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堤政迹


  古词有云:“景物因人成胜概。”西湖山水之秀美,虽自天生,然补凿之功,却也亏人力。这西湖风景,莫说久远者不知作何形状,就是到了唐时,杭州一带地方,还都是沮洳斤卤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况山水?直到唐玄宗时,李泌来为刺史,留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咸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亲尝那西湖之水,见其恬淡可以养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咸苦之害,却无计决凿。因再三审视,方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数十暗行地中,必凿井相通,将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遂其生。因不惜一时之财,分用民夫,在郡城中开凿了六个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国井 西井一名化成井 金牛池 白龟池 方井 小方井自六井凿通之后,果然水泉清淡,万姓不受咸苦之害,遂致生聚渐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转变作繁华境界,却还无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后,后官只管催科,并不问及民间疾苦。日积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间又饮咸苦之水,生聚仍复萧条。那西湖冷淡,是不须说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来了一个大有声名的贤刺史,方才复修李邺侯的旧迹,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来,为东南胜境。

  你道这贤刺史是谁?就是太原白乐天,名居易。乐天生来聪慧过人,才华盖世,有人从海上来,见了他些奇踪异迹,相传于人,故人尽道他是神仙转世。唐时以诗取士,有一位前辈老先生,叫做顾况,大有才名。一时名士,俱推重他为诗文宗主。凡做的诗文,都要送来请教于他,以定高下。这顾况的眼睛又高,看了这些诗文,皆不中意,绝无称赏。若经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诗到他门首,都蹑足而不敢进,因相传顾况之门为铁门关,金锁匙,难得开了让人入去。

  此时白乐天年还未冠,闻知顾况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携了一卷诗,亲送到门前,叫门上人传将入去。顾家门上人是传送惯了的,一面接了诗,一面就说道:“相公请回,候老爷看过了,再来讨信罢。”白乐天道:“不消得,烦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爷就要请我相见。”门上人见他年纪小,说大话,不好抢白他,只笑了一笑,便传将入去。此时顾况坐在书房里,正对着几卷套头诗,看厌了,推在半边,吃茶消遣。忽又见门上人送进这卷诗来,他却又接在手中。原来这顾况本意原甚爱才,不是轻薄,只因送来这些诗,不是陈腐,就是抄袭,若要新奇,便装妖作怪,无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许多高傲之态,为人畏惧。然他本心却恐怕失了真才,故送进诗来,他又接在手中。先看见诗卷面上,写着“太原白居易诗稿”七字,竟无一谦逊之词,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见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长安米价太贵,‘居’之也还不‘易’。”说便说,笑便笑,诗却恐怕失了佳句,因展开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觉是自出手眼,绝不与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觉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敛。再信手揭开中间一看,忽看见一首咏芳草的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顾况读完,便忍不住将案一拍,大叫道:“此诗拓陶韦之气,吐杜李之锋,好佳作也!”因问门上人道:“这白相公既送诗来,为何不请他入坐,却放他去了?”门上人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却不肯去,还立在门外,等老爷相请哩。”顾况道:“如此还好,快去相请。”门上人一面出去请,他就立起身,也随后踱了出来相接。二人相见了,甚是欢然。顾况因说道:“我只道斯文绝矣,不意吾子还为天壤间留此种子,何其幸也。”遂邀白乐天到书房里去,置之上座,待以贵宾之礼。杯酒之间,细论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当时有人戏题两句道:顾才子掣开金锁匙,白乐天撞破铁门关。

  自此之后,白乐天诗名大播,长庆中就登了拔萃的进士,年纪只得二十七岁。唐时凡登进士第的都在曲江饮闻喜宴,宴罢,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题名。他时有为将相者,就以朱涂其名上以为荣,且各各题诗纪事。乐天所题之诗,有两句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

  乐天因诗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为学士,随迁了左拾遗。每每奏对班中,论事鲠直,不肯少屈,天子变色,谓宰相李绛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肆如此,朕岂能堪。”李绛忙跪奏道:“言路大开,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于直言者,正所以报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发扬盛德。”天子闻言大悦,待居易如初。后又因论事触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贬为江州司马。久之,穆宗即位,闻其才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诰。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无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续虞人箴》,献于天子,以寓规讽。天子见了,不胜大怒。是时宰相无力,没人解救,遂谪迁为杭州刺史。乐天闻报,略无愠色,因说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官,自当尽一日之职。立朝则尽言得失,守邦则抚字万民,总是一般,何分内外?况闻杭州有山有水,足娱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东都收拾行囊,带领家眷,同赴杭州之任。正是:

  非关有意逐贤人,岂是私心作远臣。

  多分西湖山与水,催他来点十分春。

  白乐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许多酬应的公务,即遍访民间疾苦,方晓得李邺侯开的这六井,岁久年深,无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咸水,生聚又复萧条。乐天访察明白,因又急发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尽。又访察得下塘一带之田,千有余顷,皆赖西湖之水,以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无时,难以救济,往往至于荒旱。乐天因又筑起湖堤,比旧堤更高数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又恐水高,易于泄去,又设立水闸以为启闭。自筑堤立闸之后,蓄水有余,泄水不竭,故下塘一带百姓,竟无荒旱之苦,又感激不尽。

  乐天因行了这几件德政,见民间渐渐有富庶之风,与前大不相同,他也满心欢喜,便于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来游览。见南山一带,树色苍苍,列着十数里的翠屏,甚是豁人的心眼。又见涌金、清波一带的城郭列于东,又见保叔塔、葛仙岭、栖霞乌石、北高峰绕于西北,南高峰、南屏山、凤凰山绕于西南,竟将明圣一湖,包裹在内,宛如团团的一面大水镜。但恨水阔烟深,举动要舟,不便散步。又见孤山一点,宛在水中,而西冷一径,尽是松筠,往来必须车马,因而动了一片山水之兴,遂从那断桥起,又筑了一条长堤,直接着孤山,竟将一个湖,分作里外两湖。又在长堤上种了无数的桃李垂杨,到春来开放之时,红红绿绿,绵延数里,竟像一条锦带,引得那些城里城外之人,或携樽揭盒,或品竹弹丝,都到堤上来游赏。来来往往,就如虮一般,再没个断绝之时。初还是本郡游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渐渐引动四方,过不多时,竟天下闻西湖之名矣。乐天既做一个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这里可憩憩足力。”就添盖了一间亭子。又有的道:“这里可以眺望远山。”就增造了一座楼台。由是好佛的捡幽静处起建寺宇,好仙的择名胜地创立宫观,好义的为忠孝立庙,好名的为贤哲兴祠。西湖胜地,无不为人占去。至于酒楼茶馆,冷静处,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挂。若到热闹处,竟比屋皆是酒垆。初还只在西湖上装点,既而北边直装点到灵隐、天竺,南边直装点到净慈、万松岭,竟将一个西湖,团团装点成花锦世界。后来这条堤,因是白乐天所筑,遂叫做白公堤。乐天见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赋诗自表道:

  望海楼台照曙霞,护江汀畔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胥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后,百姓感白乐天事事为杭州尽心修治,皆心悦诚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胜的所在游赏题诗。若烟霞石屋、南北两峰、冷泉亭、雷峰塔,以及城中虚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观,无不留题以增其胜概,只恨没一个同调的诗友,与之相唱和。忽一日,闻得他一个诗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除授到浙东做观察使。虽有一江之隔,为官守所系,不能往来,然同在数百里内,消息可以相通,满心观喜,但不知何时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听。又暗想道:“我与微之二人,皆以诗酒山水为性命。前见我迁了杭州刺史,又见我说身临明圣之邦,有西湖山水之乐,他甚是气我不过。今日他自经历到禹穴、兰亭,并山阴道上,他岂不夸张其美,也要来气我?谅西湖名甲天下,对得他过,须要打点回他方妙。”果迟不得数日,到任后,有一和尚叫做贺上人,自浙东回杭,替元微之带了一封书来,忙忙拆开看时,却无一句寒暄之语,惟有一首七言律诗,夸奖他州城之美,并他为官得胜地之乐道: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乐天看了,知他是来争气,因笑一笑道:“他要争气,我偏要贬驳他一番,看他何词以对。”因而也不叙寒暄,但只题诗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书,拆开一看,也只一诗,因读那诗道:

  贺上人回得报书,大夸州宅似仙居。

  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

  日出旌旗生气色,月明搂阁在虚无。

  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总不如。

  元微之见了,知是乐天戏他,故相贬驳,因和韵答他一首,仍自夸张,却隐寓贬驳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复乐天。乐天开看,其诗道: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任登临不合居。

  绕廓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原来钱塘江未经筑岸之时,那潮头起时,直高数十丈,拍天一般的涌将上来,就如千军万马奔腾,也不似这般汹涌,所以元微之做入诗中,以来取笑。乐天看了,因笑道:“微之此诗,要来笑我,却笑差了。钱塘江潮如雪山银障,乃天下奇观也。便是汉时枚乘所赋的八月广陵涛,何等称雄,也比不得我钱塘潮之万一。微之为何反以罗刹来贬驳?由此看来,我杭州的好处,他尚未尽知,若不说明,岂不埋没了。因又做诗一首,寄与元微之道:

  君问西州城下事,醉中叠纸为君书。

  嵌空石面摽罗刹,压捺潮头敌子胥。

  神鬼曾鞭犹不动,波涛虽打欲何如?

  谁知太守心相似,抵滞坚顽两有余。

  元微之看了这首诗,细细辨明罗刹二字,是称美钱塘江的徽号,不是贬他之说,方自知笑差了,做声不得。复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游,方知西湖之美,实实及他不来,方才心服,不敢再争。正是:

  柳簇花攒红袖新,山摇水曳翠眉颦。

  何须着屐东西觅,日出湖中对美人。

  乐天因山山水水,日对着西湖这样的美人,又诗诗酒酒,时题出自家这般的才子,一片尤滞之魂那里还按纳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于声色。身边早蓄了两个姬妾,一个叫做樊素,一个叫做小蛮。樊素善于清讴,每歌一声,而齿牙松脆,不啻新莺。小蛮善于飞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摆折,胜似游龙。故乐天爱之特甚,日侍不离,因有诗二句赠他两人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要知樱桃口,不是单赞其口,赞其口能歌也。杨柳腰,也不是独羡其腰,羡其善舞耳。故后人又有诗驳其樱桃口,赞之不尽道:

  吐去新莺穿齿滑,吞来舌上滚明珠。

  朱唇一起娇无那,细想樱桃怎得如?

  又有诗驳杨柳腰道:

  衫袖翩跹总不消,细看妙尽在纤腰。

  轻轻款款寻思去,转觉粗疏是柳条。

  乐天既有了两个绝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带他到湖山深处,或是莲藕湾头,或是风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诗以纪其事。所称山水之乐,诗酒与风流之福,十分中实实也享了八九。却又逢着唐朝的法网甚宽,凡是官府到任,宴会饮酒,俱有官妓承应,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骑马相随。皆习以为平常之事,恬不为怪。乐天因营妓中没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蛮足以娱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见了一官妓,叫做商玲珑,生得姿容鲜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艺,种种皆可应酬,故此乐天亦甚钟爱,每每唤他来承应。一日,与他对雪饮酒,正饮到酣畅之际,忽元微之差人来寄书问候。乐天看了书,因大笑对商玲珑说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东形胜,与俺杭州的西湖比较,只就山水论,己比较不过,今番又有你在此赏雪对饮,又添了一段风流佳话,只怕元相公一发比我不过了。待我再题诗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着酒兴,又题诗寄元微之道:

  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

  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羡若耶溪。

  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

  更对雪楼君爱否?红栏碧甃点银泥。

  元微之得了这首诗,已自知争他不过,便自心服。但因“雪楼君爱”之句,访问出商玲珑之美,不胜羡慕垂涎。遂写书与乐天,并送许多金币与商玲珑,要邀他去相见一面。乐天因是好友,推辞不得,只得着人送去。微之一见大悦。遂留在浙东,盘桓了数月,方才送还,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输服矣,为何官妓又来争?

  须知才色原相近,才尽焉能色不生。

  此时乐天虽然纵情诗酒,却于政事未尝少废,但装点的西湖风景,天下闻名。到了三年任满,朝廷知他政绩,遂仍召回京,做秘书监。乐天闻报,喜少愁多,又不敢违旨,只得要别杭州而去,因思想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风,尽尽的受用了三载,今闻我去,你看山色依依,尚如不舍,鸟声恋恋,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场刺史,又薄薄负些才名,今奉旨内转,便突然而去,岂不令山水笑我无情?”因叫人快备一盛席,亲到湖堤上来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乐天谢别之敬,以了西湖之缘。祭奠毕,遂与商玲珑一班名妓,纵怀畅饮,直饮得烂醉如泥,仍题诗道:

  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

  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

  丝藤荫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

  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题罢,方才归去。到了临行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来拥着马头相送。乐天因笑谢道:“我在此为官三年并无好处。”遂信口念出两句道:惟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

  须臾众百姓散去,乐天方得长行。但一路上又无病痛,又无愁烦,只是不言不语胸怀不乐。朝夕间,连酒也不饮,诗也懒做。众随行的亲友见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盘问于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虽然快活,却是外官。今蒙圣恩新升除了秘书监,官尊职显,乃美事也,有何愁处,只管皱了眉头?”乐天道:”升迁荣辱,身外事耳,吾岂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亲友又问道:“我见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疼痛,却是何病?”乐天道:“我说与你罢:

  一片温来一片柔,时时常挂在心头。

  痛思舍去终难舍,苦欲丢开不忍丢。

  恋恋依依维自系,甜甜美美实他钩。

  诸君若问吾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众亲友听了,俱又惊又笑道:“声色场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谓司空见惯矣,况樱桃口、杨柳腰尚在身边,尽可消遣“为何一个商玲珑便钟情至此?”乐天道,“商玲珑虽然解事,亦不过点缀湖山,助吾朝夕间诗酒之兴耳,过眼已作行云流水,安足系吾心哉?吾所谓相思者,乃是南北两峰,西湖一水耳。”众亲友听了,尽鼓掌大笑道:“这个相思病,实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黄》俱不曾留方,无药可治,如之奈何?”说罢,连乐大也大笑道:

  但闻山水癣,不见说相思。

  既说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时乐天已将出浙江境,要打发杭州送来的船回去,因恋恋不舍,又做了一首绝句,叫他带回杭州去,贴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诗道: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自此之后,乐天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传说,以为美谈。后因言事触怒于人,又将白乐天出为苏州刺史。那苏州地方,虽也有虎丘山、观音山并东西两洞庭湖,可以游赏,但乐天心心念念,只想着西湖,口口声声,只说着西湖。尝对一个相好朋友道:“俺与西湖,既结下宿世之缘,便当生生死死,终身受用,为何缘分只有三年?况此三年中,公事簿书又破费了我许多,山湾水曲,何曾游得遍。细想起来,我与他相处的情分,尚未十分亲切,今突然撇来,又因官守羁身,再不能够重与他一见,真可谓之负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须要害得有些实际,不可徒害了虚名。白先生既如此羡慕西湖,吾辈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样,可果有三分颜色,以领略白先生之病否?”乐天听了道:“你要知他的颜色么?一时如何摹写得尽,待我说个大概与你听罢。”因提起笔来,题诗一首道:

  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

  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见诗中“堆青黛”、“泻绿油”之句,不觉惊喜起来道:“原来西湖之美有如此,莫说你见过面的害相思,连我这不见面的,也种下一个相思的种子在心上了。”未几,又召入京,后来只做到刑部尚书。他因宦情不浓,也就请告了,就在东都履道里所住之处,筑池种树,构石楼看山,与弟白敏中、白行简、裴度、刘禹锡散诞逍遥,因号为“香山居士”,又号为“醉吟先生”。后来老了,又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八个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时时往来,故一时荣之羡之,称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岁方终。临死时,舍不得小蛮,因做一首绝句别他道:

  一树香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东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总之白乐天的文章声价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时,重开六井,点染湖山,是他一生的功绩,故流传至今,建词祭祀不绝,以为西湖佳话。


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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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谢了圣恩,李太尉方去复旨。长老正要寻济癫来谢他,济癫早又不知那里去了。长老见钱粮充足,因急急开工,诸事俱容易打点,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为柱的大木来,甚是焦心,因与济公商量道:“匠人说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远,莫说无人去买,就是买了也难载来。却如何区处?”济癫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虽远,不过只在地下。殿上若毕竟要用,苦我不着,去化些来就是了。但路远,须要吃个大醉方好。”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你莫非取笑么?”济癫道:“别人面前好取笑,长老面前怎敢取笑?”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果是真了。”因分付侍者去买上好的酒肴来,尽着济公受用。济癫见酒美肴精,又是长老请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罢,两碗不休,一霎时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软了,竟如泥一般矬将下来。长老与他说话,也都昏昏不醒,因分付侍者道:“今日济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们可搀扶他去睡罢。”侍者领命,一个也搀不起,两个也扶不动,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抬到后面禅床上,方放他睡下。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见起来。众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却又浑身温软,鼻息调和;及要叫他起来,却又叫他不醒。监寺因来埋怨长老道:“四川路远,大木难来,济癫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来?他满口应承者,不过是要骗酒吃。今长老信他胡言,买酒请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还不起来。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来,只好那事罢了。”长老道:“济公应承了,必有个主意,他怎好骗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几杯,且等他醒来,再作道理。”监寺见长老回护,不敢再言。

  又过了一日,济癫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来,监寺着急,因同了首座,又来见长老,道:“济癫一连睡了两日两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伤了脏腑?可要请医生来与他药吃?”长老道:“不消得。你不须着急,他自会起来。”监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因对众僧说道:“长老明明被济癫骗了,却不认错,只叫等他醒起来。就是醒起来,终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济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噜子爬了起来,大叫道:“大木来了。

  快分付匠人搭起鹰架来扯。”众僧听见,都笑的笑,说的说:“骗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还说梦话哩。大木在那里?就有大木,不过是扛是拽,怎么叫人搭鹰架去扯?胡说,胡说!”济癫叫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来见长老,说道:“寺里这些和尚甚是懒惰。弟子费了许多心机力气,化得大木来,只叫他们分付匠工搭鹰架去扯,却全然不理。”长老听了,也有些兀突,因问道,“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济癫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长老道:“既化了,却从那里来?”济公道:“弟子想:大木路远,若从江湖来,恐怕费力费时,故就便往海上来了。”长老道:“若从海上来,必由鳖子门钱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鹰架扯木?”济公道:“许多大木,若从钱塘江盘来,须费多少人工?弟子因见大殿前的醒心井,与海相通,故将众本都运在井底下来了。只要搭架子去扯。”

  长老听见济公说得有源有委,来历分明,不得不信。因分付监寺快去搭鹰架。监寺因回禀长老道:“老师父不要信他乱讲。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门。若说四川去化,好近路儿,怎生就化得大木来?就是有神通,化了从海里来,怎能够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过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许多大木?今要搭鹰架,未免徒费人工。”济公在旁听了,笑道:“你一个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岂不闻‘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况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几根木头?”长老因叱监寺道:“叫你去搭鹰架,怎有许多闲说?”

  监寺见长老发性,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来,四面俱用转轮,以收绳索,索上俱挂着钩子,准备扯木。众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见满满的一井水,却怎能有个木头?因都大笑起来,道:“济癫说痴话是惯的,也罢了,怎么长老也痴起来?”监寺正要捉长老的白字,因来禀道:“鹰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见有别物,不知要扯些甚么?”长老因问济公道:“不知大木几时方到?”济公道:“也只在三五日里。长老若是要紧,须再买一壶来请我?包管明日就到。”长老道:“要酒吃何难?”因分付侍者,又买了两瓶来请他受用。济公也不问长问短,吃得稀泥烂醉,又去睡了。长老有些识见,也还耐着;众僧看见,便三个一攒,五个一簇,说个不了,笑个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济公早爬起来,满寺大叫道:“大木来了,大木来了!快叫工匠来扯!”众人听了,只以为济癫又发疯了,俱不理他。济公自走入方丈,报知长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请老师父去拜受。”长老听了大喜,忙着了袈裟,亲走到草殿上佛前礼拜了,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工匠,到井边来扯木。监寺与众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长老分付,不敢不来。及到了井边一看,那里有个木头影儿?监寺要取笑长老,也不说有无,但只请长老自看。长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边,低头一看,只见井水中间果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长老看见,满心欢喜,又讨毡条,对着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着济癫说道:“济公,真真难为你了。”济公道:“佛家公事,怎说难为?只可恨这班贼秃,看着木头,叫他纠人工扯扯,尚不肯动手。”长老因对监寺道:“大木已到,为何还不动手?”监寺忙走到井边,再一看时,忽见一段木头高出水面,方吃了一惊,暗想道:“济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议矣。”忙叫工匠系下去,将绳上的钩子钩在木上,然后命人夫在转轮上转将上来。扯起来的木头都有五六尺为圆,七八丈长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头来。长老因问济公道:“这大木有多少株数?”济癫道:“长老不要问,只叫匠人来算一算。若不够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够用,就罢了。也不可浪费。”长老点头道“是”。因叫匠人估计,那几颗为梁,那几颗为柱。扯到六七十颗上,匠人道:“已够用了。”只说得一声“够了”,井中便再没得冒起来了。合寺皆惊以为神,而济公又不知那里去了。

  自此之后,寺中诸事俱有次第,独两廊的影壁未画。临安的显宦俱已有过布施,不可再去求他,独有新任的王安抚未曾布施,济公就打帐去化他。长老听说,忙皱着眉,摇着头说道:“这个官,万万不可去缠他。若去缠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还要惹出祸来。”济公道:“这是为何?”长老道:“我闻得此官原是个穷秀才,未得第时,常到寺院投斋,受了僧人戏侮,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题寺壁道:‘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这等怀嗔,化他何益?”济公道:“他偏怀嗔,我偏去化他。”遂带着酒意,疯疯癫癫,一径走到安抚前,探头探脑的张望。

  适值王安抚坐在堂上看见了,因叫人拿了进去,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秃厮,怎敢立在我府门外张望?”济癫道:“相公府门外人人可立,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胆?”安抚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你这秃厮,立而不去,又且探头缩脑的张望,岂非大胆?”济癫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见相公,因无人肯通,不得其门,故不得已而张望。”安抚道:“你且说,要见我为着甚事?”济癫道:“闻知相公恼和尚,小僧以为和尚乃佛门弟子,只为梵修祝赞,暗为人增福寿,故赖人衣食,而不能衣食于人,无可恼处,故特来分辩。”安抚听了,默然良久,道:“我恼与不恼,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辩?”济癫道:“小僧也无甚分辩,只有一段姻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抚道:“你且说来。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

  济癫因说道:“昔日苏东坡学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两个古人,后要结诗二句。要说得有情有理,而又贯串,不能者罚。”旁边看的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却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说起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拨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后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安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语参禅妙,大有可思。且问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济公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僧,法名道济。”王安抚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下无虚。快请起来相见!”重新见礼过,遂邀入后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抚亲陪。

  二人吃到投机处,济公方说起两廊画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是济师来募,因取出俸钞三千贯,叫人押送到净慈寺去。”济公方谢别安抚,一同回寺。长老看见,只惊喜得吐舌道:“这位宰官化得他来,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烂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他也不扒起来,竟闭着眼要睡。正值冯太尉的轿过,前导的虞候看见,吃喝叫他起来。济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觉,你管我怎么?”太尉轿到面前,听见了,因喝骂道:“你一个和尚,吃得烂醉,说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分付四五个虞候将济癫扛到府中,当厅放下。

  太尉复问道:“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癫狂贪酒,怎说无罪?”因叫当该取纸笔与他,问他是何处僧人,有何道行,可从实供来。济癫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纸笔,竟供道: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具辩才。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记十车经。广长舌,善译五天竺书;圆通耳,能省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犹记同过滑石桥;天竺寺五百余尊者,也曾齐登鹫峰岭。理参无上,谁不竖降旗?妙用不穷,自矜操胜着。云居罗汉,惟有点头;秦州石佛,自难夸口。剃光头,卖萝卜,也吃得饭;洗净手,打口鼓,也觅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有时娼妓家说些因果,疯狂不是疯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颠倒却非颠倒。本来清净,笑他龙女散花多;妙在无言,笑杀文殊狮子吼。唱山词,声声般若;饮美酒,碗碗曹溪。坐不过,禅床上醉翻斤斗,戒难持,钵孟内供养屠儿。袈裟当于卢妇,尽知好酒癫僧;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十六厅宰官,莫不尽我酒后往还;三天竺山水,从来听予闲中坐卧。醉昏昏偏有清头,忙碌碌却无拘束。虽则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难逞。请看佛面,稍动慈悲,拿出人心,从宽发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供完,当该取了呈上。冯大尉见其挥洒如疾风猛雨,已自惊羡,再见名字是道济,因讶说道:“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同僚中多说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为何这等倒街卧巷,不惜名检?今日经此一番,不便加礼,且放他去了罢。”济公听见放了他,他倒转大笑起来道:“我和尚吃醉,冲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见外国进贡的这盒子玉髓香来,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听见济癫说出“玉髓香”三字竟惊呆了。

  原来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来烧过,就分付冯太尉收好,冯太尉奉旨收在宝藏库第七口厨内。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圣上玉体不安,皇太后取出来烧了祈保,就随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里。皇上不知原由,叫冯太尉去取。冯太尉走去取时,已不见了,心上着忙,不敢复旨,故自出来求签问卜。今见济癫说出他的心事,怎不着惊?因问道:“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里么?”济癫因又笑道:“贫僧方才供的,卖响卜也吃得饭,这些小事怎么不知?”太尉听见他说知道,满心欢喜,忙叫人将他扶起,自起身与他分宾主坐下,复问道:“济师既知,万望指教。”济公道:“说是自然要说,但贫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盘醒了,清醒白醒,恐说来不准。敢求太尉布施一壶,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贫僧便好细说。”冯太尉没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请他。济公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说道:“这香是皇太后娘娘旧年中秋夜,取出来焚烧。祈保圣安,因夜深了,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内。你为何问也不去问声,却瞎哄哄乱寻?”冯太尉听了,又惊又喜,却不能全信,因分付掌家款住他,自却飞马入朝去查问。去不多时,早欢欢喜喜飞马回来,向济公称谢道:“济师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这玉髓香果在内库第三口厨里,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说罢,济公辞出回寺。

  自此之后,以游戏而显灵救世之功,也称述不尽。只到了六十外,忽尔厌世,遂作病容。松少林长老因看他道:“济公,你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旦如此?”济癫笑笑,也不回说些甚么,但信口作颂道:

  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长老听了,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济公坐化后,留此醉迹,为西湖南屏生色。
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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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九 南屏醉迹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议;尤妙在不可思议中,时露一斑,令人惊惊喜喜,愈可思议;及思议而似有如无,又终归于不可思议,此佛法所以有灵,而高僧时一出也,西子湖擅东南之秀,仙贤忠节,种种皆有,而三宝门中,岂无一真修之衲,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隐于禅,而不显慧灵之妙;或标榜于诗,而但逞才学之名;至于认空是色,执色皆空,时露前知,偶存异迹,疯疯癫癫,透泄灵机,不令如来作西方之蠢汉者,岂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济,小变沙门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圆通;时时指点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认他作疯癫,遂叫他作济癫。谁知他的疯癫,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属猜疑,终不着济癫的痛痒。然济癫的痛痒,多在于一醉;而醉中之圣迹,多在于南屏。故略举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来济癫在灵隐寺远瞎堂座下为弟子,被长老点醒了灵性,一时悟彻本来,恐人看破,故假作癫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里得能尽知?自到了净慈寺做书记,便于癫狂中做出许多事业来。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上,香花灯烛,与施主看经,济癫却吃得醉醺醺,手托着一盘肉,突然走来,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间。见众僧诵经,他却杂在众僧内唱山歌,唱一回,又将肉吃一回。监寺看见,不胜愤怒道:“这是庄严佛地,又有施主在此斋供,众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装疯作痴,在此搅扰!还不快快走开!若再迟延,禀过长老,定加责治。”济癫笑道:“你道我佛庄严,难道我济癫不庄严?只怕我这臭皮囊,比土木还庄严许多。你道施主在此斋供,难道我这肉不是斋供?只怕我这肉,比施主的斋供还馨香许多。你道众僧在此诵经,难道我唱的山歌儿不是诵经?只怕我唱的山歌儿,比众僧诵的经文还利益些。怎么不逐他们,倒来赶我?”监寺见逐他不动,只得央了施主,同来禀知长老。长老因命侍者唤了济癫来,数说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他一片诚心,你为何不慈悲,使他如愿,反打断众僧的梵修功果?”济癫道:“这些和尚只会吃馒头,讨衬钱,晓得甚么梵修?弟子因怜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保。”长老道:“你唱的是甚么山歌儿?”济癫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旧病儿一时都好了。”

  济癫念完,因对着施主说道:“我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时已好了。你在此无用,不如回去罢。”正说得完,只见施主家里早赶了家人来报道:“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来了。叫快请官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太太数日卧床不起,为何一时就坐得起来?”家人道:“太太说,睡梦中只闻得一阵肉香,不觉精神陡长,就似无病一般。”施主听了,因看着济癫道:“这等看来,济老师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谢。”说还未完,济癫早一路斤斗,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寻沈提点,猜疑他在小脚儿王行首家,遂一径走到王家来。看见他妳子正站在门首,因问道“沈提点在你家么?”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来去洗浴,尚未回来。你要见他,可到里面去坐了等他。”济癫因走了人去。只见房里静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楼上,不曾起来。楼门是开的,遂蹑着脚儿走了上去。此时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帐里,昏沉沉的做梦。济癫看见,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只绣鞋儿来,揭开了锦被,轻轻放在他阴户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济癫恐有人来看见,遂折转身,走下楼来,恰好正撞着沈提点浴回。大家相见了,沈提点道:“来得好,且上楼去吃早饭。”二人遂同上楼来。此时,王行首已惊醒了,见阴户上放着一只绣鞋,因看着济癫笑说道:“好个圣僧,怎嫌疑也不避,这等无礼!”济癫道:“冲撞虽然冲撞,却有一段姻缘,非是我僧家无礼。”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缘?”济癫道:“你才梦中曾见甚么?”王行首道:“我梦中见一班恶少,将我围住不放。”济癫道:“后来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将眼一闭,就都不见了。”济癫道:“却又来!这岂不是一段因缘?”因取纸笔写出一个词儿来道: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昏昏。衣衫卸下不随身,娇痴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绣鞋遮洞口,莫教觉后生嗔。非干和尚假温存,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又一日,净慈寺的德辉长老,要修整寿山福海的藏殿,晓得济癫与朝官往来,故命他化三千贯钱,济癫道:“不是弟子夸口,若化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但须请我一醉。”长老听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来、我岂有不请你一醉?”因命监寺去备办美酒素食,罗列方丈中,请济癫受用,长老亲陪。济癫见酒,一碗不罢两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缘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缘簿来见毛太尉道:“敝寺向来原有座寿山福海的藏殿,甚是兴旺,不意年深日久,尽皆倒塌,以致荒凉。今长老要发心修造,委我募化,须得三千贯钱,方能成功。你想我一个疯癫和尚那里去化?惟太尉与我有些缘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缘簿,递与太尉。太尉看了道:“我虽是一个朝官,那里便有三千贯闲钱作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寡助你几十贯罢了。”济癫道:“几十贯济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却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说,可消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便了。”济癫道:“这个使不得。长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讲一两月?”太尉见济癫逼紧,转笑将起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济癫道:“怎的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管就有得来。”因将疏簿撇在当厅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见了,因叫人赶上,将疏簿交了还他。济癫接了,又丢到厅内地下,说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说罢,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将缘簿收下,因分付门上人:“今后济疯子来,休要放他进府。”

  却说济癫回到寺中,首座忙迎着,问道:“化得怎么了?”济癫道:“已曾化了,后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无,后日那能尽有?”济癫道:“我自会化,不要你担忧。”说罢,竟到禅堂里去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半信半疑,一时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济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说谎,骗酒吃了。”长老道:“道济虽说疯癫,在正务上还不甚糊涂。事虽近乎说谎,但他怎好骗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随驾,早有一个内侍,从宫里出来,寻着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宫来叩见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分付?”太后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忽梦见一位金身罗汉对我说道,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的藏殿,一向庄严,近来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贯钱去修造。我问他讨疏簿看,他说疏簿在毛君实家里。我又问他是何名号,他又说名号已写在疏簿之后,但看便知。本宫醒来,深以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处么?”毛太尉听了,惊倒在地,暗想道:“原来济公不是凡人!”因启奏道:“两日前,果有个净慈寺的书记僧,叫做道济,拿一个疏簿到奴婢家来,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贯钱,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时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来化娘娘。”太后又问道:“这道济和尚,平日可有甚么好处?”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癫癫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个高僧。他既来化本宫,定有因缘。本宫宝库中现有脂粉银三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罗汉现在眼前,不可当面错过。你可传旨,备鸾驾,待本宫亲至净慈寺去行香,认一认这金身罗汉。”毛太尉领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宝库中支出三千贯脂粉钱来,叫人押着;一面点齐嫔妃彩女,请娘娘上了鸾驾,自己骑了马,跟在后面,径到净慈寺而来。

  此时济癫正坐在禅房中不出来,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来问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济癫道:“将近来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过了半晌,济癫忙奔出房来,大叫道:“都来接施主銮!”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钟来,擂起鼓来,长老听见,忙叫众僧去看。众僧看见没动静,只有济癫自在佛殿上乱叫:“接施主”,因回复长老道:“那里有甚施主?只有道济在那里发疯。”

  正说不完,早有门公飞跑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銮驾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众僧听见,方才慌了。长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卢帽,领着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门外来跪接。不一时,凤辇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长老领众僧参见毕,太后就开口说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本宫梦中已亲口许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缘,特自送来。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库功德。”毛太尉闻旨,忙将三千贯钱抬到面前,交与库司收明。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

  太后又说道:“本宫此来,虽为功德,实欲认认这位罗汉。”长老忙跪奏道:“贫僧合寺虽有五百众僧人,却尽是凡夫披剃的,实不敢妄想称罗汉,炫惑娘娘。”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你可将五百僧人尽聚集来我看,我自认得。”长老恐丛杂堂上一时难看,因命众僧抬着香炉,绕殿念佛,便一个一个都从太后面前走过。此时济癫亦夹在众僧中,跟着走。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见,亲手指着说道:“我见的罗汉,正是此僧。但梦中紫磨金色,甚是庄严,为何今日作此幻相?”济癫道:“贫僧从来是个疯癫的穷和尚,并非罗汉。娘娘不要错认了。”太后道:“你在尘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只是你化本宫施了三千贯钱,却将何以报我?”济癫道:“贫僧一个穷和尚,只会打斤斗,别无甚么报答娘娘,只愿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斤斗转转罢。”一面说,一面即头向地,脚朝天,一个斤斗翻转来。因不穿裤子的,竟将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来。众嫔妃宫女见了,尽掩口而笑。近侍内臣见他无礼,恐太后动怒,要拿人,因赶出佛殿来,欲将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斗,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

  长老与众僧看见,胆都吓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疯癫之症,今病发无知,罪该万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尝疯癫,实是罗汉。他这番举动,皆是祈保我转女为男之意,尽是禅机,不是无礼。本该请他来拜谢,但他既避去,必不肯来,只得罢了。”说罢,遂上辇还宫。

  太后去了,长老一块石头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寻道济,那里寻得见。

  早有人传说,他领着一伙小儿,撑着一只船,到西湖上采莲去了。侍者回报长老,长老因对众僧说:“道济因要藏殿完成,万不得已,故显此神通,感动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声声罗汉,他恐被人识破,故又作疯癫,掩人耳目。你们不可将他轻慢。”众僧听了长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济癫走出到灵隐寺来望印铁牛,印长老道:“他是个疯子。”遂闭了门不见。济癫恼了,随题诗一首,讥诮他道: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何却被铁牛闩?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岂如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自留名在世间。

  印长老看见,不胜大怒,遂写书与临安府赵府尹,要他将净慈寺外两傍种的松树尽行伐去,以破他的风水。赵府尹一时听信,径带了许多人来砍伐。德辉长老得知,着忙道:“这些松树,乃一寺风水所关。若尽砍去,眼见的这寺就要败了。”济癫道:“长老休慌。赵府尹原非有心,不过受谗而来。说明道理,自然罢了。”遂走出来迎接赵府尹,道:“净慈寺书记僧道济迎接相公。”赵府尹道:“你就是济癫么?”济癫道:“小僧正是。”赵府尹道:“闻你善作诗词,讥诮骂人,我今来伐你的寺前松树,你敢作诗讥诮骂我么?”济癫道:“木腐然后蠢生。人有可讥可诮,方敢讥诮之;人有可骂,方敢骂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无论百姓受惠,虽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颂德不遑,焉敢讥诮相公。此来伐树,小僧虽有一诗,亦不过为草木乞其余生耳。望相公垂览。”因将诗呈览。府尹接了一看,上写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与山僧作故交。

  只认枝柯千载茂,谁知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见龙蛇影,屋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

  赵府尹将诗一连看了数遍,低徊吟咏,不忍释手。因对济癫说道:“原来你是个有学问的高僧,本府误听人言,几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树人散去,然后复与济癫作礼。济癫便留府尹入寺献斋。斋罢,方欣然别去。长老见府尹不伐树而去,因对众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济癫危矣!”因叫人寻他来谢,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长桥与王公送丧,走到王家,恰好丧事起身,济癫因对王婆说道:“你又不曾请得别人,我一发替你指路罢。”因高声念道:

  馉饳儿王公,灵性最从容。擂豆擂了千百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去,平日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噫!一阵东风吹不去,乌啼花落水空流。

  念罢,众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请济癫下火。济癫因手提大火把,道:“大众听者!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送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万八千里,不如权且住余杭。

  济癫念罢,众亲戚听了,暗笑道:“这师父说得好笑。西方路远,还没稽查,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正说之间,忽见一个人走来,报王婆道:“婆婆,恭喜!余杭令爱,昨夜五更生了一个孩子,托我邻人来报喜。”原来王婆有个女儿,嫁在余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来送丧。今听见生了孩子,满心欢喜,因问道:“这孩子生得好么?”邻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来还有一桩奇处,左肋下,有‘馉饳王公’四个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众亲友听了此信,方才惊骇道:“济公不是凡人。”急忙要来问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里去了。

  又一日,净慈寺被回禄,复请了松少林来做长老。长老见重修募缘没榜文,因对济癫说道:“只得要借重大笔一挥了。”济癫道:“长老有命,焉敢推辞?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还求长老叫监寺多买一壶来吃了,方才有兴。”长老道:“这个容易。”便叫人去买酒来与他吃。济癫吃得快活,便提起笔来,直写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闻尽变于沧桑;无量佛田,到底尚存于天地。虽祝融不道,肆一时之恶;风伯无知,助三昧之威;扫法相还太虚,毁金碧成焦土;遂令东方凡夫,不知西来微妙。断绝皈依路,岂独减湖上之十方;不开方便门,实实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是以重思积累,造宝塔于九重;再想修为,塑金身于丈六。况遗基尚在,非比创业之难;大众犹存,不费招寻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兴土木,非布地金钱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众姓,盖思感动人心;上叩九阍,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发心,冀万民效力。财众如恒河之沙,功成如**之转,则钟鼓复设于虚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亿万千年,庄严不朽如金刚;天人神鬼,功德证明于铁塔。谨榜。

  长老看见榜文做得微妙,不胜之喜;随即叫人写了,挂于山门之上。过往之人看见,无不赞羡,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尽皆随缘乐助,也有银钱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来。长老欢喜,因对济癫说:“人情如此,大约寺工可兴矣。”济癫道:“这些小布施,只好热闹山门,干得甚事?过两日,少不得有上千上万的大施主来,方好动工。”长老听了,似信不信,只说道:“愿得如此便好。”

  又过不得三两日,忽见济癫忙走入方丈,对长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锦笺纸,快将山门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写出一道来。”长老道:“此榜挂在山门前,人人皆见,又抄他何用?”济癫笑道:“只怕还有不出门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写,迟了恐写不及。”长老见济癫说话有因,只得叫人将锦笺抄下。恰好抄完,只见管山门的来报道:“李太尉骑着马,说是皇爷差他来看榜文的,要请长老出去说话。”长老听了,慌忙走出山门迎接。李太尉看见长老,方跳下马来,说道:“当今皇爷,咋夜三更时分,梦见驾幸西湖之上,亲见诸佛菩萨,俱露处于净慈寺中;又看见山门前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醒来时记忆不清,故特差下官来看。不期山门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内果有此‘叩阍’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长老可速将榜文另录一道,以便归呈御览。”此时长老因有锦笺抄下的,一时胆壮,随即双手献上道:“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开一看,见笺纸精工,字迹端楷,不胜大喜道:“原来老师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爷,定有好音。”说罢,即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带领许多人,押着三万贯钱到寺来说:“皇爷看见榜文,与梦中相似,甚称我佛有灵。又见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欢喜,故慨然布施三万贯,完成胜事。你们可点明收了,我好回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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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济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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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朋友不是我的错误,当你读完了这一章,大概会明白我固执的原因,并非因为我的冷漠,或者承认吧,我冷漠,但我的冷漠不是先天的,和你们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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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三   三生石迹

      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会合不常的,莫过于朋友。故信之一字,独加于朋友。孔子也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方成友道。看来人生最难践的是信。要求一终身不失信的,尚不可多得,何况再生!所以世人称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那泛交的,犹如泉之出涧,一过即流;水之遇风,一晌无影。初则缔结同心,转盻便成吴越,就与他对神设誓,指日盟心,到后来相期相约之言,竟付之东洋大海去了。这却算不得是个朋友,唯那石交的,自有一种不可磨灭的真情,从性灵中发出来,生生世世,断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转移一般。这方称得一个朋友,予因检点西湖遗迹,于葛岭灵鹫之外;尚有存前生之精,成后生之魄,再世十三年后,复践约朗,而津津在人之口耳,以为湖山生色,千载称奇,不容不传者,如圆泽之约李源于三生石畔是也。

  据此说来,这块三生石,一定在西湖天竺山的了,谁知却又不然。细考起来,这一块石头倒在那嵩山之下,是曹焕遇了老刘道士,约他后会,遂化于是石之上的事,却偏是西湖上的石头哄传,何也?天下事没有一段姻缘,这件东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为轻重;一遇着了高人,留下些踪迹,后来就成佳话,游览的也当一节胜景,定往观观。就如虎丘试剑石,自从砍了一剑,那块破石头,至今也就流传不朽。就如天竺寺后这片石头,自古及汉,也不知多少年代,竟元人题起。

  到了唐朝,忽然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圆泽,自从他到寺中,也不曾见他谈经,也不曾见他念佛,却也来得古怪,终日只是静静而坐,默默而观,又像观心,又像观世,人都测度他不出。且不喜与人交接,时常只在寺后盘桓,见他 常倚着这片石头,沉思暗想。有时抚摩一回,有时坐卧半晌,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绝元厌倦之色。寺中人人说他不受尘埃,不侵色相,却爱着这块石头,想是这石头里有些什么妙处。也有的说他要想炼石补天,也有的说他要使顽石点头,也有的说他要思变石为金,也有的说他要令指石成羊,故此抚摩不了。总是不晓得他的意思,大家猜着。正是:

  高怀谁是侣?雅操岂人知?

  不遇同心者,难特意气期。

  不期唐运中衰,天宝十一年,玄宗命安禄山兼河东节度。禄山领了三镇,阴蓄异谋,却值杨国忠激他反了范阳,遂攻东京。有一虎将,系京洛人,姓李名偿,率师拒敌,报国尽忠,捐躯赴难。东京既没,李恺也就死于安禄山之手。在李恺杀身成仁,倒也罢了,更难得的是李恺之子,名唤李源,又是一个烈性的奇男子。见父亲死于国难,便自悲痛不胜,立志终身不仕,并不娶妻,朝日以君父之仇为念。后来李光弼、郭子仪等克复东京,诛了禄山,天下太平。李源欲回京洛,恐怕有人知风,来缠扰他,要他出来做官,遂想隐姓埋名,潜踪远避,做个出世追遥的人。正是:

  有恨凭谁语?孤忠血未干。

  报亲无一事,漂泊任摧残。

  李源闻得西湖山水秀丽甲天下,遂立志要往西湖。及至到了湖上,见画舫签歌,太觉繁华,欲寻一幽雅之所。因过九里松,访到下天竺,见溪回山静,甚是相宜,遂隐居于寺内。只是一腔悲愤,难对人言,常是闷闷不乐。独居一室,又没一个知己,就像圆泽一般,独行独止。圆泽倒还有块石头盘桓消遣,他却一发干净。寺僧常对人说:“我们寺中到了两个泥塑木雕的活佛。”那李源坐了儿日,自家觉得元聊,偶尔闲行,步到寺后,只见莲花峰下,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层峦叠嶂,幽峭绝人。其中有块石头,拂拭得极其干净,精洁可爱。又见上面坐着一个僧人,神清骨秀,气宇不凡。李源一见,便觉有些留情。那圆泽抬起头来,见了李源,也便有些属意。二人尚未交言,先自眉目之间现出一段的因缘幅凑,竟像夙昔相知的一般。及至坐而楼谈,语语投机,字字合拍。这块石头上,起初只见一个圆泽,如今坐了两个,只当这石头遇着两个知己提拔,也就圆润起来了。当日两人彼此说些投机的话,便恋恋不舍,就在这石前订了三生之约。自此之后,便朝夕间形影不离,风雨时坐卧相对,至于春拈花,秋印月,夏吟风,冬拥雪,大半在寺后这块石上。两个人,一块石,做了三个生死不离的朋友。后人就叫这石为三生石。正是:

  若果是知音,偏从浅见深。

  浅深都不得,方信是同心。

  二人在寺中石上,相与了数年,不独忘世,竟尔忘身。一日雪霁,李源邀了圆泽,同登高峰绝顶,远眺海门白练,俯观遍地银妆,李源不觉想到蜀中,对圆泽道:“我闻得蜀中的峨眉积雪,天下奇观。我与你闲居于此,总是寂寥。不若收拾行装,同往一游。名山胜水,也是不可不流览的。”圆泽陡然听了,沉吟半晌,方才答道:“朝礼名山,固我平生所愿,但要游蜀,须取道长安,由斜谷路而往方妙。”李源道:“这却使不得。我自离京以来,久绝世事,避迹于此,实为远嚣之计。今为流览而出,岂可复道京师辱地哉?必须从荆州溯峡而上,庶于途中无碍。”圆泽听了,又默然不语,半晌,遂惨然叹息道:“大数已定,行止固不由人。”遂不复辨,竟随着李源之意,悉听其买舟,由武林驿至湖广荆州,取路而行。行了几时,那船已到南浦地方,忽然逆风大浪,竟把船搁在那里,不能前进。舟人因舣于岸,就住了船。正是:情缘忽已绝,风送一帆舟。

  大数由来定,何须勉强留。二人对坐在篷窗之下,观玩江景,忽见一带长林中,有一竹篱茅舍,那篱门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上穿的是苎袄,下着锦裆,手携一小瓮,立于江边汲水。圆泽举首见了,不觉动心,因对李源愀然不乐。李源见他心下不快,面有愁容,说道:“我与你三生之订,情同骨肉,恩倍寻常,一路相随,登山觅水,颇觉有兴,为何今日反有不择之色?”圆泽道:“你却不知,我今要别公去矣。”李源道:“千里偕行,三生共订,如何半途中就要爽信起来?或者弟有得罪处,望吾师明示开释,何必作此俗态?”圆泽道:“此非我欲别公,其中却有缘故。我的后生托身之地就在此处。本欲同公纵观峨眉巫峡之胜,奈此生有限,大数已周,不能相随至蜀矣。”李源听了大惊道:“何出此言,令人骇杀。不知何处是圆师托生之所?”圆泽因暗指那汲水妇人道:“此吾生身之人也。”又指篱门道:“此吾托生之地也。”李源道:“生死间隔,路实两分,师云托生在此,果有何据?”圆泽又道:“此妇姓王。当以吾为子,彼怀孕已三载矣,因吾不来,故不得乳。日前起程之时,吾欲假道京师以至蜀者,正欲避此也。”李源道:“前日既然可避,今日何不可逃?”圆泽笑道:“今既相适,便无可逃之理。”李源闻知数不能逃,不胜追悔道:“此皆我之所误,实为罪谴。”心下十分悲咽,便搔耳捶胸,焦燥起来。圆泽道:“非公之误,亦非公之罪,皆吾命数已定,不能强也,公且自解愁烦,但我别后,三日浴儿之时,过临一视,以征前生后生之不昧。”李源道:“师但初生,言昧不昧,于何处征验?”圆泽道:“此时虽不能言而能笑,即以笑为征可也。”李源道:“我与师相逢今世,花同时合,定结种于前生。今又问影寻形,必判然于后世。不知此一笑之后,更别有相逢之日否?”说罢,不胜哀痛凄怆。圆泽道:“浮萍自在海中,特无情者不识耳。公若有情,后十三年中秋月夜,可到西湖葛洪川畔相访,当再与公一见,以遂三生之约,复完石下之盟便了。”正是:

  前生留后约,后世续前期。

  何必过求佛,高僧妙在兹。

  当时圆泽与李源相订已毕,便闭目不言。李源因见事势至此,知道不可挽回.只得为之更衣沐浴。候至薄暮,而竟攸然示寂矣,到了次日,随遣人至王姓妇人门前打听消息。那人来回报道:“王家昨夜傍晚,果生一子。”李源方信以为姻缘不爽,到了三朝,李源欲验其笑,遂亲自走至妇人门首,立在那竹篱门外,寻消问息。只见有一个人走将出来。李源忍不住问他一声道:“府上三日前曾生一位孩子么?”那人应道:“前日果然生下一子,却是生了三日,这孩子只管啼哭,再不肯住,不知为甚缘故。”李源心下虽是照会,却疑惑道:“圆师别时,约我以笑,这个啼哭,却为甚么?难道他骗我不成?不要管他,待我进去看看,或者见我笑将起来也不可知。”就对那人道:“这也不难,我能止他的哭。试抱出来与我一看。”那人闻说能止孩子的哭,便忙请李源进内堂坐下,自己再往里去抱了孩子出来,递与李源。李源接着一看,见那个孩子容颜眉目竟与圆泽元异,因抚摩他道:“咄,咄,咄!你原说笑,为何只是哭?”那孩子听了,便将李源定睛一看,竟像认得的一般,嘻然一笑,以后便再不啼哭了。其家见儿不哭,款待李源亦甚殷勤。李源因没了好友,故不胜哽塞;临出门时,又拍拍孩子肩头道:“十三年后之约不可忘了。”遂辞别王家,复回船中,独自一人,甚觉元聊,连蜀中峨眉之行,也不想去游了。正是:

  为忆名山去,知音忽自离。

  胜游虽可羡,触绪倍伤悲。

  依旧返棹回杭,复到天竺寺中,日日在那寺后三生石边,照依圆泽当初,独自一个,抚摩着石头,盘旋不已。不觉光阴迅速,日月易迁,转眠又是十余年了。每因圆泽之约,切切在心,恐怕失了会期,预先到那西湖之上,朝两峰,暮六桥,不离葛洪之川,天竺之后,寻踪觅迹。想:“这孩子已经十三岁矣。若会着他,毕竟还可畅叙。却恨别了多时,路途间阻,如何得其踪迹?”又想:“泽师,神人也。昔日与我如此契厚,岂有爽信之理!况且身前身后俱已打算精明,岂是无据而空留此期的理?但我企想之深,恨不得早来一刻,也好早会一面。若短期不至,就拼老死湖山,以证三生之不妄。正是:

  钟期曾有的,流水复高山。

  欲见同心侣,何忧道路难。

  你道李源为何先期这等着急?只因他约在葛川相会,只道他的肉身借寓在西湖前后,因此日夜相寻,不知他约了中秋月夜,就是十五早晨也决不来见你的。一直捱到中秋,这一夜因是十三年相约的正期,又兼月明如画,漫山遍野照得雪亮,李源乘着月色抖擞精神,满山夹涧,周围寻访。到葛洪川畔,忽听得隔溪有牧童歌声,隐隐而来。李源忙停了足,倾耳而听,只见那牧童,身穿紫花布袄,头挽菱角譬,骑着一匹斑驳牛,一径从隔岸大声呼来道:“李公别来无恙否?”李源见隔岸叫他姓名,心知有异,便定睛一看,却是个牧童,仔细相了一回,虽与圆泽老少不同,而姿容神理竟与圆泽生前无异,不胜欢喜道:“原来泽师在此!我到这里候了多时!何不寻路过溪,握手一叙?”那牧童也不回言,但高歌道: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牧童歌罢,因说道:“不负期而来,李公真信士也!本当过溪一叙,但恨公俗缘未断,不敢相近。愿李公勤修深省,天地自不相负。”因又歌道: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固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瞿塘。

  李源见他不过溪来,只得四下寻路,要想赶过溪去,与他竟此长夜之谈。只见牧童歌罢,竟自策牛人烟霞而去。李源料是赶他不上,只得带着月光,懒懒摊摊,踱将回来,方信三生之约,真不幻也,故纪其事于天竺之后那一片石上,以继嵩山之旧迹。遂与寺僧乞此一片石,结庐其侧,朝夕梵修,得悟元生之妙谛,因终老于兹石间。至今流传其事于西湖之上,与灵隐、虎溪并垂不朽。有这圆泽、李源三生有约,至期不爽的,方称得个石交,才算得个信友。可不羞死那些翻云覆雨的子弟,愧倒那些口是心非的后生么?所以历叙西湖之事,因慕此一段精诚情迹,亟表而出之。有诗为证:

  从来践约最为难,何况三生更不寒。

  千里怀人终是恨,百年聚首亦谁欢?

  笑容湘峡形先异,歌彻云衢笛欲阑。

  惟有卷卷一片石,至今留迹两山间。



[ 本帖最后由 discovery 于 2006-7-28 15: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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