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彝家小城的雨
  
  列车到达的省会城市位处中国西南某省,在中国以生活方式悠闲与盛产美女著称。秦歌一行人从出站口里出来,便直奔售票大厅。在车上,大家已经取得一致意见,在省城并不停留,直接搭乘最近一列去那少数民族自治州的火车。
  车是下午四点钟的,还有五个多小时,大家便在车站附近转了转,下午三点半的时候,进入候车室。
  谭东与唐婉照例坐在一起,也不多言,只眼睛四处逡巡。杨星刚才吃了点葡萄,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倚着小菲的肩头闭目养神。沙博与秦歌说了会儿话,见秦歌有些心不在焉,便住了嘴,买了份报纸来看。
  报纸上多是些无聊的新闻,沙博看半天没看进去,忽然觉得有些精神恍惚。
  候车大厅内照例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面无表情的旅客分散在各处,还有些人拎着大包小包匆忙行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弓着身子慢慢向这边踱过来,逢人便伸出乌黑精瘦的一双手,一些零星的硬币丢在她的掌心。老太婆花白的头发蓬乱地堆在头上,脸上纵深的沟壑里积满了污渍,她的一条腿微跛,走动时总是一只脚先迈出,另一只脚再慢慢拖过去。
  每一个城市的候车室里都会有这样一些乞讨者,沙博盯着她看,忽然眼前的老太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沙博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就扶紧了座椅,眼睛盯着已变作重影的老太婆。
  老太婆没能走到沙博面前,一个穿蓝制服的车站管理员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好像嘴里还说了些什么。沙博已经听不见声音了,耳中有一些细细的但却连绵不绝的尖啸倏然而至。所有的景物都在眼中开始摇晃。几枚硬币从老太婆的手中跌落出去,有一枚打着旋儿滚到了沙博的脚下,沙博只看了这硬币一眼,整个天地便开始摇晃起来。
  眩晕在陌生城市的候车室里再度发生。
  无数双脚走在街道上。
  许多座楼厦瞬间拔地而起,又在倾刻倒塌。
  脚步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数双脚重叠在一起。
  所有的景物像是老式黑白片,因为岁月久远划上了些斑驳的印记。
  天空的云层骤聚骤散,如同万花筒般变幻出不同的形状。脚步、楼厦、云层,交相出现,渐渐又融合在一处。
  于是视线愈发变得杂乱无章。蓦然间,强光骤现,强光过后,一切回复寂静。
  七月的星空静谧极了,漫天的星星静静地闪烁。视线在星空缓缓移动,那些星星仿似静止的,又似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视觉在这里变得不再可靠。
  无穷无尽的星空,任视线遨游。
  倏然而至的一颗流星划落到视线之外,继而满天的星星犹如烟花般开始绽放出耀眼的光辉,光辉过后,它们便也如烟花般寂寥地坠落。
  无数的星星坠落下来,荡起一地的烟尘。而当烟尘散尽,现出的却是一方陡峭的山岩,山岩有一处如刀削过般平滑,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大如摩天巨轮的图案。那图案像一个十字架,却比十字架要粗壮许多。
  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只有那图案巍然耸立。
  沙博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乌黑细瘦的手取替了那图案。那个头发蓬乱的老太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目光老僧入定般死死盯着他看,眼神里仿佛隐藏着一些笑意。
  沙博也定定地盯着那老太婆看,好像要从老太婆身上发现些什么。
  他不动,老太婆也不动。边上便有好些人奇怪地盯着他们看。
  “老沙你傻了吧。”小菲跳过来,将一枚一块钱的硬币丢在老太婆掌心里,老太婆面无表情,回头瞪小菲一眼,居然很倨傲地离开。
  沙博目光还是定定地瞅着脚下一个地方,适才眩晕时见到的图案清晰地映现在眼前。他想到那些纷繁复杂的画面好像只是为了映衬这个图案,那么,图案便一定具有某种意义,或是某种征兆。
  ——那图案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它是否和沙博将要去的沉睡谷有着某种联系?
  沙博忽然灵光闪现,站起来,也不理会小菲在他身前晃来晃去,径自向候车室外面跑去。小菲在他后面大叫:“老沙疯了老沙疯了。”
  秦歌见状,焦急地看看表,还剩下不到二十分钟时间。便把车票分给大家,让大家到时自行上车,他只留下两张票,跟在沙博后面追了下去。
  沙博去了车站广场对面一家网吧。
  坐在电脑前,沙博打开自己在tom.com的免费信箱,在一堆垃圾广告邮件之中,赫然有一封忘忧草发来的邮件。
  打开邮件,里面没有一个字,却显示附件里有一张图片。
  那图片只有简单数笔黑色线条,却与沙博在眩晕中见到的图案一模一样。
  沙博呆呆地盯着那图片,内心被巨大的疑云所笼罩。他已经确定自己洞察到了某种先机,但却无法解释它。也许,只有到了沉睡谷,见到忘忧草,一切疑问才会得到解答。但忘忧草为什么会不留下任何语句呢?而且,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在QQ上出现了。
  沙博最后察看邮件的日期,是两天以前,也就是自己踏上列车的那一天。
  沙博眉峰皱起,他想这难道也是种巧合?
  秦歌这时在网吧门口出现,他看见沙博便急步奔过来:“快点回去,到点了,火车可不等人。”
  沙博蓦然醒悟,顺手关掉邮件的窗口。
  他与秦歌赶回候车室,开往他们要去的那少数民族自治州的列车检票口已经没有人了,工作人员正要将检票口锁上,他们及时赶到,匆忙奔去。
  车已停靠在站台上,汽笛已经拉响。
  
  十个小时的旅程,因为有了前面三十六小时的比较,好像一晃而过。深夜,秦歌一行六人已经出现在那少数民族自治州的街头。按照沙博等人的猜想,既是少数民族自治州,满街自然都是身着异族服饰的人,建筑也该是些竹楼木屋什么的,可事实上那城市跟其它城市没什么区别,宽阔的街道,闪烁的霓虹,不算很高的大厦,深夜街头的排档,排档里光膀子的男人和打扮妖冶的女人,这让沙博小菲他们很是失望。
  找一家宾馆住下,大家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去往沉睡谷,这回连小菲都没有异议。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沙博最先醒来,耳边是一片哗哗的水声。到窗前拉开窗帘,只见阴沉的天空中,大雨如沱,城市已经弥漫在一片雨幕之中。
  大家坐在宾馆餐厅临街的大玻璃窗前,等着秦歌回来。秦歌因为是这个自助旅行团的发起人,所以责无旁贷地自觉担负起旅行团日常事务。玻璃窗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不多的一些行人在雨里匆匆行走,疾驰而过的汽车溅起一地水花。眼见被雨阻在这个小城已成现实,大家心情都有些悒郁。
  谭东与唐婉照例不多言语,沙博跟杨星小菲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不让场面过于冷清。宾馆门前的人行道上,两个身穿彝族服饰的女人,撑着花伞走过,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彝族女人身着黑色短袖上衣,胸前、袖口与下摆都有红色镶边,又配以黄色线条绣出的螺旋状图案,下身穿红色褶皱大摆裙,横向有黄黑圈状的修饰。小菲脸贴在玻璃窗上,注视着彝族女人的背影,唏嘘不已。彝族的服饰色彩鲜亮,只用红黄黑三种颜色,看起来色彩艳丽。
  就在这时,坐在一侧的唐婉忽然发出低低一声惊呼,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玻璃窗外,好像看到了让她极度惊惧的东西。大家急忙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透过洁净的玻璃,透过满天的雨幕,隐约可见街对面的人行道边,有一个撑伞而立的人。隔得远,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却一见之下,立刻便感觉到那人瘦得出奇,加之穿了身黑色衣服,看起来更见瘦弱。
  众人还未说话,唐婉边上的谭东已经长身而立,疾奔出去。
谭东在奔出时,双拳已经握紧,一些灼热的力量飞快在体内奔涌。虽然他从不曾见过那个伫立在雨中的人影,但是,他从唐婉惊惧的神色中,料到那人必有古怪,或许,他就是这些日子一直阴魂不散跟着他们的人。
  奔出宾馆大门,他抬头,还能见到街对面那那黑色的人影。
  他直冲向雨幕。
  穿越街道时,他的视线被一辆货车阻隔,待他穿过机动车道,对面那人影却已经消失不见。他在雨中停下,左右张望。此刻对面人行道上已经没有了人迹,视线在雨幕中格外开阔。那个黑衣人竟然在瞬间消失了,他的动作之快,犹如鬼魅。
  谭东有一拳抡空的感觉,体内奔涌的力量无处宣泄。力量在体内左冲右突,灼烤着他的身体。他蓦然仰天发出一声嘶吼,面孔都在那声嘶吼中扭曲变形。加之他现在夜晚从不睡觉,两眼赤红,看上去便更添些狰狞的感觉。
  他怅然转身,缓缓地一步步再次穿越街道。他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踏得很重。有车驰来,他竟然也不避让,只是侧目,用挑衅的目光瞪视着驾驶室的位置。那些司机竟也都自动慢行,让他通过。
  在进入宾馆大堂的时候,他长长地呼吸,竭力让心绪平静下来。
  餐厅玻璃窗前,大家正在围着唐婉问她那人是谁,唐婉满脸惊惧,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见谭东过来,唐婉飞快站起身迎上去,低声道:“我们回房间。”谭东点头,也不看众人,径自拥着唐婉而去。
  小菲冲他俩的背影做个鬼脸,鼻孔里往外哼一声,以示不满。杨星耷拉着脑袋故作深沉地道:“好戏还在后头。”
  小菲又冲他哼了一声:“别顾着说别人,想想你自己吧。”
  杨星一下被她说中要害,想到自己的境况,脸上又露出凄惨的表情。小菲瞅在眼里,心下不忍,过去坐他身边,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过不多久,秦歌冒雨回来,虽然穿了雨披,但两条裤腿,却已全部湿透。
  秦歌带回来的消息是,一个小时之后有一趟车去往沉睡谷。
  “而且,我还问过了,往沉睡谷去的车次特别少,一星期只有两趟。”秦歌补充说。
  沙博和杨星小菲面面相觑,他们明白秦歌的意思,他是在向他们征求意见。
  走还是不走,只有一个小时的选择时间。
  
  ——走!
  谭东和唐婉的意见说出来,便有了不容人更改的意味。大家面面相觑,竟然谁也说不出相驳的意见。
  各人回房间收拾东西。
  唐婉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谭东一番忙碌过后,将旅行包放到门口,过来坐到她身边。唐婉抬起眼,望着他,忽然说:“你会不会抛下我?”
  “我不会。”谭东眼中有了些痛感,“我永远不会。”
  唐婉脸上绽放一个笑容,却极凄楚。
  “如果你抛下我,那么你就是杀死了我。”
  “我宁愿杀死我自己。”谭东重重地道。
  唐婉满意地靠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只跟你在一块儿才有安全感,这世界上那么多的恶魔才不敢伤害我。所以,你就是我的全部,如果哪一天你倦了,想抛下我了,请你先杀了我再离开。”
  谭东用力拥紧了她:“你为什么老要说这样的话呢,我再不会离开你。我们就要到一个世外桃源了,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从此就会过上平静快乐的生活。我还希望,穿上婚纱的你能成为我的新娘,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我能得到你这样一个漂亮的新娘,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唐婉笑得开心,眼颊上却划过两道泪痕:“我就要天天跟你说,这样,你就不会把我忘记了,你就会时刻把我记在心上。”
  谭东没有再说话,只把她更紧地抱住,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她的身体与自己的融到一处。
  外面有人敲门,秦歌与沙博已经在催促他们上路了。
  一行六人分乘两辆出租车去车站。这城市不大,车站却修得颇为壮观。大家一块进入售票厅,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不多的几个旅客。秦歌到售票窗口买了票,回来分发给大家。杨星接过来看,奇怪地“咦”了一声,小菲便凑过头去看他手上的票。小菲脸上也旋即露出疑惑的神色,还有些紧张。
  “你们看,我们的票是一到六号,也就是说,这趟车上,只有我们六个人。”
  沙博和谭东唐婉仔细看票,果然如此。但三人却并不在意,谭东与唐婉相视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了些轻松的味道。
  离开车时间还有十分钟,大家一块儿去候车室等车。
  检票上车,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车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上的座位更是脏不拉叽的,座垫上的人造革也破损严重,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来。车上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块头中年人,乌黑的脸上,皮肤粗糙,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导致的结果。大家上车时,司机还躺在车后的座椅上睡觉,车后窗的玻璃少了一块,雨水被风吹得淅淅沥沥飘进来,直落在他的胸前,他居然恍若不觉。
  秦歌上前把他拍醒,醒过来时,先擦干净嘴上的口水,再冲大家谦卑地笑笑,也不说话,直接坐到前面驾驶座上。
  待到了时间,车子发动,车上真的只有秦歌一行六人。
  小菲在空旷的车厢内走了两圈,踱到驾驶座后面,拍拍司机的肩膀:“这一车就拉我们几个,你不是亏了?”
  司机回过头来,嘿嘿笑两声,竟是一语不发。
  “是不是平时往沉睡谷去的人特别少?这样的话,你一家老小不是要喝西北风啦。”小菲故意想逗司机说话。
  司机这回回过头来,嘴里“咿啊”着,一只手指指嘴巴,再连续摆动。
  “不会吧,你是哑巴!”
  小菲再笨也看明白了,她摊开两手,做个无奈的表情,转过身时,看到大家都在盯着她看。
  沙博笑道:“我看你这回可真是对牛弹琴了。”
  小菲冷着脸回去坐到杨星身边,心里觉得怪怪的。旁边的杨星便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低低笑道:“奇怪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你得有点心里准备。”
  杨星说得轻松,小菲却觉得心里发毛,真有种不详的预感。
  车子停在车站的大院内,此刻绕过停靠的诸多车辆,向院门驶去。大雨如注,雨幕里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乘着一辆哑巴司机开着的破旧中巴车,在雨天里去往一个陌生偏僻的山谷,这是种不好的感觉。到这时,就连杨星心里都有些后悔来这鬼地方了。
  院门就在视线里,前面已再无其它车辆,眼看着中巴车就要驰出院门,忽然,雨幕中多出了一条人影。人影就伫立在院门正中间,还冲中巴车伸出了手,示意停车。
  哑巴司机猝不及防,急踩刹车。车停下,车上众人身子前冲,此刻也都看清了站在车前的那人。这一瞬间,唐婉身子骤然一紧,双臂下意识地就抱在了胸前。谭东转头看她脸上已现出一片惊恐,便再凝神盯着拦车的那人细看。
  拦车的人撑着一柄黑伞,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窄窄的肩,细细的腰,浑身加起来不满一百斤的样子。这男人留着三七开的分头,戴着副黑框眼镜,两边眼角有些下垂,看起来满脸苦相。他的脸在伞下阴影里,显得异常苍白。
  谭东已经想起这人就是适才在宾馆餐厅里,透过玻璃窗看到的那男人。
  ——他既已消失,为什么会再度出现?
  ——如果他就是这些日子跟踪谭东与唐婉的人,为什么这时候由暗处转到明处?可是因为他知道去往沉睡谷,他便无所遁形?
谭东的血往上撞,顷刻间又有些力量在体内升腾。
  车停下,着黑衣的瘦子便转到了车门边。哑巴司机开了车门,瘦子刚想上车,还未抬步,发现门边已经站着一个精壮的青年人。青年人赤红着眼睛,面目有些狰狞,正用异常凌厉的目光瞪着他。
  他稍停一下,仍然收了伞迈进车门。
  他的整个人接着便倒飞出去,跌落在雨幕之中。
  他被谭东一脚踹了出去。
  车上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小菲瞬间还发出一声尖叫。此刻谭东立在门边,全身肌肉收紧,一动不动,握拳的双臂青筋暴起,全身弥漫着一股逼人的杀气。
  众人为这杀气所震慑,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黑衣的瘦子倒在离车五六步的地上,全身已被雨水淋湿。他捂着肚子轻微扭动,显然谭东那一脚已让他受伤不轻,竟似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内异常沉静,众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哑巴司机陡见这变故,惊得更是呆了,嘴巴微张,有些不知所措。
  谭东盯着地上不动的瘦子,半天,扭头冲着哑巴司机低低地道:“关门。开车。”
  哑巴司机清醒过来,嘴里“咿啊”一声,便要关门。这时,他忽然看见谭东忽地一挥手,赶忙停住,探着脑袋往车下看,那瘦子此时居然已经站了起来。
  瘦子站在雨中,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与车上的谭东对视,竟是毫不相让。
  怒火在谭东心中沸腾,他还有种冲动,上前抓住那瘦子,把他撕裂。但他隐忍不发,因为心里还有一个极细的声音在告诫他,让他冷静。
  那瘦子淋湿的黑衣贴在身上,精瘦的身子已让人一览无遗,他的脸色在雨中,也更加苍白——苍白得有些扎眼。他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居然又一步步向着车门方向走来。
  谭东身子凝立不动,力量又已积聚到了一处。
  瘦子到了车门前,居然毫不犹豫,再次迈步上车。
  这一回,他跌得更远更重。
  他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些绯红从他身上层层消散开来。这回他一动不动,竟似连扭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上众人都露出不忍目睹的凄惨神情,大家都可以预见谭东出击的力量,不知道那人精瘦的身子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攻击。大家又想到,如果这样的攻击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一时间,众人俱都沉默不语,只是目光盯着雨中倒地的瘦子,既希望他能再次站起来,又隐约替他担心站起来再受攻击。
  瘦子第二次站起来,已经站不稳了。他的身子前倾,一只手抚在小腹上,苍白的脸抽搐着,嘴角还有未被雨水淋尽的血渍。
  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向车门方向走来。
  他的步子很慢,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思索一下。但他的腿很长,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差不多要赶上别人一步半,因而很快便又站到了车前。
  这回他在车门前停住,目光依然毫不相让地与谭东对视,只是,眼中透露出那么浓的忧伤。这样的目光柔软得没有丝毫力度,但它却能承受住谭东目光中凌厉的杀机。
  雨直落下来,他在雨中巍然不动,精瘦的身子竟然有了另一种不可憾动的力量。
  然后,他又开始动了,却极缓慢。
  他的腿抬起,落在了车门前的踏板上。
  谭东右肩微耸,眼看这一脚又要即刻踹出。蓦然间,他的身子被人一把抱住,这一脚便踢不出去了。谭东使劲一挣,居然没能挣开。这时,黑衣的瘦子已经上了车,从他身边轻轻走过。
  谭东低吼一声,看清了抱住他的是沙博。沙博文质彬彬的样子,居然力气还不小。谭东怒吼一声:“你要干什么!”
  “你再踢会踢死他的。”沙博说。
  这时沙博已经抱不住谭东了,但秦歌与杨星小菲已一齐上前拦在谭东的身前,一齐劝他冷静些。
  那边瘦子自顾坐到最后面的座位上,目光飘向窗外,竟似发生的事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一般。
  谭东见状心里更加愤怒,他挥动双臂,轻易就把秦歌跟杨星推开。
  “谭东!”座位上的唐婉忽然叫了声他的名字。
  谭东目光落到唐婉脸上,看到她落寞的神色,立刻就平静下来。谭东慢慢走回唐婉身边,慢慢坐下。
  “也许他真的跟我们没有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曾经在公司的电梯里见过他一次。”唐婉低语。
  “一定是他,跟踪我们的人一定是他。”谭东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不是他,你现在害怕什么呢?”
  唐婉怔一下,接着发现自己真的仍然在不停地瑟瑟抖动。
  谭东忽然大声道:“你不用害怕,如果有谁胆敢伤害你,我保证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他的声音里透着坚定与力量,有些回音在车厢里飘荡,竟然让众人身上骤起一阵痉挛,皮肤凉凉的,都觉出了一股寒意。惟独坐在后座穿黑衣的瘦子,目光仍然飘在窗外,好像丝毫不受那声音影响。
  他的脸颊仍然因为疼痛轻微地颤动,他的手还捂在适才被踢中的小腹上,但他的神态却异常安详,甚至,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前座的谭东与唐婉时,还会流露出一丝微笑。忧伤的微笑。
  ——他的微笑可是因为适才一战虽败犹胜?
  ——他的忧伤呢?可是因为谭东与唐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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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份 扭曲
  
  第13章:列车上
  
  火车卧铺车厢一个单元六个铺位,秦歌一行六人正好占据了一个单元。杨星和小菲年纪最小,本应该睡上铺,但这俩人没一刻安静的时候,反而分配到了下铺。上车之前,因为知道要在车上足足呆上三十六个小时,所以小菲一下子买了二十斤葡萄。这些葡萄都塞在铺底下,才过一天,就坏了不少。杨星跟小菲愁眉苦脸地把坏了的葡萄拣出来,从车窗里扔出去。
  秦歌已经知道了杨星的怪病,他笑着安慰杨星:“别着急,等到了沉睡谷,那儿的葡萄够你吃一辈子的。”
  秦歌的性格很随和,话没出口脸上先带笑。杨星跟小菲喜欢他的好脾气,因为再怎么逗他他都不生气。
  沙博心里想着三天之后就能见到小镇女孩忘忧草,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动和紧张,所以,他大部份时间都躺在中铺想心事。
  喜欢想心事的还有俩人,就是谭东和唐婉。俩人上车之后主动要求到上铺去,秦歌猜出他们是不想让人打搅,便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躺在上铺,可以大半天一声不吭,吃饭时跟在大家后面,也是异常沉默。只是两人目光经常落在对方身上,好像通过目光就可以交流一般。
  这天晚上,杨星跟小菲缠着秦歌沙博打牌,沙博牌很臭,几把下来,小菲就把牌丢了。沙博讪讪地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小菲腿脚利落,登上扶梯问唐婉会不会打牌,会就下来搭把手。
  唐婉沉默一下,看看对面睁着眼睛的谭东,这才冲小菲摇摇头:“对不起,我不会打牌,还是你们玩吧。”
  小菲耸耸肩,做出无所谓的表情。从扶梯上下来,就冲秦歌沙博挤眉弄眼,以示对唐婉的不屑。这时候正好到了卧铺车厢熄灯时间,灯齐刷刷地一下灭了,只留有走道一侧一溜墙的地灯发出些微光。卧铺车厢里人影绰绰,有些未能及时回到铺位的人在走道里匆忙走动。
  杨星葡萄吃得少了,肚子又开始饿。但他对葡萄也渐渐厌恶起来,不到实在饿得不行了,坚决不吃。不能吃东西那就睡觉吧,至少梦里不会觉得饿。小菲虽不愿这么早睡觉,但知道杨星饿着肚子很辛苦,便也静静地躺下,不去打搅他。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家都没注意到上铺的唐婉什么时候从铺上下来,往车头的厕所方向去,但不多会儿,走道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唐婉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粗重的喘息显示她内心的惊慌。秦歌等人忙坐起来,正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上铺一直没有声响的谭东已经飞快从扶梯上下来,动作敏捷,倒像随时都在准备着冲下来一般。
  谭东已经揽住了唐婉,沉声问:“怎么了?”
  “有人。”唐婉惊恐地回头望了一下,“那边有人。”
  小菲哼一声,插话道:“火车上有人有什么稀奇的。”
  谭东狠狠瞪了小菲一眼,没理她。他拉着唐婉往边上去了去,然后压低声音问:“你看清楚是谁了吗?”
  唐婉摇头,面上的惊恐却更浓了些:“是他,肯定是他,他一直在跟着我们。”
  谭东当然知道唐婉说的人是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跟唐婉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谭东曾经很多次企图抓住暗中盯着他们的人,但那双眼睛却是无形的,无论他用什么法子,却连他的影子都不能发现。被人偷窥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谭东有过很多设想,那人或者是自己以前的仇家,也可能是唐婉父母派来跟踪他们的人。但无论怎么说,那人的来意必定不善,所以谭东时刻都在戒备着。
  他发过誓,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到唐婉。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要保护唐婉无恙。
  谭东拉着唐婉,向着唐婉来时的方向下去了。他要到唐婉看见那个人的地方察看一下。
  在厕所边,唐婉停下,依然带些惊惧地说:“刚才我从里面出来,一开门就感到对面的车厢里有人在看着我,我一眼望去,真的看到了一个人影在黑暗里盯着我,甚至,我还感觉到他冲我笑了笑。”
  谭东面色沉凝,一双眼睛都变得通红。他没有说话,却蓦地把唐婉拥在怀里。唐婉“嘤嘤”地哭了,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谭东轻轻拍打她的后脊,柔声道:“不要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车子驰在荒原的夜色里,窗外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风声不时从车厢连接处直刺进来。谭东倚着车厢,长时间将唐婉揽在怀里。唐婉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把头靠在谭东的肩上,感受到了一种被庇护的温暖。
  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谭东,她一个人将如何活下去。
  那个地震的夜晚,她跟谭东将父母带到那个足球场,她在谭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拉着谭东偷偷地跑了。
  不是谭东带跑了她,是她带跑了谭东。
  她知道父母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动用他们所有的力量来寻找她,而她,深知父亲在那城市的力量。所以,她留在那城市最后几天,跟谭东藏在城市郊区的一家小旅馆里。那几天,她只去过一次公司,本来想请几天假,却没料到公司因为地震,要放半个月的长假。但就是那一次,她从公司回来,便时刻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恐惧因此而生,每夜她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而那时,谭东必定圆睁着眼睛守在她的身边。谭东在深夜都不会睡去,他是唐婉的守护神,他不容任何人伤害她一丝一毫,这是现在唐婉所能得到的唯一安慰。
  谭东整夜整夜守在唐婉身边,只有当阳光照进来时,他才能沉沉睡去。谭东白天睡觉有拉开窗帘的习惯,好像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才能睡得安心。唐婉不忍心打搅他,所以那几天没事时,便一个人去开在小旅馆里的一家网吧。
  在网上,她无意中发现了秦歌征集游伴的帖子。
  沉睡谷。那必定是一个寂静的山谷,远离尘嚣。小镇上有着古朴的建筑和朴实的人们,大家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唐婉决定去沉睡谷了,她回到房间里,凝视着谭东,脑子里已经现出一幅她跟面前的男人守着一间小屋,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快快乐乐生活的画面。
  唐婉和谭东去沉睡谷不是为了游玩,他们要寻一处静土来安置自己的一生。
  
  地灯微弱的光传到他身上时,已经非常微弱了,他可以把自己完全隐藏在黑暗里。而且,他还选择了一个很好的视线,刚好可以看见两列车厢接轨的方。他看见唐婉被那个精壮的男人搂在怀里,俩人靠在车厢壁上,竟是久久都不动一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感动了,为视线里两个人的爱情。
  他跟踪这两个人已经有好几天了,他们住在市郊的一家小旅馆里,每天闭门不出,只在傍晚时,会在附近转一转。这让他对这俩人满心好奇。正常人绝不会像他们这样生活的,他们显然在躲避什么,在他跟踪他们之前,他们就在躲避了,所以,他想到肯定还有另外一些人在寻找他们。
  那会是些什么人呢?
  他的跟踪愈发小心翼翼。
  唐婉是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女孩,他还从来没有从别的女孩脸上看到过那么浓的忧郁。她是活在忧郁中的女孩,她对那个精壮男人的依恋,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他们无论去哪里,都结伴同行,就连唯一的一次去公司,都是那精壮男人在楼下等她。那精壮男人无疑是个很警觉的人,而且,他已经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他们,所以,他会在很突然的时候转过身来,或者冲到他认为跟踪者藏身的所在察看。
  跟踪因此带上了些挑战性。但是他喜欢,这样,才更刺激。
  他就像一只狡猾的野兽,与猎物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猎物的警觉激起了他心里的斗志,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疏忽,猎物很可能就会变成猎人,同样,猎物只要稍有懈怠,就会成为他口中的食物。
  他的跟踪其实更多的时间是在那家小旅馆外面守候,他在等待一个唐婉独自外出的机会。这样的等待枯燥乏味,而且必须有坚强的毅力才能坚持。而他却乐此不疲,他知道他在享受快感到来的过程。
他可以清晰地记得,在四年前,他把第一个女孩带回到那间老房子里,因为之前缺乏必须的准备,所以,带女孩回来着实费了些力气。那女孩跟一帮朋友在酒店里喝多了酒,经过他身边时,伸手拦住了他。
“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吧。”她放荡地笑着说。
那是个打扮妖冶的女子,已是入秋时分,她还露着一双雪白的大腿。说话时,那双腿就在他的眼前不住颤动。
他的血往上撞,只觉一些力量已经在心里迅速升腾。
跟那女子一块儿的还有三个男人,他们这时笑着将他围在中间。他们都喝多了酒,说话时酒意直冲过来,让他知道这是一帮没有理智的疯子。
“听见没有,让哥几个开回眼,长这么大,真没见过你这么瘦的人。”
“你再不脱衣服,可别怪哥几个不给你面子。”
他凝立不动,他们的话让他无所适从,但是愤怒已经让他的身子在轻轻颤动。他的坚持显然激怒了这帮疯子,一只手伸了过来,要解他的扣子。他只轻轻挥了挥手,就把那只手给拨开。但随即,他的脸上就遭了重重一击。
这拨疯子都是打架高手,他们出手又快又狠,下手的部位也都是关键部位。他开始时还能挥手抵挡一两下,但很快,他就被击倒在地。那些脚踏下来时,他除了紧紧抱住头蜷缩起身子,便再没有保护自己的方法。
  殴打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那些脚踏在他身上,更踏在他心里。
  比遭到殴打更让他激愤的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解开他的衣服,看到了他精瘦的身子。那身子是他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他闭上眼睛,莫大的屈辱让他身子抖个不停。
  他听见身边响起狂笑声,那些笑声如刺,狠狠地扎在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那拨疯子扬长而去了,笑声却依然飘荡在他的耳边。
  他飞快地忍着痛掩好衣服,踉跄地跟在他们的后面。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只是想跟着他们,不能让他们就此从视线里消失。这城市也许不是很大,但如果在这茫茫人海里寻找几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不会放过他们。
  那一晚,那个放纵的女人跟三个男人进了一幢楼。他就躲在楼下一个花坛背后的阴影里。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身上越来越痛,秋的凉意在深夜更加沁凉刺骨,但他已全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他们出来。
  等他们出来他能干什么呢?他根本就不是那三个男人的对手。
  他满身满心都是无法言喻的屈辱,如果不能替这些屈辱寻找到一个宣泄的途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生活下去。
  大约到了凌晨时分,那个妖冶的女人出现了。一夜不眠让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再浓的妆也掩不去她身上一眼便能看出来的腐朽气息。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手脚都开始剧烈地颤动。但那些力量并没有消失,他们集聚在一处,急欲激荡而出。
  他跟踪了那个女人,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他从后面冲上去,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女人居然力气不小,很快就挣脱开来,并尖叫着跟他撕打。
  女人的尖叫让他慌张起来,他捱了女人劈头盖脸的几巴掌,俯下身捡起墙角的一块砖头,站起来就捂在她的后脑勺上。
  女人歪歪斜斜地倒下了。
  后来,他就背着女人往那间老屋子去。老屋是他的祖宅,废弃已久,位于城市东郊城乡结合部。那片房子的老住户大多已搬到新城区,房子便租给一些外地来打工的人。凌晨的街道上罕有人迹,偶尔遇上的一两个人,只是好奇地看了看他,便自顾行走。这是个冷漠的城市,没有人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物。这让他觉得庆幸。
  他是如何处置那个女人的呢?他躺在火车卧铺车厢的上铺仔细想。
  往事忽然让他羞愧起来。
  那时,他就像一个初次绰刀的屠夫,根本不知道毁灭其实也是门艺术。他用一些麻绳胡乱绑住那女人,在她嘴里塞上一些破布。他剥光了女人的衣服,按照自己所有最本能的欲望来折磨她。他让女人跪在自己身前,然后重重地一脚把她踹翻在地。殴打持续进行中,他潜伏心中的所有悲愤都有了宣泄的途径,他积聚起身上所有的力量,施加到那女人身上。
  那是个该死的女人,她真的死去了,他还恍然不觉。
  后来他大汗淋漓地瘫软在地上,盯着身边的女人,只觉得痛快极了。可恶的女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她再也不能肆意侮辱任何一个人。
  他把女人的尸体埋在了老屋的院子里。
  后来许多个夜里,他想起那个女人,羞愧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他觉得自己处置那个女人的方式像一个蛮夫,像一个缺少教育的市井恶徒。我怎么能像一个恶棍那样粗暴呢?生命都是可贵的,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他想取走哪个人仅有的一次生命,一定要选择一些独特的方式。毁灭是种艺术,而艺术却和创造密不可分。
  他的生活因此而变得充实起来,生命于他再一次焕发出了新的意义。
  他对生活中投向自己的异样目光深恶痛绝,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一些女人发出伤及他心灵的举止。这样,他就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方向。
  曾经有段时间,他读老子的《道德经》,认为水是最具灵性的物质,所以,他在浴室里,用不同的方式溺死了两个女人。后来,他在河边钓鱼,发现了一种特别小的水蛭。他把水蛭捉回来,仔细研究它们。水蛭背面暗绿色,有五条纵纹,纵纹由黑色和淡黄色两种斑纹间杂排列组成,腹面两侧各有一条淡黄色纵纹,其余部分为灰白色,杂有茶褐色斑点。这是种不吸血的水蛭,他曾将它们放置在自己胳膊上实验,这些软体小虫活动力很强,扭动身子很快地向前移动。
  当又一个女人被他带回到老房子里时,这些小蛭派上了用场。
  他每天在女人熟睡时,将一只水蛭放置到她的耳朵里。水蛭拱动身子,很快就从视线里消失。而那女人却犹在酣睡,恍若不觉。女人的头疼了大半个月后终于死去,他进入房间,看到女人几乎已经把自己抓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后来,他打开了女人的大脑,看到那些水蛭依然顽强地活着,它们欢快地拱动着身子,身体已比当初变得肥大许多。
  创造的乐趣简直已经能和毁灭本身一样让他着迷。
  但是,每当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死去,他都要忍不住忧伤。这种忧伤后来已经渗透到了他的身心骨髓之中。他想到,生命的延续是件非常艰难的事,而失去,却是很容易发生的事。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选择死亡呢?
  死亡是死者发生的事,因而与别人无关。与他也无关,因而他的忧伤便带上了很深的忧患意味。
  就像此刻,他躲在卧铺车厢上铺的黑暗里,看着拥抱在一起的唐婉和谭东,他眼中的忧伤便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他在想,那是一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女孩,忧郁便是她所有的气质。一个忧郁的女孩,该选择怎样的一种方式死去呢?
  
  唐婉跌跌撞撞地在小巷里奔跑,两边低矮的墙壁晃晃悠悠地向她压将过来。她不停地跑,坑洼不平的小路让她跌跌撞撞地,几次摔倒。她爬起来,看到自己的膝盖流血了,但却一点都不觉得痛。
  小巷里太黑了,却又有不知哪儿的光亮,照亮着她脚下的路。
  她一直不停地向前跑,想要跑出这小巷。小巷有很多分岔,每一个岔道都让她心生惊悸。她不知道这些小巷究竟有多长,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跑出去,因而心底充满绝望。
  在这小巷里,有最让她惊惧的东西,她一生都在躲避它们,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躲得过去。
  那些东西在她的身后喘息,那些声音像是弥漫在整个黑夜里,即使她在奔跑中死死捂住耳朵,它们还是清晰且真实地响在她心里。
  她只有不停地奔跑,一刻都不敢稍停。
  终于她看到了前方有一点光亮,那是一盏悬挂在黑色木质电线杆上的路灯。路灯发出昏暗的光,无数细小的飞蛾围着那点光亮飞舞,因而光亮便带上了些迷朦的感觉。
  她向着光亮处奔去,光亮是她在黑暗中惟一的希望。
  那根黑色的木质电线杆耸立在道路中央,它后面一堵高墙挡住了去路,她陷入了一个绝境之中。她绝望地瘫软在地上,而身后的阴影已渐行渐近了。
  那真的是一团阴影,它站在唐婉身后,全身都裹在黑暗之中。它像是无形的,光亮在照射到它身边时便四处飘散了,留下一个独立的黑暗空间。
  它轻飘飘地向唐婉走来,带着它如雷般的喘息。
  唐婉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用尽体内仅存的所有力量,喊裂了喉咙,喊到嗓子里一阵腥咸,一口鲜血激射而出。那伫立在她身前的阴影便满身血迹斑斑,喘息声也更大了些。它俯下身来了,那些血迹与唐婉近在咫尺,然后,阴影忽然扩散开来,它们缓缓包裹了唐婉。唐婉想挣扎,但全身软软的已没有了力气,而那阴影看似轻飘飘的毫不着力,但它却像沼泽,让你身陷其中,便再难逃脱。
  唐婉的惊叫还在飘荡,但她已融入到阴影之中了。
  把唐婉拽出惊惧的是谭东。
  谭东摇晃着唐婉,不住在她耳边轻唤着她的名字。唐婉醒来,眼里弥漫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她觉得嘴边凉凉的,伸手抚去,触到了一些热热的粘稠的液体。
  她在睡梦中真的吐出血来。
  谭东怜惜地叫着她的名字,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无声地哭了,一哭便不可抑制,整个身子都在谭东怀里瑟瑟抖动。
  在列车上,谭东每夜都睁着眼睛守候着唐婉。
  他像是永不知疲倦,第二天的模样却又无比憔悴。他在黑暗中圆睁的双目,在某些时候流露出的惊惧,甚至比唐婉还要来得深重。
  ——他又在恐惧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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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请你杀了我
 
  袁莉醒来,几乎没有停留,便摸索着爬出箱子,向着桌子方向摸去。现在即使在最浓的黑暗里,她也能准确知道桌子的位置。
  饥饿与困倦成了她清醒时仅有的两种感觉。
  她的手已经触及到了桌子的边缘,再往前,她怔住了,两只手加大幅度在更大的范围内摸索。那瞬间,她忍不住发出低低一声尖叫。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黑衣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不会忘了在桌上放上吃的,一定是他把食物放在别的地方了。
  袁莉颤抖着移动脚步,向别处摸去。
  这房间只有大约二十个平方,她相信无论黑衣人把食物放在哪里,她都能很快找到。饥饿的感觉已经不可抑制地漫卷过来,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腹中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实在太饿了,她迫不及待要找些东西来吃,否则,她相信自己一定会饿死。
  屋里的黑暗还是那么浓,她根本不可能看清任何东西,但她还能记得房间里的摆设,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会在黑暗里摔跤。
  她沿着一个方向摸去,摸到了一块竖立的平滑的玻璃。
  房间里原本没有玻璃,这块玻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怔一下,立刻想到这是黑衣人趁她上次睡去后搬进来的。黑衣人为什么要搬块玻璃来呢,她来不及多想,便继续摸索下去。食物这时对她比什么都重要。
  她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喘息声,还有跌跌撞撞移动脚步的声音。她忽然又怔了怔,因为在黑暗里,她还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
  那呼吸仿佛就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呼吸所带来的气息,但她挥舞双手时,却又只能在空气中划动。
  “你出来!你出来!”袁莉大声地叫,但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
  黑暗中躲藏的只能是那个精瘦的黑衣人,他为什么会让自己跟她一道沉浸在黑暗里?袁莉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身边的黑暗变成有形的了,它们残酷地向着她压将下来,就要把她挤碎。
  这该死的黑暗,让她看不清一切。那该死的黑衣人,他的惩罚到底是什么呢?袁莉声嘶力竭地叫着,身子移动得更快了些。她撞上箱子时,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水泥地面冰冷刺骨,她赤裸的身体瞬间颤栗了一下,她想爬起来,却发现胳膊软软的毫不受力,而且,两条腿也变得异常无力,它们好像连支撑起身子的力量都没有了。
  该死的药效还没过去。袁莉想,黑衣人一定在每天吃的食物里下了药。
  袁莉悲哀地想:我就要死在这房间里了。
  她瘫坐在地上,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她的哭泣开始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淌。就在这时,哭声倏然而止,一些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俘掠了袁莉。
  袁莉的手无意中抚过自己的小腹,柔软的感觉甚至比黑暗更让她惊惧。她双手在小腹上胡乱抚动,然后再掠过腰肢,落在胸前。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过后,身子急速地扭动,好像一只落入虎口的小兽,只有拼命挣扎,才能逃脱虎口。
  她的双手触摸到的,居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她的小腹已出现了厚厚一层赘肉,原来纤瘦的腰肢竟然暴长了一圈,随手一捏便能捏起软绵绵的一团肥肉。
  这不是她的身体,她的身材原本是她最引以为傲的。
  袁莉哀号着,挣扎着站立起来,向门边扑去。她要打开房门,让光亮照进来,这样,她就能看清自己的模样。那门是从里面关上的,连个把手都没有,根本无从用力。她只能连续拍打着房门,继续发出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号。
  拍打房门的时候,她的两只胳膊无意中搭在一块儿,她的哭声再次倏然而止,两只手胡乱摸着胳膊,熟悉的感觉让她如遭雷击。胳膊还是原来的胳膊,腿还是原来的腿,只是她的身子变成了另一个身子。
  她眼前的黑暗里现出一个怪物样的人形来,那会是她吗?
  她再次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惨号!
  她的手再无力继续拍打房门,她的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她这时终于知道黑衣人对她施以的惩罚是什么了。黑衣人,黑衣人此刻就在房间内,他的呼吸还在她的耳边,他躲在黑暗里,一定看清了她此刻的绝望和痛苦。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他这个魔鬼!
  袁莉冲着黑暗大叫:“滚出来,快滚出来,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一点火光突然亮起,袁莉眼前一痛,那微弱的火光已灼痛了她的眼睛。她飞快以手掩面,好一会儿,才慢慢从指缝里向外张望。
  她看到了黑衣人正举着一个火机站在黑暗里。火机发出的光亮只能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地方,他的脸还隐在黑暗里,他身上的黑色衣服让他可以轻易融进黑暗。他手中的那一点火光便像地狱深处的鳞火,只为了让她看清地狱的门径。
  袁莉低吼一声,身体内不知哪来的力量,竟然向着黑衣人直冲过去。
  他已经毁了她,她要冲过去撕裂他。
  火机灭了,黑暗重新掩过来。袁莉冲到黑衣人所站的位置,居然空空荡荡的,黑衣人消失了。袁莉在黑暗中凝立不动,剧烈地喘息。她仔细凝听,想辨别黑衣人的所在。但这回不仅听不到黑衣人的呼吸,而且根本感觉不到黑衣人的存在。他像一片黑暗,融入到另一片黑暗中去了。
  那些黑暗因而无限向远方延伸,袁莉再次瘫软在地上,感觉自己身处荒原,那些黑暗无边无垠。她知道自己再无法走出这些黑暗了。
  她伏在地上长久地哭泣,到后来哭累了,那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了。
  她的肩上忽然多了一双手,她倏然一颤,反手握住。
  她知道她已经抓住了那黑衣人,他在黑暗中,再无所遁形了。
                 
  灯光亮起来,所有的黑暗都在瞬间被驱散。
  袁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抓住黑衣人的手却仍然不放。那些光亮太强了,袁莉已经感觉到泪水涌了上来,眼皮火辣辣地痛。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到光亮了,当光亮来时,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这时,她记起来自己还是赤身裸体,又想到刚才摸到的变了形的身体,忍不住又低低发出一声哀号。这时,泪水流出了眼眶,她微微睁开眼睛,已经能看到身边的黑衣人了。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眼里的惋惜与忧伤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无辜的旁观者。袁莉愤怒起来,她的双手胡乱向黑衣人挥过去,但黑衣人轻松地便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动弹不得。
  “你为什么要这样毁了我,你这个魔鬼!”袁莉哭叫,“你还不如杀了我,我宁愿死也不要看到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说过我越来越讨厌血腥和暴力。”黑衣人摇头道,“而且,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面镜子。”袁莉蓦然惊醒,想起适才黑暗中摸到的那块玻璃,原来是面镜子。她舍了黑衣人,急步奔到竖立在门边的镜子前。
  她看到了一个怪物。
  怪物的身子异常臃肿,胸前与小腹处,赘肉已经凸了出来,特别是小腹,即使保持站立的姿势,仍然可以见到三道深深的褶皱,褶皱之间隆起的脂肪,像肉色的轮胎或者救生圈。
  如果仅仅是胖,那根本称不上怪物。
  镜子里臃肿的身体上,腿和胳膊显得出奇地瘦弱。也许并不是瘦弱,它们原本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身体换了一个身体,比例失调,看起来倒像是四肢畸形了一般。
  臃肿的身体,配上细瘦的四肢,这是副异常诡异的景象。
  袁莉怔怔地盯着镜子中的怪物,刹那间,脑子里轰然作响,连起码的思维好像都凝固了。她就那么呆呆在站在镜子前,不哭,不叫,甚至面无表情。
  黑衣人慢慢踱了过来,站到袁莉的边上,透过镜子看着她的表情。
  这时他眼里的惋惜与忧伤更浓了,还有些责怪。
  “你为什么一定要侮辱我呢?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变成这样。”他说。
  袁莉回过头来,神态居然很平静:“你看到你的杰作了,你现在心里一定非常得意吧。”“我很惋惜,你虽然并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但是,你走在街上,足以吸引很多男人垂诞的目光。”“但你现在却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袁莉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袁莉的平静让黑衣人有些不安,他目光第一次在袁莉面前飘忽起来。他回身在椅子上坐下,示意袁莉也过来坐。袁莉现在似乎已经根本不在意自己赤身裸体了,她坐在黑衣人对面,那目光依然平静如水。
  “其实很简单,我只不过每天替你注射十毫安的地塞米松。这是一种糖皮质激素类药物,通常被用来抑制或清除气道粘膜炎症病变,是当前治疗支气管哮喘的基本药物。”黑衣人好像生怕袁莉听不明白,说得颇为详细。
  “但是作为激素类药物,它还有一个功效,就是起到催化作用,具体药性你不需要明白,我只想让你知道,当过量注射,它就会令你迅速地肥胖起来。又由于这种肥胖其实是催化作用在作崇,它的肥胖在医学上被称为向心胖,意思是靠近心脏的部位的一种肥胖,所以,你的四肢还会保持原样。”“被过量注射的人还有一个反应,就是特别容易饥饿,饭量大增。只有大量进食,才能摄取到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才能满足肥胖过程所需的物质资源,所以,我每天都会买很多食物来,并且在食物里添加一些催眠的药物,这样,你吃完之后便会极度疲倦,便会自己回到箱子里去。”袁莉静静地听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黑衣人的眼睛:“你选择了黑暗,是不想让我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待我身体的变化达到一定的程度,你再让我发现。这样,我就无法承受发生的一切,整个人就会彻底崩溃,这样,你就会从我的痛苦中得到满足。”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盯着袁莉道:“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像你这么冷静。我现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我只不过嘲笑了你几句,你便毁了我的一生。”“我只不过是要给你一个教训,让你记住,人与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因为谁生理上有缺陷,便嘲弄他。现在,你也成了与众不同的人了,我相信你在以后的生活中,一定会真实而深刻地理解当你嘲笑我时,我的感受。”“今后的生活?”袁莉冷哼一声,“你以为我还会有以后的生活吗?”“我希望你以后会生活得幸福。”黑衣人的忧伤又开始在脸上出现,他的忧伤因为面前这个被他毁了的女人。
  袁莉居然笑了,笑声里,她轻轻地说:“当无耻到了极限,可以让人心生敬佩。我现在就很敬佩你,因为你够无耻。一边在毁灭一个人,另一面又可以给这个人最美好的祝福。”黑衣人眉峰皱起,他着实没有料到袁莉在面对这样大的变故时,还能这般冷静。
  袁莉说:“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很怕你,但现在,我已经不怕了,你已经将你的惩罚施加到我身上了。我现在只想对你说,让我走!”黑衣人轻叹一声:“你这样,想走又能走到哪里呢?”袁莉厉声道:“杀死我,或者放我走,这是我给你的选择!”袁莉这一刻挺直了脊背,本已萎顿的身子竟然在瞬间显示出了一种坚定的力量。黑衣人满脸都是惊奇,他已经被袁莉的气势震慑了。
  “如果我不放你走呢?”黑衣人试探着说。
  “那么请你杀了我!”袁莉站了起来,昂首挺胸站在黑衣人面前。她一脸凝重,仿佛这一刻说出来的话,就是她今生做出的最郑重的决定。
  黑衣人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结局是他不曾预料到的。
                 
  城市西郊有一条蔷薇河,它静静地流淌在城市的边缘。
  入夏以来,有很多人会在黄昏时来这里垂钓,大家都知道蔷薇河是条未被污染过的河流,里面的鱼又肥又大。有一年城市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蔷薇河河水漫过河堤,涌上了公路。附近的居民就在公路上捡了整整三天的鱼。
  夏天白昼温度高,鱼儿都躲到了水底,晚上出来透气。选择这时候垂钓,收获会比白天要高出许多。退休的老孙头与老李头是邻居,这晚吃完饭就提了鱼竿一块儿来到大堤下面,选择了一个地势好的地方,洒了鱼窝,放下几根钓竿,然后边下棋边等着鱼儿上钓。
  这晚的收获颇丰,到晚上十点钟那会儿,俩人的鱼篓里已经各有七八条巴掌大的鲤鱼了。就在这时候,老孙头突然指着一个方向说:“快看!”老李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从大堤上下到河边。老李头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确定那真的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后,狠狠冲着那女人的方向唾一口,嘴里骂道:“现在这些年轻人,连起码的羞耻都不要了。脱光衣服游泳,也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咱们眼不见为净,还是钓咱们的鱼吧。”俩人说着话,眼睛还是不住往那边瞅。那赤裸的女人大约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借着月光,能清晰地看见她白晰的肤色。只是这女人实在太胖了些,真不知道这样的女人哪来的雅兴,深更半夜一个人出来游泳。
  老孙头和老李头都听说过蔷薇河夜里有女人游泳的事,今年夏天,他们还见到了好几个。他们议论了一会儿,眼瞅着那女人一步步走下河去,接着便整个人都消失不见。先是老李头觉得不对劲了,他站起来,向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对,没有哪个女的会半夜一个人来游泳。”老孙头也蓦然醒悟过来,一拍脑门,说话就有了些结巴:“那女的,那女的不会,不会投河自杀吧!”俩老头相视一眼,立刻舍了鱼竿,飞快向那胖女人下河的地方奔去。
  河边留有一张毯子,河里寂静一片,那胖女人已经消失在河中了。
  俩老头面面相觑,脸都变得煞白。俩人嘀咕了一会儿,双双奔回来,收好了鱼竿,跌跌撞撞地往大堤上面去,因为跑得急,老孙头还摔了一跤,跌破了膝盖。
  蔷薇河边又恢复了寂静,一弯钩月将河面装扮得波光鳞鳞。
  大堤上这时又来了人,月光下,可以看见那是一个精瘦的黑衣人。黑衣人并没有下到河边去,他只是在大堤上站了好一会儿,便离开了。
  如果走近黑衣人,你会发现黑衣人一脸忧伤,离开时眼中还包含着两点晶莹。黑衣人的忧伤可是因为消失在河中的那赤裸的女人?
  一段生命的消失当然是件值得忧伤的事,所以黑衣人的忧伤表现得极为恰当。在归途中,他还在想:为什么会有些人这么轻易地放弃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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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自助旅行团成员
 
  杨星根本不相信自己在睡着时吃了那么多葡萄,但事实摆在眼前,第二天沙博带着葡萄来看他,他当着沙博和小菲面,没多一会儿就把葡萄全都吃下肚去。葡萄的味道不一定太好,但他吃了居然没有异常反应,这就足够他欣喜若狂了。但他想到以后只能以葡萄为食物,兴奋之余,还是有些黯然。
  于是他就想,这世上肯定还有些他能吃的东西,只是他没发现罢了。
  这天一早,他跟小菲去找沙博。沙博正将几件换洗衣服塞到一个大旅行包里,看到小菲和杨星进来,头也不抬让他们坐。小菲踱到他跟前,问道:“老沙,你要回家了?”沙博摇头,把旅行包拉链拉上:“你们来了正好,我问你们个事,你们见过网友吗?”小菲跟杨星一齐瞪着他:“老沙你网恋了?”沙博红了脸:“别胡说,见网友就一定得网恋吗,你们这什么逻辑。”小菲说:“不网恋你见网友干嘛呀。”“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就问你们见过网友没有。见过正好,有经验,下午陪我去见一位,如果没见过也好,跟我一块儿去见识一下。”小菲来了兴趣:“老沙你得把话说明白了,到底见谁。”沙博知道这俩孩子都人精,不把话说全了,他们不定背后怎么瞎嘀咕了。
  “其实我要见的这人,我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在网上搜索,在本市信息港的论坛里看到一张自助旅行的贴子,发起人叫秦歌,他想到一个地方旅游,但又不想一个人去,所以就想找几个伴儿。”小菲哈哈一笑:“原来老沙你想出去旅行,我还当你闹网恋了呢,白替你高兴一把。”“事情也说不准,那个秦歌说不定是个漂亮美眉,咱们老沙一路上跟人家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抽冷子拿下估计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杨星也调侃沙博。
  沙博莞尔一笑,也不跟这俩孩子斗嘴:“现在你们知道什么事了,在外面别给我瞎说。”他瞅瞅小菲,再瞅瞅杨星,一巴掌拍杨星肩上去,“你小子吃了点葡萄,气色好多了。”杨星无奈地苦笑:“我这辈子吃的葡萄都没这两天吃的多。”沙博与小菲相视一笑,沙博说:“你们俩下午什么事别干,陪我去见网友。”杨星和小菲异口同声道:“求之不得。”
                 
  沙博在网上搜索的关键字是“沉睡谷”。著名的google搜索引擎一下子跳出来300多条跟沉睡谷有关的信息,但其中一多半都是美国导演蒂姆。波顿根据华盛顿。欧文的小说《沉睡谷传奇》改编的电影《沉睡谷》。沙博一条条浏览,终于在即将完全失望之际,看到了那条自助旅行的信息条目。
  打开内容,那是论坛里的一张帖子。帖子的文字不是太多,简单地说明了旅行的目的地是个名叫沉睡谷的小镇,并对那小镇做了简短的介绍,其中包括小镇的位置、小镇的风土人情以及小镇特有的原始风光,最后是旅行时间及联系方式。
  沙博本来只想在网上寻找一些跟沉睡谷有关的信息,这则征集游伴的信息却一下子让他动了心。旅行时间就是这个月的中旬,刚好处在学校的假期之中。如果此行的目的地确实就是忘忧草所在的小镇,那么,他就可以见到那个像小镇样不沾尘寰的小镇女孩了。
  这个念头生出来,便一发不可抑制了。
  沉睡谷。忘忧草。整整一晚上,沙博脑子里都是这两个名字。忘忧草已经很久没到网上来了,那一晚过后,她便彻底从网络中消失了。这样的故事真的太过于戏剧化,也显得太刻意。沙博就在网上见过很多这样的故事,失踪是其中必不可少的情节。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沙博真有非常无奈的感觉。但是,眩晕与梦境中的黑色火焰,又让他心里疑惑不定,不知道那些火焰在现实里的具体含义。
  那就到沉睡谷去吧,去看一看那古朴而美丽的小镇和美丽的小镇姑娘。
  秦歌在那张帖子里留的是一个电子邮箱,沙博当晚便给他发了邮件,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今天一早,沙博去电教馆,便收到了秦歌的回信。回信里约好了下午见面的时间,到时商量一下旅行的具体事宜。
  网络的安全性越来越让人生疑,沙博叫上杨星与小菲同去,倒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他知道自己缺少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
                 
  中环酒吧在这城市的网络中久负盛名,很多网民把它作为见面的固定场所。在这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网上叱咤风云的大虾。
  沙博带着杨星小菲在这里见到了秦歌,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相貌平平,中等身高,体型偏瘦,留着小平头,皱眉或者微笑时,眼角便涌上些褶子。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丢人群里拣不出来的人。
  秦歌过来跟沙博握手时,沙博心里已经很坦然了。
  相貌平平的人,有种独特的亲和力,可以让人一见之下便放松警惕。
  秦歌介绍自己是一家晚报社的记者,最近请了长假,替一家出版社拍摄一套原始风情的图片。偶然的机会,听一个朋友提及了沉睡谷,便动了去那儿旅游的念头。但周围的人谁都不知道沉睡谷,这城市里又没有哪家旅行社辟有去沉睡谷的旅行线路,所以,他就想到了在网上论坛里发帖子,征集游伴。
  这样的理由充分且合理,任何人听了都无话可说。
  沙博问及旅行的具体时间,秦歌摆摆手,笑道:“先不急,还有两个朋友也要跟我们一块儿去沉睡谷,他们应该很快就到。”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一男一女走进酒吧,站在门边张望了一下。秦歌眼尖,一眼就看到那女的手中拿着一本大家约好作为标记的杂志。秦歌忙站起来冲俩人招手,俩人便一块儿往这边来。
  过来那男的,个头不高,却显得异常结实,露在外面的胳膊有碗口粗细,走路时头微微往前冲,两个胳膊往外架着,他一上来就吸引了杨星的注意。杨星觉得他走路的架势有些面熟,脑子里飞快地转一圈,想起来了。这男人走路的样子跟泰森、刘易斯、霍利菲尔德他们一个模样,而泰森他们都是职业拳击手,所以,杨星一下子就认定了这个男人绝对是个拳击高手。
  那个女的走在这男人跟前,柔柔弱弱的样子,穿着一套米黄色的套裙,美丽中透着优雅,一看就是那种写字楼里出来的女孩。
  俩人过来,那男人目光呆滞,仿似心里有着消不去的郁结,倒是那女的落落大方,跟在座的几个人点头示意,接着主动介绍自己:“我叫唐婉,他是我男朋友,叫谭东。”秦歌也依次介绍了自己跟沙博他们。
  谭东坐下后依然目光呆滞,望着酒吧角落里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好像根本无心跟在座的几个人说话。他的情绪感染了大家,就连杨星和小菲都坐那儿不吱声了。后来回去,小菲跟杨星说,她在谭东进来的一瞬间,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这天在酒吧里,秦歌具体跟大家说起了三天后的旅行,大家对秦歌的计划都无异议。自助旅行团成员们将乘火车先到达西南某省的省会城市,然后继续向西,到达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州的首府,从那里,再转乘汽车向北,大约需要一天的路程,便可以到达沉睡谷。
  秦歌说起行程,沙博谭东和唐婉面无表情,小菲和杨星却露出凄惨的眼神。小菲在杨星耳边道:“这几个人疯了,要旅游哪儿不能去,跑那么远,光坐车就得把人坐疯了,而且,要去的那地方地名一听就透着邪性。”杨星下面抓住小菲的手:“我觉得这几个人都有点不正常,也许他们去沉睡谷不单单是为了旅游。”小菲手动了动,示意杨星到别处说话。俩人站起来,走到吧台那儿坐下。小菲说:“你又想到什么了?”“你想我们老沙,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什么沉睡谷,现在一夜睡过来,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要是没有原因,他肯定就是中了邪。”“有理。那么那个秦歌呢?”“秦歌说他是记者,要替出版社拍一套原始风貌的图片。但中国出名的原始地带多了,神农架、罗布泊、古楼兰,哪儿不能让他拍去。再说,即使他真想拍一些别人没拍过的地方,好像也没必要跑那么远。一个记者,能有那么长的假期让他满世界折腾吗?”小菲想了想,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还有谭东跟唐婉,这俩人更邪性。瞧谭东那神色,这种人根本不会有闲心想着出去旅游,他们的模样倒像是出去逃避什么。”“逃避什么呢?”小菲随口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他们这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出去肯定有热闹瞧,闹不好,还能生出什么事来。”小菲立刻来了兴趣,有热闹瞧是她觉得最开心的事。她眼珠子转了转,身子贴得离杨星近了些:“要不,我们也加入这个旅行团吧,我听老沙说,那叫沉睡谷的小镇两边山上,可都是葡萄园,现在又是葡萄丰收的季节。”杨星沉默了,小菲的话让他动了心。沙博出去后,学校里就没什么人了,他们俩老腻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意思。而且,他真的想离开一段时间,以便让自己忘记些什么。
  ——沉睡谷。那是一个可以让记忆沉睡的地方么?
  杨星跟小菲决定回去再想想,反正离他们出发还有三天时间。
  那边的秦歌他们看来也说得差不多了,谭东跟唐婉起身告辞。小菲盯着他们俩出门,看着他们的身影在临街的一扇玻璃窗后面一闪而没。突然,小菲拍拍杨星的肩膀,杨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刚好看到一个精瘦的黑衣人站在窗户边。那黑衣人实在太瘦了些,虽然穿着挺宽松的衣服,但让人一眼看去,还是能看到他裹在衣服里麻杆一样的身体。
  小菲笑道:“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瘦的人。”杨星担心起来,他说:“不知道我继续这样不吃东西,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他那样。”小菲心里打了个寒战,心底真的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半夜的时候,整个城市又在摇晃。很多人惊醒之后,意识到地震又发生了。但这次人们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而且,很多人已经预感到这晚的地震不过和上次一样,只是级别很低的微震,你可以感觉到,但它却不足以对这城市造成伤害。再说,那么多人这么长时间离开家,住到一些简陋的防震棚里,等待的不就是地震么?现在它如期而至,让很多人的期待值得到满足。
  尽管如此,慌张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在这城市里。
  沙博和杨星小菲地震之后就坐在操场西侧的看台上。从看台上,可以清晰地看清整个操场,那些防震棚里此刻闹成一片,孩子的哭声,妇女的尖叫,男人们喝斥家人的声音,还有些宠物狗在地震时离开了主人,四处奔跑着狂吠不止。
  这城市的晃动已经结束,三人却睡意全无。一只老猫倏地从他们身边蹿过,吓得小菲低声尖叫,身子就缩到了杨星的怀里。杨星的目光此时却落在独坐一边的沙博身上。沙博两手搭在膝上,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
  “老沙。”杨星轻轻叫沙博,“想什么了,那么深沉。”“我想如果今天晚上,我在这地震中死了,会怎么样。”沙博沉声说。
  “老沙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不好端端坐在这里吗。深更半夜的,你别用死不死的来吓我们。”小菲说。
  “其实死亡在生活里是无所不在的,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死亡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所以,我们每天其实都生活在死亡的边缘。”沙博继续说,“有些时候,你根本就不能分辨活着与死亡之间的界限。”沙博又想到了眩晕与睡梦中那黑色的火焰。火焰在葡萄园中燃烧,视线急速地移动。在逃避什么?寻找什么?那些火焰背后,又隐藏了什么?
  小菲对沙博的话不以为然,但杨星却在这时轻轻颤栗了一下。小菲感觉到了,往他的怀里缩得更紧了些。小菲以为杨星冷了,却不知道杨星此刻,因为沙博的话,勾起了他心底极大的隐痛。那些痛他只能让它们沉睡在心底,因而他必须一个人完全承担。但在此刻,地震的夜晚,死亡与人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极度惶惑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除了葡萄吃不下任何东西,莫非也跟心底的隐痛有关?想到这里,一些异样的感觉又生了出来。他慌忙推开小菲,起身跑开几步,蹲下来发出一片干呕的声音。
  那边的小菲跟沙博赶忙过来,小菲从后面抱住了杨星。杨星干呕得那么痛苦,他虽然没有真的吐出什么东西来,但干呕却已经让他满面涕泪,整个脸孔都已扭曲变形。
  他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黑暗中现出一个人来。惨白的面孔,像湿了水的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那灰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神采,好像连目光都在射出的中途被冰封冻结。那是个老人,他的脸上已满是褶皱,现在那些褶皱也都变成了湿石灰的颜色。
  杨星记得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他死去的父亲。
  杨星又忍不住干呕起来,这回他终于吐出些东西来,那是一摊苦水和一些葡萄的皮和籽。还有些未消化完全的葡萄肉,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摊绿色的糊状物混在苦水之中。
  杨星眼前天旋地转,呕吐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那凝结了冰霜的父亲,湿石灰般苍白的父亲,这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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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暗中的惩罚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袁莉惊恐地问。
  黑衣人抱臂沉思,望着袁莉的目光里有些忧伤。他的忧伤这时成了袁莉所有恐惧的根源,她意识到,他的忧伤必定因为他将施于她的惩罚。
  黑衣人的思考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过程对于袁莉着实是种痛苦的折磨。她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又像一个溺水者,完全的无助让她几乎要歇斯底里了。她此刻依然全身无力,她数度挣扎要起身,却全都是徒劳。
  黑衣人必定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一个忧伤的男人和一个恐惧的女人,后来就那么静静地面对着,谁也不发出声音。渐渐的,袁莉眼皮沉重起来,一些睡意不可抑止地袭过来。她心里更加恐惧,在这关键时候,自己怎么能睡呢?
  忧伤的男人这时忽然长舒了一口气,仿似困扰他的郁结已经解开。袁莉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脸上就现出绝望的神色。她嗫嚅地道:“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只要你不伤害我,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会满足你的。”黑衣人忧伤地笑了笑,他说话又开始变得异常温柔。
  “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越来越讨厌血腥和暴力,所以,我不会再用那些方式来对待任何一个女人。”黑衣人顿一下,接着说,“如果你乖乖地听话,我保证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惩罚。”袁莉不住地点头,一迭声道:“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黑衣人笑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回来。”“你要去做什么呢?”袁莉身子都已经在瑟瑟发抖。
  “不要问。”黑衣人道,“什么都不要问,这样才乖。”袁莉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她嘴里答应着,眼泪不可抑止地流了出来。黑衣人同情地望着她,好像自己正在做一件极不情愿做的事。他叹一口气,慢慢转身出门。
  袁莉真的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全身仍在瑟瑟抖个不停。那种恐惧已经深入到她的五脏六腑,深入到骨髓深处。她现在已经不再相信黑衣人温柔的语气和不带任何杀伤力的忧伤,她坚信他是一个魔鬼,他要施加于她的,必定是一场她即使在梦中都不愿面对的灾难。
  在恐惧中,她的困意也越来越重。到后来她已不能抵抗眼皮的重量,不得不闭上眼睛。她只能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睡,睡了或者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是,她的神思越来越恍惚,完全不由他控制。
  黑衣人后来出现在她的身前,她都恍然不觉。
  黑衣人看着行将睡去的袁莉,脸上忧伤的神色更浓了些。他知道食物里的药效已经发作,这个女孩将在睡梦中,接受自己给予她的惩罚。这样对她也许是件好事,无知无觉岂非便可以不再恐惧不再痛苦?
  接下来黑衣人便开始实施他的惩罚了。他进来的时候拎了一桶水,那水他在外面已经调到了适中的温度,不会让袁莉觉得冷,也不会觉得热。跟那桶水一块儿拿进来的,还有一条雪白的毛巾,一瓶力士浴波。
  现在看出来了吧,黑衣人要为袁莉洗个澡。
  他搬开了袁莉身前的桌子与椅子,让袁莉的前面出现一块空地。然后,他又盯着袁莉看了好一会儿,似乎为她脱衣服是件很让他为难的事。但洗澡不能不脱衣服,所以他还是走到睡去的袁莉边上,开始脱袁莉上身那件白色的紧身吊带背心。
  背心手感很好,软软的很有弹性。黑衣人轻柔地把背心从袁莉头上拿开,搭在蓝色箱子的边缘。袁莉的皮肤很白,虽然不算很丰满,但却有着纤瘦的腰和高耸的胸。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飘忽,好像面对一个半裸的女孩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袁莉的短裙脱起来更容易些,黑衣人只抬起了她的双腿便把它取了下来。
  袁莉穿了一条窄窄的粉色内裤,内裤边缘是蕾丝的花边,小腹处是镂空的薄纱,只在双腿交汇处有一块不透明的布片。
  黑衣人又沉默了一下,因为他需要费力抑制自己此刻的冲动。
  袁莉实在是个很诱人的女孩,她的身材比她的容貌更让人心动。白皙细腻的肌肤,如同羊脂玉般富有质感。一些优美的弧线在她身上起伏不定,勾勒出一幅让黑衣人心跳加快的画面。
  黑衣人想到不久前看到的一本书,里面提及完美的女人必须符合四个条件,它们分别是美丽、性感、优雅和时尚。袁莉也许称不上完美,但她的性感与时尚,却绝对可以诱惑出所有男人心底的欲望。
  可是我不同。黑衣人想,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侵犯这女孩的事,否则,我就会从此鄙视自己。我只是一个追求完整的人,我在给予这女孩惩罚的时候,需要一个干净的身体,所以才会替她脱去衣服。我不会做那些不道德的事,绝不会。
  黑衣人变得坚定起来,他再不犹豫,飞快地替袁莉解去胸罩和脱下内裤。现在,全身赤裸的袁莉就呈现在他眼中了。他的目光游移,虽然心里仍然有消不去的欲火,但他却能节制自己,开始用蘸了水的毛巾擦拭袁莉的身体。
  这对于黑衣人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手中的毛巾,不可避免地要滑过袁莉的胸、腰和小腹,虽然隔着毛巾,但那种柔软温热的质地,仍然让他心颤不已。一个毫无知觉赤身裸体的女孩,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占有,要抵制这样的诱惑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黑衣人额上已满是汗水,他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
  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越来越难以抑制。
  他转身冲出门去。
  好一会儿,他全身湿淋淋地进来,神态已复归平静。
  那些浴波已经涂满了袁莉的全身,又被清水冲净。黑衣人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像在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最后,袁莉又躺进了那个蓝色的箱子里。她睡得还很香,食物里的药效足够她再睡上一天一夜。那边的黑衣人又开始忙碌起来,他拿了拖把进来把地上的水渍拖干,然后自己出去也洗了个澡,再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衣黑裤,这才重新回到箱子前。他凝视着箱子里的袁莉,眼中的忧伤浓到了极致。
  黑衣人手上有一根一次性针管,里面已经吸满药水。
  药水是普通的地塞米松,这是一种糖皮质激素类药物,在任何一家医院或药店都可以轻易开到。这种药具有强大的抗炎作用,能抑制或清除气道粘膜炎症病变,是当前治疗支气管哮喘的基本药物。
  黑衣人一丝不苛地用酒精棉擦拭袁莉的胳膊,再缓缓将十毫安的地塞米松注射到她静脉之中。
  黑衣人出去洗了手,回来在房间里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出门。
                 
  袁莉醒过来时,发觉脸上凉凉的,原来她在睡梦中流了泪。
  屋里黑漆漆的,她没有办法知道时间。白天或者夜晚对她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她只害怕眼前的黑暗。黑暗太浓了,她不知道黑暗里还隐藏了些什么,而未知本来就是人类恐惧的根源之一。
  醒过来,她知道自己还躺在箱子里,而且,房间里很安静,那黑衣人显然不在房间里,这让她稍微放心了些。随即,她觉得身上有些异样,伸手抚去,才知道身上的衣服都不见了。赤身裸体让她有了些不知所措,但在黑暗里不穿衣服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便想黑衣人为什么会脱去她的衣服,难道他在自己睡过去时,对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又轻松了些,因为黑衣人只有做一件事,才需要脱去她的衣服。而如果那件事就是黑衣人说的惩罚的话,那么,她实在该感到庆幸。
  她的思维在黑暗里异常敏锐,她甚至想到了第一次做爱时的痛。那是学校里高她一届的男生,年龄虽然不大,但却已经是情场高手。他的手在袁莉身上轻轻抚弄,便让袁莉没了力气,瘫软在床上。然后痛感袭来,袁莉的尖叫倒并不完全因为痛楚本身,在那身尖叫里,她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些东西。
  那些痛感已经很遥远了,但想起来时袁莉还有些伤感。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那些即使与男生在床上都显得异常单纯的日子,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袁莉躺了会儿,觉得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便摸索着察看。她察觉不出黑衣人做了什么的迹象,这又让她心生疑惑。但她安慰自己,也许自己睡了很长时间,而有些痕迹是会自己消失的。
  后来袁莉悲哀地想,自己到底希望发生什么呢?
  这时,另一种感觉袭了过来,而且一来便那么强烈。袁莉觉得很饿,很饿很饿,饿得整个身子空空落落的。袁莉想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呢,两天还是三天,否则,怎么会饿到这种程度?
  饥饿开始折磨袁莉,她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甚至行将面临的灾难都被抛在了一边。房间里依然沉寂,黑衣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袁莉第一次盼望他能尽快出现,以便央求他去找些吃的来。
  黑衣人没有出现,袁莉要饿疯了。那种饿好像已经不仅仅是种生理的需求了,它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困扰与折磨。她必须要吃东西,否则,她会疯了的。
  身体已经稍微有了些力气,这些力气足够袁莉支撑着爬出那箱子。她还记得桌椅的位置,摸索着慢慢走过去。她的脚先碰到了椅子,然后,她的手触碰到了桌子。桌子上好像摆满了东西,她迫不及待地仔细触摸,立刻就辨别出那是一堆吃的东西。
  她欣喜若狂,原来黑衣人早已料到她的饥饿,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那些吃的有面包、蛋糕、牛奶、水果,她居然还摸到了一只烧鸡。她已经顾不上多想,飞快在椅子上坐下,抓起一块蛋糕便塞到嘴里。
  这时她饿得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黑暗并不影响吃东西,桌上大部份的食物都已到了袁莉肚子里,就连那只鸡,也被她啃了一多半。袁莉吃饱了,全身舒畅了,好像力气也增加了些,但困意再次掠过来,一来便让她眼皮发重,思维有些模糊。
  袁莉想还是趁早回到那箱子里去吧,睡在那里终究比睡在地上要强些。
  她慢慢摸回到箱子边,爬进去,躺下,几乎还没有思想,便再一次进入了睡眠。
                 
  黑衣人站在箱子边上,看着赤裸着身体的袁莉,眼中的忧伤已经快要把袁莉淹没了。但他还是用酒精棉在袁莉胳渤上擦拭,然后再次将十毫安的地塞米亚注射到她的静脉之中。
  这回黑衣人没有多做停留,他用湿毛巾替袁莉擦去手上的污渍,把桌上的狼籍收拾干净,再换上新的食物,便转身出门。
  灯的开关在外面,黑衣人锁上门的时候,没忘了关灯。
  黑暗在他的惩罚里,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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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葡萄

  小菲发现杨星能吃葡萄了。
  那天晚上,杨星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已经饿得没什么力气了。这几天,他只喝水,小菲还到药店里买了些葡萄糖溶液来。杨星喝葡萄糖都会吐,小菲后来把它们一点点加到水里,杨星才能勉强喝下去。
  那晚杨星睡着了,小菲坐在床边吃葡萄。葡萄是从超市里买来的,一块儿买的还有好多吃的东西,但杨星连瞅都不瞅它们一眼。杨星睡着了,睡着的样子挺可怜,身子蜷缩得像只虾,一只手抵在肚子上,好像挤压就能让瘪瘪的肚子充实些似的,还有他的眉头紧皱,似乎在睡梦中都在思索该吃些什么。边上的小菲看着就很心疼。
  这时杨星和小菲已经回到了学校宿舍,宿舍看门人照例放假后便锁了门回家了,他们每天便从一扇打开的窗户进进出出。
  现在已经是杨星患上厌食症的第五天,这五天里,他们几乎转遍了这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希望找到些能引起杨星食欲的东西。但无论是进高档饭店,还是去街边排档小吃,杨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厌恶之情,那些美味都成了让他深恶痛绝的东西,而不多的几次勉强塞些吃的到嘴里,他都会呕吐不止,仿似吃下去的是毒药一般。
  事情到了这一步,沙博给他们俩的建议就是通知杨星的家人,让他们带杨星去省城或者京城的大医院治疗。杨星与小菲对此不置可否,待回到宿舍,俩人相视无语,杨星更是一脸郁闷,倒头便睡。小菲便在边上生闷气,不知道杨星为什么会这么倔犟,发生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告诉家人。
  为这事,杨星与小菲已经吵了好多次。
  杨星家里情况,小菲只零星听他提起过很少的一点。她只知道,他的家里并不富裕,只有他这一个独子,老爸老妈四十岁上才有了他,所以对他特别溺爱。现在,老头老太已经退休在家,身体都不是太好。这个暑假杨星说不想回家了,小菲开始也以为是杨星不想离开自己,所以也跟家里打了电话,说跟同学暑假期间外出旅游,可能会晚一些回去。后来杨星患上厌食症,而且愈发严重,到这个时候,杨星仍然不愿意回家,甚至不想把发生的事告诉家里人,这就不得不让小菲心生疑惑了。
  小菲和杨星都是那种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所以小菲也不避讳,当下就把心中的疑惑说了。杨星好像对这个话题很忌讳,一脸的不耐烦。他说:“如果你觉得烦了,明天就可以买车票回家。”小菲娇生惯养,在家里任性惯了,跟杨星在一块儿,也多是杨星让着她。这回杨星一句话算是惹恼了她,她当即摔了一个杯子,就要撒腿走人。慌得杨星慌忙抱住她,不住地说对不起。
  其实小菲生气的只是他说的那句话,现在他道了歉,再加上他饿得有气无力那模样,她实在不忍心再折磨他,便消了气,不与他计较。
  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接下来的两天,小菲看杨星越来越虚弱,忍不住又说了两次要告知他父母的话。每回杨星都粗声粗气地打断她,神态极为不耐。甚至当小菲与他争执时,他也不再忍让。
  小菲负气离开,奔回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真的准备立刻去车站买票回家。这时候,她从宿舍窗口,看到杨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宿舍楼下,失魂落魄地盯着她的窗口。杨星的样子落寞极了,再加上饿了这些天,好像连站都都站不稳了。他的模样让小菲心软了,狠不下心了。小菲奔下楼去,抱住了杨星。杨星也紧紧抱住她,那么紧,让她觉出了他内心的惶惑。
  小菲从那之后再不提将他的病情告诉家人的事,但内心的疑惑却始终未曾消除。
  这晚杨星睡着了,小菲坐在床边,怜惜地盯着他看。
  小菲在吃葡萄,也不是想吃,就是让自己有点事做。小菲吃葡萄先把葡萄一粒粒剥开去皮,然后丢进嘴里,慢慢地抿。小菲吃葡萄时脑子里还满是杨星不吃东西的事,所以她有些惶惑,还有些恐惧。
  小菲想,杨星会不会死呢?
  死亡的概念第一次出现在小菲的心里,第一次便那么让她无所适从。她再看着睡梦中的杨星,两眼就涌上些泪珠,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小菲跟杨星性格相投,属于特别爱闹的那种学生,平时看起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俩人走到一块儿,在别人眼里那真是臭味相投。小菲也真的挺喜欢杨星,跟他在一块儿,她随时都能感觉到快乐。杨星永远都是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而且特别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他追求小菲的方法也很特别,他在小菲不知不觉中,已经暗中收买了小菲同宿舍的五名女生,然后,小菲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小菲骄傲惯了,起初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但同宿舍的几个女生没事就在她面前念叨杨星,这让小菲心里生出了好奇。她也是个聪明人,她看出来同室的女生在为杨星办事,就想知道杨星用什么办法收买了自己身边的人。后来跟杨星接触多了,她也被杨星的性格感染,杨星是个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他根本用不着刻意去收买哪个人。
  可是现在,快乐的杨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短短几天工夫,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饿得脸都绿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状况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小菲想了会儿心事,掉了两滴眼泪,一袋葡萄就吃得差不多了。
  她又看了看杨星,杨星的嘴唇白惨惨的,干得起了皮。小菲下意识地把手中新剥的一颗葡萄送到他的嘴边,本意是想润润他的嘴唇,但葡萄的果肉沾到他唇的瞬间,他的上下唇分开,竟把葡萄含在口中。一阵细微的咀嚼,葡萄就被吃下肚去。
  小菲起初并没在意,手上的葡萄被杨星吃了,她接着再剥下一颗。下一颗还未剥完,她反应过来——杨星可以吃东西了。小菲一阵激动,为了验证,再次将葡萄送到杨星嘴边。葡萄还是顺利地被吃下去,而且,杨星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常神色。
  小菲来了精神,将袋中仅剩的几颗葡萄全喂杨星吃了。
  然后,小菲也不叫醒杨星,径自奔出门去。没多一会儿她回来,拎着三袋葡萄。半个多小时之后,这三袋葡萄全到了杨星肚子里。杨星依然沉睡不醒,但在睡梦中紧皱的眉头这时都舒展了许多。
  小菲面上现出得意的神色,好像做了件多大的事情一般。她趴在杨星的身边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还笑出声来。她这时想到该把这消息告诉沙博,就掏出手机来给沙博打电话。
  沙博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他说,明天一早他就买葡萄去看杨星。
                 
  沙博又梦到了火。
  黑色的火在山坡上熊熊燃烧,它们短短时间内,就占据了沙博的整个梦境。梦中的视线一刻不停地在移动,沙博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那些火焰蛇样舞动,但仔细看去,它们却是有形状的。
  火焰像是一面面火墙。
  真的像是火墙。火焰一排排整齐地燃烧,偶尔有些火球掉落下来,被风吹得四处飞溅,但这丝毫不能影响火在燃烧时的秩序。它们一排排井然有序,中间间隔一米左右的距离,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没有边际。
  火的世界。黑色的火。
  视线依然在这些火墙中间穿梭,有些摇晃的感觉,像是在躲避火的灼热。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但视线里仍然只有火,燃烧的黑色火焰。
  这时天已薄暮,可以见到火焰之上的天空,黑色的云层正慢慢降落下来。黑色的火,黑色的云层,被一些青白的颜色隔开。而那些青白,正被黑色逐渐吞没。沙博在梦里忽然意识到,也许视线的移动并不是寻找,而是奔逃。
  他在这时汗涔涔地醒来。
  沙博在夜里心神恍惚,觉得好像有件迫不急待要做的事,而他,却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这真的是件糟糕的事,沙博浑身都激荡着一些急欲喷薄而出的力量,但那些力量,却寻不到一处可以宣泄的通道。
  沙博知道这个夜晚是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下床,本想去操场上跑几圈,但现在操场上住满了躲避地震的人们,那些形态各异的防震棚在夜色里看上去,像是一个个饱满的蘑菇。
  沙博到了操场西边的看台上,在台阶上做青蛙跳。
  他也记不清上上下下跳了多少趟,直到双腿后来灌了铅样,沉甸甸地再也蹦不动了,这才疲惫地坐在台阶上。
  夜里的风拂过来,汗津津的身上有了些凉意。夜色中的天空显现种深邃的蓝,云的颜色却是黑色的。大片的云团在天际盘桓,丝丝缕缕互相纠缠在一起。一些或明或暗的星星遍布其间,像天空的眼睛。
  沙博几乎每夜都很晚才从电教馆回宿舍,但却记不清是否这么仔细地看过天空。这晚他看得入神,后来索性仰面躺在了台阶上。
  那些星星或静止或闪烁,很快就在沙博眼中朦胧起来。迷迷朦朦的星光逐渐幻化出了一些奇异的形状,它们让沙博的神思恍惚,一些睡意不可避免地掩过来。沙博汗津津的身子虽然被风吹干,但还是粘粘的很不舒服。可沙博太累了,他不想回宿舍了。他想,就这样睡吧。
  那些模糊的星光依然在变幻着形状,蓦然而至的一个时候,沙博眼前现出一座山来,山上是一眼望不着边际的葡萄园。夏日初升的阳光从山后折射过来,排列整齐的葡萄树上,所有的枝枝叶叶与果实都笼上了一层亮光。而在这些葡萄树中间的空地上,站着一位身着曳地白裙的女孩,一抹淡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白皙的面庞便多了些灿烂的感觉。
  沙博不待完全清醒,便蓦地翻身坐起。
  他终于想起,梦境中燃烧的黑色火焰,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那些火焰燃烧在葡萄园中,而他所有关于葡萄园的印象,都来自一个叫做忘忧草的女孩。
  忘忧草。沉睡谷。
  沙博想起忘忧草已经两天没有到网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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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从蓝色箱子中醒来
 
  她没醒过来之前就觉察出了刺痛。脑袋两边太阳穴的位置,好像插进来两根尖细的针。这种痛实在太微妙了,它们隐而不失,隐而不发,却又执着而坚定地折磨着她。
  她醒过来时,觉得满目都是刺眼的光亮,但瞬间过后,那些光亮如烟般消散,黑暗迅速取代了它。她的脑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一片空白,眼中的黑暗又不能给她任何现实的提示,于是,她最初以为自己身处一场梦境之中,但梦中的黑暗也不会这么浓。
  脑袋还在隐隐地痛,身体好像变得很重,想要移动一下都是非常艰难的事。她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坐起来的念头。现在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躺在一张略显坚硬的床上。这肯定不是自己那张柔软宽阔的床,除了床单的质地不同,还因为她睡在这床上,有种极端压抑的感觉。
  那种压抑来自何方,她无从得知,黑暗里,她无法得知任何跟处境有关的情况。她只能这么仰面躺着,凝视着黑暗,呼吸着黑暗,让自己沉入黑暗。
  值得庆幸的是,她知道自己此刻是清醒的。
  她还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出了汗,但身体却仍然冷冰冰的。她像置身在烈日下的海滩,身子浸在海水中,而头却坦露在骄阳之下。
  冰冷的海水,将她的身体浸得如冰样寒。她想自己一定是冻僵了,否则为什么不能移动身体呢?既然身体变成静止的了,那能动的就只有思维了。而且,她现在确证自己是清醒的。
  想些什么呢,想自己是不是身处梦魇?
  梦的感觉不会如此真实,而且,人在梦中是不会觉出疼的。
  如果不是身在梦中,哪里的黑暗会这么浓呢?
  她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了寂静。她觉得寂静也像黑暗一样浓。她吞咽口水与眨眼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实在太静了,她只倾听了一会儿,就无可忍受了。她想大声地叫,不管怎么叫,只要能发出点声音就行。
  但这对于她居然也成为一种奢望。她嘴巴费力地张开,喉咙里几个音节晃悠了一会儿,又无声地滑落下去。这让她恐惧,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到那深深的寂静中去了,她成了寂静。
  看不见,听不着,思维是惟一剩下供她驱使的行为。
  ——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她忽然开始恐惧起来,她想到如果这些黑暗和寂静永远都不消失的话,她岂不是就要永远像个死人样躺在这里?
  还是这里本来就是地狱?
  想到地狱时,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呻吟过后,她怔住了,因为在寂静里,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呻吟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再微弱的声音也能打破沉寂。她像受到了鼓舞,冲动地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声音,那些声音模糊不清,但却让她看到了希望。
  而且,她在吐出那些嘶哑的声音的同时,发现手脚也可以轻微移动了。
  她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扭动着,嘶叫着……
  她蓦然停住了动作,心跳却陡然加快了许多。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她无法辨别来自何方,却一下子弥漫在她周围。
  她仔细倾听,那声音又连续响起来。好像有人在她不远的地方敲鼓,鼓声异常沉闷。
  她还是无从辨别那声音的方向,但没用多久,另一种声音传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思想,便有一束光亮涌了进来。
  光亮那么强烈,像是把天冲开了一道缺口,那些光亮浪一下泼下来。她虽然及时闭上眼睛,但还是觉得双目瞬间被刺伤了,还有脸上的皮肤都有被烧灼的微痛。
  光亮里有些阴影飘了过来。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自认为可以适应那些光亮后,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原来那光亮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强,她立刻又想到,光亮是被一个阴影挡住了许多。那阴影此刻就直直地落在她视线里,她很快就分辨出那是个人的形状。
  她全身的神经都骤然收紧,一些恐惧扑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阴影有着煞白的脸,细瘦的身子被裹在一件黑色衬衫里。那黑色衬衫只解开领口最上面一个扣子,袖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阴影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他的下巴尖得像把椎子,两颊深凹进去,鼻子便显得特别挺,卡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特别大。
  她终于记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在公司电梯里。
  所有失去的记忆此刻都纷沓而至。她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思维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她又晕了过去。
                 
  他盯着躺在箱子里的女孩,虽然仍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有了许多下意识的快感。那箱子像一口棺材,但却比棺材要宽敞许多,几乎占据了这个房间一小半的地方。箱子用楠木做成,结实极了,而且,箱子里面,他还用上好的隔音材料做了修饰,这样才能保证那女孩在里面发出任何声响,都不致于传到房间外面。
  这个箱子做成已经三年多了,现在里面躺着的,是第七个女孩。
  他已经从那女孩随身带的包里翻出她的身份证,知道她的名字叫袁莉。袁莉,他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像箱子里的女孩一样普通。
  现在这个普通的女孩已经成了他的猎物,他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来给她一个教训。他盯着袁莉的面孔看,那张脸上本来应该化着整齐的妆,但现在妆花了,黑色眼影垂了下来,耷拉在眼睛下面像一截长长的眼屎。还有因为出汗,她的脸上清晰地现出几道粉底的痕迹。
  他去找了条毛巾,浸了水拧干,过来替袁莉擦脸。
  他不喜欢跟一个邋遢的女人呆在一起。
  现在袁莉的脸干净了,他俯下身看得很仔细。原来这女孩的皮肤还很白皙,那么她为什么要化那些很俗气的妆呢?他想了想,很快便释然了。他现在认定了这是个极其肤浅的女孩,否则,她怎么会在电梯里那么放肆地讥诮一个陌生人呢?
  想到这女孩在电梯里的言行,他立刻就愤怒起来。
  他会好好教训这个女孩的,他要让她知道,瘦人也有自尊,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贱踏一个瘦人的自尊。
  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教训她,他想了会儿,便决定就这个问题好好跟袁莉商量商量。
  袁莉被打了镇静剂,已经昏睡了一整天。刚才他听到箱子里有动静,打开箱盖。袁莉肯定被吓坏了,他从她再次昏迷前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她为什么会这么惊惧呢,她在电梯里不是还很张狂吗?
  他心里充满了些恶意的快感,替袁莉检查了一下,确信她的身体无恙,便搬了张椅子坐在箱子边上,等着箱子里的女孩醒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袁莉脸颊的肌肉动了动。他赶紧把椅子往后面移了移,确保袁莉睁眼时不能看到他,否则,她要再晕过去就不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确信袁莉已经醒来,这才慢慢踱到箱子前,袁莉看见了他,身子竭力扭动着,满脸都是无法抑制的恐慌。她张大了嘴,发出些含混不清嘶哑的叫声。那些叫声极微弱,却好像从她五脏六腑中发出来的一般,让他听了紧皱眉头。
  “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呢?”他说话了,他的嗓音还很浑厚,磁音很足,普通话也很标准,不像这个城市的很多人,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
  “为什么要害怕呢?”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我们还是平静地谈谈吧,这样,对你和我,都有好处。”袁莉停止了扭动,显然他的话打动了她。但是,她眼里依然是消抹不去的惊惧,好像此刻她面对的,是个让她深恶痛绝的怪物一般。
  他心里有些生气,但面上却表现得更平和了些。他说:“我们谁也不想在这样的场景下面对,但是,我们现在面对了,所以,你我都已别无选择。”袁莉呆呆地盯着他,好像在琢磨他的心思,猜度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她很快就搞清了形势,她虽然还没有说话,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微笑了。他微笑时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还有眼镜背后露出来的目光也柔柔的,好像丝毫不具杀伤力。这让袁莉的胆气壮了许多。
  袁莉想,也许他并不想伤害自己,他只是想寻找一个机会向自己献殷勤。
  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像是在向她献殷勤。
  他走到了箱子边上,柔声道:“我想我们最好能创造一个平等交谈的氛围,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扶你从这箱子里出来。”袁莉怔了怔,好像不相信这么温柔的话语出自面前这个男人之口,但看他此刻脸上的微笑,眼中显露的期待,她又不得不信。于是她想,也许这个男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可怕。
  他俯下身来了,轻轻托起她的身体,扶她坐起来。她这时身上有了些力气,但显然还不能完全支撑身子,所以,最后他轻轻抱起她,把她放置在一把椅子上。
  这时袁莉才能看清这个房间。房间大约二十个平米不到,四壁一片雪白,西侧摆放着她刚刚离开的那口箱子。长方形的箱子漆成了深蓝色,那是种想象中大海的颜色。在箱子的对面,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椅子分置在桌子的两侧,现在,他们俩人就分坐在这两把椅子上。中间的桌子小巧而精致,上面有两只装了水的玻璃杯。杯子是最简单的那种,却显得特别细长,里面的水一看之下便知道是纯净水而不是别的饮料。
  房间简单得干净利落,袁莉心里又警觉起来。
  没有谁家的房子会这样布置,特别是那口大箱子,虽然漆成了深蓝的颜色,但看着还是像一口棺材。
  “我想你一定对我有一些误解,所以,我特别想有一个让你了解我的机会。”那精瘦的男人说话了,声音依然柔柔的,像面对一个相知多年的好友。
  袁莉沉默着,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但却能忍住不问。多年一个人在外闯荡,让她多少具备了些面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我采取的方式有些唐突,可能吓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你是谁?”袁莉终于说话了,声音仍然嘶哑,但说话已经不费什么劲了,“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想要干什么?”精瘦的男人笑了笑,脸上的线条更柔和了些。
  “我会自我介绍的,也会告诉你你怎么来到这里,所以,你不用紧张,更不要再害怕,否则,我心里会不安的。”“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莫非你忘了,我们曾经见过,在电梯里,你跟另一个女孩,你们站在我的旁边。你一定还记得你在电梯里说了些什么。”袁莉当然记得,她立刻又紧张起来:“我只不过在跟同事开玩笑,那跟你没有关系。”“我也希望跟我没有关系,这样,我就不会把你请到这里了。”精瘦的黑衣人轻轻摇摇头,眼里现出些无奈来。“可是,当时电梯里就我们三个人,偏偏我真的很瘦,我又没有办法装着没听见你的话。”“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那么我向你道歉。”“不用了。”精瘦的黑衣人摇头,“你不用道歉,因为我看出来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而一个人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愿,是不用道歉的。”袁莉说不出话来。她现在也不清楚当时在电梯里,自己究竟出于什么心理说了那两段话。她想辩解些什么,告诉他自己说那些话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因为心直口快的性格,想到了,就说了出来。她没有说,因为她想到,这些辩解根本就于事无补,如果这个瘦子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方来,那么他一定非常介意自己那番话,他根本不会听自己的辩解。
  但是,精瘦的黑衣人却好像很大度的样子,根本没把袁莉电梯里那番话放在心上。他说:“我请你来,只想能有一个和你交流的机会,让你明白,人生得瘦,并不表明他就是个让人讨厌的人。”袁莉怔了怔,立刻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取笑你。”黑衣人又笑了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他说:“你睡了那么久,一定饿了,我去准备点吃的,你先喝点水吧。”袁莉想说不用了,但她却说不出来。此刻黑衣人身上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她不自主就要受他的意志支配。她不想做任何忤逆他意愿的事,以免激怒于他。而且,经黑衣人那么一说,她真的觉得又饥又渴。
  黑衣人起身的时候,袁莉迫不及待端起桌上的杯子,将水一饮而尽。
  精瘦的黑衣人走到门边,忽然转过身来,笑了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带着吃的,我想,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喜欢听话的女孩子。”袁莉听出了黑衣人话里的意思,她便打消了在黑衣人走后,伺机夺门逃走的念头。黑衣人既然这样说了,他一定有了对付她的办法。她逃不掉的。
  门关上,袁莉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四处逡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而且,她的双腿此刻依然沉重,走动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这也是黑衣人能放心留下她的原因吧。袁莉心里暗暗猜度黑衣人掳她到这里的目的,一个单身男人,囚禁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他想要做些什么呢?
  这样想,袁莉似乎觉得轻松了些。如果这个黑衣人仅仅是因为需要一个女人的话,那么她就不至于会置身于一个危险的境地。或者,她还可以采取主动,以便争取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大约二十分钟后,精瘦的黑衣人回来了,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四盘炒好的菜和一瓶红酒。那菜摆到面前的桌子上,袁莉想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那些香气飘过来,让她的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
  黑衣人笑了,将一双筷子递到她的面前:“这些菜都是我做的,你吃吃看,看合不合口味。”袁莉呆呆盯着黑衣人,想了想,终于接过筷子。
  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这回吃起来竟是一发而不可止。对面的黑衣人微笑着摇头,给她面前的杯子倒上红酒,凝视着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个漂亮的女孩一块儿吃饭了。”袁莉怔一下,主动端起酒杯,黑衣人笑得更温柔了些,与她碰杯,轻轻抿了口酒,说:“看来你是个听话的女孩,这样,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袁莉目光大胆迎上他的:“你想要干什么呢,我一定全听你的。”说这句话时,她心里有了些悲壮的感觉,但黑衣人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黑衣人笑了:“我对你很有兴趣,我想知道些你的事。”“我的事?”袁莉疑惑了一下,她没料到黑衣人的要求竟然这么简单,“我是个经历简单的人,没有什么事会让你感兴趣。”“你错了,你的经历即使再平淡,但是,因为我对你的人感兴趣,所以,你那些简单的经历我一定也会感兴趣的。”袁莉沉默了一下,在心里选择哪些事情可以说给黑衣人听。
  “我出生在贵州一个小县城,父母是对特别普通的工人,这辈子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贵阳了。我那时学习的唯一动力就是能够离开那小县城,我做到了,大学四年,让我更坚定了不回小县城的决心。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黑衣人听得很认真:“你真是个挺简单的女孩。”“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切全都得靠自己,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泼辣,好像很精明能干的样子。但是,回到家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我会觉得特别疲惫。很多时候,我都想着能有一个人来帮帮我,给我一点的依靠。可是,虽然在这城市已经呆了三年多,但我还是不能看清这城市。往你身边来的男人,都怀有目的,他们也许会一开始给你些小恩小惠,如果你接受了,他们会向你加倍索取回报,你要付出的,也许是你的全部。我清楚这一点,但是仍然心存幻想,这是我最矛盾的地方。”袁莉说得心里伤感起来,她想到,如果那天晚上有一个男人能送她回家的话,她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处境了。
  她的伤感落在黑衣人眼中,黑衣人摇头轻叹,轻轻抚住了袁莉搁在桌上的手。袁莉的手颤动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黑衣人说:“女人一个人在这城市生活,真的很难。”“我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他们在电话里最关心的,不是我每个月赚了多少钱,也不是我找没找到男朋友,甚至不是我是否吃得好穿得好,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我是否平安。在一对老人心里,女儿的平安,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黑衣人此刻显然已完全被袁莉的话打动,他低头轻叹:“天下间只有父母对子女的关心,是最纯粹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再凝视着袁莉:“你要记住父母对你的关心,以后小心保护自己,让自己平安。”他顿一下,又说,“你还记得我那晚跟你说的话吗:不要深夜回家。”那晚的记忆浮上来了,袁莉心里惊悸了一下,但随即便重重地点头。面前的黑衣人此刻显得挺伤感,那眼神柔柔地落在她身上,满是怜惜。袁莉心里平静了许多,她甚至有些可怜起面前的男人了。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我想,我也该跟你说说我的事了。”黑衣人说:“我只是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兴趣。”袁莉忙不迭地点头,她对面前的男人,真的充满好奇。
  “我是个医生,毕业于京城一所著名的医科学校,毕业后在这城市一家大医院里任职。我不敢说自己医术如何,但我兢兢业业地工作,对待每位患者都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两年过后,我已经成为我所在科室的副主任,所有人都认为我有着金鞍才骏的大好前程。在那时候,我又碰到了一个女孩,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恋爱了一年半,准备在那年的秋天举行婚礼。我的生活好像已经非常美满了,我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变故来改变这一切。”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盯着袁莉的眼睛轻叹一声,削瘦的脸上这一刻满是沧桑。
  “就在我们决定结婚的那个夏天,省里组织医疗队去南非进行人道主义援助。南非的医疗环境特别差,而且生活非常辛苦,我们医院有两个名额,没有人愿意报名,后来,院领导就找到了我。我当时年轻气盛,再加上院领导对从南非归来后的种种许诺,终于决定参加医疗队。”黑衣人沉默了一下,接着道:“所有的一切从此都改变了。”“在南非,工作与生活都非常艰苦,这些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就在我到达南非半年之后,我们所在区域爆发了一场瘟疫,我们医疗队立刻奔赴疫区实施救援。不幸的是,我在救援中也被感染上病毒,生命垂危,我也因此提前回国,国内的医疗设备可以挽救我的生命。”袁莉已经不知觉中沉浸到黑衣人的讲述之中。
  “我没有死,但从医院里出来,看到我的人差不多都不认识我了。”黑衣人自嘲地笑笑,“我原本一米八零的身高,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出院后,个子没变,体重却只剩下七十多斤了。我在周围的人眼中成了一个怪物。”袁莉听黑衣人语气里已经有了悲愤的味道。
  “我是个怪物,因为我瘦。不仅女朋友离我而去,就连医院的患者都不愿意让我来诊治他们。院方对我从南非归来后的承诺,也变得遥遥无期。没有患者来看我的门诊,没有同事愿意跟我来往,我的朋友也渐渐疏远我,后来院方又要将我调到后勤部,这样,我连做医生的权力都被剥夺了。我一怒之下,愤而辞职,远离那个让我不堪回首的地方。”黑衣人抚在袁莉手背上的手颤动了几下,然后,袁莉就感觉到了手上压力渐增。她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精瘦的男人,心里想原来这也是个可怜的人,自己那天在电梯里,真的不该讥笑他的。
  黑衣人悲愤的神情瞬间消失,他自嘲地再笑笑:“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瘦成这样的原因,如果我们再一次在那电梯里相遇,你还会再讥诮我吗?”“对不起。”袁莉真心地向黑衣人道歉,“我现在心里已经很后悔了,我不该嘲笑你,相反,我应该尊重你。”“尊重?”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袁莉会选择这个词,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笑了。他的笑很特别,好像雨滴落在水池中,涟漪层层荡漾开去。先是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提,接着,两颊的肌肉开始轻微地颤动,最后,他的整个头都跟着晃动起来。
  袁莉惊异地看着黑衣人瞬间的变化。他先是那种带些淡淡讥诮的笑容,接着笑出声来,那声音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了纵声大笑。他面上的表情,也因而变得狰狞起来。
  笑容会让人变得狰狞,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因而,已渐渐消失的恐惧重新回到袁莉的心里。她不知道简简单单的一个词,怎么会让黑衣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黑衣人,竟是一笑而不可止了。他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狂笑中颤动。袁莉从笑声中,听到了危险的信息。
  黑衣人后来掀翻了桌子,踢倒了椅子,在袁莉还未反应过来时,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袁莉此刻身子还有些发软,连站立的力气都还没有恢复,而黑衣人的力气却大得出乎她想象。她整个身体的重量支撑在黑衣人的手臂上,被抓住的胳膊也像要被扭断了般痛。
  “你要干什么!”袁莉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哭腔。
  “我要做什么!”黑衣人重复了一遍袁莉的话,眼神凌厉地瞪着手中软弱的女孩,继而又是几声大笑,那笑声疯狂且不加节制,好像被阻的奔流找到了缺口急泄而下。那汹涌的奔流挟雷霆之势,可以轻易摧毁人们辛苦建造的家园。
  “我能做什么呢?你说你应该尊敬我,可你却嘲笑了我,你嘲笑了一个你本该尊重的人!”黑衣人的面孔变得愈发狰狞起来,面颊因为颤动,两边的颧骨好像就要穿透皮肉的包裹,你甚至可以透过皮肉看到骨头的惨白。
  “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袁莉挣扎着叫。
  “我不要你的道歉,道歉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吗!你侮辱了我,因此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改变,也没有人可以帮你,你自己做过的事,就一定要自己负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袁莉也变得声嘶力竭了。
  黑衣人瞬间凝立不动,袁莉在他的手上也跟着静止下来。这种沉静持续了将近两分钟时间,然后,黑衣人竟似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轻轻把袁莉放在椅子上,一脸沉凝,好像正在脑中思索一件困扰他的事一般。
  袁莉此刻已是面色惨白,攸然而至的变故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意志。适才聊天时,黑衣人温文尔雅,袁莉几乎要相信他是个不具杀伤力的男人了。但仅仅是瞬间,一切又都反转过来,可怖的黑衣人再度出现,这一回,他将危险清晰地摆放到了袁莉的面前。
  袁莉在黑衣人思考时全身都在不住地瑟瑟发抖,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来,黑衣人会用什么办法来惩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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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什么都不想吃了
 
  所有的媒体都在说地震的事。
  发生在本市二十八日深夜的地震,其等级只有三级,这种级别的地震其实对人根本不能造成伤害。事实也证明,二十八日晚的几次震动,只震倒了郊区一些违章搭建的简陋房屋,市区内遭受到的最大损失,就是玻璃。还有玻璃在破碎后跌落到街道上时,砸伤了一些群众。
  地震局的有关专家再次在媒体上现身,重申本市绝无可能发生五级以上地震的诸多原因,进而希望广大人民群众不必为二十八日晚的几次小级别震动而惊慌,更不要因此影响正常的工作生活。
  公安局局长也发表电视讲话,宣称如果有谁胆敢利用地震在群众之中引起的恐慌从事违法活动,受到的必将是更严厉的处罚。
  市里因为地震召开紧急会议,各部委局委各区县政府最高领导参加会议。会议的唯一主题就是如何稳定民心,保持正常的工作秩序与生活环境。会后各单位都在本系统或辖区范围内开展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一方面组织群众学习地震的基本常识,及当地震发生时的自救办法,另一方面,尽力宣扬本市不可能发生大级别地震的种种原因。
  但这些努力依然不能消除地震在城市里引起的恐慌。
  所有的商场超市在二十九日那天家家人满为患,收银台处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被抢购的商品主要是食物和各种生活用品。各商场几乎动用了所有储备,有些还擅自提高了价格,但这依然抵挡不住疯狂采购的人潮。
  城市里所有空旷些的绿地广场、运动场,都被人私自搭建起了简陋的“防震棚”。城管与公安部门在依法管理时,与群众发生争执,最后的结果是城管公安悄然退去,有关领导亲自出面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但全不能奏效。那些防震棚形态各异地盛开在城市里,很多人以此为家,俨然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模样。
  各政府机关及下辖的单位,虽然还在正常工作,但众多私营企业公司,在众多职员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暂时停业。
  汽车站火车站售票口,购票的长龙从售票厅一直排到了外面广场上。很多人在面对即将的灾难时,选择了逃避。他们与自己在外地的亲朋好友联系,在得到允诺之后,纷纷去往其它一些城市,来躲避将要发生的灾难。在这些外流的人潮中,还包括众多来这城市打工的外地民工。
  除了商场超市生意火爆,还有一种行业也迎来了高峰,那就是各家旅行社。选择这时候出门旅游的人其实是选择了观望的态度。他们对旅行线路几乎不加选择,旅游时间大多在一星期左右。这样,既能将可预见的灾难消解于无形之中,而且还可以利用这闲暇时间游览山水,怡情养性。
  时间已经是六月底,各大中小学全都迎来了长达两个月的暑假,这让校方全都吁了口气,暗中庆幸省却了不少麻烦。
  往年的这个时候,校园里该是一片寂静。但今年显然不同,学校的运动场成了附近居民躲避地震的绝佳去处,因此,那些防震棚也在学校里出现。校方虽然有心出来制止,但民心所向,连城管公安都管不了的事,单靠学校保卫科那几个人,根本就无计可施。
  沙博在假期里仍然呆在学校中,他最常去的就是电教馆。电教馆里有网,他在网上有朋友,大家聚一块儿天南地北一通神侃,一天的时间很容易就能打发了。今年学校里变得异常喧闹,让他觉得挺新鲜。在从宿舍去电教馆的路上,他常会故意放慢脚步,经过操场时,经常伫足停留好一会儿。
  操场上搭起的防震棚各式各样,漂亮些的就是那种外出旅游用的小帐篷,颜色鲜艳,又不占多大地方。丑陋些的就是那种用竹竿搭成架子外面再盖上墨绿色油布的棚子。喧哗的多是些孩子和妇女,孩子们为生活方式的改变而兴奋不已,新结识的小伙伴们呼天抢地地在帐篷中间来回奔跑追逐。而那些无所事事的妇女们,也围坐在阴凉的地方叽叽喳喳扯家常,到了饭前,便会各自散落到自家的防震棚前,在门边的锅灶内飘起一阵阵饭香。
  校园里第一次出现这么浓郁的生活气息。
  这天早上,沙博卧床未醒,便接到杨星的电话。杨星说他跟小菲正在往学校来的路上。沙博恍惚了一下,想起学校已经放假了,这俩人怎么还不回家。但他来不及问,那边的杨星让他在宿舍里等他们,便挂断了电话。
  沙博在床上又躺了会儿,算算时间他们该到了,这才起床洗嗽。等半天,还不见杨星和小菲来,加上肚子饿了,便想到学校外头的小吃摊吃点东西。出了门,怕与杨星走岔了,又回来在门上留了张条。
  走在校园里,操场那边又是嘈杂一片,谁家的几个孩子不顾太阳明晃晃地当头照,疯了般来回奔跑,女人喝斥的声音不知在哪个角落响起,声音尖锐且带着旋律。沙博哑然一笑,绕过操场,顺着连接宿舍楼与校门的那条水泥路下去。
  沙博本来有早起的习惯,今天睡到这会儿,因为昨晚熬了个通宵,一直到快五点了才睡。网上名叫忘忧草的女孩陪了他整整一夜。
  忘忧草实在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她与沙博在网上刚认识那会儿,有些胆怯,总要沙博说上三句话,她才回一句。后来大家熟悉了,她性格中活泼的一面渐渐显露,也能偶尔跟沙博开些玩笑了。沙博想象中的小镇女孩,一定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大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对她们应该有足够的诱惑力。但是忘忧草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她非常安于小镇平静的生活,喜欢那种独立于尘世之外的田园风光。现在这种社会,安于平静的人已经不多了。沙博在跟忘忧草聊天的时候,便把她发来的照片打开,在说话的空隙里,盯着女孩看。
  照片上的女孩站在一片葱郁的葡萄园中,应该是早晨,园间飘荡着薄薄的雾岚,女孩便微笑着穿行在葡萄架与雾岚之中。一袭曳地的白色棉布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装扮着一个纤瘦的女孩。女孩有着窄窄的肩,瘦瘦的腰,长裙舞动间,搅动雾岚,女孩看上去便多了些出尘的味道。女孩在微笑,有一抹淡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那白皙的面庞便多了些灿烂的感觉。女孩的笑安静极了,像是雪域中一朵雪莲,让人面对时,即使是再躁动不安的心也会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后来离开电教馆时,沙博心里柔柔的充满温情。
  与忘忧草在网上已经聊了两个多月,俩人虽然从不曾向对方表白什么,但在他们之间已经形了一种深深的默契。沙博到网上来,最想见到的就是忘忧草,而忘忧草,也总会在与他相约的时间,如期而至。
  光是这份默契,就已经能让沙博陶醉了。
  这晚俩人聊得晚了,不知觉中,天边已现出微白。黎明将至,沙博离开电教馆回宿舍。电教馆在一幢教学楼的第六层,沙博顺着楼梯下楼时,脚步声在空旷静寂的楼道里回荡,有些森然。但沙博那会儿已经很疲惫了,特别是眼睛,在显示器前坐了一夜,酸涩得像眼皮上压了重物。他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到宿舍倒头大睡一场。
  晕眩就在这时再次发生,甚至沙博还没有来得及思想。
  先是黑暗变得明亮起来,但那无疑仍然是黑暗,它们跳跃着,舞动着,很快占据了沙博的整个世界。因为曾经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沙博在眩晕开始时,飞快地扶墙而立,再慢慢地蹲下身来。
  那些闪亮的黑暗转动得越来越快,沙博的唯一感觉就是天旋地转。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小时候在公园马戏团看过的一场飞刀表演。演员蒙上眼睛,将手中的飞刀连续抛出。在他对面有一个大大的转轮,另一个人四肢被固定在转轮上,在那演员飞刀出手之前,轮子在旋转。
  ——天旋地转。
  透过那些闪亮的黑暗,有一些景物模模糊糊地映现出来。其实景物仍然是由一些黑暗组成,只是那黑暗渐渐有了明暗的层次。是一场火,黑色的火。黑色火焰很快膨胀起来,漫山遍野。沙博看清了火原来燃烧在山上,那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便使劲想,那是哪里的山?
  火焰的高度大约一人多高,它们层层排列开来,极有规则。沙博还想看得再仔细些时,更深的黑暗来了,他甚至不能分清黑暗与明亮的区别。
  转轮又开始转动,天旋地转的感觉驱散了火焰。
  火焰渐渐熄灭,明亮的黑暗终于静止下来。
  沙博仍然蹲在墙角,双目紧闭。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确认眩晕已经结束。
  后来沙博躺在宿舍的床上,双目仍然有胀痛的感觉。每次眩晕过后,他都极度疲倦,仿似那些晕眩需要损耗他太多的体力。所以,这晚他根本无暇去细细思量晕眩时见到的火焰,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在梦中又见到了黑色的火。但那火烧得极为短暂,便被一阵铃声惊忧。沙博懵懵懂懂接听电话,是杨星和小菲。
  走在阳光里的沙博故意不让自己去想晕眩与睡梦中见到的黑色火焰,因为照他以往的经验,晕眩时见到的景物很多都毫无缘由,如果每一样都必须到现实里去求证,那将会是非常辛苦的事,而且显然不智。
  这个暑期的校园与每年不同,这让沙博的心情开朗许多。如果没有这些来避难的人,那他必将又要独自度过一个冷清的假期。
  到外面小摊上吃了早饭,心里惦记杨星跟小菲是不是到了,所以付了钱沙博就直接回宿舍。在宿舍楼下的空地上,他看到杨星跟小菲拎着一包东西,正探头探脑地向路这边张望。
  先是小菲看到沙博过来,便拉了一把杨星。杨星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是一只鞋盒。他耷拉着脑袋,没精打彩的样子,抬头朝沙博来的方向望一眼,那眼神也软软的毫无力度。于是沙博便想,这家伙一定出了什么事。
  “老沙老沙你干嘛去了让我们等老半天。”小菲蹦蹦跳跳地过来。
  沙博瞪着她,再看看杨星,沉着脸说:“现在已经是假期的第三天,你们俩为什么还没回家?”沙博早就知道杨星和小菲俩人的家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城市,按照惯例,他们放假之后应该各自回家。其实沙博在问话时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原因,但作为老师,他还有义务要问。
  小菲嘻嘻一笑:“老沙你别那么婆婆妈妈,放回假容易吗,你就给我们点自由吧。”“你不说我也知道。”沙博哼一声,“你们在学校里成天粘一块儿,现在放假了还不想分开。”他再瞅一眼那头蔫蔫巴巴的杨星,接着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惹什么乱子,否则有你们哭的时候。”小菲夸张地点了一下头,重重地“嗯”一声,算是回答了沙博。
  沙博领着他们往宿舍去,路上问:“今天找我什么事,不会是兜里没钱了吧。我可告诉你们,我赚点工资钱也不容易,甭打我的主意,没钱了趁早回家,我最多一人赞助你们一张车票。”小菲不屑地哼一声:“老沙你寒碜人能换点有新意的吗?我们要没钱抢银行也不会往你这儿来。”“那你们好容易逮着点自由时间,不好好享受你们二人世界,跑我这儿干嘛?”“我们不把你当朋友吗,怕你一个人在学校里寂寞,来看看你。”“这话我听着心里发慌,你们肯定又惦记上我什么了。”小菲嘻嘻一笑:“老沙你这是让人惦记怕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沙博皱着眉道:“谁有你们这样的学生,想不怕都不行。”到了宿舍,小菲老老实实坐书桌前的椅子上,杨星则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头埋枕头里,好像困到了极处,又像疲惫到了极点。
  小菲睁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沙博,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沙博偏偏不问,最后还是她自己忍不住,说:“老沙,跟你商量点事,你那厨房能借我们用用吗?”沙博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俩孩子大老远跑回学校来,就为借他的厨房做点东西吃?自己跟这俩孩子认识这么久,还没听说他们谁下过厨房。沙博就露出满脸狐疑,用些审视的目光瞪着面前笑嘻嘻的小菲。
  小菲被沙博瞪得不自然起来,她尴尬地再笑笑,忽然转身到床边,把蔫蔫巴巴的杨星拖起来:“这事儿还是你跟老沙说吧,别什么事都让我打先锋。”杨星还是耷拉着脑袋,两只手胡乱垂在腿上,跟多少天没吃饭似的,唯有那眼神依然带着些桀骜不逊。杨星当然不在乎沙博审视的目光,但要说的话显然让他有些难以启齿,所以,他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坦然地说:“我生病了,我什么都不想吃了。”沙博半天没吱声,杨星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的,却还是没反应过来。
  杨星瞧着沙博惘然的神色,赌气似地再大声说:“我什么都不想吃了。”沙博笑了,先是脸上荡漾着些笑意,接着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杨星恼怒地站起来:“老沙你再笑我可跟你翻脸了。”小菲也嗔怪地冲沙博翻白眼:“老沙这就你不对了,我们把你当朋友,才把这事跟你说,你别老这么嘻嘻哈哈的行吗?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沙博连连点头,嘴里“嗯嗯”答应着,但脸上却还是收不住笑。
  “好了我不笑了还不行吗?”沙博冲着杨星说,“既然你什么都不想吃了,还要借我的厨房干嘛?”杨星又一屁股坐床上去,露出些委屈的表情:“我什么都不想吃了,可是我饿你知道吗?饿极了看街上跑的狗都掉口水,可是,可是什么吃的摆到我面前,我都一点胃口没有。”看着杨星精神萎靡可怜巴巴的样子,沙博不笑了,他意识到这俩孩子现在真的遇上了麻烦。但杨星说的话他还是不能理解。
  边上的小菲插话道:“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的这毛病,见吃的就恶心,硬往他嘴里塞,简直跟要他命似的。好容易吃点下去,不一会儿肯定吐出来。吃那么一点儿,吐出来一大堆,真是亏大了。”沙博问:“有病干嘛不去医院瞧瞧。”小菲说:“去过了,那些医生除了乱收费,还就尽出馊主意。他们替杨星检查了肠胃,结论是比一般人还正常,这样,他们就没辙了。最后开点开胃的药,还让我们没事出去多转转,兴许能碰上想吃的东西。”“所以你们就去转悠了,这一转悠就转悠到了想吃的东西。”这回小菲没说话,床上的杨星一脸疑惑地说:“也不敢确定想吃,但我总得试试不是,要不,再过个把星期,非得把我活活饿死。”这下,沙博算是全明白了,他瞧瞧杨星,再瞅瞅小菲,最后目光落在杨星一进门就丢在门边的那鞋盒上。像是回应沙博的目光,那鞋盒里“扑扑”有了些响动。沙博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鞋盒里会是活物。
  这时杨星站起来道:“反正事情都跟你说了,我们这趟来就为借你厨房,借不借你给句话吧。”沙博无奈地苦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能不借吗。”杨星勉强笑笑,跟小菲对视一眼,俩人不再迟疑,小菲拎起鞋盒,杨星径自出门往厨房去。教师宿舍每间配有一个小厨房,大约五六个平方,杨星小菲来这里多了,早已轻车熟路。沙博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俩孩子要搞什么鬼,便跟在他俩的后头。
  厨房门口,他看到杨星手里绰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慢慢向鞋盒走去。他的神态这一刻都起了变化,好像握刀的瞬间,那些失去的精神气又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他变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了。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显然用了全力。他慢慢向那鞋盒走去,脸上最后露出贪婪的表情。
  沙博惊异杨星此刻的变化,只觉心内有股寒意缓缓升起。
  那边的杨星已经掀开了鞋盒盖,右手的刀在同时高高举起。
                 
  中午的时候,沙博小菲和杨星在华联广场边的三峡饭庄吃饭。沙博喜欢吃辣,而三峡饭店的老板打四川来,做出来的每道菜都合沙博口味。沙博跟小菲吃得手不离筷,嘴儿没停下的时候。他们对面的杨星满面愁容,两手托着下巴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们。
  杨星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沙博心里有种下意识的快感,咀嚼食物的声音就更大了些。那边的杨星翻翻白眼,大声抗议:“老沙你要再这样我可当你故意的了。”沙博不理他,吃得更欢了。
  小菲有些心疼杨星,放下筷子叹口气:“杨星你这病可真够怪的,自己吃不下东西也还罢了,千万别再添新毛病,看别人吃也犯恶心。”沙博有心想笑,但看杨星跟小菲把小脸都板住了,便把笑咽回去,说:“杨星你也别愁眉苦脸了,呆会儿等我们吃完,陪你到菜市场走走,看有什么合你口胃的,咱们买回去,我那厨房再借你一次。”提到厨房,沙博恶心了一下。
  厨房里现在已经打扫干净了,连一根毛都没剩下。那些骨头跟毛,都被小菲装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丢到楼下垃圾箱里了。沙博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那把刀来,便决定回去一定要把那把刀给扔了。因为那把刀曾经在杨星的手里,毫不迟疑地斩下一条金巴狗的头。
  杨星斩落狗头的手法干净利落,他左手将狗拎起来,重重摔在地上。那狗便直挺挺在躺地上不动,身体摊开了,微有些抽搐。杨星就在这时,手起刀落,刀锋准确地落在狗脖子上,一道血柱溅起,狗头便滚到了一边。
  那可是条漂亮的金巴狗,全身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狗脸被白毛覆盖,一圈嘴唇黑得发亮,看起来特别憨厚可爱。现在狗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抽搐,脖子的断口处不断涌出鲜红的血,那血很快就染红了它身上白色的狗毛。
  小菲已经躲到了沙博的背后,沙博直皱眉头,有心要喝斥杨星两句,但想想杨星刚才持刀斩落狗头时的神态,喝斥的话就在喉边,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后来沙博跟小菲在外头看电视,杨星就一个人呆在厨房里,替狗剥皮,然后剁成块状,烧了半锅。
  那半锅狗肉杨星只吃了一口,便把它们全都倒在了垃圾袋里。
  杨星说,狗肉有股臭味,一到嘴里,便恶心极了。他还说,如果他要是把狗肉咽下去的话,一定会把肠子都吐出来。
  沙博虽然对那锅狗肉没有兴趣,但听了杨星的话,还是把鼻子伸到垃圾袋前闻了闻。不管什么肉烧出来后看着都差不多,所以沙博恶心的感觉没有开始那么强了。那锅狗肉杨星下了很多大料,还有十三香,所以闻起来很香。没有杨星说的臭味,沙博便想到杨星是个病人,病人跟正常人的感觉肯定有所不同。
  后来三个人就坐在了三峡饭庄里。
  沙博问起杨星和小菲这个假期打算怎么过,俩人相视一眼后,没有说话,但在下面,俩人的手却握到了一处。
  小菲说:“杨星现在成这样了,我能忍心离开他吗?”而杨星想了想,说了三个字:“找吃的。”上哪去找吃的呢?沙博想,关键是现在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心头生出股寒意。他想到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什么都不想吃的人,什么都不想吃了,那么,这世界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沙博有些不寒而栗,他对面的小菲一脸茫然,杨星依旧是副软绵绵可怜兮兮的神情。杨星已经快饿晕了,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他每天只能喝点水。就算喝水,他也只能喝很少的一点。
  这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哪去找点东西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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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里持刀者
 
  天花板上的吊灯落了下来,在客厅的地板上四分五裂,一些玻璃珠子向四处飞溅而去。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满脸都是惊惧,这骤来的变故让他们没了主张,直到整个楼第二次晃动起来时,他们才像被蝎子蛰了似地,一下跳了起来。
  俩人步调一致,一齐快步到唐婉的房门前,用力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的名字。唐婉的房里很安静,静得让老俩口对视一眼,满心疑惑,继而更大力地敲打房门。老太太叫闺女名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其实这时候唐婉就蹲在门边,刚才她躺在床上时,楼晃了两晃,真把她吓坏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但下床的时候动作猛了,摔了一跤。她当时蹲在床边停了停,等到晃动停止,这才起身奔到门边。就在这时,外头打门和老头老太叫她名字的声音传来。唐婉听见声音,反倒平静下来。她倚着门慢慢蹲下,脸上现出些坚毅的表情。
  老头老太更急了,不知道屋里唐婉怎么样了,但这会儿除了用力打门,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这时,楼又开始晃了,这回晃动有了连续性,外头已经响起玻璃碎裂与人的哭号声。屋里更多的东西移了位,高处的挂件落下来,碎了一地。老俩口更惊恐了,父亲绝望中身子连续往门上撞,但却哪里能撞得开。
  这时,又一阵敲门声响起。老头老太对视一眼,停止敲门,外头的敲门声却更响地传来。父亲迟疑了一下,快步奔到门边,拉开门。他身子往后退了退,神情瞬间变得僵硬,还有些惊惧。
  敲门的人是谭东。
  谭东——父亲下意识地就退后两步。面对这个青年人,他在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谭东会直接闯上门来,这个年轻人此刻满脸惶然,望向他的目光里还有些畏缩,但是,老人知道,在他的身体里,潜存着一些你无法感知的力量,那些力量就是野兽,在任何一个时候都可能向你扑来,把你撕碎。
  而此刻的谭东是畏缩的,按他的本意,他根本不愿意站在这个老人面前,因为他知道,老人知道他的一切,他在他眼里,像一个不穿衣服的人,他身上所有丑陋的疤痕,都在老人眼里一览无遗。他决定离开这城市,也全都因为这个原因。这是他的软肋,老人找到了它,所以,他再没有力量与老人对抗,即使他深爱着唐婉。
  但现在不同,地震了,他担心唐婉的安危,他必须看着唐婉无恙,才能安心离开。而且,刚才他逆着人群向楼上奔来的时候,心底还激荡着一种力量,那力量让他有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勇气。
  谭东进门,一眼看过去,就明白了屋里的形势。他想冲唐婉父亲打声招呼,但老人却不愿意与他目光对视,把脸转了过去。谭东大步奔到唐婉的房门口,唐婉母亲满脸恐慌地往边上退了退,但随即便颤声道:“唐婉在里头,怎么都不开门。”谭东点头,使劲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是我,开门。”门几乎在声音落的同时开了,唐婉站在门边,脸上是种期待已久的表情。所有的语言在这里都会变得苍白,谭东在这紧要关头并没有真的舍她而去,她心里瞬间生出的柔情,让她几乎忘了所处的环境与地震的恐慌。
  而谭东却似乎并没有觉察出她此刻的柔情,只是抓住她的胳膊说:“快走,地震了。”地震了,楼里的人都向外面涌去。楼道里一片嘈杂,有些人衣衫不整,有些人扛着抱着不知名的物器。大呼小叫混杂着小孩的哭泣,还有些东西摔落在地发出迸然巨响。偏偏楼道里的灯也坏了,人们都在黑暗里活动,影影绰绰谁也看不清谁。唐婉母亲下楼时一脚踩空,摔了一跤,爬起来后脚脖子就扭了。谭东一点都没犹豫,抓着老太太两只手就把她背了起来。唐婉父亲跟在后面,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后面托着老伴,跟着谭东和唐婉一块儿下楼。
  小区的空地上此刻比楼道里更为混乱,几十幢楼的住户都拥到那条小泥路上,向着小区大门奔去。唐婉家附近不远处有一个足球场,大家在逃离家门的时候不约而同都想到了那里,那里成为逃避地震最理想的避难所。谭东唐婉带着老头老太,也加入溃逃的队伍。
  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们进入那个足球场,足球场上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先到的人肆意摊开东西或自己的身体,尽量大地占据地方。后来的人想方设法要找到立足之地,与先来的人不断发生争执。足球场四个门还不停地有人涌入,人群的密度越来越大,后来有些警察也加入进来,开始维持秩序。
  谭东放下唐婉母亲时,额头上沁出一层微汗。他四处搜寻一番,冷着脸用脚将零散堆积的一堆包袱踢到一处,那些包袱的主人瞪着他想说些什么,他便用挑衅的目光回敬那人。那个胖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弯下腰整理自己的东西,目光竟是不再与谭东的相碰。唐婉父母席地而坐,老头老太这时面面相觑,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刚才没有谭东,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谭东,是个魔鬼,是他们避之犹恐不及,且想到便要满心惊惧的人。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回避他,因而,老俩口俱都满心惶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谭东竟然没有给他们面对的机会。老俩口坐在足球场上惊魂稍定,却发现谭东已经不见了,不仅谭东,就连唐婉也失去了踪影。
  老俩口立刻明白了一个现实:谭东带走了他们的女儿。
  ——唐婉!
  老俩口心里只有女儿的名字,他们开始跌跌撞撞在足球场上移动,并大声呼叫女儿的名字。足球场上这晚人太多了,没有人会关心一对老人失去了女儿。就连维持秩序的警察,不耐烦地听完老太太的哭诉后,也只是皱着眉让他们找个地方坐下,等到天亮再说。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警察们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
  老头老太最后只能坐在草地上,相互依靠着身体。老太太还在垂泪,已经说不出话来。唐婉父亲一脸沉凝,虽然尽力想表现得坦然些,但他眼中偶现的无奈,却将他内心的惊惧表露出来。
  ——谭东!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唐婉父亲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一片涌动的血色。血色在夜里弥漫,还伴随着一些奇异的声响,那是刀砍进骨骼的一刹那,刀锋与骨骼磨擦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那是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唐婉的父亲至今仍然无法想象。
  刀锋在肆意翻飞,毫不停顿地在一对中年夫妇身上起起落落。撕心裂肺的惨叫,一点都不能惊扰持刀者冷酷的脸。那时必定有些血会溅到持刀者的身上,或者脸上,血液与他接触的瞬间一定还是灼热的,但持刀者却毫无觉察。他比一个屠夫更专业。
  那一晚,很多人在夜里都听到了那对中年夫妇的惨嚎,有很多人从此后心里再也消不去一份对夜的惊惧。
  唐婉父亲纵然是军旅出身,在翻看那些资料时,心里仍然生出阵阵惊悸。待他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时,胃里一阵痉挛,他强忍住不让自己失态,但当他走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胃里却翻江倒海般,让他再也承受不住。
  那一次,唐婉的父亲在路边呕吐了好长时间。
  那些血腥便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时时困扰着老人。有一次,他梦到持刀者带着满身血迹站到了他的面前。刀锋已浸满血渍,它挥舞时挟杂着凌厉的刀风。他跌跌撞撞地向黑暗深处逃窜,但那把沾满血渍的刀仍然不离他的身前,他每次转头,都可以看到刀离他近在咫尺。而他终于摔倒在地,终于再不能向前迈进一步,持刀者便伫立在他身前了。他抬起头,看到持刀者满脸血污,根本不能看清他的模样。但这持刀者盯着他,狰狞的脸上忽然有了表情——他在笑。笑让他的脸部肌肉开始抖动,那些血污便一点点地落了下来,他的脸便也渐渐显出本来的模样。
  唐婉父亲那时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比沾血的刀锋更让他惊惧的是,他终于看清了持刀者的模样。
  ——谭东!
  其实唐婉的父亲在查看那些资料时,便知道那些事都是谭东所为,但是,在梦里亲眼见到谭东狰狞的脸上甚至带着笑容,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便足以击溃一个老人所有的意志。
  唐婉父亲不记得在梦里谭东的刀是否落了下来,但他在接下来更多的梦里,梦到女儿一个人在黑暗里哭泣,那些涌动不停的血污正一点点地向女儿逼近。到这时他已经顾不上心里的惊恐了,他眼见着女儿与谭东的关系日益亲密,谭东每日里柔柔顺顺的什么事全依着女儿——这些全是假象,是谭东用他的外表蒙骗了唐婉。到了这时,在惊惧之外,唐婉父亲又多了层痛苦。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将谭东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在唐婉面前。
  如果他将这一切告诉唐婉,那么这必将唐婉心中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那些如梦魇般的往事,是任何人都不愿再提及的。所以,唐婉的父亲惊恐之外才会觉得痛苦。但因着一份父爱,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拯救身处危难之际的女儿,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得让谭东远离唐婉。
  他曾试图给谭东一些钱,还让现在在派出所的几名旧属下警告谭东,当这些全不能奏效的时候,他只能捧出最后的杀手锏,威胁谭东如果再耽于唐婉身边,必将他的往事向唐婉全盘说出。这就是谭东忍痛将要离开唐婉的原因,并且,往事重新揭开了谭东心中的隐患,决定离开这城市,也正源于此。
  身处足球场的唐婉父亲,眼见着这晚谭东卖力地背着唐婉母亲一路奔跑,那时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自己是否错了的念头也曾一闪而逝。但现在,谭东却带走了女儿,这让他的愤怒不可抑制地再次喷薄而出。
  谭东深爱着唐婉,这一点,老人心里非常清楚。
  但这丝毫不能让老人心安,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曾经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唐婉父亲驱车去往位于城市西郊的青龙山公墓,在那里,他面对两块墓碑久久不语。
  墓碑后面,长眠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持刀者肆意疯狂的夜晚。唐婉的父亲来看他们,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凄惨的死因,还因为现在,这两个陌生人与他之间已经有了密切的联系。
  唐婉父亲那时忽然觉得自己与这对中年夫妇离得很近,他想到如果不能阻止唐婉跟谭东在一块儿,自己将会得到跟这对中年夫妇相同的结局。
  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唐婉父亲离开墓区的时候,再一次注视墓碑上的两个名字。
  中年夫妇中的丈夫姓谭,他是谭东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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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要深夜回家

  不要深夜回家,他说。
  他穿着黑色的上衣和裤子。衣袖紧紧箍住手脖子,衣领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他实在太瘦了,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种阴沉得掷地有声的语气说:“不要深夜回家。”她是听见声音才蓦然转身的,男人煞白的脸落入她的眼中。她甚至来不及觉出恐惧,一股凉意便自背脊生出。但凉意尚未曾扩散,那男人的手便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涌上来的一声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但她已经没有了机会去探寻结果。她昏了过去。
  她现在倒在他的怀里,他抱着她,就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街上这时开始涌现出许多惊慌逃蹿的人,他们像是一下子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大地又摇晃了一下,街道边的几座楼厦发出些低微的呻吟,有些玻璃碎了,碎片泼洒下来,砸到了一些人的身上。那些人尖叫着,逃蹿得更快了些。
  能往哪里逃呢,精瘦的黑衣人想,就算你们跑得再快,能快得过死神的脚步?
  想到死神时,他嘴角的肌肉动了动,如果你仔细分辨,会发现他其实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僵硬,脸的上半部份纹丝不动,只是两边嘴角往上翘了翘。
  死神是无所不在的,他想。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嘴角的肌肉又动了动。我就是她的死神,她的生命现在就操控在我的手中。这样想,他有些得意,对将要发生的事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精瘦的黑衣人将女人扛在肩上,慢慢向着街道一侧走下去。
  他的步伐很慢,因为他每向前迈一步都好像要先思索一下,但他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却很大,所以速度还挺快。
  如果换作平时,即使在深夜,一个精瘦得犹如鬼魅的男人扛着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在街头走,都会是件很稀奇的事。但今晚显然不同,地震了,在街道上可以看见很多平日觉得稀奇的事,而且,大家在这突袭的灾难中,唯一清醒的意识就是寻得一块安全的场所,因而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黑衣人怪异的举止。
  黑衣人扛着年轻时尚的女孩,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袁莉下班之后,本来打算去“豪客来”吃牛排,但当她走出大厦,心里总还有些怪怪的感觉。袁莉是个大胆的女孩,这种无缘由的紧张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走在街道上,想是去豪客来还是随便打电话约个朋友出来。
  她最后的决定是立刻回家。
  那个家虽然只是租来的两室一厅,但门口装的是“王力”牌防盗门,窗户虽然没有防盗网,但是她不相信有人会凌空从十一楼的窗口闯进来。
  怎么会想到有人闯进来呢?回到家里,袁莉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出神。今天很多事情都怪怪的,首先是在电梯里觉得有阵冷风,接着她又甘愿放弃一个晚上的美好时光,早早回到家里,最后她一个人被封闭在熟悉的房子里仍然心神不宁。袁莉不愿意去想中午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个精瘦的男人,为什么要去想他呢?他不过是长得瘦了些,而且他是一个生活在袁莉生活之外的人,只不过有那么一个偶然的时候,他们在电梯里遇上了一回。这样的人我们一辈子不知道要碰上多少,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能跟我们的生活发生联系。袁莉想其实那精瘦的男人也挺可怜的,自己本不该那么明目张胆地取笑他的。
  但袁莉想,已经取笑他了,取笑就取笑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袁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对今天自己的反常举止有些生气。这么早就回到家里,怎样才能打发夜晚漫长的无聊时光?
  袁莉在厨房里找了些吃的,是几片放了三天的面包片,还有一瓶色拉。她把色拉抹在面包片上,再切了一碟“雨润”牌的肉肠,准备就这样简单地解决掉晚餐。
  面包片吃得索然无味,吃了一半袁莉就把它们全丢到垃圾箱里了。晚餐少吃点不会发胖,她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候墙上的钟刚指向七点半,袁莉看看钟,脸上就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今天真是撞了邪了,居然会这么早回来。她想象几个朋友此刻一定聚在哪家酒店里胡吃海喝,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
  这晚八点多钟的时候,袁莉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名叫小安的人。小安的父亲是一个包工头,生得五大三粗,但这小安却眉清目秀,而且毕业于某所名牌大学,举止温文尔雅,深得众多女孩的青睐。
  小安正跟一帮人在“万紫千红”里唱歌,电话里声音很吵,袁莉只听到小安让她过去。她想问他们在哪个包间里,那头的小安已经挂断了电话。
  袁莉出门的时候想,不知道哪个包间有什么关系呢,万紫千红没有哪个服务生不认得小安。但这样想了,她还是有些伤感,小安电话挂得实在太快了些。
  出门打的,直奔德风桥下的枫林路而去。出租车内开了冷气,袁莉觉得不知道哪儿的冷风在绕着她转,便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她的双臂在短短时间内已变得冰凉。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生出来了,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挖空了,所有的内脏都悬在了身体里。并且,在潜意识里,她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但那件事却模模糊糊的,任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袁莉目光无意中飘到窗户外头,只见另一辆车紧挨着她坐的车也停了下来,车窗内,映现出一个精瘦精瘦的影子。
  她在瞬间睁大了眼睛,面上已露出惊恐的表情。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她确定自己这一刻看到的正是中午在电梯里见到的黑衣人。但是,待她脑袋贴近窗玻璃,想看得清楚些时,边上那车的车窗内却一片黑暗,根本没有什么人影。
  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边上的车内没有开灯,车外路灯的光落在窗玻璃上,只会将外面的景物映射在玻璃上,你根本就无法看清漆黑的车窗内有些什么。但袁莉坚信自己那一刻真的看到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精瘦的男人,虽然只在中午见过一面,但他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袁莉的脑海里。袁莉在车内立刻四处张望,车的两边行人不少,但根本没有她要找的那精瘦的黑衣人。
  袁莉不知道这时自己该庆幸还是失望。
  车子继续向前,袁莉回头从后车窗里向外窥视。刚才那一瞬间,她的手脚都变得冰凉,有些极细微的力量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飞快地膨胀蔓延,一下子就占据了她整个身体。此刻,车子离开那十字路口,她的身体还略有些僵硬,只觉得身体出了层微汗,有种极度疲劳的感觉。
  她重重地喘息一声,才想起刚才那种感觉叫恐惧。
  她恐惧什么呢,即使刚才真的碰见那个精瘦的黑衣人,不过是一天里的再次巧合,结果只会跟中午一样,再一次擦肩而过。那个黑衣人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可她依然恐惧,好像那个黑衣人身上凝聚着某种邪恶的力量。
  袁莉打开车窗,车内的冷气会加深她心里的恐惧。微暖的风拂过来,很快就吹干了她身上的微汗。那些暖暖的风让她心里踏实了些,还有外面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乱花迷人眼的霓虹和灯火通明的店铺,这些熟悉的景物这会儿都变得亲切起来。
  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个瘦子呢,小安在前面不远的“万紫千红”里等着她,她现在都可以想象灯光昏暗的包间里,音乐声如何地震耳欲聋,啤酒如何从瓶里激荡到高脚杯里,再在一只只手中传递。温文尔雅的小安周旋在美女丛中,总会保持他那谦和的微笑,他的舞姿轻盈,搭在女孩腰上的手,总会随着音乐轻轻颤动,让那些腰肢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
  袁莉笑了笑,适才的那些恐惧便从她心里消散了许多。
  “万紫千红”里的服务生果然大多识得小安,袁莉只说了小安的名字,便有一个穿马夹的小男生领着她到一个包间门前。袁莉推门进去,看到里面坐满了她不认识的人。
  “小安不在,你是袁莉吧,他让你来了等会儿。”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
  袁莉没有问小安去了哪儿,一来是小安一晚上赶几个场子是很正常的事,二来以袁莉的身份,根本没权过问小安的事。既然小安让等,那就等吧,反正已经出来了,她又没其它地方可去。
  小安这晚直到最后,竟是都没有回来。袁莉和其它人不熟,只能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到了十二点多的时候,她昏昏欲睡,那些嘈杂的音乐声这时对于她,已渐成天籁之音,虽然仍然震耳欲聋,却已经离她很远。后来,当小安的一个跟班拍拍她的肩膀说要回去了的时候,她看看表,恍然不觉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她就想刚才我是不是睡着了,这样想她就很佩服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也能睡着。
  小安没有回来这时变得没有多少关系了,反正她已经打发了这一晚的时间。但在离开“万紫千红”的时候,她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失望。但是她却不愿意去想失望的内容,她需要一些精神的力量来让自己坚定地生活。
  “万紫千红”门口,只剩下不多的几辆出租车,袁莉印象里,每晚这里的出租车应该排成长龙才对。但这也没多少关系,他们一群人出来后,分成几拨,袁莉刚好还能分到一辆车。她进车后也不跟其它人告别,直接告诉司机地址,司机掉头,车子驰上了马路。
  天已经这么晚了,气温已经不高了,可司机在车里还开了空调,袁莉进来身上就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看看司机,那是个不修边幅的胖子,衬衫的纽扣只扣着最下面一个,露出一截凸起的白生生的肚子。胖司机脖子上还吊着一块毛巾,一边开车一边擦汗。袁莉就想,做个胖子可真不容易。
  袁莉放弃了让胖子司机关上空调的打算,虽然她觉得有些冷,但坐在这个胖司机的边上,她却下意识地觉得有种安全感。她知道自己又想到了那个精瘦的黑衣人,所以,她很气恼自己。今天这一天是怎么了,莫名其妙老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忧心。
  于是,她决定呆会儿回到家里,洗个澡后马上就上床,一觉睡到天亮,明天彻底把那个精瘦的黑衣人给忘掉。
  可回家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车子在行到海连路中段的时候,因为路上没什么车,所以驰得飞快。突然之间,车子猛地向一侧的路基石上冲去,车里的袁莉都能看到那一瞬间车子左侧蹭出来的火花,而且,那瞬间,车胎还发出一声巨响,显然是爆了胎。车子失去控制,一直向前打滑出好几十米才堪堪停住。车里的袁莉和司机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胖司机还好点,身子壮,卡得结实,袁莉则惨了,脑门直接撞前面的玻璃上,还连撞了两次。不用察看,她心里知道,明天脑门上肯定要青一块了,弄不好还能出现一个包。
  车子停下,袁莉跟胖司机半天没动弹,缓过劲来后,袁莉开始一迭声责怪那胖司机,问他车是怎么开的。胖司机一脸委屈,说他哪知道平坦的路上会搁着一块大石头呢?
  那块惹事的石头已经被车子辗得四分五裂,至于路上怎么会出现这样一块石头,却是无从追究了。
  袁莉和胖司机只能自认倒霉。胖司机比袁莉更沮丧,因为车子受损失严重,不仅爆了车胎,排气管脱落,连底盘都严重变型。胖司机哭丧着脸,站在车边嘴里骂骂咧咧地诅咒把石头丢在路上的人。袁莉知道胖司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自己刚才对他的埋怨只是下意识的举动,现在冷静下来,便付了车钱,丢下胖司机自己走了。
  这里离袁莉住的地方已经不远,步行不用十分钟,而且一路都是宽阔的马路,袁莉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对将要发生的事恍然不觉。那会儿,她只觉得空气变得好闷,天空的云层愈发变得厚重,云层背后,隐隐有些青亮的光急欲喷薄而出,因而那些云层变得仿似透明一般。这是个奇异的景象,袁莉在这城市呆了三四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云层。
  真是奇怪的一天,袁莉在心里叹口气,加快了脚步。
  深夜的街头还有一些人,他们离袁莉远远的,但袁莉仍然可以依稀看出他们是拎着包的外地人、光着膀子喝醉酒的街头少年,以及浓妆艳抹异常妖冶的风尘女郎。他们在袁莉视线里活动,却又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这让袁莉心里觉得踏实。又因为离住处已近在咫尺,洗个澡睡觉的念头马上得以实现,所以袁莉这时的心思又变得非常简单,她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一只一尺多长的老鼠从她的脚下蹿出,向着马路对面的方向急蹿而去。袁莉吓得一声尖叫,身上骤起一阵鸡皮疙瘩,那只灰不啦叽的老鼠逃蹿时好像还回了一下头,细小的眼睛里迸射出绿光,像把一串极其恶心的东西投到了袁莉的心里。袁莉停步恶心了一下,心还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接着,整个街道摇晃了一下,摇晃得那么突然,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袁莉下意识地反应就是蹲下身,环抱双臂。对这突来的变故,她缺少起码的适应能力,而女人的天性,却让她知道首先要保护自己,而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蹲下身,尽量地蜷缩自己。
  街道的摇晃消失得像来时一样迅速,袁莉静静地蹲在地上,想到近来这城市到处流传的要地震的消息,就想到地震真的来了。这个念头让她恐惧,恐惧之外,她想到自己家里还有银行的存折,还有自己喜爱的一些东西,如果因为地震而失去它们,她会觉得非常心痛。
  就在这时,另一种异样忽然袭来,那是比失去财物更能让她痛惜的感觉,还有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的存在,因而她的身子在瞬间收紧。她不敢看,不敢动,好像独自蹲在一处行将坠落的悬崖上,任何一点举动都能让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有一些冷风缓缓地吹过来,它们细细地,只在她的脖子上轻拂。而那点微凉渐渐变得阴冷刺骨起来,好像有一些力量,正在悄悄潜入她的身体。她全身很快就变得如冰样寒。
  ——不要深夜回家!
  她听到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脖子后面说。
  她蓦然回头,看到了一张煞白得有些凄然的脸,这张脸似曾相识,肯定在哪里见过。然后,她就看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细瘦得像一根竹竿的身体。
  ——不要在深夜回家。
  精瘦的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袁莉的脑海里爆发,那是恐惧到极点之后失去思维的一种表现。那些灼热的力量继而遍布她的全身,她张开嘴,急欲放声尖叫,以便让那些力量得到一条宣泄的通道。但那精瘦的黑衣人一只手捂上了她的嘴。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她已无力再去探寻心中的疑团,她这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与摇晃,接着,漫天的黑暗都压将下来,很快就将她掩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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