩子上弦实在太吃力……要是能端起老铜炮打上一枪就更来劲了。回到上海后,把在这里的经历说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会眼睛发直。
  
   小同看见了石语,跑上前去,拿出一件东西在石语眼前一晃,又迅速藏到身后:“知道我拿的是什么?”
  
   石语放慢脚步,强打起精神,瞥了小同一眼,说:“不知道。你告诉我。”
  
   “不说,你猜!”小同得意地盯着石语。
  
   石语漫不经心地随便说了几样。小同哪里忍得住,一下子把手伸到石语鼻子前:“知道你猜不着。看!”
  
   那是一把带鞘的匕首,这里的汉子几乎人手一把。石语接过来,抽出一看,普普通通的,牛角刀柄,刀身带着几道血槽,却没有开刃。倒是刀鞘蛮精致,和寨里汉子们用的不同,光滑的褐色牛皮做的,显然用油仔细上过光,还压了花,有“腾冲皮件社”几个字,也是压出来的。最特别的是刀鞘上还嵌了一颗紫红色的宝石。
  
   “你看这宝石是真的吗?”
  
   “假的吧。谁送你的?”
  
   “杨在明送的。”小同有些失望,随即又释然说道:“如果是真宝石,我就不好要了,大同会骂我的。”
  
   小同一把抓过匕首,转身又不知蹿到哪儿去了。
  
   石语倒是挺喜欢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子。上次见到他是哪一年?记不得了,反正是在他们家的小洋房里,这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呢。
  
   队伍中,无论是空身的还是负重的,众人都已觉劳累,队伍渐渐拉长,唯有端公老爹一个人仍不知疲倦地跳着神秘的巫舞。当然,虽说是跳,其实就是走出一些奇怪的步伐而已。
  
   石语觉得这支队伍中还少了一个人。
  
   小刮刀。他不久前刚刑满释放回芒果寨。
  
   难道坐了几年牢,小刮刀已经不喜欢凑热闹了?

  对了,他应该是不会参加的。
  
  终于,队伍在一处山谷里停住了。白天已经有人先来堆起了柴垛,几条汉子将棺木放上去,掀开了棺盖。
  
  端公老爹缓缓扬起面孔,伴着单调的鼓声,朝着天空喃喃念着什么,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谁也听不懂。汉子们又将敬畏堆在脸上,鸦雀无声。
  
  晚风掠过山谷,人们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火焰摇曳不定。
  
  一声长长的拖腔后,端公老爹的吟唱戛然而止。手持火把的汉子立时精神起来,注视着端公老爹的举动。老爹鸡爪般干枯的手忽然伸向夜空,随即划出道弧线,直指棺木,又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尖利的呼喝。
  
  汉子们手中的火把齐齐指向柴垛下面,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过,火把慢慢挪开时,几处火苗已在柴垛下部窜起。原来柴垛下方堆着的是用来引火的明子,就是浸透了松脂的松木,遇火便着。
  
  很快,大块的劈柴也着了,火焰渐渐舔噬到棺木底部。
  
  现场的人群似乎稀疏了许多,大概都知道接下去的场面不会令人愉快,不少人悄悄回去了。但那些火枪手们都还在。李二没有收回蚱螂手中的枪,因为他发现有个更为露脸的差使值得去做,那便是替石语拿闪光灯。
  
  晚间在野外拍摄,单灯难以胜任,石语把两个闪光灯都带了出来。石语似乎是只为了对自己有个交代,一次次按动快门;李二手中的灯受同步控制频频闪光,令他感到新奇,一脸得意。
  
  下面的柴垛渐渐烧空,在一片惊呼声中突然垮榻,燃烧着的棺木跟着落下来两尺多,无数火星向四处飞溅,一股浓烟升上空中。杨七老爹指挥几条汉子用木头叉子迅速调整木柴的位置,并往火堆里添柴。棺木被火堆包围着,越烧越旺,炽热带着一阵难以名状的焦糊味升腾起来,逼得人们后退。人们想站在上风位置,避开那气味。但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哪里去找上风头。
  
  晚间的山风加上旋风将浓烟越卷越高,向周围山上的原始森林飘去。
  
  夜色渐浓,无星无月,只有那堆火焰在飞腾。杨七老爹紧闭双目,又开始喃喃念诵。山风的呼号变得凄厉,伴着端公悲吟般的咒语经文,像是夜空中有无数冤魂厉鬼在哀嚎。这时已经没人敢离开,谁都不愿在浓重的夜色中独自面对回寨的路程。

  不知什么时候,山风停了,杨七老爹的念诵也停了,一片寂静中,只有火堆中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
  
   哪座山头上,响起一声野兽的长嗥。接着,周围山上一阵阵的长嗥遥相呼应。
  
   “老灰——那是老灰在叫。这个,这个是豹子……”李二语不成声地对石语说,歪嘴不住颤抖。
  
   不知是谁,突然扣动了火枪扳机,一声震耳的枪声响起。犹犹豫豫的,第二枪,第三枪,此起彼伏,一道道火舌喷出枪口,又迅疾在夜空中熄灭。
  
   石语清醒过来,早把相机装在三脚架上,换上广角镜,按下B门,用胶布封住快门线,夺下面无人色的李二手中的灯,连跑几个位置,双灯频频闪光。
  
   一双双粗大的手颤抖着往枪口中装填火药、铁砂或铅条。只有一双手小而粗糙,属于刚打出平生第一枪的蚱螂。
  
   野兽们几乎在同一刻停止了嗥叫。又是寂静,不祥的寂静。
  
   忽然,汉子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空气仿佛在这瞬间凝住。
  
   随着一阵木柴的爆裂声,燃烧着的棺中缓缓坐起一个身影。
  
   所有的人惊怖地睁大双眼,梦魇一般看着曾经是竹叶的那具焦黑的躯体慢慢坐起。众人干张着嘴,却没有人能叫出来。
  
   在那一瞬间,石语最后一次按下了闪光灯钮。他觉得看到了竹叶在笑,恐怖到极点的笑,还有烧焦的脸上,无法形容的狰狞。在那空洞的眼睛后射出的目光让他全身血液近乎冻结之前,他隐约听得耳边有个声音:“下一个轮到谁?”
  
   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炸破了凝固的空气,那是蚱螂梦游一般抬起枪,对着火中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站在另一端的小同眼睁睁地看着穿过火焰的弹道,带着绝非人间所有的诡异色彩,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悄然无声,缓缓射中了自己的前胸。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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