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自从吴雅萱和史诗那次历史性的重逢以后,许翰明的家就消停下来了。现在轮到吴雅萱没话了。开始许翰明还觉得挺惬意,耳朵根子清静了不少,可没多久他就感到可怕了。女人唠叨,你可以听可以不听,可以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冒。但不管怎样,你能感觉到她有热度的存在,像一只沸腾的水壶,刺刺啦啦地冒着热气。女人要是没有话了,那空气可就冻结了,见面就像没人一样,坐下,吃饭;躺下,睡觉;你就是压到她身上,她也没动静,活像个不导电的橡皮人。许翰明绞尽脑汁没话找话说,明早我六点去机场送客人,拜托你五点喊我一声。心想这回你不能不出声了吧?谁知第二天一早天没亮,一张纸条“啪”地糊到了他的脸上,拽下一看上面写着:五点了,起床吧!还是没话!女人发起狠来比男人绝,她们矫枉就过正,一定得过正,非过正不可!吴雅萱几个回合,就把许翰明的自信心打击得一败涂地了。他算是理解了这寂静的含义,那是战争形式的一种转换,由热战转为冷战。而在家庭中,冷战是最残酷的,热战两人可以越战越热,冷战两人势必越战越冷!他想起一句名言,忘记是谁说的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毁灭,就在沉默中爆发。许翰明惶惶不可终日地坐在了毁灭与爆发的火山口上。

  吴雅萱得意了,许翰明对她巴巴结结的样子,让她感到了复仇的快意。可是这种快意没维持多久,就由量变到质变了。吴雅萱拥抱住了外部世界,也就背离了她的初衷,许翰明和这个家,在她的心目中真的变得无足轻重了。

  吴雅萱变了,糟糕就糟糕在她没向许翰明做任何展示,却让许翰明自己感觉到:她变了。她重新设计了发型,把压在箱底的名牌服装都翻出来穿上了不算,还买了新的更加时髦的服装。她开始化妆了,每天早早起来,在梳妆台前一坐就是一小时,打扮得像个影星似的。许翰明当然听说过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不禁心中忐忑,这天趁吴雅萱在梳妆台前化妆,他拐弯抹角地探听虚实说:“雅萱,你近来特别漂亮啊。”

  吴雅萱根本不屑于他的赞美,继续照着镜子描着弯弯的柳叶眉,冷冷地说:“是吗?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不漂亮喽?”
    许翰明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吴雅萱猛然站转身来,眼珠子差点瞪到许翰明的脸上。
    许翰明蔫巴了,咕哝了一句:“我没什么意思。”

  女人是靠男人爱慕的眼神滋润的,即便是她不爱的男人。吴雅萱开始的“悦己者”只是一个泛泛的男人群。咖啡厅是个来来往往的场所,遇到的都是些来来往往的男人。这些男人的眼睛告诉她,她是迷人的。当然他们大都不很认真,挥金如土,仅仅是为了在漂亮女人面前显示自己的价值,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自己的老婆,自己的情妇,偶尔给她献献花,请她喝喝茶,不过是换换胃口,调节一下情绪罢了。但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个很固定的“悦已者”,是一个中年男子,亚洲人种,穿着十分讲究,也很有文化品位。他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不声不响慢慢地品着咖啡,听她的演奏。他不给她献花也不请她喝咖啡,甚至很少看她,但却风雨不误每天都来。吴雅萱这代青年女性,不大懂得深沉,那种气质对她而言很陌生很新奇,也就别具一番魅力。他很吸引她,对他有很多遐想:他是哪里人?是香港?日本?韩国?还是中国大陆?他是做什么的?是商人?学者?还是工程技术人员?他为什么总到这里来?他是单身?离异?还是有家室的人?有了好奇心,曲间就难免瞟上他几眼。有一次他们的眼神恰好对接在一起,那男人微微笑了笑,她就脸红了,心跳了,下一首曲子连连弹出错音,她似乎觉得那个男人在笑她,结果就越弹越糟糕,乱得一塌糊涂。她沮丧透了,因为她知道在这里听她弹琴的人,100个中有99个是附庸风雅,只有一个真正懂得欣赏的就是他了,她实际上是在为他一个人演奏。

  吴雅萱垂头丧气地从钢琴上下来,史诗已经在等她了。自从她来这儿弹琴,史诗每天都来,每次一杯咖啡的消费,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史诗和吴雅萱的关系始终越不过那张小小的咖啡桌,那是吴雅萱限定的距离。如果换成是另外一个女人,史诗早就没耐性了,但对吴雅萱不同,她是他青春时代的偶像,是他心目中的保留作品,是他的一种感觉,她值得他去品味去咀嚼。吴雅萱今天没了兴致,没精打采地说,今天不喝咖啡了,没心情。史诗用深刻的眼神看着她,酸溜溜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在哪儿。吴雅萱白了他一眼说,你瞎掰!史诗说,等我说出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掰了,你的心情在那儿!他把头一甩,甩的正是那个男人。吴雅萱被窥破了心思,脸红了,她知道了史诗一直在窥视她。恰在这时,那个男人走了过来,用略微生硬的汉语说:“小姐,你能教我女儿弹钢琴吗?我每月付你3000元。”

  吴雅萱顿时欣喜若狂,她假模假式地表示要考虑考虑。那男人微微一笑转身走了。吴雅萱迫不及待地对史诗说,你听见没有,他说的是3000元啊!史诗眯缝着眼睛冷冷地说:“我说小姐,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你的钢琴教艺不值这个钱,他痴?他傻?这明摆着是居心叵测别有所图嘛,哪有免费的午餐啊!”

  吴雅萱心中一悸,突然想起苏明明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

  第二天同一时刻,那个男人又来了。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个位置上,静静地品着咖啡,静静地听她的演奏,他的侧影看上去很含蓄,像一具有动感的立体雕塑。吴雅萱突然就舍不得拒绝了,就是真的需要她付出变坏的代价,她也在所不惜!演奏结束后,她主动走上前去说:“先生,我愿意接受您的工作。”

  吴雅萱有了第二份兼职,在英籍华人J
Share |
Share

TOP

第九节


    吴雅萱出了家门就后悔了。她在“鸽子笼”里圈久了,冷丁给她自由的天空,让她展翅飞翔,她还不会飞了。后来她总结,自由首先是心灵上的。吴雅萱此时的心灵是不自由的,她在“胜利楼”外磨蹭了一会儿,盼望着许翰明能追出来,给她几句好话,她一定会乖乖地跟他回家,遗憾的是许翰明没给她台阶下。其实许翰明不是不给她台阶下,是因为她一出门,多多就拉屎了,他必须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头体验吴雅萱留给他的生活。吴雅萱看不到家里头的情景,就发了狠:好你个无情无义的许翰明!别以为我离开了你就不能活!我偏要闯出个世界来给你看看。

  吴雅萱赌气走进了吵吵闹闹的大千世界,她根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闯世界。她和现实社会生活已隔开了一段距离,在她的心目中,什么酒吧舞厅那都是电视剧中的一种艺术夸张,并不属于凡人的生活范畴。她只会逛商场,自从有了多多,她已经好久没逛过大商场了。她乘车来到本市最大的新玛特商场,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独自遛着。在乐器部一排排崭新的钢琴前,一对年轻夫妇正带着孩子选购钢琴,那孩子比多多大不了多少,顶多三四岁,模样却很机灵。年轻夫妇显然是音盲,可他们的虔诚却让吴雅萱大为感动,就那么一架钢琴一架钢琴地试,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试,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样的音质算是好的,也不知道音阶怎样才算是准的,却不厌其烦地来回比较着,喋喋不休地争执着,仅仅是为了一个梦想,一个寄予在孩子身上的梦想。天下父母的心是相通的,她理解他们,就忍不住给了他们一个小小的建议。这下可好,年轻夫妇热情得没完没了。他们让她看孩子的手,问这孩子弹钢琴是不是有前途?他们让她听孩子唱歌,问着孩子是不是有音乐细胞?还非拉着她在他们选定的钢琴上试奏一曲。盛情难却,吴雅萱试了试音,就弹起了贝多芬的《命运》,弹着弹着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多多。让多多成为钢琴家曾是她的梦想,现在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这就是命运!多么残酷的命运啊。她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孤独,她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了许翰明和这个家庭,可现在连个诉说衷肠的人都没有。她正悲哀着哪,后背被人很亲热地拍了一下,她回头一下,是史诗。

  史诗是吴雅萱大学同班同学,也曾经是她的“追星族”,听说毕业后靠着他在省文化厅老爸的关系,跳出了教师队伍,在市文化局剧目室当文化干事。几年不见了,史诗还是校园时的老样子,其貌不扬,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趿拉着拖鞋,一副愤世嫉俗“英雄末路”的音乐人形象。在校园时吴雅萱对史诗的印象并不太好,觉得他酸里酸气的,没点男人的阳刚之气。但现在看到史诗的老模样,却有星辰倒转之感,仿佛过去的岁月了无痕迹,他仍生活在校园里的那个从前。史诗两眼像捕猎一样盯着她,说出的话却不着边际:“你怎么跑这儿亮相来了?怎么?离了?”

  吴雅萱愣了问:“离什么?”
    史诗爽朗地笑了:“离婚啊?这你都不知道?落伍哟!过去中国人见面的寒暄语是:你吃了吗?现在是:你离了吗?”
    吴雅萱笑着摇摇头。
    史诗说:“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吴雅萱又懵了:“什么?水深火热?”
    史诗说:“又不懂了?喏,这洗不完的衣服可谓之水深,这做不完的饭可谓之火热,得!瞧你这纯洁劲儿,一定还在当老师吧?”
    吴雅萱经史诗一点拨,倒真找到了水深火热的感觉。她点了点头:“我不当老师,还能干啥?”
    史诗说:“惨哪!七等公民当教员,海参甲鱼认不全。”
    吴雅萱突然感到以前犯了判断错误,史诗其实挺潇洒挺幽默也挺有阳刚之气的,男人的气质不在外表,在于脑袋瓜里射出的光芒,现在史诗的脑袋瓜就放光了。她说:“史诗,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挺幽默的嘛。”
    史诗说:“不是没看出来,是你根本就没细得看。现在你终于看出我的优点了,我有希望了。走!我领你见识见识海参甲鱼去。”说着拉起她就走。
    吴雅萱慌了,甩开他的手说:“你别胡扯了,什么希望!”
    史诗笑着说:“你那么紧张干吗?又不是开同学会。”
    吴雅萱更糊涂了。

  史诗说:“你真是白纸一张啊!橇行!这就是同学会的含义。不是有套顺口溜吗,情人太累,小姐太贵,老婆太没味,只好开开同学会,拆散一对算一对。你别怕,咱今天不开同学会,我就是兜里的钱太多了,想找个人一起腐败腐败。”
    吴雅萱笑了说:“史诗,你不是在文化局机关当干事吗?怎么也发财了?干什么发的?”

  史诗边走边说:“这太简单了,喏!我给你讲个现代童话,有个农民家里养了一只猫一只狗,老鼠妈妈对小老鼠说,你们听见狗叫,就出去觅食,猫怕狗,狗叫的时候,猫一定不在。小老鼠听鼠妈妈的话,等啊等啊,一直等到狗叫了,才冲出洞口,结果让猫逮了个正着。小老鼠问,刚才不明明是狗叫吗?猫说,这都啥年代了,不搞点兼职能行吗?你看看,连猫都认清时代了,你怎么就认不清呢?”
    吴雅萱惊讶:“干兼职?你那么好的公职丢了怎么办?”
    史诗说:“嗨!那有什么啊?丢就丢了呗!这年头靠公职谋生的全是无能之辈。不过想不丢掉公职也很简单,只要你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就稳当着呢!我们局啊有十八个局长……”
    吴雅萱惊讶了:“哇!这么多啊?你联系得过来吗?”

  史诗说:“群众联系不过来也就算了,这领导你联系不过来也得联!青年学生到了社会上,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玩清高。在机关里啊,表扬的是指鹿为马的,提拔的是溜须拍马的,苦就苦了当牛做马的,整的都是那些单枪匹马的。不密切联系领导,你能有靠山吗?没有靠山,你混得下去吗?”

  史诗奇谈怪论一套一套的,逗得吴雅萱哈哈大笑。自从查出了多多的病,她就没像现在这样笑过。史诗带吴雅萱来到“海鲜舫”,进了一间带卡拉OK的包间。史诗爽得很,珍禽野味生猛海鲜点了一桌子。吴雅萱怯怯地问这得花多少钱?史诗不屑一顾地说小菜一碟!他们边吃边聊了起来,聊的都是些校园轶事,史诗说:“雅萱,说真的,当初没追到你,我悲哀得差点没上吊,后来我老爸对我说:儿子啊!祝贺你没重蹈我的覆辙,你可千万别像你老爸,为了一棵树木丧失了成片的树林,还是过你快乐的单身汉的日子吧。我听了我老爸的至理名言,所以就一直风流快乐到了今天。”

  吴雅萱抿嘴笑道:“真是的,还有这样当老爸的。”

  “你又落伍了不是?我老爸那是集一生经验之大成,才跟上了时代的潮流,我们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嘛!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已经是失足青年了。怎么样?和你的husband过得快乐吗?”史诗最后这句话问得酸酸的涩涩的,不大是滋味儿,他有意回避提到许翰明这个名字,那是他的一大忌讳。

  吴雅萱本不想在史诗面前涉及他和许翰明的私生活,可长久的寂寞使她如逢知己,敞开心扉地叙述了自己那糟糕的生活境遇,她越说心情越沮丧。史诗却是心里充满了阳光,他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满脸同情地说:“你就甘心过这样的生活?”

  吴雅萱叹了口气说:“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史诗说:“当然有,把孩子扔了。”
    吴雅萱说:“亏你说得出口,太残忍了!”
    史诗说:“我怎么就说不出口?让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意义的生命,去陪伴一个没有灵魂的毫无意义的生命,难道就不残忍吗?”
    这句话吴雅萱听进去了,并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轨道。

  史诗说:“雅萱,走出你的生活圈子吧,也别回学校了,我给你介绍几份工作,狠狠地赚它几把钱。”
    吴雅萱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翰明赚的钱够花了。”

  史诗说:“人哪,缺啥不缺病多啥不多钱。他赚钱是你的,你赚的钱就更是你的了。现在是金钱社会,没钱,草命一条!生命诚可贵,有钱价更高。有了钱,你就可以替自己铺出一条金光大道来,想潇洒想享受,你可以挥金如土;想清高想事业,你可以出国深造,获取更高贵的人生价值啊!”

  出国深造?吴雅萱动心了。

  吃过饭,史诗邀吴雅萱去舞厅蹦迪斯科。吴雅萱好久没跳舞了,震耳发聩的摇滚乐,光怪陆离的旋转灯,仿佛把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过去她只是这个世界的电视观众,现在她终于走进了这个世界。她在沉重的生活中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和刺激感。吴雅萱的舞跳得很专业,在大学时她曾获得市国际交际舞大赛金奖,具有国际认证水准,到了这种业余场合一下子就震住了全场。史诗附在她耳边小声赞誉说:“从这无数羡慕的眼神中,你就没看出点什么吗?那就是你的价值,是钱,懂吗?我真羡慕你们女人啊,有一本万利的资本,我要是你啊,早就腰缠万贯了,雅萱,别埋没自己了,走出你的鸽子笼吧!你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

  吴雅萱被启蒙了,她问:“我真能赚到钱吗?”
    史诗说:“你还不相信我吗?”
    吴雅萱倒是个直肠子,实话实说:“我是有点信不过,你该不是让我去干那种事吧?”

  史诗说:“哎哟!我的姑奶奶哟,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得!为了证实我的清白,我这就给你找份工作。”说着不由分说就把吴雅萱带到了一家五星级宾馆,找到负责人说,这是我师妹,一流钢琴手,保证你全市找不出第二个来,上你们的音乐咖啡厅弹钢琴,真糟蹋了她。不过眼下她有点经济困难,你价钱给得好一点呢,她也就凑合着干了。那负责人显然和史诗很熟,嘴里说,你史老兄介绍的人保证错不了……眼睛已经在吴雅萱身上转了几圈,天生丽质,清纯脱俗,就是没有史诗的引见,他也会留用她的,但功劳还是要记在史诗身上的。吴雅萱怯生生地说,我可以试弹一曲。负责人说,不必了,既然是史兄推荐,就这样定了吧。每天一小时,每小时80元,怎么样?吴雅萱高兴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史诗说,老兄,你有没有搞错啊?你以为她是街头混饭吃的呀?这可是音乐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啊!100元,少一分钱她也不伺候。负责人无奈了说,好吧,就100元。简简单单10分钟,吴雅萱就找到了一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她没想到外面的钱这么好赚。

  从宾馆出来,吴雅萱高兴得眉毛飞到了脑门上,在地上连连转了几个舞蹈圈,那既纯情又天真的样子把史诗的魂都勾走了。他心里略过一个念头:许翰明,你他妈的太傻了,瞧我的吧!吴雅萱疯够了说,对不起,史诗,我误解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赔罪谢恩。史诗说,这报答可太便宜了。你知道行情吗?吴雅萱说,你这也是一行?算哪一行啊?史诗说,听说过经纪人吗?我就好比是你的经纪人,你得的报酬,我是要抽红的。吴雅萱又长学问了,她问,你抽多少?史诗说,咱们四六开,你六我四。吴雅萱算了算,顿时情绪同比递减了四成,她说,史诗,你真黑!同学之间还讲这个。史诗说,同学算什么?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吴雅萱说,好吧,四成就四成吧,你再多给我介绍几份。史诗说,你赚钱不要命啊?吴雅萱斩钉截铁地说,没钱,草命一条嘛。史诗说,孺子可教!我早就看出你吴雅萱不是甘居人后之人。得!这成我也不抽了,你呢!也留住革命本钱。不然你革命成功了,我却落了个两手空空。吴雅萱问,那你还想捞点什么呀?史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你说呢?看着史诗故作深情的眼睛,吴雅萱的心害怕地紧缩了一下,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

  许翰明这一晚上“体验”得可不轻松,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吴雅萱不过是耍耍小性子,转一圈就回来了。况且他也并不服气:体验就体验,不就干点家务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郑重其事地画了张统计报表,边干边统计:洗衣服13件,给多多擦鼻涕20次,倒尿盆3次,喝水6次,烧奶四次,警告多多不要把尿撒在裤子上3次,多多坚持把尿撒在裤子上3次……他最挠头的是喂多多吃饭,他求爷爷告奶奶,“儿子”一声“祖宗”一声地叫,多多连理都不理,愣把他爹的好心当驴肝肺。许翰明说多了,他还嫌烦呢!自个儿撅着小屁股,趴在被窝上睡着了。许翰明忙得晕头转向,累得筋疲力尽,就把统计表撕了。他开始同情吴雅萱了,一个学音乐的高材生,过去超凡脱俗得就差眼睛没长在脑门上了,现在让她沦落在如此琐碎的家庭事务中消磨青春,也着实残忍了点。许翰明反省了,他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可转念一想,这日子总得维持啊!吴雅萱翻身道情了,他可就得暗无天日了。这么一想他又没了勇气。偶然间他看了看日历,顿时就冒冷汗了,离吴雅萱最后通牒的期限只差一天了,这些日子他没忘了数日子,却把“想办法”这茬给忘了。

  许翰明就差没地方哭了,如果真给他一块哭的地方,他会像老娘们死了老爷们哭丧一样,拍着大腿嚎:我活得不容易,啊!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让我跟你一堆去了吧!女人活得就是比男人痛快,至少她们可以哭。

  深夜吴雅萱回到家。许翰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他知道这时绝对忌讳的话就是:你上哪儿了?为了怕暴雨骤起,他殷勤地给吴雅萱沏了杯热茶,还巴结了一句,水是刚烧开的。吴雅萱“哦”了一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地说:“这么晚了,睡吧!”

  吴雅萱没给许翰明忏悔的机会,因为她有心事要想。床灯熄灭了,她透过黑幕看着天花板出神。心烦的日子她过够了,她曾经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完了。像出国深造这种念头过去她连想都没敢想,现在她开始想了。是的,多多是成不了音乐家了,可自己还年轻,如果真的能出国深造,混一张洋文凭,或许还能实现自己当作曲家的梦想。她越想路越宽,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脸也放光了。这几年她把全部心血都耗费在这个家上了,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多多不懂她的苦衷也就罢了,可许翰明也不理解她,她为什么还要靶自己毫无意义地耗在这无望的挣扎中呢?她感激史诗,是史诗让她重新认识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谁也没有权力割断她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谁也没有权力阻止她去拥抱这个世界。许翰明不能!多多也不能!不能让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意义的生命,去陪伴一个没有灵魂的毫无意义的生命,这不公平!她要重新找回她的自我,她要赚钱,让钱来帮助她实现这个自我。

  仅仅一个晚上,吴雅萱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新人,她开始向往另一种生活。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她的心灵开始自由了。

  既然吴雅萱没刮台风,似乎也忘了给他的最后期限,许翰明也就乐得清静了。他也开始想心事了,他盘算的是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争取吴雅萱的宽大处理,以便把她的家庭劳动积极性进一步调动起来,更加完全彻底地解放他自己。许翰明想好了正确处理家政事务的大政方针,就开始意识流了,他想到了在暗中窥视着他和川美子的那双眼睛,会是谁呢?许翰明想到这儿就卡壳了。

  两个人就这样躺在床上想着各自的心事,惟一共同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去想他们共同的拥有:我们的多多。
    许翰明和吴雅萱同床异梦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TOP

第八节


    许翰明无精打采地回到家,良心忽悠一下又把他对吴雅萱和多多的负疚感给钓出来了。进了门,一条尿裤像仙女抛下来的彩绸忽忽悠悠地就飘落到了他的脸上,扯开尿裤才得见他杏眼怒视的妻子的尊容。他早料到吴雅萱要说什么了,脱口而出恰与吴雅萱合成“二重说”:“说!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吴雅萱被问愣了:“你问谁呢?”
    许翰明怏怏地说:“我不是在替你问我嘛!”
    吴雅萱消了点气说:“还算你有自知之明,说吧!”
    许翰明交代说:“你让我滚,我就滚到大年家去了。”

  吴雅萱正颜厉色,“啪”用苍蝇拍响响地拍了下桌子,是包公断案的架式:“许翰明,你撒谎!”她铿锵有力字字有据地例数着许翰明的罪证:昨晚你不到9点就离开了苏明明家,我给你打了一夜的传呼,你没复机,原因不用问,是因为不方便,可为什么不方便?怎么个不方便?你得交代清楚了。今天早上我给你所有的朋友都打过电话,邪了!他们众口一词,都说你昨夜住在他家里,一早上班才走的。你一个许翰明,能同时住在十几个人的家里吗?这不摆明着是在合伙欺骗我吴雅萱吗?许翰明,你本事不小啊!还有分身术。你挺能收买人心的啊?!

  许翰明哭笑不得,还是哥们儿够意思,这同仇敌忾就把他给出卖了。他说:“我满兜不到十元钱,拿什么去收买人心啊?这只能说明我人缘好,人家是怕你起疑心。”
    “哼!”吴雅萱用鼻子哼哼着说:“我本来没疑心,这回倒是有啦!说啊!你到底上哪儿啦?”

  本来许翰明已经把川美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吴雅萱愣逼着他又把川美子从九霄云外找了回来,许翰明的意识流涌动了: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她是个单身女人吗?她的条件那么优越,怎么会是单身呢?

  吴雅萱见许翰明不语,更来劲了,蛮劲吼:“说啊!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许翰明心猿意马地看着吴雅萱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嘴角一抽一抽的像只觅食的猫,心想,女人那么爱惜自己的容貌,为什么要生气呢?生气的样子委实不好看。他这么想着就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吴雅萱的脸,吴雅萱闪开了骂,讨厌!还好没骂他流氓。

  吴雅萱还在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说啊!你说啊!”许翰明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忍气吞声,腹背受敌”了,可这点罪行是断断不能交代的,他真的疲惫不堪了,说:“你说我能上哪儿呀?我在大街上遛了一晚上,行了吧?你行行好,让我睡觉吧……”说着就合衣拱到床上。吴雅萱不依不饶拎着耳朵把他拽了起来:“你骗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许翰明没好气地说:“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呀!”
    这下坏喽!吴雅萱撒泼了:“好你个许翰明,你在外面挺潇洒是吧?我让你潇洒!我让你潇洒,我……”枕头、毯子、多多的尿布连同她换下的裤头,一古脑儿地摔到了许翰明身上,就像在掩埋一个无耻的灵魂。
    许翰明边挡边说:“你别闹了别闹了,别吵醒了多多。”
    吴雅萱失去理智了,她不管不顾地嚎:“醒了怎么样?醒了还不是一个睁眼瞎,一个白痴!你许翰明繁衍出来的白痴!”
    许翰明的负疚感被骂没了,多多是个痴人,吴雅萱成了泼妇,家庭对他来说除了沉重的负担以外,什么也不是。他厌倦了,什么都懒得想了,也就不管天塌地陷真的睡着了。

  这天夜里许翰明睡得很糟糕,总做梦。梦里全是吴雅萱横眉冷对的怒容。只有一次他做了个好梦,梦见他和吴雅萱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多多光着小脚,在蔚蓝的天空下,戏着海水蹦啊跳啊叫啊笑啊,吴雅萱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笼罩下微笑着,那笑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偏偏那一次他忒清醒,在梦中对自己说:这是梦!真是太残酷了,连个好梦都不让做。于是他就醒了,看见了现实中的妻子吴雅萱。

  吴雅萱的样子比他坏梦中的要好,比他好梦中的要坏,她既没横眉冷对,也没特别温柔,就那么不冷不热地,很平静但是很严肃地说:“翰明,我想过了,我真的不能再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这会毁了我的一生。我要回学校工作。”

  这个平静的宣言把许翰明唬出了一身冷汗,他倒宁肯她吵她闹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多多怎么办?”
    吴雅萱说:“别问我,你是他爸爸,你该想个办法的。”
    许翰明挠着头说:“我有什么办法?”
    吴雅萱又动怒了:“没有办法你去想啊!难道你惟一的办法就是把我耗死在这儿,为你的家庭牺牲,为你的儿子牺牲,为你许翰明牺牲吗?”

  许翰明心里嘀咕:怎么都成“我的”了?没有你,哪来的这个家庭,哪来的多多?他现在倒是觉得在家庭中“我们的”这种思维要更切合实际一些。他说:“雅萱啊,我们必须正视现实。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多多的爸爸妈妈,总得为他作出牺牲啊。”
    吴雅萱说:“牺牲?那好哇!可为什么要做出牺牲的那个人注定是我吴雅萱,而不是你许翰明呢?”

  许翰明被问住了。吴雅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的话常常是很有道理的。吴雅萱这回比较有风度,既然占了上风,也不逼他,说:“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还有30天,720个小时呢,够宽限了。许翰明松了口气,这种没有希望没有前景没有未来的日子,也就是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吧。

  许翰明上班来就像害了红眼病。川美子召集部门经理开例会,许翰明蜷缩在一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的酣声特别怪,有人发言时他睡得平平稳稳,一点动静都没有,会议一静场,他就“呼噜”一声,惹得全场人想笑又不敢笑,碍于川美子的威严。不过川美子特别开恩,既没发怒也没笑,甚至阻止别人叫醒他。直到散会,人都走光了,川美子才起身冲了杯速溶咖啡,轻轻地放在他面前。这一放,他醒了,尴尬得一塌糊涂。川美子恬静地看着他,温和地问:“翰明,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很不开心啊。”这温和的声音混合着川美子身上的香水味儿,把许翰明的心智又给搅乱了。于是他就像面对一尊观音菩萨,一五一十地把家里的那点老底全都抖落出来了。川美子还是那样静静地听着,用温柔理解的目光鼓励他说,整个过程她只插了一句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就完了。可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许翰明听了心里就舒坦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开始盼望和川美子在一起了。和川美子在一起没有沉重的话题,没有沉闷的空气,没有无休止的埋怨和唠叨,川美子的温和与安静填补了他空虚燥热的灵魂。但真的和川美子在一起时,他又感到不安,吴雅萱和多多的目光就像上帝的眼睛一样无处不在。于是他又想逃避,可躲进38.505平方米的掩体,闻着多多尿裤的臊味,听着吴雅萱无休无止的唠叨,他又厌倦了。许翰明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耗着,和川美子不即不离,和吴雅萱不合不散,哪头都不讨好,里外都不是人。

  川美子用圣母的形象展示着自己女性的魅力,把许翰明玩弄于股掌之中,本来她会这样一直玩下去的。但商场上的一次变故,使她改变了初衷。日本某船运公司以令人震惊的低价拉走了大批客户,朝明公司的空箱率陡然上升,一时间朝明公司一片恐慌。川美子把自己藏在鹅黄色幔帘后,几天没露面。许翰明作为销售部经理义不容辞,冥思苦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案,他走进了川美子的办公间。

  川美子蓬头垢面地蜷缩在高大的老板座椅里,眼神像迷途羔羊一样茫然无助,见许翰明进来,喊了声“翰明”就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软弱使川美子从一个成熟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怜人的小女孩,反倒把毛头小子许翰明衬托得成熟了,伟岸了,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了。许翰明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别这样别这样,办法是有的。只要我们能壮士断腕……”他如此这般地道出了计策,这个计策几经运作,终于反败为胜,许翰明为朝明公司力挽狂澜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后话。当时走投无路的川美子听了许翰明的建议,立刻破涕为笑,旋风般地拉着许翰明跑了出去,把办公室里的员工惊得大眼瞪小眼,不知董事长搭错了哪根脑神经。出门上了川美子的奔驰600,许翰明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他不大自在了,问咱们上哪儿?川美子说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川美子把车开到了海滨浴场,跳下车,在沙滩上又蹦又跳,纯情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许翰明反倒显得老成持重了。他喜欢在川美子面前这种变大了的感觉,情绪也就慢慢地高涨了起来。于是他们手拉着手在沙滩上疯疯癫癫地跑着,大惊小怪地叫着,就像在创作一幅十九世纪古典浪漫主义油画,他们并不是在为自己开心,而是别人眼里的一道风景。许翰明有了这种感觉就开心不起来了。突然间他又感到了那双眼睛的存在。他不疯癫了,对川美子说,别疯了,让别人看见影响不好。川美子说,你怕谁看见?是怕你太太吗?许翰明说,不是,可我的第六感官直觉,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川美子说,你别疑神疑鬼。许翰明说,我是怕对你影响不好,你是老板。川美子说,得了吧!你呀,是做贼心虚。许翰明说我偷谁的了?怎么就成了贼了?川美子说,当然是偷我的了,你偷了我的心。此话一出,她的眼睛就定格了,一动不动深情地看着许翰明。她对许翰明的感觉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她眼中的一个男性玩偶,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许翰明被川美子看得发毛,不知怎么他害怕她的这种眼神。他就转过脸去看海。蔚蓝色的海面像漂浮的缎带一涌一涌的,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梦中的画面:他和吴雅萱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多多光着小脚,在蔚蓝的天空下,戏着海水,蹦啊跳啊叫啊笑啊,吴雅萱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笼罩下微笑着,那笑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多么现实又多么遥远啊!川美子轻轻地把头依在了他的肩膀上。许翰明紧张得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了。他和川美子的感觉没有同步。他不知道川美子的确切年龄,但朦朦胧胧地感觉她至少比他大出十岁以上,这个年龄差距让他感到有些恶心。但川美子有着魔鬼般的魅力,特别是她身上那股特殊的香水味散发着不可抗拒的诱惑,许翰明甚至怀疑,那香水中是不是混合了某种迷魂药一类的东西。但有了川美子的那句“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他就不敢造次了,他怕惹麻烦,他是有家室的人。于是他觉得索然无味了,无论川美子怎样娇甜温情,他都打不起精神来了。最后索然无味地和川美子分了手,又索然无味地回到了家。

  吴雅萱湮没在一大堆书籍中,不知在忙乎什么。许翰明上前瞅了瞅,竟是些阴阳八卦,就没了好气问:“饭呢?”
    吴雅萱头也不抬说:“饿了,不会自己做吗?”
    许翰明忍了忍,进了厨房,一大堆脏衣服堆在一起,有他的名牌衬衫,也有多多的屎裤,他赶紧把自己的衬衫拣了出来,伸出头说:“这么多脏衣服,怎么不洗一洗?”
    吴雅萱说:“你没长手啊?”
    许翰明又忍了忍,进了里屋,见多多尿了一裤子,他喊了起来:“多多尿了!”
    吴雅萱说:“你嚷什么嚷,尿了你就给换换呗!婚姻法上哪条写着非得是孩子他妈给孩子换尿裤?”
    许翰明忍无可忍冲了出来,把吴雅萱的书一古脑掀到了地上。吴雅萱吃了一惊说:“你疯了?”
    “我是疯了!”许翰明说:“你在家都干了些什么?你是怎么当的妻子,怎么当的母亲?”

  吴雅萱僵立着,莫名其妙地直视着许翰明,看着看着她的眼圈红了,大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许翰明,你在问我怎么当的妻子,怎么当的母亲?是吗?可你问没问过你自己,你怎么当的丈夫?怎么当的父亲?你管过这个家吗?你管过多多吗?你管过我吗?我和你一样有学历有能力,可两年来,我一个人守在这鸽子笼里,守着什么也不懂的多多,我的苦闷,你了解吗?我流过多少眼泪,你知道吗?你有权力享受外面的世界,享受属于你自己的生活,难道我就没有这个权力吗?”

  许翰明没勇气听下去了,吴雅萱说的都没错,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有这么个傻乎乎的儿子,连托儿所都送不进去,总得有人牺牲啊!是啊,为什么那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一定是吴雅萱,而不是他许翰明?可又为什么那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一定是他许翰明,而不是吴雅萱呢?这个怪圈谁能揭得开?

  许翰明没了法子,又拿出了杀手锏,装聋作哑。可这回他没赚到吴雅萱的温柔,他越不吱声,吴雅萱就越气愤。女人就是这样,爱起一个人来就死去活来,恨起一个人来就满腔仇恨。吴雅萱现在满脑子都是对许翰明的怨恨:是的,许翰明没有虐待过她,也未必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可他用他的冷漠消灭了她的自信,用他的生活方式毁灭了她的青春。在许翰明的心目中根本没有她作为一个独立人格的存在!这种自私自利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值!她要报复他,要让他的儿子多多来报复他!许翰明,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你先不仁我才不义,我要让你尝尝我过的日子,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我的冷漠摧毁你的自信,用你强加给我的生活方式毁了你!想到这儿,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扔下一句话:“许翰明,你不是问我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吗?今天你就好好体验体验吧!”

TOP

第七节


    许明翰离开了王大年家,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胜利楼”。楼房一扇扇窗户里的灯光幸灾乐祸地闪烁着,惟独“我们的皇宫”里漆黑一片,他不想回到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去,可光明在哪儿呢?茫茫然然没了目的,第一拨酒早醒了,第二拨酒还没喝到数,干脆乘胜出击,再来个第三拨吧!小卖店已经关门了,他就沿着街寻找酒吧。进了酒吧,一摸兜才想起来,他是狼狈出逃的,没穿西服,没钱!好在办公室抽屉里还锁着一个小金库。自打吴雅萱开始收缴他的衣兜,他就设了这个小金库。男人在外总得有点私房钱,打扑克输啊赢啊,下饭馆轮流坐“庄”啊,这些支出,哪个男人也没本事从老婆的兜里请示出来。所以说男人的小金库是让女人给逼出来的,男人要是掌管了家中的财政大权,那设小金库的就是女人了。

  许翰明回公司取钱,没进大门,川美子出现在了灯光雪亮的门厅里。其实川美子每天都出现在许翰明的视野里,但那是董事长加贺川美子,就许翰明的个人生活而言算不上出现,但这次她出现了,作为女人川美子出现了。
    川美子穿着一身酱紫色西服套裙,真正的意大利做工,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一分身材至少能穿出五分来,五分身材一穿那就是满分了。川美子亮着她满分的身材,轻盈地走下台阶,脖颈上系着藕合色的小丝巾随风飘逸起来,在端庄中散发出几分妩媚。端庄的妩媚在这个轻浮的时代实属罕见,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以前许翰明没有感受到,这回感受到了。许翰明的眼神有些异样了,恰好与川美子的眼神接轨。川美子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许翰明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回来取点东西。”

  川美子岂是等闲之辈,她见多识广,对男人有着入木三分的判断力。她看着许翰明慌乱的眼神,嘴角浮上了一丝隐隐可见的笑意,很快这笑意变得清晰可见了,就像一只温柔的小手抚摸着许翰明像兔子一样乱蹦乱跳的心。川美子说:“看你一副丧家犬的样子,一定是有家不能归了吧?走吧!我还没吃饭呢,一起去吃夜宵。”

  川美子的口气既诙谐又温柔,而女人恰如其分的温柔是俘虏男人的最佳武器,许翰明心里想着要拒腐蚀,两腿却一个劲地跟着资产阶级美女跑。又一想,那些拿着政府俸禄的官员们,腐蚀来了照接不拒,他一个给资本家打工的,拒腐蚀也轮不到他呀!他这号人,想纯洁,纯洁不到哪儿去,想腐败,也腐败不到哪儿去。这么一想思想也就解放了,他坦坦荡荡地跟着川美子进了太阳城饭店。

  川美子径直把许翰明带到了顶楼的夜景餐厅。夜景餐厅像一座巨大的玻璃花房,奇妙之处在于你尽可观赏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人绝对看不到里面的世界。窗外是喧嚣的夜市场,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却没有一点点声响,就像是一出市井哑剧。这道玻璃窗使许翰明产生了一种居高临下的隔世之感,仿佛窗外市井人生的奔波与挣扎都是别人的,与他丝毫没有关系,他现在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和川美子的世界。

  川美子用尖尖的手指随意一挑,服务小姐不知打哪儿就冒了出来。她点了几样精致的甜点和两杯赏心悦目的调制酒。当然价格的昂贵与口味的平庸是绝对不成比例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如今上饭店,吃饭已经是非常非常次要的了,吃的是档次,是环境,是用挥霍金钱的腐败程度来衡量你所具有的身份和价值。川美子点了首曲子,悠扬委婉的萨克斯仿佛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点点一点点充满了整个空间,在许翰明的世界里徘徊着缭绕着。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在用沉默烘托这高雅浪漫的氛围。曲终了,萨克斯的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地远去了……

  川美子深沉地说:“你是我遇到的懂得沉默的第一个男人。”
    许翰明不知不觉就跟着深沉了起来,说:“那么,你就是我遇到的懂得沉默的第一个女人。”

  川美子冰山一样冷峻的面孔融化了,变得春意盎然了。她喜欢面前这个青年男子。他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精明能干,却又朴实无华,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浑然天成!当然如果没有这种近距离的观察,她也许会永远停留在欣赏阶段。但走近了,感觉就不同了。她注意到,他没系领带,雪白的衬衣领口随随便便地敞开着,露出了脖颈以下质感坚实的肌肉,散发着青春勃发的气息,那是性感的,撩人的,对她而言又是逝去了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她不甘心了,突然间萌生了强烈的征服欲,她要征服他!不!她不是要征服他,是要在他身上找回自己逝而不返的青春年华!

  川美子挑逗地眨了眨一只眼睛,性感的声音像是从声带中振动出来的,跳个舞,好吗?许翰明说,我不会。川美子说,我来教你。她轻轻地拉着他的手,把他牵进了舞池。萨克斯的旋律委婉而悠扬,两人慢慢地晃着二步。川美子俯在许翰明耳边小声问:“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许翰明娶的是学音乐的老婆,耳闻目染也就有了一点点音乐修养,他说:“是《回家》。”
    川美子一语双关:“你,喜欢《回家》吗?”
    “嘻……”许翰明说了半句就噎住了,他想到了自己那间38.505平方米的鸽子笼,那战火纷飞的场面可不像萨克斯倾诉的这般委婉悠扬。他喜欢回家吗?不!

  川美子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不再提任何能使许翰明陷入窘境的问题,无言地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川美子细柔的鼻息像毛毛虫子一样撩得许翰明心里直发痒。她身上散发出温馨的香味,那种牌子的香水在吴雅萱身上是绝对闻不到的。许翰明何曾经历过这种阵势,顿时傻得像条胖头鱼,连鱼饵都不用挂,下钩就上。许翰明醉了,比喝上一斤老白干还醉得厉害,情不自禁就吻了她。川美子没有拒绝,温顺地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的川美子少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更显温柔。许翰明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他势如破竹,开始吻她的额头面颊鼻子脖颈……恰到地方,川美子的眼睛睁开了。许翰明强劲的拥抱和疯狂的亲吻的确令她心旷神怡,但她是理智的,今天她只要第一步:证实自己风采依旧魅力尚存。她已经做到了,就要适可而止。川美子是何等尊贵?她是不会把自己一次性廉价处理的!她刮了刮许翰明的鼻头说,毛头小子!歇着吧,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川美子说话的口气似饱经沧桑的老人,神态却像个顽皮的小姑娘。许翰明第一次领味到在一个女人身上能如此和谐地统一这么大的反差。川美子关键时刻的矜持,造成了一种朦朦胧胧的距离美,撩得许翰明更加想入非非,他的心智错乱了:她喜欢我吗?是哪种喜欢?他很快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她喜欢我!而且不是上级对下级的欣赏,不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护,更不是同志式的友谊,那么只剩下一种:就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了!至于这种喜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想都没想,浪漫一回算一回吧!他感觉自己成了琼瑶笔下的男主人公,于是自觉不自觉地绅士了起来,笔挺着身子,满脸的深沉,就算让别人看了酸得害牙痛,自己也觉不出来了。

  曲终,川美子轻轻地在许翰明面颊上吻了一下,这温存抚慰了许翰明疲惫的心灵,令他很惬意。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座位上。川美子问,你不喜欢跳舞?许翰明说,不大喜欢。川美子问,那你喜欢做什么?许翰明说,打篮球。川美子俏皮地问,那你谈恋爱的时候,是你陪你爱人跳舞,还是你爱人陪你打篮球呢?许翰明觉得她挺风趣,就说,都不,我们轧马路。他心里好玩地想,“轧马路”的意思你懂吗?没想到川美子问,你们走了几个“红军二万五”啊?许翰明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个日本女人了不得,什么话都懂!川美子不谈自己,总是启发许翰明谈,谈的都是些很轻松的话题,她是个优秀的听众,就那么歪着头品着茶水,静静地聆听着,舒心地微笑着,那温柔的目光把许翰明撩拨得胡说八道,语不连贯,词不达意,说了后句就忘了前句说的是什么了。川美子颇有为师的风范,循循善诱,她问你最尴尬的记忆是什么?许翰明想了想总算说了句完整话,入学上第一堂体育课时,我把裤子尿湿了,体育老师把我放到太阳底下,让我撅着屁股晒裤子。川美子笑了,这一笑,许翰明发现了,其实她的表情很丰富也很迷人,她平日面孔那么冷峻,自然有她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这么一设想,川美子在他心目中就更加神秘也更加迷人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聊到很晚,分手时川美子说:“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愉快的夜晚。”这话谦虚得恰到好处,好像不是她在替许翰明排忧解难,倒是许翰明在为她消愁解闷。许翰明心里敞敞亮亮的,他终于找到了光明,生活没有亏待他,又为他掀开了新的一页。

  这天晚上许翰明在大街上闲逛了一夜,带着空空如也的大脑在黝黑神秘的夜色里行步,感觉好极了,就像夜游神一样自由自在。只是呼机一个劲地响,他知道是吴雅萱在呼他,他没理,你有本事把我轰出来,就别找我呀。直到喧哗声冲破了城市的黎明,晨雾散去暴露出一个真实的轮廓,许翰明才回到了这个有快活有苦恼有多多有吴雅萱的现实世界,川美子变得遥远了,生活的新一页又合上了。除了吴雅萱,他这是第一次吻别的女人,想到吴雅萱还在那38.505平米的小屋里,守着那无望的希望,他对自己这一夜风流产生了内疚感。许翰明被良心折磨上了,他感慨:这人要是没了良心该多好,那将少去多少烦恼啊!

  许翰明被良心折磨得面如土色,晕头涨脑地来到公司。在电梯门口遇到了小郑,小郑问,你脸色怎么这么惨?是不是昨晚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许翰明苦着脸说,你懂什么?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知道那万恶的旧社会简直是天堂!说话间川美子走了过来。这不是昨晚的那个女人川美子,而是董事长加贺川美子。她扬着高贵的头,脖子宁折不弯地挺立着,高跟皮鞋吱嘎吱嘎地,连眼梢都没扫他们一眼,就进了电梯。许翰明顿时找到了卑微的感觉,个子一下子就降到了1米52。下了电梯,进了办公室,川美子走到她的办公间门口,突然回转身来冲他们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小郑看傻了,一个劲儿地念叨:“她冲谁笑?该不是冲我吧?哇噻!太美了!”许翰明可是看明白了,自信心像打足了气的皮球,顿时又蹦回到了1米82的个头上。

  许翰明还没坐稳,红色的内线电话就响起来了,川美子隔着玻璃隔断遥视着他,说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许翰明早晨才发现的良心“哧溜”一下又跑没了,他看着玻璃隔断后川美子那影影绰绰的面容,激动得连声音都走了调,说没事,我挺好。外线电话进来了,他用另一只手抄起电话,问都不问就说,对不起,我正接长途,请十分钟后再挂过来。小郑送单子过来签字,他看都不看,用一只手马马虎虎签上字就把他打发了。他抬头看见川美子在玻璃隔断后面吃吃地笑,是那种很顽皮的笑。川美子说,翰明,你先忙吧,下班后等我电话。她竟然叫他“翰明”。

  这天,川美子和平时不大一样,脸上泛着桃花般的红润,笑容可掬地在鹅黄色的幔帘前后进进出出,似乎在故意惹人注目。偶尔心有灵犀地与许翰明对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可临近下班时鹅黄色幔帘后突然消停了,静悄悄的。下班后,许翰明磨磨蹭蹭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也没等来川美子的电话。许翰明疑惑了:难道川美子是在戏弄自己?他刚起身想走,外线电话响了。许翰明抓起电话迫不及待地问:“是川美子小姐吗……”

  电话那头狠狠地扔过来一句话:“许翰明,你还有心情找小姐!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我看你是不想管我和多多的死活了。”
    许翰明的良心颤抖了一下,低声下气地说:“雅萱,你想到哪儿去了?川美子小姐,她是我的……”
    吴雅萱不依不饶地接了下茬:“她是你的什么?你说呀?是你的情人?是你的姘头,对不对?”
    这么一针见血,许翰明受不住了,觉得这对超凡脱俗的川美子是一种侮辱,他没好气地说:“你别找茬好不好,算了,不说了……”
    吴雅萱说:“为什么不说了?你心虚了是不是?我偏要说,你也得给我说清楚,不说不行……”

  去你奶奶的!我就不说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许翰明火了,他狠狠地挂死了电话,瞅着天花板发了半天呆,这和吴雅萱也就生活了不到三年吧,怎么就一点感觉也找不到了呢?家庭真的不好,两人没了距离,相互暴露无遗,丑陋全显现出来了,忒没劲!

  外线电话又响了,许翰明懒得和吴雅萱打嘴仗,索性不接。铃声很有耐性地不厌其烦地响着,倒是许翰明耐不住了,抓起电话筒狠狠地说:“我说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许翰明马上意会了这种沉默,他省略了所有有碍这种默契的话语说:“是你?”
    川美子的声音像云像雾又像风一样地飘来:“翰明,对不起,我今天有事,我们改日再约。”

  川美子其实并非有事,挂电话时她就闲坐在写字楼对面的咖啡厅里。她慢慢地品味着咖啡,得意地想象着许翰明怅然若失的样子,就像在把玩自己的魅力。这种少男少女的游戏虽然有点小儿科,但和许翰明这种人玩玩满够用了。况且也只有这种小儿科的把戏,才能唤回她那已逝的青春感觉。对她而言,这种感觉比一个活生生的许翰明更为重要。男人这种脏物,她见得多了,个个都是手到擒来,没什么劲儿,她要玩的是一种情调。然而川美子失算了。许翰明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因为他们的情趣毕竟隔着一个划时代的距离,这个距离大了一点,以至于美消失在了距离中。许翰明属于现实的一代,不作兴玩浪漫。他有直感,川美子就在附近,玩他呢!他对现实诱惑没什么抵御能力,香风一袭,他准保糊涂。但只要看不见川美子的眼神,闻不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儿,他的心智就绝对不会错乱。川美子是在欲擒故纵,想吊胃口。吊谁呢?你累不累啊?他孕育了一天的情绪突然就溜得无影无踪了。许翰明这种男人是经不起太多揉搓的,没那耐性。他本来就没有清晰的思路,只是跟着感觉走,走得动就走下去,走不动就不走了。实在说来他是个比较矜持的男人,而且正处在有足够自信和自豪的年龄阶段。他狠狠地甩了甩头,就把昨晚的记忆和川美子一起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TOP

第六节


    许翰明和吴雅萱经过那次泪与酒的较量,不知不觉就变换了在家庭中的角色,吴雅萱变得暴躁了,火药筒似的一点就着,说炸就炸。许翰明变得蔫巴了,吴雅萱一炸他就哑巴了。

  吴雅萱中了邪一样抱着多多四处求医,所有信息来者不拒。她先是信西医,吃Pinozide、RT HBP、Endorphins等等等等,全是写着西洋文字的外国药,没见效果。听说有种中药能重新对接紊乱的脑神经,她又开始信中医了,天天熬中药,熬得整个“胜利楼”都弥漫着药味儿,活像是座制药厂。她疯狂地给多多吃药,比二楼张嫂还冤大头,没几天就把“家库”倒腾空了,钱流水一样滚进了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的郎中兜里,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多多却是越吃越糊涂了。以至于后来见了吃的东西就闭嘴,什么花言巧语都不上当,那神情比渣子洞的革命志士还坚决。自闭症没治好,嘴巴又闭上了。小小的人儿瘦得三根筋挑着个小脑袋,可怜兮兮的了。

  这天,吴雅萱不知打哪儿听说有种用野生草药熬成的偏方,能引发患者吐出胸膜内的黏液,神志就会清醒。她就跑到郊外漫山遍野地寻找,攀岩时一不小心滑了下来,膝盖摔破了,鲜血淋淋的,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坐在山坡上,思前想后,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多多啊多多,你要是治不好了,妈妈可怎么办啊!”她嗓音好,哭起来特别的委婉缠绵,这么好听的哭声,自然就引来了听众。一位当地老农听明原委,很快就把那种野草找到了。吴雅萱如获至宝,回到家就熬,熬好了就喂多多吃。多多不张嘴,她就捏他的鼻子。多多坚强着呢,宁可不喘气憋死,也不张嘴。许翰明就抱怨了一句:“你当他是个药罐子啊?他是个孩子,是个人。人是靠吃饭活着,哪能靠吃药活着。”吴雅萱狮子般地一声吼:“说风凉话有你了,那你管啊!你管过多多吗?难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还知道他是个孩子,是个人啊?那你都干什么去了?”

  许翰明不敢吱声了。现在他是一贯错误,怎么都是错的;吴雅萱是一贯正确,怎么都是对的。没理可讲了,他就躲到门口便民小店里去喝酒,喝了酒就在心里头嘀咕: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我赚钱去了!多多治病的钱哪来的?你知道你辛苦,就不想想我辛不辛苦。你让我顾及你的感受,可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是多多的娘,你痛苦你烦闷,我是多多的爹,我也痛苦我也烦啊!扪心自问,许翰明承认他是不愿回家,那是因为他害了头痛病,一回家就头痛。吴雅萱整天忙着给多多治病,家里乱糟糟的,每天都像在出演大逃亡。屋里的空气中散发着各种古里古怪的味道,就是没有家的味道。去便民小店的次数多了,女店主就问,这位大兄弟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晚才回家啊?许翰明回答,因为我怕我老婆骂。女店主问,你老婆为什么骂你呀?许翰明回答,因为我总是这么晚才回家。因果循环,至于哪是前因哪是后果,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纠缠不清。

  许翰明喝得晕晕乎乎回到家,这时吴雅萱骂他什么,他都听不见了,觉得幸福了不少。吴雅萱没了配角,成了唱独角戏的了,就愈发忿忿不平。这女人有一大嗜好,就是一定要与丈夫分派自己的痛苦,我痛苦你不痛苦,或者你痛苦的程度达不到我所要求的高度是万万不可以的。吴雅萱端起一杯凉水就泼到了他脸上,许翰明一激灵醒了说:“你这是干什么?”

  吴雅萱说:“你活得倒挺清闲自在啊?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许翰明咕哝说:“听到了。”
    吴雅萱说:“你说,我都说了什么话?”
    许翰明像背书一样机械地说:“你不管儿子……”
    “什么?”吴雅萱火了:“你竟然说我不管儿子?”
    许翰明说:“我这不是原文背诵你的语录嘛,你说的‘你’不就是指‘我’吗?”
    吴雅萱消了点气说:“继续说。”
    许翰明就继续背:“你不管家,你赚钱不多派头不小,你不关心我的生活,你不顾及我的感受……”
    吴雅萱问:“还有呢?”
    许翰明说:“没了!”
    吴雅萱说:“还有最最重要的一条,从明天开始你必须重新做人,不许再喝酒!记住了吗?”
    许翰明说:“记住了。”

  第二天晚上,许翰明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吴雅萱火了:“你不是答应从今天开始重新做人,你不是答应不再喝酒了吗?”
    许翰明委屈地说:“我今天早上是重新做人了,可谁知道这个重新做过的新人到了晚上又贪恋上了杯中之物,明天这个人我也不要了,我再重新做个人,看他还贪不贪酒!”

  于是吴雅萱就又开始唠叨,许翰明面子上保持着男人的风度不还嘴,可听着听着头就痛了。他就闭上眼睛装睡觉,这招忒灵,吴雅萱一个人吵得无趣就自行休战了,然后拽过毯子给他盖上,里外里他赚了回温柔的体贴。所以说,愚蠢的男人和老婆讲道理,聪明的男人和老婆装糊涂。许翰明闭着眼睛睡不着,就在心里头做诗,这首诗他做了几百遍,还是只有第一句,不过这句诗和他以前做的诗有一点不一样,就是感叹词倒换了位置:假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唉!……就像被子弹射中了胸口,后面,没了。

  吴雅萱奔波了几个月,多多毫无起色。她心力交瘁终于泄气了。吴雅萱开始信邪了。文化人信邪也信得比较有档次,街头巷尾跳神算命的她是断断不信的,她求助的是一位学者,有硕士文凭,专门研究《易经》的,写过论文出过书,门上挂着营业执照,那叫“置业研究所”。研究所是搞研究的,和那些土算命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连推算方法都实现了计算机编程。天干地支合起来就是生辰八字,输进去,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说吴雅萱和许翰明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那根本就是屁话!他们生辰八字不合,注定命里相克,必然累及长子。更绝的是,那台上溯五千年下溯五千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万年通电脑,还计算出许翰明曾祖父的爷爷死于老年痴呆,必转为许翰明此生的报应。事故根源总算找到了,从此吴雅萱对多多就不那么上心了。

  吴雅萱开始思索重大问题了:多多是真的治不好了,这是命,命里注定他许翰明要衍生出一个傻子来。那自己呢?自己怎么办?难道一生一世都要消耗在这无望的挣扎中吗?这对自己公平吗?公正地说,吴雅萱绝非没有母爱,如果生活对她不是这么残酷,她也会是一个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但她的母爱有一个极限,那极限就是她的爱不到放弃自己的程度。吴雅萱想来想去就想到离婚上去了。

  苏明明是旁观者清啊,劝她说,你别犯傻了,离婚会有一大堆问题的。多多怎么办?翰明能带多多吗?翰明不能带,你就得带,你带着多多,今后怎么办?再不嫁人了?要嫁人?哪个男人肯接受这样一个痴呆儿?全是问号,解不开的X。所以啦,苏明明说,这个婚不能离,你就是耗死也得和多多的亲爹耗死在一块儿!

  苏明明入情入理一通分析,吴雅萱愈加没了主意,于是她就继续想。她身上卷着床毛毯,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两眼直勾勾地正视前方,不吃不喝,思考得出神入化,那神神叨叨的模样和跳大神的差不多。多多拉了尿了渴了饿了,她都视而不见。许翰明喝得醉眼朦胧地回来,见状心中一悸,以为家里又出了个自闭症,酒顿时就醒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啦?吴雅萱的重大思索还没得出结论呢,就被许翰明打断了思路,顿时哭声大作:怎么啦?你居然还问我怎么啦!都是你害的,你家有精神病遗传基因,才造成多多这个样子,现在多多怎么办?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说!你说呀!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算个男人吗!

  一个没有思维的小多多,把他聪明的爹娘整治得精神都不大健全了。吴雅萱横竖不讲理,许翰明嘴巴闭着,心里核计的都是些不着调的歪理:唉!都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殊不知做个男人更更难。不是吗?没人会因为女人的无能诅咒她不是一个女人,而一个男人要是无能就会被开除男籍。若被开除了男籍,能入女籍倒也罢了,实在说来做女人也没什么不好,怕的是连女籍都入不了,那就惨了,只能去做阴阳人,这阴阳人不符合国际认证的通行标准啊!上厕所,上男厕还是女厕?洗澡,进女浴室还是男浴室?还有啦……许翰明关于阴阳人的思考还没结束,就被吴雅萱扫地出门,赶到了大街上。

  许明翰没了去处,就跑到王大年家避难。往常都是许翰明收容王大年,这回轮到王大年收容许翰明,他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忙着炒了两盘小菜,许翰明说没胃口。王大年说,你想开点吧。许翰明说,我想不开,越想心里的疙瘩就越紧,再想下去怕是离痴呆不远了。王大年说,那就别想了,听天由命吧。许翰明说,不想更玩完,没等痴呆就憋死了。王大年本不想让许翰明再喝酒,一看没了辙,就开了瓶北京二锅头说,那咱们借着酒想,边想边消愁。一喝酒,许翰明更蔫巴了,却把王大年的话勾出来了,他一板一眼地从有家的日子数落起:你说这有家的日子究竟好不好呢?说它好,过起来真是没什么意思,吃喝拉撒睡,油米酱醋盐,全是烦心事!说它不好,是个火坑,可千百年来人们前赴后继地往火坑里跳。想想那没家的日子多潇洒啊!特别是你许翰明,帅哥一个,屁股后头的女人一堆一堆的。你干吗偏认准一个啊?这男人为什么偏要找一个老婆呢?保持能拥抱全世界女人的良好状态多好啊?男人要是只认准一个女人,那就进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再聪明再伟大的男人结了婚,就成了傻瓜蛋了。这女人哪,也真是善变,就说雅萱吧,在学校那阵子清高得跟仙女似的,这才两三年功夫,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你说怪谁?

  许翰明接了一句话:“怪谁?总不能怪我吧?”

  王大年说,说对了,不能怪你,还得怪这有家的日子。这女人哪,只要有了家,立马就得变俗。她不俗不行啊!这锅碗瓢盆勺容不得她上档次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有了家的女人要是不变俗,那就更麻烦了,她没有过日子的心啊!就像我们家明明,天天在外头疯,心野的那是万马奔腾,连孩子都不给你生一个,你说这还叫女人吗?我真他妈的倒霉,一不小心,娶了个……
    话音还没落,苏明明“砰”的一脚踹门进来了说:“王大年!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娶了个什么?说呀!”
    王大年立刻改变了语言运作方向,讪讪笑着说:“我说我说,我是说我运气好,娶了个‘宝’回来,招财进宝,家宝!”
    苏明明“哼”了一声说:“这还差不多!知道我的辛苦,算你还有点良心。”她转而冲许翰明说:“翰明,你可是难得,怎么有雅兴跑到这儿喝酒来了?雅萱怎么不一起来?”
    王大年说:“别提你那姊妹了,雅萱把翰明赶出来了。”

  苏明明连理由都懒得知道,就冲许翰明吼开了:“许翰明,你都到了离婚的生死关头了,怎么还不知道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啊?快回去快回去!现在别说雅萱骂你,她就是打你,你也得受着点!”

  许翰明没法呆了。王大年怀着沉重的心情,一脸沮丧地把许翰明送到大门外,嘴里的高谈阔论还在持续:“男人啊!甭指望和老婆讲什么道理,和老婆,那道理是不讲不清楚,越讲越糊涂啊!”这番话没注解,不知是在说许翰明,还是在说他自己。

TOP

第五节


    这个公休日,吴雅萱和许翰明一大早就吵起来了。战争导火索是一条领带。许翰明有个重要客户要应酬,早早起来,就四处翻腾着找领带,找不着了,就推着吴雅萱问,老婆,我那条银灰色的领带呢?多多闹夜,吴雅萱夜里睡不好觉,早晨睡意正浓,就闭着眼睛咕哝说,你吵什么呀,领带不是挂在衣柜里吗!许翰明说,你别闭着眼睛说胡话,那是枣红色的,不行,配银灰色的西服不协调。吴雅萱翻了个身说,那就换套西服呗。许翰明说,我是在为西服配领带,不是为领带配西服!吴雅萱说,你不是要协调吗?管他谁配谁呢!许翰明说,真没档次!亏得你还是搞艺术的!

  吴雅萱一听这话,眼睛就睁开了:“哦!你还知道我是搞艺术的呀?我都成你许翰明家的保姆了!”
    许翰明说:“你说这是谁的家呀?我许翰明的家也是你吴雅萱的家,你别总是觉得自个儿挺委屈,这是你和我,我们的家,我们的!懂吗?”
    吴雅萱彻底清醒了,她跳了起来说:“我委屈,就是委屈!还我们的家呢,你是这家里的主人,我是这家里的仆人。”
    许翰明说:“你要是这个家的仆人,我就是这个家的奴隶!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用的着这么起早贪黑的吗?”   
    许翰明把话柄送到吴雅萱手里了,她来劲了说:“你起早贪黑?你起早贪黑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心知肚明!”

  又来了!女人最让人头痛的就是“翻小肠”,动不动就跟你算总账,鸡毛蒜皮大点的屁事也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皇历都提溜出来,给你来个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许翰明解释不清了,就躲进“龙凤池”刮胡子。吴雅萱可是刚吵起兴头来,不吵干吗?她闷得慌。既然无话交流,就用吵架交流,吵架也是夫妻间交流的一种形式,一种更亲密更富有家庭气息的交流形式。相敬如宾多寡味啊,虚里吧叽的假惺惺的,知道的说你们是俩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情人呢!多生分哪!不过这只是吴雅萱对家庭观念的新理解,许翰明还没有跟上她的认识步伐,他不喜欢吵,一吵就烦了。吴雅萱兴犹未尽,要“痛打落水狗”!她堵在卫生间窄窄的门框间,一只脚踏在门里,一只脚跨在门外,津津有味地继续挑衅说:“怎么不吱声啦?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没理啦?没话啦?说是有公事,还不知道是去给谁当帅哥呢!”

  许翰明这回当真有事,理直气壮地说:“不放心啊?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雇个私家侦探来跟踪我,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
    吴雅萱说:“雇侦探干吗?还得花钱。反正我也没事,我就抱着多多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们娘儿俩就跟到哪儿,见你跟女人说话,就让多多喊你爹。”
    许翰明气得说:“无聊!”一狠劲,没怎么着吴雅萱,却给自己脸上来了道小口子。这下可好,许翰明像胜利者一样走了出来,把伤口亮给吴雅萱看,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活像剃须刀割得不是他的脸,他说:“怎么样?你满意了?出去人家问我怎么啦?我就说让老婆刷的,我倒要看看是我丢人,还是你丢人!”
    这一招厉害。许翰明知道吴雅萱是个死爱面子的人,她还真就急了,气急败坏地说:“你敢!你诬蔑,你栽赃,你陷害……”

  许翰明潇潇洒洒地把西服往肩上一搭说:“哦!你也知道什么是诬蔑栽赃陷害啊?好好提高提高认识吧!”说完一甩门,走了。把吴雅萱气得一只拖鞋就飞到了大门上。

  许翰明心急火燎地赶到公司,晚了十分钟。小郑早等急了。两人打“的士”往客户下榻的宾馆赶。这天大概是黄道吉日,路上接二连三地碰到结婚车队,车堵塞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干着急没办法。许翰明瞅着结婚车队发了句感慨,这人怎么都犯傻啊?怎么活着不好,尽急着往火坑里头跳。小郑还没成家,正处在取经阶段,他仔仔细细地欣赏着许翰明脸上的小刀口,话中有话地问,你深有体会?许翰明说,深有体会。小郑问,有家的日子不好?许翰明说,不好!小郑问,怎么个不好?许翰明说,你那来那么多废话?不好就是不好!小郑说,那你干吗要往火坑里跳啊?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得了便宜来卖乖啊?那你去跳啊,跳啊!没人拦你!他寻思寻思又嘀咕了一句,可也没人拦着我。就因为这事他根本没人拦,大伙儿都撮弄着你,巴不得你早日犯错误,所以,我跳进去了,我老婆跳进去了,大伙儿也都前赴后继地跳进去了。我告诉你吧,只有跳进去了才知道那是火坑,真经是从火坑里取出来的,懂吗?

  许翰明冲着小郑把气撒出去了,心里就舒服了,好像此刻在火坑里受煎熬的不再是他许翰明而是小郑了。心平气和了,他还真的想了想,这有家的日子到底好不好呢?也好,也不好。好在哪儿?不知道。不好在哪儿?也不知道。其实这事儿根本就没人能说清楚,说不清楚也无所谓,大伙儿不都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往下过吗!过日子过日子,就是一个“过”字,生命不息过日子不止,日子过完了,生命也就终止了。就这么回事儿!

  吴雅萱没地方撒气,憋得难受,就抱着多多到苏明明家去串门,这是她休产假后惟一的社会交往。

  要说他们两家的友谊可谓源远流长。苏明明的丈夫叫王大年。在大学时,苏明明是吴雅萱的同室好友,王大年是许翰明的同室好友。吴雅萱和许翰明的恋爱关系还没确定时,苏明明和王大年常常自报奋勇地去充当“电灯泡”。人家热乎上了,他俩就闲下来了,闲得无聊就聊天,一来二去就通“电”了。他俩都是急性子,大干快上只争朝夕,许翰明和吴雅萱还在那儿粘粘乎乎玩朦胧呢,人家早就开“壶”了。吴雅萱怀孕后和苏明明说起女人的悄悄话,苏明明说,翰明真有耐性,大年可不行,要不是我城门防守得当,在学校时我就成了孩子他娘了。把吴雅萱惊得“哇”的一声,差点没把孩子生出来。两家一同参加的集体婚礼,同年同月同日入了洞房。可蜜月刚开始,他俩就打得焦头烂额了。许翰明家成了他们的“家务仲裁所”,三天两头准来投诉。苏明明说:“你们给我评评理,以前大年对我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这结婚才20天就跟我吵了21架。”
    王大年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只能维持到结婚前一天。”
    苏明明说:“以前他总是甜甜蜜蜜地叫我‘小天使’,‘小可爱’,现在倒好,凶巴巴地叫我‘老婆子’,前面还加上一个‘死’字。死老婆子,你们听听,多难听啊!”
    王大年说:“恋爱时我的智商为零,所以常常说胡话。现在我的头脑已经恢复正常了,你应该为我感到庆幸才对。”

  他俩总是大节一致小节分歧,可这小节却比大节要命。比方说在男女家庭地位问题上,他们的共同观点是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分歧是谁是领导,谁是被领导,两人争得天翻地覆。苏明明颇有点苏小明的风范,师大音乐系毕业后就去唱通俗,很快就唱得光芒四射了,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腕”,也是可以喊喊出场费的小明星了。王大年一直在师院当老师。于是由经济收入决定政治地位,确立了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关系。王大年还吹牛,说他是抓大放小。吴雅萱逗他,你抓了哪些大事?又放了哪些小事呢?王大年说,什么家庭存款啦开销啦,这些杂七杂八的乱头事都是她管。我呢,决定是否支持本届市政府,是否赞成美国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等等等等。结婚一周年纪念两家人也是一同庆祝的。当时出了道题,每人根据切身体会对婚姻作一句概括性评价。苏明明语惊四座地说,婚姻是战争的序曲。王大年不愠不火地说,我和她的看法总是一致,尤其在婚姻问题上。这对冤家总是打打闹闹,却也没见谁肯离开谁。他俩吵架实际上也用不着别人劝,回回都是前头一个后头一个,横眉冷对吵吵闹闹地进来,然后勾着胳膊搭着肩亲亲热热地回去。用老人的话说叫“没正经”。他俩不像吴雅萱需要生活的调教才懂得这个真谛,天生就是这么种类型:斗嘴的鸳鸯,吵闹的夫妻。他们真正的分歧是孩子。王大年是连爹都没当就急着当爷爷了,可苏明明赚的是青春钱,腆着肚子谁请你出场啊?王大年说,这歌唱不唱没啥关系,可女人要是不生孩子还叫女人吗?苏明明说,我要不是女人,那咱俩就是同性恋,同性恋能恋上就不错了,生啥孩子啊!这场战火绵延数年,苏明明至今仍据主盘优势。

  苏明明夜里演出,起得晚,上午十点半了,早饭还没吃。王大年正在家里看电视。苏明明见吴雅萱来了,电视机一关就把王大年撵进了厨房说,下厨去!早饭午饭凑一顿了,弄点好吃的,犒劳犒劳我们这些翻身解放了的姐妹们。王大年蔫不登地进了厨房,人进去了,撂一句话出来,别以为解放是什么好事,翻身的滋味累着呢!两天半你就得找压迫,不压迫你,你还得求我呢!

  苏明明说:“瞧你那熊样儿,十足的‘家庭主男’,还满口‘中国猛男’理论呢!雅萱,说实在的,当年要不是给你当‘灯泡’,我怎么也不会嫁给他这头蠢驴!”
    王大年从厨房探出头来说:“是没有比我更蠢的了,要不然怎么这满世界的人都不娶你,就我娶了你?可你也没聪明哪去呀,你要是聪明,怎么这满世界的人你不找,偏找了我这头蠢驴呢?甭埋怨了,认了吧!咱俩还真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蠢驴!”
    吴雅萱羡慕地说:“看你们说说笑笑的,真热闹。这才像个有家的日子啊!”
    苏明明说:“得了吧!大年哪里赶得上你的那位帅哥啊,又聪明又能干。大年呀,窝窝囊囊的,废物点心一个!”

  吴雅萱叹了口气说:“我看大年挺好的。谈恋爱时总想找什么事业型的男人,结婚了才知道,他就是国务院总理也没用!过日子就这么实实在在,女人能有个守着你的丈夫比什么都重要。可翰明自打从商就像出了家,同在一个屋檐下,连说上句话都挺难!早知经商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他继续教书,穷是穷了点儿,可过得叫个日子,现在算什么呀?”
    苏明明说:“算了,想开点儿,凑合着过吧。这男人啊,也是熊掌和鱼不能兼得。那种又有事业又擅长家务,又风流倜傥又感情专一,又有男子汉阳刚之气又懂得温柔体贴的男人,就算有,也都跑到琼瑶小说里当男主人公去了,哪是给咱们预备的呀!”

  两人说着话,多多撒了泡尿。吴雅萱忙着给多多换裤子,话题就转到了孩子身上。苏明明向多多伸出手说,来!阿姨抱。多多没反映,抓着一面小镜子痴痴地照着。苏明明说,男孩还这么“浪”啊?她逗着用手在多多的眼前晃了晃,多多连眼睛都没眨。苏明明警觉了,说这孩子咋回事?好像看不见东西嘛。吴雅萱说,东西倒是能看到,不然他总照镜子干什么,可他就是不理人,除了照镜子什么都不会。连妈都不会叫,就会说句“吗啦啪叭”,也听不懂是啥意思。翰明说那是宇宙语,他儿子是宇宙天才。苏明明说,这可不大正常,你别掉以轻心,今天没演出,我陪你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

  苏明明陪吴雅萱带多多去了儿童医院,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检查,结论是多多患的是幼儿自闭症。
    苏明明说:“闻所未闻,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医生讲解了半天:幼儿自闭症是发生于2岁半以前的一种严重的幼儿精神疾病,主要特征是存在人际关系和语言发展上的障碍。自闭症患者大都四肢健全,眉清目秀,看起来各方面发展都很好,但行为怪异,虽有正常的视觉听觉,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法与人沟通。有些自闭儿永远学不会说话,有的只能重复别人说的只言片语,或者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一点似乎比聋哑儿更糟,聋哑儿听不见不会说话,但他用眼睛猜别人的意思,用动作表达自己的需要,而自闭儿却不用语言表达,也不用动作表达,他根本就没有与别人沟通的欲望。医学上还没有找到这种病形成的机理,只知道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遗传及脑功能障碍占重要因素。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吴雅萱急了问:“后果会怎样?”
    医生说:“很难说,不过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自闭儿终身都不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晴天霹雳,吴雅萱懵了。苏明明说,赶快找许翰明吧。

  许翰明被找到的时候,正在饭桌上和客户杠酒呢。吃的是粤菜,他刚把一只凤爪吃到嘴里,就被这个消息卡住了,那鸡爪子把许翰明的心挠得乱七八糟的,连说出的话都是支离破碎的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医院出了诊断错误。他说什么也不相信,有着那么优秀遗传基因的多多怎么会是白痴呢?许翰明匆匆忙忙结束了饭局,急三火四地赶回家,带着多多和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用两天时间跑遍了市内所有的医院,得出的却是同样残酷的结论,只不过说得温柔一些,多多虽然从反应上看没有伴随其它不良症状,但有自闭症倾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许翰明和吴雅萱的“希望之钟”彻底坍塌了。

  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无论多么豁达,或多或少总会对自己的子女有一番期望,许翰明和吴雅萱刚为人父人母,在开始希望的同时就失望了,那真是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震惊、悲伤、压抑、痛苦至极,接下来是大脑的一片空白……

  吴雅萱回到家就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许翰明也想哭,但他不可以哭,法律没有规定,但男女游戏规则上是这样规定的:男人不许流泪。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哭,你得用脑袋顶着肩膀扛着。其实男人根本就没那么坚强,“天”他们是断断扛不起来的,他们不过是有另外一种发泄形式,喝酒,然后借着酒胆说胡话!吴雅萱哭了一天两宿,许翰明喝了一天两宿。吴雅萱哭得不吃不喝不说话,许翰明又吃又喝捎带着把几辈子的胡话都说完了。吴雅萱把几床棉被都哭湿了,许翰明把几瓶58度的老白干都喝干了。吴雅萱是把体内的液体流出来:外泄。许翰明是把体外的液体流进去:吸存。里外里还是男人聪明啊!他俩就这么哭着喝着较劲地耗着,今后的路怎么走,谁也没去想。

  多多闯了这么大的祸,把他爹他妈整得要死要活的,却一点自我反省的表示都没有,他撅起小屁股就睡,张开小嘴巴就喝,觉足饭饱了,就高昂着小脑袋,若无其事地照他的小镜子,他仍然是幸福的,也许会永远幸福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幸福的,那就是白痴。

TOP

第四节


    许翰明很快就和Office的同事们一样,能标准地运用身体的各个部位娴熟地操作工作了。他是那种既聪明又现实的人,几番出手,对商场上逢场作戏的真谛就领会到了精髓,和客户打麻将什么时候赢什么时候输,喝酒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醉,全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加之他为人豪爽豁达,谈吐机智幽默,深得川美子赏识。川美子很给他面子,他喜欢搞笑,她就纵容他搞笑,他工作闲暇有说有笑,同事们也就跟着又说又笑,毕竟笑比哭好。许翰明盘据的“大西北”很快就后来居上了,不仅笑声朗朗,业务也是蒸蒸日上,成了整个办公室里最活跃的角落,为此许翰明在同事中颇有人缘。

  许翰明奠定了自己在公司的地位,3个月试用期刚满就升任了部门经理。月薪6000元人民币,外加上不封顶的业务提成,也值得他为之赴汤蹈火了。许翰明原本并没想到这是一个让他如鱼得水的环境,现在他在银灰色的办公桌后面找到了那种属于自己的感觉。

  许翰明和吴雅萱开始实施“脱贫”计划了,多多的奶粉洗浴液开销已经不成问题了,吴雅萱还添了几套名牌服装,又把38.505平米的“皇宫”装修一新,购买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家用电器。尽管彩电只有21寸,冰箱是单开门的,洗衣机是半自动的,但也算得上是个小康之家了。响应政府“富起来”的号召,虽然没超前,可也没落后。殷殷实实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了一阵子,时间一久也就平淡了。于是,钱不再困扰他们,也不再给他们带来欢乐了。

  有位并不怎么伟大的作家说过一句挺伟大的格言:滋润男人的最好补药是名利。许翰明被金钱地位浇灌得滋滋润润的,春风得意,人越发帅气起来。和精彩缤纷变幻莫测的外部世界相比,一成不变色彩单一的家庭世界就显得暗淡无光了。38.505平米,那叫“皇宫”吗?简直就是鸽子笼!许翰明开始逃避这个令人憋闷的被称做“家”的地方了。上班族男人有十大“傻”,第一傻就是:下班就回家,一号大傻瓜。许翰明下班后,有事忙事,没事找事,实在找不到事了,就在办公室甩扑克。回到家就摆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用深沉的带有磁性的男低音说:公司又加班了。这句全世界男人的通用谎言,早被全世界女人雪亮的眼睛识破了,惟一能上当受骗的就是吴雅萱了。

  吴雅萱自打生了多多就在家休长假,和外部世界绝了缘,因单调而变得单纯。在她心目中,许翰明是为家庭作出了自我牺牲的,是他们这个家庭的“维和部队”,是英雄!她以无比崇敬无限信任的心情,无微不至地爱护着像国务院总理一样繁忙地支撑着家庭财政来源的丈夫,替他洗衣服做饭沏茶水打洗脸水倒洗脚水……若真有“我们的膀胱”的话,她也一定会替他去上厕所。吴雅萱辛勤地把一个生龙活虎的许翰明娇惯得和多多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啥也不会了。她还挺得意,同左邻右舍的大嫂大婶们闲聊起来就说,我呀,有俩儿子!

  许翰明用蓄意的谎言赢得了吴雅萱真诚的信任,开始还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打打扑克不算过格,骗骗老婆不算缺德嘛!”同事们都知道许翰明有个又温柔又漂亮又贤惠又懂艺术的老婆,就逗他说,我们不回家,是因为老婆丑,看多了,眼睛受污染,精神受刺激,你老婆如花似玉的,怎么不回去享受享受啊?许翰明的回答和街头巷尾的粗俗男人没什么两样,关了灯,再不一样的老婆也都一样了。

  吴雅萱当然不会知道丈夫的这些卑劣行径,她照样爱他宠他。只有一点她不大适应,许翰明过去在衣着修饰上很随便,头发长了,到街头小店五元钱就收拾利索了,现在却要上美发厅,还得是带按摩的;过去他洗头在水龙头下用凉水冲一冲,连洗发精都不用,现在却用上了定型发胶,还得喷上点男用香水。过去吴雅萱买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衣服,现在吴雅萱买的衣服他总嫌档次不够,他说出的那些他所喜爱的牌子,吴雅萱却是闻所未闻。后来他就不用吴雅萱买衣服了。吴雅萱和大学同窗好友苏明明谈起许翰明的这些变化,苏明明严正警告她说:“你可得看紧喽!口袋里少给他放点钱,我告诉你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吴雅萱重色轻友,晚上就把苏明明的话有名有姓地原原本本地向许翰明汇报了。许翰明亲昵地拍着吴雅萱的脑袋瓜说:“你别听她胡咧咧,我的口袋不就是我们的口袋吗?我们的钱横竖都是放在我们的口袋里,你怕什么?”吴雅萱听了也就踏实了。

  然而,两个人始终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差距迟早是要显现出来的。吴雅萱的活动空间就那么大点儿的范围,整天面对着没有任何鉴赏能力的多多和已经没有了鉴赏兴趣的许翰明,穿着自不必考究,添的那几套名牌服装都压了箱底,化妆品也没了用场,头发梳得马马虎虎,有时连脸都不洗,闷上一天,最大的盼头就是和老公说说话,所以她的话就越来越多。而许翰明在外面应酬了一天,好话坏话奉承话骂人话都说尽了,最大的需求就是安静,所以他的话就越来越少。吴雅萱的视野只有38.505平方米,自然也就没了宏大的话题,认认真真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车轱辘话,一点营养成分都没有。

  吴雅萱说:“翰明,北菜市的黄瓜2元钱一斤,南菜市的黄瓜1元钱2斤,我寻思着这在南菜市的卖菜人真傻,干嘛不去北菜市卖菜呢?又寻思,这来北市场买菜的人真傻,干嘛不去南市场买菜呢?你说有意思吧?”
    许翰明心里话:你寻思那些没味儿的事干嘛?闲的!他翻看着报纸,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应承道:“哦,挺有意思。”
    吴雅萱又说:“翰明,二楼张嫂真是个冤大头,广告说啥她信啥。广告说有种鞋一穿就长个,她就去买来穿,结果个没长,脚脖子崴了;广告说有种贴片,每天一刻钟,眼袋去无踪,她就去买来贴,贴来贴去眼睛贴得像个熊猫。广告说有种枕头一睡就能返老还童,她还去买,结果人没年轻,后脖颈却落枕了。你说她冤不冤哪!”
    许翰明心里话:尽操没味儿的心,她自己都不冤,你冤个什么劲儿?嘴上附和说:“哦!是挺冤。”
    吴雅萱还在说:“翰明,今天来抄电表了,一度电又涨了1毛2分钱,咱们家的电表像狼撵兔子似得跑得忒快,啥电器不动,表针还一个劲儿地转,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偷咱们家的电啊?”
    许翰明这回连听都没听就“哦!”了一声。
    吴雅萱追问:“你倒说呀?该怎么办?”
    许翰明不知该说什么,反问:“什么怎么办?”
    吴雅萱知道他压根就没听,觉得忒没劲,就转身敲她“希望的钟”去了。她的希望之钟当然是他们的宝贝儿子多多。

  多多发育忒慢,总闹病,不会坐不会爬不会站更不会走。但他长得蛮漂亮,专拣他爹他妈优良的地方集成,而且天生一副“冷眼向洋”的孤傲气质,对外部世界不屑一顾,不哭不笑不说不闹,就会一件事:照镜子,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笑,可除了自个儿他谁也不认识,连他爹他妈都不认识。吴雅萱每天晚上摇着多多的摇床唱:“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祝愿在心中……”可越摇那希望越遥远,越唱那祝愿越渺茫。吴雅萱悲哀地说:“翰明,看来咱儿子是当不上联合国秘书长了,他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对什么都没反映,他该不是弱智吧?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吗?”
    许翰明这回说话了:“我说,你别整天没事就瞎琢磨,孩子有的发育早,有的发育晚,爱因斯坦2岁时还不会说话,后来不照样成了天才?咱这儿子一准是个天才,大器晚成!”

  吴雅萱也觉出两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她也想说些许翰明爱听的话,可她不了解许翰明的世界,也就不知道该讲些什么话了,一来二去,就没了沟通的语言。这天吴雅萱去买菜,在路边书摊上看到一本书《做妻子的艺术》。她随手翻了翻,书中写道: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妻子应当注重自己的仪表,常以崭新的面貌呈于丈夫面前,使丈夫长久保持新鲜的感觉,并从中体味到妻子对他的关注……吴雅萱的心一下子亮堂了,她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当晚就把自己装备起来了。吴雅萱虽然生了多多,体型却一点没变。她特意买了件淡绿色薄得透明的柔纱睡衣,把自己装了进去,身段立刻含蓄起来,若明若暗影影绰绰的;把束起的马尾松解成飘柔的披肩长发,甩了甩,颇有电视广告中说的乌黑亮丽的效果;脖子上佩戴一条仿珍珠项链,虽然只花了12元钱,但如今的制假水平是超一流的,足可以假乱真。再擦上一点点口红,稍稍点缀一下。照照镜子,超凡脱俗,仙子一般,就等许翰明回来欣赏了。

  遗憾的是许翰明一点反应都没有,进门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吴雅萱故意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地晃悠,他就是没反应。吴雅萱安慰自己,他是太饿了,等他吃完饭就会注意到我的变化的;许翰明吃饱了,饭碗一推就开始看电视新闻了,吴雅萱安慰自己,再等待一下,他看完新闻就会注意到我的变化的;许翰明看完新闻又开始看体育频道的足球赛事……吴雅萱忍不住了,上前“啪!”关掉了电视机。许翰明立刻像足球一样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大喊大叫着,进了,进了,差点进了。完了完了,你这一关不要紧,那球肯定让你给关出去了……许翰明边说边夺电视遥控器,吴雅萱紧紧攥着遥控器就像掌握着控制许翰明的武器,不给!就是不给!许翰明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知不知道你罪孽深重啊?你这是把全国人民期盼中国队进军世界杯的希望给关没了,知道吗?!吴雅萱说,我不知道!我只想变成体育频道,好让你能看看我。许翰明说,别价,我可是每十分钟就换一个频道。吴雅萱说,那你告诉我,你多长时间换一个妻子啊?许翰明笑了,气氛就缓和了。

  吴雅萱趁机在许翰明面前轻盈地转了个舞蹈步问,你看我今天有什么变化吗?许翰明这回倒是真的认真看了看,不过很遗憾,他摇了摇头说,没看出来。吴雅萱扑到许翰明身上用拳头捶着他,娇甜地说,人家特意为你买了新衣服穿,好看吗?许翰明趁虚而入夺得了遥控器的掌握权,“啪!”又打开了电视机,他两眼紧盯着屏幕,嘴上敷衍说:“还行……我操!臭球!”

  吴雅萱真的气懵了。她跳着脚站到电视机前,把屏幕遮得严严实实的,大声说:“许翰明!你是不是非要我变成足球钻进阿曼队的大门才肯看我啊?你说!我穿什么才好看?我穿什么,你才肯看看我?”许翰明的眼睛根本没往她身上瞅,伸长了脖子,左三下右三下,极力想绕过吴雅萱看到她身后的电视屏幕,嘴上咕哝了一句,要我说呀,你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吴雅萱的尝试失败了,她无法把许翰明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的身上。她怏怏把《做妻子的艺术》一书丢进了垃圾桶。那位并不怎么伟大却能语出惊人的作家还说过,滋润女人的最好补药是爱情。吴雅萱失去了爱情的滋润,慢慢地心理开始失衡了,她毕竟不是那种“无才便是德”的旧式妇女,现代知识女性的温柔是有条件的,贤惠也是有限度的。吴雅萱任劳任怨的劲头没了。

  多多满一岁了。生日那天早晨,吴雅萱再三叮嘱许翰明下班早点回家,为多多庆祝生日。许翰明“哦,哦”答应着走了。吴雅萱精心准备了一个有情趣的晚餐,左等右等,菜等凉了,饭等凉了,连心都等凉了,还是不见许翰明的踪影,打手机:关机,挂办公室电话:长音。吴雅萱越等越寂寞,就和多多说起话来:“多多,小寿星,来!妈妈给你过生日。”她点燃了生日蜡烛,把多多抱到生日蛋糕前说:“多多,许个愿吧!”多多响响地放了个屁,哗啦啦就拉了她一身稀屎。吴雅萱烦了,烦透了!烦死了!这日子是我一个人过的吗?她不管不顾地冲向朝明船运公司,要和许翰明说说清楚,就一句话:你工作再忙,这日子是我一个人过的吗!找到许翰明办公室,吴雅萱傻眼了,千想不到万想不到,许翰明竟然和一伙人在烟雾缭绕中进行扑克大战。吴雅萱在办公室门口一亮相,12只眼睛“哗”地定了格,其中有2只眼睛像受惊的兔子,另外10只眼睛则幸灾乐祸地等着好戏开台。

  吴雅萱毕竟是有教养的高雅的女性,里是里外是外分得清清楚楚,你们想看我老公的笑话?没门儿!她一点儿也没让许翰明难堪,细声细气地谎说多多生了病。把那10只眼睛羡慕得不得了,都说许翰明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许翰明成了穿进鞋里的脚,夹不夹脚趾头只有自个儿知道了。

  出了门,吴雅萱就吼起来了:“许翰明!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许翰明准确地纠正说:“你应该说‘我真是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的应该是我,我才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来,我要是想到了你会来,我,我能那么傻吗?”
    吴雅萱哭开了:“好哇!许翰明,你还强词夺理,闹了半天,你就是这个忙法呀?你把我骗得好苦啊!你说,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有没有多多,有没有这个家……”

  许翰明自打劣迹录入了吴雅萱的黑档案,就出现了信任危机。吴雅萱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她开始猜测他的一切,怀疑他的一切,唠叨他的一切,抱怨他的一切。首先吴雅萱开始收缴他的私房钱了。钱包是每天都要例行检查的,流动资金不能超过30元钱。许翰明申述说,有急事“打的”钱都不够,这才勉强把政策放宽到了50元钱。其次吴雅萱开始了现代化的通讯跟踪,从下班开始每半小时一次传呼,必须复机,不复机那呼机就像拉肚子似地一个劲儿地叫,打在振动档上,也要震得你心跳过速!许翰明复机了,也没用,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信,就算许翰明把死人都说活了,那也让死人去信吧。她吴雅萱可是活得明白着哪!横竖不信,死活不信,一千个不信,一万个不信,不信!不信!就是不信!

  许翰明!“解放区的晴朗天空”你不知道珍惜,那么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敌占区的暗无天日”吧!   
    许翰明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TOP

第三节


    许翰明在日本独资朝明船运公司做了雇员,应聘在销售部作Sales。他首先感受到的是Office的紧张氛围:几百平米的通透式办公室,一马平川,连放屁的隐私权都被剥夺了。每张办公桌上有一红一黑两部电话,红色的是内线,黑色的是外线。电话铃声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闹腾着,就像在进行知识竞答,谁桌上的电话铃闹腾得最欢,谁就最有本事。员工们一个个歪着脖子夹着电话筒,嘴里大呼小叫着,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一只手跳动在键盘上,一只手到处划拉着找文件,屁股操作着带轱辘的办公坐椅,哧溜一下滑到办公桌这头,又哧溜一下滑到办公桌那头,腿脚也不闲着,鞋尖一钩,哗啦啦抽屉开了,膝盖一蹭,哗啦啦柜门关了,娴熟的比手还麻利。人事部经理领着许翰明从办公室东头走到西头,就没人看他一眼。

  许翰明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西北角,这里相对沉寂一些。大凡西部都发达得比较晚,像美国西部、中国西部,就连地球的西部也比东方文明晚了几个世纪,至于后来居上那是后来的事。许翰明在西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就自惭形秽了,好像周围都是21世纪的现代人,惟独他是刚从穴洞里走出来的北京猿人。好在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怕主人太没面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凑热闹,“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响了好几下,许翰明才反过味来,受宠若惊地抄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就遭到了川美子的严厉训斥,请你学习一下员工守则,接电话的用语应该是“您好”。许翰明没经大脑就冒出了一句:“偼偄!您好,董事长。”挺严肃的电话被许翰明这一“偼偄”,就有点像逗乐了。川美子的办公间设在办公室东部,玻璃隔断,挂着一层鹅黄色的幔帘。她若拉上幔帘,谁也看不见里面;她若拉开幔帘,谁也逃不出她的视野。她掌握这拉上与拉开的权力,也就掌握了这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命运。此刻,鹅黄色的幔帘拉开了一隅,露出川美子雪白冷傲的面孔,许翰明远远看见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开了,她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面对面地说一声,多简单。川美子的指令的确很简单,一个字都不浪费:“你去争取粮食储备工程进口设备的货运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倘若失败,将结束你的试用期。”

  许翰明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商场如战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他刚放下电话,一位同事就捧着一摞文件站在了他面前,自我介绍,姓郑,叫我小郑。小郑像递交国书一样郑重其事地说,这是项目建设公司的资料,请你过目。顺便提醒你一句,在这个项目运作上,朝明船运已经失败过好多次了,你是背水一战!

  许翰明进入20世纪的角色了,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小郑却满脸的沉重哀悼,压低声音说:“哥们呀!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卷卷铺盖卷走人吧,这饭碗你是砸定了。那个项目主管人可是个活着的焦裕禄孔繁森啊!”
    许翰明说:“那好啊!”
    小郑说:“好什么好?知道咱们Sales是干什么的吗?咱们是苍蝇,是蛀虫,是专业腐蚀工作者,这没缝的蛋你往哪儿下蛆啊?”

  许翰明长见识了,认识上转了一百八十度,过去为人师表学的是怎样高尚做人,现在得学怎样卑鄙做人,过去琢磨的是怎样培养革命的两手,现在得琢磨怎样用反革命的两手去对付革命的两手。许翰明虚心向小郑讨教说:“你教我两手?”小郑年龄虽小,资格却老,他倚老卖老地说:“你呀,太嫩!不懂竞争的残酷性,你想想啊,我若是有招,还轮得到你吗?告诉你吧,在这儿没人能教你,你得自学成材!算我心眼好,我再提醒你一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你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不许乱说乱动,尤其不许笑,咱们董事长有一大忌讳,她忌讳笑。”许翰明说:“这不是被专政了吗?还是被资产阶级专的政。”小郑说:“你哪来那么多理论啊?在这儿什么理论都用不上,你只要记住一条就行了:生存高于一切。”

  许翰明感觉这里的环境和学校不大一样,或者说是大不一样。在学校,什么事都可以“理论”,和什么人都可以“理论”,哪怕你“理论”的狗屁不通。在这儿恰恰相反,你什么事都不可以“理论”,和什么人都不可以“理论”,哪怕你能“理论”得头头是道。许翰明首先得学会一样:闭嘴。让许翰明不说话倒也罢了,可让许翰明不笑,等于让他不喘气,他得憋死。他说,我还真就不信了,人还有忌讳笑的?小郑,咱俩打个赌,给我三个月时间,董事长她要是没笑,我马上卷铺盖卷走人。小郑说,跟我打这赌?你还不如现在就走人。实话告诉你,我跟了董事长三年,就没见她笑过。再说啦,这个项目拿不下来,你也就用不着等三个月了。

  许翰明当然不会现在就卷铺盖卷走人,既然来了,好赖都得试上一试。他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摞有关销售技巧方面的书,刻苦钻研了一晚上,就自学成材了。其实所有的销售术概括起来都是八个字:找准弱点,投其所好。

  许翰明的进攻目标是项目建设公司进口部运输主管,姓安,名全,安全主管,听起来像是管安全的。许翰明去了五次坐了四次半冷板凳,那板凳真的很凉,是塑钢的。后半次总算承蒙安主管接见,改善了屁股的待遇,坐上了沙发。许翰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和朝明船运公司简介。安主管连眼梢都不肯劳驾,就把资料撂在了一边,义正辞严地说:“这件事就不要谈了。我们是国家重点项目,用的是国家的钱,要替国家负责。航运业务必须由国营企业来承担,即便出了问题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解决。”

  许翰明心想,你跟我讲政治,那我也跟你讲政治,他说:“如果由我公司承担,保证您连问题都不会出,更谈不上为解决问题耗神啦。不管黑猫白猫,能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嘛,这可是小平同志说的。”
    安主管脸上露出点笑意说:“用邓小平理论打先锋,这是外资企业的进攻新策略吧?”许翰明刚觉得有点戏了,可那张脸比变戏法还快,瞬间就变成了满脸阶级斗争:“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见的比你听的都多!”

  玩完!没戏。许翰明怏怏起身刚准备走,进来一个电话,安主管拿起话筒,懒洋洋地“喂”了一声,就火烧屁股似地跳了起来,喜出望外地说:“哎呀,是您哪!哎呀,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您啦,哦!明白,明白,一定,一定……”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活像个太监。许翰明好奇了,这是哪个庙里的和尚?好大的面子啊!他故意磨蹭着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这是个私人电话,安主管正在为高中毕业的女儿谋划赴英国就读事宜。许翰明心里骂开了:伪君子!他的义愤还没完,脑筋就急转弯了,机会来了!他又坐下了。安主管放下电话,他就笑脸相迎地凑上前说:“安主管,我研究了一套英语速记法,尤其适合出国人员的速成培训,让您女儿实践一下,怎么样?”

  安主管耷拉着眼皮,爱理不理地说:“你什么意思?”

  许翰明说:“我没什么意思,自己的研究成果嘛,总想让它有个用武之地。您放心,这百分之百是我的个人意愿,与朝明船运毫无关系,我要是再提项目的事,就是王八犊子。”
    安主管动心了说:“小女的英语是该速成一下,出国后能节省读预科的时间,你一个小时多少钱?”
    许翰明说:“什么钱不钱的,提到钱就俗了不是?我以前也是革命教师,如今是爱心多得没处奉献。我就是想做义务奉献,满足一下自己的爱心。你要是给钱,那就算了。”
    安主管脸上终于洋溢起了无产阶级的温情。

  安主管的女儿叫安京。安京可一点不安静,鬼机灵,全部聪明都用在调理老师上了。第一次上课,许翰明问,你知道雅思测试中口试是怎样进行的吗?安京说,当然知道啦,两个人坐在那儿,那个会说英语的人不说,偏让那个不会说英语的人说,然后判他有错。这就是雅思口试,利用他人的无知使其蒙受损失,依法量刑属于诈骗行为。许翰明遇上小魔头了。他写了个英语句子:“I will be to meet class today”(我今天将要上课)。安京的英语底子蛮不错,没等许翰明解释,就抹去了class中的c,于是句子就成了“I will be to meet lass today”(我今天将要约会姑娘)。安京嘻皮笑脸地问:“你今天要约会哪位姑娘呀?是我吗?”许翰明不动声色,又抹去了lass中的l,句子变成了“I will be to meet ass today”(我今天要会见驴子)。“好哇!你说我是驴子!”安京开心地连连叫着:“好玩!好玩!再来……”许翰明跟安京玩起了英语游戏,不一会儿俩人就成了铁杆朋友。许翰明不仅教安京英语速记法,还用英语给她讲英国的风俗礼仪,西餐的烹制方法,把安京学习英语的热情调动得空前高涨。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许翰明只对安京说过一句暗示性的话:“我挺佩服你爸的,洁身自好,廉洁奉公。”这话立刻就传到了安主管的耳朵里。安主管佯装生气说,小孩子家家的就愿听好话!心里却比小孩子还小孩子家家。其实这也没什么,是人就爱听好话。安主管一高兴就来了兴致,问京京,你感觉这个英语老师怎么样?安京说,特棒!我们学校的老师要是能赶上他一半,我的英语早就比英国人还地道了。安主管是个英文盲,听女儿这么一说,更对许翰明刮目相看,寻思这小子还真是有两下啊!

  许翰明一天16个小时,帮助安京突击英语。在公司里连面都不照。公司里也没人过问他,无名小卒无足轻重,这个项目本来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只是许翰明自个儿觉得重要的不得了。真正关心许翰明工作的倒是吴雅萱,她成天提心吊胆地问,你能行吗?能行吗?许翰明说,你甭问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说,就叫不成功则成仁!吴雅萱倒是看得开说,老公啊,不成功就算了,你可千万别“成仁”,犯不上!吴雅萱主动承揽了全部家务,那任劳任怨的劲头就像当年“送郎打东洋”的模范妻子。许翰明“抗战”二十天,送安京上飞机时,安京没恋父母,却恋恋不舍地抱着许翰明大哭起来。许翰明没当王八犊子,对项目的事始终只字未提,等飞机上了天,安主管自个儿就开口了:“小许啊!航运这块业务马上要招标了,朝明船运在价位上再降三个百分点,就占优势了,我也就好说话了。”安主管真是个聪明人,利私不损公,各得其所,两不相误。

  公司给许翰明的最后防线是下降五个百分点,里外里他为公司赢得了两个百分点。许翰明没费一枪一弹就攻克了铜墙铁壁,他觉得这项工作未必像苍蝇蛀虫那么龌龊,也就是点感情投资吧。中国是礼仪之邦,最讲究的还是个人情。走公开程序又忙乎了半个多月,许翰明终于首战告捷大获全胜!他拿着定单回到公司,把小郑惊得“哇塞!”一声,从此就埋下了嫉妒的种子。川美子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飞出了意外的光芒。

  这天晚上,川美子犒劳许翰明一顿夜宵,在全城最豪华的太阳城饭店。许翰明第一次光顾如此高档的场所,懵头懵脑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川美子瞅着他的“土相”,心里好笑,她不动声色地挽起他的臂肘,暗示地捏了一下,自己做出了贵族态。许翰明学什么像什么,顷刻间就精神抖擞变得比贵族还贵族了。他们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旁若无人地踏上饭店的台阶,沿着红色纯毛地毯,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走进幽雅的包间,毕恭毕敬的酒店侍从穿梭进出,却毫无声响,安静得就像两个人的世界。川美子在点着烛光摆着银制餐具的餐桌前,用纤纤玉手举起盛着半盅法国红葡萄酒的酒杯,送到她那用高级口红涂抹得像樱桃一样滋润的小嘴上……许翰明陶醉了。他朦朦胧胧地感到,似乎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深夜,许翰明回到家,吴雅萱已经睡了。他伏在妻子身边,在昏暗的壁灯下,看着妻子因劳碌而变得憔悴的面容,抚摸着她因洗尿布变得粗糙的手,心里涌出一种惆怅的感觉。

  这个月许翰明领到三千元工资外加五千元项目提成奖,扣除两套西服的投资,净剩三千五百一十四元!许翰明准备回家申请表彰,小郑过来凑热闹说,许哥,拿了红薪,该请客了吧!许翰明说,你们这些没娶过媳妇的人就是‘轴’,你也不想想啊,我有那个经营自主权吗?告诉你吧,我们家的财政实行的是统收统支政策,坐收坐支违反财会制度。我的工资得先上缴家库,等‘财政大臣’圈阅批复后,才能支出。许翰明倒不是小气,实在是不愿愧对吴雅萱给他买西服时那战战兢兢的双手和大无畏的表情。背后有人“扑哧”笑了一声,回头一看是川美子。日资企业讲究上尊下卑,俩人连忙打住了话头。川美子从不与员工说闲话,这回却破例插话说,看来许先生也是个“妻管严”啊,听说中国男人在家里都是“四全干部”,家务全干,薪水全交,孩子全管,有气全受,这可真是中国妇女的福分。

  许翰明突然记起和小郑打过赌,三个月内必引董事长一笑,就故意严肃地说:“董事长,您的话差矣!我夫人说,钱这个东西千人摸万人拿,是世界上最不卫生最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她从来不让我摸钱,怕我得传染病。而家务劳动是对身体最有益的运动,能延年益寿,所以才让给我来享用。这正是我们中国妇女的伟大之处,把疾病留给自己,把健康留给丈夫。”

  川美子捂住嘴巴含蓄地一笑说,你这个人,真逗!许翰明脸绷得紧紧的一点笑意都没有。川美子奇怪地说,你干嘛这么严肃?许翰明说,董事长,我不敢笑,您笑我才敢笑。川美子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办公室里零零散散还有几个没下班的人,见董事长笑了,觉得挺好笑的,也云遮雾罩地跟着笑了起来。于是满屋一片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了半天,没人知道为什么笑,又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笑,反而觉得越发好笑,最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许翰明颇有几分得意,公司里没人敢跟川美子调笑,川美子也从不与人调笑。是他引入了笑的机制,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带来了勃勃生机。这里是多么需要笑声啊!许翰明喜欢笑,特别喜欢开怀大笑。他始终认为,一个能开怀大笑的人,就是再坏也还没坏到根上去,因为他至少还保留着些许的坦然与纯真。现在他就是这样看川美子的。至于为什么要把川美子归入到没坏到根上的坏人队列中去,那是因为她是资本家。许翰明有关阶级分析的概念是根深蒂固的,自打在幼儿园看了《白毛女》,他就知道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许翰明憋了两个月,这回总算痛痛快快地笑够了。出得门来,小郑说,许哥,真有你的,你还真让老板笑了。许翰明说,我就说了,这世界上忌讳什么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忌讳笑的人。得!打赌我赢了,咱俩就算扯平了,这客,谁也不用请谁了。许翰明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把收入全数上交“家库”。吴雅萱惊讶得“哇”了一声,脸上绽开的光辉比初恋时还要灿烂,她匆匆忙忙给了许翰明一个阔别已久的吻,就哼着“解放区的天”忙着制定她的宏伟计划去了,她要把这笔巨额收入作为多多的教育基金,先到银行存一个3年期,然后再转存五年期,利息可以产生复利,这利加利,18年后就能达到……许翰明一直和吴雅萱同工同酬,第一回体味到了钱给男人带来的家庭地位感,享受到了钱给家庭带来的安宁与温馨。“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很奇怪吴雅萱怎么会哼起这首老掉牙的曲子,但他确实感到“我们的皇宫”里的天就像“解放区的天”一样,晴朗得万里无云。他很气派地说,“别存了,这钱你就花吧,花完了再赚,钱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我只要你开心地笑一笑。”吴雅萱丢开一夜没离手的钱,无比幸福地依偎在许翰明的怀里,甜甜地,笑了。

  许翰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钱买来的笑,但那个笑很美,多少年以后,许翰明始终不能忘怀。

TOP

第二节


    卿卿我我的小日子又过了三个来月,一天,吴雅萱瞪大眼睛惊恐地说:“我的‘那个’不来了。”许翰明愣了足有几秒钟,骤然振臂高呼起来:“哈哈!我们有Baby了!”

  人生又一个划时代的时刻到来了,吵吵闹闹的日子也就随之开始了,那语言一不留神又复辟成“你的”和“我的”了。
    许翰明说,是儿子。
    吴雅萱说,是女儿。
    许翰明说,肯定是儿子!
    吴雅萱说,肯定是女儿!

  许翰明说,要是女儿,那也是我播下了龙种,让你孕育成了跳蚤。吴雅萱跳起来拿起苍蝇拍就打他脑袋,边打边说,好啊!你骂我们女人是跳蚤,我打你个苍蝇,打你个苍蝇!许翰明抱头鼠窜说,别别别!你小心点,小心点!千万别动了胎气。吴雅萱胜利地“哼”了一声,腆着瘪瘪的肚子,像女皇一样尊贵地躺下了,懒懒地命令道,去!拿水来。许翰明颠颠地给她倒了杯水,就趴在她身边,神情庄重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肚子。吴雅萱说,你看什么?许翰明说,你别吵,我来激情了,正做诗呢,你听着:啊!我们的希望正在肚子中隆起……
    吴雅萱问,完了?
    许翰明说,完了。
    吴雅萱说,狗屁不通!

  许翰明没滋没味地起来了,转了一圈,拎来了一台录音机,把喇叭贴在吴雅萱的肚子上。吴雅萱说,你干什么?许翰明说,进行早期胎教啊,让儿子听《沛沛儿童英语》,我儿子将来准是联合国秘书长的“料”,我要让他生出来就懂两国语言。吴雅萱立马爬起来换上了《车尔尼钢琴曲》磁带说,我女儿将来是世界一流的音乐家,我要让她第一声啼哭就有抑扬顿挫的乐律感。
    许翰明说,是政治家。
    吴雅萱说,是音乐家。
    许翰明说,肯定是政治家。

  吴雅萱脖子梗起来了,眼瞅又要动胎气了,许翰明赶紧抚摸着她的肚子说,好好好!咱们别争了,未来的远大前程还是让孩子自个儿拿主意吧。咱们还是给孩子取个名,这可是当爹妈的事儿。吴雅萱说用词组起名有艺术感,就叫“许多”吧。许翰明说,不行!将来咱们的孩子进了中央见诸报端的名字是“许多同志”,都分不清是泛指还是特指。吴雅萱说,也是,姓一个许字太俗,不管取个什么名,到派出所联网一查准是重名一大堆,不如取个复姓“许吴”,名字就叫许吴横空,横空出世,惊天动地!许翰明说,不行,许吴这姓太难听,横空这名字也太张狂,短命。我看就叫许联结,联结你和我,你是孩子他娘,我是孩子他爹,咱俩就是真有打离婚的那一天,这孩子牵系的血缘关系也断不了。吴雅萱又瞪眼了说,你什么意思啊?刚结婚就连离婚都想到了,这日子还能过好吗?许翰明说,那好,咱不说离婚这词了。许联结将来准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光有名不行,还得有号,我看这号就叫“狗不理”,狗都不稀罕理,命大!吴雅萱说,不行!那不成天津包子了吗?还不如叫“猫不闻”,猫都不稀罕闻,命更大。争来争去各退一步,总算达成一致:儿子或女儿,姓许,名联结,号猫不闻,爱称多多。

  儿子许联结,多多,在他爹他妈的吵吵闹闹中“哇”地一声来到世上,抒情慢板戛然而止了。

  多多的第一声啼哭一点音乐天才的韵味都没有,憋了半天,小脸蛋憋得像只紫茄子,助产士拎着他的两脚倒悬起来,在光屁股蛋上拍了几巴掌,他才赖赖叽叽毫无韵律感地哼哼起来,听起来倒真有点像猫叫。许翰明埋怨说,瞧你这名起的,差点让我儿子归属猫科类。音乐家是天生的,政治家是后天培养的,看来咱儿子是当不了音乐家了,还是当政治家吧!多多大概是对他爹老子的安排有意见,愣是不睁眼,三四天过去了,还跟个才下生的小兔崽子似的粉嘟嘟着小脸闭着眼睛喘气。吴雅萱紧张了,担心地说:“咱们的儿子该不会是个先天瞎吧?”许翰明趴下来,用手扒着多多的眼皮掀开一条缝,认认真真地瞅了半天,乐了,说:“没事儿,这不,俩黑眼球,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个不少!”这一扒,多多的眼睛就睁开了,不过只会看自个儿,不会看别人,这是后话。

  房子有了,儿子也有了,现在缺少的就是票子了。许翰明和吴雅萱很快就体验到生活的窘迫感了。别看多多是百分之百的国产货,在娘胎里学了十个月也没学会一句外语,可天生就是个崇洋媚外的“种”,喝奶粉要喝澳大利亚进口的,一喝国产的就拉稀;洗浴液要用日本进口的,一用国产的身上就起疙瘩。一包奶粉22.80元,一瓶洗浴液28.20元。喝的是钱洗的是钱,舒伯特的小夜曲变成了锅碗瓢盆交响乐,许翰明和吴雅萱比翼翱翔在了尿布连成的“万国旗”中,天之骄子终于两脚落地了。于是真正的家庭生活开始了,是从有了孩子开始的。

  许翰明表面看起来有点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是个求上进的好青年。他把速记原则运用到英语教学中,创造出一套英语速记法,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好评。这天晚上,许翰明正埋头准备第二天的公共课,吴雅萱要他去给多多买奶粉,千叮嘱万叮嘱,上超市去买,不要买门前小卖铺的,因为门前小卖铺比超市上贵一元两角零三分。吴雅萱若不叮嘱,许翰明本不知道门前小卖铺也有得卖,这一叮嘱,反倒多花了一元两角零三分钱。一报账,吴雅萱凤颜大怒。许翰明说,你火什么呀?时间就是金钱嘛!吴雅萱说你的时间值个屁钱!许翰明说,再不值钱,那也是我的生命!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把生命都消耗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上啊!吴雅萱说,那生命是你的吗?你有了老婆孩子,那生命就是大家的了。你想要属于你的生命?当初别找对象啊!别结婚啊!别要孩子啊!别当爸爸啊!吴雅萱一句跟一句,几个“啊”就把许翰明顶得哑口无言理屈词穷了。真是不服不行,在家庭内战中,女人个个都是天才,你就搞不清在她们那并不丰富的想象力中哪来那么多丰富气人的语言。许翰明说,看来做男人最大的错误就是结婚,最大的失误就是生孩子!吴雅萱满脸的幸灾乐祸,拖着长音说,你现在后悔?晚啦!许翰明气得没辙,从说惯了欧洲文明语言的嘴巴里狠狠地蹦出了一个国粹单词:我操!吴雅萱愣了片刻,突然就撒了泼,一头拱到许翰明的怀里说,你操啊!你操啊!许翰明也来狠劲儿了,真的狠狠地“操”了一顿。粗暴带来了征服的刺激感,与平日和风细雨温情脉脉的同房真的不同,很快就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境地。吴雅萱被这急风暴雨袭击得蒙头转向,半天才反过乏来,一声不吭,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了。许翰明的英雄气概也随着生理的疲软萎靡了,蔫头耷脑的,像犯了强奸罪。许久,他默默无言地把泪眼蒙蒙的吴雅萱搂进了怀里。

  许翰明终于在妻子的启迪下懂得了一个伟大的真理:结婚,就是用你全部的自由换取一个牢笼,从此生命不再是你自己的了,你得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几天后,许翰明拿回一份报纸,上面登着一条日资船运企业的招聘启事,月薪两千元。他说我想去试试!吴雅萱从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就世代为官,虽然没出过什么大官,但好歹都是吃“皇粮”的,属正统出身。一听就毛了,说:你想“下海”?不行!没有职业保障。许翰明说,有职业保障有什么用?没钱,生活照样没保障。于是两人就开起了“全委会”,权衡利弊,展望未来,热热闹闹地讨论了一个晚上。许翰明和吴雅萱都是平头百姓,他们对金钱的渴望,仅仅是对小康生活的一种向往。这种渴望最具现实性,也就最具吸引力。结果现实的渴望战胜了虚幻的理想,吴雅萱拱进被窝时终于拍板定夺:“好吧,为了我们的多多,你就去吧。我就是觉得太委屈你了,你是个当教师的材料,你本来很有前程的,却让家庭给拖累了,对不起,翰明,真的,对不起……”说着说着就鼻涕眼泪的了,把许翰明悲壮得好像明天是去赴刑场。他无比幸福无比大度地搂着妻子,用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安慰说:“没什么,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多多,别说是换个工作,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接着两个人就特别温柔地好了一回,彻底挽回了许翰明因那次暴行造成的恶劣影响。

  许翰明来到日本独资朝明船运公司应聘,第一关资格考评,第二关业务测试,都顺利通过了。最后一关是公司最高领导面试。公司董事长是一个叫加贺川美子的日本女人,年龄无从考究。她肤色很白,那张神韵并不年轻的面孔像被电熨斗熨过似的一点皱纹都没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作过整容拉皮的。可能是整容师拉得紧了点,一不小心把表情给拉没了,从她的脸上你就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川美子漫不经心地翻着他的履历,傲慢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就像在鉴赏一尊不会喘气的兵马俑。许翰明不自在了,觉得是自己哪儿不对劲了,该不是把鼻疙抹到脸上去了吧?他不会讲日语,又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讲汉语,就用英语说了句:“Something wrong?”(我哪儿不对劲吗?)川美子突然用流利的普通话说:“下去吧!以后你穿藏蓝和银灰两种颜色的西服。”许翰明莫名其妙地退了出来,问人事部经理,这话什么意思啊?我穿的是寒碜了点,但贵公司不至于以穿着论英雄吧?人事部经理挠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既然董事长说了,你还是换了行头再来吧!许翰明说,我说革命同志革命大哥啊,换行头是需要Money的呀,我要是把行头换了,她又不录用我了,谁承担经济损失啊?人事部经理说,当然是你自己承担了,这就叫风险投资,懂吗!

  许翰明差点为这笔“风险投资”倾家荡产。吴雅萱为他选的两套西服都是国内最新流行面料,合价人民币四千四百八十六元。选衣服时,吴雅萱很有气魄,专挑大商场进,看这套试那套,把售货员支使得团团转,财大气粗得就像家里有座金银山。交钱时,她的手可就哆嗦了,这笔支出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家库”还搭上了他俩这个月的工资。许翰明说:“算了,这钱买奶粉够多多吃到大学毕业了。还是买两套便宜的吧!”吴雅萱硬着头皮满有民族气节地说:“不行!不能让他们日本人小瞧了咱们中国人。”

  川美子的眼光的确不俗,许翰明被藏蓝色西服武装起来,立马就变得风度翩翩,英挺帅气,怎么看怎么像个白领阶层了。可他就是不得劲,好像满身都是印着婴儿小嘴的奶粉袋。更令人愤慨的是,第二天许翰明来到朝明公司,川美子只看了一眼,就用鼻音哼哼着说:“这是上哪个破烂市场买的便宜货,做工忒差!”那个“忒”(tuī)字用的那个地道啊,差点没把许翰明这个说中国话喘中国气的中国人给气死!许翰明真想把西服脱下来摔到她脸上,这倒不是因为川美子嘲笑他买了便宜货?而是凭什么你他妈的中国话说得比我还地道?不过他很快就消气了,因为他被聘用了。从工作出发,一个会讲中国话的上司比一个不会讲中国话的上司要好。

  许翰明办调转手续时颇费了点周折,最后系党总支江书记用历经沧桑的语气教诲他说:“小许啊!你们年轻人就是目光短浅,只图一时的蝇头小利,早晚你会知道还是社会主义企事业好啊!”许翰明当时心高气盛,满不在乎,后来自己也历经了沧桑,才佩服了江书记的英明预见。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