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无靥道:“河豚之毒,全在肝脏、眼睛、阴腺与血水之中,其肉无毒。俗人烹饪河豚的大宗匠,总是以刀具剥去其毒,然后泡于烈酒中,尽可涤去余毒,那不过为了让食客放心罢了。真正品味河豚是一定要留下那么一点点毒质,要留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伤人,又能更添风味,小姐尽管放心,吃这河豚绝对安全。我以性命作保,先‘下箸’为敬。”

  吕无靥用白玉筷子挟起一块鱼肉吃了,微笑道:“怎么样?”

  苏度情犹豫了一下,终于挟了一块来吃了。只觉入口鲜美异常,绵软无限,下咽时口腔内余味无穷,紧接着一条热线直通肚腹,所经过之处,奇香萦绕,荡气回肠。

  苏度情不由得屏住呼吸,半晌才回过味来,怔怔地看着吕无靥说不出话。

  吕无靥笑道:“如何?”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道:“果然不愧是天下至味。河豚、朱鳖、极鳐之鲜美是造化神奇,先生之厨艺精妙,那是人世间的鬼斧神工。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吕无靥摇头道:“前无古人也许不错,后无来者却不好说。厨艺之道,跟世界上所有的技艺一样,都不像哲学和思想一样可以流传后世。后人评价技艺高超的工匠手艺者时候,只能用文字来形容,大多失实、扭曲、夸张。而其技艺精粹是无论如何无法通过文字表现出来。名匠们恍如流星一样陨落了。所以这么一说,以前不一定没有人厨艺比我好,以后未必有人比我差。”

  苏度情微笑道:“先生过谦了。”筷子忍不住又伸了出去。

  说话间,巨人又用银盘上了菜来。苏度情定睛看去,却是一道极其寻常的药膳八珍。

  苏度情道:“秋风起兮,天将大寒,及时进补,未尝不是一件佳事。”

  吕无靥道:“我遍览古籍,寻访天下绝顶的美味,这一道药膳八珍,所用材料和寻常材料大大不同。所谓八珍,是猩唇、獾炙、角燕之翠、述荡之腕、旄象之约、凤之丸、北鲨之鳍、东旎之蹼。那獾炙、角燕、述荡、旄象、东旎之属都是罕见的奇禽异兽,古时伊尹以‘至味’说汤中有所提及。捕捉它们可费了我不少心力。至于药膳所用之药,我曾上西昆仑,采集寿木之华;去指姑山中容国采集玄木之叶;上余瞀山采集嘉树参实;此外还有阳华之芸、云梦之芹、具区之菁、浸渊之草,俱是草木精华,诸多异味相辅相配,药性冲和,阴阳调顺。”

苏度情听得怔怔发呆,悠然出神。

  吕无靥又道:“美食不能无美酒,我这里有一些藏酒,不敢藏私,正要请小姐品评。”

  苏度情叹道:“有劳先生了。”

  吕无靥拍了一声巴掌,那陪侍的巨人打开壁橱,只见壁橱格子内放满了数十个青铜酒觞酒彝,还有几瓮封泥的酒瓮,几十个白玉酒卣,甚至还有好几个坚韧发黄、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子。

  吕无靥道: “晋代大贤刘伶曾经自谓说: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我辈刘伶客,不奢望企及先贤的风雅,不过,倒也懂得品酒。也晓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妙趣。我乃村夫野客,不登大雅之人,小隐于野,中隐于市,也只能体味这些粗酒陋味而已了。”

  苏度情待那巨人退下,说道:“我记得《世说新语》中说,五代时,大将桓温手下的一个助手善于识酒,当时青州的辖境内有个地方叫齐郡,他将‘齐’喻‘肚脐’,说道好酒喝下去后,酒气可以通到脐部,所以雅称好酒为‘青州从事’。相邻的平原辖境内有个地方叫鬲县,‘鬲’喻‘膈’,说道坏酒喝下去,酒气只能通到膈部,谑称为‘平原督邮’。无论‘从事’还是‘督邮’都是出仕的人物,以先生品酒之精,若论酒中官阶,当然高过‘从事’、‘督邮’,尽可以出入庙堂,大隐于朝。”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博闻强记,佩服佩服。”

  苏度情嫣然道:“先生才是大才,小女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吕无靥拿起一方酒觞,道:“我来自楚地,楚地有古酒叫香茅酒,是一种贡酒,其味甘美,清凉解暑。古饮法曰‘酎清凉’,即将酒浸于冷水镇凉后饮用。食用药膳八珍,其性未免阳刚,需以‘酎清凉’的楚酒佐味,味道才称得上是上佳。”

  苏度情赞道:“先生一席话,令小女子茅塞顿开。”

  嘴里说话,手上下箸如飞,大块朵颐。吕无靥几乎没怎么吃,笑吟吟地看着她。苏度情似乎发觉了自己的吃相颇为不雅,怎奈饭菜之味美,用料之考究,厨艺之精湛,无不让她欲罢不能。顷刻间,两道菜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连面前的香茅酒也喝得点滴不剩。苏度情光洁的脸颊上不禁浮起了两朵红云。

  这时候,巨人又端上来下一道菜,却是一整只热气腾腾、吱吱冒油的全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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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室内每一寸都设计得精致而实用。看见了那几把唐朝天宝年间的大圈手椅,你就可以放心坐下,不用担心岁月使它腐朽而一触即成灰尘;看到那紫檀木的长桌,立刻使人联想到丰盛美食,而不必担心桌上是空的——须知紫檀乃天下木料中最贵者,仅产于南洋诸岛,皇家每年派宦寺赴南洋采伐,所以天下紫檀家具都汇集于京都,京都紫檀则全部藏于深宫,可见长桌的价值。




  桌上有一盏明灯,一看形式就知必然是千载古物,名字形式是一定湮灭了的。苏度情却识得。《西京杂记》中记载:“高祖入咸阳宫,周行府库,见空中有青玉灯,高七尺五寸,形似犬猁,以口衔灯,烛之若列星盈盈,鳞甲皆动。”这盏灯正是秦始皇的青玉灯了。

  灯光照耀下,只见地板上铺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藏毯,毯上零乱堆满了大量古代手稿、竹简、账本、殷周甲骨、匕首、西域羊皮卷、铜铸件(那是一些古老世家的家徽)、玉环洗、梁简文帝所制的笔床、白玉镇纸(呈辟邪蟾蜍形状)、玛瑙长烟具等等。

  吕无靥将这些东西都收拾码放好后,转身抱歉笑道:“旅途之人,客居舟楫,难免不周,简慢之罪,小姐莫怪。这些零碎事物随身带了着实麻烦,却可稍解旅途寂寞。我对很多古老的事物有一种变相的好奇。所以搜罗了这些东西来。”

  苏度情一笑,却不知说些什么好。眼前这个拥有亿万财富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想:与其说像游戏人生的王孙公子,不如说更像一个亡命江湖的盗墓贼?或者两者皆是。据说在古魏曹操当政的时候,就专门有一些靠盗墓发家致富,然后捐金鬻爵的“发冢中郎将”。难道……

  吕无靥道:“小姐绝顶聪明,必定不是被我所备薄礼的些微价值吸引而来。定是猜到了礼物中隐含的谜题了。”

  苏度情点头一笑,慢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真我知音也。”

  “不敢。”苏度情嫣然笑道,“度情流落风尘,只好卖艺为生,常自叹命薄。先生聪明机变,学识渊博,富可敌国,度情怎敢高攀龙凤,与先生为知音?”

  吕无靥摆摆手,道:“流徙江湖之人,怎敢自称龙凤?小姐不要谬赞了。”

  苏度情正要说话,只见一大汉从舱室一角的小门走了进来。那汉子身材极其壮硕庞大,就如同寺庙中的韦陀护法一般。然而手脚却灵活,一双眼睛更是透出精悍之色。他身穿月白色常服,头戴高冠,举止甚合法度。

  只听巨人说道:“主人,已经备好了。”

  吕无靥点点头:“知道了。”那巨人深鞠一躬,退了下去。

  苏度情赞道:“据说古人养士以备应变之用,这位先生生具异相,神武天成,必是敢于‘以武犯禁’、快意恩仇的幕客侠士。”

  吕无靥淡淡一笑,道:“他不过是我的仆人,哪里是什么侠士。”

  他不等苏度情再行说话,径自拖开一张大圈手椅,微微鞠躬,邀请苏度情坐下后,才道:“小姐稍坐。今日小姐光临,无以为敬,我亲掌庖厨,以古法整治了几味菜食,又略备薄酒,都还算精致,正要请小姐赏鉴。”

  苏度情微笑道:“古语云:君子远避庖厨。先生脱俗之人,又怎可为小女子坏了君子之道?”

吕无靥道:“子曰‘肉食者鄙’,又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圣人说话也经常自相矛盾。所以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肉食,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执掌庖厨的乐趣。天性自然,率性而为,此乃‘任侠’之道。根据圣人说的,‘侠者,国之大者’。可见‘侠’是君子之道,则执掌庖厨既属‘任侠’之道,当然也就是君子之道了。”

  苏度情嫣然一笑,她以圣人之言跟吕无靥开玩笑,吕无靥也以圣人之言还彼之身,头脑之快捷,思辨之机敏,逻辑之严密,令人好生佩服。

  说话间,那巨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各式器皿羹匙杯盅。

  吕无靥说道:“不必拘礼,请。”

  不一刻,第一道菜盛在银盘里端了上来。

  吕无靥道:“东坡先生有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第一道菜,其中就有长江河豚。”

  苏度情定睛看去,只见银盘上,油油的一片碧绿上托着一条黑圆黑圆的江鱼,想必就是河豚了,旁边却有两尾长不及指掌,宽不盈寸的极小的鱼。其中一尾殷红,有六只小爪,相貌奇特;另一尾好像鲤鱼,然而却肋生双翼。她不禁迟疑了,犹豫着不敢下箸。

  吕无靥笑道:“河豚虽然鲜美,长江中所见多是,而旁边这两尾鱼极其罕见,小姐虽然见识广博,也不一定识得。”

  苏度情道:“不错,度情从未见过这两尾奇鱼。”

  吕无靥道:“吕家同宗先人吕不韦,曾经在古秦国封侯拜相,其传世名著《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讨论过人世间味道最美的鱼,其中就列举出了长江河豚;此外还有产于东海的一种奇鱼,名字叫作朱鳖,有六只小足,口中吞吐碧珠百颗;西极天河水有一种名曰鳐的鱼,其状好像鲤鱼,身上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我游历世界,追求各种美味,机缘巧合中也曾捕获到这两种奇鱼,今天小姐驾临,敝帚不敢自珍,脍于一爝,精工烹制,以飨佳客。”

顿一顿,又说道:“小姐犹豫不肯下箸,必是担心这河豚的毒性了。不错,河豚是天下至味,又是绝世奇毒,古人总将其喻为美人,说是红颜祸水。意思是说美人至美,却倾覆家国,恰似河豚之毒一般。以韭叶衬河豚,意喻美人生于柴扉,皓臂天足,布衣荆钗,天姿国色。产于极东的朱鳖和产于西极的极鳐意喻江海社稷。这一道菜的名字就叫做‘长恨’。”

  苏度情道:“先生妙论美食,度情拜服。可是却不知这一味绝美与奇毒怎么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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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良久,苏度情终于微笑起来,漫天哀愁顿时化为乌有,她喃喃念道:“吕无靥,吕无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江左岸堤上,一辆马车于月色下驰过。赶车的是一条大汉,身形魁伟,表情肃穆,手腕巧妙地一抖,长长的一条大鞭就直挥出去,“啪”的一声击在马背上。那车行得异常平稳快速,如在月影中飞行一般。

  到了一处码头,赶车大汉“呼呦”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下。

  苏度情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码头上泊了硕大的一艘独桅船屋,一人站在船头,衣衫猎猎振起,面目却瞧不清楚。

  赶车大汉跑上两步,恭敬地向船上人鞠躬致礼,又跑回车前:“小姐,到了。”

  苏度情“嗯”了一声,缓缓下了车,一名丫鬟紧随其后,同向那船屋行去。赶车人跳上马车,挥动鞭子,顷刻间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只剩下远去的马蹄车辚的依稀声响了。

  此情此景,从那船上人的眼中来看,只见月光如乱琼碎玉,苏度情白衣胜雪,踏月而来,就像月之仙子下凡一般。

  船上人隔着江面,深深揖手,说道:“君子远来,本应倒履相迎。隔江守望,已属粗俗冒犯,何况仙子垂怜?惟祈恕罪则个。”声音虽亲切温婉,然而隐含焦虑,仿佛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苏度情敛衽为礼,微笑道:“如此清夜,却讨扰佳客,亦是冒犯。承蒙眷顾之恩,已是天幸。主人不必多礼。君子之交淡如水,礼仪不可废。流落江湖之人,既然相识不易,自应不拘行迹,相对忘机,何必执著于繁文缛节?”

  苏度情知对方乃非凡之人,并非俗客,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说话。

  果然,船上人再揖道:“小姐所言极是,所谓不拘行迹,相对忘机,正是我辈所求。小姐请上船来吧。”

  苏度情点点头,踏上踏板,上了那艘船屋。趁着月光,苏度情也终于看清楚了船上主人的相貌衣饰。

  此人中等身材,面色不佳,颊骨扩张,眼睛又细又长,隐隐泛出栗红色。身穿一件古楚式样的“绛衣博袍”,深衣曲裾,袍为直裾,头戴楚式獬冠。他的身体藏在宽袍大袖中,一曲一伸之间肌肉律动,仿佛蕴藏着金丝网般的力量。所谓奇人必有异相,船上人的气势风度同样无懈可击,是林下隐士和江湖野客的奇异混合体,显得似超脱实则练达,虽萧疏却沉着,既懒散又笃定。

  主人再揖道:“楚人吕无靥,见过度情小姐。”

  苏度情再敛衽回礼道:“不敢。”

  “江面风急,还请进舱一晤。”

  主人领头进了船舱,苏度情紧随其后,那小丫鬟却留在了舱外。

  舱中很暗,似乎正在走过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是一线光亮。苏度情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家具器物,那些物体形状暧昧,如同梦境中一群一群走过的牛马群。

  来到走道尽头,进入舱室,苏度情终于到了这个自称楚人的怪客旅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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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看着条案上的许多珍宝,满心怀疑。谁能相信苏度情所说的这些匪夷所思、荒诞离奇的传说?那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雀娘素来相信苏度情的眼光和学识,断不会信口开河。然而,这许多物件身上承载着那些失落的岁月传说所蕴藏的巨大价值,说起来实在很难让雀娘信服。不过,她也看见了这许多东西的种种奇异之处,肯定不是常物,不由得她不信。——雀娘对历史不太感兴趣,她只关心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像苏度情说的一样价值连城。

  “错不了的。”苏度情喟然叹息,道:“龙沫之香、吉光裘衣、帝启之剑、避尘针、火齐镜,这些梦幻中的宝物,我虽然没有见过其形,却有许多云游四方、甚至远渡过海外的客人们跟我说起过。他们还有一些珍贵的、逃过历代兵炎与禁毁的珍贵古籍赠送给我,那上面也都有所记载,甚至绘影图形。 所以我才能把它们辨识出来。”

  现在条案上就剩下了那枚横生海藻的大贝壳没有辨识。雀娘看看苏度情,嘴唇一动终于忍住了没有问出声来。

  苏度情到桌旁坐下,一手支颐,一手拿起了那贝壳,皱眉说道:“此物形容猥琐,貌不惊人,但是能跟这许多珍宝在一起,一定不是俗物。可是我却认不出来。”她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半晌,却依旧没有线索端倪,没奈何,便放下了贝壳。

  却只听“砰”的一声,贝壳的两扇壳子自动打开了,刹那间光华夺目,明亮的烛火也为之黯然失色。两人被吓了一大跳,定睛看去,只见那贝壳中竟天然生长出一捧珍珠,形状酷似观音坐莲,光芒璀璨,浑然天成。

  苏度情拍手笑道:“原来是蚌佛啊!”

  “啊?什么蚌佛?”雀娘魂不守舍地问道,一双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一大捧珍珠。

 苏度情答道:“海客都传说,在遥远的南海之上,有一种奇异的大蚌壳,其内珍珠生为佛陀法相,得之者无不宝如拱璧。但只是传说,没想到今天看见了真身。”

  雀娘眼见苏度情逐一抚去六件宝物形象上覆盖的沉沉的历史黄沙,却说什么都难以尽信。一时间屋中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焚香炉中一线青烟升起,半空中凝成一柱,袅袅不散。那诸多的奇珍异宝隐伏于烛光中,闪闪发光,说不出的暧昧和神秘。




  雀娘和苏度情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皆感肃穆冷峻。苏度情又拿起那信笺看了一遍,眯起眼睛,目光忽然涣散了,好久后才凝聚,脸颊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喃喃自语道:“有趣!有趣!”

  雀娘颤声道:“怎么?”

  苏度情恍若不闻,兀自说道:“吕无靥啊……吕无靥啊……你出的好一个谜题啊,如此牵强!又如此古怪!”

  雀娘急问道:“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啦。”

  “妈妈,”苏度情缓过神来,说道:“你知道他送来的这几件礼物,却是在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谜语。”不等雀娘回答,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仰望一弯新月,似乎是在跟月色和天风说话,又像是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只听她缓缓道:“他是在告诉我:你苏度情虽身在风尘之中,其身自洁,其情自高,就如那避尘针一般,不染世间凡尘;香者自香,便如兰芝之入鲍鱼之肆,却好像龙沫香,风行水上,不会渗染了半点泥沙;你在我吕无靥的心目中,仿佛蚌壳中的珍珠佛陀般,有尊贵法相;而我吕无靥,惯于了四处漂泊,就如吉光裘一般——濯之以沧浪不濡,焚之以烈焰不焦;又如帝启之剑——锐气不被无常磨钝。我二人俱是天涯沦落人,有缘相逢,又何必曾经相识?何妨效法那千载古物——火齐镜,彼此形影相吊,形对影发声,影同形回应,拍手相和,两两相忘。”

  语声清幽,仿佛遥远的歌声渐渐散了开去,隐没于黑色的园林之中,终于飘散,袅袅不可闻。

  苏度情轻声总结道:“这就是他给我设的谜题了。”

  她说完,就怔怔出了神,幽幽叹了一口气,神色忽然变得忧伤起来,似乎连窗外的月光都浸染了哀愁。雀娘听得茫然不知所云,但此情此景却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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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娘问道:“怎么?”

  苏度情摇摇头,半晌说道:“古史有载:西汉时候,西戎曾经进贡汉武帝一件宝物,那名字叫什么来着?……是了!是叫做吉光裘!据说此物入水数日不濡,入火不焦,汉武帝赐予了座下一名军功赫赫的大将,可惜名字忘记了。那将军兴兵阅阵,在塞北苦寒之地时每每都穿这吉光裘,风雪不侵,甚至可遮蔽箭矢。那都是传说。这一件是不是那真的吉光裘,咱


们可以试试看。”

  “不过嘛……也不急在一时。”她又道:“且容放一放,先看看这个。”

  她们转过身来,面对那一方古怪的铜镜。雀娘定睛看去,只见铜镜高约三尺,古铜为框,框镶宝石,镜框上嵌有大篆古字,字体古拙。苏度情沉吟片刻,猛然间一拍巴掌,笑道:“是了!”

  雀娘忙问:“又怎么?”

  苏度情伏身过去,出人意料地吹熄了条案上的蜡烛,屋子一下子就陷入黑暗中。雀娘出其不意,吓了一跳,惊叫道:“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屋中忽然大亮,那镜子中光韵流动,发出青荧色的光芒来,照亮了整个房间。镜中倒影的两人的幻象,极其真实自然,仿佛真人非真,幻象非幻,真幻相融,亦真亦幻。其情其景异常诡异。

  苏度情看着会发光的镜子,又看看雀娘,后者面色苍白,手足颤抖,吓得魂不附体。苏度情强自镇定,勉强一笑,对那镜中自己的倒影,轻声说道:“影子啊影子,真是幸会幸会。”

  就在这时,更加令人惊怖的事情发生了!

  苏度情话音未落,那镜中人的幻影竟然急不可待地尖声回道: “你见我有何所得?又有何所失?”

雀娘只觉得头皮发麻,尖叫起来。叫声中,蜡烛骤然亮起,只见镜面光华顿时隐去,青蒙蒙的如同一块平常镜子。苏度情面色发白,缓缓说道:“果然如我所料。”回顾雀娘,只见老鸨子神色张慌失措,脸如金纸一般,仿佛被魇住了,连连惊问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邪物!?”

  “这不是邪物。”苏度情摇头道: “异志野史中曾有记载,说周灵王起昆阳台,渠疍国进献火齐镜,高三尺,暗中视物如白昼,向镜说话则见影子应声。我一直以为是荒谬怪谭,没想到确有其事。所幸的是,我恰好记住了古书上所载的镜框上的铭文,所以才能侥幸认出来。”

  雀娘目瞪口呆,两只手只是颤抖,死盯着那面诡异的镜子,嘴角神经质地弯了一个刀锋般的弧度。

  苏度情深吸一口气,烛光晦明幽暗,铜镜边一物在光影中闪闪发光,正是那枚金针。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放在灯光下细看。

  过了良久,雀娘渐渐不耐烦起来,正要问话,只见苏度情却直起身来,轻轻放下了金针,转身入了内房去。雀娘刚要说话,却见她又折回来,手中多了一件白色衣衫。

  苏度情回到案前,把白衣铺在案上,插金针于衣襟之上,托在掌中。陡然间,手一松,衣服飘然落地,却竟然用脚踩住了,在泥尘中尽情地踏来践去。

  雀娘大奇,问道:“你做什么?”苏度情不答,只是不停地践踏那衣衫。过了好久,才拾起衣衫,在烛光中展开后,却见白衣如雪,片尘不沾。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它!”

  “是什么?”

  “ 《华唐记》中有记述这件宝物,”苏度情悠然道,“唐朝有处士皇甫玄,有一物名叫避尘针,插针襟上,可令一身无尘。戴针跃入马尘中,人马也无染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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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闻江左烟花,形胜天下,更闻苏度情小姐才馨之名播于江左。 鄙常念及此姓名,韵致天成,清婉绝俗,其名若斯,其人何如?

  鄙颠沛迁徙之人,风尘逆旅,漂泊无定,客经苏宁夜泊,每每中夜无眠,披衣起坐,惟君之故,沉吟至今。此霜夜更添清冷,惟有半江渔火,几杵疏钟相伴,旅人怎堪情愁?故谨备薄礼奉上,希图以瞻天人形貌。今夜江左泊头,舟楫之上,诚虚右席,备佳肴美酒以待小姐。可放船凌波,邀月饮酒,赏文论剑,听韵说禅,不教虚度此美景良辰。

  鄙客居异乡,不知风情礼仪,然既知小姐天人脱俗,必不致问鄙草率冒昧之罪。故遣人传书,诸端罪失惟有羹调醴酒以谢矣。

  吕无靥

  信笺上的字体清瘦险峻。烛火中,信笺似乎隐隐泛出了好几种颜色。苏度情捏着信笺,怔怔发呆。

  她身边的红木条案上堆放了几件奇怪的礼物,计有:一堆黑褐色的奇香无比的香料、一枚金色的针、一把五色斑斓的古剑、一袭色调陈旧的长皮裘、一面造型奇特的镜子、一枚还横生水藻海里的大贝壳。

  雀娘——“入画楼”的老鸨——站在苏度情旁边。她已然年过四十,然而风韵犹存,一对剪水凤眼中透出来精明练达从容世故,正不屑一顾地看着那些古里古怪的礼物,半晌说道:“可笑可笑!这么样几件破烂也拿出来现眼,也不嫌丢了脸面!”

苏度情摇摇头,沉思不语。烛火摇曳,她秀美的脸庞在火光中忽隐忽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雀娘问道:“怎么了?”

  苏度情又摇摇头,过了片刻站起身,走到那些礼物前,弯下腰聚精会神地细看了好半天,却还一言不发,表情严肃。雀娘看看时辰,着急了,催促道:“快点吧,平公子都等了你半个时辰了,人家可是出了五百两来听你弹琴的,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苏度情直起腰,回眸一笑,道:“妈妈,回了他吧。”

  “你说什么?回了他?五百两啊,大小姐,不是五百两银子,是五百两足赤黄金!黄金!”

  苏度情不屑地微微笑着,点头说:“我知道是黄金,不过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指了指条案上的礼物,说:“五百两黄金也好,五百块珍珠翡翠也好,都比不上这些东西的一根毫毛。”

  “你胡说什么?”雀娘叫起来,“傻丫头!你中了疯魔吧?!”

  “我可没胡说。”苏度情像小女孩第一次尝到了美味的糖果一样笑起来,把那信笺递给雀娘,道:“妈妈你看。”

  “怎么?”

  苏度情道:“这种纸质名唤‘谢公笺’。据说是古西蜀用蔡伦造纸古法所生产的。大概因为蜀地的水质精纯,故而其纸特优。因有十色,又称十色笺,与‘薛涛笺’齐名,异常名贵,千金难买。”

  雀娘捏着那信笺看来看去,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苏度情拉着雀娘的手,道:“妈妈,你再看这香料。”

  雀娘凑过头去看,只闻得奇香扑鼻,与平常惯见的香料,如沉香、角香、降真香、苍术、香珠、木芙蓉、鱼子兰、龙漦、黑芸等的香气都不甚一样,可是一时间却也瞧不出什么特异来。

  苏度情拿起一块香料,置于鼻端,悠然道:“曾经,我在中山大梁邂逅了一名客人。那是一位来自南洋的行脚商,他喜欢跟我讲述航船途经的海外国度的种种奇异风俗。我记得他曾说起过:在海外苏门答腊国有一岛屿,叫做龙涎屿,群龙交集卧屿上,遗沫入水,取之为香。浮水上者为上品,渗沙者次之,鱼果腹排出者又次之。上品可遇而不可求,极其珍贵。那行脚商送了我一小块,说道是虽然中品,也算得上人间至宝了。”

  雀娘道:“难道这就是……就是……”

  “不错。这是极品龙沫之香。”

  雀娘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度情又拿起了那把古剑,“锵啷”一声拔剑出鞘,只见一片青光弥漫,寒气逼人。雀娘鼻子发酸,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苏度情轻拭剑脊,凝神细观,半晌说道:“此剑品相不凡,光华暗涌,刃如破天一线而锐利内敛,剑脊上铭文刻的是古文‘夹’字,笔法古拙,有王天下者气,该是夏朝帝王‘启’的佩剑。我曾听一位铸剑名师说过——妈妈可还记得?那铸剑师曾痴恋于我,亦授我相剑之法 —— 他说启在位第八年,铸铜剑一,长三尺九寸,藏于秦望山腹,背刻二十八星宿,面刻山川日月,其刃如青天一线。”

  雀娘看去,却只觉得那剑乌蒙蒙的毫不起眼,倒是剑上镶的一块青玉石价格不菲。

  苏度情爱不释手地抚玩良久,才把剑放回案上,顺手拿起了那件形貌寒碜的皮裘,凝神沉思,仿佛在考虑什么重大疑难的问题。雀娘也不敢打断她,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良久,苏度情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奇道:“难道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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