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福里37号,咪咪已经把助动车停在大天井里了,在打发走跟屁虫魏永成之后,她回头向大厅走去,见大厅里已经上灯了,桌边还零零散散坐了几名客人,侍应生们开始来回走动。咪咪快步走上台阶,门口引座的小雅面现一种职业的笑容,微微颔首,用轻柔的声音说了句:“欢迎光临!”
  
  咪咪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声音低声说:“你声音老嗲的,我骨头也要酥掉了。”
  
  小雅抬头见是咪咪,不好意思地笑着吐了下舌头。
  
  咪咪估计小雅是近视眼,又不愿戴眼镜,刚想调侃几句,却见老克勒凯文拎着茶壶正从大厅往后边走,便紧走几步,在厅后的通道里拦住他,向他打听石语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上午你爹安排他住在原来小刮刀的房间,后来就没有看见他了。”凯文冷冷地说。
  
  咪咪有些失望,这个石语,是不是被吓跑了?也不像啊,他看上去蛮有一套的。不过老爸安排他住小刮刀的房间,实在是别有用心,有点恶作剧的意思吧?正想着,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发现自己面前是一脸不悦的王老板。
  
  “你怎么又来了?住了一夜还不够!昨天让死老太婆吓了一跳,开心吧?再说了,我告诉过你几次,不要随便在大厅里乱窜,这家餐馆是有档次的,你到处瞎跑影响餐厅形象。”王老板压低声音愠怒地说。
  
  居然说咪咪大小姐影响餐厅形象,这有点太过分了。咪咪向来以自己的长相身材为荣,在系里女生中即使头牌算不上,二、三名绝对跑不了,现在竟被人说“影响形象”,而且说这话的还是自己老爸,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咪咪便要发作,但老爸又发话了。
  
  “我跟你说过,营业时间,你从侧门走。”王老板抬手往边上一指。“假使随便哪个闲人都能从大厅里穿过的话,那么这家客人一坐下就要出送几百只老洋的高尚场所,和馄饨店大排挡有啥两样?看看你这身打扮,既不是吃客也不是餐厅雇员,大厅里走来走去不是存心拆我台吗?”
  
  咪咪知道,一说到生意上,老爸就六亲不认,小姐脾气发了也没用,再说毕竟是自己理亏,便狠狠瞪老爸一眼,转身顺着他指的方向就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咪咪的肩膀撞了一下王老板,将他手中的一杯茶泼出一大半,王老板只有干瞪眼,看着女儿扬长而去。
  
  咪咪三转两转,走进一条昏暗的过道,那里没有灯光,只有着尘土味和带着湿气的陈年霉味。咪咪站了一下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总算勉强认出来,自己走到底层那个荒废的角落里来了。真不知怎么会来到这儿,咪咪想自己应该直接从大厅后的楼梯上三楼房间的,刚才大概是让老爸气糊涂了,顺着他指的方向拔腿就走。
  
  对了,咪咪想起早上去学校前,由于自己住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现,怕让石语小看,曾经特意去向厨工小黑打听小刮刀出事那天晚上的情景。小黑说不出多少东西,但依稀记得,当时底层有人听到过动静,后来又发现侧门外地上被吐得一塌糊涂,估计小刮刀应该是从这儿出去的。她当时就过来看了看,发现这儿虽然破败,门却是新油漆的,可能是为了从外面看上去像个样子。再仔细看,门里面中间有一块油漆好像更加新,似乎是刚补刷过,还没完全干透。咪咪虽说大大咧咧,脑子却相当机灵,马上将小刮刀从这里出去,门上新刷的油漆,照片上的棕色指印联系在一起。她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小刮刀从这里推开门,手上不慎沾上油漆,在小平房里不知怎么拿起那张照片,棕色指印就明显的留在照片上了,后来照片不知怎么落到石语手中——这是无论如何要让石语交代清楚的。早上咪咪出门见到石语,原本想卖个关子,却不料石语已经注意到照片上的痕迹了,让她大为扫兴。
  
  但是石语不会知道棕色指印的来龙去脉,咪咪显然比他多掌握了一些信息,这点她肯定已经占了上风。不过照片啦、指印啦究竟说明什么问题,咪咪却实在弄不懂,也懒得去弄懂,她从来不愿去多动脑子的。石语不是感兴趣吗,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还送了他一个“福尔摩斯”的称号,所以,还是让石语去伤脑筋吧。
  
  门里很黑,很静,门缝里透进一股冷冷的风,在过道上盘旋,将看不见的尘土缓缓卷向高处。尘土味和霉味越发难闻。若换作别人,多半已经感到这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但站在这里的是咪咪,一心回味着早上的 “侦察”行动,心中正感得意,却浑然不觉有一双没有表情的目光一直隐没在难以捉摸的黑暗中,默默窥视着她。
  
  
  站在厨房门口的王老板余怒未消,端起杯子刚喝两口,便发现杯子已经见底。真拿咪咪没办法,都是她娘宠的。王老板摇摇头,悻悻然踏上楼梯回到他那间兼做卧室的办公室。
  
  石语在母亲的目光注视下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闲言碎语不值一提之类的意思。母亲不放心地盯了他一会儿,没把那个话题继续下去。石语想做人真不容易,尤其是荣福里德兴坊两处相距不远,蜚短流长几分钟就过来了,想装聋作哑难度还不小。当乖儿子可不是他的特长,让老人操心又于心不忍,难。
  
  膏肓满腹的大闸蟹在石语口中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他勉强把手里那只吃完,随便吃了点饭,便离开了饭桌。母亲似乎看出点端倪,但终于没说什么,看他洗完手,就把预先准备好的浸泡在水里的药菊花瓣递过去。石语知道,这是他们家的传统,吃过蟹后用来擦手解蟹腥气的。当药菊花瓣在手中揉碎,一缕香气袅袅飘入鼻端时,石语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了。
  
  可是,石语的神经注定今晚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全家人饭后聚集在前楼闲谈时,楼下金阿姨上楼来看石语,当然顺便为石家送的大闸蟹道谢。说话间,她自然而然地问起石语最近在干些什么。石语有些吞吞吐吐,但他母亲瞪了他一眼,对金阿姨说:“他月塘不想呆了,跑到唐公馆去拍照片了。”
  
  金阿姨立刻精神百倍:“唐公馆?好好,这地方闹猛!从解放前到文化大革命,再到现在,一直有故事。拍照片登出去,唐公馆就更加出名了。”
  
  石语看看父母,发现他们已经全神贯注起来,连他弟弟夫妇都是一副竖起耳朵的架势,只有小侄女自顾自看着电视里放的动画片。
  
  石语母亲小心地对金阿姨说:“我听你说起过唐公馆的事情,好像那地方从前不大干净,不晓得现在怎么样?”
  
  金阿姨压低声音,带着神秘的神态说:“老实告诉你们,现在又出事了。”
  
  石语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怎么又来了,真是想躲都躲不过,本来自己因为怕父母担心,小心翼翼地将唐公馆的话题当作一个雷区绕过去,偏偏碰到个金阿姨,非要引爆地雷不可。他抬眼看见父母的神情变得严肃而专注,等着金阿姨继续说下去。
  
  “我有个亲戚叫来富,说起来算我的叔伯哥哥,他们两夫妻从前一直在唐家做,后来来富死了,他女人现在还帮唐家看房子,做了五十几年了……”
  
  她说的是金嫂,石语立刻就明白了。
  
  “她儿子福生也在上海,不跟他娘住在一道。前两日我在小菜场碰到他,说是最近——”
  
  石语截住金阿姨的话头:“金阿姨,我也听人家说到唐公馆从前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好像唐老头从前吃过官司?像他这样有钱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
  
  金阿姨立刻忘记了福生,接过石语的话茬:“那有什么稀奇的?资本家嘛,搞‘五反’的时候——你好像刚出生吧——就是做老板的吃官司。生意人心黑的多,不整整他们,真要无法无天了。唐老头实际上在提篮桥关了没多少日子,总算是政府对他宽大处理,还是放出来了,就是后来评了个‘严重违法户’。不过他吃官司的那段时间,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姨太太也上吊了。”
  
  金阿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石语立刻给她续上开水。石语的意图就是把话题引到四十多年前的唐公馆上,不让她说起唐公馆最近几天的传闻。
  
  石语父母虽然早就听过唐公馆的陈年往事,但过去了那么多年,对旧事重提也颇感兴趣,石语父亲马上接上:“是呀,那年老大刚出生,我就是到南货店给他买奶粉的时候看见唐德鸿给他儿子接回家来的。当时南货店里的人都在传他们家的事,讲他五十大寿都是在提篮桥过的。”
  
  金阿姨接着说:“唐老头的姨太太死了后,唐公馆就不太平了……”
  
  石语从金阿姨口中,听到了早上老爷叔没有说完的故事。
  
  姨太太曼卿死后,唐公馆上下人等生活在惶恐之中,在他们看来,公馆上下都被一股飒飒阴风笼罩着,而阴风的中心,当然是姨太太曼卿的阴魂。几乎有一大半人赌咒发誓,他或者她曾见到死去曼卿在楼中出没。
  
  第一个把自己的见闻说得活灵活现的倒不是公馆中人,而是日日上午来公馆的梳头娘姨桂香。据说在曼卿死后的第二天上午,毫不知情的她照例来到37号,为大太太梳头——大太太的那个横爱司发髻已经由桂香打理好几年了。熟门熟路的桂香从后门进去的时候,就有几分疑惑,门开着,可是一路不见人影,不知怎么便一直走到三层楼。虽是上午时分,楼道内却似黄昏般迅速暗了下来,很有几分诡异,当时她只觉身上寒毛直竖,心里便有些忐忑。忽见有一女人的身影隐在暗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似乎是披头散发的样子。桂香紧走几步,欲上前询问,却无论如何走不到她的身前,总是隔着在两步的光景,心中一急,便开口招呼。不料那女子回过脸来,竟是舌头伸出,垂在胸前,当场把桂香吓倒在地。
  
  只是桂香梳头娘姨的身份,向来靠一张嘴巴在各家混饭吃,她每一天都在若干大户人家登堂入室,将探听到的许多家长里短添油加醋地在各家传播。偏有那干闲得发闷的太太奶奶们是她的忠实听客,每日伸长头颈盼她来,梳头倒是其次,听她发布别人家的花边新闻反而是必不可少的消遣,只当是日日连梳头带听一档书,至于自家的家事是否也在别家被当作谈资,却也顾不得了。为回报诸位太太的青睐,桂香真可谓挖空心思使出了浑身解数,平地一声雷,无风三尺浪,什么故事都编得出来,只要讨得各位客户欢心。金阿姨的看法,从桂香嘴里说出的话,作不得真,只看她照样每天到唐公馆走动,不曾脱过一天班,便不像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石语在脑海中刻画出这位桂香的形象:薄嘴唇,尖鼻子,目光狡黠而游移不定,被刨花水刷得发亮的发髻上插着根半尺长的红色簪子,一身黑色香云纱衫,手中一只布包,里面是装梳头家生的木盒,匆匆行走在弄堂里的青石路上……
  
  但是相信桂香的大有人在。等到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说法陆续从唐家下人口中传出后,附近的居民都认定唐家闹鬼的事真的存在,桂香一跃成为唐家死鬼姨太太作祟事件的权威人士,各家太太都将她奉若上宾,甚至有的在下午牌局间将她招去,听她把那日上午的异遇说得活灵活现。太太们的赏金当然也是厚厚一笔,通常麻将台上的抽头都归了桂香。
  
  金阿姨自然认为自己有着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作为亲戚,她知道自己的远房堂兄把终日魂不守舍的女人送回乡下去休养,同时也从堂兄来富那里听到了另一种说法。
  
  据说来富认为,至少他女人(也就是别人口中的金嫂)没有什么对不起死鬼的地方,人家说她狗仗人势帮大太太欺负姨太太曼卿的事根本就没有,倒是那些下人自己势利,又嫉恨金嫂,于是就把逼死曼卿的罪名扣在金嫂头上。至于金嫂后来被吓得神经兮兮,还是因为她第一个发现了曼卿吊死在那里,当时的场面实在吓人。唐家其他下人不也被吓得纷纷辞工了吗?可见死鬼不是单吓着金嫂一人。
  
  “说是吊死鬼吊在上面舌头伸老长,还对我那个堂嫂笑!这种笑——不要说她,就是男人碰到这种场面也要吓昏过去。那地方不干不净,阿嫂第一个进去,当然是撞了邪。”金阿姨作了个结论。
  
  “唐家会同曼卿娘家从‘头七’做到‘断七’,从和尚请到道士,羹饭一趟趟供,锡箔啥的烧了不晓得有多少,尤其‘五七’回煞,唐家上上下下紧张得来……后来好像37号还是不太平,弄得佣人都不肯做下去了,唐家只好请来了道士阿胡子——喏,就是隔壁张六根的师父——来做法事,这次不是超度,是来驱邪了……”
  
  阿胡子是带了一班道士来的,年少的张六根也在其中,那时他早已拜阿胡子为师了。道场就设在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房间隔壁,那里一时香烟缭绕,钟磬齐鸣,阿胡子还将一把桃木剑舞得像煞有介事。这场法事从下午持续到晚上,吃过晚饭稍作歇息,道士们强打精神继续吹打诵经。
  
  正热闹间,不知哪里吹来一股冷风,众道士和旁观的唐家上下都觉得脑后有点凉丝丝,烛火也忽然闪烁不定,颜色似变得绿莹莹的,房内随即暗了下来,立时场面便变得分外冷清。
  
  这时候,幽幽地传来一声凄楚的悲叹,在寂静中显得颇为清晰。众人心中一凛,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一面墙。
  
  墙那面就是曼卿上吊的房间。
  
  众人再凝神听去,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阿胡子满脸胡子根根竖起,一手掐诀,一手持剑指向隔壁,豹眼圆睁,嘴里大声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许多人都听清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众人精神随之一振,阿胡子毕竟不同凡响。
  
  一直闹到半夜,唐家上下人等都已经筋疲力尽,却没有一个人敢走开,去到楼下空无一人的房间。道士们也一个个如强弩之末,无精打采起来,只有阿胡子一人似是不知疲倦,照样精神十足地主持法事。
  
  终于熬到了阿胡子画符的时候,只见他执笔在黄表纸上龙飞凤舞一番,便画出一张张谁都看不明白的符,吩咐唐家人带路,由手下道士贴到各处。最后一张他亲自拿着,出门走到隔壁门前。众人肃然,一片安静,却总觉得那门后暗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虽说心中战栗,仗着阿胡子在旁,还算把持得住。
  
  阿胡子举手在门框上贴符时,众人分明听得门响了一声,那拿着符的手便是一抖。住在附近的人都听说过,阿胡子的符本来是最灵的,就算这样,他还是几次贴不上去,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阿胡子一急,口中念念有词,抬手一剑刺去,将那符纸刺穿,竟有鲜血在符上渗出。阿胡子来了精神,喝一声,那张符便在门框上牢牢贴住。
  
  听金阿姨说到这里,石语不禁会心一笑。再看他父母兄弟,都听得有些发呆的样子。
  
  “来富当时也在场,还分到一张符。阿胡子老早准备好一叠符,是发给37号的人带在身上的,当然不是白给的,唐家这次真是破财了。实际上,阿胡子这张符一贴就是四十几年,到底灵不灵也难讲,唐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到现在都没断过,更不要说唐老头两夫妻文化大革命当中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时石语反而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毕竟他现在面对的不是神秘而不可知的事物,金阿姨叙说的不过是市井中的老生常谈,大概一两千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就开始流传的那一类故事,怨鬼作祟,道士作法,诸如此类。至于阿胡子们的举动更是带几分滑稽,可能用动画片来替代一个老太太口中的描述会更加传神。他不怕听到这些东西,相对来说倒是他这两天遇到的,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才让人感到恐怖。虽然等会儿可能会面对母亲担忧的神情,但现在石语是抱着一种放松甚至是休闲的心态来听金阿姨讲“天宝遗事”。
  
  这是他多年前就在德兴坊这幢房子里所熟悉的情景:老邻居很随意地走进门来,和父母亲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无论是东家长西家短,还是菜场时鲜货的价钱,乃至国际国内天下大事,他们总能在里面找到共同语言,而对旧事的回忆通常是他们最热衷的话题。这是一种行将消亡的生活方式,眼下还在这些老旧的弄堂里面存在着,但随着老一代人的逐渐凋零,旧式住宅的消失,它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将不复存在。至少,在石语现在居住的那幢公寓里,已不可能找到这种生活方式了。
  
  石语心情放松,以很随意的姿势靠在沙发上,起先抱着一种姑妄听之的态度对待金阿姨的故事,不过也不忘记从中捕捉一些有用的信息。譬如,阿胡子贴符的那间“凶屋”,让他联想到上午领班小陈所说的“几十年没开过”的那间房。直觉告诉他,两人提到的应该是同一个房间。这件事很奇怪,几十年没开,难道这间房还躲过了文革的抄家?像这样的人家,文革期间能躲过这一劫的,一千家里找不出一两家。当然,文革开始在三十一年前,三十年也可说是“几十年”。但若说某间房文革抄家后几十年未开过门,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小陈又何必特意提起?小陈的意思应该是指这间房有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这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个谜一样的房间,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也许揭开唐公馆种种怪异事件谜底的关键就在这里。
  
  上午由于听到竹叶在唐公馆附近出现的消息,石语一时乱了方寸,没有听清老爷叔后来说的事,现在金阿姨的话,虽然荒诞不经的东西居多,但也有对他眼下进行的探索有用的内容,可不要再错过了。他收敛神思,在沙发上坐正,开始凝神细听。
  
  
  ……唐德鸿从提篮桥出来后不久就结束了他的“德鸿记营造公司”,理由是因为违法,交了巨额罚款,公司难以维持。他从此就深居简出,在唐公馆里关起门享了十几年清福。本来那时的“营造公司”,也不会有多少固定资产,唐老头两代人赚的钱,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但无疑够他连同儿子翘起脚吃一辈子了。也有人说,唐家二老板唐德鹄早就在香港做起了生意,那也是“德鸿记”业务的延伸,而他兄长唐德鸿在其中占了一半股份。
  
  所以唐老头到死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
  
  至于唐家的大少爷唐泽元,沪江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国公司,没有在他家的“德鸿记”做——这不知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唐老头的意思。至少,唐泽元没有当成资本家,对他自己还是大有好处的。唐泽元的太太中学毕业嫁进唐家门,将近十年没有生育,后来和曼卿之间发生冷战,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唐泽元也于曼卿死后跟着住到了岳父家中。等他们回到唐公馆时,居然已经多了一个人——儿子出生了。
  
  那是1952年,唐家经历了几件大事:唐德鸿进出了一趟提篮桥监狱;姨太太曼卿上吊自杀;唐家的长房长孙大卫出生。
  
  金阿姨说到这里,转过脸对石语说:“好像那个叫什么大卫的是跟你一起在云南插队落户的吧?”
  
  “我们在一个大队,但不是同一个寨子。”
  
  “后来他跑出去,被人家砍了头?”
  
  这件事十几年前石语就跟金阿姨说过,后来金阿姨又几次问起,今天不知是第几次提到了。石语无可奈何地再次回答:“是的,二十几年前的事情。”

  “你看,唐家多少人都没有好结果。不说那些死在37号的外人,从那个叫曼卿的开始,她是吊死的;唐德鸿两夫妻,跳苏州河自杀;那个大卫最作孽,头也没了。听说他在云南乡下找的女朋友也是横死的?你应该认识她吧。”
  
  石语心头一跳:“那不搭界,她早就嫁给了别人,而且她摔死的时候唐大卫已经死了好几年。”
  
  “怎么不搭界!”金阿姨坚定地说。“唐公馆那个地方风水不好,跟主人家有关系的人,死了多少!我刚才说的是唐家人,另外还有一些外人,就是沾了唐公馆的晦气,也要倒霉,更何况那个什么大卫死前谈的女朋友了。远的不讲,小菜场那个卖鱼的,本来太太平平,非要到唐公馆去摆摊,前两天就莫名其妙死了。对了,他爹从前是唐老头的包车夫,大卫和他女朋友的事,我就是听他说的。”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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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德兴坊
  
  石语走在回家的路上。现在他要先回一趟老家,就是刚才他和老爷叔说过的,他在德兴坊的那个家。当然这一点不会让王老板知道,否则他硬要住进37号的动机就太可疑了,因为从荣福里走到德兴坊不过三分钟的路。
  
  自从去到月塘,他还没见过父母。那段时间老母亲对他不放心,几次提出要去月塘看他,都被他坚决拒绝了。他感到有些内疚,四十多岁的人,居然还要让七十来岁的母亲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次回到上海,又一直忙着乱七八糟的事,两天都没回家看看。
  
  石语走过德兴坊,并没有进去,而是继续走了一段路,来到前面的小菜场。从他记事起,这里似乎就是这般模样,人声鼎沸,室内室外的摊位挤作一堆,空气中弥漫着水产的腥气,蔬菜的腐烂味,和天知道的其它什么气味混杂在一起,令路人感到窒息。若说这里现在和几十年前有什么两样,就是货物的品种和数量多了,于是臭味也越发强烈。
  
  石语在一个水产摊前站住。他记得去年就是在这里见到小刮刀和他的摊子,几个浴缸般的大塑料盆内,由气泵打出的串串气泡在水中翻腾,水中的鱼却仍然半死不活地翻着白肚皮,盆边地上是瓶喝了一半的七宝大曲。眼前,大盆看上去好像就是去年的旧物,水中的鱼依然是无精打采,摊主却换了个生面孔。因为是秋天,摊子上多出了几个装满大闸蟹的铁丝筐子,无数青黑色的螃蟹在筐中挣扎爬动,愤怒地吐出成堆的泡泡。石语无心多看,拣大的让摊主一只只挑出来。
  
  那位摊主认定石语是个大买主,奉承的话语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哦哟,朋友你爽气,大闸蟹就是要这样买。我一看就有数,你绝对是只模子……”
  
  对这种生意经石语见怪不怪,丝毫不为所动。听摊主的说话的腔调,应是和小刮刀一个路子的人,不过档子低多了。他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把摊主忙着要装蟹的黑色塑料袋兜底一拎,立时有一注清水流出,显然本来摊主要将那些水卖出几十块的价钱。
  
  摊主见状,面皮也未红一下:“我来我来,怎么能烦劳你。”
  
  石语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记得以前这只摊头不是你的?”
  
  摊主见石语不追究塑料袋里藏水的事,反而转移话题,正中下怀,便赶忙顺着他的话接上:“是的是的,朋友你记性好,这只摊头是人家让给我的,连几只盆都是旧货。你认得原来的——”
  
  “小刮刀我当然认得,他是我同学。”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可惜,小刮刀死了。你知道了吧?”
  
  “知道,听说死得不明不白。你没听人家说里面有名堂?”
  
  “有啥名堂?”摊主笑了,“为了抢他在37号的这档生意,把他做掉?没那么戆的人!什么人传出来的,真是吃饱饭了,瞎三话四。他这几年吃酒太凶,摆摊头做生意也要放瓶酒在边上,不要看他模子不小,身体老早就不来事了,外强中干。我们在底下议论,他迟早要死在酒上。听说他是啥肝硬化,吃酒吃出的毛病。喏,现在真的一脚去了。”
  
  “小刮刀从前结的冤家不少。”
  
  “那是他年轻时候,现在想想也不算啥。讲句笑话,最盼他死的是他兄弟黑皮。小刮刀无儿无女无老婆,典型的‘三无’产品,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兄弟。前几年他离婚以后好像发了一笔财,在那边弄堂买了一大间旧房子——现在这房子便宜黑皮了。”摊主大拇指往西边指指,又加上一句:“外加他的存款单。”
  
  小刮刀发财?石语从未听说过。不过他也没有留意过小刮刀的近况,只是听人说起他结婚较晚,没几年就离婚了。

  摊主一面将螃蟹过磅一面说:“小刮刀的生意做得比我大,本来就有两处摊位,还用了两个人。其实两个鱼摊养两个帮工,开销太大,我看他也是身体不好,没有办法。后来他去啥唐公馆做,我们还讲他是额角头碰着天花板,运道不要太好!不像我们,半夜里跑老远去上货,赶早市做到现在,啥时候卖光才能松一口气,人都快做死了。做高档餐厅的,早市不用忙,平常脚翘起一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卖高档货赚头又大。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下场!命中注定他没福气,发财也是帮黑皮发的……”
  
  一边说着,摊主将石语的几百块钱收入囊中,眉开眼笑地又去接待下一拨顾客。摊主认定今天是石语给自己带来财运,照顾一笔生意不算,还听自己说了半天,站在那里又带来了人气。马路上做生意就是那样,哪个摊位前有顾客,别人自然而然会凑过来。
  
  石语第二次听摊主说起小刮刀发财,不由得留意起来,于是追问了一句:“小刮刀是怎么发的财?”
  
  摊主一面注视着在大盆里挑三拣四的顾客,一面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他离婚没两个月,又买房子又买摩托车。也有人讲他老早就发了一笔,不想让老婆分,一直瞒着她,离婚以后才出手买房子。他的钞票会有什么好来路?你认得他的,应该有数,小刮刀是啥路子的人。”
  
  
  德兴坊建造的年头比荣福里晚些,但是比37号唐公馆要早,也是典型的上海老式里弄。当石语迈进弄堂时,恍然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从出生到离开上海赴云南之前,他一直在这里生活,对弄堂里的一转一瓦,每一户人家的老老少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现在,正是家家烧中饭的时候,从一扇扇后门或厨房窗中的飘出的煎炒香味,似乎也和三十年前一样。记得那时每当中午回家时,总是闻着这样的香味穿过弄堂,再踏进自家的后门,然后在厨房门口探一下头,看母亲在做什么菜,而忙碌的母亲总是叫住他,喝令他马上去洗手,准备吃饭,有时也会夹一条煎得焦黄香脆的烤子鱼放到他嘴里,但决不让他自己动手。
  
  如今,那些依旧敞开的后门里进进出出的那些孩子们,石语多半都已不认得了,不知他们是否还像他小时候一样,对中午即将端出厨房的菜感兴趣。
  
  从弄堂口走到家门短短三十来米路,有好几个老邻居向石语打招呼。
  
  “长远不见了!回来看看爷娘?等会到我屋里坐坐。”
  
  “嚯,石先生石师母好福气,有儿子给他们买这么大的蟹!”
  
  “怎么不带你的儿子回来?”
  
   ……

 
  石语面带笑容,一一回应,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这是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氛围。和隔着三分钟路的荣福里完全不同,这里没有小刮刀,没有阴森森的楼梯,更没有诡异的传说,一切都坦坦荡荡呈现在秋天明媚的阳光下。
  
  当他踏进自家的后门时,水斗旁一阵熟悉的阴凉迎面扑来,伴着厨房里爆油锅的滋啦声,使他真觉得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楼下的金阿姨从厨房门探出头来,见到石语,马上转过脸去喊道:“石师母,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
  
  显然石语母亲放不下锅铲,只在里面叫着:“回来了?先洗好手再上去!”
  
  石语忍住笑,拎着螃蟹走进厨房:“我先放好这些东西再洗手。”
  
  母亲在惊愕之后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是你啊,我还当是你弟弟回来了。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我看你人倒胖了些,就是面色不大好,眼圈发黑……放下放下,买那么多蟹做啥,钞票省着点,你平时开销太大了……”
  
  母亲高兴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手中的锅铲还举着,却忘了锅里的菜,还是金阿姨笑着接过锅铲让她先陪大儿子上楼去。
  
  踏进家门之后,石语绷紧了好几天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下来。吃完饭,他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耳边父母亲在说些什么,他自己也在答复着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温馨,那是多少年来在家里的感觉。现在定下神来再看父母,发现母亲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面容也比大半年前显得苍老。石语的内疚感越发强烈。他觉得自己是个很自我的人,行事的考虑往往从自身出发,而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如他突然隐居月塘这个举动,也不考虑父母是否会为自己担心,甚至都没有向父母多去解释,直到后来他发现这件事确实让老人忧心忡忡,也没有好好去安抚两老,仍是一意孤行,继续在月塘消磨时光。最后离开月塘还是因为小同的突然出现,因为小钱给他揽下的业务,然后就投入到这个危险的游戏中去。现在父母为他终于离开月塘回到上海而高兴,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会作何感想?他决定要把这件事瞒下去,即使最后摆脱了,也不向父母透露一个字,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承受精神压力了。

  午后暖暖的秋阳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惬意。这是家里的阳光,和月塘的不一样,月塘的阳光在闲散外带着几分孤独,而家里的阳光却是不但温暖而且温馨,只有回家的游子才能领略.。回家的感觉真好。石语迷迷糊糊地想着,这种感觉多少年没有过了。自己在情绪低落时,一头扎进月塘,或者在红酒、蓝调间品尝孤独,好像不是明智之举。其实家不就是一个避风港吗?在这里他的心灵能够得到慰藉。不过,他心里一直隐隐有种不愿麻烦父母的念头。
  
  身上心里的暖意融成一片,耳边还听得到父母的絮语,只是说什么他已全然不知道,母亲的话语就像小时候听到的催眠曲,他觉得身子在明媚的秋阳中轻轻飘荡, 舒适地缓缓升上空中,盘旋,又慢慢落下,好像落到一个无比柔软的羽毛堆里。
  
  他不知道是如何站起来走到亭子间的,那是他睡过多少年的地方。他在朦胧中感到母亲为自己盖上了被子,然后立刻就沉沉睡去,没有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西斜的阳光中渐渐有了意识,但浓浓的睡意仍然使他不愿醒来,眼睛微微睁了一下,旋即又闭上。这三天里他只有前夜是真正睡了一觉,在小同出现在月塘的那个雨夜,还有经历了两次惊恐的昨夜,他都是几乎没有合眼,真正的心力交瘁,现在他觉得能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去想,就是很奢侈的享受了。
  
  但是他已经睡不着了,窗外的德兴坊在安静了一个中午后,已经开始了下午的喧闹。
  
  “甜酒酿——”从半导体喇叭里传出的叫卖声,从弄堂的一端响到另一端。隔壁不知哪家的楼窗里,洗麻将牌的哗哗声响成一片。一架老式座钟犹犹豫豫敲响了四点钟,这也是他从小听惯的,但从来就没弄明白这是哪一家的钟。最后,是一个苍老沙哑的本地口音在大声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这是张家老爹,他有八十多奔九十的年纪了,想不到还有精神哇啦哇啦。石语不由得一笑。张家在德兴坊是很引人注目的,不但因为他们是唯一的一家本地人,还因为他们家出过一名道士——张家老爹的二儿子,绰号“张天师”的张六根。石语想,不知道六根现在在干什么,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搬出德兴坊了;而在更早以前,文革还没开始的时候,他突然脱下道袍还俗,更是德兴坊众人津津乐道了好些天的大事。后来大家说他有先见之明,混了个“工人阶级”的身份不算,还有了份固定工作,否则后来即便不像他师父阿胡子那样倒霉,但想寻个好饭碗也着实不容易。
  
  说到阿胡子,石语想起早上老爷叔曾经提到过这位老道,似乎是跟唐家姨太太曼卿死后的什么事有关,应该是做道场之类,好像还有别的,但记不清了。当时自己因为听到竹叶在周围出现而心不在焉,正处于震惊之中,老爷叔说什么都已听不进去。阿胡子不知是否还在世,若他还活着,也差不多有九十多了。说是修真之士多长寿,不过属于正一派的阿胡子们玩的是装神弄鬼和符箓之类,似乎跟修练什么不搭界,这位阿胡子更是脾气暴躁,全无出家人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风度。当年唐公馆有事总是请的阿胡子,现在唐公馆又开始不干净起来,应该让他的徒弟张六根到唐公馆去——不过,张六根不做道士已经很多年了。和德兴坊的其他住户一样,提起张六根,石语也会莞而一笑,因为这位仁兄实在是个宝货,天生的漫画人物,比他的师父更加没有出家人的腔调,同时他也是石语小时候经常和伙伴们捉弄的对象。
  
  当然这些都是胡思乱想。石语不禁苦笑了一下。反正睡不成了,石语干脆坐了起来,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就此起床,于是就靠着床头发呆。他真不愿自己这次回家的好心情又被有关唐公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给搅了,他只想今天晚上在家里陪着父母一起吃大闸蟹看看电视谈谈天,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石语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转过脸开始打量着这间小小的亭子间。他从小就住在这里,在他的记忆中,屋里的陈设几十年来就基本没有变过。自己身下这张铜床不知是哪个年代的货色了;床边摞着的几口樟木箱也是陈年旧物;另一头的雕花红木梳妆台从他有记忆以来便是那么锃亮,听说还是祖母的嫁妆;连台子一侧墙上挂着的相框,照片都没换过几张。他下床走到相框跟前看着,里面的每一张照片都带着他童年的记忆,只是照片都不大,不是135就是120的,照相馆拍的也都是小尺寸。他想应该将一些有意义的老照片精心放大,没有底片的就翻拍。他知道有些同行热衷于收集翻新老照片,像他这么一个也算小有名气的摄影家,居然连家里的旧照片都想不起重新制作一下,真有些说不过去。
  
  想到这一点,石语来了兴致,反正今天下午在家也没别的事,还是先找一些底片出来,挑选一下,等这一阵子的事忙完后再好好进行暗房制作。他在床前蹲下,伸手到床底下摸索半天,抽出一只沾满尘土的木箱,那是专放旧底片的。打开箱子,里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纸袋,袋中杂乱地塞着许多底片,一时也无从挑选,倒是一个老式讲义夹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好像是他早期搞摄影时用来收藏底片的。翻开讲义夹,里面整整齐齐用拷贝纸夹着的一条条底片,记录着石语当年一步步走过来的脚印,慢慢翻来,他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当他拿起一个标着“1979云南”字样的牛皮纸信封时,不由得心中一动,不等打开,他已经想起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荒谷中在诡异的旋风里升腾的火焰,凌乱的枪声和火堆中缓缓坐起的焦黑躯体,一切都在瞬间回到了石语眼前。当时拍的胶卷,他冲完后再也没有心思去细看,更没打算把它们洗印出来,受到刺激的他只想把这段往事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十八年后,这段记忆又被小同在几天前的那个雨夜唤醒,在这两天一次次惊心动魄的遭遇背后,冥冥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他,推动着整个事情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不管他情愿不情愿。现在,鬼使神差地让他自己翻出了当年那凄惨可怖一幕的现场记录。
  
  石语捧着装底片的信封,手微微颤抖,他仿佛看见上面叠印着一张张亡灵的面影,无声凝视着自己。
  
  石语扬起脸望向空中,眼里是一片泛黄的天花板。不知是水渍还是尘土在上面留下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小时候的他总是在脑中把那些痕迹想像成一张人脸,或是几片树叶,也许是一匹外形特异的马,然而现在他眼中的只是一片混沌,从那里面分辨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如今他所陷进去的怪异事件也像天花板上的痕迹一样混沌一片,难以理出头绪,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十八年前拍的这些照片,或许能找到一点线索。这样一想,他就如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小小的浮木,不管到底有没有用,先紧紧抓在手里再说。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石语弟弟一家三口都来了。上一次全家在一起吃大闸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昏黄的灯光下,飘荡着螃蟹和姜醋的气味,还有杯中的黄酒,漾出一缕遥远的香气,当酒香随着酒液流入口中时,也把遥远的记忆和温馨带了回来。石语连喝了几杯酒,眼前已经有些朦胧,隔着酒杯中淡淡升起的热气,看着母亲在餐桌边忙碌着,不时把螃蟹掰开递给桌边的弟弟,又忙着从碗中舀出姜醋,将父亲面前的碟子填满,接着从楼下厨房又端来一大盆蟹,然后试试浸在热水中的黄酒杯有没有烫热,自己却难得去吃上一口蟹……这一幕是太熟悉了,他恍然间好像是置身于几十年前的家中,每个秋季,总有这么一两回这样的场景,照例是他们兄弟大快朵颐而母亲格外忙碌。
  
  石语招呼母亲:“妈,你不要忙了,坐下来定定心心吃吧,我们自己会弄。”
  
  母亲回过头来的一瞬间,石语才看清,眼前的她已经白发苍苍,不由得眼中一热,有几分湿润的感觉,心中明白,已经逝去的岁月,无论自己如何留恋,已经是挽不回了。
  
  “好,我坐下来吃,也没什么好忙的。楼下金阿姨那里我送了几只蟹,现在不比从前,蟹变成好东西了……”母亲嘴上说着,手却没有停下,拿起餐巾纸去擦拭孙女嘴边流下的醋。
  
  一边吃着,父亲一边向石语打听月塘亲友们的近况,不时发出感叹声。因为中午石语太困倦,父母只问了些他妻儿在国外的近况,现在的话题慢慢就转到石语突然回上海的原因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小钱替我接了一单生意,到荣福里37号拍一批照片……”意识也有几分朦胧的石语顺口说了出来。

  父亲还没说什么,母亲突然放下手里的蟹斗:“啥?你在唐公馆拍照?”
  
  石语发现母亲神情有异,立时便清醒了几分,懊悔不该说出实情,于是就含含糊糊地说:“也不一定我拍,看情况可能安排别人去,主要看谁有空。”
  
  母亲怀疑地望了一眼儿子,犹豫了一下,说:“听金阿姨讲,好像那地方不大太平。”
  
  “是吗?”石语敷衍了一句,把话岔开:“人家说吃大闸蟹讲究‘九雌十雄’,现在是阴历九月还是十月?”
  
  “不要跟我淘浆糊!你是不是也听到啥风声了?” 母亲对大儿子实在太了解,本来她也就是随口说一句罢了,不想儿子显然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令她不由得疑心大起。
  
  石语后悔不迭,自己好像一向斗不过老娘,尤其在几杯黄汤下肚以后。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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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外面热闹起来,石语站起观望,只见有人抬了些摄影器材走了进来。他想起早上给自己的助手打了电话,让他们将一些要用的器材送到唐公馆。王老板也出来了,见石语竟弄来了一大堆器材,满心欢喜,在他看来,如此大张旗鼓,说明石语他们对“公馆人家”的重视,做事上路。于是他便吩咐领班小陈赶快腾出房间安放那些器材,并且郑重其事地将房门钥匙交给石语,同时向石语保证,这房间的门锁是新的,连“死老太婆”金嫂都没有钥匙,总共两把钥匙都在这里。今天石语是第二次听人说起金嫂这么个人物。听老爷叔谈到金嫂时,给石语的印象是在描述上一个时代的人物,就好像是在浏览一张张旧照片,照片因为年代的久远而泛黄退色,影像模糊,怎么看都不真切。现在听王老板再次提到金嫂,而显然金嫂还在公馆里住着,便觉得这个人物一下现实起来,不再是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形象了。石语忽然对金嫂发生了兴趣,老爷叔口中那个的势利、狠毒的唐家女管家究竟是一副什么嘴脸?于是他用很随意的口吻问王老板:“‘死老太婆’金嫂?你餐厅里还用老太婆?”
  
  “帮帮忙!亏你想得出,餐厅里用老太婆!”昨晚和石语一块灌了几杯啤酒,王老板已经将石语划入熟人行列,说话语气变得随便——他认为这样有助于增进交情。
  
  “用凯文一个老头子已经叫我头大,再用这个老太婆,我关门算了。金嫂是唐老头的老佣人,现在还住在这里,靠近后门有一间房子归她住,所以旧门锁的钥匙她都有。真触气,本来底层我想全部包下来的,这老太婆死都不肯。她脑子有点毛病,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不管清楚还是糊涂的时候,她都拿我们当仇人看。她算是唐家大房那边的‘留守人员’,看见我们这帮外来人占了唐公馆的地盘恨得牙床骨发痒,时不时寻点麻烦。你想想,客人坐在包房里吃饭,突然开门走进来一个鬼一样的老太婆,眼乌珠恶狠狠盯牢人家,这顿饭还吃得下去吗?她坏掉我多少‘分’!昨天半夜里跑到咪咪房间里去了,吓她一跳。还好这小姑娘从小胆子就大,要是别人老早吓出毛病来了。”
  
  王老板说到金嫂就有气,想到宝贝女儿被她吓了一跳更是愤怒,连带凯文都被说成是“老头子”。王老板表示,他最烦的是金嫂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点和时间悄然出现,通常是在夜晚,屡屡吓着员工不算,客人也被她骚扰。
  
  “说起来我们家和金嫂也算熟人,当年我娘在唐家做的时候,老太太、唐师母同她都蛮谈得来,金嫂会得鉴貌辨色,对我们也客客气气。现在倒好,翻脸比翻牌还快。她脑子是有点糊涂,借这个因头嘴巴不干不净动不动就开骂。她就算是唐家的一只看门狗,也不必看见人就咬吧。几十年了,她为啥还没有被吊死鬼掐死?因为这老太婆比鬼还恶。”
  
  石语心想,他说的唐师母应该指唐大卫的母亲,吊死鬼就是唐老头的姨太太曼卿了,王老板看来是熟知37号的掌故。
  
  领班小陈回到大厅,轻声禀报房间已经腾出。王老板便亲自领着石语一行把器材放了进去。那里原是底层过道的一个凹进去的角落,王老板见缝插针搭出一小间,用作存放衣物桌布之类,面积不比一个壁橱大多少,然而带搁板,空间可充分利用,又非常干净。石语看了表示满意,又检视了一下器材,吩咐助手再准备一台频闪灯,另外尽快把自制的一台座机修一下。
  
  王老板还要陪石语上三楼去看安排的住处,但石语坚决不让,他知道餐厅营业的老板有多忙,自己不是拎不清的人。王老板只好让领班小陈带石语上楼。说话间,石语见王老板嘴角似乎微露了一丝暧昧的笑,瞬间便隐没了。
  
  小陈二十出头的样子,长相是典型的江南小生,白净而秀气,透出几分精明,颧骨略有点高。他举止得体,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带一种职业性的殷勤。石语暗忖,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就得到王老板青睐,在这里当上领班,看来是有一套。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石语感到像是带着一个假面具,在表像的殷勤后边,看不清真实的面目。这是石语的直觉,闯荡多年,阅人无数,石语看人第一眼的感觉往往是很准的。
  
  进了房门,小陈不顾石语的阻止,手脚利索地替石语铺床,放置日常用品。石语只得站在一边打量这间屋子。这件屋子不大,但却显得有点空,除了那张单人床外,只有一张敝旧的三屉桌,一张木椅,但显然都不是唐公馆的旧物,应该是在哪处旧货摊淘来的。房间有多年没有粉刷过,早已经不见本色的墙皮到处脱落,有几处露出了砖墙的原来面目,也有几条像蜕下的蛇皮,略有些卷曲。朝南是一扇百叶窗,窗页将上午的阳光挤成一条条,懒懒地洒在地板上。再看地板,原先应是嵌花打蜡的,现今嵌花依稀可见,打蜡大约几十年前就停止了。
  
  小陈停下手,退后端详一下,满意地点点头,遂转脸说:“石先生,都弄好了,等一会我把热水瓶送上来。还需要啥,吩咐我一声就可以了。”
  
  石语谢过小陈,问道:“这间房间原来是做什么的?”
  
  小陈似有些犹豫,然而旋即便说:“这几个月一直是宿舍,从前派啥用场不晓得。”
  
  “宿舍里的人搬倒哪里去了?腾出来给我住,我倒有点过意不去。”
  
  “不搭界的。本来是三个人住,现在两个插到别的房间去,还有一个已经……”小陈停了下来。
  
  石语已然明白:“还有一个就是小刮刀?”
  
  “王老板说了,石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他可以另外想办法安排。”小陈没有正面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
  
  石语知道适才王老板暧昧一笑的原因了,这家伙实际上只欢迎自己来拍照,却还是不欢迎自己住进来。不过本人不吃这一套。
  
  “你告诉王老板,没有问题,我住过的怪地方多了。”确实,石语前些年走南闯北时,于荒山野岭间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那时的住处,头上若有个屋顶便是安乐窝。
  
  小陈带他在三楼转了一圈,告诉石语哪里是卫生间,哪间屋住着什么人。石语发现咪咪就住在自己对门。
  
  “现在这里住的人已经不多了。”小陈指给石语看自己的房间后叹了口气。石语也没问为什么。
  
  楼道里有个拐角,望过去漆黑一片,一堆床板破桌子之类挡住了过去的通路。石语走到跟前,闻到一股带着尘土的霉味,眼睛适应黑暗后,隐隐看得见那边有几扇门。尽管是大白天,都让人感到脊背似乎凉丝丝的。
  
  “这里不好过去,我们王老板也没租下来。听说那边有的房间几十年没有开过门了。”小陈意味深长地望了石语一眼。

  石语点点头又问:“你知道昨天晚上咪咪被金嫂吓了一跳吗?”
  
  “知道,金嫂下楼后,我和小雅她们就上来了,看见咪咪就站在楼梯口。金嫂经常这样半夜里穿件长袍子荡来荡去,还端支蜡烛,几个小姐都被吓过,有一次连小刮刀也吓得跳起来。这老太婆真弄不懂她,夜游神一样,一边走一边还念念有词,半夜里碰到她这副腔调,真是汗毛凛凛。” 小陈把昨夜看到和今晨听来的情况说给石语听。
  
  石语想像得出,一个如鬼如魅的影子飘然行走在暗夜的老宅楼道里,惨白的烛火似明似灭,将那身影淡淡地映在墙上,摇曳,飘荡,一派阴森。日复一日,她那么走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石语觉得对金嫂的举动难以理解。照老爷叔的说法,她从曼卿自杀后就惶惶不可终日,即使时间可以熨平精神创伤,但显然对金嫂来说还远远不够,昨夜她依然像老爷叔描述的一样,如被掐住喉咙般的挣扎,同时向虚空中看不见的鬼魂讨饶求告。既然如此,她经常深夜行走于老宅上下又是什么道理呢?照理说她内心深处应该有种恐惧感,会尽量避开三层楼这类敏感地点。单单是由于精神不正常吗?石语不会对所谓曼卿鬼魂骚扰唐太太及金嫂这类流言太认真,他认为这多半是因为她们在曼卿死时受到的刺激加上潜意识中的负罪感引起的心理反应。但金嫂这种行为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算了,他不是心理学家,不必多去探究,他只是隐隐觉得金嫂的行为会干扰他在唐公馆的行动。
  
  石语下楼去了,小陈仍站在过道里。过道里暗暗的,只有楼梯边上一扇肮脏的窗户透进几缕蒙胧的光线,数不清的细微尘粒悬浮在其中,相互追逐、碰撞,有的向上升起,消失在天花板下,有的缓缓飘落到地上。小陈向过道深处隐没在黑暗中的房门投去一瞥,殷勤恭顺的表情在瞬间消失。对37号,他有着相当复杂的感情,他憎恶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对37号的一砖一瓦,无论是门边常春藤掩盖下的科林斯柱式装饰,还是楼梯扶手下涡卷的花叶状铁艺,甚至是老式壁炉内年代久远的一抹熏黑,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有时他会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环视四周,浮想联翩,就像现在这样。黑暗中的那几扇房门,哪一扇里面发生过那件可怕的事,这里除了金嫂,大概只有他清楚,他的目光仿佛能透过黑暗和坚实的硬木门扇,隔着四十多年的岁月,看见里面有一具躯体高悬在天花板下,缓慢地旋转。
  
  沿着年久失修的楼梯走下去,脚下不时响起轻轻的咯吱声,每一节楼梯都被磨出了灰黑的木纹……渐渐的,楼梯扶手变得光可鉴人,楼梯踏步是新漆的栗色。一只纤巧的脚踩下去,高高的鞋跟踏出清晰的声响,鞋口蝴蝶状的饰物间有几颗颗水钻,闪烁出细小的星状光芒;同样纤巧的手轻轻搭住楼梯扶手,指尖上是红红的蔻丹,无名指上有一只嵌宝戒。身边壁灯破碎的玻璃复原了,恢复了本来的晶莹,灯光暖暖的令人感到宁静,灯光下的墙面看得到淡雅的印花……当小陈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楼梯拐角,幻象消失,视线所及,交替踏着灰黑色楼梯的是脚下一双廉价皮鞋,昏暗中依旧是剥落的墙皮和残缺蒙尘的壁灯。

  小陈怅然若失,停住了脚步。近来这种幻象一次次出现,每次清醒过来,心中便如有利齿在咬噬一般。他知道,只要他在37号呆一天,这种内心的纷扰就一天不会停止。适才石语提起金嫂,让他更觉烦闷。日复一日见金嫂鬼魅般穿行于唐公馆之中,他难以抑制置她于死地的冲动。有多少次,他在想像中看到金嫂高高吊在三楼那间凶屋的天花板下面,或者从楼顶的露台一跃而下,扑向坚硬的花岗岩地面,甚至看到自己紧紧掐住金嫂的头颈,体验到颈骨在他手中破裂的那一刻的快感。 然而,金嫂老而不死,并且似乎知道他心中的念头,每当走过他身边时,看他的眼神分外狞厉,令他如芒在背。有几回,金嫂的眼睛似乎穿过他的躯体在看着另外一个人,那个时候,她嘴里便会喃喃吐出一些让人费解的话,多半是恶毒的诅咒,而且像是对一个亡灵的诅咒。小陈诧异这个患了痴呆症的老太婆有着如同动物的本能,居然凭着直觉,将最深的怨毒发泄到自己身上。而他心中认为自己确实应该是37号里最仇视金嫂的一个,相比之下,屡受惊吓的小雅她们,被她搅了生意的王老板,怨恨金嫂的理由和程度确实算不了什么。
  
  至于一本正经以唐公馆的新主人自居的王老板,越是摆出一副礼贤下士,重用小陈的姿态,越是令小陈憎恶。王老板凭什么盘踞在37号?不就是口袋里有了几个铜钿?身着青山洋服的王老板坐整日跑前跑后发号施令,在小陈看来,不过是小人得志,沐猴而冠,像他这样的人,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说穿了,他妈不过是唐家的裁缝,而且是做粗生活的住家裁缝,手艺没有啥,就是靠巧言令色,胁肩谄笑讨得唐家两代主妇的欢心,每年赚几个钱。不知王老板在日本是否也这样“扒分”。至少,小陈可以想像当幼年的阿王接过唐太太恩赐的糖果点心时,感激涕零的裁缝王家姆妈是如何推着儿子的后脑让他俯首道谢的。
  
  一个裁缝的后人,再加上一个包车夫的后人,可谓人以类聚。几个月前,看着小刮刀倨傲地坐到他那几排水族箱前,用冷冷的目光扫视餐馆众人,小陈就从心底泛出一个轻蔑的冷笑,心想小刮刀的老爹在擦拭他的黄包车时,不知道是一副什么表情。那天,小刮刀的死讯传来,小陈不由自主地将冷笑挂上了嘴角,似乎这个结局早在他预料之中。名声不佳的唐公馆在那些人的眼中成了风水抱地,每个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连小刮刀这类声名狼藉的角色都想靠着唐公馆发财,但他们会有好结局吗?
  
  “公馆人家”里有多少人是和37号的过去有瓜葛的?王老板和他的兄弟——厨师长;死去的小刮刀;老克勒凯文;肯定还有,小陈已经发现一些端倪……
  
  在表面上,他们是餐馆的老板、供货商、雇员,都指望着靠这家餐馆赚钱,但这是真正的目的吗?小陈怀疑。别人不说,深夜潜入小平房的小刮刀必定有不可告人的图谋。现在,小刮刀死了。小陈认为这只是个开端,凭他的直觉,以后37号再无宁日。他仿佛看到,一片片乌云正在37号上空集结,一场风雨正在酝酿之中;以唐公馆作为舞台,一台好戏即将在这里上演——不是闹剧就是悲剧。谁来给这场风雨推波助澜?谁是这幕戏的导演演员幕后策划?他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自己必然要在戏里扮演一个角色;他认为自己应该是在大幕最后拉上的那一刻,仍然挺立在舞台中央的那一个人。
  
  这场戏里似乎还应该有一些角色,只是它们都隐没在不为人知的某个空间里,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在黄昏的阴霾中,在黑夜的薄雾中,它们会在公馆上下游荡、徘徊,在某个时候,它们惨白的面容会出现在百叶窗外,它们模糊的影子会在尘封的老屋中隐现,会有人在陈旧的楼梯上听到脚下凄楚的呻吟。它们的出场往往出人意料,但每次出场都会将剧情推向一个高潮,甚至会让某一个角色退场。小刮刀就是被迫退场的一个,但是他旋即加入到它们之中,以另一种身份登场了。

  在小陈的心目中,那些邪恶的角色于自己无害,他从来不相信流传在唐公馆内外的那些诡异传说,也不认为真有什么东西隐伏在公馆的哪一间经年不曾开启的老屋里,或是依附于屋外的某处草木之中。在他看来,这一切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里,借那些蠢人的嘴巴出没。出于剧情需要,隐匿于幕后的某些人会让这些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阴谋家的道具,这大概是对这类所谓灵异角色的最高评价了,一般情况下,它们只是愚夫愚妇的谈资而已。需要时,小陈自己也会使用这些道具。他曾多次在深夜徘徊在唐公馆各处,有时看着流动的月光清冷而诡异地洒在敝旧的走道上,或者听百叶窗外无休无止的凄凉雨声,却从未有与什么超自然的物事共处一隅的体验,甚至连一点感觉都不曾有过,最多不过就是看到鬼魅似的金嫂,悄悄穿行在公馆屋顶下。有时,听得一阵有节奏的脚步轻轻踱过,那一定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又睡不着觉了。小陈认为,要说唐公馆有夜半游魂,那也就是他们三个。
  
  小陈不知道的是,自然界里一场七十年不遇的淫雨,即将给这一年的上海深秋带来一段漫长的潮湿、阴冷和灰暗,更料想不到的是,唐公馆里日益孳生的神秘与邪恶,将会在他想不到的时刻与地方,以一种他绝对不愿看到的方式与他正面相对。
  
  小陈回到大厅里时,人们看到的还是那个少年老成的领班,从容平和,举止得体。
  
  这时石语已经不见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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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事出有因
  
   咪咪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枕头边上的呼机正在肆无忌惮地大叫。她一把抓过呼机按下显示纽,待看清是谁发的信息后气呼呼地嘟囔:“跟屁虫,等会儿跟你算帐。”
  
  被搅了美梦的咪咪情绪不佳,愣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起跟屁虫的信息是自己昨天预定的Morning Call,因为自己如果没人招呼,不到中午是不会醒的,而给呼机设置定时闹钟,是大小姐咪咪从来不愿费神去学做的事。觉是睡不成了。她看了看真真和小雅,两个人像猫似的蜷作一团,睡得正酣。咪咪颇为羡慕,现在只要是能够高卧不起的人都比她幸福,至于那两个女孩昨晚几点才下的班,却不在她的思考范围内。
  
  今天头两节没有课,却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咪咪不情愿地起身走到窗前,刚将窗帘拉开一半,想起屋里还有两个睡觉的,一伸舌头又将窗帘拉上,这份细心在咪咪大小姐身上也是难得一见。
  
  昨天夜里兴冲冲地留下,却什么收获都没有,只是让金嫂这个老太婆吓了一跳,怎么对石语说呢?跟屁虫那边倒没关系,借给他八个胆,谅他也不敢对咪咪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咪咪觉得华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确实不好扮演,怪不得在书里面他们比傻瓜强不了多少。
  
  但是总不能让石语笑话呀,咪咪决定今天宁可不吃早点心,也要先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能让石语小看了。石语昨天晚上离开小平房时告诫咪咪不要插手,语气坚决,一副不容反驳的架势。真是个过河拆桥的家伙,他不想想小平房的钥匙是谁给他弄到的!他还居然绝口不提照片上那个漂亮妹妹的身份,让咪咪心里痒痒。先从哪里下手呢?咪咪发现动脑子真不是自己的强项。

  今天早上,伤脑筋的不止咪咪一个,在城市的另一边,经纪公司的钱经理——圈里人更熟悉的称呼是“钱剥皮”——正对着一份来自巴黎的电子邮件头疼。
  
  在上海滩的经纪人、代理人圈子里,小钱绝对是个另类。当地做生意的风气,是讲究“游戏规则”,有时不免失之于死板或太拘泥于细节。而小钱不是这样,他喜欢自己家乡的做买卖风格,讲的是巧取豪夺把对方坑到家一次赚个够,最大的成就感来自“空手套白狼”——上海人称为“空麻袋背米”。不同的是在小钱他们看来,这是做买卖的最高境界,而在上海滩,商人那样做的后果是名声扫地,被视为强盗小偷娼妓一流——至少表面上如此。如今入乡随俗的小钱很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信念,却很技巧地游离于两者之间,胆子大,敢冒风险,总是打几个擦边球,空手道玩到最后自己吃饱喝足之余也会让对方有点甜头,慢慢在此地也闯出个名头来。虽然因为上家下家通吃、贪得无厌加锱铢必较的作风为他赢得了“钱剥皮”的雅号,但若和他一旦把条件谈妥,他也会摆出令人放心的姿态。这时候他就会拍着对方的肩膀和自己的胸脯,说几句“咱哥俩谁跟谁”之类,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势,然后就是“喝一杯去”,当然他在买单时嚷嚷“谁不让我买单我跟谁急”,却永远在掏钱包时慢两拍。
  
  他在收到《时尚圣经》的传真后,便通知了石语,然后做起了美梦。长期以来,他就一直努力争取《时尚圣经》的业务,但总是没有实质性进展。他知道,有了这么一个客户,可以大大提升自己公司的知名度,这就如同一个炫目的广告,能吸引多少潜在客户的眼球。然而等一时的激动过后,他又感到了迷惑,《时尚圣经》发来的是一份皮埃尔先生署名的英文传真,而自己一向联系的却是拉法兰夫人。另外,双方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而且,用的都是法文。
  
  于是他多了一份心眼,给拉法兰夫人发了一份邮件,没有正面提约稿的事,却谈起了怀旧主题餐厅的题材,还含糊地提到了一位皮埃尔先生。
  
  拉法兰夫人在回信中以近乎外交词令的语言表示对选题的赞赏,同时很遗憾地告诉小钱,《时尚圣经》的皮埃尔先生已经在两周前去世了。
  
  小钱收到的是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传真。
  
  不知道皮埃尔先生如今是在天国还是在地狱,但以小钱眼下的心情,真希望皮埃尔先生是在地狱里,而且是中国人说的十八层地狱里。
  
  他不知道是谁搞了这么一个恶作剧,不知道那个家伙的用意何在,更不知道该怎么向石语交代。石语已经进了那个“公馆人家”坐准备工作了,这个老江湖可不是一盏省油灯,他要是知道了事实真相,还不活活地剥了小钱的皮。
  
  是商业对手的圈套?如果是那样,传出去他小钱可栽到家了……

  小钱知道在什么时候装孙子,他对上海滩最欣赏的是那个当年黑社会下层的江湖诀:“大丈夫能屈能伸,龙门能跳,狗洞能钻”。但是面对石语这类讲究实际的老江湖,装孙子也混不过去。
  
  “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小钱喃喃自语。一遇到棘手的事,他心中总会蹦出一些警句来,以英语为多,有时候也会是法语甚至是汉语。一切事情的发生皆有其理由,这是小钱现在想到的。但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理由来。他看到了逼近他的可怕的阴影,却不知道阴影来自何方。
  
  难道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小钱觉得毛发直竖。
  
  “我他妈招谁惹谁啦?”小钱冲着天花板嚷嚷起来,把身边正埋头苦干的雇员吓了一跳。他们知道,老板这回真急了。
  
  不能坐以待毙,尽管事情不会严重到要小钱命的程度,只是他的信誉将会大大受损。他要扭转局势,作为警句爱好者和京剧票友,他记得《沙家浜》里有那么一句戏词,好像是引用哪位大人物的话:“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小钱决定要努力,要再坚持一下,不是为了石语,而是为了自己。
  
  老爷叔说着说着有了中气不足的感觉,咳嗽了几声,吃一口茶后,连连喘气。老太太见状急忙上前帮他捶胸抚背:“老头子闲话介多!寻死啊?少讲两句吧!”
  
  老爷叔摆摆手:“老太婆少罗嗦,不要紧的。”
  
  石语正想说什么,只见隔壁37号走出了意气风发的咪咪,推着她的助动车,一头长发在早晨的阳光里飘动。
  
  咪咪见石语竟然坐在隔壁的后门口,笃悠悠地和一对老头老太喝茶闲聊,大感意外,她原先以为最早要今天傍晚才能见到石语。咪咪主动举手招呼:“嗨!”
  
  石语笑笑,也挥了下手:“上课去?看你好像有什么开心事?”
  
  咪咪发现自己真的藏不住心事,一切都放在脸上。本来想见到石语先要神神秘秘地表示自己手中已经有线索,然后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提出交换条件,逼石语就范,方才把刺探到的情况拿出来。出门前,她想像着石语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态,正在自得其乐,没想到石语就懒洋洋地坐在门外,一下子便看出她的得意表情。
  
  略有点扫兴,咪咪说:“高兴?那当然。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石语轻轻的就把咪咪的攻势消弭于无形之中。
  
  咪咪感觉嗓子里好像突然塞进一个鸡蛋,一下子被噎住了。
  
  石语指指弄堂口方向:“快点走吧,不要迟到了。那边有个小朋友已经恭候多时,是在等你吧?”
  
  咪顺着石语所指的方向望去,见真有个推着跑车的年轻人在弄堂口探头探脑。她生气地一跺脚:“这个跟屁虫,真是阴魂不散!谁让他等我的!”
  
  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的老太太忽然开口:“妹妹,这种话不好随便讲的,啥阴魂不散,不吉利的。”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咪咪笑得弯下腰来。老爷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向老太太看了一眼,嘴又闭上了,却伸手摸向耳边的香烟。
  
  “跟屁虫?那是什么人?”石语笑言道。
  
  “跟屁虫就是魏永成,魏永成就是跟屁虫。石老师,你什么时候把那张照片的故事告诉我,我也把我知道的说出来,怎么样?公平交易,平等互利。”
  
  石语无奈地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先看看清楚照片上还有些什么东西。”咪咪还是忍不住透露了一点,然后就推车往外走:“我要看看跟屁虫怎么用自行车跟助动车。累死他!”
  
  石语心中一动,别看咪咪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注意到了照片上遗留的痕迹,而且显然找到了一点线索。他对着咪咪的背影说:“上课专心些,不要为那几个指纹操心。”
  
  咪咪可真的扫兴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真跟小说里一样,每当华生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线索时,总会发现福尔摩斯早就知道了。她转过头来,夸张地装出一脸失望,然后回头发动车子。石语看到弄堂口的那小子立刻活跃了起来,不禁莞尔。
  
  老爷叔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把手中的火柴梗扔下,转脸对着石语:“看看现在的小姑娘,一点规矩都没有。她就是王老板的女儿咪咪吧?我看着她老爹从小跟了他娘到37号去——他娘是住家裁缝,每年要到唐家做生活。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阿王竟然像煞有介事当起老板来,唐公馆变成他的了。看不懂!”老爷叔连连摇头。
  
  石语知道,住家裁缝的职业就是轮流到居民家中摆开台板做活,一般是做棉袄棉裤及一些不讲究的衣服,说是住家,其实并不住在客户家里,只是饭要在那里吃。女主人通常陪在边上帮帮忙,一起家长里短说不完的闲话,倒也其乐融融。
  
  原来昨天王老板说的他娘去唐家“做事”就是做裁缝。
  
  老爷叔舒服地吐出一口烟,问石语:“刚刚咪咪说的照片是——”
  
  石语略一沉吟,便掏出笔记本,把那张竹叶的照片递过去:“照片上这个人,你们见到过吗?”
  
  老爷叔接过照片,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端详起来“嚯,一张face倒蛮嗲的……”他很快就抬起头来:“昨日夜里我就看见过她。”
  
  石语立刻张着嘴愣在那里。
  
  老爷叔没注意石语的失态,接着说:“昨日我从外头回来,走过隔壁弄堂,想从37号穿过来,走到那条新路上,就看见她站在那里。因为当时想到她怎么胆子那么大,走这地方我老头子当然不怕,她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那么冷清的地方,真有点奇怪,因此多看了她几眼。好像——好像她年纪比照片上要大几岁。”
  
  石语想,竹叶拍这张照时是十七岁,死时大约是二十三、四岁。
  
  “我当时是有点为她担心。”老爷叔继续说:“旁边夹弄里就有一个戆棺材,一边哇啦哇啦叫,一边练野路子拳脚,不晓得是啥路道。”
  
  石语知道,老爷叔口中的“戆棺材”就是指自己,虽说被他指着和尚骂贼秃,却也不好声张。
  
  老太太伸手要过照片,拿得远远的仔细观看,然后不太肯定地说:“好像看见过……对了,前几天下午,天暗暗的,她就在门口走过。我还想这是哪家的女孩……”

  此时石语感到昨天晚上包围自己的雾气,浮动的影子,侵入全身的阴寒,心中的恐怖和绝望感觉,甚至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都再次浮现。昨晚在唐公馆外面,自己陷入如此诡异的境地,而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居然在那时出现在他的身边,要说这中间没有关系,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刚才咪咪说了什么?阴魂不散。真的是阴魂不散吗?竹叶若九泉有知,即使有什么冤情,也不应该找到自己头上。石语自忖和竹叶的关系,虽然曾经比较密切,甚至可以说擦出了一点火花,但后来只是有点疏远的熟人,直到竹叶死前一天两人相遇,总的来说处得还是不错的。这件事无法解释,没有逻辑可言,竹叶或曰竹叶的幽灵,频频现身唐公馆附近,又为了什么?由于和唐大卫的两年苦恋而这里是唐大卫的老家?那真有点匪夷所思。
  
  小同说的话,甚至拿出竹叶的照片都可以有别的解释,可以说成是恶作剧、圈套、阴谋,甚至是精神错乱——听说小同中枪后一直不正常。但老爷叔夫妇的话却不容置疑,他们和芒果寨、竹叶、小同乃至石语都毫不相干,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夜间石语被迫决定要反击,可是全然不知对手是谁,这一切的发生到底是由于什么缘故,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感觉如同身处重重迷雾中,欲伸手去拨开雾气,但迷雾外面还是迷雾。神秘的小同为什么竭力拉他趟这滩混水?奇怪的是他这几天一直没有出现。石语断定他知道的远比说的要多,尤其是自己已经发现他留下的照片来自小平房,小刮刀倒下的地方,至少对于石语来说,眼下他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
  
  一定要找到小同。不过石语有种预感,小同会主动来找他。
  
  老爷叔又说了些什么,石语是听而不闻,只看到他嘴唇在翕动。努力定下神来,石语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听唐家的历史,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冷静地把这些天的经历梳理一下。他掏出烟盒,再次递给老头一支后,自己也叼了一支,狠狠吸了起来。
  
  告别老两口,石语回到37号,坐在大厅里,慢慢回想着这几天的见闻,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第一天晚上,小刮刀失踪。
  
  第二天,小刮刀死。
  
  当天夜里,小同出现在月塘小镇,报告了小刮刀的死讯,出示了一张几天前竹叶出现在唐公馆外的照片(旁证是刚才老爷叔妻子的叙述),怂恿石语插手此事,并留下一张竹叶早年的照片。
  
  天亮前,钱剥皮来电,告知《时尚圣经》约稿,题材就是开在唐公馆的餐厅“公馆人家”。
  
  先是小同,紧接着是《时尚圣经》,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非要把石语推进这个漩涡里。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小刮刀已死的厨工阿林声称在37号的三层楼见到小刮刀并与之交谈。
  
  第四天下午,石语来到唐公馆,和王老板敲定摄影的事,又听王老板叙述了李家和厨师老关等人在37号的怪异经历。
  
  晚上,他在咪咪陪同下探查小平房,发现了小同留下的照片在小平房出现过。
  
  紧接着,石语离开唐公馆,在废墟附近的遭遇离奇而诡异,且极为恐怖,而老爷叔当时亲眼目睹竹叶在附近现身。
  
  夜间,石语似看到两张像是唐大卫和竹叶的脸相继出现在公寓的窗外。他发现竹叶旧照的出现每次都伴随着死亡,而现在照片辗转落到自己手中,另外想起竹叶的照片还有另一个拥有者唐若琴。
  
  今天即第五天,老爷叔叙述几十年前唐家的异闻、变故,姨太太曼卿之死及其后的灵异传说,最重要的,是证实了最近竹叶在唐公馆周围出没。
  
  对了,今天还有咪咪,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和照片上的痕迹有关。

  石语立刻又拿出照片仔细察看。照片上的痕迹其实是几个清楚或模糊的手指印,棕色,以石语的眼光,马上看出是新印上去的。就是这张照片让石语联想到它似乎二十多年来伴随了几次离奇的死亡事件。然而,这张照片真是出现在濒死的小刮刀身边吗?若这点被否定,那么他的联想就站不住脚了。严格说来,现在最多只能认定照片和临死的小刮刀都出现在同一现场,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照片和小刮刀出现在同一个时间。照片可以是在小刮刀死前在小平房的桌上放过,也可能是在他死后出现,只是桌子上尘土中的压痕表明,时间不会太早,应该是最近的事。但不管怎么说,竹叶的照片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儿,必定是有原因的。从逻辑上来说,如果能证明那几个指纹属于小刮刀,就可以肯定照片和他的死亡有关;若不是他的指纹,却不能否定这中间的关联。
  
  是他的指纹怎么办?石语认为那就应该多操心自己的生死,应该警告一下拥有同一张照片的唐若琴——但愿她早就把照片弄丢了。其他的,
  
  最简单的莫过于找到小刮刀的指纹比对一下。这个念头在石语地脑中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已不能有条理地去分析其他现象。但是本来这就是最现实的途径,总比去寻找那些虚幻的线索强吧。可是从哪儿着手去找?石语想,除非是有阿林那样的遭遇。但旋即又发现自己已经在胡思乱想了,鬼魂有指纹吗?小刮刀生前当然在37号留下无数指纹,可怎么去采集?求助于公安部门?那会像小同说的,人家肯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尤其是你还搬出一堆灵异传说,告诉人家亡灵重返人间,死人们都跑到37号来了。死人——对了,死人也有指纹。只是小刮刀死了好几天,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两天应该已经火化了。
  
  石语大伤脑筋,但已然陷进去了,就必须想办法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同风车作战固然可笑,但毕竟面对的是现实世界的物体;自己呢,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东西,若说是超自然的,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挣扎着从内心深处不愿承认。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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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穿一身旧的卡中山装的老爷叔躺在一张陈旧的躺椅上,旁边方凳上是茶杯和一包“大前门”香烟。一只菜篮放在地上,靠着一张颜色已经变得棕红的小竹椅,椅子脚的开裂处用麻线缠着。石语相信自己认识那张旧竹椅,也认出老爷叔正是昨晚上在隔壁废弃的弄堂里说他“有毛病”的那个老头。几十年过去,老爷叔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面容苍老而干瘦,只有一双老眼虽然混浊昏花却仍不失狡黠。老爷叔手中捧着一台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半导体,上面用橡皮膏贴了几道,一根耳机线垂在他耳朵下方。

  石语立即上前打招呼:“老爷叔,早!”
  
  老爷叔乜斜着眼睛打量着石语:“你是谁?”
  
  “我是楼上阿龙的同学,小时候经常来玩。”
  
  “阿龙一家老早搬出去了。”老爷叔冷淡地说。
  
  “你不记得我了?我姓石,住在德兴坊的,那时听你讲过马永贞的故事……”
  
  马永贞当然记得——老爷叔心想这是自己仅有的几个保留节目之一——你我就不记得了。
  
  石语似乎没注意老爷叔的态度,拿出一包“三五”香烟,打开盒盖,熟练地在盒底一弹,便有一支烟跳出一截。他将烟递过去,老爷叔对他望望,终于没能抵御住“三五”的诱惑,伸手抽出那支烟。
  
  石语自己叼上一支,掏出打火机先给老爷叔点上,然后再点着自己那支。
  
  老爷叔认为既然有得“三五”牌可以呼呼,便记得你又何妨。于是取出塞在耳中的耳机,在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后开言道:“哦,马永贞……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你们一帮小鬼——”
  
  石语暗笑。哪里来的一帮小鬼?以阿龙的人缘,也就是自己会上他的门。不管怎么样,跟老头搭上话了。他假装也在抽烟,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是往外吹气,偶尔吸进一口,在口腔里转过一圈,便夸张地吐将出来。香烟对石语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道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吸烟等于自戕,这是石语的养身之道且坚持多年,自觉行之有效。
  
  “老太婆,泡杯茶!”老爷叔对着门里招呼,然后回过头来指着小竹椅:“坐,坐。你现在在啥地方工作?”
  
  “我在照相馆做,这两天给37号拍照。”石语尽量简单地挑老爷叔们能理解的话说。
  
  “37号?”老爷叔鼻子里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两条烟柱随之而出:“你怎么也来轧闹猛?”
  
  石语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37号有啥闹猛?我只管拍照,其它事情和我不搭界。”
  
  说着他就转移了话题,从老爷叔当年的马永贞故事到他目前的健康状况,还打听了楼上阿龙乔迁的日子,就是不提37号。然后看看手表,好像很忙的样子。
  
  “你多坐一歇,老太婆茶还没泡出来。”看到石语似乎对37号有什么“闹猛”之处毫不理会,老爷叔有点沉不住气:“你在37号没听到啥新闻?”
  
  “有啥新闻?就是王老板开了一家餐厅,生意蛮好。”
  
  “这几个月37号出了那么多事,你不晓得?真是的。多少年来,37号一向‘不干净’,你小时候没听阿龙讲过?”
  
  “陈年八股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再说,唐家的事情——37号那家人是姓唐吧——外人谁弄得清楚?”石语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就清楚!”老爷叔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伸手拍拍石语的腿,又拍拍自己胸脯:“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年,看唐家造起房子,看着唐德鸿——就是唐老头——怎么发财,怎么吃官司,最后跳苏州河。唐家狗皮倒灶的那些事,我件件晓得。”
  
  看石语似信非信的样子,老爷叔觉得一定要让他听听唐家的陈年旧事。最近37号又出新闻,是荣福里的头等大事,老爷叔正喉咙发痒,要找听众诉说那一肚子往事,无奈那些老话荣福里老人都知道,年轻人可以听家里的老人说,老爷叔还真无处可卖弄。今朝从37号出来一个外人,送上门来的,老爷叔岂能轻易放过?更何况这人口袋里装着的“三五”牌,老爷叔正在品尝,味道不要太好!
  
  这时老爷叔的妻子端着茶出来,放在方凳上,石语谢过。
  
  老爷叔指着石语说:“这是楼上阿龙的同学,叫……”
  
  “石语。”
  
  “记得记得,那时你来帮阿龙补功课。阿龙这只留级坯,后来考得蛮好,他爷娘开心得来……”老太太记性比老爷叔好多了。
  
  老爷叔高兴了:“看见吧,老太婆还记得你!不要走,吃杯茶再说。”
  
  随着石语无奈地靠上竹椅背,老爷叔看到了第二支“三五”牌的希望。
  
  “前几天37号死了一个卖鱼的,你听说了吗?”
  
  “知道,他是我同学,一道插过队。”
  
  老爷叔有点扫兴。不过这个新信息别人不知道,他可以跟邻居们吹一下:37号请的照相馆师傅,是卖鱼的死鬼的同学。
  
  “37号这种怪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几十年前,就……”老爷叔几乎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
  
  在老爷叔口中,37号唐公馆似乎是个鬼影憧憧的地方,总之从开始造房子起,此地就开始不太平。
  
  唐老头唐德鸿实际上是和他老爹唐老太爷及兄弟唐德鹄一道造的37号。当年唐老太爷就是开营造行的,只是规模一向不大,到唐德鸿出道后,年轻人头子活络,业务迅速扩大,从邻省做到了上海,弄起了德鸿记营造公司。终于,到了为自己营造一所公馆的时候了。要说唐德鸿这人,的确精刮得不得了,他在一条普通弄堂里造如此规模的宅邸,交的地界税要远低于在街面上造的。
  
  造房前,唐家请风水先生来看过风水,据说来一个摇头,来两个三个接着摇头。结果在奠基前,唐家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位高人,神神秘秘装神弄鬼了几天,似乎是有了镇邪祟的高招,房子终于开始动工了。
  
  老爷叔看了看手中的烟蒂,停止了叙述。
  
  石语见状迅速打开烟盒:“老爷叔,来,接一支。”
  
  老爷叔用手中的烟蒂点燃了第二支“三五”,然后把烟蒂扔到地上伸脚碾碎。
  
  “三五牌,从前有种听装的,也是黄颜色,只是盖头是蓝莹莹的……”老爷叔在表示他当年也是吃“三五”的档次后,又把话题转回37号。
  
  房子造到一半,一天不知怎么摔死了一名泥水匠。实际上唐家的房子不算高,要摔死人还真不容易。立刻就有风言风语出来,都说37号的工程撞了邪了。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工程停了下来,工匠全部遣散。但是,37号似乎还在施工,尤其是晚上,房子里总有灯火明灭不定,还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传出,至天明方才停歇。于是,有说是摔死的工人来寻替身的,有说是他来讨羹饭的。
  
  “那个时候,弄堂里的人,晚上都不敢从37号边上路过,像我们家这种隔壁邻舍,想躲都躲不过。”老爷叔感慨地停下话,从香烟过滤嘴里抽出一点纤维,熟练地放在烟头上,噘起嘴轻轻吹着气,然后满意地看着纤维冒了一缕青烟,随即化作灰烬。
  
  石语听起来,好像老爷叔是在说七千里地以外的雕花楼,似乎到处都会有这类传说,又似乎自己命中注定要被这类事件缠身,难以解脱。
  

  老爷叔接着往下说。
  
  最后是唐家请和尚道士们大大做了一场法事。这边是木鱼和铃杵齐鸣,和尚发牒请佛;那厢见符篆与咒语共出,道士踏罡步斗。37号香烟缭绕,锡箔冥币烧了一堆,方才不见夜间的动静,而接班的工匠们也进了工地。
  
  也有说是唐家人故弄玄虚的,借摔死人的机会将第一帮工匠遣散后自己家人带几个亲信偷偷施工,不知搞些什么隐秘勾当,所谓闹鬼和做法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唐家的事,谁弄得清?”老爷叔说得兴起,早忘了先前他自己拍胸脯说唐家的事他最清楚的话了。
  
  终于37号唐公馆竣工,大吹大擂,大宴宾客,着实热闹了几天。
  
  长话短说。后来唐家生意兴隆,唐老二一直在外地拓展业务,很少回唐公馆住;唐老太爷享了一些年清福,寿终正寝;唐德鸿从唐大少爷熬成了唐老爷,尔后成了唐老头。
  
  唐德鸿事业成就以后,就开始出花头了,他以唐家一脉单传,子息不旺为由,娶了一房姨太太进门。照老爷叔的观点,唐家倒霉就从讨进这位姨太太开始。
  
  “你晓得唐德鸿的姨太太是啥角色?”
  
  老爷叔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两眼盯着石语。不等回答,他又摆出个姿势,右臂在胸前作怀抱状,鸡爪般的左手扬起,像轻轻捏着什么:“她本来是在‘仙乐斯’里‘蓬嚓嚓’的。”
  
  “舞女?”石语知道,“仙乐斯”是旧上海著名舞厅之一。
  
  “舞女。不过她当然不是啥头牌、红舞女的档次,有时候也要摆摆‘测字摊’的。‘测字摊’你懂吗?没有多少生意的舞女坐在那里,像摆摊头一样。还好曼卿——这是她在‘仙乐斯’用的名字——有唐德鸿经常帮衬。唐德鸿门槛多精?捧红舞女开销吓煞人,别的不说,坐起台来,白兰地、Dry Gin啪啪开几瓶,洋钱‘麦克麦克’出去,这种瘟生只有一帮小开去做,靠爷娘的钞票扎台型,用起来一点也不肉痛。唐德鸿精刮得不得了的角色,讲得好听点,钞票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讲难听的铜钿就是他挖空心思抢来的,自然不会去当这种猪头三。”
  
  老爷叔说到这里,探头看看门里边,没见到老太婆的身影,便转过脸压低声音对石语说:“不瞒你讲,我也在她身上用掉过几张舞票。这种地方档次高了一点,进门就要几块银洋钱……”
  
  石语不禁对老爷叔刮目相看,看来他也是属于老克勒一类。本来也是,这里的两条弄堂,从前住得起的都是“先生”以上的档次。印象中好像老爷叔从来没有当过写字间先生或者做过什么生意,大约也是靠父兄的牌头过了几年好日子。
  
  果然,老爷叔抬头看看房子,感慨地说:“从前我家里也风光过的,我老爹‘顶’下来这幢房子,用掉十根条子呢,都是大黄鱼。”
  
  石语知道,“大黄鱼”是指十两一根的金条。现在,杂物堆里照片上那个带着风尘气的女子是谁,石语已经基本上明白了。
  
  “唐德鸿建筑材料买便宜货,造房子偷工减料已经习惯了,当然自己的房子除外。这次讨曼卿做小老婆也是捡便宜货,没想到做了笔蚀本生意。这种舞女做梦也想给老板们做小,只是没几个如愿的。就是红舞女,头牌,嫁名门小开,嫁大亨,也只好做做姨太太。本来大家想曼卿差不多是落脚货了,进唐公馆当姨太太还不像中了头彩一样,有啥‘标劲’好摆的?谁料得到曼卿进门没几天就开始作天作地,头一桩是在做衣裳上头发作。”
  
  老爷叔端起茶杯吃一口茶,清了清喉咙。石语又递上一支香烟,这次老爷叔把它夹在了右耳上。
  
  “唐德鸿想拍新姨太马屁,过门后带她去‘朋街’做了一批衣裳,结果马屁拍到马脚上。照理说‘朋街’名气算是响的,开始她也蛮开心,谁知道后来看到唐家少奶奶到静安寺路Green House去做衣裳,立时就对唐德鸿‘上腔’,吵得天翻地覆。曼卿啥辰光穿过这种上档子的货色?只是做舞女的,好货见识过不少——当然是人家身上的。”

  老爷叔停下,示意妻子给两人的茶杯里添上水。老太太放下个小凳子开始拣菜。
   
  “唐德鸿的儿子唐泽元年纪和曼卿差不多,凭空给他添个小娘,再加上曼卿一进门就‘上腔’,借的因头还是泽元老婆做衣裳——本来这是和她浑身不搭界的事情,你讲胸闷吧?当时泽元太太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又是圣玛利亚毕业的,和舞女姨娘寻相骂还觉得自己跌身份,干脆避避开。泽元本来脾气蛮好,这次也火大了,他不和姨娘吵,跑到老爹老娘面前去发脾气。
  
  “唐家说起来是大户人家,到底发达没多少年,规矩也不大,这种时候就更加没啥规矩好讲了。大太太心痛儿子,再加本来就对唐德鸿讨小老婆一肚皮气,立时借题发挥,说她自己也只在‘朋街’做做出客衣裳,曼卿有啥好作的?做儿媳妇的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带来的嫁妆铜钱也好,自己的私房钱也好,在啥地方做衣裳和曼卿搭界吗?
  “曼卿是什么角色?她觉得大太太说别人‘好人家出身’是话里带骨头,暗指自己出身低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场气得双脚跳,寻死觅活。
   
  “大太太又骂唐德鸿老不正经,娶进门一个扫帚星。唐德鸿是两头受气,精明一世的人,对两个老婆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家下人也是势利眼,辨得出哪边势力大,原先肚皮里就对舞女姨太太看不起,现在看见主人家的态度,更是对姨太太轻慢起来,私下里还拿曼卿不上台面的举止当笑话谈,走出37号就对隔壁邻舍讲,巴不得全上海的人都晓得。唐家佣人里金嫂算是个角色,从她爷娘开始就在唐家做,一直到今天她还在37号,唐家从香港给她寄钞票。实际上金嫂从前就等于是唐家的管家,太太面前得宠得不得了,权力不小。她也会看山水,一向照大太太意思行事,晓得应该巴结谁,怠慢谁。唐家亲戚朋友不少,对哪家热络,对哪家冷淡,她最拎得清,所以一班穷亲眷也要看她脸色。
   
  “曼卿这人就有点拎不清,也算是小人得志吧,进了唐公馆就当自己是主人了,只要唐德鸿宠她就可以作天作地。不过金嫂她们不买帐,从来不真正拿她当主人家待,在背后金嫂对曼卿的称呼是‘仙乐斯的’。明里暗里,曼卿经常被金嫂一帮弄得没有落场势——当然背后是大太太撑腰。”
   
  石语不失时机地给老爷叔点燃第四根香烟,好像没看到他耳朵上还夹着一支。老爷叔讲得有点吃力,便一口烟一口茶,稍稍休息片刻。

  石语能想象得出曼卿在唐家的处境。这个货腰女郎出身的姨太太,嫁进唐公馆后竭力想争得自己的地位,维护自己的面子,却以最没道理的方式挑选了一个最不合式的理由发难,反而令自己的处境越发艰难,而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该怪她咎由自取。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她的教养,还有一向所处的环境,她还能用什么方式来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呢?
  
  他仿佛看到照片上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穿一袭花色艳丽的旗袍,鞋跟细而长的皮鞋上夸张地缀着水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缕淡淡的青烟升起在她指缝间的香烟上,高高的颧骨上方那一对眼睛中,流露出的是风尘、市井和戾气。
  
  老爷叔说出的是一个老式大户人家钩心斗角的故事,姨太太受大太太气,受下人气,纷争不断,老爷在中间受夹板气,于是把心思都放在外面生意上,对家事就假痴假呆。
  
  姨太太曼卿盼望给唐家生一个儿子,这样她的地位可以大幅度提高,不料最后生了一个女儿,对她的处境没有什么帮助。解放后,实行一夫一妻制,姨太太的存在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大太太自然是新政策的衷心拥护者,借这个由头,更是冷言冷语不断。终于有一天出了大事。先是唐德鸿出了事,做生意一向不规矩的他马失前蹄,被捉将进去。没有了这个缓冲地带,公馆冲突里的姨太太全无招架之力,在一次大闹之后,曼卿又遭到了金嫂们的简慢,于是使出最后一招——上吊。

  不知是时间没有卡准,还是在曼卿多次扬言上吊之后出现的“狼来了”效应,公馆里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总之是弄假成真。在那个阴雨的黄昏,姨太太曼卿被人发现高高悬在三楼唐德鸿的卧室内,慢慢地在天花板下旋转,微微露着牙齿,脸上是一种古怪的笑容。第一个面对这个笑容的正是金嫂,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后,她昏倒在曼卿悬空的脚下。当人们蜂拥而至时,看到的是高挂的死者仍在转动,地上金嫂的脸比绷直的绳索下那张脸还要惨白。一时没有人敢上前,因为死者突出的眼睛虽然已经全无生气,却好似随着身子缓慢的转动在轮流扫视着每一个人。当时,胆小的人都吓得嚎啕大哭。
  
  传说曼卿在上楼投环前,用怨毒的目光一个个将眼前的仇敌扫了一遍,从牙齿缝里挤出的话语是:“我就是做了鬼,也会回来寻你们的。”语音凄厉,而当时大太太的反应是打了个呵欠,金嫂则是轻蔑地把嘴扭曲了一下。
  
  后来,在黄昏的阴影里,当姨太太曼卿以死人的眼神俯视着脚下唐公馆的一干人等时,人们马上想起了她生前最后的那句话,都觉得脚下一股寒意升起,慢慢向脊背扩展。此时的大太太已经浑身颤抖,紧紧抓住身边一名女仆的手腕不放。第二天女仆检视自己的手腕,看见上下有五道青紫的痕迹。
  
  荣福里流传的说法是,在当天晚上的阴雨中,唐公馆无人入眠。曼卿的尸体是派出所来人解下的,当晚就停放在三楼。没有人敢上去。大太太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金嫂睡在一间房里,出诊的医生走后,所有的男女下人分别在房内外陪护。他们赌咒发誓,当夜深人静时,听到了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一步一步向下,停住,又一步一步往上,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在另一处响起。
   
  那是五十年代第一次传出37号闹鬼的新闻。
  
  因为姨太太的死,唐家大太太又恢复了唐太太的称呼,但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并不因此而高兴。
  
  据说姨太太曼卿的鬼魂一直在37号内游荡。唐太太午夜梦回,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白影站在床前,微微露着牙齿,带着一副古怪的笑容。是否真有其事,只有太太自己清楚。但是有一个37号佣人们众口一词肯定的情节,那就是曼卿死后,太太就让一个年轻的女仆夜里在她房里搭床睡觉,夜里醒来,她不敢睁眼,必定要先将女仆叫醒,确认没有什么异样才将眼睁开。甚至起夜,也要女仆陪在卫生间里。这个措施一直持续到唐德鸿被释放回家。那些天,陪伴太太的女仆是否见过什么异样的东西,或者听到过什么动静,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金嫂,这场惊吓的后果持续了多年。似乎在37号,金嫂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感到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夜间如此,连没有阳光的白天也如此。金嫂不敢在晚上接近窗户,因为她会看到窗外有一个惨白露齿的古怪笑容;她不敢在晚上照镜子,因为镜子里可能出现另一张脸;甚至晚上睡觉不敢将头、手露在被子外,她怕在半夜里,有一只冰凉的不属于人间的手会搭在自己的手上,更可怕的,是伸到自己的头颈上。公馆里的人,会随时听到金嫂发出非人的尖叫,看到她颤抖的手指指点着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颤声呜咽着:“她……她在那里……”。她甚至会自己掐住喉咙,挣扎,惨叫,透不过气来。有时她独自对天喃喃自语,据听到的人说,那是在哀求曼卿的冤魂不要缠住她,不要向她索命。一段时间里,她放弃了有着铜床和打蜡地板的卧室,宁可和干粗活的张妈挤在斗室里睡觉,直到她被男人老金带回家乡调养。
  
  公馆里的佣人私下说,太太、金嫂那是得到了报应,姨太太曼卿就是她们逼死的,冤魂不找她们找谁?何况曼卿死前有言在先,死后是要寻她们算帐的。佣人们在说这些话时,似乎都忘记了他们往日曾和金嫂一起在背后取笑曼卿,甚至当面怠慢她,让她下不来台。
  
  唐家唯一在家的男子唐泽元,则是曼卿死的当天就携太太去了丈人家,一应后事都让两个男佣人去办,他偶尔回来一趟,大部分时间用电话遥控指挥。
  
  那时的37号,三层楼没人敢住。幸亏公馆里房子多,唐家二老爷唐德鹄全家都在香港,倒也不愁没地方可睡。但照公馆里传出来的说法,不干净的地方并不限于三层楼,在公馆任何一处都感到阴气逼人,都可能有死去的姨太太的面容隐现,每当听到楼梯吱嘎作响,就会有人心惊胆颤地小声说,是不是“那个东西”又出来了……
  
  唐家的下人数目是在那段时间开始减少的,一般的说法是唐德鸿吃官司,家里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因此要紧缩开支,但老爷叔却认为是曼卿的死弄得公馆上下人心惶惶,胆子小一点的情愿这份工钱不赚了,趁早滑脚离开,免得触霉头。
  
  在弄堂里,向来会有一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一干闲人吃饱了没事可干,一旦哪家有人遭横死,便会有人舌头根发痒,什么故事都编出来了。石语对那类市井传说太熟悉,事隔多年再听到,若是一周前,他会笑得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但是现在,他只是低头思忖着什么,然后抬起头来问:“那姨太太生的女儿呢?”
  
  “出事以后,曼卿娘家人自然来唐公馆大闹,她娘家这种档次的人会有啥腔调,你想也想得到。唐德鸿不在,没人应付得了,唐泽元小开一个,这种时候只会当缩头乌龟。后来唐家还是赔了不少钞票来摆平这桩事。那个女儿嘛,曼卿娘家人领回去了,唐家出生活费养着。本来大太太看见她就触气,人家要抱走,真是求之不得。后来唐德鸿出来也无话可说,毕竟吃这场官司是他自己惹的祸,家里天翻地覆,他好怪谁?回来说话也没底气,姨太太上吊,女儿被领走,都只好捏鼻子吃进。”
  
  当老爷叔另一只耳朵也夹上一支“三五”时,他说:“唐家碰到曼卿这个丧门星,霉运只是刚刚开始。”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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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当天边透出第一线曙光时,石语心中也忽然一亮,困扰他一夜的问题是——竹叶的照片!那张竹叶的头像出现的时机,似乎总是伴随着愁云惨雾,伴随着不幸。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雕花楼里唐大卫的遗物中,见到了那个银相框,里面就是这张照片。他的意识中,早已把那堆东西看作是一种象征,一个符号,它们就代表着死去的唐大卫。鬼使神差,他当时拿出来的两件东西,一件是竹叶的照片,另一件就是唐大卫的画像。他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唐大卫的遗物仿佛是有意识的,涌动着一种邪恶,又好像要诉说什么。
  
  接着,是十八年前竹叶的死。在竹叶死后一个多月,石语去探视小同时,和小同的哥哥大同交谈过。大同在捶胸顿足自责一番之后,说起他后来听说的一些事。
  
  竹叶的死是一早上山挑柴的蚱螂发现的。他先是发现了散落在山坡上的一些衣物,接着很诧异地看见了一张竹叶的照片掉在山崖上,马上觉得是竹叶出事了。当他捡起照片装进口袋后,看到了躺在崖下的竹叶。寨里人据此判断,竹叶是在和杨在明吵架后回娘家,抄近道走老塔山,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第二天夜里,蚱螂神秘死亡。
  
  石语心头大震。
  
  唐大卫是第一个,竹叶的照片出现在他的遗物中;竹叶是第二个,照片出现在她的死亡现场;蚱螂是第三个,他检到了那张照片。

  接着,是小刮刀。
  
  居然每一次死亡都和照片联系在一起!
  
  然后,前几天,那个雨夜,神秘的小同把小刮刀身边的那张照片留在石语房间里。
  
  石语是下一个?
  
  很可能。昨天晚上要不是——要不是什么?九字真言?太可笑了。石语想起在淡淡的檀香味里,那位老者对他说的话:“若以此来弑神役鬼,后果自负。”说完老头还挤眼一笑。不管九字真言是否真有什么“弑神役鬼”的功效,石语当时是学来玩的,只是后来在念的时候,渐渐觉得这能使自己集中意念,就把它作为身心调节的又一法门了。
  
  然而,虽说真相还是如在云里雾里,并未明朗,但石语已隐隐感到,竹叶之死决不寻常,其中必有隐情。否则,照片的前几次出现可以说是巧合,但在小刮刀和自己身边的出现绝对是有意为之。
  
  石语用手支着额头,种种往事在心头涌现。
  
  他不用拿出照片,照片上的所有细节他都了然于胸。
  
  那也许就是他的初恋,也是竹叶的初恋,尽管一切还没有开头就已经结束。照那样说来,竹叶的第一个恋人也许并不能算是唐大卫。
  
  石语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红酒中闻到那仿佛来自天边的芬芳了。
  
  河滩边上有一片不大却茂密的芭蕉林,林子边上是一道陡坡,种着成片的竹子。叶子密而细碎的是凤尾竹,竹节多多;粗大挺拔的是龙竹,直直地指向天空。晴朗的下午,那些蕉叶竹叶便把阳光撕碎,斑斑驳驳洒了一地。高原的阳光强烈却不炽热,走进树荫,会感到一阵清凉轻轻拂过,此时就算有几分燥热,片时即可消去。哪天石语不想出工,就会来到蕉林里躺下,望着头上的蕉叶。阳光透过的那片,是一抹透明的绿色,令人有投入进去的冲动;几片交叠一处的蕉叶,绿得深沉,忧郁,看着,便会生出一丝淡淡的愁绪。
  
  林中一片静谧,惟有时时在蕉叶深处传出的鸟鸣,间或也有鸟儿的振翅声在哪里响起,抬眼望去,却寻觅不到踪迹。偶尔眼前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飞过,便是一番意外的惊喜。
  
  石语可以在这里躺很久,懒懒地不愿意起身。他只是躺着听鸟儿地啼鸣,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常常就这样进入梦乡。他喜欢这里,这片芭蕉林总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宁静。
  
  隔着河是寨子里的菜地,竹叶就在那里干活。有时看到石语进了芭蕉林,她也会抽个空过河来找他玩。旱季里,虽然河滩宽阔,这条河流却只是从沙砾上淌过的一股涓涓细流,一步可以跨过,即使踩进去,水深也不过刚没脚面。
  
  大概芒果寨一带方圆十里内的男孩都会因为得到竹叶的青睐而感到受宠若惊,因此当笑语嫣然的竹叶出现在芭蕉林里时,石语立刻把幽林鸟语之类的白日梦抛到九霄云外。
  
  竹叶多半会缠着石语唱歌给她听。和别的知青一样,石语唱《喀秋莎》,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敖包相会》,还有《宝贝》、《哎哟妈妈》什么的。这些歌,知青们唱了好几年,但对刚来芒果寨不久的竹叶来说,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完全是种全新的体验。于是,石语从竹叶清澈的眼睛里读到了仰慕,心中不免得意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如同就在昨天,芭蕉林外,河岸被雨季的洪水冲刷得峻峭陡直,他和竹叶并肩坐在芭蕉树下,腿悬在河岸边。对着开阔的河滩,还有对岸的水田、甘蔗林和山丘,他一句一句教竹叶唱歌。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云雾在荡漾。
   微风轻轻吹来,
   掀起一片麦浪。
   在可爱的故乡,
   在草原的小丘旁,
   你同从前一样,
   时刻怀念着我。
   你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地盼望,
   盼望远方的友人
   寄来珍贵信息……”
  
  那时,仿佛从天边飘来的淡淡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至今石语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香气。天空蓝得无法形容,没有一丝云彩。小河静静流淌,闪烁着鳞鳞波光。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阳光灿烂的岁月,这一刻的芳香、歌声、蓝天就被珍藏在石语的内心深处。

  石语当时只是朦胧地觉得竹叶喜欢和自己接近,他也喜欢和竹叶在一起的感觉。
  
  云南的天黑得晚,天黑前后的那段时间,就是寨子里男女青年幽会的大好时光。但是,石语记得自己和竹叶从来没有约会过,也从来没有向对方表示过什么,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有时是一个眼神,有时是一个笑容,好像许多想说的话就在里边了。晚上,他们会有意无意地走到一块儿。竹叶有时从家里带来两个糯苞谷,或者带来一个在菜地伙房里放熟的木瓜;石语呢,也许拿上几个芭蕉,也许是一把家中寄来的太妃糖。两个人,常常还有别的年轻人,在一起聊天、唱歌、欢笑。往往是蓦然举首,见月上竹梢,方才知道时间已经很晚,意犹未尽的他们只得分手。当石语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总是充满愉悦,又开始期待明天的聚首……
  
  多年以后,石语经历了两场恋爱,终于娶了现在的妻子,回想往事,他自然已经明白那就是相恋时的心情,然而又是那么朦胧,却又有几分清新,应该算是初恋吧?以后他再也没有过那种纯真的感觉了。
  
  竹叶那张回眸一笑的照片,是石语亲手拍的,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一个难得的休息天,大同离开芒果寨当兵前夕,大家决定找几处景色怡人的地方照相留念。当然,石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带上竹叶。竹叶是永远受欢迎的,谁都没想到石语有什么“私心杂念”。在滇西群山怀抱之中的芒果寨一带,照相是件大事,即便是这些知识青年,对这难得的机会也是很在意的。大家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尤其是几个上海知青,和平时相比,仿佛换了个人。但是,当随意穿着一件浅蓝衬衣的竹叶出现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竹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清纯韵味,竟然令那几个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自惭形秽,暗自感慨。
  
  竹叶的那张照片是在粮仓边拍的。当竹叶兴奋地笑着站到相机前时,石语似乎是不经意地将照相机从大同手中拿走。
  
  石语记得那是大同带来的日本雅西卡120照相机,双镜头反光,带测光功能。
  
  竹叶右边是一片幽暗的竹林,背后是仓库的白色墙壁,她很自然地迎着阳光站着。石语却站到她左侧,伸出手在自己手背上测了下光,调整好光圈、速度和焦距,然后叫了竹叶一声。就在竹叶把脸转向他时,他按下了快门。
  
  当天夜里,胶卷冲了出来。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石语的小屋里。石语把煤油灯拧暗当安全灯,将手电筒用来曝光,印出了前一天拍的照片。当石语把竹叶那张照片从定影液中夹出,拧亮煤油灯观看时,身边的大同发出一声惊叹:“真漂亮!”
  
  大同的意思是,照片拍得漂亮,人也漂亮。
  
  照片上,竹叶回眸一笑,明亮的阳光在她飞扬的短发和脸庞边,以及线条柔美的胸脯上勾勒出了轮廓光,白墙的反光正好照亮了她的脸部,背景却是深色的竹林。
  
  石语很高兴地看到了自己作品的成功,这张侧逆光下拍的照片,从高亮部位到暗部,层次丰富,而竹叶笑靥如花的神态也自然得恰到好处。这以后,他越发信奉摄影师要对自己的拍摄对象有所了解,才能拍好照片的理论。美中不足的是120相片的正方形画面。
  
  第二天白天,石语把底片和两张印出来的照片交给竹叶时,说了一句,这张照片剪裁一下放大,那就更好了。
  
  是的,石语最后在唐大卫的遗物中发现的那张照片,以及现在他自己身边的这张,都是经过仔细剪裁放大的。从上面照相馆的标志来看,应该是唐大卫寄到上海完成的。
  
  石语走到卫生间,从揉皱的外衣里拿出那张照片,放在茶几上。即使以他如今的职业摄影师眼光来看,这照片也不失为一张不错的业余作品。然而,它如今竟然会代表着不祥,代表着一种凶兆,这是石语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眼前的这张青春靓丽的脸孔,竟然和十八年前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张焦黑狰狞的脸同属一个人,那更让石语难以接受。
  
  今天再回想起年轻时和竹叶的那段往事,石语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确实,他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那是一个有着很好月色的夜晚,附近农场放电影,石语和竹叶都去看了。第一场是《列宁在十月》,他们都看过好几遍;第二部是《地道战》,他们更是看过无数遍。在第一场放完后,两人决定回寨子去。
  
  走在月光下,两人很少说话,只是默默感受着周围的宁静。看着身边的女孩,石语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他忽然觉得今晚上会发生些什么。远处山上传来声声长嗥,竹叶轻声惊呼,抓住了石语的胳膊。石语说:“那是野狼,这里老乡叫它老灰。远得很,不用怕。”但是竹叶仍抓着他不放手。石语被她抓得有点疼,于是就笑话她的胆小。竹叶听了却更是狠狠地捏住石语的胳膊。
  
  竹叶的性格中有股狠劲,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这让石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为什么不安,年轻的他没有多想过。后来他听说了竹叶出嫁后对她丈夫杨在明的种种举动,并不感到意外,对竹叶的性格,他多少有些了解。
  
  石语当下只好忍着,继续和竹叶走在公路上。当走到雕花楼所在的山坡前,两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
  
  雕花楼的窗户中,有灯光在闪烁。有关雕花楼的种种可怕的传说,都是以夜色中明灭不定的灯火开始的。
  
  竹叶浑身一颤,惊呼着扑到石语怀中,紧紧抱住他。这一瞬间,石语把雕花楼的灯光全然抛在脑后,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怀中的竹叶。
  
  和寨子里的少男少女交往的方式不同,他们两人从来就没有过有意识的亲昵接触,别说拥抱亲吻,连拉拉手都不曾有过。这一次竹叶的突然举动,虽然是因受惊吓而起,却让石语一时不知所措。
  
  不知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石语觉得怀中的竹叶也起了变化,身子从一开始因受惊而僵硬到逐渐变得柔软、温热。石语还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在在竹叶的背上。
  
  把石语从温柔乡中唤醒的是一声咳嗽。两人闪电般的迅疾分开。
  
  七八步外站着一个人,山坡上还有几个人影在往下走,可以看到他们手中晃动的手电光。
  
  “是石语吗?”
  
  石语马上听出来说话的是大队革委会杨主任,也就是后来的公社杨副主任,杨在明的父亲。石语有些尴尬,马上说,见到雕花楼的灯火,竹叶受了惊吓。
  
  杨主任有些不悦地说:“那是我们在开会。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还相信这些瞎话?”
  
  那个夜晚就那么结束了,石语、竹叶跟杨主任一起下了公路过河回到芒果寨,一路无话。石语想不到的是,他和竹叶之间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关系如同一条抛物线,在这一晚达到的最高点上迅速下落。
  
  当天晚上,杨主任就在石语住处跟他进行了一场谈话,从知青的前途谈起,说到竹叶的家庭情况。石语听出他话里有话,便不安地说:“其实我和她之间一点事都没有,最普通的关系……”
  
  杨主任盯着石语看了一阵,方才说:“没什么最好。你好好把握自己,不要影响到前途。小石,我是真心为你着想,就是不谈竹叶的出身,你将来总要参加工作,或者去上学,在农村有一个对象就麻烦了,这种问题很难处理的。你太年轻,有的问题要考虑周全。”
  
  当时的石语很感激杨主任的苦口婆心,只是几年以后,他听说竹叶终于嫁给了杨主任的儿子,再回想这番谈话,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第二天下午,生产队通知他去参加县里的一个水利工程。几个月后当他回到芒果寨时,竹叶已经和唐大卫好上了。这中间他见过竹叶一次,但竹叶没有见到他。就是那一次,他已经有了预感,唐大卫将取代自己的位置。但是谈得上“取代”吗?毕竟,他和竹叶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互相之间的好感只是朦朦胧胧的,虽然美好,却一直觉得不真切,要不是杨主任郑重其事地点出,石语会真正认真考虑和竹叶的关系吗?他自己也不敢肯定。没有开始就结束,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因此,当他听到唐大卫和竹叶的事后,也只在心中泛起一个小小的涟漪,略有些酸酸的、惆怅的感觉,仅此而已。再见到竹叶,两人间竟无任何尴尬,只是再也不复往日的亲密了。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坦然地拿唐大卫和竹叶开玩笑。
  
  照片,石语的思绪又回到那张照片上来,他现在的感受是但愿二十多年前他根本就没拍过这张不祥的照片。他凭什么被卷进这神秘而恐怖的事件中?他无论如何想不出原因。他只觉背后有一个可怖的阴影在操纵整个事件,但他却全然看不见,摸不着。
  
  还有谁有这张照片?石语苦苦回忆。对了,一个几乎忘怀的名字跳了出来:唐若琴。

  那也是芒果寨的一个上海女知青。石语还记得她是个孤儿,跟着外公外婆长大。若论长相,她眉眼也算长得不错,但却没有竹叶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大概是她身上的市民气比较明显吧。那天石语把几张照片交给竹叶时,她也在边上,一手拿着自己的照片。她当时对竹叶说:“拍得真好,你真好看!给我一张留作纪念怎么样?”
  
  不知怎么,石语听得她话里有股酸味。但竹叶却很高兴地递给她一张,哪个女孩不喜欢被人夸赞呢?
  
  其实唐若琴自己在同样的位置也拍了一张,只是神态绝对没有竹叶那样生动,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两人的气质高下立判。印出来后,听到大同称赞竹叶的那张,当下唐若琴表情就有些怪怪的。
  
  几年后,早已离开芒果寨去县城工作的她做了竹叶和杨在明之间的媒人。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那张照片会给她带来不幸吗?石语想。是不是和她联系一下,让她小心一些?
  
  石语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怎么和她说?就说那张照片会给她带来灾祸?唐若琴会怎么想,可想而知,多半是会觉得石语神经搭错了。不过要说不警告她一下,石语总觉得心中不安。
  
  
  天终于大亮了。清晨的阳光明媚清新,透过窗户洒满窗台,让石语感到昨夜的那一切恍然若梦,是那么的不真实。他推开窗户,清风拂面,立时心情便轻松了许多,窗外早起的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更令他渐渐恢复了精神。面对一个清爽的早晨,一切都好像又变得美好起来,充满希望。石语发现,夜间和早晨,人的情绪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今天要开始工作了,不但是在37号摄影,还有等待解开的唐公馆“幽灵”之谜。无论如何,石语要对付那个向他步步进逼的阴影,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
  
  石语来到唐公馆时,时间还早,只有几个当班的厨工在做准备。
  
  厨工小黑已经不提辞职的事了。经过前两天晚上的一场惊恐,他变得话特别多,唠唠叨叨逢人便讲那晚的遭遇,只是故事的内容已经一再更新,从听说阿林见鬼变成他自己见到小刮刀的鬼魂,最新版本是他本人和小刮刀的鬼魂搭讪。石语听了只有苦笑,思忖他们这些人说的话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厨工们说起杂物间里有几张掉在抽屉夹缝里的唐家旧照片,石语三言两语套出了那间房的位置,就借熟悉拍摄现场为名慢慢踱了开去,趁四下无人闪进杂物间。尽管他不管要拍多少张照片也不会拍到那间房,却还是拿出了今天专门带来的“米诺克斯”相机——世界著名的间谍相机,如今通常只是收藏者的玩物。
  
  这间房可能过去就是储藏室,现在堆了几件从别的屋里搬出的旧家具,还有一些餐馆或唐家的杂物,有一股呛人的尘土味。这些家具多半不是精品,但也有两三件很精致的,岁月和尘土都不能掩盖它们昔日曾经有过的光彩,只是都已经损坏严重了。石语很容易地就从一张破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了那些照片。
  
  一张是唐大卫和他父母一起照的。唐大卫即便在照相馆也是冷冷的样子,现在的说法叫“酷”。他父母衣着式样普通却剪裁得体,熨烫平整,把良好的教养摆在脸上。显然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六十年代,多半就是吓着厨师老关的那张。画面上还有一个女孩,应该是唐大卫的妹妹。
  
  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式样陈旧而考究的衣裳, 表情有点老派人物在镜头前的拘谨,八成是有名的唐公馆主人唐老头夫妇。
  
  但是另一张泛黄且破碎的照片主人公是谁?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发式是四十年代的,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细的,唇膏显然抹了不少,在黑白照片里,嘴唇就显得黑黑的——石语不知是该怪摄影师的无能还是相中人不怎么高明的浓妆艳抹。她眼神迷蒙,斜视着镜头,笑得有点过,不含蓄,更谈不上优雅,虽然面容算是比较漂亮的。那女人有种烟视媚行的味道,或者说带点风尘气,不管是打扮还是气质,和另几张照片上唐家女人格格不入。
  
  这会是谁?石语一时觉得这女人的神态或者面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种错觉,在这间老旧而满是尘土的房子里,在老旧家具堆砌的阴影中,面对着另一个年代人物的目光,这气氛就很怪异,很容易产生错觉。
  
  石语一边看着,一边在电灯下摆开照片,用他的微型照相机一一拍下,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照片就会派上用场呢。他庆幸自己在相机里装的是快片,否则在这种光线下就不好拍了。
  
  收起相机,石语现在想做的就是向附近的老住户了解有关37号的种种往事和传闻,以便从中找出解开一团乱麻的线索。在刚才和厨工的闲谈中,他听说了贴隔壁的老爷叔有一肚皮的唐公馆陈年旧事。
  
  老爷叔?石语当时就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同学阿龙。阿龙爱撒野,偷懒,考卷上屡屡红灯高挂,只有石语耐得住性子与他交往,当然是奉老师之命。
  
  阿龙楼下就是那位老爷叔的家。
  
  其实那座房子不属于荣福里,而是隔壁弄堂的。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往往是前后门分开在两条弄堂里,而居民常年进出最多的是后门,经常活动的地盘也是后门口。石语还记得那里从后门水斗里、排水沟里终年散发的潮湿气,永远混杂着洗衣皂的味道。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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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咪今天很兴奋,没想到遇到石语这么个人物。这个石语很有意思,说是摄影师,却好像对唐公馆神神鬼鬼的传说更感兴趣,居然和自己一起夜探小平房,还发现了桌上的痕迹是一张照片留下的。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照片现在竟在石语身上。
  
  这好像是福尔摩斯常玩的手法,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人物,神秘,故弄玄虚什么的。咪咪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如果说石语是福尔摩斯或者波洛,那自己怎么也算得上是华生医生、黑斯廷斯上尉那类角色。当然,这个老家伙也很有型,穿着件阿玛尼,时尚,到底是为《时尚圣经》工作的,不像老爸,整天穿那几件日本西装,人弄得一副板板六十四的腔调。
  
  战胜老爸也是今天的收获。石语走后,老爸用尽了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的手段,也没让自己屈服,终于住到唐公馆来了。这事把老爸气得发昏,那也没办法。
  
  咪咪的房间在三楼,和两个女孩住在一起。那两个女孩看咪咪住进来,非常高兴,原因吗,无非是人多胆子大。

  两个女孩一个叫小雅,一个叫真真,都是餐厅的服务员,二十来岁,都长得端正俏丽,气质也不错。咪咪发现,老爸的餐馆用人标准不低,尤其是门面上的,一点都不马虎、将就。
  
  年龄相仿的女孩很容易就混熟了,何况咪咪是典型的“人来疯”。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两人帮咪咪安置下来就下楼继续上班,同时叮嘱咪咪千万要锁上门。
  
  咪咪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按捺不住兴奋:终于住下了。“千万要锁上门!”方才小雅和真真两人说这句话时一脸神秘带恐慌的神态让咪咪觉得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今夜肯定很刺激。刚才和石语侦察小平房已经够刺激的了,下面该干嘛呢?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过住进来后该干些什么。这也不是第一回了,老爸老说她“脱头落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小雅和真真的床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她们床头没有长毛绒动物玩具,没有时尚有趣的卡通装饰品。
  
  两张床间的桌上有一盏台灯,几样大路货化妆品,两个相框里显然是她们家人的照片,都是穿着土土的衣服,带几分拘谨的笑容。她们都是知青子女,父母还在外地的哪个小城生活着,为了女儿的前途,把她们送回自己出生的这个大都会寻找机会。
  
   怪不得她们的上海话听上去不怎么地道,咪咪想。不过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上海滩上的小青年,上海话灵光的不要太少哦,大概比大熊猫还要少。
  
   房间不知有多年没有装修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墙壁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隐隐约约似乎布满了规则的印花。墙上有两盏同样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壁灯,当然不会有灯头。
  
   咪咪走到窗前,从这里俯瞰天井和大门。两排煤气灯式的路灯之外,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是那些已拆和待拆的老房子。外面开始起雾了,是上海深秋晚间特有的,薄薄的那种雾,贴着地面,低低慢慢地飘荡,弥漫,渐渐充塞了每一个角落。于是路灯的光晕变得朦胧起来,远处的那几盏 只能见到一团混沌的光影,冷冷的。出没灯下的身影也是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如在雾中飘浮。在咪咪想像中,那是些六十年前老公馆旧客的幽灵,如今旧地重游。她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在灯影中逡巡不前。那是哪家的闺秀,在等着自己的男友一同步入唐公馆吧?这个时候,公馆的大厅里,应该已是灯火辉煌,高朋满座……浮想联翩的咪咪忽然发现那个身影消失了。她去哪儿了?咪咪有点扫兴,离开窗户,坐到自己的床上。
  
   对面还空着一张床,那是老关事件后吓跑的某位小姐留下的。自己则占了昨天辞职的那一位的铺位。小雅她们为什么不走?她相信是老爸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听真真说,小刮刀死后,阿林吓昏,马上就弄得人心惶惶。王老板见状立刻召集全体员工训话。据真真绘声绘色地描述,王老板在痛斥谣言,要大家坚持唯物主义世界观后说:“……谁想辞职,马上提出,我现在就给你结帐!不过你们要拎清,凭你们的本事,在上海滩拿得到这里那么高的工钱吗?我话摆在这里,哪个能在别地方拿到同样的工钱,我把王字颠倒过来写!”
  
   据说这一下子就打消了大多数想走的人的念头。
  
   “倒不是怕他王字颠倒过来,想想这话是有道理。”小雅叹口气,“像我们这种‘知青回沪子女’,又能去什么地方?不要说这样水平的工资赚不到,住处也难找。到亲眷家去寄人篱下,看人家脸色?算了吧。”
  
   自己算是“回沪知青子女”吧?没想到几个字的位置换一下,人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可是像这种餐厅工作又能做几年,以后她们怎么办?这个城市确实五光十色,充满诱惑,似乎也到处是机会,但是像她们这样虽然有了一个上海户口,却在这里没有什么根基的人生存也是很艰辛的。咪咪觉得小雅她们真是过得挺不容易。难怪老爸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王”字颠倒过来算是什么字?咪咪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要是说老爸有幽默感,那好比说公鸡会下蛋,狗头上能长角,多半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现在咪咪有点后悔留下了,这里无聊得很,连电视都没有。算了,还是先睡觉。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留宿权利只是为了睡觉?明天到学校说给跟屁虫听,能笑掉他的大牙。那就不提呗,只讲跟石语当侦探的事……对了,见到石语怎么说?就说我在睡大觉?好没面子。
  
   咪咪不甘心地关了顶灯,只留下真真床头那盏节能台灯亮着,钻进了被窝。
  
   迷迷糊糊中,似听得门外不时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是公馆幽灵在游荡,还是下班的员工回宿舍?咪咪也懒得去弄明白,因为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咪咪突然从梦中醒来。
  
   床前有人。
  
   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咪咪刚睁开眼睛时的感觉。渐渐看得清楚起来,那像是一个老妪。身影背后惨白的台灯光,衬出几缕乱蓬蓬的白发散落在两肩,也勾勒出一袭白袍的轮廓。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刚醒来的咪咪脑子还有点发木,也不知道害怕,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人怎么进的门。
  
   老妪不答,只是死死盯着咪咪。咪咪看不到老妪的眼神,但是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目光中的怨毒。空气中有一股蜡烛油的味道。
  
  咪咪不知所措,只会反复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少顷,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始在房中响起。
  
  “老爷回来了,太太回来了,大卫也回来了……你不要阴魂不散,走吧。人死了就死了,不要再来作怪……”
  
  沙哑的语音带着难以形容的怨毒和阴沉,从老妪的牙齿缝里挤出来。
  
  夜深人静,面对此情此景,一向不知有“害怕”两字的咪咪也觉得毛骨悚然。听这意思,对方竟像是对着一个死人或者是冤魂说话。咪咪一时觉得糊涂了,到底谁是鬼?是那老太婆还是自己?或者自己仍在梦中?她掐了一下臂膀,很痛,说明自己活得好好的,也没在做梦。
  
  老妪突然一手捏住自己的脖子,身体痉挛起来,脑袋忽而后仰,忽而前俯,极度痛苦的样子,好像在拼命挣扎,喉咙里呜呜作响,似是一口气堵住出不来,一头白发随着头的剧烈摆动散乱地舞动飞扬。
  
  在老妪的头转向一旁时,咪咪看见她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衬着背后惨淡的台灯光,显得分外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老妪虽然还在痉挛挣扎,却能出声了:“你不要来缠我呀,我没有害死你……你有冤找你的对头去,饶了我吧……多少年我一直在超度你,给你烧锡箔,做羹饭啊……”
  
  声音凄厉恐怖,房内顿时如卷起了阵阵阴风,似有多少冤魂怨鬼将她缠定,向她索命。
  
  咪咪的感觉却是老妪身后好像还有个影子,在掐着她的脖子,在狞笑。待她竭力睁大眼睛看去,却只有那个扭动不止的老太婆。暗淡的台灯光中,只有老妪的身影在扭曲、蠕动。
  
  不过毕竟是奇出怪样的大小姐咪咪,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这老妪是不是急病发作了。她早忘了害怕,赶忙问:“你怎么了?要紧吗?”说着一骨碌翻身坐起,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跟发作时一样突然,老妪一下就停止挣扎,呼呼喘了一会儿粗气,转过身去,慢慢走向房门。临出门前,她转过脸来。虽然灯光暗淡,咪咪还是看到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怨毒的神情。
  
  咪咪发了会儿愣,想起什么,跳起来向门外追去。她跌跌撞撞奔到后楼梯口,只见老妪已经走到下面楼梯转角处,手中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蜡烛。听到楼上的动静,老妪转脸向上望,咪咪看见她上半部分脸处在阴影中,显得分外阴森。
  
  看着老妪缓步走下楼梯,咪咪站在那里发楞。
  
  突然,她身边有人说话:“没有吓着你吧?”
  
  咪咪吓了一跳,见身旁站了一名男子,却看不清面目,因为楼道的灯还没换上。
  
  她不悦地说:“是你吓着我了。你是谁?”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唐家的房客,确切地说,是金嫂的房客。金嫂就是刚才那个老太婆,唐家大房里的老佣人。你叫我友松好了。”
  
  接着楼梯下微弱的反光,咪咪发现那男子正在打量自己,便有些不悦。毕竟自己只穿着睡衣,照外国规矩,和光着身子差不多。咪咪可不是外面的市井女人,会穿着睡衣随便上街。这会儿居然有个大男人盯着自己看,咪咪觉得有些难堪,于是不由自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友松似乎没有注意到咪咪的不悦,继续说:“金嫂脑子不对,有点老年痴呆症,经常半夜三更在楼里乱窜。刚才我看她又跑出来,就跟着她,怕她又吓着谁。这楼里没她就已经够乱的了。对了,我没见过你。你是……”
  
  “我姓王。”咪咪对眼前这个人还存有几分戒心,不想和他多说。这时她听得楼下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回宿舍了,就探出头去,正好看见小雅,便扬手招呼了一声。
  
  小雅答应着,和真真一起往上走着,后面跟着领班小陈。
  
  “哦哟,你胆子真大,一个人敢站在这里!”真真大惊小怪地嚷嚷。
  
  “不是还有一个——”咪咪转过脸看友松,但是,他已经不见了。
  
  听完咪咪的叙述,小雅有点着恼:“又是这个死老太婆,吓我们好几回了!自己有毛病,还要把别人吓出神经病来。你锁门也没有用,全楼的钥匙她都有,只有几间换了锁的房间她进不去。还有那个友松,神出鬼没的,租了房间也没见他住过几天,倒是几次看见他晚上瞎窜。”
  
  旁边的小陈说了话:“小姐,你们动作快点好吗?我当保镖也不能站一夜呀。”
  
  小雅真真一起瞪了他一眼,拉着咪咪进了门。真真飞起一脚,房门对着小陈的鼻子重重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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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惊悚夜
  
  石语走出“公馆人家”时,不知是几点钟,他的手表停了。
  
  现在知道了小同留下的竹叶照片是哪里来的,石语反而觉得心定了许多。有人在小平房里留下了照片,又有人得到了它。是谁,姑且不论,至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灵异成分。
  
  小同的叙述是不尽不实。他又是怎么得到照片的?肯定不会如他所说,他是听弄堂里的人谈论才知道现场情况的。他好像真的在那一晚于秋雨中蒸发,这几天音信全无。石语后悔当时没有留下小同的联系方法。
  
  想起小同提到小刮刀弥留时说的“作孽“两字,石语又有了新的解读——那应该是“竹叶”。上海话里,“竹叶”和“作孽”的发音很接近,小同也应该很清楚这点,因此,他提到这两字时犹豫了一下。小同执意要自己介入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图?
  
  我何必要卷进去?石语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离得远远的。他隐隐嗅出这里头有股异味,但又不是原先所显现的那种非理性超自然的表象。
  
  “公馆人家”雇员们的话,可信程度不高,他了解那一类人。
  
  两张照片,两张竹叶的照片。竹叶显灵,小刮刀毙命,这两者真会有什么联系吗?还是有谁故意要给人造成这种印象?那又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其实,那张弄堂里的竹叶照片,可以找出一百种解释,其中,石语最不愿相信的就是所谓的灵异现象。可惜那张照片没留下,否则,自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心平气和地分析它,在照片上做的任何手脚都瞒不过资深摄影师石语。
  
  不过,既然要抽身退却,又何必去分析那张照片?
  
  从内心深处,石语并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他经历过一些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心平气和地思索分析,他曾经认为能给出合理地解释。
  
  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惊魂,他认为只是有多年的传说先入为主,加上当时当地的环境氛围造成的心理作用。阴暗的门厅、死者的遗物和古老的传说共同作用,是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让他感到被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包围、窥视。只是凭空消失的图像至今无法解释。
  
  十八年前的竹叶葬礼,不过是视觉上的强大冲击,同样是加上环境的烘托,包括杨七老爹和杨在明的装神弄鬼,如同集体催眠,将在场的人带进恐怖的气氛中。小同的中枪,是蚱螂被吓昏头的结果。事实上蚱螂的枪中只有火药而没有枪弹、铁砂,否则小同不死也是重伤。而小同长期不正常的昏睡,也是受惊吓引发的癔病,毕竟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说服了自己,主意拿定,石语顿觉轻松了许多。
  
  可是——他真的说服了自己?他心中隐隐觉得有某些事不对头,但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或许是内心深处不愿去面对,也许只是现在他集中不了注意力。
  
  愿多想,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
  
  王老板真可谓神通广大,除了在断壁残垣间修了一条路外,居然还在路旁装上了路灯,灯杆矮矮的,老旧的煤气灯样式,光线弄得昏黄朦胧,大约是他特意弄出来的所谓怀旧气氛。
  
  石语走着,觉得脚步有点发飘,头有点晕。平时自己有三五瓶啤酒的量,今天不过喝了一杯,怎么就有醉意了?是被王老板讲述的那些怪异事件搅得心神不定?不像,自己不过姑妄听之,不曾信他,何况刚才已打定注意不理会了,再说以自己一向的定力,当不至此。
  
  模模糊糊的月亮,看不见星星。路灯昏黄的光晕外,就是那些已经拆到一半和还没有拆的旧房,默默立在黑暗中,淡淡的的月光勾勒出支离破碎的轮廓。
  
  “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眼泪,陈旧而迷糊。”有人这样描写月亮,是谁?好像是张爱玲。今天的月亮就是这样的。
  
  那是年轻人眼中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自己怎么一下子小资起来了?石语闪了一下这个念头。
  
  一阵冷风从那边死寂的黑暗中卷了出来,绕着石语脚边旋转着,还带着碎纸屑一类的东西。忽有片纸飞至,竟贴在脸上,顺手拈来,分明是一张冥币。石语心中一惊,手便不由得一抖,倏忽间,那纸钱又随风飘进黑暗之中。耳边听得幽幽一缕语音:“多谢……”,飘飘忽忽,又似在地下流出。停步侧耳,却再也难辨声音的由来。
  
  立时便觉身上透出一丝寒意,从脚跟起来,顺着皮肤向上延伸,迅即扩展到全身,一直到发梢,头发随之一根根竖了起来。再抬眼看去,两边的路灯变得益发昏暗,朦胧的光晕笼罩在浓稠的雾气中,缓慢而诡异地变换着形状,路两边那些旧房子的阴影随着雾气在聚拢,在蠕动,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种邪恶的意味,慢慢地挤压过来。石语下意识地想退回唐公馆,回头却只看到形状莫名的一团雾气连着夜色,既不见大门也不见楼房。一时间,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陌生起来,这已经不是石语来时的路,也不是刚才从酒家出来时的路。
  
  实在太过怪异,石语使劲摇了摇头,挣扎着想加快步子离开这个地方,却如在梦中一般迈不开步子。
  
  周围的雾气退下去一些,那股阴寒之气却还在慢慢穿透肌肤,在身上各处游走,往心胸中间慢慢压迫。石语想挣脱雾气寒气的网罗,又觉手脚竟无所知觉,眼前却朦胧看到几缕雾气在缓缓汇聚,心中隐隐感到,这是要聚成一种令人极度惊怖的异形,等异形聚拢,自己将无处遁身。

  无助,绝望,心在狂跳,莫名的恐怖慢慢在控制石语的意识。石语不想看到那白蒙蒙聚起的形状有多可怕,偏偏眼睛却越睁越大。
  
  随着心跳,发现心头一丝热气尚在盘绕挣扎。
  
  热气如檀香烟雾,淡淡的,若有若无。檀香的一缕青烟带出了那个摇曳着几支翠竹的小院,还有,心平气和的老者和孩童。石语心中一动,久已不念的九字真言不由自主跃上舌端,随着每一字的吐出,心头的热气便将寒气顶出一分。逐渐挣扎起来的一缕热气在腹中盘旋,渐渐分左中右游走到身上各处,将那寒气顶住。先前听到过的阴恻恻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说了什么,只是此时石语已是心无旁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连那异形已聚成什么样子亦不管了。
  
  那阴寒之气似是又往里压迫了一些,石语便又加力催导身上各处游走的热气,终于热气走得畅通,稍顷四肢便觉有几分暖意,忽然间就能活动了。此时石语不由自主地抬手结成手印,最后一字真言甫一吐出,就听见近处清脆的玻璃破裂声,心中立觉清明。定睛看去,眼前哪有什么雾气、异形,分明是一个市井老者,正疑惑地看着他。
  
  星月在天,秋风习习,路是路,灯是灯,夜色清朗。
  
  “哇啦哇啦做啥?玻璃都震碎了。”老者不悦地说。
  
  石语惊魂未定,也不搭话,拔腿就走。
  
  “……有毛病。”身后飘来一句。
  
  三步并作两步,石语终于走出这片废弃的弄堂,来到马路边上。腿一软,便在上街沿的花坛栏杆上坐下。晚风吹来,他感到阵阵凉意,才发现身上已被冷汗湿透。调息良久,他才慢慢定下神来。
  
  夜风中飘来哪处大排挡的炒菜香味,伴着镬铲撞击的叮当声。来往的车辆毫无顾忌地鸣着喇叭。缺了笔画的霓虹灯闪个不停。一群年轻人大声嬉笑着走过,有人的腿撞着了石语,却让他感到一阵兴奋。一向总令人有些心烦意乱的上海旧城区夜景,这时令石语感到无比亲切,一切都生气勃勃,适才在废墟间的惊恐绝望已恍如隔世,现在他只想向每一个路人致意。
  
  惊悚过去,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底部被捅出一个窟窿的水桶,身上的力气如水一般的从那个窟窿流出,已经流干了。疲惫,伴随他的只有极度的疲惫。
  
  等他稍定下心来,首先出现在脑中的是他走出唐公馆大门时的那些念头,刚说服自己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就迎来了那么一场惊恐。他是做了一个恶梦?真是梦倒好,可惜没有比那幕场景更不像梦的了。
  
  他经历了,感到了那一切。那块石头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踢到了他——贝克莱主教的观念:“存在即被感知。”
  
  那么,他方才“感知”的那一幕,应该是存在了?
  
  有点可笑,如果他还笑得出的话。要是有哪个熟人知道他坐在上海旧城区的一条破破烂烂的街边,几乎就要在炒菜的油烟味中成为贝克莱大主教的信徒,不知会做何感想。
  
  此刻,他心中还在挣扎。这一切不是真的。
  
  出租汽车司机看石语时的神情好像见了鬼,也许是把他当成从精神病院开小差的,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怕他付不出车钱。石语不管这些,上车就仰头紧靠着座椅,想恢复一下体力,顺便恢复正常思考的能力。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驴踩过,不但一阵阵的痛而且思维混乱得很,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零乱,不连贯,毫无逻辑。但是走出唐公馆大门后那种有什么地方不妥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要不是后来遭了一场惊恐,他应该早就想出来是哪里有问题了。算了,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作这种思索显然是徒劳,索性不去想它,先睡一觉,把头脑调整过来再说。
  
  石语下得车来,不等他把车门关好,出租车就窜了出去,把他闪了个趔趄。他摇摇头,自己不至于那么吓人吧。
  
  石语走向公寓大门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那么迫切想回家的心情。
  
  走进浴室,石语双手支撑在盥洗台上,他的双腿仍在发软。大理石台面的凉意让他舒服了一点。想起出租车司机的眼神,石语在镜子前犹豫了一下。在镜子里会看到什么?自己的形象一定很难看,也许像个疯子,或者更糟糕,看上去像钱剥皮。不知为什么现在会想起钱剥皮,也许是因为他接的这一单生意让自己不情愿地走进唐公馆,无端遭了那么一番惊恐。然而比类似钱剥皮的形象更糟的是什么?是在镜子里看到一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或者在自己身后多出一张脸,或者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不知听谁说过,午夜千万不要独自照镜子。
  
  可笑。石语发现自己的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居然会害怕一面镜子,而且是自己照过无数遍的镜子。不过在度过了如此一个晚上后,有什么念头都不奇怪。
  
  还好,镜子里是石语自己的脸,不过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头发竖着,乱蓬蓬地扭结在一起,两眼通红,嘴边竟有一缕血痕——这大概是叫出租车司机吃惊的原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一点都没觉得疼痛。
  
  语放了一浴缸热水,躺了进去。热水包围着肌肤的感觉真好,他想像着在热水的浸泡下,今晚的惊恐慢慢地从每个毛孔里排出去,溶化在水中,然后打开浴缸底部的塞子,把那缸混水连同自己的不安、困惑一股脑儿放进下水道,不管冲向哪里,总之离自己越远越好。他在蒸腾的水汽中闭上双眼,试图去感受一分热水带来的惬意。据说浴盐能使人放松,尽管他从来不用那东西,这次却在水里放了不少。
  
  然而,直到石语放完了那缸水,穿着睡袍来到客厅里,他的头脑仍然是一片混乱,还夹杂着几许茫然。他站在大玻璃窗前望过去,窗外是大上海的夜景。站在高楼上俯瞰上海夜色,灯火璀璨之中带着几分繁华、又透着几分妖异。看风景的人心境不同,对上海夜色的感受也会迥然不同。
  
  石语年轻时曾向往着这样的意境:在大都会的夜色中,对窗远眺,灯光朦胧里,一曲蓝调悠然响起,独自沉醉其中。是受哪部外国影片还是文学作品的影响?他记不真切。后来,这真的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沙滩上的寄居蟹,时时会钻到一个螺壳里去躲避现实,有时是因为觉得危险来临,更多时是因为心烦意乱。高楼上的红酒、蓝调是他的一个壳,月塘小镇是他的另一个壳。但同寄居蟹一样,那个硬壳不是他自己的,当浪潮卷来时,海滩上的螺壳会被卷走。现在,月塘的那个壳已经破碎,他需要借助红酒和音乐来逃避下一个浪花。真的能躲开吗?他不去考虑这点。
  
  石语走到唱机前,按下放音键,迈尔斯•戴维斯的小号声缓缓响起。他给自己倒了半杯红葡萄酒,关上了吊灯,只留下一盏落地灯照得客厅半明半暗。
  
  然后他斜躺在长沙发上。
  
  举起高脚酒杯,灯光透过,杯中酒晶莹透亮。轻轻一晃,那红宝石一般的液体在杯中打着回旋,便有一缕清香溢出。他微闭双目,缓缓将那缕酒香吸入肺腑。那是什么香味?夏日清晨,屋前带着露珠绽放的第一朵玫瑰。花街巧克力——马车上,年轻英俊的法国军官为女友打开了糖盒。阴沉的初冬午后,从南京西路“凯司令”咖啡馆门前走过。芒果寨外,清澈的小河边,似有似无的芬芳如从蓝得令人心醉的天边轻轻飘来……
  
  石语心头一颤,红酒从喉头滑过,微微有点酸涩,如同自己的初恋。杯中酒一时变得索然无味,他将酒杯放下。
  
  周围轻柔回荡着的已经是德斯特•戈登的萨克斯风。晚上,有一点点风,淡淡的月色,孤寂地在街上走,湿漉漉的街石反射着路灯的微光。
  
  疲惫的行路人回到家了,要睡了。石语朦胧中想着,睡意渐浓。就这样坠入黑甜乡中,再好不过,他企盼一夜无梦的酣睡。
  
  他忽然感到似乎有谁站在沙发前俯身注视着自己,像多年前雕花楼里的感觉一样。
  
  睁开眼,只看见前边架子上功放的电子管灯丝幽幽地闪着微光。
  
  他觉得不自在,不对劲,暗叹一口气,睡意在瞬间离他而去。他又端起酒杯,站起,缓步走到窗前。
  
  窗外有一张脸,模糊,惨白,浮现在十九层的空中。
  
  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眼睛,似乎只是一对空洞。但石语依稀认出,这是小开唐大卫的容貌。
  
  一时,涌上石语心头的已不是惊怖,他实在有些麻木了,现在,他只觉得无可奈何。
  
  窗外的景色完全变了,不再是霓虹闪烁的不夜城,而是漆黑一片,仿佛被愁云惨雾笼罩着。
  
  石语弄不清哪一幕场景是真实的:是适才红酒加爵士乐编织出的温馨舒适,还是眼前窗外这副嘴脸。或许自己已经在音乐中睡着了,现在正处在恶梦之中。
  
  但是不像。他咬到了早先咬破的下唇,又感到一阵疼痛。
  
  既来之,则安之,石语逼视着那对空洞的眼睛,举起酒杯,轻轻道一声 “A Votre Santé”。
  
  那张脸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如在水中起伏一番,忽然变得似竹叶的容颜。石语心中微颤,踌躇间,见那脸又变回唐大卫模样。
  
  石语将杯中酒猛的泼过去。殷红的酒液从玻璃上缓缓流下,衬着那张惨白的脸,看去如血从那眼中鼻中慢慢淌出。
  
  石语冷冷地与那死沉沉的目光对视。
  
  不管是谁,他们——或者说它们——毁了石语的生活方式,又砸碎了他的一个螺壳。石语明白自己不会再逃避,他会奋起迎击,这由不得他选择,他是被逼应战的。
  
  音乐还在回荡,但听上去已不是原来的韵味。
  
  那张像唐大卫的脸似乎在石语的逼视下退缩了,一下子消失在夜空中,无影无踪。窗外依然是上海迷人的夜景,有几分繁华,带几分妖异。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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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语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像是没看到王老板发急:“看来王老板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的。我也不相信。这样吧,最好给我安排一间房间,我明天搬过来。我的器材不少,你见过照相馆里那堆东西吧?我的也差不多,总不能天天搬来搬去吧?真的,我一点都不忌讳。我知道王老板你是好意,我心领了。”
  
  王老板自以为是老江湖,现在发现石语比自己更江湖,玩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招数。都是场面上的人,既然自己棋错一着,再推搪就显得不上路了。反正事已至此,让他搬过来,自己的处境还能坏到哪里去?绝对不能开罪这个姓石的。王老板是生意人,孰轻孰重,他拎得清。
  
  顺水推舟,王老板就应承下来了。
  
  “那我呢?石老师能搬进来,我为啥不能?”
  
  “石先生是工作,你算是干什么?影响酒楼的工作?我赚不到钞票,你吃什么?”
  
  “我能影响你什么?你不是嫌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吗?好,你人手紧,我来这里给你打工,洗碗、端盘子、擦台子、杀猪都行!”
  
  咪咪摆出一副决战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老板想像不出在唐公馆杀猪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只觉头大如斗,挥了挥手,照例败下阵来。
  
  咪咪站在老爸身后,朝石语得意一笑,然后在老爸头上做了个V型手势。石语看过去,好像王老板脑袋上长出了一对角。
  
  吃饭时,石语吃得很少,喝得更少。王老板两杯下肚,已经开始直呼石语姓名,等到耳朵开始发红时,王老板终于谈起烦扰他的那些怪事。
  
  酒楼虽说生意兴隆,但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旧日的阴影笼罩在不祥之中。
  
  这是一所旧宅,老主人唐老头在文革中跳苏州河自杀了,唐老太也莫名其妙地死了,两人都是死不见尸。他们的孙子在云南插队时逃到外国去,死得很惨。
  
  文革中这里有那么几个月成了一个什么造反司令部,常在夜里抓了人来拷打,周围居民常在月黑风高之夜听到惨叫声,听说有人被逼死在这里。很快这个野鸡司令部被更大的造反派组织灭了,头头也神秘地死在大门后的通道里。那时,周围邻居有说看见唐老头在屋顶上现身的,有说听见神秘哭声的。总之,好似总有一片神秘凄惨的迷雾笼罩着公馆。
  
  文革后,原来的主人唐老头的儿子倒是太太平平住了几年,然后去了香港,房子留给一家亲戚住着。那家人却不知怎么突然买房搬了出去,将这座房子租赁给了现在餐馆的王老板。
  
  王老板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
  
  后来才知道,多年来被人们传说“不干净”的唐公馆,清静一些年后,又开始出现异常现象。李家——就是看房子的唐家亲戚,更准确地说是唐家二老爷他老婆娘家亲戚——常常会听到令他们毛骨悚然的异声,看见一些更可怕的影像。据说夜半时分,时有一条白影在楼上楼下飘荡,女主人因此吓出神经官能症。
  
  “我搬进来之后,才听隔壁邻舍们吞吞吐吐说起这些事。当时和李家讲斤头借房子,因为实在太便宜了,我有点疑心,把房契、委托书、公证书什么仔仔细细调查了几遍,一点问题没有。我觉得李家是瘟生,不斩这种猪头三,我就是猪头三。后来我进一步开条件,说是租一半,什么天井、走道啥的面积一概不算,只算房间面积,他们居然全盘吃进。讲是只能租唐家二房的房产,大房的是不出租的,实际他们从来没分过哪层哪间是谁的,房契都只有一张。李家只要脱手,算面积瞎淘浆糊,唐家大房里没死的都在香港,谁会来管?所以后来37号只有一小半没租下来。等我晓得李家急急脱手的真相,长期合同老早签好了。不过我也不当一桩事,谁相信那些?
  
  装修辰光太太平平,等到开业个把月以后,怪事就来了。”
  
  ……那一天夜里,厨师老关走出卫生间,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灯光暗淡的走廊里,看哪扇门都一样。好像还要转个弯?他记不清楚。
  
  为啥不装个门牌号码?这房子也是,看看不大,一层到三层格局都不一样,古怪得很。老关困倦得很,只想快点找到房间继续睡觉。“公馆人家”的饭碗不好端,工钱是比别处高,做起来也比别处辛苦,他似乎没那么疲倦过。一间间去敲门,半夜三更洋相出足?老关新来的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的,不能给人当笑话。再说这些房间也不是都有人住,有空关的。敲开门是人还算好,最多被人说几句,万一开门出来一个什么东西……老关想到这一节,身上便沁出冷汗来。昨天就听阿林讲起这幢房子一直有不干净的名声,当时只当故事听听,但夜深人静之际想起来,真有点汗毛凛凛。
  
  老关正在忐忑不安,却看见卫生间出来一个身影,一喜之下,马上求助:“我和阿林一个房间,从厕所出来就辨不出房门了……”
  
  那人笑笑,指了一指前面的一扇门。老关看此人总觉有些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转身推门,却不料踩个空,一跤跌到楼梯拐角处。老关跌得七荤八素,待起身挣扎上楼后,忽然想起自己分明推的是门,如何会跌下楼梯?再想那人笑的样子,就有些害怕起来。
  
  被惊醒的众人将老关扶回房中,老关哪里睡得着?
  
  第二天便有议论,都说是老关老酒吃饱,自己跌倒,却又编一套话来掩饰。老关大叫冤枉,说是自己生来滴酒不沾。于是又有怀疑是贼骨头的,也有道酒楼同事戏弄新来的老关的,众说纷纭。
  
  大厨愤愤不平,吃定有人恶作剧,就叫老关指认。老关说是一年轻人,长相如何如何,众人听了便有些面面相觑的样子。厨工阿林迟疑半晌,去杂物间翻出一张照片来,上面分明是一家四口,父母及子女的合影,看那装束神态,应该是文革期间的。
  
  老关毫不犹豫指向那个年轻男子:“就是他!”回头看大家的神态,却一个个白了脸。
  
  大厨小心翼翼地问:“你认准了?”
  
  老关点头:“不会有错,年龄相貌都一样。”
  
  “那么,这张照片拍了快三十年了,他现在还会那么年轻?”
  
  老关有些不知所措,自己似乎说错什么了,大家的样子都怪怪的。
  
  “这是唐家小辈,唐老头的孙子,死了总有二十几年了吧。”大厨用手掌在颈边比划:“咔!头没了。”
  
  这下轮到老关脸色大变了。
  
  两天后,夜里当班的两个女服务员忽然杀猪一样大叫起来。众人先是以为她们碰到强盗了,都奋不顾身拿着菜刀扫帚擀面杖冲将出来,但二楼走道上只有两位花容失色的小姐。见到大家,惊魂未定的小姐们指指点点,据说也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虽然老关说得活灵活现,众人还是不大相信,谁知道他是不是白相大家呢?说出唐家孙子的相貌不算希奇,毕竟那个什么大伟或者大卫的面孔太大众化了,何况阿林的照片又有暗示诱供的嫌疑。那两个小姑娘有点痴头怪脑,十三点兮兮,说话更作不得真。但还是有几个人辞职走了,其中包括老关。
  
  王老板到今天提起这件事还是唉声叹气:“要培养一个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人不容易啊。现在的服务员小姐差不多都是后招的,小黑、凯文他们也是。”
  
  说完,下巴颏一仰,半杯啤酒下肚。
  
  这些话显然咪咪也是第一次听到,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中的筷子已停了许久。
  
  石语从这顿便饭的种种细节上体会到,这家餐厅的确不俗,人员素质相当高。看来,王老板在日本没有白当店长。
  
   “现在又是小刮刀。”王老板情绪低落地接着说下去。
  
   现在做水产生意的不少是从‘山上’下来的,不知怎么这帮吃过官司的朋友就是欢喜做这一行。一有不大不小的餐馆开张,自有那帮红眉毛绿眼睛的人物上门,要包下水产供应,好像成了行规。一般说来,餐馆老板不会也不敢拒绝。于是在餐馆前门或者后门,便会出现成排的玻璃缸或水盆,鱼鳖虾蟹游弋其中,等着被食客看中下锅。
  
   小刮刀就是在“旧公馆”刚开始装修时找上门来的。
  
   “我跟他讲好斤头,让他在后门摆开摊子。我店里的鱼虾都在他那儿买,过秤记帐,每日结算。他做生意还算规矩,价钱和分量都说得过去,旁边的住家和小饭店来买的也不少。”
  
   王老板喝了口茶,叹了口气。
  
   “不要说,像他这种人有时还真派得上用场。店里经常有日本客人来,我在日本呆了不少年,晓得东洋人有种毛病,不要看他们平时一本三正经,到饭店里几杯酒下去,一个个都变得恶形恶状的,对女招待不二不三,动手动脚。这又不是在日本,我这里用的都是上海妹妹,哪个吃得消!弄得这帮小姑娘都不敢去招呼日本人了。
  
   “那生意总要做吧?这时小刮刀就有用了,妹妹出去招待日本人,让他后头跟着当保镖,面孔铁板,一副狠三狠四的腔调,日本人一看,暴力团的干活!马上规规矩矩。
  
   “我还给他买了一身西装撑门面,他穿上身,看起来更加像日本黑社会的——不过本来他就是这票货色,不用装的。”
  
   石语会心一笑,王老板不愧是个生意人。
  
   “到底年纪一把了,小刮刀平常也不惹事,只有一点不好,欢喜吃老酒,每日至少一瓶硬货,雷打不动,有时到夜里就有点酒水糊涂了……”

  餐厅半夜才关门,为了方便,给小刮刀在三楼留了一只铺,跟两个厨工住在一起,有生意就叫醒他。后来大家熟了,夜间要鱼虾也懒得找他,厨师自己过秤,记帐。这样,小刮刀常常回家去睡,那张铺就成了他醉酒后的留宿之处。
  
  那天晚上,厨工小黑十二点多回到宿舍,看到小刮刀的床上被褥未动,人不在,当时也没在意,自顾自睡了。等第二天早上在小平房发现小刮刀时,他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救护车来之前,小刮刀神情恐惧,半昏迷中的呓语,又搅得餐厅谣言四起,似乎公馆上下到处鬼影憧憧。
  
  “我就弄不懂他去平房做啥,本来就准备装修了给他用的,何必这样贼头贼脑呢?还有他的几把钥匙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原配,估计是他爹——从前是唐家的包车夫——偷配的,钥匙的坯子也是老货。这里的门锁大多数没换过,老牌的‘司必林’锁是经用。”
  
  现在王老板操心的是谁来接小刮刀这只摊子,鱼贩们已开始探头探脑了。还有,小刮刀家人吵吵闹闹寻王老板麻烦。
  
  王老板又一口喝下半杯啤酒。
  
  王老板没有陪石语吃完,他太忙了,尤其是现在,餐厅上客的高峰时间。反正大家都是讲实际的人,不必拘泥于虚礼。
  
  咪咪似乎也对吃饭失去了兴趣。等王老板走开后,她轻轻离座,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
  
  石语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么神秘做啥?”
  
  咪咪得意地举起手,手上是一串钥匙:“知道这是什么?”
  
  “小刮刀留下的钥匙。”
  
  “好,反应不慢。我从老爸那里偷来的。想去小平房看看吗?”
  
  
  石语不知道自己想在小平房里找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应该来看一下。
  
  小平房里很黑,只有咪咪的手电筒的光晕在游动。房间里除了霉味,还有尘土味往鼻子里钻。出现在光晕里的,是一些旧桌椅,一个歪歪斜斜的衣帽架,还有墙上斑驳的痕迹。
  
  想到小刮刀曾在这里迎来他的死亡,也许还经历了某种恐怖的体验,石语有点感慨。
  
  兴致勃勃的咪咪觉得自己像一名向导,引领石语在作一次探险。但是在尘土中打了两个喷嚏后,她觉得不好玩了:“没意思,一点都不刺激,就是些烂凳子破桌子。石老师,我们出去好吗?”
  
  说着她拿手电筒对墙上一阵乱晃。
  
  石语抬手挡住手电筒:“慢。你照照这里。”
  
  光晕中是一张积满尘土的桌面,尘土中有一处浅浅的长方形压痕,显然放过什么很轻的东西;压痕边缘有几道杂乱的手印,显示那东西被人拿走了。
  
  既然拿走东西时在桌面留下手印,那东西一定很薄。
  
  石语心里一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取出一张照片——月塘的那个雨夜,小同走后,他在桌上发现的。
  
  竹叶的照片。
  
  石语拿惯照相机的手,稳稳拿着照片,小心翼翼地对着压痕放下去。
  
  严丝合缝。
  
  惊奇,兴奋,咪咪激动地叫起来:“哇噻!福尔摩斯!”
  
  
  王老板站在西厢房的窗前,注视着一老一小的身影走出小平房。
  
  这姓石的究竟是个什么路子?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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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蛛丝马迹
  
  厨工阿林匆匆回到“公馆人家”时,已是掌灯时分。阿林的老爹生病住院,他回去了几天,现在老爹出院了,他心情也大为舒畅,于是背了一篓螃蟹回到上海。他在厨房外卸下行装,歇了一会儿,喝了杯茶。正是酒楼最忙的时候,来去匆匆的同事谁也没有注意他。阿林听到二厨在大声指挥哪个厨工:“你去金宝酒家借四只龙虾来,还要几斤带子。要快,骑我的车子去!”
  
  生意太好。阿林想这个月又要多几个钱进帐了。他拿着背包上了三楼,进了自己的宿舍。
  
  房间里只有小刮刀一个人,照例拿着瓶酒,慢慢地往杯子里倒,很享受这个过程的样子。
  
  阿林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换来小刮刀鼻子里哼了一声。
  
  阿林又讨好地说:“我带回来一篓蟹,明朝烧了,大家聚聚,你也来一道吃吧。”随即又想到,自己有点饭店门口摆粥摊的味道,卖水产的小刮刀,会看得上几只崇明蟹?
  
  果然小刮刀抬头盯着阿林,很怪异地笑了笑。在日光灯下,他的眼圈和牙龈成了古怪的黑色,让阿林心里直发毛。
  
  阿林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下头好像龙虾和带子用光了,你生意好吧……”
  
  “关你屁事。”小刮刀说着把酒瓶放下,站起来向门外走去。阿林松了口气。
  
  “你跟我一起下去?”走到门边的小刮刀突然转过头来笑了一下,很邪的样子。
  
  “不了,今天我不上班。你慢走,慢——”阿林受宠若惊,放下拉开一半的背包,直起腰来回答。但是小刮刀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厨工小黑走到门口:“阿林,回来了?大厨叫你下去帮忙,今天太忙,人手不够。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算你晦气。刚才你跟谁说话?”小黑环顾四周。
  
  “还有谁?你过来面对面的没看见?小刮刀刚刚出去。”阿林不悦地说。他有点沮丧,今天晚上歇不成了。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小黑的龅牙看着触气,好像比平常更大,连日光灯都暗淡了许多。
  
  “啥?小刮刀?”小黑声音都变了。
  
  阿林看着小黑惊骇的样子大惑不解:“怎么啦?”
  
  小黑面孔变得刷白,扶住门框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嘴唇颤抖而语不成声:“小……小刮刀,昨天……昨天上午,就……死了……”
  
  阿林比他倒得更快。


  傍晚斜射的阳光在青石地上留下了老房长长的阴影。
   
  石语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踏进这条被遗弃的弄堂。他就出生在这一带,在这里长大,直到在彭浦火车站踏上南去的列车。
  
  石语对这一片曾经很熟悉,但现在和这个城市的许多地方一样,马路拓宽,居民动迁,把这一处地方弄得几乎面目全非了。
  
  原来沿马路是一条条弄堂和成片的石库门房子,现在旧房开始拆除,但大部分房子还矗立着,只是无人居住。
  
  这大概是上海弄堂里最后的青石地面了,石语想。这二三十年中,一块块青石先是缩到了路两边,然后是完全被水泥路面取代,再后来,连弄堂都一条条消失了。
  
  穿过无人的弄堂小径,石语始终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片死寂中,门窗洞开,房中泛黄或发黑的陈旧墙壁上,每一处斑驳的痕迹都在无声地讲述着往昔的故事。仿佛随时都会从某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后走出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影,或者会有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从黑暗的窗洞里穿过七十年的岁月望过来。如果张爱玲笔下的什么人此刻从一道后门里踱出,似乎比此刻的石语更能与周围的环境谐调。
  
  老弄堂一旦没有了人,立时变得益发老旧,让人感到时光在这里停滞,永远停在弄堂口水泥塑成的数字“1925”那个时代。在这种氛围下,石语怀念起这里挤满居民的时光。从黑漆大门后走出的张家阿姨或者亭子间好婆拎着菜篮,高声谈论着眼下的菜价;前楼的无线电送出评弹的三弦声;磨刀人阿四掮着长凳,满怀希望地吆喝着“削刀——磨剪刀”;谁家的油镬毕剥作响,飘出煎带鱼的香气;稀稀落落的雨点中,是孩童兴高采烈的儿歌:“落雨喽,打烊喽,小八腊子开会喽“……
  
  石语走在这儿,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感觉慢慢渗入体内,很复杂,不知是留恋,怀旧,惆怅,还是别的。
  
  他总觉得不自在,周围寂静得怕人,好像背后有些动静,待转过头来,又什么都没发现,唯有斜阳中旧房的阴影交织纽结在一起,斑驳而杂乱。
  
  他有些后悔,不该抄近路走这条弄堂。

  咪咪加大了油门,弄堂里空无一人的感觉真好,她可以放纵一下,飞一下车。不过,小小助动车飞得起来吗?她不禁笑出声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挺好玩的。
  
  她决定去和老爸谈判,让他给自己买辆汽车,老爸自然不会答应,那么退而求其次,就得让她在唐公馆住上几天,老爸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吧。这叫谈判艺术。好像谁说过,你要在屋里开扇窗,就得先提出要把房顶掀掉。谁说的?不记得了。对书本上的东西,咪咪总是糊里糊涂的。咪咪觉得自己是谈判高手,很是得意,于是高兴地伸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碎砖。
  
  借着助动车的冲力,砖头飞得很远,从石语身边掠过。
  
  吓了一跳的石语一扭头,只见闪过一道红色的影子,人是红的,车也是红的,飘散的长发之下,转过一张女孩的脸,眼睛笑成一对弯月牙。
  
  随着像是表示歉意的一挥手,红影转进一条夹弄不见了。
  
  石语也随之笑起来,心情轻松了许多。
  
  终于,石语在一片断壁残垣和瓦砾堆中看见了新开出的一条路,一头连着南面的马路,一头通往那家颇有点名气的餐馆“公馆人家”,也就是石语今天要去的地方。
  
  其实这个地方,石语小时候就进去过。
  
  过去那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邸。石语记得,虽然宅邸的主人不过是上海滩上的一个普通商人,但大家都把这所房子叫做“唐公馆”。因为宅邸内部空间颇大,过去常常被居委会借来用作公用场所。唐家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不便拒绝是无疑的。因此有时里面是假期的“少年之家”,有时又是普选时的选举站,文革中主人唐老头的批斗会场也顺理成章地设在这儿。石语在这里借过书,打过乒乓球,也看过批斗会。
  
  唐公馆的外形和周围的石库门房子不一样,它是一座三层楼房,占了相当于四五幢普通石库门的地盘。
  
  石语记得原先的大门开在隔壁的荣福里,位置在房子东侧,黑漆铁皮大门朝北,一条平整宽阔的花岗石通道从大门往南延伸二十来米,倒像一条夹弄,走到头右手又是一道门,进去是同样花岗石铺地的天井,当然比一般石库门房子的天井大许多。房子的大厅朝南,一排镶嵌彩色玻璃的落地长窗,有几格台阶,东西两侧是厢房。朝北的墙上寥寥几扇窗,居然还装着生锈的花式铁窗栏。石语小时候曾诧异这些栏杆怎么没在58年大炼钢铁时被拆掉,那时候,连各家大门上的铁门环都换成了木把手。
  
  如今新开大门的所在,过去是一堵墙,墙那边就是石语刚走过的弄堂,一旁还有一栋供下人居住的小平房,现在紧靠着新大门。


  石语走到大厅前,那排记忆中的落地长窗还在,过去地上铺着广东风格的彩色地砖换成了深色的地板,看上去有点陌生感。大厅和厢房都摆着仿红木的餐桌和靠背椅,风格老旧,和大厅正面靠墙摆放着的雕工精美的硕大的红木条案倒还算协调。石语隐约记得那条案是唐家的原物,当年曾滑稽地和一张乒乓球台摆放一处——当然乒乓球台不是唐家的。
  
  石语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一时思绪回到几十年前,像在月塘小镇时一样,有点时光倒流的感觉。
  
  据说,旧上海的精魂不但在灯红酒绿的南京路、霞飞路游荡,而且隐现在散落各处的一幢幢昔日的豪宅公馆之中。那些精魂,融入了巴洛克式的华丽和壮观,在哥特式的奇突里闪动着彩色玻璃梦幻般的绚丽斑斓,把握着洛可可风格的纤细精致和优雅,在那些年代里,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海上旧梦。
  
  虽然,常春藤掩盖了科林斯柱,青铜的玫瑰花饰长满了铜锈,穹隆拱门已然不复当年风采,但精魂还在,隐匿于荒废的花园,老旧的宅邸中,只等前世今生和它们有缘分的人穿越时空来探访相会。
  
  如果说房子会说话,这座老式公馆里里外外的每一块砖就都写满了故事,一种怀旧的气氛夹杂着几分神秘和阴沉,把活脱脱的一座旧上海老式公馆呈现在各路喜好怀旧的人物面前。
  
  “是石先生吗?”石语的思绪被迎上前来的主人打断。
  
  餐馆主人王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人,和石语年龄相仿,西装笔挺,腰板也笔挺,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王老板实在高兴不起来,虽然不久以前他还意气风发,雄心勃勃。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上海滩怀旧之风刮了起来,附庸风雅的老板、小资白领、港客、台湾人、西洋人甚至还有东洋人似乎都要来领略一下旧上海的味道。于是,一处处主题餐馆应运而生——包括王老板的“公馆人家”。
  
  他是从日本“洋插队”回来的,口袋里装了几个钱,踌躇满志,想做大生意,很快就敏锐地发现了唐公馆这座“金矿”。不费多少功夫,他就租到这座房子,自己觉得是捡了个大便宜:租金是照弄堂房子的住宅标准算的,至于改作餐馆,将“有关部门”的人摆平就行。王老板是场面上的人,“烫盘子”的功夫仿佛与生俱来。比起在乍浦路黄河路经营餐饮业的同行,他这点场地成本只好算毛毛雨!
  
  王老板把底层和二层的几间房辟成高档餐厅后,居然口碑甚佳。他觉得自己不但提供美食,更是在提供历史,提供氛围。旧上海老式公馆的卖点,吸引腰包鼓鼓的食客纷至沓来,让他觉得自己是最精明的商人,前一段日子真是赚到笑不动,只愁地方还不够,一心筹划着扩大经营规模,直到那一天为止……

  现在又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什么著名杂志看中他的酒楼了,要给他拍照片登出来。据说经那家杂志评鉴过后,酒楼立刻会身价百倍。谁知道呢,也许是借机拉广告的。等人来了再说。
  
  女儿咪咪也来轧闹猛,居然要在公馆住几天!小姑娘神经搭错了,这种时候……他想起昨晚两个厨工失魂落魄的样子。阿林到现在还在医院观察,小黑吓得要辞工,而自己焦头烂额之际,还要和咪咪搞脑子,是前世欠她的?
  
  他默默念叨,小刮刀,我老王待你不薄,不要来捣乱了,做七时我给你烧锡箔。
  
  对了,还没到“回煞”的日子,他刚死一天就来闹鬼了,可见这老房子邪气太重,小刮刀煞气太重,做人凶,做了鬼也凶。要不要请几个道士来驱鬼避邪?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站在厅前的石语。
  
  
  石语对《时尚圣经》的看法和钱剥皮大相径庭。钱剥皮要提升他经纪公司的形象,世界著名杂志是他求之不得的客户;石语以艺术摄影成名,以他的身份,需要权衡利弊,低调行事,以免被贴上“商业”标签。但是,石语还是接受了这次约稿,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杂志的品味极高。不过,这真是唯一的理由吗?在内心深处,他本能地避开这一点。
  
  王老板是个“拎得清”的人,反应很快,一听石语的介绍,马上明白了《时尚圣经》的推介对酒楼的重要性。他看了一下石语带来的传真复印件,仔细读了中文译稿,略一沉吟,抬头说:“好吧,先谈谈条件。”
  
  石语笑了,看王老板此时一脸精悍之气,分明是商业谈判的老手。不过这件事无需谈判。
  
  “《时尚圣经》不接受报道对象提供的资金和赞助,完全客观、独立地作出有关评价。”
  
  石语见王老板的疑虑还没有打消,又补充说:“至于我,由杂志支付稿酬,相当高的。当然,或许你能为我提供一些便利,譬如……”

  王老板完全放松下来,往沙发上一靠:“这是理所当然的,没有问题。”
  
  “我还需要有关的背景资料,譬如说吧,房子的历史,主人家族的兴衰,家具陈设的特点之类。因为这是一家以怀旧为标榜的主题餐馆,这些内容都是重点,所以你们最好能尽可能详细地介绍一下,主要是比较能吸引读者的一些方面。”
  
  王老板轻轻敲了敲额头,便挥手招来一名服务生:“你叫一下老克勒凯文。”
  
  王老板随即回头对石语说:“老克勒是唐家的亲戚,现在也算我的一只‘招牌菜’吧,让他来给你介绍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不过这人的脾气——”
  
  凯文拖着脚步慢慢走过来。瘦削的他约莫五十多岁,额角已见秃,不多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身上是一套蛋青的中式衫裤。他在桌前站下,对着王老板,眉毛询问似地往上一扬,也不说话。
  
  王老板指指椅子:“凯文,坐,坐。”
  
  凯文还是不言声,也不坐。
  
  “这位是《时尚圣经》的石先生——”王老板介绍说。

  但是凯文却没有看石语一眼。王老板干咳一声,像是没注意到凯文的态度,把石语来意叙述了一番,最后说:“怎么样?你来介绍最合适了。只要——”
  
  凯文打断王老板的话:“对不住,我晓得的事情不算多,嘴巴也笨,没啥好讲的。”不等王老板说话,他便转过身去,仍是拖着脚步慢慢走开,始终没有正眼看一眼石语。
  
  但是凯文却没有看石语一眼。王老板干咳一声,像是没注意到凯文的态度,把石语来意叙述了一番,最后说:“怎么样?你来介绍最合适了。只要——”
  
  凯文打断王老板的话:“对不住,我晓得的事情不算多,嘴巴也笨,没啥好讲的。”不等王老板说话,他便转过身去,仍是拖着脚步慢慢走开,始终没有正眼看一眼石语。
  
  王老板两手一摊,无奈地转向石语:“没办法,这人就是那样,死样怪气。他当他是谁,唐家大老爷?这个老克勒,总是让我头大,要不是看在我们认识三十多年的面子上,我老早请他走路了。”
  
  石语忍住笑:“这位是——”
  
  “他是唐师母的外甥。我小时候,我娘经常来唐公馆做事,有时候带着我,凯文也经常来走动,一来二去就认得了。从前他不是这副腔调的,蛮四海的,样样东西懂一点,加上能说会道,所以这里一帮年轻朋友称他‘老克勒’。前几个月他来找我,说是想寻份差使,我一想正好,老克勒,唐家亲戚,现成活招牌。来了也不要他做别的——他也做不来——就管管领座、茶水吧。他的身份不说了,卖相也是老上海的,算是店里揽客的一块招牌。效果也不好说没有,真有客人吃这套,欢喜跟他搭讪,还有的客人要问清楚凯文在店里才来用餐。不过他犟头倔脑的狗脾气,也会得罪客人。看他刚才的腔调,搭啥豆腐架子!我算请来一个祖宗供着。”
  
  王老板还在愤愤然。石语想,唐师母的外甥,就是唐大卫的表哥吧。
  
  “我原来的想法是给他一只位置,挂个经理之类,至少当个领班吧,面子上也好看点,也配他的身份——到底是老大学生。不过他实在是捧不起的刘阿斗。看他也是心理不平衡,从前我们这种人是没办法和他比,现在嘛——不谈了。”
  
  石语想,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不是谁都当得来的。如凯文那样,既要赚那五斗米,又要维持自己的面子,这使他很难给自己在社会中准确定位,心理和行为产生了矛盾。要是换了他表弟唐大卫,会怎么样?估计和他差不多。
  
  凯文又拖拖拉拉走来,不声不响给石语添上茶。石语颔首示谢。

  “有的时候老克勒也蛮会看山水,自己的事情倒是想得起来去做,也算难为他了。”王老板觉得有了个台阶下。
  
  “房间的装饰布置我请了人设计,家具有新做的,也有唐家的留下的。我给你约一约那个设计师,请他介绍吧。我是讲不出什么名堂。”
  
  石语点点头,又说:“我想在这里住几天,熟悉一下。因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下拍摄,同样的拍摄对象会呈现不同的效果,需要……”
  
  本来石语觉得不大好解释,但王老板似乎明白了:“这我知道,当年我在吉林插队的时候,画报记者来拍照,也住了七八天,搞什么‘三同’。不过,现在这里出了点事,不大方便。”
  
  王老板说着叹了口气。
  
  石语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看来小同说的不假。
  
  “是不是小刮刀的事?”石语干脆单刀直入。
  
  “你怎么知道?”王老板一脸惊讶,转而变为戒备。
  
  “他是我同学,插队也在一起。”石语认为不用多说,答复越简单越好。
  
  这时门口有人插话:“石老师,你不是来捉鬼的吧?”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都说小刮刀是被吓死的。我还听弄堂里的人说,这座房子过去莫名其妙死的人不少,阴气太重——阴气太重是什么意思啊?”咪咪回头问老爸。
  
  “瞎三话四!什么阴气不阴气的。咪咪你还相信这一套,大学里怎么学的?石先生,这小姑娘说话不托下巴,不要理她。”
  
  王老板真有点恼怒了。要是《时尚圣经》把这些内容“客观、独立”地捅出去怎么办?这就成了羊肉没吃着惹一身骚,谁会到一座有阴森森名声的房子里品味海上旧梦?主题餐厅的主题要改成“鬼屋”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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