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姐夫是在第二天的上午被人发现的。那时他早已清醒过来,只是觉得右胳膊撕裂般的疼痛,而腰也用不上劲,自己无法动弹。
  二姐睡了一觉,听见孩子在哭。看身边时,却发现丈夫不在。开始她还以为姐夫半夜起来喂牲畜去了,但左等右等,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头。
  婆婆在得知儿子晚上没有回来的消息后翻身就坐了起来,她甚至顾不上穿鞋就跑到村子里去找。天亮后,二姐抱着孩子挨家寻问,得到的回答是都没有见。
  姐夫被送往了医院,右胳膊粉碎性骨折,腰部伤势不明,被要求住院观察。
  五百元的住院费难煞了二姐,她东凑西拼,凑起来的还不到一百元钱。医院不交钱便不收留,二姐看见姐夫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脸白得像纸一样,不忍再看。
  二姐突然想起了四平,她知道四平现在很有钱。但想了一想,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张不了这个口。
  下午的时候,婆婆拿来了四百元钱。她是去老刘头那借的。
  二姐把姐夫安顿了下来,便回到了村子找张占魁算账。
  那天晚上张占魁回来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白凤英醒来后看了他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复翻身便睡着了。张占魁趟在床上,心突突地狂跳。他想这下他妈的全完了!这张亦德要是死了,自己还得偿命去。但转眼又想:如果这人死了,倒也利索了,谁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因此刚才还一闪念准备出去躲一躲的念头便又平息了下来,他在思忖着这人要是死不了该咋办?
  这样翻腾着身子的时候,便听到一老一小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妻子熟悉的身体和她身边还在吃奶的孩子,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张占魁顷刻间便突然觉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体。他打了一个哈欠,把手臂用力地往外伸了伸,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二姐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家里边大妈在替他们照看着孩子。大妈说这女子歪得很(俗语,厉害的意思),直哭了一个晚上,我抱都抱不住她!二姐此刻的心情并不在孩子身上,她问大妈是否听到了什么?
  “丫(他们)咋说咱亦德是偷队上的电机,黑麻糊涂就掉到沟里咧。”
  “你说啥?!”
  “……丫都说哩。”
  “这真是恶人先告状!气死我了!”
  二姐只觉得一阵眩晕,头“轰轰”地直响。她闭上眼睛想让自己镇静一下。
  她出门拿了一把镢头,然后便来到了邻家的大门口。大妈抱着孩子跟了出来,想把她劝回去。
  “张占魁,你个狗娘养的东西给我出来!半夜做了亏人的事,——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哟,是高玲啊?咋?我那绝死鬼又怎么得罪你了,看把你气的。”白凤英抱着孩子先走了出来。
  “——张占魁!你还是不是男人!?有种你敢做就敢当!自己干了缺德的事不敢承认,还血口喷人,倒咬一口!”
  “嗬!高玲呀!啥风把你给吹来咧!——你看你这是咋的啦?青天白日的在咒我老张。——哎,听说亦德不小心摔到沟里去了,伤得不重吧?”张占魁慢腾腾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边穿着衣服,把缠在扣子上的一根蓑草拽了下来,在手里撕得粉碎,扬到了天上。
  “你个流氓!不要脸!——我跟你拼了!”二姐手里抡着镢头便冲了上去。被张占魁用胳膊一档,然后轻轻地就夺了过来。
  “有话好好说嘛,邻里邻居的,干嘛生这么大的气?”
  “张占魁……”二姐突然扑了上去,一把把张占魁的衣服就撕了下来,用力在张占魁的脸上抓了一把,两道深深的血印便留在了他的脸上。
  “高玲,你看你这是咋啦?我家掌柜的今天又没有惹你,你咋能这样呢?”白凤英有些看不下去了。
  “扑通!”二姐的胸部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她往前一倾,便爬在了地上。
  “——高玲呀……我娃!”大妈随手把孩子塞给了围观的一个妇女,便扑在了二姐的身上。
  “我拿老命跟你拼了……”大妈抢天呼地地哭了起来,声音很是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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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大姐一家三口回了趟老家,带回了她的父亲。
  大姐是母亲从河南带来的。大姐来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比二姐大九岁,比我大十二岁。
  母亲是跟大姐的父亲过不下去才跑出来的。后来大姐的父亲找到了陕北,同我的父亲打官司。母亲坚决要求跟他断绝来往,原因是大姐的父亲太花心,经常在外面勾引女人,不管她们娘俩。于是母亲便在外婆的怂恿下逃了出来,她的丈夫整整找了三年才找上门来。后来,我父亲的官司打赢了,大姐的父亲灰溜溜地回了河南。
  大姐成了孩子的母亲后,渐渐地觉得自己应该见一面自己的亲生父亲。姐凑了几年路费,终于跟母亲要了地址,一家人便第一次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那是一个距郑州以南有一百公里的地方,大姐一家一路上走了三天。从西安开往郑州的火车上没有座位,她抱着孩子直站了一夜,第二天下车后脚已肿得不能走路。
  大姐一家的突然归来给那个偏僻的小镇带来了些许波澜,年龄长一些的人依稀还能辨清大姐的模样。大姐见到自己的父亲后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了近三十年!
  大姐于是当时就决定带回自己的父亲,并在回来后的第三天正式宣布改姓她父亲的姓氏,叫黄云。
  第一次看到大姐的父亲,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是我母亲的第一个男人,一个和母亲在一块共同生活了近十年的男人,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忏悔之情,他终身没有再娶,一个人孤伶伶地度过了大半辈子!
  黄老伯的身体已经很差,腰驼得快要弯到地上。他看到我的时候,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样高兴,眸子里满是慈祥的光,问这问那的,我默不做声。
黄老伯的到来给母亲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最初她并没有去大姐家看他,但黄老伯说他想见一见我的母亲。
  母亲从小的时候就觉得大姐可怜,并认为我的父亲虐待了她。在大姐开始懂事的时候,她一直给女儿灌输这样的思想。因此,大姐同我的父亲是有一定的隔阂的。
  母亲坐在了大姐家的炕头,看着黄老伯从里屋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四目相对,俩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三十年的岁月把他们雕刻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母亲哆嗦着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男人已是哽咽不能说话,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那核桃纹一样干瘪的脸上流了下来。
  母亲在大姐家住了三天。三天后她回来的时候,父亲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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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二姐在第二年的春上又生了一个丫头,这回连姐夫也开始着急了。
  白凤英抱了自己的小子到二姐家串门。这小子已经过了周岁,咿咿呀呀地会叫“达”叫“妈”了。婆婆对张占魁的人品是看不上的,但这碎子儿(小娃的别称)她喜欢。不管在忙着什么,只要一看见他就叫着要抱抱。白凤英的儿子叫虎子,生得虎头愣脑,浓眉大眼,活脱脱一个张主任的翻版!张占魁继续着他偷鸡摸狗的勾当,沟里的草比别人家的都高,秋后的玉米仓子却比谁家的都撑得满。姐夫早就寻思着得给他治一治毛病,这天晚上还真让他逮住了机会。
  那时白凤英继续保留着与张主任的节目,但节目的主题思想已经有些偏离。张占魁如愿地抱上了儿子,还当上了村里的小队会计。这会计的待遇是一年两石的玉米,顶住好的劳力美美地干上一年!张占魁知道这好处的不易,而最关键的原因是自己作为男人已经不行了,这一点在经过反复的论证后得到最后的结论:白凤英如果不再送到张主任家,她还会去三队的王主任家或刘书记家,或提出跟自己离婚,落个鸡飞蛋打的结果。他清楚地知道,这女人骚着哩!
  张占魁送完了女人后觉得时间尚早,就走到沟畔上溜达溜达。星星像瀑布一样地挂在天上,水花乱溅。一颗流星不经意间便跌了下来,不知是谁的灵魂这么短暂。才三十多岁,晚上便睡不着觉,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对他再也没了兴趣,他对整个夜晚便充满了本能的恐惧。他想象着自己的女人跟张主任在床上的情景,想得有一些心酸,从媳妇红润的脸庞来看他知道她很满意。村里的流言已经不能再提起大家的兴趣,他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唉,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长两短的事?凡事都遂了你的心愿,这世上也就不存在什么喜怒哀乐了。——你张亦德跟我争什么强斗什么胜?你两个丫头片子还不及我儿子的一个脚指头!想到儿子的时候他的心情便有一些复杂,但综合各方面的情况分析,张占魁觉得他还是对得起祖宗的!祖宗呀,我给你把顶门的棍找来了,他生在我们的炕上,姓的是我张家的姓,我张占魁对得起你们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来到了抽水泵的房边。抽水泵是村里刚装上的,每天抽两个小时,能把沟里的水打上来,够一个村子的人生活用,牲口还得赶到坡底去饮。张占魁围着水泵转了几圈,他突然觉得一个发财的机会到了!记得那年在新疆当兵,他就伙同了几个老乡,偷了驻地附近农户的电机,里面的线圈卖的钱让他们喝了好一阵酒。他四顾而看,除了村里的一两声狗吠外,周围静极了。
  张占魁麻利地回到家里,带了一个扳手和管钳便匆匆赶了过来。姐夫那天往地里送粪,回来的很晚。他看见张占魁慌慌张张的样子便知道他肯定又要偷人,于是姐夫就尾随了他来到沟畔。
  因为拥有丰富的经验,张占魁不费什么事便将电机拆了下来。
  “狗日的!”姐夫愤愤地就骂了一句。
  “谁!”张占魁手持管钳就站了起来。
  满天的星光把周围照得朦朦胧胧,沟里有一股雾气阴阴地升了上来,使人的视线更加模糊,但光是凭着声音,张占魁已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亦德啊,你跑这干啥来了?”
  “狗日的,你心黑完了,黑尽了!连生产队的电机也敢偷!”
  姐夫是看见了张占魁把电机拆下来的时候才出的声,人脏俱在,张占魁于是忙陪了笑脸,从怀里抽出一支烟,塞了过来。
  “亦德,你看这事能不能不说。”
  “狗日的,你张占魁丧德哩!——看老子废了你!”
  “——亦德。”
  “——去你妈的!你要断全村人的命哩!”
  姐夫说完便抡了一个飞腿上去,打在张占魁的脸上,于是黑夜里姐夫便看见一支管钳抡了上来,虎虎生风。他把头一偏,管钳便砸在了胳膊上,锐疼。张占魁当年曾经是武警,身手不凡,且体形彪悍雄壮,姐夫同他对峙并不占上风。
  两个男人滚在了一起。张占魁甩开姐夫,捡起管钳又站了起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进入了梦乡,他们不知道,在这月黑风高的北塬上,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正在悄悄进行着。
  管钳象风轮似地又抡了起来,姐夫一步步地后退着,离沟畔已越来越近……
  张占魁狞笑着扑了过来,姐夫一趔趄,身子便直往后仰,跌下了几十米高的山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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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邻居的热闹情况让婆婆非常不满,她于是除了每天的叫骂外也限制给二姐娘俩吃的东西。男人的粗心使姐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以为是二姐不好好吃饭,这直接影响到孩子的奶水,而二姐也一天天地削廋下来。女儿出生后婆婆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家里整天是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后来婆婆发现,她给儿子的指示已越来越失灵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儿子打媳妇了,婆婆觉得这很不正常。俗话说:“打出的媳妇骂出的婆”,儿子已越来越没出息了!她曾劝儿子把丫头送人,这样就还可以再生儿子,但姐夫不同意,每天劳作了一天的他不管再累也要先抱一抱女儿。那时女儿已经会笑了,笑得很灿烂,姐夫非常高兴。
  一天下午,二姐同姐夫从地里回来,发现婆婆和孩子都不见了,令他们觉得很奇怪。按理婆婆是不会抱着孩子去别家串门的,一来她从来就没有串门的习惯,二来她从来也没有抱过这孩子,顶多在二姐不在的时候给换换尿布什么的,今天是怎么啦?他们很纳闷。黄昏的时候,婆婆还没有回来,二姐惦记着女儿,并且奶也胀得很厉害,她于是满条村到处乱找。有人说中午刚过的时候看见婆婆抱着孩子出了村,但去了哪里说不清楚。二姐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疯了似地往村口跑去,迎面碰见了匆匆赶回的婆婆。
  “你把我的孩子呢?”二姐问。
  “不知道。”婆婆面无表情,镇静地回答。
  “你把娃弄哪去了?”姐夫也焦急地问。
  “……送人了。”婆婆迟疑了一下,说。
  “你把她送给谁了你说——”二姐哭喊着就扑了上去,抓住婆婆拼命地摇。
  “说!——你把娃弄哪去了!”姐夫一把就抓住了婆婆,像是要一口就吃掉她。只见他怒目圆睁,脸上没有一点颜色。
  “——我也是在为你着想……”婆婆嘤嘤地哭了起来,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冲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而二姐也是第一次见到婆婆掉泪。
  于是,一家三口连夜赶到东塬上的那户人家,老远就听见孩子的哭声。
                 
  其实婆婆从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打算留她,只是她觉得要送人也得等过了百天。婆婆上次去旧县的时候就特意给老刘头安顿过了,让他打听看谁家需要女娃,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消息。要孩子的那家人家底很殷实,两口子年龄跟二姐差不多,只是媳妇生了两个小子后便让节扎了,一心想要个女娃,婆婆很满意。安顿好这一切后婆婆便回到了寨子村,找人掐算了个吉日,准备将孩子送出去。送孩子的那天上午,婆婆在地里干活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宁。二姐给孩子喂奶后便下地去了,婆婆做好了准备工作正要走,不想姐夫突然回来了。婆婆浸出一身冷汗,心一阵狂跳,幸亏儿子回来只是拿了撅头就走了,并没有回屋里来。婆婆于是裹了孩子就走。
  一路上孩子睡得很死,粉骨嘟嘟的脸蛋着实让人心疼,一时间婆婆甚至犹豫了片刻。是啊,毕竟是亲骨肉哩,十指连着心哪……婆婆把自己的脸慢慢地挨在孩子的脸上,小嘴唇便一动一动地像要吃奶。婆婆说孩子呀你不要怪奶奶心狠,奶奶送你到别人家也实在是没有法子——谁叫你上世来就不夹个鸡鸡呢?——孩子呀,奶奶送你去的那家人光景美得很,你去了一定能享福,比呆在咱那穷窝里强多了!等你妈生了弟弟,我迟早也会让她来看你的。——唉,其实你也不能怪奶奶,这都是公家的计划生育给闹的!老年人骂人说你再管得宽,管得了人家婆姨生孩子?——这不就管上了吗?
  婆婆一路上默默地一个人念叨着,及到了那里,老刘头已是等不及了。他说人家中午可就到了铺子。
  婆婆把孩子给了那人,那人看了看孩子的脸,说长得可真疼人,亏你也舍得给。末了,那人拿出二百元钱,说是让婆婆给孩子的母亲买点营养品啥的,婆婆的脸上便刷地白了颜色。她把脸往下一拉,说我又不是在卖孩子!那人连忙赔笑,千恩万谢地便进了村子。
  婆婆在老刘头的屋子里只喝了一瓢水便走,紧赶慢赶,回来后天还是黑了。记得年轻时走这一来回路,半晌是用不了的,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二姐的女儿叫张花儿,长大后跟当年的二姐一样,细挑身材,白皙皮肤,眉清目秀,但就是脾气不好,班里的男生也不敢惹她。花儿今年十九岁,正在西安的一所大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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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二姐生了,生的是个丫头。
  婆婆的脸上乌云满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出骂进,打得鸡飞狗叫,连猪也懒得去喂,饿得拼命地嚎叫。
  二姐生了的第二年的春上,白凤英也生了,并且生了个大胖小子!这让张占魁一家人合不拢嘴,他们大操大办,请了一村子的人来喝喜酒。
  计生办的人闻讯便赶来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占魁理直气壮:“你说怎么回事?!——你们把我结扎了,可没有把村里的男人都结扎了吧?”计生办的人面面相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张占魁发现张主任对自己的女人有兴趣,便心里豁然一亮。那张主任不是有三个儿子吗?人又长的端正,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生一个?这儿子只要生在我张家的炕头,想来祖家也是会承认的。主意打定后,他便开始做老婆的工作。这白凤英和张主任眉来眼去已有时日,本来就有那方面的意思,被丈夫一撮合,当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然而一开始的工作还是有些不太顺利。张占魁给老婆说明了自己的意图,白凤英给他的脸上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说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想让我跟谁睡就跟谁睡?!到时候儿子给你张家生在了炕上,背孬名声的可是我!张占魁知道她是在试探自己的男人,看他是否下了真决心。末了,他又去做张主任的工作,男人家有话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张主任沉思了半晌,说这种借给你了,生下的孩子算你的算我的?张占魁说当然是算他的了。张占魁去的时候给张主任带了两瓶好酒,一捆烟叶和一麻袋的玉米,作为辛苦的酬劳。媳妇在一个月黑的晚上被悄悄送了过去。张占魁一路上嘱咐细节,要她做事的时候不要太投入,多想着自己,那孩子方能像他……并叮嘱一但有了就半路刹车,千万别对张主任动了真感情……白凤英听得面红耳赤,黑夜里他看见自己的男人好像哭了。张占魁把自己的媳妇送到村东的张主任家门口,轻轻地叩了三下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屋里的灯就忽地亮了起来。张主任走了出来,说孩子们闹得不行,刚才哄睡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张占魁把媳妇轻轻地一推,转身拉上了门,说:“明天鸡叫三遍的时候我来接你。”愣愣地站在门外,直等到屋里的灯又黑了下来,方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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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二姐的邻居叫张占魁,早年曾参过军,从他现在的一身行头上还可以看得出来。张占魁生得虎背熊腰,威武雄壮,象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做事情却小肚鸡肠,比女人还婆婆妈妈。张占魁的山地离二姐家的很近,每年秋收的时候,他都会抢收二姐家的谷子,为此没少跟姐夫干架。二姐家自留地的辣子、柿子不等成熟就不见了,村人也反映是张占魁干的。张占魁的媳妇白凤英是我们村的女子,她对自己男人的所作所为很是看不起,因此明里暗里地对姐夫进行夸赞。二姐当初决定嫁给姐夫,白凤英是添了不少好话的,这一点二姐至今还记得。白凤英年龄比二姐要大一些,生得也白白净净的,尽管已是三个女孩的母亲,却风韵犹存,很是招男人喜欢。寨子村的东头住着一户人家,也姓张,是村里的主任干部。张主任去年冬天死了妻子,留下三个光葫芦小子,令他十分苦恼。张主任那年也就四十多岁,男人四十一枝花,何况他生得宽额浓眉,高鼻大眼,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加之人又有本事,把家里弄得明光锃亮的,三大件一样都不缺(大衣柜、高低柜、写字台和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在村里是能说起话的那种。张主任的妻子何翠花已卧床几年了,走了是迟早的事。那时她已不能尽妻子的义务,张主任便只好在外面自己解决问题。白凤英在村里只仰慕两个人,一个是张亦德,一个便是张主任了。经过几次的明示暗试,她发现二姐夫不是那种能轻易到手的男人,于是便把重点放在了张主任的身上。但喜欢归喜欢,越轨的事情毕竟还没有发生,因为张占魁除了品质上不行外,身体上还是可以满足她的需求。
  那时农村的计划生育正紧,张占魁生了三丫头,觉得脸上很是无光。乡里的计划生育组便要带白凤英做绝育手术,张占魁那里肯同意?于是便让白凤英装疯卖傻,好像生活都不能自理。计划生育组的人一看女的不行,便把张占魁带到了乡上,强行要给他做结扎手术。想一想祖宗的血脉就要断在他的手上,张占魁热泪长流,五尺的身体爬到地上,象狗一样地给人磕头。奈何这计生组是干什么工作的?这一套早见得多了。如果张占魁不做,便要拆他的房子收他的地,并消除他们一家人的户口,让他永远成为黑户。这时,一个女工作人员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夫妻俩只做一个人,假如有个三长两短的,还是可以再生的嘛!”张占魁如梦初醒,他痛快地就上了手术台,只一袋烟的功夫就把问题解决了。
  张占魁回来后,女人白凤英的病也就好了。她悄悄地给二姐说:“你别看占魁那人孬,可关键的时候还是替婆姨着想,没让我挨那一刀子!”二姐笑了笑说:“不管谁做了也就算了!女子就女子吧,女子挺好的,长大了三个女婿都来看你,能把你美死!”
  白凤英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她脸上的红晕渐渐就少了起来,并且看起来也没有原来那么滋润。那时二姐也怀孕了,整天跟白凤英讨问着育儿的真经,因此俩个女人之间的秘密便相互传递,白凤英更是毫无保留。她说自己的男人一直待她很好,以前不管干活回来有多累,晚上的事情从不会耽搁。可自从结扎后就一蹶不振,这后来更是一上炕就打呼噜。白凤英说高铃呀,我现在其实是在活守寡哩!你说这男人说不行咋就不行了呢?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哽咽难语,悲痛欲绝。二姐也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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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大妈在二姐家呆了一个月后便回去了,她带回了三尺布料,还有一块大红的丝绸被面。大妈回来后逢人便说姐夫的好话,说亦德有心。母亲脸上是不屑的表情,却又是万般无奈的样子。二姐结婚后她只去过一次,从此就不再到女儿家去了。
  二姐是在一次偶然的时间发现了婆婆的秘密。那是去旧县(镇名)赶集,在街头的一家杂货铺看到了婆婆和老刘头在一起。这老汉是在二姐嫁过去前就出走的,但最近的几年里他经常回来,因此二姐就认识他。他把婆婆招呼了进去,然后倒了一碗水,没等放下暖壶婆婆就喝完了。只见她推开老刘头,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水缸,舀了一瓢凉水就灌了下去,把衣裳的前襟都弄湿了。二姐躲在对面的小饭馆里要了一碗面汤,慢慢地品着等婆婆出来。从他们俩个推推搡搡的情况看来,俩人的关系已非同一般,这让二姐百思不得其解。
  二姐从集上回来后婆婆还没有回来。她于是问姐夫是否在旧县还有亲戚?姐夫不解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她于是又问老刘头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姐夫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象要把她吃掉的样子,厉声喝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姐于是便说她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后来,二姐从村里了解到婆婆那些年的一些风流韵事,但人家都忌莫如深的样子,说你家亦德是“活土匪”,那一年差点没把老刘头烧死!临了千嘱万咐地要二姐不要在姐夫跟前再提此事,“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村里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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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次不幸的事故粉碎了二姐刚刚在家里建立起来的一点威望。婆婆对她除了失望之极,更多的是刻骨的仇恨。姐夫发泄了郁闷后,对二姐几乎不闻不理,让二姐心寒,是大妈陪她度过了一个月的日子。
姐夫娘俩的态度让大妈有些生气。她把姐夫叫到跟前,狠狠地批评了他。她说:“高玲是你的女人,要陪你过一辈子的女人,她抛弃了那么多的好条件而选择了你,你就要对她负责任!女人坐月子遭的病会缠磨她一辈子,你知不知道?!孩子没长下,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你看高玲都快成啥了?——她是为了给你张家生孩子才弄成这样的!这孩子没了,你们还都年轻,过个一年半载的还会再有,她果那天大人没了,你娃上那哭去?——亦德,婶不是说你,你妈那人做事有问题哩!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那德行?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也该长长脑子了,不要事事都听你妈的话,你是想跟你媳妇过一辈子还是跟你妈过一辈子?现在你东西也砸了,气也应该消了,还要怎的?!”
  大妈一字一句地数落着,姐夫一开始并不想听,但是硬着头皮听完了,觉得她说得好像是有些道理,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妈在他心里的印象比岳母要好得多。
  大妈是个不幸的女人,她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留下两个稚幼的孩子,其中一个还嗷嗷待哺。西塬上的民风不是很淳朴,容不得这孤儿寡母的三人。两年后,大妈撇下了郭家的两个孩子,走到了我大伯家。大伯当时已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女人,爷爷殷实的家底使两个儿子从小就成了纨绔子弟,碌碌无所作为。父亲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娶了来陕北逃荒的母亲。母亲带着大姐,并带来了她孤单的母亲。外婆是个巫婆,以占卜为生,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有神经病的女人,整天“哼哼唧唧”地唱一些鬼才听得懂的“梵”语,头上带了可怕的面具,一会画符,一会驱鬼的,把我家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我的爷爷已死,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红卫兵抄去了,父亲兄弟两个人什么也不会,眼看就生活不下去了。父亲结婚后,先有了二姐,后有了我。父亲说大妈嫁过来的时候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棉袄,被人搀扶着进了洞房。大妈结婚后跟大伯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大伯除了会做菜外,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气得大妈整天哭泣。大妈同大伯共生了两个儿女,大儿子在订亲的第二天去沟里砍柴,没有再回来;女儿在县城里做月子,死于大出血。犹记得大妈哭天抢地的情景,她被人掐着人中,硬是抢救了过来。儿女死后,大伯也在一次大病后死于噎食,临死前的那几天他特别能吃,家里人怕他撑坏了,不敢给他吃的,他就白天晚上地嚎着要吃的,我忍不住便偷偷地给他喂馍馍,却不想要了他的性命……大伯死后,大妈又招了个男人,这男人在乡里的中学做饭,早年没了女人,与大妈年纪相仿,于是经人一撮合,便住在了一起。后来村里的人都悄悄地说:“这女人命硬,克子克夫。”结果流言在三年后再一次成为现实——那个跟大妈结婚刚两年的男人在一次感冒后就死了。那男人死后我们都没有哭,包括大妈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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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麦收的时候,二姐已经很不方便了。根据母亲的推断,她可能就坐在六月的中旬,于是在六月初的时候,便让我们把她送回去。
  那天刚吃过早饭,我和父亲及大妈准备好了马车,正准备送她回家,二姐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母亲一看就慌了手脚,因为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忌讳女子在娘家坐月子的,坐了对娘家人不好,甚至有血光之灾!我们于是匆匆地就上路了。一路上二姐肚子一直在疼,时好时坏。父亲说你再忍一忍吧,快到了。但就在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崾崄的时候,二姐突然疼得从车子上滚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头上滚了下来,她满地乱滚。这时天空突然阴暗了下来,不一会便闪电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泥泞的山路把我们困在了那里,不能前也不能后。可怜的二姐在大雨中挣扎了近一个小时,后来她就不动了……
  ——恍惚中二姐突然就来到一个白天与黑夜交界的地方,那里有许多蝙蝠在飞。二姐被人按着往崖里推去……她突然觉得自己就飞了起来。在飞翔的过程中二姐看到了死去的大伯和曾经的儿时伙伴,惊诧于多年不见她竟然还那么小!伙伴是在一次跟二姐去玩的时候被毒蛇咬死的,死后就丢在了沟里。这时,二姐远远看见一个孩子在悬崖上向她招手,她明白那便是自己的孩子!于是她拼命地振动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坠向悬崖的深处……悬崖的深处是二姐曾经去过的地方,森森地透着一股阴气,一群豺狼正张大了血盆大口,瞪着红红的眼睛等待着孩子的降临……二姐不敢再看,她大叫了一声:“我的孩子……”便失去了记忆,轻飘飘地躺在一条河里随波逐流。河水很冰,她冷得浑身打颤,牙关紧咬。这时她看见丈夫和婆婆一人拿了一把叉子就站在旁边。婆婆的叉子上粘满了血迹,跟前躺着几只狼的尸体……突然那叉子一舞便飞了过来,二姐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雨来得快也去得疾,天说晴就晴,但太阳已经西坠。远处,几处炊烟缭绕,他们离村子已经很近了。
  大妈忙掀了已被雨水浇透的被子,孩子上世了,却早已没有了气息。二姐当时昏昏沉沉地躺在车子上,等我们到了她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尽。婆婆看见我们后大吃一惊,她立刻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被子掀掉,看到二姐的身下全是血迹,却没有了孩子!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便剌破了北塬上寂静的夜空,她一头就撞在我父亲的身上,要他赔她的孙子……
  二姐醒来后事情已经过去。她惊奇于自己并没有眼泪,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死?!
  大妈留下来陪伴着她。姐夫在知道孩子夭折后就不知去向,后来我们回去后才知道:他摔碎了我们家所有能摔的东西,并用一块很大的石块砸透了我们家的锅——那口可以供十几个人吃饭的锅!曾经烧伤了我的胳膊和二姐的右腿的大铁锅,后来被作为废铁卖了一元七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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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农历的四月八日,是父亲寿辰的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兄妹便会聚集在一起给老父亲过生日。这也是二姐出嫁后给父亲过的第二个寿辰。犹记得去年的那个寿辰,二姐夫拉来了一头羊,并带来了许多新鲜的蔬菜。尽管一家人都不稀罕他,他依然乐呵呵地给每个人敬酒。大姐夫带来了两瓶酒和一包点心——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多一点也不拿。大姐夫人长得很白净,但做事情非常认真,把自己的东西看得比命还金贵。过年了给我们家捎张年画,他也会让孩子上来要钱;给我母亲买了点药,他会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除非你把钱给了他。大姐夫那时很喜欢跟二姐开玩笑,有时甚至在大姐不在时对二姐动手动脚,让二姐非常反感,碍于姐妹之情,二姐一直没有声张。大姐夫受伤的那一年我们都去了,看到的是一个用纱布缠裹了全身的人,如果不是医生指示,根本认不出是大姐夫。大姐哭得昏倒在手术台上,两岁的小外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事故让大姐夫彻底毁了容颜,从此他老实本份了许多。但母亲对他的喜欢程度却一直没有降低,而对二姐夫的厌恶之情却与日俱增。二姐夫这次带来了整块的猪肉,这在前半年困难时月的农村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母亲把炖好的粉条和猪肉给大姐夫满满地盛了一碗,看着二姐夫说:“要吃自己盛,别让人伺候你!”
  二姐这时就坐在炕上,她拿过碗就给自己丈夫盛了,然后不满地冲母亲嚷道:“凭什么偏三向四的!有些人三年也没拿过一个肉片,倒让他先吃?”母亲说:“高玲,今天是你达(父亲)的生辰,我不想生气!”二姐想要再说什么,被大姐拉下了炕,到西屋去了。
  晚饭的时候,二姐夫在外面醉熏熏地回来了,他回来后就往墙上摔酒瓶子,摔一个骂一句:“叫你看不起我!”二姐出去相劝,被他推了个趔趄,大姐尖声叫道:“亦德你不要孩子啦?”忙去扶了二姐,二姐拿了一把扫帚,劈头盖脸便向丈夫打去,嘴里骂着:“哪里喝了猫尿,跑这里撒野来了!”二姐夫就扑了上来,要对二姐动手,但由于喝酒太多,身子一晃便扑倒在地上,被一伙人抬到西房去了。
  半夜时分二姐夫的酒突然醒了,他拉了二姐的腿叫跟他回去,二姐不去,他于是便一个人回去了,任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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