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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30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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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石语兴冲冲来到雕花楼时,已是人去楼空。
雕花楼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青树,五六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的年龄比小楼都大,矗立在那里不知有几百年。这时,巨大的树冠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暮归的老鸹在树顶上盘旋咶噪,小楼被阴影笼罩着。
石语忽然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也许那位地主管家模样的康文书还没有走,毕竟天色还不算太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那扇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楼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声响,在寂静中分外刺耳。不大的门厅已经是一片昏暗,他绊在什么东西上面,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却是一堆行李。
小开唐大卫的遗物。石语马上反应过来了。一只皮箱加上一只樟木箱,铺盖,还有脸盆等一些零碎。即使在昏暗中,石语也能看得出这些物品的精致,不可能是当地老乡的,甚至也不是一般上海知青用的。想必是得知唐大卫死讯后,垭口寨子里的人把他遗留的物件收拾了送来。
石语弯下腰,从脸盆中捡起一只相框。相框是银制的,镌刻着细密的百合花纹,显然年代久远,色泽已经黯淡;照片中,是竹叶在静静微笑。石语顿时觉得不自在,随手把相框放在铺盖卷上。铺盖上还有一个布面的画夹,暗中看去,不知是绿是蓝。他顺手抽出一张画,一尺见方,厚厚的画纸,却是唐大卫的自画头像,微微有几分光泽,似乎是幅油画。画中的唐大卫,头发微卷,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石语。想到这个头颅现如今正挂在境外某个部落的木桩上腐烂,石语心中不舒服起来,便有一些虫蚁从背脊上爬过的感觉。他把画像放下,绕过那堆行李,又忍不住侧脸看去,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还在注视着他。他左右挪动几步,画中人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怎么也摆脱不了。
天色越发昏暗。石语心中忐忑不安,索性转过脸去,张开口喊:“康文书!康文书!你个老狗日的,还在吗?”
黑暗中有嗡嗡的回音,却没有人回答,楼上却似有些许动静。石语站在暗中,忽觉楼里不是他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楼梯吱哑作响,又不像是发自他脚下踩的那级。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怎么总觉得黑暗中有一道目光,阴冷的,从烂成空洞的眼眶中盯着他?
石语再也不敢往上走了,慢慢退了下来。屋里有股看不见的气息在流淌,阴丝丝地拂过他的脸。他一时不敢回头,生怕看见什么景象,阴丝丝的感觉,从脸上渐渐扩展到头上。
侧耳倾听,总像有些动静,似无似有的絮语,还是叹息?哪里在沙沙作响,持续不断的……或者是楼上有人(是人吗?)在悄悄行走。周围是什么在弥漫、流动,他难以形容。有谁想向他诉说什么?暗中还是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他,石语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他退到唐大卫的遗物边,站在那里,心头突突乱撞。天色越来越暗,他却觉得那堆东西反而更加触目,似乎有物体在上面蠕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益发明显了,楼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但是那是什么……东西?
石语机械地向门边慢慢挪动脚步,随即又停住,他小心回避着铺盖卷上的画像,生怕和画中的死者目光相接。
唐大卫,为什么他盯住自己不放?石语的思绪已有些混乱。小开,卷毛,不合群,目光冰冷,竹叶……真是因为竹叶?
突然石语看见脚下有无数黑黝黝的东西在四下逃窜,有好几只爬过他的脚面,黑暗中仍能见到那甲壳上的些微光泽。那是蟑螂,当地人叫做螬马虮的,成百上千,四散逃去,如恶梦中的情形一般。
石语已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雕花楼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在极度惊恐中下意识地向那幅画像投去了最后一瞥。
画纸上空空如也,唐大卫的形象凭空消失。
石语身上一颤,从回忆中醒来。这些年,他把这次经历埋藏在心底,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在他上大二时,得到了竹叶嫁给杨在明的消息。他觉得这很正常,竹叶不能老沉溺在和唐大卫的那段感情中,总要有自己的生活。何况杨是当年追求竹叶最卖力的人之一,至少竹叶出嫁后,她家的境遇会大大改善。昨天竹叶告诉他,她家里人都已经回城了。
石语发现,送葬的队伍中没有竹叶娘家的人,甚至夫家的人都没有。奇怪,莫非这里也有什么讲究。他觉得几年过去,芒果寨变得陌生而神秘了,那些习俗他过去从未听过。或者,这个地方本来就是这样,他其实从未融入到当地的人群中去。群山环抱的滇西,从远古至今,种种神秘的传说和习俗仿佛都在云里雾里,对外人来说,永远有一层坚固的堤坝相隔,难以逾越,难以触及。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石语放慢脚步,只想离棺木越远越好。这时他的脚也感到有点痛。他有点后悔:白在这里过了这些年,为什么没想到把皮鞋换下呢?
抬棺的人一再轮换,现在李二已经走在抬棺的队列中,他的火枪交给了小蚱螂背着。
蚱螂身边好奇地摸着火枪的,是上海来的男孩小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寨子里最后剩下的上海知青,最近把弟弟接到这里来度寒假。
大同的经历颇有戏剧性。他父母曾身居高位,自然文革那几年也几经沉浮。于是他先是和大家一块儿下乡插队,接着又只身去了部队当兵,随着他父母再次被打倒关押,他被指定复员,而且必须回到芒果寨,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因此寨里的干部很是困惑了一阵:大同到底算是插队知青,还是算回乡的复员军人?不过很快就没人为这件事操心了,毕竟这些年千奇百怪的事太多,寨子里出去的两个军官不也不明不白复员回来当农民了?芒果寨的人厚道,对谁都一样接纳。下放来的竹叶父母也好,别的四类分子也好,都没有人去打搅他们。大家都是一样干活路,挣工分吃饭。这里四季如春,有种不完的田地和茶山,众人至少都能填饱肚子,至于身份之类的问题,还是让吃国家大米的人去操心。
大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呆到他父母再次出山。等他回家住了几个月,再回芒果寨时,剩下的事就是办手续离开了。这是一九七九年初,全国知青回城的大潮正在云南开始掀起了第一波浪涌,芒果寨周围农场里的上海、四川知青,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大同不知道,不管他的父母境遇怎样,他都可以离开这里,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这次大同把弟弟小同也带来了。小同还在上初中,一直纠缠着大同要到云南玩;他们的老爹也觉得,让小儿子接触一下社会底层,接受教育,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在老爹一番谆谆教导之后,兄弟两人一同上路了。
谁都预料不到,此行将会给他们家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石语没见到大同。他到寨子时,大同已去县上办理手续了,由于身份问题有点复杂,各部门之间的公文来往,需要耽搁几天。这样,小同就独自留在端公杨七老爹家。
小同走在队伍中,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伤感和沉重,心中只有好奇。
这些天玩得实在痛快,满山遍野疯跑,采菌子,砸蚂蚁窝,然后和当地老乡一样,敲开最后一块土疙瘩,把拖着一肚子蚁卵的蚁后一口吞下。最好玩的是猎鸟。晚上带一张弩,一枝竹箭,一个手电筒,钻到树丛中搜寻。被手电光照到的斑鸠之类呆呆的,扳动弩机,一箭一只。他实在佩服杨七老爹的小儿子芋头,真正是百发百中,箭无虚发。要知道,只有一枝竹箭,若是一箭落空,那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遗憾的是自己只能白天射射芭蕉树什么的。就是弩子上弦实在太吃力……要是能端起老铜炮打上一枪就更来劲了。回到上海后,把在这里的经历说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会眼睛发直。
小同看见了石语,跑上前去,拿出一件东西在石语眼前一晃,又迅速藏到身后:“知道我拿的是什么?”
石语放慢脚步,强打起精神,瞥了小同一眼,说:“不知道。你告诉我。”
“不说,你猜!”小同得意地盯着石语。
石语漫不经心地随便说了几样。小同哪里忍得住,一下子把手伸到石语鼻子前:“知道你猜不着。看!”
那是一把带鞘的匕首,这里的汉子几乎人手一把。石语接过来,抽出一看,普普通通的,牛角刀柄,刀身带着几道血槽,却没有开刃。倒是刀鞘蛮精致,和寨里汉子们用的不同,光滑的褐色牛皮做的,显然用油仔细上过光,还压了花,有“腾冲皮件社”几个字,也是压出来的。最特别的是刀鞘上还嵌了一颗紫红色的宝石。
“你看这宝石是真的吗?”
“假的吧。谁送你的?”
“杨在明送的。”小同有些失望,随即又释然说道:“如果是真宝石,我就不好要了,大同会骂我的。”
小同一把抓过匕首,转身又不知蹿到哪儿去了。
石语倒是挺喜欢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子。上次见到他是哪一年?记不得了,反正是在他们家的小洋房里,这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呢。
队伍中,无论是空身的还是负重的,众人都已觉劳累,队伍渐渐拉长,唯有端公老爹一个人仍不知疲倦地跳着神秘的巫舞。当然,虽说是跳,其实就是走出一些奇怪的步伐而已。
石语觉得这支队伍中还少了一个人。
小刮刀。他不久前刚刑满释放回芒果寨。
难道坐了几年牢,小刮刀已经不喜欢凑热闹了?
对了,他应该是不会参加的。
终于,队伍在一处山谷里停住了。白天已经有人先来堆起了柴垛,几条汉子将棺木放上去,掀开了棺盖。
端公老爹缓缓扬起面孔,伴着单调的鼓声,朝着天空喃喃念着什么,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谁也听不懂。汉子们又将敬畏堆在脸上,鸦雀无声。
晚风掠过山谷,人们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火焰摇曳不定。
一声长长的拖腔后,端公老爹的吟唱戛然而止。手持火把的汉子立时精神起来,注视着端公老爹的举动。老爹鸡爪般干枯的手忽然伸向夜空,随即划出道弧线,直指棺木,又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尖利的呼喝。
汉子们手中的火把齐齐指向柴垛下面,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过,火把慢慢挪开时,几处火苗已在柴垛下部窜起。原来柴垛下方堆着的是用来引火的明子,就是浸透了松脂的松木,遇火便着。
很快,大块的劈柴也着了,火焰渐渐舔噬到棺木底部。
现场的人群似乎稀疏了许多,大概都知道接下去的场面不会令人愉快,不少人悄悄回去了。但那些火枪手们都还在。李二没有收回蚱螂手中的枪,因为他发现有个更为露脸的差使值得去做,那便是替石语拿闪光灯。
晚间在野外拍摄,单灯难以胜任,石语把两个闪光灯都带了出来。石语似乎是只为了对自己有个交代,一次次按动快门;李二手中的灯受同步控制频频闪光,令他感到新奇,一脸得意。
下面的柴垛渐渐烧空,在一片惊呼声中突然垮榻,燃烧着的棺木跟着落下来两尺多,无数火星向四处飞溅,一股浓烟升上空中。杨七老爹指挥几条汉子用木头叉子迅速调整木柴的位置,并往火堆里添柴。棺木被火堆包围着,越烧越旺,炽热带着一阵难以名状的焦糊味升腾起来,逼得人们后退。人们想站在上风位置,避开那气味。但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哪里去找上风头。
晚间的山风加上旋风将浓烟越卷越高,向周围山上的原始森林飘去。
夜色渐浓,无星无月,只有那堆火焰在飞腾。杨七老爹紧闭双目,又开始喃喃念诵。山风的呼号变得凄厉,伴着端公悲吟般的咒语经文,像是夜空中有无数冤魂厉鬼在哀嚎。这时已经没人敢离开,谁都不愿在浓重的夜色中独自面对回寨的路程。
不知什么时候,山风停了,杨七老爹的念诵也停了,一片寂静中,只有火堆中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
哪座山头上,响起一声野兽的长嗥。接着,周围山上一阵阵的长嗥遥相呼应。
“老灰——那是老灰在叫。这个,这个是豹子……”李二语不成声地对石语说,歪嘴不住颤抖。
不知是谁,突然扣动了火枪扳机,一声震耳的枪声响起。犹犹豫豫的,第二枪,第三枪,此起彼伏,一道道火舌喷出枪口,又迅疾在夜空中熄灭。
石语清醒过来,早把相机装在三脚架上,换上广角镜,按下B门,用胶布封住快门线,夺下面无人色的李二手中的灯,连跑几个位置,双灯频频闪光。
一双双粗大的手颤抖着往枪口中装填火药、铁砂或铅条。只有一双手小而粗糙,属于刚打出平生第一枪的蚱螂。
野兽们几乎在同一刻停止了嗥叫。又是寂静,不祥的寂静。
忽然,汉子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空气仿佛在这瞬间凝住。
随着一阵木柴的爆裂声,燃烧着的棺中缓缓坐起一个身影。
所有的人惊怖地睁大双眼,梦魇一般看着曾经是竹叶的那具焦黑的躯体慢慢坐起。众人干张着嘴,却没有人能叫出来。
在那一瞬间,石语最后一次按下了闪光灯钮。他觉得看到了竹叶在笑,恐怖到极点的笑,还有烧焦的脸上,无法形容的狰狞。在那空洞的眼睛后射出的目光让他全身血液近乎冻结之前,他隐约听得耳边有个声音:“下一个轮到谁?”
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炸破了凝固的空气,那是蚱螂梦游一般抬起枪,对着火中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站在另一端的小同眼睁睁地看着穿过火焰的弹道,带着绝非人间所有的诡异色彩,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悄然无声,缓缓射中了自己的前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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