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号议案

在安徽省全面试点的头一年,虽然出现过淮北平原的砀山县陈庄镇,江南山区的宁国市南极乡,依然在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南不北,地处江淮之间的肥东县龙塘乡和来安县广大乡,也照旧是我行我素,甚至闹出了人命,但是,全省的总体的形势,还是令人振奋的。税费改革不仅减轻了农民负担,给农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推动了乡镇财税征管体制上的改革,改善了党群干群关系,也促进了农村基层民主政治的建设,维护了农村社会的稳定。
一句话:开局喜人。
也许正因为有了如此喜人的开局,二OOO年十二月十三日,财政部长项怀诚就在北京发表了这样一个讲话:“明年将加快全国农村税费改革的步伐,中央财政也将每年拿出二百亿元人民币用于对地方转移支付以支持这项改革。”
二OO一年二月十五日,《新华网》接着也发布了一条有关的新闻信息.:《中国农村税费改革全面展开》。消息称,“二OOO年三月,中国政府决定先在安徽全省开始税费改革的试点工作,今年在全国推广,二OO二年基本完成。”
这是新闻传媒第一次公开披露中国农村税费改革的时间表。这个时间表,明白无误地表明:从试点,到全国推广,直到基本完成,每一个阶段只用一年时间;整个工作不超过三年。就是说,被称作继土改、“大包干”之后中国农村第三次伟大改革的农村税费改革,将在本届政府任期之内大功告成。
面对如此消息,不少有识之士深表怀疑,觉得既不现实,也不可能。因为,这项改革已经触及到了一些深层次的体制问题,涉及到一些重大的改革方向,许多问题是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才逐渐暴露出来的,有许多我们过去不曾熟悉的东西,还需要进一步去认识,寻求凸现出来的这些新问题的解决办法,也有待时日。可以说,这场伟大的改革,还只是刚刚破题,现在就宣布此项工作将于二OO二年“基本完成”,无论怎么说都过于草率,而且,让人不可思议。《新华网》上的消息,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就在《新华网》发布这条消息不久,全国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会议便在安徽省省会合肥市隆重召开。
因为农村税费改革已经成了党中央、国务院在农业发展的新阶段为解决好“三农”问题采取的一项重大举措,又是事关各省农村改革、发展、稳定的大局,所以,决定将被扩大试点的二十个省的省委书记或省长,国务院有关各部的部长,几乎尽数赶往了中国中部的这座城市。
据统计,合肥的会议,仅正部(省)级领导就来了四十八位。因此,这个会,不但成了安徽省历史上规格最高的一次会议,也成为中国近年来有关农村改革规格最高的一次全国性会议。
会上,国务院全面部署了农村税费改革的工作。
如果不是两会期间出现了一件轰动性的事件,合肥会议的精神肯定就会很快地在全国更大的范围得到贯彻落实,就像《新华网》所说的那样,由中央部署安徽首先试点的这场农村税费改革,真的可能在最短的时间推向全国。
但是,在随后召开的全国人大会议上的一件议案,却改变了中国农村税费改革的这种进程。
合肥会议这边刚刚结束,那边九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就在北京拉开了序幕。会上,朱基总理代表国务院,作了《关于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纲要的报告》。他在报告中强调:“十五”期间要把全面贯彻党在农村的基本政策,加强农业基础地位和增加农民收入,作为经济工作的首要任务。
许多代表听了朱总理的工作报告,心中的感伤却远多于兴奋。因为加强农业基础地位这类“常识性”的话,几乎是每会必讲,已经不知讲了多少年,可直到今天,“三农”问题依然还是中国最大的问题。八十年代中期之后,当农民负担问题日益突出,一九九O年二月国务院就发出了《关于切实减轻农民负担的通知》,同年九月,党中央、国务院又作出了坚决制止乱收费和各种摊派的决定,这以后差不多年年都下达这样的通知或是决定,但时至今日,农民负担仍是叫人扼腕叹息的一桩事情!
福建代表团的人大代表饶作勋发言时,就坦陈当前农民最担心政策不稳,最怕的是负担过重;四川代表曹庆泽,毫不客气地指出,朱总理的报告中虽然提出千方百计增加农民收入,但是并没有举出突破性的过硬措施。
与九届人大四次会议先后召开的全国政协十届四次会议,共有十位委员在大会上发言,其中半数言及农业、农村、农民的问题。
两会期间,丹麦记者甚至反诘到会的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部长张左己所在的部,是否不管农民,只是城里人的劳动和社会保障部。
在大会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朱基曾就中外记者关心的农村税费改革给大家详细算了一笔账:
“我们目前从农民手里收取三百亿元的农业税,六百亿元的乡统筹、村提留,再加上乱收费,大约从农民那里一年要拿走一千二百亿元,甚至还要更多。我们这一次的税费改革,就是要把我们现在收取的三百亿元的农业税提高到五百亿元,也就是从百分之五提高到百分之八点四,把其他的乡统筹、村提留的六百亿元和乱收费一律减掉。当然,农民减负担,地方财政会有缺口,这个缺口很大,中央财政又会拿出二百亿到三百亿米补贴给困难省区市的农村的。但是,这个缺口还是很大的。”
如果要把九亿农民的负担减下来,地方财政的缺口究竟会有多大?
农民负担真的一年就只有一千二百亿吗?“甚至还要更多”,这“还要更多”又是多少呢?
朱总理都没有具体说。
决定农村税费改革的成功与否,能否真正地把农民的负担减下来,其关键之处,无疑就在于把账算清楚。这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是含糊不得的。只有弄得一清二楚了,各方面的配套改革才可能做到心中有数。
《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的作者李昌平,对此作过具体的调查,他十分坦率地表明:“中国农民的负担远远不止一千多个亿,至少是在四千亿元以上!”
他分类列出几笔账:全国县、乡、村所欠债务有六千亿元之多,仅每年需要支付的利息至少在八百亿;全国农村义务教育需支付七百万名老师的年工资就是八百亿,每年支付校舍维修、设备仪器的添置和教育的欠债等就有五百亿;全国县、乡党委政府及各有关部门“干部”计有一千九百多万人,村、组级“干部”两千三百多万人,每年工资一项就又要两千五百亿。
以上三项,最低年支出便要四千六百亿元以上。
此外,全国近三千个县,约有近三万个科局,近五万个乡镇,七十万个乡镇所属部门都需要运转,还有四百万个自然村近八亿生活在农村的农民公共晶的需求,这些每年至少还要三千亿元。
总之,在县以下的各项支出中,百分之七十到八十是要由农民负担的。农民的口袋就是县乡财政。若按现在的农民负担政策,农民每年的实际负担则高达四千亿至五千亿元!
与农民的实际负担如此之大,这显然正是中央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而农民负担却一直无法根除的原因所在。这也再一次证明了朱基总理在李昌平的一封信上批过的那句话:“我们往往把好的情况当作普遍情况,而又误信下面报喜,看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最有发言权的还是安徽省的代表。
因为税改在安徽试点已经一年了,一年里,省委、省政府默默地克服着重重困难,可谓竭尽全力,但仍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改革试点之后,乡镇村级组织的经费变得捉襟见肘,还可以从精简机构、裁减人员、增效节支上来寻求解决的途径,但是,目前实施的这个税费改革的方案,将原有的教育附加费和教育集资予以取消,而这个缺口又非常大,以致相当多的农村中小学办不下去,农村教师拿不到工资。如果安徽的同志不把试点工作中出现的这种有关义务教育上的问题,及时反映上去,并得到有效的解决,一旦中央将税改工作在全国展开,农村义务教育受到的冲击,以及造成的损失,那将会是无法估量的。
因此,安徽省的人大代表觉得有责任将这件事写成一个议案提交大会。
于是,就在这次全国人大的会议上,安徽省代表团在认真总结了一年来农村税费改革的利弊得失之后,提交了一份要求加大基础教育投入,尽快制定《义务教育投入法》的议案。
安徽省代表团提出的这个议案,顿时在各省的代表中间引起强烈反响,成为轰动一时的热门话题,并被列为这次大会的“一号议案”。
发起这个议案的,是安徽的一位女代表。她就是安徽省教育厅的副厅长胡平平。
胡平平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两会最引人注目的新闻人物。
胡平平已经当过两届全国人大代表了,人民代表为人民代言,早已成为她自觉的行动。她所以会想到要提交这样一个议案,不光因为她是教育厅副厅长,她本人也就是教师出身,再说安徽又是农业大省,关注农村教育的发展,尤其是乡村教师的生活和工作的环境,便成了她万死不辞、乐此不疲的一件事。
通过认真调查,胡平平发现,安徽在搞农村税费改革之前,农村义务教育的经费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乡镇财政拨款;二是向农民征收“三提五统”中的一项,即“教育附加费”;再就是向农民搞“教育集资”。一九九四年以前,各地农村基本上都没有欠过教师的工资,九四年因为实行了国税地税分税制,地方上的财力受到了削弱,农村义务教育的经费,就主要依赖于向农民收取教育附加费和教育集资,余下的,全省农村每年教师工资还有的三亿元的缺口,是靠向银行借贷发放的。截止二OOO年,仅这一项的负债,已累计高达十七亿元。实施税费改革之后,教育附加费和教育集资两项收费全被取消,改革后的农村义务教育经费要求从乡镇财政预算中安排,可乡镇财政原本已是寅吃卯粮,这笔经费其实便没有了着落。省教育厅为此作过调查,二OOO年安徽全省乡镇可用财力只是四十六亿元,而全省乡镇负责供给的六十六万人的工资额就已经是四十九亿五千多万元,根本没钱再往教育上投入。更何况,税费改革的两项有关教育的收费,每年空出来的缺口就是十一亿元。按规定,农村中小学危房的改造,每年还需要三亿元,以前这钱也是靠向农民伸手解决的,现在也就不能再向农民收取。这样加在一起,安徽全省农村义务教育经费上的缺口,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
形势一下变得十分严峻。仅税费改革搞得最早的一个阜阳地区,截止到二OO一年春天,就已累计拖欠教师工资六亿一千七百二十七万元,全地区平均拖欠教师十个月工资;有的,是自税费改革以来就再没给教师发过工资!
全省农村义务教育欠下的教师工资、银行债务、教育布局调整的基建费用以及危房改造资金,累}t-高达六十多亿元!
胡平平一想到这些就心急如焚。
这么大的缺口怎么办?似乎也只有两条路町走,要不就是把臼分之四十的农村中小学停办,再不就只能这样继续拖欠下去。
农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忧心忡忡地说道:“现在是,轻了农民的担子,饿了教师的肚子,误了俺们的孩子!”
许多农村教师百思不解:国家既然禁止了乡镇政府的乱收费,那么首先就得保证这笔庞大的开支有“出处”,这道理听起来似乎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么多的城市义务教育经费,又是如何解决来源的呢?怎么没见哪个城市的政府向市民收费来办义务教育呢?农民已经交了农业税和农业特产税,本就该和城里工作的市民一样成为纳税人,按照“公共财政”的原则,中央政府财政收人的支出就应该考虑到全体国民的利益,不应该“城乡分割,一国两策”。况且,从根本上说,义务教育本就应该由政府财政拨款,否则还叫个什么“义务教育”呢?
问题的症结当然不在税费改革,只是由于税费改革工作的展开,使得这样一个长期被农民负担掩盖的深层次的体制问题突显出来,这就是:中央与地方在财权和事权上的严重脱离,以致地方财政收入太少而负责的事务却又太多。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同样说明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目前中国的义务教育的投人中,百分之七十八由乡镇负担,这其中,绝大部分又是由农民“买了单”;百分之九由县财政负担,县乡两级的负担高达百分之八十六;省市(地)还负责了百分之十一;中央负担的,仅是百分之二左右!
无论怎么看,这样的政策设计,都是极不合理、也无道理的。
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工业国家,都认为教育是生产发展的首要因素,是振奋一个民族的强大动力。全世界的年教育经费,在公共资金的支出中,大都仅次于军事费用,占居第二位。全球工业化国家的人口只占到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但其教育经费却比发展中国家多出十倍以上;而中国人口超过了世界总人口的五分之一,教育经费却仅占到三十分之一。这让人难以思议。
我们可以花那么大的气力去争取一个体育项目的第一,而对教育,尤其是义务教育,这个真正与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息息相关的重大项目,竟是长期的熟视无睹,这同样让人不得要领。
建国五十多年了,解放后出生的孩子也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在中国的农民中,没有接受过起码的文化教育的,何止千万?而且还有那么多的文盲。面对今天经济文化依然如此落后的中国广大农村,如果我们不回避事实,就不能不承认,在教育上,我们确实是个失败者。
中央实行财经集权的初衷,就是为了集中财力办大事,而九亿农民义务教育的事还小吗?
应该说加大对农村义务教育的投入,尽快制定《义务教育投入法》,这不仅是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实际需要,更是贯彻落实《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的迫切需要。中共中央、国务院早在一九九三年就颁布了《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明确规定:教育经费的支出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到世纪末应达到百分之四。可是,到了一九九九年,也仅实现百分之二点七九,少投入了一点二个百分点。二OOO年,我国生产总值实现八万九千四百零四亿元,财政收入达到一万三千三百八十亿元,如果按照《纲要》规定的教育投入达到国民生产总值百分之四的目标,就应增加一千一百亿元以上的教育经费。
如果中央财政按照《纲要》的规定拿出一千一百亿元,中国的农村义务教育乃至农村税费改革中的许多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我们必须认识到,要求加大对农村义务教育的投入,不是在对农民“发善心”,也不是在对他们搞“施舍”。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八O年,国家仅通过工农业产品价格差就从农民那里无偿地拿走了一万亿元;改革开放以来通过粮食定购价低于市场价,从农民的手里拿走的就更多。
我们已经欠了他们太久太久,也太多太多,不能也不应该再这样欠下去了!
胡平平决计要写这个议案的想法,立刻得到了安徽省委、省政府、省人大和省政协四大班子领导的高度重视。最后,省里决定将它作为安徽省代表团的一件议案,提交本次大会。
一号提案一出现,不仅引起两会代表的强烈反响,还引起出席过全国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会议的二十个省区领导的格外注意。现在,他们都认真地算了一下细账,于是先后写出报告,要求中央财政帮助解决试点工作中转移支付所需要的资金。有一个省,只是要求解决义务教育和机构改革的实际困难,就申请补助一目零五亿元。各省加起来,少说也有一千多亿元!
改革,改出这么大的缺口,这是朱基没有料到的。中央财政也不可能一下支付出那么多的。
是呀,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中国农村的问题是长年积累的结果,更是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诸多矛盾的综合显现。问题实在是太多,也太复杂了。
切实减轻农民负担,毫无疑问是农村税费改革第一位的目标。但深究农民负担的成因,其复杂的程度,却足以让所有人都会感到就像盲人摸象一样:有机构庞大、人浮于事的原因;有匮于投入,基础薄弱的原因;有财政体制不顺,流通领域梗塞的原因;有城乡分割,待遇不公的原因;有监管失控,贪污腐败的原因;有社会和经济上固有的,深层次的,许许多多的原因;当然,也有农民自身的原因……
小平同志就说过:中国的经济要出问题,可能就出在农业上。因为中国的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当我们感觉到需要认真解决它时,就可能已经发展成了大问题。
二OO一年四月,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两会闭幕不久,海外传媒突然热闹起来,关于中国农村税费改革遭遇流产的报道连篇累牍。
当然这是毫无根据的。“确保农村税费改革取得成功”——中国政府的这种决心是坚定不移的。中国的农村税费改革没有流产,也不可能流产,只是再听不到《新华网》曾经披露过的那个改革的时间表。中央重新作出决定:继续由安徽省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探索,全国其他省区暂不扩大试点。
尽管这种调整,与合肥会议的部署有了很大的不同,出现这种变化,前后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这确实又是极其负责任的态度,是一种最冷静而又最明智的决策!
就在美国《华尔街日报》在报道中国农村税费改革受挫、流产的时候,人们却在中国中央电视台的屏幕上,看到朱基总理正在安徽农村视察,他勉励安徽省的广大干部和群众再接再厉,努力解决好农村税费改革中遇到的新矛盾和新问题,坚决把这项改革全面引向深入。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Share |
Share

TOP

4 天下第一难题

细想下来,自从实行家庭承包经营的大包干之后,中国农村的改革就一直没有间断过,只是因为那大多是些零敲碎打,单兵挺进,许多深层次的问题就一直没有被触及。这次税费改革却不同,它让农村中长期潜伏着的各种问题先后浮出了水面,这也就为整体挺进、统盘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一次难得的契机。
至少,在乡镇体制上存在的种种弊端就被空前地突显出来。
首先是,这种体制下的乡镇组织,干了许多不该干的事。它们常常超出实际能力地进行公共设施的建设,又过多地参与了农民们的市场活动。政府职能的转变,别无选择地被摆上了桌面。
其次是,养了许多不该养的人。乡镇如此,村级同样如此,因此精简人员已是不容回避。
再就是,花了许多不该花的钱。先看村级,别的不说,单是每年花在上面各部门强要订的报刊费用,就足以耗尽一个村委会的全部财力,不向农民口袋里掏钱,就啥事干不成,而那些报刊又大多与农事无关,最后全当废纸处理。再看乡镇,在安徽省寿县负债高达一千一百多万元的一个乡,这次税改严格了一下招待管理制度,全年这笔费用就省下十三万;严格·了一下电话管理制度,也节支近三万;健全了一下用车制度,省了十四万;规范了一下用电制度,又省下十一万;假如三年内不再安排基础性的建设支出,预计每年仅通过节支就可以减少赤字一百万元以上!
不改不知道,一改吓一跳!
而其中,尤为突出,尤为紧迫的,还是机构的臃肿,人满为患。如何解决好这个问题,便成了天下第一大难题。
用安徽省常务副省长张平在全省乡镇机构改革现场会上的话说,就是:“吃皇粮,横向看,超过了任何国家;纵向看,超过了历朝历代。你说我们能养得起这么多人吗?养不起,最后只有转向老百姓去敛财,搜刮民脂民膏,横征暴敛。当然我不是指现在都是如此,但不坚决管住,发展下去,就难避免这个趋势!” ’
也应该看到,农民不合理的负担并不就是那么简单。如果说它不合理,那也是不合理的现行政治与经济体制的原因造成的,因此,我们今天的改革不作综合改革与整体推进的设计,势必会顾此失彼。但是如此重大的农村税费改革,领导小组不是设在国务院的综合管理部门,而是放在财政部;改革方案又是由财政、财经和农业三个部办领导牵头制订,他们没有能力、也不可能十分周全地考虑到本部门以外的更多事情,比如方案取消了农村教育事业费附加和教育集资,财政并没有相应地投入,这样做虽然部分地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却使得农村的义务教育陷入了空前的危机。比如,这一方案很少考虑过去各地改革试点已经取得的那些成功的经验,依然毫无道理地保留了无法让人据实征收的农业特产税,无法做到据实征收,就依然会造成乡村干部的随意乱收;同时将原来“村提留”中的公积金,从“农业税附加”里剔除了,好像是把它从农民的负担中剔除了,可它不但依然还是农民的负担,而且这种“一事一议”,就极有可能为以后的乱收费留下隐患。特别是税费改革确实减轻了农民负担,但同时也给乡镇正常运转和村级组织建设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从全省看,税费改革后乡镇的收入普遍减少三成多,村级收入减少了七八成,收支缺口大,不仅使正常的工作难以开展,也严重制约了农村各项事业的发展。不解决这些问题,中央的政策就成了画饼充饥,改革的目标就会落空;而解决这些问题最现实,也最棘手的,就是要精简机构,分流人员,压缩开支,减负轻担。
安徽省五河县,正是在解决这个“天下第一难题”中大胆突破,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敢于率先走出这步险棋的,是当时的五河县委书记朱勇。这是一位从祖国西部导弹发射基地归来的转业军人。正因为在内蒙巴丹吉林沙漠和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爬摸滚打过,·就没有什么困难可以让他低头。
朱勇以为,要带领大家搞好这样一次重大的改革,首先是需要领导班子的人格魅力。他说:“改革,要先改到自己的头上。”
五河县也是沿淮一带过去较早进行税改的试点县之一,那时试点,他们一次就清理清退了乡镇不在编和临时聘用人员两千三百五十四人。动作不能算小,由于工作做得细,就没发生上访或是闹事的。当二OOO年四月,安徽将税改试点在全省铺开时,朱勇清醒地看到,如果只把税费改革简单地理解为税费征收办法的一次改变,不是大刀阔斧在全县减员,减事,减费,减机构,且不说乡、村两级的正常工作将难以维持,中央部署的这次农试点,五河县也就只能是轰轰烈烈一阵子,过后又恢复老样子。可是,精简机构,分流人员,需要面对的问题会很多,困难也大,必须动真格的,既要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更要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与勇气,否则今天按下了葫芦,明天就起了瓢,这方面的教训已经不少。在新中国的历史上,仅乡镇的机构上已经精简过好几回了,结果都是风声来时雷鸣电闪,事情过后皮蛋轻松,总是陷入一个“精简一膨胀一再精简一再膨胀”的恶性循环,甚至,越精简,越膨胀,始终走不出这个怪圈。现在中央和省里都下了这么大决心,革了“费”的命,剩下的问题就看下面各级党委和政府,敢不敢引火烧身,给自己真正来个“釜底抽薪”。
在五河县六大班子的动员会上,朱勇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说道:“这一次咱要来,就来点真家伙,胡弄是不管(行)的,也是不可能长久的!”
当然,办法不是坐在办公室可以想出来的,以往的经验也不一定都是可靠的,惟一的方法就是深人实际,深人群众,像毛泽东说的那样,你要亲口尝尝“梨子的滋味”。
采取大动作,须有大气魄,并伴之以周密的计划与安排。为此,县委开展了一次声势浩大的“进百村、住百天、访百户”的活动,调动起县乡两级上千名干部,下村驻点,拿出了当年闹土改的劲头,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老老实实做好调查研究,切切实实摸清社情民意,分析深化改革可能出现的那些矛盾和问题,悉心探索配套改革的思路和具体的操作方法。
为确保此项工作万无一失,县委书记朱勇,县长张桂义,以及六大班子负责人,率先垂范,亲赴第一线。全县二十个乡镇,二十个县级干部“分兵把守”,“驻点包片”,什么时候把负责的乡镇机构改革的任务圆满完成了,什么时候才能打道回府,撤回县城。
先行试点的最大经验就是:一个决心不走样,六大班子一齐上。领导班子的精神状态,决定着这场改革的成败。因此,朱勇特别强调:在精简机构分流人员的问题上,县级、科局级的领导干部,尤其不准优亲厚友,不准打招呼说情,不准搞人情照顾,必须坚持“一把尺子量到底,谁违规就查处谁”,而且决不搞“下不为例”!
从二OOO年九月一日开始试点,九月三十日全面推开,到十月二十日全部结束,历时五十天,五河县成功地开展了一次后来影响到全省的“三并三改”工作。“三并”,即并村、并校、并事业单位;“三改”,即改革乡镇机构、改革教育体制、改革人事制度。
先谈并校。按照“因地制宜、就近入学、相对集中、务求实效”的原则,五河县农村中小学,由原来的四百三十五所,合并成为二百四十所,撤销了一百九十五所,减少面达百分之四十五,接近半数;分流在编教师一百七十五人,从而使得全县农村中的整体学校布局、师生比例以及师资力量相对变得更加科学合理。
和并校同步进行的,是并村。在充分尊重民意的前提下,着眼于规模适度和便于管理,大村并小村,强村并弱村,稳村并乱村,把全县四百三十八个村,撤并为二百二十五个村,减少了二百一十三个村的编制,精简面达到百分之四十九。这样一来,村干部就由早先的三千一百九十二人,锐减到一千一百二十五人,减少了两千零六十七人,人数精简过半,高达百分之六十五;村民小组也由三千一百二十二个,调整为一千七百五十六个,减少了一千三百七十六个,精简了百分之四十四。
并村并校工作的整体推进,为乡镇机构的改革创造了条件,更提供了保障,接着,全县乡镇党政机关内设机构,就由二百二十个,压缩到四十五个,砍掉了一百七十五个,减少了百分之七十。事业单位也由二百五十六个,压缩到一百二十四个,砍掉一百三十二个,减少了百分之五十二。实有人数由一千二百九十二人,精简为七百六十八人,精简掉五百二十四人,达到百分之四十一;其中财政全额供给人员,由九百八十二人,精简为五百二十人,精简掉四百六十二人,也达到了百分之四十七。
值得称道的还是,在这次乡镇机构的改革中,县委特别清醒地认识到,我国历次机构改革之所以不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种精简,多是单纯的机构合并或撤销,很少考虑职能的转变,尤其是功能的分解;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只看重形式,不触及自身内部的利益层,当然,那时更不可能会想到要去建立适应市场经济需要的行政管理体制。这次“三并三改”之后,一些职能相近、业务交叉、工作任务较为单一的单位,如农业技术推广站、畜牧水产站、水利建设管理站、林业站、农业机械管理站都被予以合并,变成了农业技术服务站;土地管理所、村镇建设规划站也合并成为土地村镇建设站;法律服务所和劳动服务站均改制为社会中介机构。除还保留原计划生育服务站及文化广播电视站两站而外,通过合并、撤销、划转,就将乡镇原有的十三四个事业站所,压缩成了五个。当然,在精简压缩机构和人员的同时,为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也为促成政府职能的进一步转变,各乡镇都增设了经济开发服务中心,城关镇还特地增设了社区服务中心。在党政机构的设置上,乡镇还都将原先门类齐全、分工过细的十余个内设机构,作了较大的压缩:除城关镇和三个中心建制镇,设立了党政办公室、经济发展办公室和社会事务办公室(同时挂计划生育办公室的牌子)而外,其余的十六个乡镇,只保留了党政办公室(同时挂计划生育办公室的牌子)和经济发展办公室,而办公室主任、副主任也大多是由党政班子成员兼职,这样就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干部的职数。
“三并三改”的最大特点,是五河县的乡镇机关从此不再是“五脏俱全”。
由于乡镇机构改革的顺利实施,有力地推进了五河全县乡镇管理的制度化和规范化,增强了五河县农村基层干部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一句话:改出了压力,改出了活力,也改出了生产力!
有人说:这样“伤筋动骨”,是在削弱基层党的领导。朱勇却说:减少民怨,才是在真正加强党的领导!
十二月九日,临近年尾,省委书记王太华也来到五河县。他就如何进一步深入开展农村税改工作,与县里的四大班子主要负责同志进行了推心置腹的座谈。
他谈得很细。
他提醒大家注意,在乡镇分流人员的安置上,一是三年待岗期间的工资要发;二是到企业以后,企业开展养老保险时,在机关当公务员这段时间也应计算在内。
他说并校的工作,现在才起步,我们从数量上,表面上,撤并了,但大量的工作,有待进一步完善。将来在农村,不论中学还是小学,都要强调规模办学,合理办学,并且要通过教师竞争上岗等措施,不断地提高教学的质量。他说现在农村的学生一年的学费,等于农民白种了几亩地或白养了一头猪,学校收费高的主要原因是辅导材料太多;过去没有辅导材料、同步试卷,不也培养了那么多的大学生吗?减轻学校负担,减轻学生负担,就是要从减轻学生的书包这些具体的事情上抓起,同时要禁止向学生收取看电影、素质教育等这费那费。
他说,税费改革了,农民负担减轻了,所以我就想,能不能将所有的村支部书记,都用财政包起来呢?你们可以试一试。那些机构改革中比较好的,甚至可以包括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我看都是可以到村里任支部书记的。如果他能当好一个村支书,以后到乡里、县里来工作,就绝对没有问题。村级集体经济下一步发展最重要的问题,是调整产业结构,增加农民收入,这些同志不是本村人,可以很超脱,就一心扑在工作上。当然下派要实行任期制,要进行任务考核,完成任务考核目标的,就可以成“飞鸽牌”,再换另外的年轻干部接着干,这是基层组织建设的需要,农村发展和农村稳定的需要,更是锻炼干部的需要。
他说乡镇机构改革后的转变职能,重点要做到“三个统一”、“三个为主”。这就是:过去是对上负责,现在要对上、对下统一负责,并且是以对下负责为主;过去是单一靠行政命令,现在既要摘行政命令,又要靠法律、民主、教育的办法,而更多的是要以法律手段、民主手段、教育手段为主来开展工作;过去只是完成任务,包括要完成计划生育、财政税收等任务在内,现在要转变为把完成任务和搞好服务统一起来,而且,要做到以服务为主。
他说:“三个代表”的思想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王太华回到省城后不久,省委就从全省各市县挑选出了三千名优秀年轻干部,派到贫困村、后进村去担任党支部书记,以加强那里的基层党组织建设;随后不久,省委又从省、市、县三级党政机关和事业单位,抽调出一万名优秀干部,自带行李,进驻全省一万个经济相对滞后、基层组织相对薄弱的行政村,帮助派驻村建立健全以村务公开、民主管理为主要内容的各种规章制度,完善村党支部领导下的村民自治的运行机制。当然,更重要的是,要遵循市场规律、尊重群众意愿地帮助那里的农民迅速推进农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
安徽省各地开展的农业结构的调整、发展农村经济、增加农民收入的工作,差不多也就和农村税费改革同步进行了。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

3 南极人的喜泪

在税改试点工作日益深人人心,各地也不断地冒出些反弹故事的时候,在江南富甲一方的宁国市,却传出了一条轰动一时的新闻:南极乡三十八户摆弄山核桃的农户把乡政府告上了法庭。
接着,就有更详细的消息传来,说要告乡政府的不光是三十八户,准确地说应该是三百一十八户;说农民不光把乡政府给告了,同时被告的,还有宁国市财政局和林业局;还说农民们又怕宁国本地的法院审理不公,就直接把官司打到了宣城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地区法院考虑这是南极乡农民在全省实施农村税费改革试点期间,起诉乡政府强行征收税费的行为违法,这在地区,乃至在全省,都是第一例,且原告人数众多,影响较大,按照规定就予以受理,只是他们念及这么多农民要从宁国的南极乡,跑到宣州城里来打官司,花销太大,诉讼的又是一件事,完全不需要这么多人一齐出庭,推出部分代表就可以了,这依然是从减轻农民的负担考虑,于是就成了现在的三十八尸。
人民法院,依法保障农村税费改革,这件事的本身就是最大的新闻!
案情特殊,但案件本身并不复杂。原来,早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中旬,宁国市政府为搞好农业特产税的征收试点工作,曾组织过一个工作组开进盛产山核桃的南极乡,对全乡山核桃的税源进行过一次全面的普查。不过,普查归普查,农业特产税征收计划的数字,还是层层下达下来,宁国市不得不依然像往年一样下派了税收任务,这任务显然与普查的结论出入太大。就是说,如果按上次普查到的情况征收,南极乡便根本完不成交下来的任务,乡政府也不得不依照过去的老办法,以税定产,把分解后的指标作为任务下达给各村,再由各村如法炮制,最后分摊到户。
每年,南极乡政府都是这么干的,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摆弄山核桃的农民,以往也都是这么缴的,虽然不满,胳膊总归扭不过大腿,只好就这么认着。现在农村税费改革的政策已经同农民零距离接触,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不按照实际产量收税,首先就背离了税费改革的政策,更何况,接到征税通知单一看,竟发现在征收山核桃农业特产税的单子上,还被注有“含育林基金”,这就把税费混收,“搭车收费”了;而且有的甚至把农业税和农业特产税重复征收,明摆着是在胡作非为了。
农民们气不过,忿忿不平地骂道:“党的好政策,尽叫这些歪嘴和尚念糟了!”
乡政府发下来的《农业特产品计税产量核定通知单》上印得明明白白,农户对核定的数额如有异议,可在三十日内向征收机关书面申请复查,征收机关将按规定程序予以复查,并以复查结果作为依据,据实征收。现在,南极乡的农民还真的就要“按规定程序”向乡政府叫板了。
第一个拍案而起的,是南极村下洪村民组三十六岁的青年农民吴深田。先是由他执笔写了复查申请,然后二十多位村民就跟着先后在申请上签了名。但是,当他们把这份书面报告交给乡干部程桂萍和唐承权时,二人却拒收。这下惹恼了下洪村民组的所有农户,他们就把下达给各家各户的核产通知单,统统退还给了乡政府。
接着联合村的所有农户,也全把核产通知单退了回去。
很快,事态进一步扩大。关岭村栗坞村民组二十六位村民,也向乡政府递交了《要求实事求是征收农业特产税的申请报告》;没过多久,关岭又有七十位村民再次写出报告。
这时南极乡的农民已是群情激昂,强烈要求核查山核桃产量的书面报告,接踵而至,纷纷要求乡政府重新核定山核桃的产量,以减轻因强行下达指标给村民造成的过重的负担。
然而,所有的申请报告都如泥牛人海,乡政府既不打算重新核定全乡山核桃的实际产量,更不愿做出任何解释,这使得已经激化的干群矛盾,迅速恶化。不过,南极乡政府并不惧怕干群关系的这种恶化。在许多农户的山核桃刚开始采收,尚未售出的时候,乡里便开始行动。尽管中央一再强调,严禁动用专政工具和手段向农民收取钱物,可他们依然组织起有司法机关参加的征收工作组强行征收。还划定出一个时间界线,超出期限一天,交纳山核桃的计税价格,就要从每斤八元增加到十三元;征收期间,还对不能及时足额交纳现款,或对计征产量与价格表示不满的,就破门入户扒粮抵税,或扣押东西抵税;稍不顺眼还会当场抓人。
对南极乡政府这种滥用行政权力利违法乱纪的做法,许多村民想到去市里或地区上访,请求上级领导机关出面干涉;也想到去地区或省里的报社,甚至想到与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取得联系,求助新闻记者下来曝光。但是,也有不少人静下心来作了认真分析,觉得这次农村税费改革的试点,是中央亲自部署的,既然有党中央为农民撑腰,国家又制定了那么多的有关规定,民告官已是有法可依,难道说南极乡的大老爷们连个“秋菊”也不如?学一回秋菊打官司又何妨!不是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咱也试一试这话是否就当真!
第一个当众站出来的,是被强行用山核桃抵税、妻子也被抓进过乡政府的南极村下洪村民组四十六岁的红脸汉子吴云凌。吴云凌牵了头,接下去便滚雪球似的,呼啦啦站出来三百一十八户农民,要同南极乡政府对簿公堂。
懂得用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中国农民了不起的进步。当然,同样值得称道的是,宣城地区法院很快依法受理了此案,院长刘顺道十分重视,不但多次听取汇报,还指派副院长吴玉才和行政庭副庭长陈卫东,及时深入到宁国市南极乡去协调这件事,后在协调无果的情况下,便依照法律规定,要求原告补正起诉状内容和补充提交起诉证据,同时,要作为被告的南极乡政府提交答辩状。
南极乡政府在答辩状中,避而不谈司法机关参与了征收工作组的事实,辩称乡财政所征收农业特产税的具体行政行为符合法律规定,出具给村民的完税收据是财政厅统一印制的,且加盖有“南极乡人民政府专用章”,所收税款还是进了财政金库的,这不能说是乱收费行为;更避而不谈中央的税费改革政策,辩称宁国市政府过去下文要求财政和林业部门,互相代征农业特产税和育林基金,并采取一张票征收的办法,因此乡财政所在征收农业特产税时代征育林基金的行为,既没超越职权,也不属于“搭车收费”。只是承认,在征收过程中,“难免存在不足甚至失误之处,应当接受群众监督,并及时改进”,但依然辩称:“对少数抗税者采取强制措施行为是合法的。”
在以生产“文房四宝”中的宣纸而闻名于世的宣城,我们在地区法院采访了本案的主办人陈卫东。陈卫东庭长说,处理这样的行政诉讼案,就要求法官不但要掌握全国人大通过的那些有关的法律,对国家有关部门和地方政府制定的行政法规也要熟悉,特别是,从这个案子看,中央部署安徽作为税改试点省,这就更需要把税费改革的政策,烂熟于心。总之,他认为,依法为农村税费改革保驾护航,是人民法官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
我们赶到宣城时,宣判大会刚开过,陈卫东介绍说,通过调取证据,又案经庭审质证,合议庭最后认为,被告南极乡人民政府提举的有关统计南极乡山核桃产量的证明材料,只属一般年度统计数字或属预测估产证明,不能作为核定农户山核桃实收产量的依据,原告质疑理由成立,予以采信;被告对原告所述基本事实没有提出反证,仅是对有关性质问题提出辩驳,质疑理由亦不能成立。
在公开宣判的那天,正赶上初夏的一场豪雨。南极乡的五六百号农民,包乘了九辆大客车,顶风冒雨,赶到宣城。陈卫东审判长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不可能全让大家进入法庭,怕会闹出个什么意外,就慌忙迎上去,说你们懂得依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这很好,说明大家有很强的法律意识,因此希望今天能够出庭的,和不能出庭的,也都能尽量表现出当今农民良好的素质,模范地遵守法庭的纪律。经陈卫东这么一动员,他发现,站在雨地的农民群众,顿时秩序井然。只有一个农民,突然冲动地挤出来,准备要向他提出什么,却顿时遭到大家的反对。这场面,又让陈卫东有说不出来的感动。
在宣读长达二十四页纸的《判决书》时,陈卫东曾窥视了一下站在旁听席上的农民代表,他发现大家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甚至听不到一点响动,哪怕只是轻轻地咳嗽。
轰动一时的宁国市南极乡民告官的官司,以民胜官败而告终。宣城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判决南极乡人民政府重新作出核定征税的具体行政行为;宣判强制征收行为违法,未按规定征收育林基金的行为同样违法;本案受理费全部由南极乡人民政府负担。
宣判结束时,南极乡副乡长周小平已是眼泪汪汪了,他显然感到委屈,也感到困惑;因为今后南极乡政府依然无法依照规定去“据实征收”农业特产税,而且有些任务压根儿就是上边摊派下来的。许多农民代表更是泪流满面了,他们委屈过,愤怒过,现在当他们拥出法庭,和站在大雨中的黑压压一片的农民汇合到一起时,就已经分不清流淌在他们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因为他们运用法律的武器,对乡政府随意征税收费的行为予以了成功的抵制!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

2 两份“内参”

农民负担的减轻,意味着县乡财政缺口的加大。如何弥补这突然加大的收入缺口,一时成为他们火燎眉毛急于要解决的课题。
以最早进行税改试点的太和县为例,在开展这一轮农村税费改革的二OOO年当年的收入缺口,就达到了九千七百三十二万元,少了将近一个亿!
钱不够花,要么开源,要么节流。中央和省里三令五申“确保农民负担切实降低不反弹”,从农民身上再打主意这一重要源头已被堵死。饭不够吃,最立竿见影的办法就只有减少吃饭的人。早在五年前开始搞税改试点时,太和县已经精简过一茬人,现在的缺口却是比任何时候都大,只有清退所有不在编的聘用人员,于是精简乡镇中所有的超编人员,这些平日下不了决心也下不了手的事,今天都别无选择地被提到了议事日程。
可是,连清退不在编的聘用人员和精简超编人员依然无济于事时,对于在编的人员也要看锅吃饭了,有的,不得不通过劝其病退,或提前退休,来压缩编制。当然,谁退,谁不退,这中间还存在个人情、家庭背景等各种复杂的因素要考虑,但是,将吃皇粮的人数尽可能地压缩下来,已属刻不容缓!
减少吃饭的人以后,还要接着过紧日子。太和县委县政府,随后又提出了“放筷子、停车子、关机子”的口号,并相应出台了《小车配备使用制度》、《接待制度》等一系列规章制度。县里的六大班子如此,乡镇干部的小汽车也就只好改作自行车,而且中午一律得在食堂吃工作餐,村级更是取消了招待费用……所有的资金都必须首先用于工资的发放,在不能保证工资正常发放的情况下,其他开支一律停止!
那些过惯了无拘无束快活日子的乡镇干部们,对现在这种缺盐少油的紧日子存有腹诽也是很自然的事。因此,尽管这次农村税费改革中央和省里的决心都很大,绝大多数地方确实也做到了令行禁止,但总也有些地方依然我行我素,大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一套。
其中性质最恶劣、政治影响很坏的,当数砀山县程庄镇事件。
砀山县,县内其实并无山,倒是邻县附近有’一芒砀山,秦末时曾为刘邦落难隐藏之处,砀山、县名也许由此而来。它位于安徽最北部的黄河:故道,历来以盛产酥梨而名驰天下,但这么多年了,种梨的程庄镇农民却并没由此富得流油,只因为那里的农民负担一直很重。仅一九九七年;到一九九九年,这三年间,程庄农民人均负担的各种税费,就分别占到上年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十一点九九、百分之十一点四一和百分之十三点二四,这与中央划定的百分之五的“大限” 相去甚远! ;
年年收获甜梨的程庄人,一年忙到头,得到;的似乎只有苦涩与心寒。 ;
二OOO年,按照县里制定的农村税费改革实施方案看,程庄镇农民人均负担仍有一百六十一元七角,在实际的执行中,镇里又无视中央和省里关于严禁额外加重农民负担的规定,根本不打算在开源节流上动脑筋,做点儿与这场改革相适应的事情,而是一切照旧,以支定收,擅自增加了一百五十五万零六百元,人均增加了三十六元一角二分钱。在征收的过程中,不仅违反规定,按亩平摊,而且既不张榜公布,也不下发纳税通知单,更不开具税票,依然乱来胡搞。
好在安徽这次试点的透明度极高,党的一切方针政策都是与广大农民直接见面的,且不说省委、省政府印发的《致全省广大农民群众的一封信》发到了千家万户,就是《关于开展农村税费改革的通知》也张贴得满道皆是,程庄镇党委和政府的这种做法显然与上边的精神不一致,许多农民便纷纷站出来抵制。
镇党委书记庞家良也并非凡角,他见群众拒不执行镇里的决定,便认定村民们是犯上作乱,就决定给大家一点颜色看看。于是,一个由他提议,由镇党委镇政府联席会议通过的“思想政治学校”便正式开办,他们将不能及时如数缴纳税费的农民,集中起来进行“教育”。镇党委书记庞家良亲任名誉校长,镇长傅正勇任校长,其他有关的党政负责人一个个都分别担任了副校长。
要求完成税费上缴任务的时间确定在六月底,这对梨农来说,正是个“青黄不接”的日子,因为酥梨要等到八月下旬才能陆续上市,不把梨子卖出去,梨农们怎么可能有钱呢?去借高利贷吧,很多人还不起。这样到了七月份,完不成交纳数目的,名单便由村干部提供上来,学校就出车上门去强行带人。人到学校,首先要掏出五十到一百元不等的“乘车费”,然后,每人每天还要交上二十元的伙食费和住宿费。
打从进了镇里开办的这所“思想政治学校”,梨农们就别指望还有人身自由。当时,正值盛夏,呆在屋里不动弹还要汗流浃背,学校却把大家赶鸭子似的轰到操场上,去晒太阳,还逼着一个个绕着圈子跑步,跑慢了就遭痛骂,甚至受到体罚。最叫大家忍受不了的,是把所有人集中起来,责令父子兄弟之间相互往对方的脸上扇巴掌,巴掌必须真扇,且要扇出声,不听响不算,一次规定三十下。一时间,亲人相残,巴掌扇脸之声响成一片。
这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了呀,如此惨无人道强收税款的野蛮行径,自然激起了程庄镇农民的强烈抗争。一人呼,百人应,二支不讨个说法死不回头的上访队伍,分乘几辆拖拉机,向四百公里之外的省城奔去。
这事当即惊动了安徽省委、省政府。省委常委、副省长张平急忙驱车,在距合肥已是八九十公里的长丰县曹庵迎到了上访人员。他耐心地听着大家的申诉。他本人就是与砀山县接壤的萧县人,对萧砀地区的农民太了解了,他深知勤劳纯朴的黄河故道儿女,不被逼得走投无路,是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的。
张平诚恳地说道:“请大伙回去吧,不要再到合肥去,我明天就派人到程庄去调查。”他大声向人们作出许诺,“请相信我,这事一定会处理好的。”
第二天,省农委主任助理许伟一行五人,从省城合肥赶到了几百里外的砀山县城。他们首先找到县委书记马骏了解情况,没想到,马骏竟说得十分随便:“那个地方的老百姓,一贯不好好生产,就会告状!”
许伟一听,知道这位县委书记是太年轻了,到了这种时候,尚不清楚程庄事件的严重性。便说:“我们下去看看。”
马骏见省里一行人执意要到下边调查,就婉言阻止,指出下去的危险性:“你们这种时候去,人身安全恐怕都不可能有保障。”
许伟当然不信。凭他的经验,只要让群众讲话,并且尊重群众的意见,绝大多数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相反的,如果一味回避矛盾,甚至把群众视为自己的对立面,事情就没有不办砸的。
许伟等人没在县城逗留,马不停蹄地赶往镇里。
程庄镇农民见省里果真来了人,确信省里的领导就是不一样,言而有信,大伙赶集观灯似地,纷纷迎出村头,然后,齐刷刷跪倒在地,百感交集得落下了泪水。
许伟慌忙要大伙站起,忍不住地哽咽道:“我是受省委、省政府委派,来听大家的意见的!”
安徽省委书记王太华,从省农经委的汇报中,了解了砀山县农民集体上访的真相,气愤地说:“这样对待农民群众,还是共产党吗?我们要这样的党员干什么!”
他当即赶往砀山,要亲自去处理这一起“程庄事件”。
不久,中共安徽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安徽省监察厅,就这一事件查处的情况,向全党发出了通报。通报指出,砀山县程庄镇严重违背了中央农村税费改革的政策,无视省委、省政府的三令五申,擅自加重农民负担,特别是举办“思想政治学校”,变相关禁体罚群众,极大地侵害了群众的利益,侵犯了群众的人身自由,伤害了群众的感情,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破坏了党群、干群关系,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对这种我行我素,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严重违反政治纪律,无视党的原则,背离党的宗旨,造成严重后果的行为,决不能姑息迁就,必须严肃处理。
研究决定:开除镇党委书记庞家良党籍;撤销镇长傅正勇行政职务并留党察看一年;撤销镇党委副书记王法洲党内职务;给予副镇长孟凡昌、王岩行政记过;同时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县委书记马骏、县长沈强,分别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和行政记过处分。
“程庄事件”,以及后来受到的严肃查处,这在安徽省当时的广大农村,产生了很大的震动,给那些因为财政缺口极想铤而走险的乡村干部敲了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
其实,像砀山县这样的反面教材,在安徽进行农村税费改革试点的第一年,也并非独此一例。王太华书记在接受采访时,并没有回避试点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他特别指出,由于监督体系还不够完善,个别地方仍出现乡村干部上门扒粮抬物而引发事端的现象。具体指的就是皖东地区来安县的广大乡。
来安县,也是安徽较早开展税改试点工作的县份之一,各种政策法规的宣传不可谓不到位,然而,这一年广大乡的负责人,在部署夏季农村税费征收:工作时,用的仍然是老办法。他们在全乡两级干部的会议上公开动员:“对少数有钱不给、有粮不交的难缠户、钉子户、老大难户,必要时,还得采取扒的政策!”
乡领导在大会上敢说这种话,村干部的胆子就能大上天。
这个乡的农民刘春国,原是本分的庄户人,以往年年都是按时足额交纳税费的,虽不堪重负,却从不多说一句话。偏偏全省启动税改工作这一年受了灾,刘春国一时拿不出现金来,村干部却认为他是在同税改工作对着干,属于有钱不交的“难缠户、钉子户、老大难户”一类,于是领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征收人员,大呼小叫地强行扒粮,刘春国气不过,当场喝下农药,自杀身亡。
税费改革毕竟牵动着方方面面的切身利益,而这种利益不光是长时期形成的,又是同各种权力紧密联结在一起的,因此改革任务的艰巨,是可想而知的,稍不留神,一些地方就会生发出各种各样的花招,变着法子增加农民负担。
鉴于这种情况,省委书记王太华,在大会小会上强调,要求全省各地进一步健全农民负担的监督管理机制,充分发挥群众监督、法制监督、舆论监督等多方面的监督作用,畅通农民反映问题的渠道,尽快形成一个全方位的农民负担的监督体系,以确保农民负担得到严格控制。只有这样,才谈得上能够长期保持稳定。
肥东县龙塘乡三清村发生的故事,就为王太华的此番讲话作了最好的诠释。
一天,安徽省发行量最大的《新安晚报》社的编辑部,突然收到肥东县龙塘乡三清村以“全体村民”的名义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党中央、国务院在我们省进行农村税费改革试点,目的就是减轻农民负担,我们打心眼儿里表示感谢和拥护。但我们这里在具体执行税费改革政策时却不从实际出发,将‘计税常产’核定为每亩一千零四十三公斤,而且发下来的纳税通知书,规定要公示的‘计税常产’、‘税率’、‘农业税附加率’等许多项目全都空着不填,只填上我们应交多少钱。如果按亩产一千零四十三公斤计税,我们农民的负担不但没有降低,比去年要高出老大一截,日子将更加艰难了……”
接到这封农民来信,报社领导非常重视,立即派史守琴前往调查核实。
史守琴算不上资深记者,却是年轻记者中出类拔萃的,虽为女辈,巾帼不让须眉,颇有几分古道热肠,敢说真话,敢碰硬,人称“史大侠”。
这次,报社领导派她前往肥东,自然事出有因。从前肥东县路口乡的一个村,也反映过农民负担问题,就是派她去调查核实的,为此,还闹出个“半碗浑水”的佳话。那天,她因为走的匆忙,穿在身上的一件刚从日本带回来的大花连衣裙,竟也没顾上换,就风风火火地上了路。当赶到那个村子,向田头的农民说明自己的来意时,发现农民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全好奇地看着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套服装帮了倒忙。她于是取出村民给报社的信,作进一步说明,谁知,一位二十刚出头的青年农民突然站起来,拾起身边一只蓝边大海碗,走到田沟处,弯腰舀起了半碗浑水,然后送到她面前说:“我们怎能相信你们不搞‘官官相护’呢。这样吧,你若不怕水脏,敢喝上两口,我们就相信你也许能替我们说几句真话。”史守琴一看暗中叫苦。喝吧,那水望上一眼,胃里便觉有东西在翻;不喝吧,马上就得走人。她听不得对方说出那样的话,于是,心一横,毫不犹豫地接过碗,眼也不眨地仰起脖子就喝。当快要喝完时,碗被夺了过去,她看到,青年农民脸上呈现出惭愧之色,在场的农民表情也都变了。
那次采访结束后,一村的农民全出来为她送行;有的,竟送了一程又一程。
后来她用一篇报道给村民解决了问题,为表示感谢,一位七十多岁的农村教师冒着那年少见的大雪,给晚报送来一幅丈二对联,上书:“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打那以后她坚定了一个信念:“站在党旗下,尽心尽力为老百姓说话!”
这次,当她看完这次村民写来的信,心情很沉重,当即就出发了;实地调查核实后,她变得越发不安。从了解到的情况看,那里的农民,对中央税费改革的大政方案并无异议,对省政府确定的农业税率和农业税附加率也都没啥意见,只是对龙塘乡“核定”的“计税常产”,每亩竟高达一千零四十三公斤极为不满,认为这是变着法子加重农民负担。因为亩产数字“核定”得越高,农民按规定税率需要交纳的税金就越多,已经多到了他们无法承受的程度。
村民丁有发,拿出过去交的收费卡和今年的纳税通知书给她看,丁有发家两口人种了不到两亩地,以往上缴的是一百六十一元四角八分钱,今年税费改革了,却要上缴两百二十一元五角九分钱,税费改革本来是要减轻农民负担,现在却越改负担越重了!
村民杨尚禄给史守琴详细算了他家一年种田的收支明细账。他说,他家四口人,种着三亩三分田,买稻种花去六十七元五,农药用了二十元,化肥是一百九,从电灌站打水的支出一百四,前后两次用人家的耕牛犁田给了五百,稻谷脱粒八十,这样把投入加起来就是九百九十七元五角整,将近一千元。再说这儿一亩稻子常产只在五百至六百公斤,一季收了一千八百一十五公斤,按今年粮站每公斤八角二分的收购价,可得一千六百六十九元八;一季油菜,收了两百公斤,可得四百元上下,两项相加,刨去投入,再刨去三百五十六元二角五分的农业税、水费和淠史杭工程外资还贷,清清楚楚,就只剩下七百一十六元零五分!
算到这儿,杨尚禄苦涩地一笑,说:“这还没算完。前几天,村会计又来要钱,说是清沟费还有一百二十二元;建电灌站,建在哪儿还不知道,就要六十八元八角五;排涝费又是三十六元九角八;再加上巢湖治理费的二十二元九角五,乡村道路费的五十元四,总共加起来,就又是三百零一元一角八!但这钱我没给。我却特地要村会计写了一张交费条子,我是存心要告这个
史守琴确实看到了那张条子。她也替杨尚禄算了一笔账:这一年,杨尚禄一家四口人,从早忙到晚,投入全部的劳力且不算,扣除各种税费之后,就只拿到了四百一十四元八角七分钱!一家人,一天竟摊不到一元二角钱;即便就是算上一元二角,再四人平分,每人每天就只有三角钱!
在一盒普通火柴都由两分钱涨到了一角钱的今天,三角钱又能干什么用呢?
杨尚禄一脸无奈地对史守琴说:“负担这么重,叫我们农民怎么过?我们村里的农民都商量好了,‘计税常产’不降下来,乡、村干部还继续背着上边乱要钱,我们就只有全都退田,出去谋生。”
史守琴听了,心中一震。
她也纳闷:一亩田的“常产”能达到一千公斤吗?她找到龙塘乡党委书记王文中,王文中也承认不可能达到,“那么,在核定‘计税常产’时,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她直截了当地问。
没想到,王文中也是满肚子苦水:“谁也不想定这么高,但如果不这样,乡、村两级政府就运转不灵。”
他也为记者算了一笔账:按实际常产,照税费改革的规定计税,今年乡级财政收入较往年就要减少十多万元;全乡十个村委会的收入,也就比过去减少四十七万八千多元,这样两级干部的工资,办公费用,兴修水利,修路,绿化,报刊杂志的征订费,以及支付五保户的生活费,等等等等,就统统有了困难。
他说农民有农民的难处,乡村两级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认为出台的税费改革方案需要重新修订和补充,方案制定得太死,基本上没有兼顾减负与平衡的关系,下面在操作上就一点灵活性都没有。
乡长李泽芬也想不通:“我个人认为,上边在制定政策时,应该是对减负面实行总量控制,要求每户农民都达到减负目的,这在理论上讲讲可以,实际操作不可能做到。”
史守琴采访归来,迟迟没有动笔。她感到,农村税费改革的政策性很强,而且又是在试点阶段,肯定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乡、村两级干部遇到的这些困难,确实也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是需要认真探讨和解决的;当然,税改后的农民负担非但没减,反而加重,这肯定也不是税费改革所希望看到的,杨尚禄一脸无奈说出的那番话,更是需要引起上级领导深思的。
因此,她认为,肥东县龙塘乡三清村反映出的农民负担,不仅仅是个需要“曝光”的问题,如果写成一篇内参文稿或许会更加合适。
于是,二OOO年十二月十一日,史守琴以《“计税常产”缘何放“卫星”》为题,将三清村全体村民写给报社的信,连同她的“调查附记”,编成了一期《新安内参》,直报安徽省委常委、省人大正副主任、省政府正副省长和省政协正副主席,同时,抄送合肥市委书记、市长,以及省市税改办公室。
“吏大侠”的此番用心,不仅使三清村的农民“计税常产”,由每亩一千零四十三公斤,实事求是地降到了七百九十公斤;内参出来后,常务副省长张平还牵头召开了一个专门的会议,会上根据安徽省的实际情况,对全省农业税的征收工作确定出一个雷打不动的“上线”:“计税常产”每亩不得超过八百公斤。有了这一条“高压线”,安徽全省类似龙塘乡变着花样儿增加农民负担的现象,随之被彻底根除。
晚报的一次“舆论监督”,不仅引起省委、省政府对乡镇和村级组织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高度的重视,进一步加快了配套改革的试点工作,而且仅在“计税常产”的问题上,就使得全省四千万农民的切身利益得到·了根本保证。这消息,传到龙塘乡三清村时,全村人都感到欢欣鼓舞。后来,杨尚禄受大伙儿的委托,准备买上几大盘“千头鞭”或是“万声雷”,拿到晚报社门口痛痛快快地放上一回,以表他们的喜悦感激之情,但一来“大侠”不允,说即便是感谢,也要感谢党的好政策,二来又听说,合月巴市早就禁放鞭炮,不好乱来,这事才作罢。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

第八章 破题

1 迟到的“新闻”

安徽省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宣传发动阵势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了。
省委、省政府向全省一千三百万农户印发了《致全省广大农民群众的一封信》,在三十五万个村及村民组张贴了《关于开展农村税费改革的通知》,党的政策迅速走进千家万户。
可以说,其声势之浩大,铺天盖地,这种场面,自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以来安徽就再没有出现过。
紧接着省委又从各部门各机关,抽调三百六十五名干部,组成八十五个督查组,奔赴大江南北,长淮上下,宣讲税费改革的意义,解释税费改革的政策,督查各地落实税费改革的情况。
这次安徽以省为单位搞的改革试点的方案,是由国务院农村税费改革工作小组确定的。归纳起来,大致是四句话:三个取消,一个逐步取消,两项调整,和一项改革。具体内容是:取消现行的按农民上年人均收入一定比例征收的乡统筹费,取消农村教育集资等专门面对农民征收的行政事业性收费和政府性基金、集资,取消屠宰税;用三年时间,逐步减少直至全部取消统一规定的劳动积累工和义务工;调整农业税,调整农业特产税政策;改革村提留征收使用的办法。
其方案简单地说就是“费改税”。
原来的“乡统筹”,即乡、村两级办学经费的农村教育事业费附加,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和修建乡村道路费等五项由乡镇支配的资金,改革后被纳入了农业税,乡统筹的名目被取消;原来的“村提留”,即管理费、公益金、公积金三项由村级支配的资金,改革后将其中的公积金剔除出去,由村民按“一事一议”的办法筹集,而管理费和公益金均改为农业税附加。
为便于广大农民好懂易记,又可以概括为八个字:“一正一附,一事一议。”“正”,即农业税正税;“附”,是指农业税附加;规定农业税附加的比例不得超过农业税正税的百分之二十。村里兴办集体生产公益事业所需的资金,实行“一事一议”,一律由村民大会民主议论决定,并规定此项资金每年每人不得超过十五元。
应该说,这次出台的以减轻农民负担作为第一位目标的改革方案,将过去属于行政事业性收费的“统筹提留”中绝大部分项目纳入了税收轨道,改“费”为“农业税”或“农业税附加”,这就使得原来一般性的行政行为,具有了依法征缴税收的性质,那些不在此例、无法可循的乱收费、乱摊派、乱集资,都将失去其合法性,农民交纳不交纳已并非守法不守法,因此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拒交。再说这次又有着空前的宣传阵势,上下联动的强力推进,也迫使乡村的干部必须依法行政,这就为减轻农民负担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
为确保改革试点工作顺利进行,安徽省人大常委会也行动起来。他们以极大的热忱,对以往制定或批准的地方性法规,进行了一次全面而又彻底的清理。他们把改革开放以来凡与税改精神不一致,或与减轻农民负担政策不相符的各种规定,一律予以重新修订,或干脆宣布作废。
省农村税费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省农民负担监督管理领导小组办公室和省涉农案件办公室,三家也联手发出《致全省农民朋友的一封信》。详细地宣传了农业税和农业特产税、农业税附加和农业特产税附加以及“一事一议”筹资和“两工”的改革政策,并进一步把涉及农民的行政性收费内容作了一一公示。最后他们将准许收费的范围,限定在中小学收费、计划生育收费、农机监理收费、婚姻登记和建房收费等十项,每一项收费的数字也都规定得十分具体。譬如建房,除允许土地证每证收取工本费五元外,其余的面对农民建房的一切行政事业性收费,统统取消;譬如婚姻登记,只准向农民收取结婚证工本费,并限定简装本的结婚证工本费为两元,精装本为九元,农民使用简装本还是精装本,均由当事人自愿选择,不得硬性强求,除此而外,就不准再收取保证金、押金和代收其他的任何费用,更不得强行推销礼品、宣传资料、婚照等等服务项目。
在《致全省农民朋友的一封信》中,三家权威部门还分别公开了各自的举报电话,让农民吃颗定心丸,有了护身符。
这种惠民政策,不用说,很快受到了广大农民的热烈欢迎。他们听懂了,闹明白了,知道了自己拥有的权益和维护这些权益的途径,所以,无不拍手叫好,奔走相告。
我们在凤阳县小岗村,访问了当年“大包干”带头人之一的严宏昌,谈到税费改革给农民带来的变化时,他兴奋地说,这一年,对小岗来说,正是个难关,春上播种时顶头遇到旱灾,秋里收割时又赶上涝灾,有的地里颗粒无收,还幸亏实行了税费改革,大伙的负担减了将近三分之一,不然,群众的日子真不知该怎么过!
早在安徽省作为试点省以前,还是回良玉任省长时,安徽就在原先阜阳地区进行改革试点的基础上,发展到了沿淮一带二十多个县市,现在这些县市改革的范围进一步拓宽,内涵也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农民负担减轻的幅度也更大。其中,怀远县的改革还是得到了高层的肯定的。
过去,怀远县二十六个乡镇,绝大多数都出现过因农民负担屡屡上访的事件,一九九八年就发生了二百八十九件(次),被称作“安徽上访第一大县”。到了一九九九年,全县开始搞改革试点,因农民负担引发的上访事件当年就降到了五件(次)。这次试点,算是怀远县的第二轮改革了,减负的成效因此就来得更加明显。
二OOO年九月二十一日上午,《南方周末》一位记者走进了怀远县包集镇林庄村宋庄村民组,三十七岁的村民宋家全正在自家院子里筛芝麻。虽然那一年宋庄和风阳县小岗村一样,都碰上了春旱秋涝,收成低于往年,可一脸胡子茬的宋家全看起来心情不错。宋家四口人,经营着四亩五分地,上半年他们全种了小麦,午收以后又种了两亩花生两亩玉米,还见缝插针地点了一些棉花籽和芝麻。小麦亩产六百五十市斤左右,拢共收了两千六百斤,按每百斤五十三元的收购价,合一千三百七十八元;两亩花生一千斤,合一千元左右;两亩玉米一千一百斤,合五百元左右。他家全年的种地纯收人大约是两千三百二十元。六月初,宋家全收到的纳税通知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根据他家的耕地面积、计税常产、税率和今年的粮食收购价格,应交农业正税一百七十八元八角七分,农业税附加三十五元七角七分,两项相加,共计二百一十四元六角四分;村里公益事业的‘一事一议’按规定最多不过十五元,就是说,把这次税费改革的“一正一附,一事一议”全算上了,不到二百二十元。统筹款取消了;农业特产税也按“不重复征收,就低不就高”的原则征收了,除此而外,宋家全按政策有权拒绝再交纳任何税费,于是他很痛快地按时交粮完税,变得一身轻松。
他对记者说,要搁在前几年,镇里村里定的乱七八糟的这税那费,他家四个人就要交到六百元,大多数的名目听都没听说过,他一个农民怎能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让人没法承受。
包集镇镇长朱兴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说,宋家全家的负担从六百元降到现在的二百一二十元,不仅是数量减少,更是质的变化。“以前是用行政手段收费,是无序的,现在是依法收税,农民容易监督,乱收费没了名目和依据,只要认真执行就能从根本上减轻农民负担。”
二OO一年腊月的一场冷雨过后,我们也走进了这个包集镇,见到了镇长朱兴年。他是本县梅桥乡人,当过六年民办教师,一九八四年二十五岁时开始担任副乡长,以后分别在四个乡镇当过领导,一千便是十七年。我们见到他时,他正舒心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喝着茶,一边看着上边发下来的文件。提到减负,问到税改,他就高兴地打开了话匣子。他说马上要到年跟前了,过去逢到这种时候,谁敢这么清闲地呆在办公室,心平气和地喝口茶呢,越是靠近年关越是忙,上门催钱逼粮呀!累断腿不讲,还最容易发生涉农事件,有时,甚至指望雇请的“收粮队”也不行,必要时还得靠派出所扮黑脸。现在好了,给乡镇干部松了绑,农民再也不用担心吆三喝四的“收粮队”上门扒粮搬柜牵牲口了。农民的田好做了,干部也好腾出手替农民实实在在办些事了。
我们去的那天,包集镇的党委书记何云刚从常坟镇调过来,这是他在包集镇上第一天班。何云和朱兴年二人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谈起了温家宝副总理到怀远搞调研的一段佳话。
二000年四月十二日,安徽遵照中央的部署在全省全面推行农村税费改革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温家宝就风尘仆仆地来了,要到“安徽上访第一大县”的怀远县去看个究竟。尽管温家宝来得突然,地方党委和政府还是作了周密安排。那天下午,车从京浦铁路的重镇蚌埠出发,经涡河旁边的五岔路口驰人去怀远县包集镇的公路。眼看就要到包集的地面了,温家宝乘坐的车却故意落在后头,接着一个冷不防,车头猛地转了向,并且下了公路,直奔没做一点儿安排的淝河乡常湖村。他要“突击检查”一下那儿的农村税费改革的进行的情况。
在淝河乡常湖村,温家宝在作了详细的调查之后,感到确实不错,这才又回到公路上。谁知,车子开出不远,温家宝发现路的一侧有条简易的机耕小路,他就又要司机拐下去,然后一直朝前开去,开到了《南方周末》记者采访过的那个林庄村宋庄村民组。
也许是因为在基层的地质部门干了十七年,一年到头翻山越岭,练就了一双好脚板;也许是深居高位后仍然经常深入到第一线,温家宝的精力显得十分旺盛,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他在林庄的村头下车后,疾步进庄,就像那里的常客一样,同村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随便地停下来和老乡们拉着呱,再不就是出东家进西家,他要来个眼见为实。
谈起那天陪同温家宝的情景,何云不由肃然起敬。他说,四月十三日,县里本来是安排温家宝去常坟镇。车过王庄时,温家宝忽然又喊了声“停车”,车刚停稳他就跳了下去,走得飞‘陕。
当时何云还是常坟镇的书记,为了跟上他,居然要一路小跑,竟累出了一身的汗。
应该说,常坟在怀远县是比较富裕的一个乡镇,温家宝进了王庄村,却是谁家房子差进谁家,谁穿得不好就专找谁调查。镇里事先组织好的座谈会,泡了汤,在王庄的村委会里,温家宝却开成了一个由他亲自主持的农民谈心会。他让大伙放开谈,往实里讲,拣真的说。
调研的结果,令他十分满意。他确信,农村的税费改革确实使这个产粮大县、“上访大县”的农民负担正在被减轻。
全面推行农村税费改革的第一年,安徽省审计厅对全省十七个直辖市六十二个县(市、区)的八十五个乡(镇)二OOO年税改情况,进行了一次认真审计。结果表明,这些乡镇人均负担已由一百二十三元九角八分下降到八十三元一角四分,比税改前减少了四十元八角四分,农民负担明显减轻。
省委书记王太华在接受采访时说:“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的进展,总体上看是比较顺利的。
“改革首先给农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经测算,改革后,全省的农业税、农业特产税及附加总计为三十六亿六千一百万元,比改革前减少十一亿六千四百万元。加上取消屠宰税和农村教育集资,农民总的税费负担减少了十六亿九千万元,减幅达百分之三十一。同时,省政府取消了各种面向农民的收费、集资、政府性基金和达标项目五十种,‘三乱’基本得到有效遏制。”
公元---000年八月五日,一个周六的晚上,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段的《新闻联播》节目中,播出了安徽省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新闻。这显然已经不是这条“新闻”的第一时间,而且它与“中央确定在安徽省以省为单位进行农村税费改革试点”的时间,也已经相隔了五个月又三天。这当然不是中央电视台的“失误”,只能表明,党中央和国务院对这次改革的慎重与注重实效。因为这时午收已过,安徽省的农村税费改革工作开局喜人,已经初见成效了!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

8 中国农民的福音

事情到了这一年的九月便有了转机。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在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周年的日子里,江泽民总书记在安徽省城合肥,就中国的农业、农村和农民的问题发表了重要讲话。
江泽民指出:尊重实践,尊重群众,这是过去二十年来我们在领导农村改革的立足点,获得的根本经验,也是我们今后推进农村改革,做好农村工作必须遵循的原则。要正确对待农村中出现的新事物,尊重农民的创造和选择。
对于农村改革,他强调坚持两条:第一,鼓励试,不争论;第二,坚持“三个有利”的判断标准。在改革的实践中,要不断帮助群众总结提高,加以引导,对的就坚持,不对的改正就是了。
江泽民还就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要着重抓好的工作,提出了六大课题。其中特别指出:“改革和规范农村税费制度,探索减轻农民负担的治本之策。”
这是党的总书记第一次坚定而明确地倡导和鼓励农村税费制度的改革,要求大家“探索减轻农民负担的治本之策”。
他在讲话中最后强调:“深化农村改革是一篇大文章,我这里只是点一点题。希望各地按照中央的统一部署,从当地实际出发,继续大胆探索和实践。”
总书记的讲话像一股强劲的春风,从八皖大地迅速吹向了全国各地,驱散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疑团与迷雾。
于是,看似停滞已呈胶着状态的农村税费改革,顷刻间,获得了巨大的动力,步伐骤然加,陕了。
一个月后的十月二十七日,财政部部长项怀诚、农业部部长陈耀邦和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段应碧,三人就农村税费改革问题专题致信朱基总理。他们提出,中国的农村税费改革大致可分“方案起草”、“论证修改”及“试点实践”三个阶段,并把每个阶段的大体设想也作了汇报,还把实施的时间也作了确定。
既然江泽民总书记已经十分明确地把农村税费改革作为“着重抓好”的工作提了出来,许多地方过去又早已进行过这方面的试点’,并取得许多宝贵一定的经验,所以,朱基对项怀诚、陈耀邦和段应碧提出的这种按部就班的做法,就感到了不满意。他在他们的材料上作了明确的批示:
“三个阶段可交叉进行,实行时间不必拖到二OOO年。先出个文件,各省市可根据具体情况自定改革时间,争取有几个省明年出台。”
那段时间,朱基南下考察,考察期间仍念念不忘税费改革的事。据《广西日报》十月三十日报导,朱基在北海和南宁的谈话中就指出:“农村中的提留、统筹等费用是目前腐败的原因之一;有些地方以这些‘三提五统’费用为借口,加收各种名目繁多的费。政府年年喊钱不够用,农民天天怨负担重。这个事不能拖了,你们要多做调查研究,及时解决。”
他还说,“几年前我就已经有了个好的想法,思考了许多年,我的想法就是把所有合理的收费纳入农业税的范畴,让村干部吃‘皇粮’,稍微提高一些税就可以了,农民也负担得起,除了农业税,其他收费都属于非法的;除了税务部门外,其他任何单位、个人都不能向农民收费,谁收谁违法。这样乱收费的人就找不到借口了,农民拒绝乱收费也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在这个问题上,只要中央和地方统一思想,统一认识,是完全可以做好的。这对农民有好处,对国家有好处,对有效制止乱收费、搞好干群关系、杜绝腐败都大有好处的。河北省搞了几年试点,实践证明是不错的。”
没过多久,朱基再次给项怀诚、陈耀邦和段应碧作出批示:
“根据我同许多省市领导交谈,此项改革业已成熟,不必拖那么长时间。当然工作要做细,也不必由中央规定一切细节,划一实施时间。实际上一些省已在一些地区实行。领导小组和办公室越多越办不了事,需要哪个部门办事和商量,国务院已授权你们可以召集。”
这一年十二月四日,新华社信息中心编印的《决策参考》第四十七期《权威论坛》,朱基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又一次说到了税费改革,他说:“河北省一个地方已经推行了好几年了,采取公粮制,一律桥归桥,路归路,不向农民收乡统筹、村提留,都在农业税里面收,非常有成效。”这年年底,在全国经济工作会议上,朱基再次谈到“乡村费改税”时,又十分明确地说道:“乡村费改税九九年要开始搞,安徽、河北的这项改革搞得还是好的,要继续搞。”
一九九九年三月五日,全国人大九届二次会议在京召开,朱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庄严承诺:“抓紧制定农村费改税方案,并付诸实施,从根本上解决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
会后,国务院办公厅本年度第六号《参阅文件》,就刊出了项怀诚、陈耀邦、段应碧三人合写的《关于农村税费改革有关重大政策问题的调研报告》。
到了这时候,河北省因《粮食收购条例》的颁布被推迟了九个多月的“公粮制改革方案研讨会”,终于在石家庄隆重召开了。会上,省委副书记赵金铎,对这么多年锲而不舍地从事公粮制改革研究的杨文良,给予了最充分的肯定和表扬。他充满感情地说道:
“文良同志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非常执着。无论是这项改革顺利的时候,还是遇到问题和困难的时候,他都是一往无前的,也确实费了很大的心血。特别是在《粮食收购条例》出台后,他写了一系列的文章,这些文章的观点是有分量的,我看许多观点是很有说服力的,也有一定的现实性。这些文章分别寄给了朱总理办公室、中财办、国务院研究室等单位。”
安徽省政府参事何开荫,作为这项改革最早的倡导者也应邀前往石家庄并作了专题发言,他发言的题目是:《中国农民的福音:农业税费改革是农民减负增收、理顺农村利益关系、发展农业生产的得力措施》。他的发言在研讨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九日,国务院办公厅向全国转发了农业部、监察部、财政部、国家计委、国务院法制办《关于一九九八年农民负担执法检查情况的报告》,要求各省市区“抓紧制定并实施农村‘费改税’方案,积极探索从根本上减轻农民负担的有效途径”。
至此,农村税费改革终于成了社会各界关注的热门话题。各地都在积极的探索和抓紧实施减轻农民负担的税改方案,一个新的改革高潮,在中国各地的农村呼之欲出了!
这期间,新华社编印的《半月谈》杂志从全国各地眼花缭乱的农村税费改革的探索中,排出了最具代表性的“三大模式”,这就是:安徽省太和县的“农村税费总额大包干”模式、河北省正定县的“公粮制”模式和湖南省武岗市的将“三提五统”费改为“农村公益事业建设税”模式。
到了十一月十三日,国务院总理朱基就在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讲话中,坚定地表示:“要推进农村税费制度改革”,并公开了推进的时间表:“明年国家先在几个省区进行试点,其他省区也可在个别县(市)试点,争取后年在全国推开。”
现在,朱基把改革的步伐骤然加快了。
确实没有理由不再加快这项改革试点的步伐了。尽管项怀诚、陈耀邦、段应碧拟就的改革试点方案,尚未正式出台,更不了解各省市自治区对这个试点方案持何种意见,而且眼看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到了“明年”,朱基还是把“几个省区进行试点”的时间,定在“明年”,同时宣布,几个省区大约只要一年的试点,就可以“争取后年在全国推开”。
朱基的决心和信心都很大,改革起来,依然是他那以暴风骤雨的方式强力推进的施政特色。
然而,当国务院授权财政部长项怀诚等人组成的专门领导小组,拿出《关于农村税费改革的意见》,将他们拟就的试行方案发到全国各有关的省区以后,因为这个方案并没有集中起各地试点工作中成功的经验,有着明显的政策缺陷,执行这个方案,农民的负担可能会被减轻,但地方财政由此出现的巨大的财政缺口,却无力填补。所以,除安徽省委书记回良玉因是这方面的专家;显得胸有成竹,信心很足,其余各省都先后打了退堂鼓。但就是这惟一坚持试点的回良玉还因为工作的需要,不久就又被调离安徽,出任江苏省委书记,这就使得农村“费改税”的试点工作,顿时变得扑朔迷离,陷人僵局。
但是,朱基的决心没有变。早在一年前,他在给财政部长项怀诚、农业部长陈耀邦、中央财经办副主任段应碧的批示中,就指出过:“实行时间不必拖到二OOO年”,“实际上一些省已在一些地区实行”,“此项改革业已成熟,不必拖那么长时间”。随后又在全国经济会议上明确提出:“乡村费改税九九年要开始搞。”显然可以看出,他确定的时间表却一再被耽搁,最后还是拖到了“不必拖到”的二OOO年!
此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OOO年必须推行改革,这一点,不能再有丝毫的动摇了。
于是,二OOO年三月二日,中央正式发出了《关于进行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的通知》。
我们注意到,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李昌平,给国务院领导写出的后来曾轰动全国,反映“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一封信,正是二OOO年三月二日。
这既是一种巧合,却更像一个寓示,它至少说明,党中央、国务院发出的这个《通知》,不仅顺应民意,还是十分及时的!
《通知》指出:“中央确立在安徽省以省为单位进行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其他省、自治区、直辖市可根据实际情况选择少数县(市)试点,具体试点工作由省、自治区、直辖市党委、政府决定和负责,试点方案报中央备案。全国农村税费改革在试点的基础上摸清情况,积累经验,逐步推开。”
《通知》要求:“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门要带头贯彻落实中央关于农村税费改革的精神,积极支持和配合搞好试点工作。要适应改革要求,及时调整工作思路、工作方法和有关政策,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量力而行的方针,可办可不办的事情不办,能缓办的事情缓办,决不能用牺牲农民利益的办法求得事业发展。”
确立安徽作为税费改革惟一的试点省,这是党中央、国务院对安徽最大的信任与鞭策,当然更是对安徽率先提出税费改革并连续七年进行大胆探索的充分肯定。
这期间,全国人大九届三次会议在京召开,当安徽省代表团审议政府工作报告时,朱基总理来到了安徽代表们中间。
他坦诚直言道:“我一直关心农业的问题,考虑增加农民的收入,减轻农民的负担,这已经是现在最大的政治,但能拿出的办法却又不多,只有‘减负’。这是必须下决心的。‘费改税’,是一揽子工程,不合理的收费很多,什么二百种、三百种,我看只有一种,就是农业税,其他都是属于非法的,不能再叫种田的吃亏了。这项工作,已经搞了一年的调研,也定了一些试点,可是到今天却只有安徽不打退堂鼓,而现在良玉同志还到江苏去了。”
朱基望着新任省委书记王太华,问道:“你太华还搞不搞呢?”
王太华非常清楚这场改革意味着什么。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遵循,什么可能都会出现,什么困难都会发生,但是,为了让亿万农民过上幸福富足的日子,他还是愿意承担一切风险,迎难而上。也许此刻,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只是庄严地一笑,说了一个字:“搞!”
朱基高兴地点了一下头,说:“有这个勇气,是要表扬的!”
接着,他指出:“这条路很艰难,也很光荣。万里同志当年在安徽搞‘大包干’,那是开创了一个历史;今天农村税费改革的意义,不亚于‘大包干’,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件事的重大意义。”
说到这,他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他认真地环视一周,动情地说:“我是南陵人,南陵县是我的祖籍,我有安徽的血统。安徽的历史上,有浮夸的‘美名’,当然,全国都有,安徽却是比较严重的,我担心这次税费改革,下面还会搞浮夸。现在,大家都怕我,但安徽不怕,尤其南陵人不怕,九八年我去南陵粮站视察,他们就对我弄虚作假。今天只有搞‘费改税’这样一条路了,我们必须扎实工作,一定要谨防虚报,农民的税费不能再搞得太重了。假如这一次搞不好,我就只有撤职。”
他感慨道,“这么多年,我们培养了一批会汇报的干部,这些干部不去访贫问苦,不去做调查研究。今天我们搞税改,就是要讲实的,要讲成绩,也要讲缺点,讲问题。我希望安徽省的同志进一步改进领导作风,能听得进不好听的话,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好。”
他最后说道:“太华同志比我年轻,风险我替你担了,但我依然为你捏把汗啊,因为‘费改税’的工作是会非常艰巨的。我马上要下了,(任内)看不到结果了,可我希望安徽全省上下团结起来,勇敢地挑起这个担子!”
就在那次全国人大的会议期间,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家副主席胡锦涛,也来到了安徽省的代表团中间。
他认真听取了大家对搞好农村税费改革试点的意见和建议之后,亲切地对来自家乡的代表们说:“实行农村税费改革,是减轻农民负担的根本措施。工作中,会有不少困难,安徽作为试点,我们就一定要精心组织,认真安排,有步骤地进行。”
历史,又一次降大任于八皖大地。一场亿万农民期盼已久的,中国农村第二步伟大的改革,就在这世纪之交,在“大包干”的发源之地,终于拉开了序幕!
江淮儿女又一次勇立潮头!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

7 是非功过凭青史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在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经国家主席江泽民的提名和与会代表的选举,朱基出任了国务院总理。
在担任总理两个月后的六月六日,朱基签发了一项国务院令,发布实施《粮食收购条例》。
早在四年前的一九九三年,朱基就过问过粮食的收购工作,不同的是,以前是通知,不遵照执行还只是工作态度或认识上的问题;这次却是国务院令,这就把通知上的许多规定,上升到了法律的高度,不执行就是违法。并且,这次的《条例》,还特别增添了一些硬性的规定,制订这些新的规定,其目的,显然是为了提高农民种粮的积极性,确保国家每年一千亿斤粮食的定购需要,并对国家粮食部门实行有效的保护。当然,它的意义,还远不止这些,因为《条例》上明确规定:除农业税外,粮食收购时“不得接受任何组织和个人的委托,代扣、代缴任何税、费”。这里指出的“组织”,显然包括各级政府;这里提到的“个人”,自然包括党政领导干部。新的《条例》无疑是想从“粮食收购现场”,对愈演愈烈的搭车收费现象予以坚决的狙击,从而彻底减轻农民负担。
可以说,制订这部《条例》的良苦用心,是无可置疑的,却又是一厢情愿的。因为,当今农村基层税费的征收背景十分复杂,比如就像《条例》上提到的“统筹款、提留款”,这也正是国务院过去正式下文要求向农民征收的,而其中的许多费用本来就应该是由国家财政支付的,国家财政该给不给,这才造成农民负担,现在这许多十分具体的问题避而不谈,不去从根本上予以解决,却硬性规定乡(镇)村干部不得在收购现场坐收除农业税外的任何税费,这其实就把农村基层政府和村级组织推向了极端——要么就只有阳奉阴违,拒不执行你的《条例》上的规定;如果要执行,结果也只能是迫使下面更多地以“小分队”、“工作队”或是“突击队”的形式,甚或运用司法手段,挨家挨户上门强收强要。
更为严重的是,这个《粮食收购条例》明确无误地指出,粮食的收购只能通过国家的粮食系统,而且要求粮食的收购,必须“户交户结”,资金又只能“封闭运行”,这就与各地正在试行的农村税费改革的做法有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当时,河北省还正筹划着要将公粮制改革的试点进一步扩大到全省去呢,作为这一课题组主持人的杨文良,正劲头十足地张罗着“河北省公粮制改革方案研讨会”。当他弄懂了《粮食收购条例》上的那些具体的规定后,等于挨了一记闷棍,他立刻意识到,这五六年来三任省委主要领导重视的,自己更是倾尽了大量心血的公粮制改革,即将中辍;全国所有的税费改革的试点也都不得不面临在一个早上完全停止的厄运。
杨文良心急火燎地坐下来,把《粮食收购条例》反复地看了又看,试图从中找到对税费改革有利的字句。显然,他无法找到,不过他依然乐观地认为,从总体上和本质上看,公粮制的改革同《粮食收购条例》,都是为了规范农民的负担,确保国家掌握必要的粮源,二者的关系并不是互相排斥,非此即彼的。
于是,他连夜向省委写了一份专题报告:《公粮制改革试点应当继续进行》。
但是,除了像他们这些对税费改革情有独钟者,其他人并不如此认为。就在杨文良将专题报告送上去不久,河北省政府办公厅金融贸易处也向省委书记程维高、省长叶连松和分管副书记赵金铎写了一份相反的报告,指出:“‘公粮制’和‘费改税’试点的做法,不符合《粮食收购条例》的具体规定,也影响到农业发展银行收购资金的封闭运行。针对上述情况,建议我省应按照国务院颁发的《粮食收购条例》的有关规定执行。”
在我们这个国家,在我们这种特殊的体制下,下级是必须服从上级,全党必须服从中央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政令还是畅通的。正因为如此,河北省的主要负责人就不可能也不敢不执行中央的《条例》,于是,就只有放弃才刚刚推行的公粮制改革。
省委副书记赵金铎,因为同时也兼任河北省县级综合改革小组负责人,他对公粮制改革给农村带来的新的气象,是十分清楚的,接到金融贸易处送上来的报告,心情是极其复杂的。就在前几天,他刚在杨文良起草的一个《河北省公粮制改革方案研讨会议程表》上批出“同意”两字,可是现在,他必须作出相反的决定。
赵金铎在后来的一次会上曾这样说道:“河北省公粮制的改革可以列上十条八条的好处,但除农业税外任何税费不准代扣代缴这一条,是刚性约束,《条例》就是法规呀,在执行上打折扣是不允许的,我们只能和中央保持一致。但是停了公粮制改革,并不等于是否定了这项改革,只是因为它与《条例》有了抵触。”
杨文良参加了这个会,赵金铎代表省委在会上的这番解释,他听清楚了,但似乎又变得更糊涂‘了。既然公粮制改革有那么多的好处,值得充分地肯定,为什么就一定要中止它呢?
接下来,省长叶连松也批道:“全省都要统一按国务院《粮食收购条例》执行”,还特别指出:“即召集省综改办、地税、粮食、农发行研究,并即联合发出通知,依法执行。”
在叶连松作出指示的当天,综改办、财政厅:、粮食厅和农业发展银行四家就迅捷发出联合通知,要求各地必须坚决执行国务院发布实施的《粮食收购条例》。
杨文良几乎都要急疯了,就在四单位联合下发通知的同一天,他再次上书河北省委、省政府,要求就继续进行公粮制,改革试点的问题向中央紧急请示。
也巧,这期间,国家计委的一个调研小组到河北省了解夏粮收购情况,回去后给温家宝写了调查报告。温家宝在调查报告上作出了这样的批示:
“‘公粮制’问题可纳入税费改革继续研究,目前应统一执行《粮食收购条例》。”
温家宝的指示其实是十分清楚的,他说了两层意思。作为国务院副总理,他必须强调由朱基总理签发的国务院令的严肃性,要求坚决执行《条例》;但过去他曾就高度评价过安徽、河北等七省五十个县进行的农村税费改革的试点工作,现在,他的态度依然没有变,他对河北省搞的公粮制改革还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如果我们再仔细地加以领会,就会发现,他在两者的提法上还是有区别的。他在“应该执行《粮食收购条例》”一句前面,加有“目前”二字,也就是说,作了时间上的界定,而提到税费改革时,则要求“继续研究”。因此,至少可以这样认为,温家宝主张在执行目前的《条例》时,不应该影响到对具有更深远意义的税费改革的试验与探索。
遗憾的是,叶省长并没有全面地去领会温家宝指示的精神,便作出了措词更加严厉的批示:“要认真贯彻落实家宝副总理批示。必须做到敞开收购、户交户结、不准乡村干部在粮站坐收统筹提留款,以往的‘公粮制’试点县统一执行《粮食收购条例》,这些问题都要很坚决。如我们的干部不听招呼,查出典型要严肃处理。”
于是一个早晨,一场轰轰烈烈历时五年之久的,已扩大到了三十七个县市的公粮制改革,就从河北省的地平线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全国七个省已经发展到了六十多个税费改革的试点县市,也都几尽终止。
这消息,使得杨文良心急如焚。
然而,不管杨文良如何认为公粮制的改革是在探寻解决农民问题的治本之策,继续进行试验是十分必要的,但改革毕竟由于《粮食收购条例》的颁布而停了下来。
公粮制的改革被停了下来,问题也就跟着来了。在有些人看来,被宣布停下来,等于被坚决否定,而作为这一研究课题的实际负责人杨文良,这五年多的忙活,就都是在瞎折腾了!
一些流言蜚语随之而来,一些异样的眼神也接踵而至。
杨文良顷刻陷入到四面楚歌之中。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杨文良万般无奈,一遍又一遍地重读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他固执地想在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中找到答案。他坚信,农村的税费改革,必将会继续下去,因为它受到了广大农民的衷心拥护。他甚至认为,中国已经走上了市场经济这条不归之路,就不应该继续推行粮食的统购统销,逐步放开粮食市场才是良策。
他多么想找一个志同道合可以倾诉苦闷的对象,可是,除了何开荫,他又能找谁呢?一想到何开荫,就料定老何的处境肯定也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他的心里便充满了牵挂。
何开荫此时的处境确实已变得十分狼狈子。十年了,为了农村税费的改革,他饱尝了人生的艰辛与世态的炎凉,但他无怨无悔,一直信奉着邓小平的一句教诲:“不争论,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大胆地干。”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改革已经受到七个省六十多个县农民的普遍欢迎,现在却突然都相继夭折,他确实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最不能接受的,还是随着税费改革的被迫中止,他发现,原来的情况全变了:过去热情支持、笑脸相迎的人,一下子换了面孔,好像不认识他了;而一向冷眼旁观的,这时却纷纷出来证明他们的先见之明;本来就持有反对意见,等着看笑话的,开始走出来“秋后算账”了,将各种各样的屎帽子扣在他的头上。说他的那些改革设想,纯粹就是异想天开;说他写的那些文章,更是在胡说八道;说他把国家的粮食政策和财税制度已经搅成了一锅粥;说他做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己出风头,为了欺世盗名。随之而来的是,他写出的文稿,因为无人为他签字,在省政府办公厅已不能再打印;早在一九八七年,由于得到当时的省长王郁昭、常务副省长孟富林的特批,他就参加了当年的高级职称评审,并于次年获得“正高”职称,现在碰到工资改革了,却再没人为他兑现,只能享受到科级待遇。更加令人想不通的是,省政府办公厅在为干部职工解决住房时,何开荫在分房的打分申明明得分高居全厅第二,但是,如今办公厅机关的每一位干部,包括分来不久的小青年,都享受到了政府办公厅的住房,惟独他,依然住在原来行管局房管所十分尴尬的老房子里。
夫人顾咸信,见老何成天心事重重,走在大街上也是勾着脑袋,怕他出事,更怕他会跑到什么会上,或是去什么场合,像过去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动员老何去学学抽烟喝酒。因为,她听人说,酒可以消愁,烟能助人深虑,她只希望老何平安地度过这段日子。
“这些年来,你身为高级农艺师,经常有人找上门来,请你去作这方面的技术指导,放着又省心又来钱的好事不干,偏要光着脑袋朝刺棵里钻,图啥呢?现如今,话已难说,就别说了,改革的事也不要瞎操心了。”顾咸信劝着何开荫。
不过,在难耐与苦闷之时,他真的接受了夫人的建议:抽烟,喝酒。于是,平日从不沾酒也无烟瘾的何开荫,开始正儿八经地抽上了烟,每天晚上喝上两盂酒。谁知,一抽一喝,竟然发现,烟酒这东西确实好使,他的心情真的平静了下来。
可是,没过多久,他的心潮又一次涌动起来。他发现,安徽省的税费改革并非全军覆没,发现了这一点,他又变得激动不已了。
原来,安徽省省长回良玉,在《粮食收购条例》下来之后,就以安徽省人民政府的名义,向国务院写了一份报告,强调安徽省阜阳地区是经国务院备案的全国第一个农村政策试验区,为探索减轻农民负担新途径,要求继续推行农村税费改革的试点。为解决税费改革与国务院颁布的《条例》相衔接的问题,安徽的试点决定将按耕田征实调整为按人付款。
由于回良玉的据理力争,当全国各地的农村税费改革都停下来的时候,安徽阜阳却是一花独放,税改的试验工作一天也没有终止。
有了这种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何开荫终于放下心来,更令他鼓舞的是,在他已年满六十应该退休的时候,回良玉省长聘任他为省政府参事。这就是说,只要身体康健,他就可以干到七十岁;给了他深入研究农村改革十年的时间和更为广阔的空间。他在感奋之余,立即又开始酝酿一个新的计划:那就是,把我们今天的粮食收购政策,作一次系统的研究!
尽管这种研究,在当时是件十分敏感的事,更是颇多风险的事,可他决心已下,就奋不顾身了。
他早就注意到,一九九三年夏收之前,还是国务院副总理的朱基,就下达了一个《关于进一步做好夏粮收购工作的通知》,通知要求,粮食要按保护价敞开收购。但是,这项旨在保护农民利益、保证农民增产增收所采取的重要措施,却随着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开始的分税制的推行,各地就难以贯彻了。因为政策规定是中央定价,敞开收购,出现亏损,要由地方财政补贴,问题是,产粮大县连工资都发不下去,哪有钱补贴?没有补贴,文件对粮食系统提出的那些要求,就等于没说;政策还规定,国有粮食企业只能顺价销售,但中国的粮食系统养了那么多吃闲饭的人,又如何能做到顺价销售呢?政策规定的保护价,其“保护”的资金,并不是直接“保护”给卖粮的农民,而是有相当一部分被那些不法的投机倒把分子或垄断寻租者渔猎而去。对广大农民来说,这些政策不过是画饼充饥,反而误导农民多产粮食,而粮食又是粮食部门垄断着市场,结果就把农民坑得更苦!这些年来,中国农民人均纯收入增加的速度已是逐年下降,人均纯收入的增幅已经低于人均负担额的增幅。
“这些情况,从中央到地方都应该是清楚的,不清楚讲不过去啊!”何开荫感到难以理解。这种明显不合理的粮食收购管制政策,过去下达的还只是《通知》,而这次颁布的却是具有了法律效力的《条例》,这就使得它变得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可是何开荫依然对这一《条例》表示了怀疑。
他承认,《粮食收购条例》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国有粮食部门的利益。税费,在这一点上,税费改革与《条例》是有矛盾的。但他并不认为改革的试点在这方面就是错的,相反,正是这种税费改革,触动了国有粮食部门的既得利益,才推进了粮食购销体制的改革。这些年,广大农民对国家实行粮食低价定购制早就表现出强烈不满,探索解决农民负担治本之策的税制改革,理所应当地要把取消这样的定购制作为改革的一项重要举措。毫无疑问,这样的改革试验,它在从根本上解决了农民长期所承担的“隐性负担”的同时,也截断了粮食系统牟取部门利益的一条主要途径。长期以来,我们一些国有粮食部门依靠着政企不分、官商一体的管理体制,左右逢源,下坑上骗:在收购环节上,通过压级压价、扣杂扣水的不良手段坑害农民;在销售环节上,通过乱摊成本、涨级涨价坑害城镇居民;在贷款的使用上,大量挪用挤占粮食收购资金,或利用少收定购粮、多收议价粮,虚报、冒领政策性贷款;在财务的结算上,又通过“平转议、议转平”等卑劣伎俩骗取国家财政补贴,层层截留储粮补贴。总之,这次改革改的就是国有粮食部门官商一体、政企不分的管理体制,改革的规定之一便是“粮食企业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自担风险,不再承担任何国家行政职能,国家也不干预其经营行为”,迫使粮食企业转换职能,走向市场。
既然改革是利益的再调整,那就不可能会使所有部门的所有人都满意。
他认为,中国的农村改革,是在理论准备和政策准备都不完善的情况下启动的。第一步改革,基本上是在农村内部进行的,有相当的独立性,改革的主要内容也只是破除人民公社体制,实行家庭承包经营,而我们又有着几千年家庭经营的历史,农民有着这种传统意识,只要政策允许去搞就行,农民家家户户都会。可这一次的改革就不同了,它势必深入到金融、财政、价格、计划、物资、内外贸易等等诸多领域,触及到城乡之间,以及部门之间,大量的深层利益结构的调整,面临着空前复杂的局面。第二步改革的重要内容,是要在经营主体变革的基础上去建立现代市场主体和市场体系,如何去建立,我们的历史没有这种记忆,农民不晓得,我们的政府也不清楚。因此,今天所面临的问题,有许多是超经验的,凭以往的经验是无法把握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我们把以往的改革定义为破旧的话,那么新一轮改革,就应该认定为创新,即组织的创新和制度的创新,是在为市场运作夯实基础。
中国有十二亿人口,人均不过一亩一分多地,永远不可能存在粮食过剩问题,为什么在发达国家人均拥有一千公斤粮食也没有出现卖粮难的问题,而我国的人均只有四百公斤就会出现粮食过剩呢?这就要求我们不仅应该从粮食的生产、分配、流通和消费几个方面去分析,更应该从我们的思想观念和粮食的政策上寻找原因。
我们经常强调:“粮食是一种特殊商品,关系到国计民生。”从这个前提出发,就往往会得出应由“政府统管”的结论,把粮食视为一种统管产品,但同时应当看到,粮食有其特殊性,但它毕竟又是一种商品,仍应以市场调节为主,政府只是如何调控市场的问题。再说,就全国而言,现在农民人均纯收入有百分之六十八来自农业,农业收入中种粮的收入又占到百分之五十二,种粮收入对今天的中国农民来说依然至关重要,而提高粮食生产的收入,所有的研究都在表明,只有走优质优价和结构调整产业化经营的两条路,但现在的很多政策实际上已经把这两条道不能说基本管死,也是大部分管死。可以说,不触动现有粮食体制中的利益分配结构,提高农民收入就永远只能是一句空话。
何开荫经过几天痛苦的思考,一鼓作气,拿出了一篇《彻底解决粮食购销体制问题,必须进行农、财、粮、价、税、费联动的综合配套改革》的沉甸甸的文章,决定再次进谏中央。
直言无忌,自是坦荡的君子所为!
通过这几年税费改革的风风雨雨,何开荫确实领悟透了毛泽东说过的那句至理名言:“中国的事情别着急,慢慢来。”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没谁不知道它在中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是,我们确实也不应该忘记,正是在那样一次伟大的会议上,“原则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还曾明确规定“不许分田单干,不许包产到户”,而后来中国农村的伟大变革却正是以“包产到户”、“分田单干”为实质的“大包干”取得重大突破的,所以,当那次会议的精神一传达,凤阳县小岗村的农民伤心地说:“早也盼,晚也盼,盼来了两个‘不许干’!”
三中全会是“不许”,四中全会就改成了“不要”。“不要”无疑比“不许”宽容了许多,严禁变为劝告,变成“对已经搞包产到户的不批评、不斗争、不强制纠正”。再后来,中央三十一号文件,对“不要”也有了松动:“深山区孤门独户可以搞”,网开一面了;到了中央七十五号文件,其范围就被进一步扩大,又成了“三靠地区可以搞”。
终于,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三年之后,经过许多次反复,几十遍修改,作为集体智慧结晶的《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被送到了中央最高决策层;先是中央书记处讨论,继而由中央政治局研究,最后政治局常委通过,于一九八二年一月一日,将此《纪要》作为该年度的一号文件,印发全党——明确提出:包括包产到户在内的“目前实行的各种责任制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而且,不论采取什么形式,只要群众不要求改变,就不要变动。”
这就是中国的特色!
何开荫后来在给杨文良的一封复信中,不仅回顾了中国农村改革走过的那段曲折的历程,还试着步杨文良诗作的原韵,和诗一首,以此明志。
他很喜欢杨文良诗中透出的万丈豪情,特别是“成败得失靠实践,利弊是非问群众”两句,他觉得是可以称之为神来之笔的。
是啊,人民群众喜欢不喜欢,赞成不赞成,满意不满意,这永远应该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最后的归宿!
在农业和农村的问题上,农民拥护,政策就对头;农民反对,政策便出了毛病。世界上的事情什么叫好?绝大多数的老百姓欢迎的,就叫好;否则,就不能叫好。
他告诉杨文良,他的最近一篇分析粮食购销体制、希望综合改革的文章,经新华社以最高内参形式,已经发给了中央政治局和国务院领导同志。
何开荫对“大包干”历史的回顾,以及捎来的安徽继续进行农村税费改革试点的消息,都成了深陷苦闷中的杨文良的兴奋剂。
一九九八年七月八日,杨文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直接向党中央、国务院写出要求继续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报告。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

6 “十三号文件”诞生

在一九九五年六月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中国的传媒机构对农村税费改革的宣传,形成了一个不小的高潮。从《中国改革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到《中国经济时报》、《经济日报》直到《人民日报》;从《内部参考》、《学习研究参考》到《国内动态清样》,直到《领导决策参考》,盛赞这场改革的文章可以说是连篇累牍。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到河南视察。当他了解到一些地方在打着教育的旗号向农民乱收费,最终又不是把钱全用在教育上,这引起他的不安。视察期间,他还了解到,现在农村中的村提留、乡统筹的收费办法,随意性太大,本来就是一种“多收有利”的机制.而收多收少又是直接同基层干部的切身利益挂钩,这就导致了农村的“三乱”屡禁不止,成了老大难。于是他想这恐怕要从这种收费办法究竟行不行上来考虑一下了。
出乎他的意外,在河南视察期间,李岚清又听说有的农村已经实行税费合一的规范管理办法,这办法不仅受到农民的欢迎,各方面的经费也有了保证,十分感兴趣,要亲自去看一看。听说这事就发生在邻近的安徽省阜阳地区,他便临时决定,改变行程,弯到阜阳。在阜阳,他听取了当时的地委书记王怀中和专员乔传秀的专题汇报。听了以后,觉得这办法的确不错。从汇报中他还进一步了解到,全国政协的几位老同志也到阜阳的农村进行过这方面的调查研究,回京后,他就派人要来了他们的调查材料。看过之后,感到颇有价值,于是他就又把要来的材料,附上自己的意见,送给了李鹏总理。同时也送给了朱基、邹家华、吴邦国、姜春云几位副总理共同参阅。
其实,促成几位全国政协的老同志深入农村搞调查的,正是原安徽省省长、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的常务副主任王郁昭。我们前文已经提到,在揭开中国农村改革序幕那惊心动魄的岁月里,王郁昭曾是万里麾下的一员大将,后来出任过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和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可以说,他是经历’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那场中国农村改革的全过程的。而且直到今天,对中国“三农”问题的关注,依然是他乐此不疲的一件事情。
打从一九九五年四月开始,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中的几位曾长期在国家领导机关从事过经济工作的老部长们,就组成了一个专题组,围绕着当前农民“减负”的热点问题,在王郁昭的带领下,不辞辛劳地深入到安徽、河北等地进行认真调查研究;回京后,又与农业部、财政部、国家统计局等有关部门的同志进行了座谈。为在更大范围,了解到来自社会各界的意见和建议,盛夏七月,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还在四川省乐山市召开了有安徽、河北、河南、湖南、四川、贵州、吉林、广西八个省区相关部门参加的“减轻农民负担问题研讨会”。着重研究了近年来一些地方进行的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改革试点情况,探索从根本上解决农民负担问题的出路和办法。
专题组的一行八人,一路之上的心情都是十分沉重的。调查中发现,近年来由于各地不切实际的达标升级活动过多过滥,基层党政机构的干部编制严重失控,有的地方甚至出现少数干部横征暴敛,鱼肉乡里,农民苦不堪言,引发出一批恶性案件。特别是发现农民承受负担的增长速度,大大超过农民收入的增长速度,而作为国家主要粮源的中国中部农业大省,由于粮棉定购任务较重,农民获得的实际收入被大大打了折扣;而国家原本是想减轻农民负担的“三提五统费”控制在上年以乡为单位的农民人均纯收入百分之五以内的规定,不但掩盖了农村中的贫富差距,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劫贫济富”的负面效应,反而加重了低收入农户的负担,成为雪上加霜!
每当接触到这些沉重的话题,专题组的同志就感到分外压抑。只是当亲眼看到安徽省太和县、河北省正定县正在搞改革试点,亲耳听到这些改革深受农民群众和社会各界的欢迎,才由衷地感到一些欣慰。
后来,通过与国家有关部、局的座谈交流,经过乐山会议的深入探究,王郁昭亲自主持写出了《关于切实解决农民负担问题的建议》。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还为此在京专门召开了一次主任扩大会议,对《建议》进行了一次认真审议。
王郁昭在这份《建议》中认为:解决农民负担最根本的出路,是发展农村经济,增加农民收入,提高农民的富裕程度。而要真正把农民负担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就必须从根本上改革并完善农业税赋的征管制度,坚决堵住增加农民负担的源头。各种调查表明,农民负担过重,往往与政府制定发展目标时的要求过高过急有直接关系,因此,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上面。
《建议》几乎是在大声疾呼:要坚决清理那些不切实际的达标升级活动,凡是加重农民负担的都要坚决取缔。
《建议》有着十分具体的建言:如提出要加快制定《农村税费征管法》,加强农村税费征管队伍的建设,绝不允许运用公安警力或民兵小分队征缴税费;如提出要坚决精简机构,改革干部的考核制度;如提出要在现有各种经济技术协会的基础上考虑建立农民自己的群众组织,沟通政府与农民的关系,以便于贯彻执行国家的各项政策的法令,又有利于真正维护农民的合法权益……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对减轻农民负担的工作一直很关心,看了由经济委员会主任扩大会议审议通过的报告,十分高兴。这一天,他约来王郁昭,明确表态:“你们提的建议我完全赞同。如果需要开协商会,请李鹏同志参加,会我主持。”
李瑞环还指示,将《建议》分别送往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
当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的《建议》按组织程序送出去之后,王郁昭的心情还是难以平静。他考虑到在中央领导中,温家宝是各地农村跑得最多,因而也是最熟悉中国的农村工作的,就又以个人名义,直接给温家宝呈送了一份。
当然,王郁昭并不知道,他的这份报告,早在十天以前,李岚清副总理就已经把它直接送给了李鹏总理和其他几位副总理参阅,李鹏、朱基也都批转给了财政部;更不知道,姜春云副总理在读到李岚清送来的报告后也已经转给了温家宝,并表明了他的意见:“请家宝同志阅批起草小组认真研究。”这时温家宝领导的一个起草小组,正在为中共中央、国务院起草一个有关减轻农民负担的重要文件。
两份《建议》温家宝都收到了,他和姜春云的看法是一致的,认为它对正在起草中的党中央和国务院即将颁布的一个决定极有参考价值。按说,这事温家宝已经批办了,对王郁昭个人呈送上来的《建议》,就无须再作处置了,不过,他是个做事认真得一丝不苟之人,虽已有过交待,却仍然又一次拿起毛笔,将《建议》批转给国务院副秘书长刘济民和农业部副部长万宝瑞,并且多写了几句话。他的批示,每一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甚至连标点符号也绝不马虎,像他以往处理任何一件工作一样的严谨和认真:
“济民、宝瑞同志: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在调查研究基础上形成的这份建议,对研究和解决农民负担问题,有重要参考价值。其中许多好的意见,在中央起草的关于减轻农民负担问题的文件中已经吸收;一些带方向性的改革措施,也在积极进行试点。请将这些情况告政协并郎昭同志。”
这份由王郁昭执笔的《建议》被送达中办国办后刁;久,一个由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牵头,有国家计委、国家体改委、国家财政部、国家农业部、国家粮食储备局、中央纪委以及中央电视台参加的联合调查组,很快奔赴离京最近的河北省进行农业税制改革的专题调研。从中央党校学习归来的省委副书记李炳良,接待了调查组的全体同志,并汇报了河北省三年多来公粮制改革的情况,同时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
这期间,一个令人鼓舞的消息,也悄悄在安徽广大农村流传:江泽民总书记派出秘书,一竿子插到最早进行农村税费改革试点的安徽省太和县。这位秘书在太和县的各处进村入户,所到之处,一概是认认真真地听,仔仔细细地看,边听,边看,边认真地往本子上做记录。临了,太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希望他能够谈一谈调研后的看法和意见,这位秘书却只是谦和地笑笑,说:“我的任务就是看,就是听,然后回去,如实汇报。”
公元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下达了有关减轻农民负担的最著名的“十三号文件”:《关于切实做好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决定》。这个《决定》,具体地提出了“三减”:减免贫困户的税费负担,减轻乡镇企业负担,减少乡镇机构和人员的开支;明确提出了“五个严禁”:严禁一切要农民出钱出物的达标升级活动,严禁在农村搞法律规定之外的集资活动,严禁对农民的一切乱收费、乱涨价、乱罚款,严禁各种摊派行为,严禁动用专政工具和手段向农民收取钱物;而且提出“两个加强”:加强领导,实行减轻农民负担党政一把手负责制;加强监督检查,严肃查处加重农民负担的违法违纪行为。
《决定》特别指出:“从根本上解决农民负担问题,必须坚持深化改革,对有些地方进行的负担分流和一些粮食主产区进行的税费改革探索,可以继续试验。”
这是党中央、国务院,第一次在“红头文件”中,对各地正在进行着的农村税费改革的试验,公开表明了肯定的意见!
“十三号文件”下达的第十四天,即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三日,温家宝便代表中央在全国农村工作会议上,就农村税费改革的工作发表了重要讲话。
他说:“行农村税费改革的试点,取得了一定的效果,积累了一些有益的经验。中央认为,这项改革可以继续试验,但目前还不宜在面上普遍推广。主要是基于两点考虑:这项改革触及到了一些深层次的体制问题,涉及到一些重大改革方向,继续改革必须与现行的粮食购销体制和以农业税为主的财税体制的改革统筹考虑,这件事涉及面广,而且较为复杂,需要全面设计方案。试行工作要有领导地进行,已经批准开展试点的地方,要认真试好,并注意总结经验。”
温家宝不但肯定了各地税费改革试点积累了有益的经验,而且精辟地指出这项改革触及到了深层次的体制问题,涉及到了重大的改革方向,因而需要全面设计方案。
温家宝的这个讲话,高屋建瓴,振奋人心;他对农村税费改革的诠释,更是高瞻远瞩,人木三分!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

5 报告进入最高决策层

杜鹰回到北京后,就忙着组织人就全国农村基层税费制度试点的情况,给国务院写出报告,并特邀何开荫、杨文良二人参加讨论。
报告的题目十分鲜明:《事关农村发展和稳定的一项重要改革举措》。
姜春云副总理亲自到过阜阳试验区,看了这份报告后十分高兴,很快作出批示:“这是农村工作的一个重大问题,试点探索出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思路、途径,拟专门开个会,总结交流经验,提出今后意见。”
就在农业部转上来的这份报告和姜春云的批示,还都没送到主抓经济工作的常务副总理朱基的手上时,朱基却先看到了新华社记者叶冰男的一篇《河北省调整公粮制试点方案》的消息。显然这是朱基第一次接触到这类消息,有点诧异,就把文章批给当时的财政部长刘仲藜和副部长项怀诚:“请仲藜、怀诚同志阅。”同时批给国务院秘书长何春霖,要求他去搞搞清楚:“这个试点是怎么回事?”
当我们最初从《河北省公粮制改革大事记》中,看到朱基的这个批示时,很是感到意外。因为农村税费的改革,从提出到试验,从秘密试验到公开试点,直到发展成七省五十个县的“燎原之势”,已走过了漫长的五个春秋,不说大报小报已对此有充分的披露,河北省还在京召开过范围很广的研讨会,国务院许多相关部门的同志都到会了,朱基副总理对这事儿怎么可能会一无所知?
后来,细细一想,才觉得并不奇怪。何开荫改革设想的文章被刊发在《人民日报》的《情况汇编》上,引起过李鹏总理的关注,并发表了重要讲话,可那毕竟是在一九九O年春天,朱基还在上海工作,对这一切不了解是十分正常的。以后,他进京主管国务院的经济工作,又正是中国经济增长率跌人低谷之时,工业生产滑坡,中央财政吃紧,摆在他面前的,仅全国累欠的“三角债”就高达五千多亿,要想在如此重关如铁的困境中走活一盘棋,他几乎是在拳打脚踢,甚至用出铁腕手段,发起清欠攻势;同时展开了一场狠打泛滥成灾的假劣伪冒产品的活动。一九九二年,小平南巡讲话之后,出现一个加快建设的热潮,但由于当时中国的经济工作还远没从“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的尴尬局面中走出来,经济的高增长几乎是和混乱同步,开发热,集资热,炒地皮热,已经热到了朱基用一句英文表述“Crazy”(疯狂)的程度,“过热”发展的经济,引发出了建国以来中国最严重的通货膨胀。接下来,朱基就又大刀阔斧地运用起经济、法律乃至行政的各种措施,数管齐下,并亲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大力整顿金融秩序。
朱基确实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像他抓城市的经济那样,去抓农村工作,再说,他对农村的情况又远不如城市工作那样熟悉。在一九九三年召开的全国粮食购销工作电视电话会议的讲话中,他对粮价的放与收,就没有像对金融和国企改革那样自信。他说:“去年我们缺乏经验,放开粮价太快了一点,准备工作不足。没搞过市场经济,不知道厉害,结果,十一月以后粮价暴涨,没有按照预定的调价步骤来做,措手不及。”
但是,他对中国的农业是重视的,对农民的负担更是感同身受。一九九三年五月中旬,他在赴湖南考察期间,发觉个别地区的夏粮收购资金未到位,向卖粮的农民打白条,农民的生活和生产难以为继,他气愤已极,严厉训斥湖南省的主管领导,并对下面地区的负责人说:“我留下电话号码,你们什么时候凑够了资金,就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要看看究竟会拖到哪一天!”返京后,他深感问题的严重,遂亲自指示《人民日报》发表农业部清理农民负担的三个文件,公开征税的项目和范围,明令不能超过上年农民纯收入百分之五的上限,凡不遵令者,当依法处理。
就在朱基要求国务院秘书长何春霖去闹清河北省公粮制试点是怎么回事的四天之后,财政部长刘仲藜即把同样有着朱基批示的新华社记者叶冰男的文章《河北省调整公粮制试点方案》批转给·了部里的税政司:“请税政司阅,是否与国办三局联系一下,农税处也派人参加了解一下。”
刘仲藜部长作出的这个批示,无疑已经是多余的,因为从时间上看,在他还没见到朱基的批示,就是说,在他张罗属下“联系一下”“了解一下”的一天之前,朱基已经接到了姜春云转给他的阜阳研讨会的有关报告。朱基看罢报告,河北省公粮制改革试点是怎么回事,就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的了。
尽管姜春云在报告的批示中,已经对各地农村税费改革试点的经验给予了最充分的肯定,并且认为“试点探索出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思路、途径”,他的建议也十分具体:“拟专门开今会,总结交流经验,提出今后意见”,也许正是因为姜春云在批示中强调得那样重要,“这是农村工作的一个重大问题”,朱基在看了报告之后,处理得也就相当谨慎。他对“拟专门开个会’的建议绕开不提,将这份报告批给了国务院秘书长何春霖。不过,这回批下去,增加了一个国家税务局局长金人庆:“请春霖、人庆同志阅处。此事要征求财政部、税务总局和综合部门意见。”
朱基显然没有表明具体的意见,只是作出了具体的交待。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已成燎原之势出现在中国各地的农村税费改革的试验,进入了他的视野,并引起了他的关注。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

4 难忘阜阳会议

位于皖西北与河南省接壤的阜阳地区,是我国著名的产粮区,更是经国务院备案的中国第一个农村改革试验区。这个试验区,还是早在一九八六年,在当时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润生的亲自带领下,由段应碧、周其仁、陈锡文、杜鹰、卢迈等一大批著名农业专家建立起来的。这次率先进行土地税制改革的涡阳县新兴镇,和堪称农村税费改革第一县的太和县,都在这个地区,因此,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全国农村基层税费制度改革经验研讨会放在阜阳召开,无疑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会议由国家农村改革试验区办公室主任杜鹰主持。
来自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国务院特区办公室、农业部、财政部:、内贸部和粮食部门等部委办的专家学者,安徽省阜阳试验区、湖南省怀化试验区、贵州省湄潭试验区及河北省正定县、河南省城郾县等七省暨有关县代表共八十余人出席了会议。大家实地考察了太和县试点情况,还就各地试点的具体做法和成效进行了交流,当然,对目前尚存在的具体问题,和如何进一步完善试点工作,都作了坦诚而深入的探讨。
由于各地都是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确定具体做法的,因此在改革的措施上是不尽相同的。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其实,万变不离其宗,还是何开荫早先总结出来的那几句话,是一种“税费统筹、折实征收、财政结算、税费分流”的模式。
总之,在原则和目标大体一致的前提下,各地都在农村基层税费制度的改革方面做了许多有益的尝试。与会代表们公认,在诸多试点之中,安徽省太和县和河北省正定县的两处试点,又是最具有代表性的。
与会专家对这项改革更是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它是对旧体制的又一次突破,在实践中是可行的,方向是对头的,成效是明显的。
会上,国务院特区办政研室副主任刘福垣的发言格外引人注目。他说这次会议是朱琳主任让我来的,当然,我也很感兴趣,马上就来了。听了同志们的介绍,对这项改革,我有一个总的感觉,就是现在试点单位的改革已经获得了基本的成功,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姜春云副总理说这项改革不仅有经济而且有政治意义,说明这个问题确实是上下都很关心的事。
他说,“我认为这项改革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简单地解决农民负担问题,其核心,就是理顺国家、集体和农民的关系。我们第一次改革,是以‘大包干’为旗帜,改革的对象是政府,是我们公社化以来的政社合一的体制。中央政府和各级政府包办代替农民决策,把农民的生产、流通、消费、分配四个环节统统卡死了,使我们的农民收入太低,农村经济单一化,农业的发展严重滞后,改革突破了政社合——的体制,还给了社区和农民一部分自主权。但是,那种改革并不彻底,至少,流通和分配的问题并没有根本解决。今天,各级政府都在讨论如何解决农民负担,如何消除苛捐杂税,如何改变干部‘要钱、要粮、要命’的形象;很多政府的文件三令五申这个费可以收,那个费不能收;哪个税是合理的,哪个税是不合理的;收多少为合理,收多少为不合理;国务院的电话会议也曾明令取消三十一项费用。其实,在分配关系都不清楚的背景下,哪个合理,哪个不合理,最后也是划不清的,上面下面都不清。比如计划生育费用、民兵训练费用,这全是一种行政性的费用,是贯彻国家政策所需要的费用,它和农业生产并没关系,实际上这也是应该由财政来拿的,但是现在,都混在了‘三提五统’里面要农民承担。
“只有最根本地解决摊派问题,真正做到:明租,正税,除费,我们才能够对农村的分配问题喊上一声‘立正’。农民和社区之间说到底只有租的关系,农民和国家的关系也只是靠税来调整,农民交了租,交了税,其他的任何费用都与农民无关!”
最后,他慷慨陈词:“既然我们下这么大决心来搞这项改革,就应该有一个恒心。搞了这个办法后,就再不开任何口子,即便是国务院的‘红头文件’压下来,试验区也要顶。比如教育搞达标什么的,公积金里有这个钱,就拿,没这个钱,坚决不能再向农民要!治本当然要从中央各部门做起,从中南海做起!既然我们承担了这个改革任务,就应该给我们这个权力,以一切方式加重农民负担的东西,就要敢顶,即便说农民都同意了,也不要听这话!”
刘福垣的发言,赢得了各地代表热烈的掌声。
财政部农财司李秋鸿的发言,却在会上引起轩然大波,遭到大家强烈的反对,以致使得会议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李秋鸿的开场白是显得十分谦和的,他说:“参加这次会议,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税费制度改革,我们过去考虑得不是太多。”
接下来,他的发言与其说是来“很好的学习”,不如说是来做这项改革的专题报告。
“这次税费改革的目标是什么?”他首先设问,继而自答。“我看恐怕有这么几个主要目的。”他在归纳出四个既无新意又未必科学的“目标”之后,便以领导机关的口吻说道:“我不知道各试验区在设计这项改革时,是把这四个目标都考虑进去了,还是只考虑到某些目标。我想分几个方面来谈一谈。”
于是一个毫不谦虚的发言就开始了。
此话刚落音,贵州和湖南试点的代表就交头接耳起来,显然觉得这位蹲在国家大机关的农财干部,也太高高在上养尊处优了。啥才叫“无法承受”呢?正因为农民已经不堪重负,干群关系严重恶化,才“逼”出了这项税费改革的嘛。
接下去的发言,李秋鸿便是对各地改革试点基本经验的全盘否定。他说:“在中国农村,无论就每户来说,还是每村、每乡,彼此之间的收入差距是很大的,作为一个负担政策,很重要的一个依据,应该是经济收入,而不是其他东西,但像安徽太和县每亩耕地基本上一律征收一百斤粮食,这样的政策设计,和收人多多负担,收入少少负担的分配原则,显然是不尽吻合的。”
他的这个看法,使不少人为之一怔。
应该说,李秋鸿说的是一个理论问题。从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上看,不应该忽视差别搞均摊,而应该是一丝不苟地,按照各乡各村各家各户实际的经济收入确定负担。但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同样,也不可能会有绝对的公平。李秋鸿在用这个看法评价安徽省太和县为代表的农村税费改革经验的时候,首先就与他归纳出的四个“改革目标”中的“降低税费的征收费用”的目标发生了矛盾。照他的意思,太和县有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五十九户农民,真要按各家各户的实际经济收入征收税费,县委县政府需要组织多少人进村人户,才能闹清每家每户真实的收人情况;又需要调动多少人才可以落实这项浩繁宏大的税费征收工作呢?岂不是痴人说梦!
大家对财政部农财司这位年轻处长的发言,开始认真注意起来。
接着,李秋鸿又以同样的理由,谈到了特产税的问题。“对于农业特产税,税务部门的态度非常明确,绝对刁;能搞平摊。保护粮食增产,调节种植业内部不同作物间的收益,这是设计这个税种的目的,如果平均摊派,那么征收的意义也就没有了,更实现不了制定这项政策的目标。”
李秋鸿这里所说的,正像姜春云副总理在阜阳视察期间批评财政部副部长李延龄时已经指出过的,这依然是个理论上的东西,没有可操作性。 -
来自基层的许多代表听到这儿,就已经坐不住了。有的,甚至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开始了严词责问。—会场上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
谁都知道,一九五八年颁布的《农业税条例》中就有了农业特产税,但那时它只是含在农业税中,课税范围也是指农田以外的山场或水面,针对茶叶、水果、林木、山珍和水产等特产品征收的。因其收入较高,单独征收农业特产税也是应该的,但是一旦征收了特产税,就不再征收农业税了。至于种粮食的农田从来是没有特产税一说的。据实计征农田上的特产税也才是近几年的事。
现在的问题是,这种脱离实际的计征政策,已经使得这种农业特产税演变成了“田亩税”和“人头税”,早已丧失了税收调节国民收入再分配的作用,而地地道道成了一种“合法”的农民负担。特别是,这种计税农田上的特产税的本身,也早已经成为严重阻碍中国广大农村推行农业产业化的羁绊;在传统农业区,它更是调整产业结构的大敌,农民奔小康的拦路石!
各地代表不仅强烈要求取消农田上的特产税,还指出现有的农业税政策的缺陷也同样加重了农民的负担。因为《农业税条例》还是一九五八年颁布的,如今三四十年过来了,农业税的征收已经出现了大量的与现实情况严重脱节的地方,诸如计税常产与实际常产、名义税率与实际税率、计税土地面积与实际土地面积等等,千差万别,从而产生了“高产低税”或“低产高税”,名义税率高实际税率低或名义税率低实际税率高,以及有税无地或有地无税等等明显的不合理现象。再加上国家定购粮食任务的畸轻畸重,这实际就等于产粮区在为非产粮区纳税,贫困地区为富裕地区纳税,这种种弊端都已经严重地挫伤了农民经营农业的积极性!
作为主管这项工作的国家财政部农财司的一个官员,不去设法解决农业财税政策上的这些问题,却对地方上进行的这些难能可贵的改革试验,横挑鼻子竖挑眼,缺少起码的热情,在这样的研讨上引起众怒,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据参加会议的同志回忆,李秋鸿说得最为理直气壮的一段话,也是给大家印象最深的一段话,这就是:“从我们接触的农民上访情况看,没有一起是因为农业税的比例过重而上访的;农民反映的全是税费混在了一起的。所以我们在业务工作中主张税费要坚决分开!”
他说得似乎确可信据,却招来了大家最猛烈的批驳,使会场上趋向了白热化。
因为,造成这种税费不清的首先就是国家财政。
一九八五年开始的以乡镇为主的农村办学体制,这是产生中国农民负担问题最大、最主要的原因。有着九亿人口的中国广大农村,义务教育的费用却是让农民自己掏腰包。财政该出的钱不出,甚至连计划生育、民兵训练、优抚工作、乡村道路这些本该政府支付的费用,也逼得乡村的干部挨门逐户向农民强行索取。现在,来自京城的农财官员非但不领下边的情,反而倒打一耙,嫁祸于人。这确实把基层代表激怒了。
“既然政策规定农田特产税‘据实计征’,”从改革试点第一线来的代表抓着“特产税”的问题不放,提出反洁。“就应该实事求是不是?有,就收;没有,就不收;有多少,则收多少。可为什么财政上年年却又层层下指标,派任务,这不明摆着是说归说,做归做,教人弄虚作假吗?农村干部‘替人受过’,搞坏了名声,搞坏了形象,反过来还说下面不执行政策。这都叫个什么理?!”
安徽省涡阳县的代表来了个现身说法。他说,涡阳县为不折不扣执行“据实计征”的特产税政策,专门在耿皇乡做了试点,乡政府从财政所和经管站组织了十九人,进村人户,严格按照规定跟踪这个乡特产品的生产和销售的全过程。前后用上两个多月,认真进行成本和收入的核算,最后征收到四万多元的农田特产税。可是这些人下乡的用品、工资以及误餐补助的支出,加起来也达到了四万多元。结果,征收到的税额,基本上就被征收的成本抵消一空。就是说,按照现行的制度和办法征收税款几乎是无法做到的。
耿皇乡的故事近乎荒诞,但这种试验却把今天脱离实际的税制问题暴露无遗。
谁知涡阳县的代表话没落音,李秋鸿就接过话极力争辩。
太和县农经委副主任邹新华,一直冷静地注意着李秋鸿的发言,耐心地听着这位财政部官员对太和县试点的横加指责。因为对方说的就是“太和”,作为太和县试点的代表,他自然不便立即反驳,至少他要显示出太和人的宽容和大度。但是,涡阳县的代表举出的这个例子,已经是那样的说明问题,对方却依然强词夺理,以势压人,他再也按捺不住。
邹新华激动地指着李秋鸿,只差没把指头戳到对方的鼻子上;愤然道:“你们就是不看实际情况,坐在办公楼里瞎想。今天事实就摆在面前了,还死不认账!”
他说得过于冲动,声音都变得沙哑,伸出的手指也在上下颤动。
接着会场上四处都响起了愤懑的斥责声。
人们已经看得很清楚,文文静静,甚至是一脸书卷气的李秋鸿,他在会上极力坚持的,其实是国家财政部的意见,正因为不只是他个人的看法,各地代表才越发感到,大家正在热心试验着的这场农村税费的改革,其前景并不那么乐观。
作为这项改革最早的倡导者,又是太和县试点的直接参加者,何开荫就改革中的一些问题,也旗帜鲜明地谈了自己的意见。他说,如今,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各种商品的价格差不多都放开了,惟独粮食这样大宗的农产品国家仍限价定购,使得粮食不能成为商品,其比较效益日渐降低,毫无疑问,这种定购制度必须取消,粮食的市场和价格也必须放开,否则中国的农业就无法再进一步发展。当然这需要条件,我们将税费改革征收的办法用公粮代替定购,正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一是为了让国家最可靠地掌握粮源,保证非农用粮的供应;二是因为农民有这个习惯,征交公粮,对农民来说既方便,透明度又高,最主要的是我们把税费改革和推进粮食购销体制的改革联系起来,这就为下一步粮食购销体制的改革准备好条件。只有取得粮食购销体制改革的成功,全面彻底地放开粮食市场和放开粮食价格,形成大流通,培育大市场,封闭的社区结构才会最后被瓦解,中国的农村才可以说大有希望!
何开荫的发言,有着浓郁的理论色彩,却由于他讲得深入浅出,富有很强的说服力,会场上一下变得安静下来,连喝茶、走动的人也生怕打扰了别人,把动作放得又慢又轻。
这气氛显然也感染了何开荫自己,他开始变得激动起来。他说,其实我们搞的,只是农业税费征收办法的改革,还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农村税费制度的改革。假如现在就搞税费制度改革,立法部门说不定马上会来制止,涡阳县新兴镇的改革被县人大明令取消就是明证。因此,它肯定会有较大的局限性和不彻底性,目的也只是侧重于规范征收的办法,先把农民的负担尽可能地减下来,政策规定上的“杠子”粗了一点,却简单明了便捷易行。虽然还不全公平合理,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相对于过去的乱收费来说,农民已比较满意。
当然,他还想说:今天搞的还只是税费征收办法上的改革,就搞得这样艰难,如履薄冰,几近夭折;其实,即便就是真的进行税费改革,那也只能是深化农村改革的一个突破口,关键在于由此带动农村政治体制上的改革。尽管,谁都知道,政治体制改革的滞后,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中国改革开放的进展,但会上没人这么明说,当然今天他说了也等于白说。
主持会议的杜鹰,在作会议的最后总结时,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总的感受是,我们在中国农村改革和发展的一个关键时刻,研讨了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可以这样说呢?因为现在我们整个国家,正处在一个工业化高速增长的时期,在这样一个阶段上,农业、农村和农民的状况如何,将是决定我们这个国家现代化命运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两年,‘三农’的形势总体上是好的,但存在的问题也同样是比较突出的,有的矛盾,已经非常尖锐,而这些问题与我们这次会议研讨的内容无疑都是密切相关的。”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