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炮弹很快又盖了过来。炮击过后,又是一个中队的步兵发起冲锋。
   萧剑扬对炮弹的呼啸有些适应了,枪也打得顺手起来。这回他记着连长的话,仔细观察了一下,在鬼子的散兵线中盯上了一个拿指挥刀的瘦条个。那家伙的身子比别的日本兵挺得高一些,不时将手中的战刀挥向前方。
  
   “打狼要打头狼”,萧剑扬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
   他估摸了一下那个日军指挥官移动的速度,然后将准星瞄住他行进线路上的某一点。当感觉着穿黄呢军服的身影即将到达那一点的时候,萧剑扬利索地开了枪。
  
   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略带弧度的无形线,旁若无人地从日本军官的左胸扎入。他怔了一下,象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手中的指挥刀掉落下来,他的身子也随着向前倾斜,重重地扑倒在了这片本不属于他的土地上。
  
   日本兵的战斗队形痉挛了一下。
   恰好这时,51师的八二迫击炮也发话了。一排炮弹从战壕的上空飞过,除了几发偏了一些,其余的都落在了日本兵的队列中。田野中腾起了团团烟尘,中间夹杂着土黄色的碎布条。
  
   连长抓住时机跳出战壕。这时他手中已经换上了一支上好刺刀的中正步枪。他将刀尖向前一甩,嘶哑地呼喊起来:
   “弟兄们!冲!”
  
   这个漂亮的反冲锋刚打到一半,田野里突然响起了歪把子机枪的嚎叫。冲在前面的几个弟兄沉重地倒了下去。连长的左肩膀也挂花了。
   其余的战士迅速卧倒。
  
   “***!哪个去把鬼子的机枪敲掉?”连长卧在土里,捂着左肩的伤口,大声地问。
  
   萧剑扬应了一声,把枪抱到怀里,一个侧滚,滑到旁边的一个弹坑里,然后又迅速地爬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弹坑。
   刚入伍时的那一通埋头苦练,这会儿看出了意义。
  
   他在弹坑里慢慢地探出脑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透过被炮弹炸得东倒西歪的稻杆儿,他发现左前方一条田埂上,一挺歪把子正起劲儿地吐着火芯子。机枪的后面,是两个顶着钢盔的小脑袋。
  
   萧剑扬把枪伸出去,用准星点住了目标。这情形不禁使他想起了一个画面:小时侯在秋后的花生地里,用小围枪打田鼠。
   枪响了。一只日本田鼠耷拉下了脑袋。旁边的另一只抓过机枪,刚想接着射击,萧剑扬又干净利落地让他歇着了。
  
   卧倒的弟兄们一跃而起,继续向前冲去。
   鬼子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见两次冲锋没什么进展,日军进一步加强了对这段战线的炮火轰击。又有六架敌机出现在了阵地上空,轮番投弹、扫射。
   萧剑扬趴在残破的战壕里。不远处躺着两名战友的身子,右边一个的脖腔上只留下了半颗脑袋,左边的一个不见了右臂——那只右臂此刻正安静地浸泡在萧剑扬身边的泥水中,右手中还攥着一枚木柄手榴弹。
   战壕底部的泥水已由土黑色转为了暗红色,而且变得粘稠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在战壕中弥散,再混合上呛人的硝烟味,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敌机飞得很低,从容地进行着各项攻击,似乎它们参加的并不是实战,而是一场例行的演习。
   萧剑扬恨得牙根子直抽,他真想爬起来给这几个长翅膀的来上两枪。可部队在战前下过死命令:严禁对空射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一个念头在胸口翻滚起来,使他感到非常憋闷:
   俺们的飞机在哪里?!
   还没到中午,连长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
   他的305团1营2连,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全连原有156名官兵,现在还有战斗力的仅剩下31人。原有的9挺轻机枪,现在能打响的只有1挺。
   这时,作为第二梯队的3连赶上来增援。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名传令兵,带来了上峰的命令——所有一线部队,一律不许后退半步,死守阵地。凡有临阵动摇之情形,必以军人连坐法处治。
   连长一把推开给他包扎伤口的医护兵,站了起来:
   “娘的!费不着‘连坐’!老子没想活着离开这儿!”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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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列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打断了萧剑扬的追忆。他蜷起身子,把帽檐拉低。睡意如长白山的林雾一般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经过三昼夜的奔驰,51师的军列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
   士兵们跳下车来,迅速地在站台上列队集合。几个小时前列车经过苏州,停留了两个小时。设在当地的军需补给站给全师上下换发了新装备。此刻抬眼望去,站台上满是头戴德式头盔的人群。
  
   借着车站昏黄的灯光,萧剑扬瞅了一眼站台上伫立着的水泥站牌。灰色的站牌上,写着两个黑色大字——“安亭”。
   安亭,上海的西门。经由这里,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踏入了一场空前的会战。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前11天,1937年8月13日,驻守闸北的上海保安总团,与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在八字桥交火。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前1天,日本上海派遣军第11师团由上海北面的狮子林、川沙口一线登陆,以主力直扑罗店。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当天,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1师正在罗店一带与日军苦战。
   萧剑扬所在部队即将奔赴的战场,正是这个叫做罗店的地方。不久之后,这座江南古镇有了另外一个名字——“血肉磨房”。
  
   到达罗店之后,萧剑扬所在的305团被配置在镇子的外围。部队一到指定地域,立即着手开挖战壕。
   萧剑扬弯着腰用力地挖着。这里的天气他非常不适应:空气潮湿,又热又闷,稍微用点儿力气,汗水就象初春开冻的山泉一样,迅速流满了全身。
   土质倒很松软,挖起还算省劲儿。但没挖了几尺,泥土中就有水渗出来。很快,未完工的战壕底部就成了一片稀泥塘。
   腰酸腿胀的时候,他直起身子,活动活动。汗水灌进了眼眶,涩拉拉的。他用袖口抹了把眼睛,然后向四下里眺望了一会儿。
  
   周围的环境让他感到陌生:绿色的原野是平平荡荡的一大块儿,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天就象个青釉大瓷碗,严丝合缝地倒扣下来。
   对于打小就长在山里的萧剑扬来说,大山跟林海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和依靠。而如今这里甭说是山了,就连土包都没一个。
  
   他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从偏东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时紧时疏的枪炮声。兄弟部队正在跟鬼子交火。
   “明天大概就要轮到俺们了吧?”
   他看了看架在一旁的中正步枪。三尺多长的枪身在湿热的空气中显得自如而冷静。
  
   他心底感到踏实了些,便又弯下腰用力挖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师部传来了命令:各营招集一批自愿报名的士兵,组成“奋勇队”,准备对当面的日军发起夜袭。
   师长王耀武使这一手是有两个目的:一是煞煞日本人的气焰,二是在正式交战前摸一下对手的底儿。
   萧剑扬跑到连长那儿,也要报名。连长一看是他,摇摇头——你个新兵蛋子,又没有实战经验,一边待着去!
  
   萧剑扬不服气:
   “俺可跟俺爹打过鬼子啊!”
   “你们那是在山里转圈圈儿、放冷枪。现在是正规战,不一样!”
   萧剑扬不肯作罢,赖在那儿跟连长蘑菇。连长火了,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吵吵个甚?”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带着陕西腔的呵斥。暮色中走来了一小队人,走在前面的上校个头很高,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是团长张灵甫来前沿巡查。
  
   听完连长的禀报,张灵甫觉得这后生有点儿意思
   1926年秋,作为北伐军的一名排长,张灵甫率全排夜袭了孙传芳所部驻守的回马岭。从那时起,干了这么多年拼枪子的营生,他这还是头回听说一个新兵争着要往奋勇队里进。
  
   不过他还是干脆地挥了挥手:
   “等你打过几仗再说,现在少废话!”
   萧剑扬默默站在那儿,脸上红彤彤的,不知是不是让晚霞烧的。
   也许是什么触动了张灵甫,他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
  
   几仗下来你小子要是还活着,等到再组织奋勇队,我亲自带你上!
   奋勇队组好了,一共二十四人。
  
   营长下令:各连安排部分士兵在战壕里警戒,其余官兵整队集合,给奋勇队的弟兄们壮行。
  
   天完全黑下来了。全营的队列前,站着二十四条高高低低的身影。营长走上前去,挨个儿跟这些弟兄握手。他的手握得很慢、很用力。
   营长的身旁跟着名卫兵,手里拎着一盏马灯。马灯上蒙着一小块儿黑布,只露一条缝隙——这是为了不让灯光过分明亮,以免暴露目标。
   这半明半暗的灯光,逐一流淌过二十四张普普通通的脸。这些脸显得朴素而平静,好象他们将要去干的不过是一桩日常的农活儿。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头好象有什么东西梗住了。
   “敬礼!”营长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号令。
   在队列中,萧剑扬行了一个他入伍以来最标准的军礼。
   二十四个人“刷”地回了个礼,然后整齐地向右转,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亮了,但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被夜里的突袭打乱了部署,天亮之后日军迟迟没有动静。
   萧剑扬趴在战壕里,一面观察着远处的情况,一面咽着嘴里的饼干。这饼干是上海市区的一些商号送来的慰问品。
   今天早上没有热饭——炊事班在弄早饭的时候,不小心漏出了烟,日本人的山炮马上就打过来了。鬼子的炮打得很准,两炮试射之后,第三炮就直接命中了目标。炊事班的大锅和半个班的弟兄就这样完了。
  
   萧剑扬吃着吃着,突然发现东面偏南的天幕下,蓦地出现了六个小黑点儿。很快,这些小点儿就变大了,空气中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
   “敌机!注意隐蔽!”连长的嗓子扯起来了。
  
   萧剑扬没怎么见过这玩意儿,很感兴趣——在东北,日本人可舍不得用轰炸机来对付山里的小股义勇军。
   他一边把身子伏低,一边仰脸盯着这些家伙。飞机眨眼间就到了头顶,机翼下的膏药饼子在晨光里显得血红血红。
   投弹了。萧剑扬一下子觉得自己好象掉到了一面大鼓的鼓面上。“ *** !”他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敌机飞远之后,他抬起头使劲儿晃了晃。满头满脸的土,耳朵象有两团马蜂炸了窝,嗡嗡乱响。
  
   他抬眼向远处观瞧,一个新的现象吸引了他的视线:还是在东面偏南的天空下,这会儿出现了一个小圆点儿。他瞧了一会儿,认为那应该不是飞机,因为它就象贴在半空中似的,一动不动。
  
   还没等萧剑扬搞清楚那小圆点儿是个啥玩意儿,鬼子的炮弹就盖了过来。
   在长白山跟日本人打交道的那些年,萧剑扬对小鬼子的掷弹筒倒是很熟悉。那家伙声音贼尖贼尖的,准头很足,可杀伤力有限。比这再大点儿的,也就是日本人的六零小钢炮他见识过几次。
  
   今天这阵势可大不相同。炮弹激起的大大小小的烟团,顷刻间将战壕吞没了。别说是头回上战场的萧剑扬,就连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连长把头埋得很低,聚精会神地分辨着炮弹的呼啸声。除了迫击炮、山炮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出了一种陌生的炮弹声。这种炮弹爆炸后发出的威力,超过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弹种。
  
   炮击越来越密、越来越准。萧剑扬紧紧地贴在战壕的侧避上。炮弹爆炸时溅起的土块儿,连续不断地砸在头顶的钢盔上。逼人的气浪持续地在耳中汹涌,同时撞击着胸口。他觉着喘不上气来。
  
   战壕两壁上原本就很松软的湿土,此刻好象是被融化了,纷纷塌落。
  
   萧剑扬小时侯见过山火:一座叫棒子岭的陡峭山峰,漫山的林子都起了火,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而此刻,他好象觉着,那座着火的山峰一下子倒了下来,死死地压在整条战壕上。
   他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还没等开上一枪,俺这条小命就废了?
  
   炮击结束的时候,萧剑扬的身子已经被土埋住了大半。旁边一个还活着的弟兄费力地把他拽了出来。
  
   他靠在塌得差不多了的战壕壁上,没有动弹。他觉得自己好象掉进了一个雪窝子,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却悄无声息。身子里象灌进了一缸子掺了冰块儿的烧酒,忽热忽冷。
  
   不知是谁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接着又是一脚。他这才缓过神来。
   是连长。
   连长的钢盔不见了,右额头上有血沿着面颊流下来。他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恶狠狠地喝道:
  
   “快起来!鬼子上来了!”
   萧剑扬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在战壕的外沿卧好。其实战壕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条七零八落的半截子土沟。土沟的前后,是一排排颇为规整的弹坑。
  
   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儿搞得鼻子、嗓子里火辣辣地疼。他眯起眼睛,努力向远处望去。
   大约摸半里以外的田野上,出现了日本人的散兵线。粗粗估摸,大概有一百多号人。
  
   土黄色的散兵线迅速逼近,很快可以看得见三八大盖枪头长长的刺刀。刀尖的闪光在田野中形成了一条时断时续的亮线。
  
   萧剑扬把枪栓尾部的保险片拨下来,握稳枪身,瞄住了一个粗壮的日本兵。那家伙的枪刺上挑着一面膏药旗。
  
   汗水从钢盔下面涌了出来。上等兵的手心里也冒出了汗,把核桃木的枪托整得很湿滑。
   萧剑扬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胸膛里好象有一只口渴的狍子在蹦达。
   他咬咬牙,屏住呼吸,扣下了扳机。
   枪响了。
  
   可那个又壮又矮的日本兵依旧在向前逼近。
   萧剑扬没有想到,自己参军后第一仗的第一枪,竟然就打飘了。
  
   “妈拉个巴子!哪个乱开枪!”不远处传来了连长的怒骂。 “等我的口令!”
  
   萧剑扬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在军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拉动枪栓。一个弹壳灰头土脸地从枪里跳了出来。他把枪栓往前一推,重新上好一发子弹。
  
   他开始按爹以前教的法子去做:
   把自己想成一棵山上的红松,稳稳当当地扎在黑土之中。身子前的步枪是从红松上伸出去的一根枝干,自如地向远方舒展。没有风,林子里很静。阳光下,远处的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连长下令射击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萧剑扬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枪身轻快地向后跳了一下。
   这回,那面膏药旗不见了。
  
   连里的捷克造轻机枪清脆地响了起来。中正步枪也放起了排枪。
   日本兵倒下了一片,剩下的继续向前猛扑。当他们离连队的战线还有九丈多远的时候,连长一声令下,弟兄们投出了手榴弹。
   鬼子的第一次冲锋给打退了。
  
   连里的伤亡很大。萧剑扬他们班原本有11名弟兄,现在能继续战斗的只剩6名了。班长的前额骨被弹片掀起一大块儿,露出淡红色的脑膜皮。
   大多数的伤亡弟兄都是倒在了鬼子的炸弹和炮弹下面。
  
   连长沿着破败的战壕弯腰走来,一边走一边督促大伙儿抓紧时间抢修工事。当看到满身泥土、满脸汗水的上等兵,他站下了。
  
   “小子,这正规战的滋味儿如何啊?”连长的额头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萧剑扬咧了咧干裂的嘴唇,没吭声儿。
   “你打枪的感觉很好,就是别慌。这打炮多听几次就习惯了。”
   连长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
   “以后尽量捡鬼子的指挥官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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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狙击手》第 1章 作者:独孤手
  
   1937年7月7日。这是一个平常的黄昏。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等兵萧剑扬坐在营房前的一小块草坪上,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那把中正式步枪。
  
   入伍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还是很不习惯这种规矩森严的军营生活。每天除了操练还是操练,连吃饭、睡觉都要统一行动,一天中只有这晚饭后的一点儿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军装穿在身上更是甭提有多别扭了,怎么都觉着不舒服,他真怀念在东北山林中的那身行头——太自在了!
  
   如果说军营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情愉快,那就属此刻在他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了。萧剑扬总不忘爹的话:“枪就是命!有枪才有命!”在东北义勇军那几年,他摸过“单打一”、汉阳造、张作霖的“十三年”、小鬼子的“金钩”步枪……如今又整上了这中正式。
  
   他觉得每把枪都有生命,它们是他的朋友、他的弟兄。
  
   萧剑扬的部队驻扎在陕西省南郑县城外。这是一支将在今后八年的硝烟中留下英名的部队——国民革命军陆军第51师。
  
   萧剑扬在慢慢地擦着枪,晚霞给枪身抹上一层暗红的涂装,就象陈年未涸的血。这些年他见的血太多了,娘的血,姐的血,爹的血,还有那些弟兄们的血。他默默地擦着,擦着,直到枪身的颜色由暗红转成铁黑——暮色浓了。
  
   他站起身,向营房走去。他看了看东北方的夜空,那是故乡的方向。
   他并不知道,在那东方的夜空下,今晚将响起枪声。
   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正式得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是在十多天以后的一个上午。
  
   在此之前,军营中的气氛已经明显紧张起来:所有官兵一律取消休假;在营中的弟兄除了团长的特批,一律不许外出;每天操练的内容中,针对实战的战术训练科目大幅度增加;实弹射击的次数也多起来了。
  
   在这种情形下,士兵们的私下议论是免不了的。当初51师进驻陕南汉中,是为了对付朱毛红军。大半年前的“西安事变”,51师由汉中出子午谷,兵临西安城西,大战一触即发。当阵子可真叫紧张啊。
  
   后来事变和平解决,大家都松了口气:说心里话,谁想中国人总打中国人啊?
   部队又退回汉中,在南郑、洋县、西乡一带整理、补充、训练。一段时间来,全军上下气氛比较松快,没想到如今这弦儿又绷紧起来了,不少老兵开始嘀咕:莫非又要跟红军干上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猜想:是不是北边的日本人又找事了?
   萧剑扬是少数几个不参与这些私下议论的人之一,只管埋头训练——他心里清楚自己为啥吃粮当兵。
  
   操练科目中,最令他头疼的就是那没完没了的稍息、立正、正步走,还有站军姿。为啥头疼?一是他当年在东北密林中野惯了,二是他认为:打起仗来这些玩意儿屁用都没有。
  
   所以他就想着法儿地偷懒:班长的眼光扫到他身上,他收腹挺胸腿杆直;只要班长的眼睛一转到别处去,他就松胯塌腰腿打弯——这样省力气。
  
   对于战术动作训练,他倒是很感兴趣。高姿匍匐、低姿匍匐、利用地形地物、侧面接敌、匍匐和跃进相结合的冲击方式,这一切他掌握得都很快,而且动作完成的干净利索。
  
   至于实弹射击,他觉得就是一种惬意的享受。打这种静止的靶子,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件过于轻松的活计。
  
   这天在靶场上,他象往常一样干脆地把五发子弹送出枪膛,正要随着班长的口令起身,没想到连长一路小跑地赶过来了:“萧剑扬,再打五发!”
   他略微觉得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便又往弹仓里压入五发子弹。在这个过程中,他用眼睛的余光一瞟,发现靶场边上站了一小堆人,看样子是一队卫兵围着几名当官儿的。
   又是平静而轻松地打发走了五颗子弹,连长在一旁没挪窝:“再打五发!”
   等这五发打完,站起身来,萧剑扬发现刚才在靶场边的那些人此刻来到了他的身边。
  
   刚入伍的时候,有老兵跟萧剑扬讲过:在部队了要“见红就立正”。这他倒是一直记着,但就是从来没碰到实践的机会。
   而今天,他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群人中,为首的长官胸前的符号赫然是一圈红边。在他的领子上,是两块发亮的金板,每块金板上,都有一颗三角形的小金星,在7月的阳光里一闪一闪。
   是师长。
   (小注:关于“见红就立正” 当时国民革命军军服的左胸上都有一块胸章,官兵们把它称之为“符号”。“符号”的内容包括军衔标志、姓名、部队番号、兵种、官衔、职务、佩用年度等等。“符号”的大小一般是长9厘米、宽7厘米,周围有一圈宽约0.5厘米的边框。边框的颜色:将官红色、校官黄色、尉官蓝色、士兵白色。当时的官兵经常在隔着很远的地方,就能凭“符号”边框的颜色来大致判断对方的衔级,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先敬礼。如果看到红色的,那么对方肯定是将级军官。赶紧立正吧,伙计!)
  
  
  
   51师师长王耀武,这位黄埔三期出身的少将,此刻正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名黑瘦黑瘦的二等兵。
   从26年1月到国民革命军第1师3团4连当少尉排长开始算起,整整11年了,王耀武手下带过的兵数以万计,这还是他头次见到一个新兵蛋子有这样出众的枪法。
   在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中,王耀武对待低层官兵是相当平易的。还是在当何应钦的第1军宪兵营1连连长的时候,他就与普通士兵一锅里吃、一铺上睡,训练中严格但不粗暴,生活对下属关心。这跟他早年的苦出身有关。
   后来随着官衔越升越高,军务也越来越繁忙,但他还是坚持抽时间到连队上转转。
  
   今天他又来到靶场巡视新兵的实弹射击,向带队的连长问了问情况。连长报告说,大多数的射击成绩都不太行,但有个年轻人的枪法相当棒。于是,王耀武的注意力落到了这个不起眼的二等兵的身上。
   他发现这家伙的卧姿不是那么标准,据枪的动作也不太规范,瞄准的时候更是显得随随便便,但击发却又快又稳。别人刚只打了2发,他5发就都已经放出去了。再看看报靶员的旗语:5个10环。
  
   王耀武冲连长努努嘴:“去,让他再打两次。”连长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又是10发打完了,还是那样轻快、自如。再瞅瞅报靶员那边:1个49环,1个50环!
   王耀武决定跟这小子聊聊。
   “好小子,多大了?”
   “报告师长!十九。”
   “以前摸过枪?”
   “小时侯打过猎,长大了跟爹打过鬼子。”
   “哦?东北过来的?”
   “是!”
   “祖上是……”王耀武知道东北很多人是以前从内地“闯关东”的。
   “山东莱芜。”
   王耀武感到一丝亲切:他是山东泰安人,莱芜离泰安不过几十里地。也算是老乡啊。
   他仔细看了看二等兵胸前的符号。
   “萧、剑、扬,好!象个军人的名号。你爹妈给起得不赖!”
   “报告师长!俺以前叫萧建阳,建立的建,阳光的阳。入伍的时候俺自己把名字改过来了。”
   “呵呵,有意思。你还识字?”
   “念过几年书。”
   这时候报靶员把刚才萧剑扬打过的靶子扛了过来。王耀武瞅了一眼,禁不住点了点头:靶上的弹着点就象一朵轻开的梅花。
   “是块儿好材料!传我命令:二等兵萧剑扬从即日起晋升为上等兵。另外赏5块大洋。”
   王耀武又看了看身边的卫队长:
   “把他调到你那儿去,给我好好地带,回头作我的贴身警卫。”
   正当他转身刚要离去,没想到这位刚升的上等兵开腔了。
   “报告师长!俺吃粮当兵就是为了打回老家!打鬼子就要往前去,呆在后面当卫兵……没劲儿!”
   “嗬!”王耀武转回头,笑了。
   “有种!那就还是在连里干吧。”
   他走上前,抓起萧剑扬的手,使劲地握了握。那只年轻的手显得沉稳而富于弹性。
   “打鬼子?这下有的你打了!”
   真的要打了。
   汽笛一声长鸣,军列缓缓驶出宝鸡车站,向东而去。站台上大钟的指针指向10:20。
   这是1937年8月21日的夜晚。
   摇晃的焖罐子车厢里一片沉默,士兵们疲倦地坐在昏暗中。整日的急行军把大伙儿累得够呛。
   8月20日,51师接到了国民政府军委会的急令。全军立即开拔,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宝鸡,然后全体上火车。
   由于保守军事行动机密的关系,连队的士兵们并不清楚自己将奔赴哪条战线。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知道这回自己的敌手该是谁。
   萧剑扬身子斜倚在车厢壁上,望着挂在车厢中央的一盏马灯出神。他真希望这列车一直朝东北方开去,他真想明天就能打回那片浸透了鲜血的黑土地。
   萧剑扬的祖辈,当年由山东去“闯关东”,最后在吉林的濛江一带落下脚来。那里是长白山的西麓、松花江的上游,山高林密,物产丰富。老萧家世代以打猎、采药为生,传下了一副好眼力和一手好枪法。
   他爹萧子林,更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打飞龙专打头,打紫貂则是“对眼穿”。
   当时的东北,把枪使得好的人称作“*炮”,比如“张炮”、“王炮”。而濛江当地人则把萧子林尊称为“萧头炮”。后来这个称呼叫得久了,“萧子林”这个本名倒不太提起了。
   由于不堪官府、大户的压榨,在民国十七年的一个秋夜,萧子林带着一帮子弟兄攻破了双山屯大户张进仁的院子。带着夺来的5条汉阳造、三条辽十三年式,他率众进长白山起了绺子,报号“枪林山”。
  萧子林的队伍不扰民,专砸“响窑”,因此深得百姓的拥戴,四乡里来投奔的不少。几年下来,这“枪林山”成了长白山两麓叫得响的一股绺子。
  
   “9.18”之后,有个叫田康南的人找到了萧子林。此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关东军少佐,真名叫花田康男,是个中国通,专门负责说降吉林地区的胡子,好让他们为日本占领当局效命。
   听完花田康男的一番说辞,萧子林想了想,然后说:行啊,跟日本人走,倒是条不错的道儿。可俺这队伍太操蛋了,要衣没衣、要枪没枪。这要让日本人瞅见了,还不得把俺这张脸丢尽了?
   花田康男大喜,连声道:这好办!
  
   半个月后,花田康男再次登门,随身带来了一批军衣、30支“三八大盖”、5箱子弹、200枚91式手榴弹,还有一挺歪把子。
   萧子林瞅瞅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点点头,随后一挥手,他的两名护兵一下扑上来,把来客绑了个结实。
   花田康男这才明白:自己着了“萧头炮”的道。
   在把这日本人押出去之前,萧子林只说了一句话:
   没错,老子是胡子,可老子是中国的胡子!
  
   小注:飞龙——东北的一种珍禽,上国宴的。很好吃,但很不好打,打头就更难了。但打头就可以不伤到它身上的肉,这样猎获的飞龙更美味。
   “对眼穿”——紫貂毛皮珍贵,好猎手会尽量让子弹从紫貂的一个眼睛射进、从另一个眼睛穿出,这样一来,得到的貂皮上就不会留下枪眼。
   (声明:俺可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啊!反对滥猎!)
   响窑——指有钱人家的庄院。
   绺子、胡子——有人叫他们“土匪”,有人称他们“绿林好汉”。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反政府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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