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老王爷,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事隔一年之后忽然想起来要她。她以为他早已把她忘却,在那个寒冷的清晨之后。她觉得他理该把她忘却。但也许他一直是要她的。他说要带她回王府,这样看来,竟当了真。
  温玉没问过他关于这一切。也没人请她思量。她的身份是暧昧不明的,她的作用却至为明确。
  老王爷要她。很明确。
  只是要她。
  因为这世上有一只红漆描金八宝为嵌的马桶,用起来很舒服。
  或许,那是如今唯一能令他舒服的一只了。人总是需要排泄的,哪怕是王爷,哪怕是年过六旬的老王爷,也一样。

  红罗斗帐里她俯视他的脸。隔着遥远的灯光,隔着火炕烧得旺盛蒸起来的香而暖热的空气,褥子里香末子仿佛粉粉地飞扬着,肉眼不见也如一重障纱,令他的脸成为灰蒙蒙的一片……老人的脸,本身便有种面目模糊的轮廓。或许因为太接近死亡,和婴孩的面貌一样,总是殊途同归。
  红的灯光投在他脸上,好象抹去了口鼻五官。他的头颅在枕上转侧,如同一颗自行其是的肉球,有它自己的生命。她气喘吁吁,忽然停了下来,觉得有点恐怖。
  老王爷沙哑地唤。玉儿,玉儿,你真好……玉儿!只有你……只有你对我好,啊,玉儿……声音透出焦急的干渴。
  于是她又动起来。一上一下,腰身奋力地挺动着,细软如蛇,夭矫却如龙。从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的腰身是这么有力的。这么久,也不会累。全然地像架机械,水车或是风磨,为无生命的力量驱使,便可以一直动,一直动下去。他的皮肉真松……据说当年是马上开国的功臣,疆场上一员悍将,但髀肉重生英雄迟暮,坐下去只觉股上一层软皮,层层层层堆积起累赘的褶皱,像梯田。
  她俯下身去舔吮他的耳朵。气息一窒。说不上来的,他身上似乎永远有股牛羊的膻味。乳酪与皮帐,烟尘与鲜血,是征战的气味,野蛮暴烈,但时日久了,萎缩了。是死去的战争……白骨蓬蒿,当年许多死了的人,他杀的,仿佛附身在他体内等他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她轻轻地啮咬着他的耳垂,然后游移向下,在脖颈与胸前,灵蛇般舌尖儿滑来滑去。一嘴的咸涩。
  ……玉儿!我的玉儿!你真好,真好……
  他喘息如牛,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乎凄惨的嘶叫,沉重的身躯一挺一挺,落下时砸起愈发浓重的香氛。他老了,太老了。纵使饮着大补的汤药,纵使在被褥里絮进麝香粉末,他还是老了。再也没办法驾驭一个绮年玉貌的女人。他的那几房姬妾,尽多二三十的壮盛年华,玉体如脂,粉脸如花,他不敢进她们的房……他怕。怕曲意承欢的女人眼睛里透露出的一丝不满足……即使她们怕他,柔顺地奉侍着他,也不行……他本来就不行,这样会更加不行……
  是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么?老王爷并不曾对他的玉儿说起,朝廷里人事变迁、权力更迭,如今他年幼的侄儿早已不再甘心做个黄袍加身的傀儡,就连他自己的母亲也不再敢干预他的决定。而他,开国几大功臣之一、亲王贵胄的皇叔老王爷,其实早已赋闲在府享清福了。说是天恩体念一生弓马的辛劳,金口许下了爵位世代永传、荣华富贵不断……是不断,供俸福禄上头,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但,国家大事,政务机要,再没有他插手的份儿了……
  一个男人还能有什么呢?生在这世上,江山,或者美人。然而美人与江山,他都驾驭不了了……他的时间过去了。他粗重地喘着,睁开眼睛,迷迷蒙蒙望向身上的女人。她在他上面,她让他在她里面。她奋力地耸动,一把细腰,真细,好比一条剥了皮的水蛇,莹白新鲜的血肉……啊!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婊子,这荡妇,毫不掩饰她的欲望与饥渴,她永远比不得他其他姬妾的娇羞典雅,看她那张牙舞爪在空中飞掠着的头发,她那上上下下颠动着的奶子……她完全是个婊子!狗改不了吃屎,到死她也改不了她那青楼习气。深植体内的下贱的风尘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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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她上轿,离了霜思林的门。
  都城的欢场中从此没有玉姑娘这一号人物。大家都知道,有个大来头的主儿把她金屋藏娇了。难免有点惋惜,好容易她好了,还没等见上一见,就被那位主儿占了先。这往后,想找玉姑娘玩,是再不能了。
  可惜。难得的一个小娘。
  侯门一入深似海。

  尽管走的是王府花园的角门。接她进府,到底是不便声张的事,虽则丫鬟下人一样地唤着玉姨娘,她始终不像他的另外一些姬妾般身份明确。有点神秘兮兮。每个人包括夫人都知道她的存在,然而究竟不能过明路。她是院子里出来的。老王爷的荒唐,宗室的羞耻。
  每个人假装着不知道。接来那日,他没有命她拜见夫人与府里其他主子,以后也没有。一乘小轿,悄悄地径直将她送入花园僻静处一重小院落。
  她是个污渍。颜色再漂亮,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那就是脏。不是桃花扇,戏文中那义烈的名妓为拒豪强逼婚以死明志,一头碰去溅了一扇面的血,点染成为灿烂桃花。那样的传奇、佳话、有情有义,决绝单纯鲜明的美色,究底,只在戏文里头,不过是伶人扮演的感天动地。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佳话。当她坐在轿子里,悠悠经过长街的时候漠然地想。十日间,她没有派遣心腹去给他送信,像戏文里常常演的那样——根本她也没有心腹,在霜思林这样的地方。什么姑娘与使女之间情若姐妹,经历了许多磨折,最后终于撮合得佳偶天成的故事,全是放屁。
  其实,原也不需要特为的告诉他。玉姑娘要赎身了,这消息常来霜思林走动的朋友们哪个不知道。他若要来见她,早就来了。可见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一介儒生能从老王爷手里把她抢过来么?凭什么——呵,不要相信戏文,不要相信诗句。什么但愿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你相信么?

何况他根本不想跟什么人抢她。他不会主动地来争取她,这一点她太清楚。他不要她,从前,现在。她所能赌的,只是以后——以后,或者他会慢慢地喜欢上她——但没有以后了。轿子在进入角门之前落地,短暂的停歇,通报门上。那一刻温玉很想掀起帘子来看一看外头,她知道这一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然而她苍白着脸坐在小轿中,暖热紧窄的黑暗,也像是一次新生,要出生还未曾出生的当儿……啊,生是痛苦的。倘若她一落地便是在这园子里头,又怎样?
  什么人低低地吆喝了一句。轿子又忽忽地离地,吱呀一声,通过了那扇小门。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终究是没有动一动。
  没什么分别吧。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怎样留恋。算了,都算了。说到底,原来她不是戏文里有情有义的旦角。他,也不是她的生。不过是花丛流连,一段偶然的相遇,遇过之后,不了了之。天底下,这样的故事才是多着。并无那么些个桃花扇,亮烈夺目。
  而她,只不过是衣上一块暧昧的迹子吧。像有一次月信来时,有个客人强硬地要她,非要不可,粗暴地……次日在藕色小衣上发现红白相渗的印迹,如一朵丝丝缕缕缠绵入扣的水花。日久变成淡淡的褐色与牙黄。她没有再穿过那件衣裳。
  其实,血迹不会是鲜红色的。她不明白,写戏文的人,怎么不懂。
  她知道她不会为他去死。她的身体内,流不出桃花颜色的、亮烈的血。
  她只是一块污渍。年深月久,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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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这样你就会慢慢地喜欢上我。
  她脸上带着点渺茫的笑,打开抽斗,衬底丝绒之上宝气氤氲。从前许多爱过她又离开她的男人留给她的珍宝,一件一件都是这么美丽……当然,他们只是在床上爱着她,她知道。但这世上,或许有一个人会不因她的身体而喜欢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吧。
  她的手上,一件一件那些金珠翠玉流过去了,琳琳琅琅地相互撞击出悦耳的声响。它们每一件代表着她的一次出卖,然而它们成全她,在此时此刻,在将来。
  将来,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吧?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小到了相信先生会喜欢上一个乖孩子的年纪。她不记得的那个年纪。
  老鸨满意地看到玉姑娘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往日容颜,甚至更加美丽。她的眼底流动着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光。这一次死而复生,这棵摇钱树似乎越发丰茂,香花艳丽引得大群蜂蝶闹嚷嚷渴欲一亲芳泽。
  总得再敷衍一阵子的。眼下就她手头这些,要赎身只怕还是不够。她清楚妈妈的手段与胃口。不过没关系,打起精神,再好好地敷衍一阵,也就差不多了罢。况且如今多少阔客眼巴巴地等着见她。温玉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们不管她的死活,但可以主宰她的将来……为了庆贺她的后福并一显挥金如土的气概,带着大批的金银珠宝。
  她的手仍然在琳琅珍物之间轻柔地穿梭,姿态娇媚。不过和着那丁丁冬冬的清音,心底里是默默地拨着算盘珠的了。盘算着,还要多少次呢?
  然而这件事在她预想的日期之前被解决了。
  二月里,京里老王爷派人送来一色珍珠首饰匣子,以贺姑娘玉体康复。并发下话来,玉姑娘,他赎了。定金另遣人交与妈妈,待过门那日,额外另有厚礼相赠,多谢霜思林栽培姑娘这些时日的辛苦情意。
  我的姑娘,难怪姑娘腰杆硬,敢情有个这么大来头的撑着!我说姑娘你也真本事,怎么就三不知的把这位爷给套牢了,我们是一点眼色也没瞧出来呀!姑娘您能耐,您的手段!现下好了,山鸡变凤凰,可是飞上高枝儿去了!老鸨黑着一张脸,冷冷地把那匣子推到她面前。瞧瞧吧,这可是好东西,珠子都有指肚儿大。还得多谢姑娘捎带着我见了世面。哼,人家爷们也真是痴心哪!宗室里规矩那么大,为你,不管不顾了,玉姑娘,你厉害。不是我说,做妈妈的养了你这些年,你有个好去处我也不是不高兴哪,你何必就瞒得妈妈这么紧,半点口风也不露!倒像是我见不得你们好似的……
  温玉呆呆地对着那檀木匣子,匣盖打开来,里头珠光莹白温润,融融浮着,把脸都照亮了。一壁听着老鸨唠叨,她抬起手来,轻轻抚过那指肚儿大珠子串就的头面。这匣子,价值千金。
  ……好啦,姑娘也不用哭丧着脸给我瞧,你心里得意,那就笑呗。别憋着藏着的倒憋坏了,我担不起这干系!你现下是王府的人啦!妈妈也不指望你往后想着提携照看我们这些下九流的,算是白养你这些年了,你就是心里再兴头,也给我耐烦些,熬过这几日好好的上了轿离了我这门,妈妈我就算是得了你的济了!我说,别死盯着那头面瞧了,这赶明儿姑娘你就穿金戴银,比这个好的不知还有多少呢!快别放出那小家子气见不得好东西的模样来,姑奶奶您就开开金口笑一个罢!真是!妈妈眼睛里头你还装什么装!
  老鸨一甩帕子,愤愤道。她怔怔地把眼睛由匣子里移到她脸上,瞅了片刻,果真的扯动嘴角,笑了笑。
  是啊,这世界有什么不能拿钱买的呢。
  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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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娘活过来了。
  一天一天迅速地好起来。简直像着了魔。这样重的症候,一条命去了大半条了——根本一只脚已跨到阴司的门槛里去了,但不知怎的,忽然间一转身,她又轻轻巧巧地退了回来。好象连生死也能由她自己做主,想死便死,要活便活,这样离奇的垂危与康复透着蹊跷,并不值得欣喜,反而令人疑惧。
  简直不是人,像个妖物。
  背地里嘁嘁嚓嚓地议论着。然而掉转面,在她面前自是浓浓地堆上一脸喜色。姑娘呀,我的好姑娘,你真是福大命大。妈妈早就说了你这病不碍事——不碍事的,是不?现今可好了,我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了,我的姑娘,你这福相,透着少说还有四十年荣华富贵好享呢,哪能够就这么说不好就不好了的——我们玉姑娘人气旺、火焰高,阎王爷都不敢收的!
  老鸨嘎嘎地高声笑上一阵,拉过她的手来摩挲不已,左右端详,眉开眼笑。
  往后可不许这么胡想瞎想的糟践自个儿了。咳,也怪妈妈不好,往后啊,再不让你这么辛苦了!哪个要再想见我们玉姑娘,可得先过我这一关!
  又道,气色是缓起来了——就是还有点瘦。回头叫厨房多炖点参鸡,这可要好好地补一补了。
  晚上柔儿满面含笑地捧了瓷盅来。人参鸡汤,枸杞雪莲,变着花样地送来精致羹汤。她一下子变得从所未有地清闲。
  玉姑娘大病初愈,暂不见客。但都城内外,欢场上的朋友没人不知道她好了,人又一天天精神起来。逐日里旧客新朋遣人送的鹿茸熊胆、花草玩物堆满了屋子,还夹着笺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的是百般柔情的诗句,以示相思与探慰。
  ——这个给你拿去做衣裳罢。她把一块上等杏儿红的越罗料子推到柔儿面前,里头一张淡绿葵笺随手团了一扔。柔儿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笑道,又破费姑娘赏我们衣服穿了……这料子真水灵!姑娘……您不自己留着做件袄子?
  她笑了笑。懒懒道,叫你拿你就拿去罢。我病的时候,多亏你汤水照应,这个算得了什么。明儿我好了,要多少这东西没有。这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值不了什么,谁拿它当正经衣裳穿!
  那我就讨姑娘的彩头了。柔儿嘴边的肌肉抖了抖,然而仍旧堆着笑,很贴心地俯耳道,都说姑娘是有后福的人,你看这一好了,颜色比先前还更水灵了多少——比这料子还水灵!这往后定然更是花运红火、贵客盈门的了!我先替姑娘贺喜了。
  她独自关起门来,对着镜子端详。看着看着,镜子里的人泛起微微的笑颜来。颜色比先更水灵了,是么?看着果然是更娇艳了些儿。身上脸上的肉刚刚缓起来,久不见天日了,仿佛伤口新生的肌体一般鲜嫩,半透明的苍白颜色,内里映出新的血色,挡也挡不住地,红是红,白是白。她像新春一株雪地里的梅花,要开了,挡也挡不住。瞧着镜子就熬不住要笑,她抿了嘴角,冲镜里微微斜睨一眼,飞个眼风……这样水汪汪的湛黑的眼珠子,葡萄一般。
  不。她正了正脸色,把手从鬓边放下来,撂于膝上端然对镜而坐。不,温玉,你以后要乖乖的了。不能再搔首弄姿、不能再糟蹋自己。你答应了先生以后要乖的,不是么?
  ……这样,也许他就会慢慢地喜欢上你。
  她出了一回神,怔忡地,慢慢地微笑了。她以后都会乖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乖了。
  不是不辛苦的。人家的女儿学的是贤淑节烈,德容言工。而她长在这院子,所学所精,不外如何勾引男人上床、勾着他们一回两回地回到她床上来。她很清楚,她是个倌人,离了男人贪馋的眼与饿渴的手,离了那些精力弥满无处发泄的耸动着的身子,她并不美,甚至什么也不是。这地界纵然肮脏,到底她已经习惯它。出了这圈子,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完全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要从头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这平淡而稳妥的寻常人的世界从头摸索起。满目仓皇。但她是快乐的。啊……她可以做些什么?或许她可以学着为他烧些小菜,把那些简朴而干净的青布衣袍洗得更干净些,当他外出授馆的时候。他的衣裳都是这样干净,他是喜欢干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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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却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来,捉住了他。凉,瘦,硬。她不说话,也不把他的手硬往她被窝里拉,只是那样按着他在锦被之外。是红绫蜀绣的上好被面,近日因为病人汤药频繁,怕弄脏了,老鸨命在被头上用白布草草蒙了一圈五寸来阔的沿边。他两手给那只冰凉的手按住,掌心里压着粗糙的触感。
  ……反正……你是不要我的……
  游江失神地注视着露在白布之外那一头乱发。温玉,你知道我是赎不了你的。他慢慢地说。闭上眼睛,半晌,什么东西落在红绫之上,无声地渗了进去。那只是个颜色略为深沉一点的痕迹罢了。
  温玉,我……不能……
  他断断续续地说。扣住他的那只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被子拉开。
  我能。
  她说。这些年,我攒了些东西。别的不够,要买我这么一个人,大概够了。
  黑黢黢的帐子里,他看不清她露出来的脸,在蓬乱的发与粗白布之间,一块模糊的淡色影子。然而他听见她很快乐地笑了笑。
  我这样一个人,值得什么呢。先生,我知道你不会娶我。不过没关系,等我把自己赎了,我再也不糟蹋自己了……先生,我会乖乖的……这样也许以后你会慢慢地喜欢上我……我是很开心的,先生,我相信……
  游江完全地呆住了。他望着枕上那一条尖尖的苍白的影,随着话语,她口里发出浓重的药气。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她抓着他的手,自顾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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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屋子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这时分上灯了,屋里却并没点灯,窗户下着帘子,那昏沉的光线越发使人觉得这房间里睡着病人。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像是午睡得久了,醒来只见满屋暗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沉下去。心里还惘惘然的,仿佛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而这一天已经过完了……他立在床前,默默无语。空气里氤氲浮动着是药与久未开窗捂得发了霉的沉香气味。
  床上的人面朝着墙,仍旧把被子蒙着头。红绫被底下看得出她肩膀与腰胯的线条,是僵硬的顿挫,转折,刀削斧凿,直落落划下来,如同那被子下面藏着什么头角峥嵘的怪物一般,使人凛然退缩。他慢慢地往前挪了半步,脚在空中悬留片刻,还是踏回原地。她不愿他靠近,尽管没说一句话,她身体的每根骨头好象生出无形的刺来,远远地逼人于外。
  昏睡了一整个白昼的霜思林于此时逐渐苏醒。这会儿,楼下花厅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客了,他听到男人的谈笑,姑娘的娇嗔,其间夹杂着老鸨那条尖利的嗓门,乱哄哄搅作一团。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客人搂了姑娘的腰,歪歪斜斜,那双小脚踉跄地砸在楼板上,咚咚地响。有点头昏,随着夜愈深,这间药香霉浓的屋子为愈来愈洪大的声浪托着,飘飘荡荡,像一条船……不知道从哪里出发,又要去哪里……他望定了床上睡着的人,眼里有点湿。然而那仿佛只是因为这屋里的气味太浓厚。
  别蒙着头吧,你病着,这样不好。他终于打破沉寂,一时有点恍惚,自己听着都觉得声音温柔。太温柔。
  她好象睡着了。他走上前,轻轻去揭她的被子,却纹丝不动。再一用力,方觉里面有双手揪住了被头,一定是下死力攥着了的,十指几乎穿透那棉絮。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被窝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滞重沙哑,可是很轻很轻。轻得要断了。游江觉得自己握着被子的手颤了一颤。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那样弯着腰僵持在那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楼下细细地传上来姑娘唱曲的嗓子,尖怯怯地,一扭一扭上来了,一条凭空攀缘而至的水蛇。跟着是男人们起哄叫好的声音,笑谑嘈杂。那姑娘想是被谁揽入了怀里,立时,方才在曲子里缠绵着的那管喉咙高声叫道:讨厌!你这死鬼前辈子太监投胎是怎么的,就饿得这样!……没有光的房间里,这一切听得分外的明晰。他额上渗出微密的汗珠来,迟疑了半晌,还是只能把那句话重复道,乖,别蒙着头了,你不愿我看,我不看便是了。玉姑娘,你……你把被子撩开点,这样透不过气来的。
  她在被窝里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楚,追问。
  玉姑娘,你说什么?可是要甚么吗?
  ——反正你不要我。
  她说。顿了顿,又道,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咳嗽起来。
  他的整个脸都扭歪了,仿佛经受着极大的苦痛。然而她是看不见的,正如此时他看不见红绫被底下她的容颜,究竟憔悴到了何等地步。楼下的姑娘在众男人的哄逼之下不得不把那支小曲儿再来一遍。扭着细巧灵活的喉咙,将这段不知所云的相思从头一直的唱到……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游江顺着那声音的来路望去,这屋里没有灯,雪白的窗屉子给楼下的大红灯盏映得艳靡非常,搅着点昏黄的月色……但那是别人的灯,别人的月,别人的风流与团圆。他只得悄悄地把两手从被头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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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姑娘架子大呵!连我也不见么?
  房门口,随着踢踢沓沓的履声,响起来的却是老鸨的声音。到了屋门外,且不进去,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耷拉着眼皮冷笑道,不承望如今浅水里养不住大鱼,哦?我们玉姑娘越发的出息了,现今不单把客瞧不在眼里,连我这妈妈也成了聋子的耳朵——配搭儿!我说玉姑娘哪,妈妈我可是好心好意来瞧你的病来着,您好歹也得耐烦着性子把我们这下里巴人瞅上一瞅哪——
  帐子里的人一皱眉,把两只手堵住了耳朵。她的面目苍老了,性子反往回倒了回去,仿佛小时候,那无遮无拦任性着的年纪。虽然她并不记得她的那个年纪……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快要死了。要死的人,什么也不怕。她这一生太驯顺,想起来不是不后悔的。一辈子,就这么做了一块通透玲珑的温润的玉,给许多人把玩着……她赢了花丛里的名声,赢了许多银钱……但那些对她有什么用?全是给人家挣的。到头来,她得到什么?她真傻……她索性翻过身去,撂给她们一个瘦到直条条的脊背。
  还是那样呢,今朝。方才把花瓶都砸了……妈妈您看这碎碴子,仔细扎了脚!柔儿低声道。
  这浪货越发疯了!呛啷一声轻而脆的响,是老鸨用鞋尖儿拨了拨地上那瓷片子。一壁啐道,明儿把她房里爱碎的东西都搬出去——天打雷劈的,这一个瓶值得二三十两银子呢!
  她更加烦躁,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头,不去听她们肆无忌惮的谈论。她还没死,她们已经当她是死人了。她确实已是个死人了——有时,连她自己也难免这样地怀疑。
  谁知道。也许已经死了。
  她变丑了。她在镜子里照出来。那以后她再也不照镜子。什么怪物,吸干了她身上血肉,把她变成一具干枯的尸。未寿终先入土,对于靠身子吃饭的女人,衰老就是预先的一次死亡。
  我说姑娘,你别蒙着头呀。你也转过你那高贵的脸儿来,妈妈我还不是死人呢!你眼睛里就看不见我了?老鸨尖利的嗓门回荡在整个房间里。她在被窝里悄悄地笑了笑。那有什么希奇。反正活人与死人,总是互相看不见。稀罕么?妈妈。阴阳两隔,这道理你不懂?
  老鸨胸口起伏,气咻咻地瞪着她。这蹄子算是废了。完了。她早就该知道——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不愿相信。这样好大一棵哗哗掉着金子银子的名花,就这么废了,换了谁谁也不能甘心伏了去。总觉得还有救。可事实一再地打击她,如今眼前偃卧着的这把骨架,让谁来看,也只是一具活尸。你见过哪个男人喜欢跟尸首来玩?
  死人就是死人,不该留在活人的世界里——一瞬间,她心里做出了决定。但楼下还有个冤大头巴巴儿地候着。都城里没有爷们不知这骚货如今不中用了,那傻子仍然情愿出往日一般的价钱来见她一面。奇怪,早些日子里他又不来?——男人傻起来也真是傻。
唯其如此,冤大头的银子愈加的不赚白不赚。院子行里传下规矩,这等钱不赚,有伤阴德的。她那双小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在满面肥肉里一溜,狠狠地捎了床上人儿一眼。这个模样,就白给也没人要了,明儿卖到棚户里,谅那等拉车掏粪的粗胚们她小姐也禁不起一个两个。好歹母女情分一场,不过瞧着眼下她还有个客,把这一场敷衍过了再说。是客就得侍侯好,她不想跟客人破脸,甭管那客其实是怎么个穷酸,这会子既掏得出银子,就是大爷,就得服侍周到。霜思林不是没规矩的地界。
  她咳嗽一声,把那张发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的脸挂了下来道,实告诉你,是那姓游的瘟生。现在楼底下等着呢。姑娘,你瞧瞧如今还有哪个男人愿意打上这份花销来看你,单是瞧在这份情义上,你也该见见人家不是?
  温玉把脊背冲着外面,半晌,并不动一动。像是才睡起来、还没完全醒清了似的,她的声音有点飘忽,然而非常的平静。
  妈妈,院子里头哪有情义。这是你教我的。这本来就是个虚情假意的世界。隔着半下的帐子,更听不清楚,她似乎是笑了笑,慢慢地道,况且,你说的那个人,我压根儿就不记得了。
  你这蹄子!既然晓得都是虚情假意,现放着这瘟生的银子不去赚,可不是只会说嘴么?我说姑娘,妈妈待你不薄,你凭良心想,这几个月我为你熬汤熬药,打鸡骂狗的,花的钱倒也是小事……老鸨絮絮叨叨,待要教训下去,忽然把脸一呆,干笑了几声。
  游先生,哟,您……您怎么自个儿上来啦?这真是……这真是……唉,我这儿正跟我们姑娘说道呢,到了沟上坎上,就看出一个人的真心来了。如今这看来看去啊,就只有你游先生是真疼我们姑娘的……来,快请进来,病人的屋子,唉,您别嫌不干净。一面回头扬着声音喜气洋洋地招呼道,姑娘,你快看是谁来了?我的傻丫头,不枉你日也想夜也想,盼星星盼月亮的,今儿可算是把游先生盼来了!唉,真是有情有义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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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次推开房门的时候,柔儿心里着实发憷。她先用指节敲了敲门,唤了一声姑娘,然后推开,同时灵巧地侧身躲在门后。觑着屋里并没有什么异响,这才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屋。
  小心没过逾的。方才才一进门,迎头便是一只花瓶丢过来。要不是自己躲得快,这会儿怕不头破血流了。她皱着眉。为甚么妈妈还叫她侍侯玉姑娘?难道对这疯婆娘还心存冀望,以为她还会好起来,重新成为她的摇钱树么?
如今那女人只是霜思林的笑柄和拖累。妈妈也太想不开。只管舍不得丢开手,也不看看她现下成了一副什么模样!柔儿嗤笑一声。同时响起的是一下尖声的急躁的叫喊。
  我不见!你又来做什么?给我出去!我说了我什么客也不见,你是聋子么?
  帐子撩开一条缝,里面的女人蓬着一头乱发露出脸来。面色发黄,发干,媲美直直地戳向房门的那一只手,手背上凸出五条筋脉。柔儿笑笑,道,姑娘,您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呀。这个客……
  不见!谁也不见!你让他滚——
  帐里的人像一头暴躁的母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只管把她自己的那一嗓咆吼重复喊叫着,她蜡色的脸上,多日未曾修整过的两条眉毛拧成一股,那只瘦手一下又一下,直往门外戳着,五根葱管般长指甲已是折断了三根,蔻丹却尚未褪尽,在嶙峋的手指末端星星点点班驳着陈年老红。
  她以为她还能摆着红姑娘的谱么。一棵摇钱树,死了就是真死了。不像别的树,死后枯枝老干还有人挖出来,美其名曰清供雅玩,什么幽斋曲房之内,登堂入室。这儿是酒池肉林,一棵一棵莹白的女体,鲜嫩多汁。但老了,枯了,死了,就完了,不会有谁再来多看一眼。
  柔儿又笑了笑。她以为还会有男人来找她么。
  人说霜思林的玉姑娘给男人干得太过火,血气损亏过多,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两个月,身上的肉都耗没了,而且有点疯疯傻傻。关于后一个消息,没人知道准信。霜思林的妈妈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不中用了,仍旧的延医问药,谢绝了一切的客们让她静养。这一点,风月场里倒真是难得。偶尔席间局上,提起玉姑娘,两个相识的男人相顾淡笑,心照不宣。如今她怎么样了?——谁知道。好久没出来了。许是还病着吧。——哦。
  就这样就完了。或许从前他们同为她的入幕之宾。但那有什么关系,花国里,遗忘是唯一的金科玉律。人家说婊子无情,客也一样。不然,何以抵受如此轻易而迅速的分分合合、新旧相替?今儿还山盟海誓的小娘,明儿就不知去了哪。昨日轻怜蜜爱的情郎,也许今朝,是从对门姐妹的房间里踱出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个月已经足够很多朵花开了又谢。
  很快就没人再记得她。其实,她早已化作泥尘,只有她自己还不知道。还当自己是枝头最高处骄矜红艳难攀难折的那一朵。客人们践踏着春泥,欣喜地发现了新的含苞的骨朵儿。
  ——你早就死了!你不知道么?她听到心底里狠狠地啐了一声。
  但她却陪着笑,柔声道,姑娘还是见见罢,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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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娘,玉姑娘……玉姑娘!
  她歪在床上,厌烦地偏过脸来道,叫魂哪?
  男人立在床前,搓着两手,趔趄不前。他只顾嘻嘻地笑,满脸是发出兴奋的油光。得了一声回应,好似奉了圣旨一般,即刻趋近,躬着腰在她耳畔低声询问,姑娘渴不渴?要不要吃杯茶?
  温玉摇头,皱着眉——他贴得那么近,口里的气味咻咻地嘘在她耳根子上。她很想用力摇头表示她的厌恶,然而酒沉了,略动一动只觉心里直往上撞。男人的声音和着他的胡须在她面颊上嗡嗡地蹭成老大一片。
  这可真是喝多了,玉姑娘,你这脸蛋儿红的……
  她迷怔着醉眼,打量这屋子。满坑满谷堆着红木家什,描金箱笼,堆天蹋地,雕漆小几乌黑锃亮满嵌着螺钿,墙上一张挨一张密密挂着不知谁的字画,花花绿绿。她扯了扯嘴角。酒沉了,心里还是清楚得很。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卖猪肉的张二秃子的卧房。方才吃酒时他说什么来着?这二年开了个砂锅白肉居,赚了不少。
  ……玉姑娘,我是个粗人,没法子呵,早年间咱穷,想雅也雅不起来不是?现今好了,买卖做起来了……玉姑娘,你别瞧我长得这个样子,我是真心羡慕识文断字的人哪!真的!你别瞧我长得这样!……我一有了钱,第一就是把屋里好好收拾……你别看什么箱笼大柜的,这算不得什么,我晓得,这些都是俗……俗物,待会儿你看墙上,第一我就是把字画布置起来。我到街上,请先生给我赶早弄出来的。我说了,钱不怕花,唯要画得好,要风雅,花多少钱我都不怕!真的,玉姑娘,我一向的看重风雅呀!待会儿我带你去我那儿,也请姑娘给我鉴赏鉴赏……
  她瞅着满墙齐崭崭排列开来的字画,虽然酒闹得难受,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想张二秃子的肉铺里一定也是这样齐崭崭地挂着猪腿。他看见她笑了,惊喜交集。两眼随着她目光一溜,不由得意道,我这屋子还不错吧?这回姑娘可是相信了,别瞧我生得像个粗人,我这人是最看重文墨的。玉姑娘信了吧?我还想着,往后闲了也该学学做诗,现今我们馆子里那帐房先生学问就不错,赶明儿叫他教教我去。
她把枕头拉过来蒙住脸,咯咯地笑。张二秃子又道,其实我时常觉着,我这人骨子里也是个雅人呢,明儿学会了,就能常常的跟姑娘唱和了。
  好啊,我等着张老板学会了,明儿后儿的,咱们也来唱和唱和,只怕张老板你到时候要笑话我呢。她闷在枕头底下,懒懒笑道。
  敢情姑娘这是在寒碜我来?他涎着脸越发凑近,你瞧,姑娘你又不信我了不是!我秃子不是那等空口说白话的人。我也懂!像姑娘这样的人儿,瞧不起我们也是寻常的。我懂的,姑娘这样的人,是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她噌地坐起来,把枕头直摔到他脸上。放你娘的屁!方才席面上你把我身上都摸遍了!什么不可亵玩,当着人,就差当真脱了裤子给你玩了!
  他吃这一下,给砸得懵头懵脑。两手接住了枕头,露出一颗圆圆的秃头来,油光瓦亮。张着嘴,迷惘地拿不准应当生气还是赔罪。她起得急了,一下陡觉天旋地转,酒往上涌,嗳了一声往后又倒下去,软软地睡在床上。
  心里头掀山倒海,她喝下去的那许多酒,只是在里面翻腾着,寻找着出口。她紧闭了嘴,脑门子里一下一下撞得疼,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感官却是出奇地敏锐,甚至闻得见被褥上薰得浓浓的香料底下一丝油腥气。肥腻的死肉的气味,使她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卖猪肉的张二秃子家里,从前卖着生的死去的肉,如今卖着煮熟了的死去的肉……
  不是在霜思林她自己的卧房。这是第一次在外头过夜。霜思林的姑娘,无论出的是谁的局,没有私自在外留宿的。这是规矩。什么样的贵客,要渡夜的话也得带回院子里来。这些年,她还没看见哪个敢违背。
  ……如今这不是看见了一个么?她翻了个身,面朝下埋在那又香又臭的褥子里,人所不见地微微笑了。霜思林的姑娘,没有哪个像她这样贱。她知道。别说霜思林,就是胡同里暗门子也没有这样东家宿了西家宿的。除非是连个自己的窝也没有。像臭水河边住棚子的野鸡,才会随随便便地宿在客人家里。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地!她完全想象得出老鸨的脸色与言语。什么田地?如今简直就像个野鸡。说不准将来就真的是个野鸡。没关系。她不在乎。她吸吸鼻子,一股油膻味透入肺腑,反倒笑得更欢畅了。
  什么都无所谓。就算真的成了野鸡也无所谓。何况不一定就那样,有的是人要她,比如眼前这个卖肉的张二秃子,他老婆早年跟人跑了,也许他会娶了她,然后天天的给她吃肥厚的白肉,天天的吃,直到她也变成同样的一块。
  他不是还说要向帐房先生学了做诗,跟她唱和么?她把手揪着褥子,然而那大概是闹酒的无意识的动作。她笑得满面欢喜。
  张二秃子还愣在那儿踌躇着适当的反应。她忽然用手支着床,回过头来向他一笑。
  ……也不怕丑。她从眼角里瞟着他,轻轻嗔道。他大喜,迅速做出了决定。他不是傻子,放屁听音,女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还不够明白么?连鞋子都等不得脱,两只脚互相一搓,蹬了鞋爬上床来。
  玉姑娘……我……心急嘛,谁让你这么美,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了!张二秃子扳着她的肩膀,鼻子凑在颈窝里呼哧呼哧地嗅着。玉姑娘,你擦的什么胭脂粉儿?真香。
  她撑着床,缓缓地翻身过来,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不知是压得麻了抑或酒醉,肢体迟钝发木,因此任一动作仿佛都被放慢放大了无数倍——她觉得她每一个举动都沉重而清晰,有种被瞩目的感觉。
  似乎有人看着她。看着她搂住张二秃子,表演一幕活春宫。她微一迟疑,张开嘴,接住了身上男人的舌头。他跪在床上,庞大的肚子下垂到她身上,蹭来蹭去。她睁大了双眼。
  ——给你看!给你看个够!帐顶上,空气里,冥冥中哪里浮着一双深陷在眉骨以下的忧伤的眼睛。她看不见它,但她觉得它在看着她。看着她表演。
  好,就给你看个够。
  她惨然而笑。但她的唇舌间堵着男人的嘴。急不可待地啃咬,好象她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恨不得咬开个口便从那儿滋地一吸,把里头的汁水都吸干了去。
  你看够了么?她更紧地抱住了张二秃子,抬起腿盘绕在他身上。他是她的一个恩客,没什么分别。
  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她的恩客。而那个人……他也只是她的恩客。
  他连她的恩客也不再是。
  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来过。她清楚,他不会再来了。她已经彻底地吓退了他。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可是不会再来了,那个人。所以她失去了一个恩客,然后,有了许多其他的。没分别。
  她闭上眼睛,开始剧烈地喘息。当张二秃子努力地终于解开她的裤带时,她媚笑着对他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
  她说,张老板,我们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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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思林的老鸨近来很是烦恼。
  深更半夜,歪坐在椅上呼噜噜吸着水烟,发出一种类似老猫昏睡时喉管里的声音。她在等温玉回来。腹中打着稿子,待会儿该怎样给这个小蹄子好好地训个话。
  太不像话了。早就该教训她,看在她是自己手下第一个得意的人儿,这几年也着实挣了不少银子,不便破脸罢了。她反倒登鼻子上脸,越发作起来——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这院子里还没轮到你说了算呢!她狠狠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两股浓烟来。
  不过这蹄子一向是很知道进退的。就这些日子,不知发了什么癫,竟整个儿的变了个人似的,成日家疯疯傻傻,真叫人看不上。再这么下去,跟那起半吊大钱一夜的贱货有什么分别?虽为青楼人、却有林下之风的玉姑娘如今竟成了个来者不拒,随便什么人招之即来,给钱便可恣其所为。陪喝陪抽陪睡,连她还看不入眼的各等猪头狗脸,她却百般的殷勤狐媚拉着往她屋里过夜去——一副下贱相!简直像是存心自个儿把自个儿往泥坑里踩。
  她越想越气。捧起这样一个上得台面的姑娘,不是容易的事。从前有多少文人墨客、达官士子,慕着这文采风流的名想求见一面而不可得。如今?什么东西,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剥去了那层高高在上的闺秀的皮,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窑姐儿。裸身,在男人下面蓬着头发,两只奶子晃吊着,开始显露疲惫的老态。
  她已二十多了。在姑娘儿们,这个岁数已是年华老大。一向长红不衰,只因她的与众不同。
  玉姑娘的招牌渐渐地在倒塌了。这令她感到惶恐,更多的是气愤。凭什么,这块招牌又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莫非这蹄子年纪大了些儿,忽然难耐寂寞,发起浪来。但霜思林的声名可不能因为她发浪而变成个笑话。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地!她暗暗斟酌着这句威胁的轻重。那蹄子会明白的。
  派去的跑腿回来了。姑娘喝醉了,眼下不能回。张爷说,留姑娘多坐会子,醒醒酒,待会儿他亲自给送回来。
  老鸨暴怒起来,这当儿顾不得心疼那翡翠嘴子,把烟杆啪地一拍。
  送?用他送?送了来还不是又往她屋里一拉!那卖猪肉的,她不要脸,我还要呢!传出去还做不做生意了!你再去给我叫,务必把这死蹄子给我叫来!
  跑腿的嗫嚅着,不敢搭腔。一时开口道,是姑娘赶了小的回来的,张爷也不叫小的多呆。掌柜的,要不……还是让张爷把姑娘送回来吧,小的看姑娘那样子也实在是难行动,醉得……
  谁让她灌丧这许多黄汤来的?她揪起眉毛打断道,这缺心少肺的,柔儿跟去是做什么用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声,拖着哑的尾音,像是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的念头堵住了。
  柔儿说,姑娘从来不要她代酒。在恩客面前,撒娇撒痴,客人乐得屏退侍女灌她个痛快——女人醉了,很多事情变得分外容易而有趣味。在人家叫的局上,酒楼包厢众目睽睽之下,坐在恩客的大腿上吸着银水烟筒,醉得东倒西歪,两个坠子直似打秋千……一头想着,一头不由把手帕子揪做一团。霜思林的脸都叫这滥污货给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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