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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6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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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许翰明在日本独资朝明船运公司做了雇员,应聘在销售部作Sales。他首先感受到的是Office的紧张氛围:几百平米的通透式办公室,一马平川,连放屁的隐私权都被剥夺了。每张办公桌上有一红一黑两部电话,红色的是内线,黑色的是外线。电话铃声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闹腾着,就像在进行知识竞答,谁桌上的电话铃闹腾得最欢,谁就最有本事。员工们一个个歪着脖子夹着电话筒,嘴里大呼小叫着,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一只手跳动在键盘上,一只手到处划拉着找文件,屁股操作着带轱辘的办公坐椅,哧溜一下滑到办公桌这头,又哧溜一下滑到办公桌那头,腿脚也不闲着,鞋尖一钩,哗啦啦抽屉开了,膝盖一蹭,哗啦啦柜门关了,娴熟的比手还麻利。人事部经理领着许翰明从办公室东头走到西头,就没人看他一眼。
许翰明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西北角,这里相对沉寂一些。大凡西部都发达得比较晚,像美国西部、中国西部,就连地球的西部也比东方文明晚了几个世纪,至于后来居上那是后来的事。许翰明在西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就自惭形秽了,好像周围都是21世纪的现代人,惟独他是刚从穴洞里走出来的北京猿人。好在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怕主人太没面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凑热闹,“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响了好几下,许翰明才反过味来,受宠若惊地抄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就遭到了川美子的严厉训斥,请你学习一下员工守则,接电话的用语应该是“您好”。许翰明没经大脑就冒出了一句:“偼偄!您好,董事长。”挺严肃的电话被许翰明这一“偼偄”,就有点像逗乐了。川美子的办公间设在办公室东部,玻璃隔断,挂着一层鹅黄色的幔帘。她若拉上幔帘,谁也看不见里面;她若拉开幔帘,谁也逃不出她的视野。她掌握这拉上与拉开的权力,也就掌握了这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命运。此刻,鹅黄色的幔帘拉开了一隅,露出川美子雪白冷傲的面孔,许翰明远远看见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开了,她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面对面地说一声,多简单。川美子的指令的确很简单,一个字都不浪费:“你去争取粮食储备工程进口设备的货运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倘若失败,将结束你的试用期。”
许翰明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商场如战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他刚放下电话,一位同事就捧着一摞文件站在了他面前,自我介绍,姓郑,叫我小郑。小郑像递交国书一样郑重其事地说,这是项目建设公司的资料,请你过目。顺便提醒你一句,在这个项目运作上,朝明船运已经失败过好多次了,你是背水一战!
许翰明进入20世纪的角色了,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小郑却满脸的沉重哀悼,压低声音说:“哥们呀!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卷卷铺盖卷走人吧,这饭碗你是砸定了。那个项目主管人可是个活着的焦裕禄孔繁森啊!”
许翰明说:“那好啊!”
小郑说:“好什么好?知道咱们Sales是干什么的吗?咱们是苍蝇,是蛀虫,是专业腐蚀工作者,这没缝的蛋你往哪儿下蛆啊?”
许翰明长见识了,认识上转了一百八十度,过去为人师表学的是怎样高尚做人,现在得学怎样卑鄙做人,过去琢磨的是怎样培养革命的两手,现在得琢磨怎样用反革命的两手去对付革命的两手。许翰明虚心向小郑讨教说:“你教我两手?”小郑年龄虽小,资格却老,他倚老卖老地说:“你呀,太嫩!不懂竞争的残酷性,你想想啊,我若是有招,还轮得到你吗?告诉你吧,在这儿没人能教你,你得自学成材!算我心眼好,我再提醒你一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你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不许乱说乱动,尤其不许笑,咱们董事长有一大忌讳,她忌讳笑。”许翰明说:“这不是被专政了吗?还是被资产阶级专的政。”小郑说:“你哪来那么多理论啊?在这儿什么理论都用不上,你只要记住一条就行了:生存高于一切。”
许翰明感觉这里的环境和学校不大一样,或者说是大不一样。在学校,什么事都可以“理论”,和什么人都可以“理论”,哪怕你“理论”的狗屁不通。在这儿恰恰相反,你什么事都不可以“理论”,和什么人都不可以“理论”,哪怕你能“理论”得头头是道。许翰明首先得学会一样:闭嘴。让许翰明不说话倒也罢了,可让许翰明不笑,等于让他不喘气,他得憋死。他说,我还真就不信了,人还有忌讳笑的?小郑,咱俩打个赌,给我三个月时间,董事长她要是没笑,我马上卷铺盖卷走人。小郑说,跟我打这赌?你还不如现在就走人。实话告诉你,我跟了董事长三年,就没见她笑过。再说啦,这个项目拿不下来,你也就用不着等三个月了。
许翰明当然不会现在就卷铺盖卷走人,既然来了,好赖都得试上一试。他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摞有关销售技巧方面的书,刻苦钻研了一晚上,就自学成材了。其实所有的销售术概括起来都是八个字:找准弱点,投其所好。
许翰明的进攻目标是项目建设公司进口部运输主管,姓安,名全,安全主管,听起来像是管安全的。许翰明去了五次坐了四次半冷板凳,那板凳真的很凉,是塑钢的。后半次总算承蒙安主管接见,改善了屁股的待遇,坐上了沙发。许翰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和朝明船运公司简介。安主管连眼梢都不肯劳驾,就把资料撂在了一边,义正辞严地说:“这件事就不要谈了。我们是国家重点项目,用的是国家的钱,要替国家负责。航运业务必须由国营企业来承担,即便出了问题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解决。”
许翰明心想,你跟我讲政治,那我也跟你讲政治,他说:“如果由我公司承担,保证您连问题都不会出,更谈不上为解决问题耗神啦。不管黑猫白猫,能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嘛,这可是小平同志说的。”
安主管脸上露出点笑意说:“用邓小平理论打先锋,这是外资企业的进攻新策略吧?”许翰明刚觉得有点戏了,可那张脸比变戏法还快,瞬间就变成了满脸阶级斗争:“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见的比你听的都多!”
玩完!没戏。许翰明怏怏起身刚准备走,进来一个电话,安主管拿起话筒,懒洋洋地“喂”了一声,就火烧屁股似地跳了起来,喜出望外地说:“哎呀,是您哪!哎呀,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您啦,哦!明白,明白,一定,一定……”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活像个太监。许翰明好奇了,这是哪个庙里的和尚?好大的面子啊!他故意磨蹭着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这是个私人电话,安主管正在为高中毕业的女儿谋划赴英国就读事宜。许翰明心里骂开了:伪君子!他的义愤还没完,脑筋就急转弯了,机会来了!他又坐下了。安主管放下电话,他就笑脸相迎地凑上前说:“安主管,我研究了一套英语速记法,尤其适合出国人员的速成培训,让您女儿实践一下,怎么样?”
安主管耷拉着眼皮,爱理不理地说:“你什么意思?”
许翰明说:“我没什么意思,自己的研究成果嘛,总想让它有个用武之地。您放心,这百分之百是我的个人意愿,与朝明船运毫无关系,我要是再提项目的事,就是王八犊子。”
安主管动心了说:“小女的英语是该速成一下,出国后能节省读预科的时间,你一个小时多少钱?”
许翰明说:“什么钱不钱的,提到钱就俗了不是?我以前也是革命教师,如今是爱心多得没处奉献。我就是想做义务奉献,满足一下自己的爱心。你要是给钱,那就算了。”
安主管脸上终于洋溢起了无产阶级的温情。
安主管的女儿叫安京。安京可一点不安静,鬼机灵,全部聪明都用在调理老师上了。第一次上课,许翰明问,你知道雅思测试中口试是怎样进行的吗?安京说,当然知道啦,两个人坐在那儿,那个会说英语的人不说,偏让那个不会说英语的人说,然后判他有错。这就是雅思口试,利用他人的无知使其蒙受损失,依法量刑属于诈骗行为。许翰明遇上小魔头了。他写了个英语句子:“I will be to meet class today”(我今天将要上课)。安京的英语底子蛮不错,没等许翰明解释,就抹去了class中的c,于是句子就成了“I will be to meet lass today”(我今天将要约会姑娘)。安京嘻皮笑脸地问:“你今天要约会哪位姑娘呀?是我吗?”许翰明不动声色,又抹去了lass中的l,句子变成了“I will be to meet ass today”(我今天要会见驴子)。“好哇!你说我是驴子!”安京开心地连连叫着:“好玩!好玩!再来……”许翰明跟安京玩起了英语游戏,不一会儿俩人就成了铁杆朋友。许翰明不仅教安京英语速记法,还用英语给她讲英国的风俗礼仪,西餐的烹制方法,把安京学习英语的热情调动得空前高涨。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许翰明只对安京说过一句暗示性的话:“我挺佩服你爸的,洁身自好,廉洁奉公。”这话立刻就传到了安主管的耳朵里。安主管佯装生气说,小孩子家家的就愿听好话!心里却比小孩子还小孩子家家。其实这也没什么,是人就爱听好话。安主管一高兴就来了兴致,问京京,你感觉这个英语老师怎么样?安京说,特棒!我们学校的老师要是能赶上他一半,我的英语早就比英国人还地道了。安主管是个英文盲,听女儿这么一说,更对许翰明刮目相看,寻思这小子还真是有两下啊!
许翰明一天16个小时,帮助安京突击英语。在公司里连面都不照。公司里也没人过问他,无名小卒无足轻重,这个项目本来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只是许翰明自个儿觉得重要的不得了。真正关心许翰明工作的倒是吴雅萱,她成天提心吊胆地问,你能行吗?能行吗?许翰明说,你甭问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说,就叫不成功则成仁!吴雅萱倒是看得开说,老公啊,不成功就算了,你可千万别“成仁”,犯不上!吴雅萱主动承揽了全部家务,那任劳任怨的劲头就像当年“送郎打东洋”的模范妻子。许翰明“抗战”二十天,送安京上飞机时,安京没恋父母,却恋恋不舍地抱着许翰明大哭起来。许翰明没当王八犊子,对项目的事始终只字未提,等飞机上了天,安主管自个儿就开口了:“小许啊!航运这块业务马上要招标了,朝明船运在价位上再降三个百分点,就占优势了,我也就好说话了。”安主管真是个聪明人,利私不损公,各得其所,两不相误。
公司给许翰明的最后防线是下降五个百分点,里外里他为公司赢得了两个百分点。许翰明没费一枪一弹就攻克了铜墙铁壁,他觉得这项工作未必像苍蝇蛀虫那么龌龊,也就是点感情投资吧。中国是礼仪之邦,最讲究的还是个人情。走公开程序又忙乎了半个多月,许翰明终于首战告捷大获全胜!他拿着定单回到公司,把小郑惊得“哇塞!”一声,从此就埋下了嫉妒的种子。川美子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飞出了意外的光芒。
这天晚上,川美子犒劳许翰明一顿夜宵,在全城最豪华的太阳城饭店。许翰明第一次光顾如此高档的场所,懵头懵脑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川美子瞅着他的“土相”,心里好笑,她不动声色地挽起他的臂肘,暗示地捏了一下,自己做出了贵族态。许翰明学什么像什么,顷刻间就精神抖擞变得比贵族还贵族了。他们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旁若无人地踏上饭店的台阶,沿着红色纯毛地毯,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走进幽雅的包间,毕恭毕敬的酒店侍从穿梭进出,却毫无声响,安静得就像两个人的世界。川美子在点着烛光摆着银制餐具的餐桌前,用纤纤玉手举起盛着半盅法国红葡萄酒的酒杯,送到她那用高级口红涂抹得像樱桃一样滋润的小嘴上……许翰明陶醉了。他朦朦胧胧地感到,似乎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深夜,许翰明回到家,吴雅萱已经睡了。他伏在妻子身边,在昏暗的壁灯下,看着妻子因劳碌而变得憔悴的面容,抚摸着她因洗尿布变得粗糙的手,心里涌出一种惆怅的感觉。
这个月许翰明领到三千元工资外加五千元项目提成奖,扣除两套西服的投资,净剩三千五百一十四元!许翰明准备回家申请表彰,小郑过来凑热闹说,许哥,拿了红薪,该请客了吧!许翰明说,你们这些没娶过媳妇的人就是‘轴’,你也不想想啊,我有那个经营自主权吗?告诉你吧,我们家的财政实行的是统收统支政策,坐收坐支违反财会制度。我的工资得先上缴家库,等‘财政大臣’圈阅批复后,才能支出。许翰明倒不是小气,实在是不愿愧对吴雅萱给他买西服时那战战兢兢的双手和大无畏的表情。背后有人“扑哧”笑了一声,回头一看是川美子。日资企业讲究上尊下卑,俩人连忙打住了话头。川美子从不与员工说闲话,这回却破例插话说,看来许先生也是个“妻管严”啊,听说中国男人在家里都是“四全干部”,家务全干,薪水全交,孩子全管,有气全受,这可真是中国妇女的福分。
许翰明突然记起和小郑打过赌,三个月内必引董事长一笑,就故意严肃地说:“董事长,您的话差矣!我夫人说,钱这个东西千人摸万人拿,是世界上最不卫生最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她从来不让我摸钱,怕我得传染病。而家务劳动是对身体最有益的运动,能延年益寿,所以才让给我来享用。这正是我们中国妇女的伟大之处,把疾病留给自己,把健康留给丈夫。”
川美子捂住嘴巴含蓄地一笑说,你这个人,真逗!许翰明脸绷得紧紧的一点笑意都没有。川美子奇怪地说,你干嘛这么严肃?许翰明说,董事长,我不敢笑,您笑我才敢笑。川美子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办公室里零零散散还有几个没下班的人,见董事长笑了,觉得挺好笑的,也云遮雾罩地跟着笑了起来。于是满屋一片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了半天,没人知道为什么笑,又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笑,反而觉得越发好笑,最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许翰明颇有几分得意,公司里没人敢跟川美子调笑,川美子也从不与人调笑。是他引入了笑的机制,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带来了勃勃生机。这里是多么需要笑声啊!许翰明喜欢笑,特别喜欢开怀大笑。他始终认为,一个能开怀大笑的人,就是再坏也还没坏到根上去,因为他至少还保留着些许的坦然与纯真。现在他就是这样看川美子的。至于为什么要把川美子归入到没坏到根上的坏人队列中去,那是因为她是资本家。许翰明有关阶级分析的概念是根深蒂固的,自打在幼儿园看了《白毛女》,他就知道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许翰明憋了两个月,这回总算痛痛快快地笑够了。出得门来,小郑说,许哥,真有你的,你还真让老板笑了。许翰明说,我就说了,这世界上忌讳什么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忌讳笑的人。得!打赌我赢了,咱俩就算扯平了,这客,谁也不用请谁了。许翰明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把收入全数上交“家库”。吴雅萱惊讶得“哇”了一声,脸上绽开的光辉比初恋时还要灿烂,她匆匆忙忙给了许翰明一个阔别已久的吻,就哼着“解放区的天”忙着制定她的宏伟计划去了,她要把这笔巨额收入作为多多的教育基金,先到银行存一个3年期,然后再转存五年期,利息可以产生复利,这利加利,18年后就能达到……许翰明一直和吴雅萱同工同酬,第一回体味到了钱给男人带来的家庭地位感,享受到了钱给家庭带来的安宁与温馨。“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很奇怪吴雅萱怎么会哼起这首老掉牙的曲子,但他确实感到“我们的皇宫”里的天就像“解放区的天”一样,晴朗得万里无云。他很气派地说,“别存了,这钱你就花吧,花完了再赚,钱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我只要你开心地笑一笑。”吴雅萱丢开一夜没离手的钱,无比幸福地依偎在许翰明的怀里,甜甜地,笑了。
许翰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钱买来的笑,但那个笑很美,多少年以后,许翰明始终不能忘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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