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毒】

   之所谓髑髅蛊乃蛊中至毒极恶之物,其原由另有一端:欲蓄此蛊,其施术者必为男子。推其本源,髑髅蛊者,乃集百名未嫁夭亡女子骸骨而成。夫女子未得室家而逝者,其未及发扬之情、未可解释之怨、无托无告之思、渺渺茫茫之意,痴魂怨魄,耿耿长恨,百人而集于一身,则其情深可知也,其情妒亦可知也!故一旦蛊成,必视施术者为其至亲至爱,为其百事可为,百恶可作,忠贞赤诚陨身不恤。其情深乃若此。
   然情深者必专,专者必妒,不二之理。蛊既情专于术者,则术者亦必专于蛊而后可。否,但生异心,则蛊必杀术者及新欢不令其背情而已。此髑髅蛊虽奇威慑人,而古来敢试之者甚少之由也。夫白骨骷髅,其形可怖,问谁能终日相对而恋慕欤?但生别情,杀身之祸立至。然一朝蓄蛊即为终身之累,此蛊一成,再无他方可解矣。故此术流传千载,而历来除自恃心如铁石能终不动情者,亦或实有啮髓之恨、为报仇雠万事皆可不顾之人,向无敢轻试者。
   髑髅,固深于情而至怖者。其情可敬,亦可足畏。世间万事当适度而止,若不节而至于极,则善亦犹恶,爱可成魔矣。正爱之足以杀之。故曰髑髅之毒,情极之毒也。
   闻,此蛊有别于他蛊者:虽云养蛊贻害,术通神鬼,终入邪魔。百蛊蓄之不当,皆受反噬之祸,此固不独髑髅为然也。然他蛊噬主之后皆能犹存且不可复制,独髑髅与术者共生共灭。一杀术者,其人气绝之时,亦蛊灰飞之刻。立地烟消,不延须臾。此髑髅一可敬可悯处。

情自当时已知薄,心非此夜始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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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

   在回清石山路上的客栈里,我侍立在师傅身边。他饮茶,灯光下依旧静定的手势与清癯超然的面目。这就是师傅,在经过一番惊心动魄之后仍然可以不动声色,冷静如初。到底是见过多少大阵势的卓真人。
   我就不行。三天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总觉得髑髅还在,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阴阴地窥伺着我,她黑洞洞的眼窝。
   真没用。我总感觉背上凉丝丝的,仿佛有谁盯着我看。其实能有谁呢,这里只有我和师傅。髑髅和它的主人都已不复存在。总是我被吓狠了,心里惊疑不定吧。
   疑心生暗鬼。我可不想验证这句话。我要定下心来,切忌慌乱。心乱则神昏,神昏则气涣,神气一散,外邪才乘虚而入。魔由心生。师傅说的。
   什么叫魔由心生?我不打算再像从前一样事事都开口请教师傅了。我得学着自己思考,自己看,自己听,体会世上的种种。

   像那个乞丐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虽然我和师傅至今都不知道他如何得来这邪门的巫术——制造髑髅蛊。不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切灾难的确都已经过去。平安镇真的平安了,而我和师傅也可以重新回到清石山,继续空灵寂静、无色无味的修道生涯。一切都恢复原有的轨道。
   只是死者永远无法复生。

   一个辱骂过他的妇人。一个殴打过他的男子。一个拒绝把吃剩的食物给他而宁愿倒入阴沟的老者。甚至,一个作弄过他的孩子……他们永远不能复生。
   如今他们同他一样长眠地下。
   让恩怨与憎恨都过去吧。我不清楚那些没有来由的仇恨……多少年来,在那个从出生开始就为所有人唾弃的畸零人心中,阴阴地发酵。也许他说的对,他本来不应该存在。他的苦难与憎恨与生俱来,无可化解。这样的生命本身就是错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理由制造了他?他要报复每一个欺辱过他的人……这样的憎恨令我寒栗。
   他应该恨谁呢?恨生他出来又弃于不顾的父母?恨毫无悲悯之心的人们?恨那所谓天意的盲目的造物者?……
   或者,他恨的是这整个世界。
   这,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

   我并不同情他。对于他这没有意义。有些时候同情的确苍白和虚伪……天道不仁,我还是不懂。我不想懂了。
   我此生都不愿意再回想起这件事。关于这个只能用双手爬行的残废如何挖出一百具女子的骸骨……
   那座开满蔷薇花的乱葬冈我愿永远将它遗忘。究竟是地狱之中有仙境还是仙境底下有地狱,我都不要去弄清楚了。那座遍地白骨开满粉红花朵的、芳香与尸臭交织的山冈啊,就让这个被全世界屏弃的人在我遗忘了的记忆中永远成为那里的君王吧。磷火是他的王冠,髑髅,是他的皇后。
   他说,只有我曾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我的恩德。
   因此他还给我一条命吗。

   我不能了解当他用胸膛去抵髑髅指爪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师傅,我们回家吧。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终于功德圆满。平安镇又平安了,再也不会有髑髅蛊杀人。虽然根据我偷偷计算的卦象显示,蓍草组成的图形清晰地告诉我——此劫未完。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未完。是我本事太低微吧,连起个课都起不好,还说什么卓真人的徒弟?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洞悉这未知的天机呢?师傅说过的,在结局降临之前,上天从来不会让我们看到它。
   层层的众生都在蒙着眼睛捉迷藏啊师傅……这场小劫,它完了吧。没完吗?……完了吧……
   师傅不回答我,他背过身去静静地喝着茶。我肯定是太烦了,烦得师傅都不愿搭理我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不把我赶走带我回清石山就好……师傅是舍不得赶我走的对吧?虽然这次我险些误了事,以后我不会再这么笨……师傅,我们还有多远可以到家?
   师傅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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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

   她满头云鬟之下,赫然一张惨白的骷髅面。
   两排牙齿磔磔相叩。她缓缓抬起了手臂,衣袖里,伸出白骨指爪。
   我挣不出那怀抱。也不想挣了。这就是我的结局,命里的劫,逃不脱。
   她一直在这儿等着我么?啊,如果这是注定,这髑髅她被造出来就是为了来结束我吗?还是为了其他任何一个死在她爪下的人?她到底,是应谁的劫数而生?她到底是谁的劫数,谁的结束。
   我奇怪此刻我怎能如此平静地想到这些。心先于身而死,我已不怕了。我的死亡已经到来,只等我投入它的怀抱……这宿命的怀抱。
   我是自愿投进这怀抱来的不是吗。此时他狂热的喘息与摸索依然在我周身。我不在乎了。是我逼他抱住我的,谁也不怪。
   要怪,就怪天意。层层的天意层层的因,层层的果。一层一层的流转与戏弄,都以为控制的权力属于自己,岂知也不过是更高一层控制手中的棋子……上天之上,还有上天。谁又能看清楚呢,众生都茫昧。
   咫尺间,髑髅的长发在风中翻飞。她,也只不过是个众生。
   都是些棋子。人控制蛊,人与蛊相互控制着。谁又控制着人。
   谁是谁的天意。

   铮铮!
   ……师傅的法器全使不上。届时你听我吩咐,师傅会护住你。是的,师傅,我一直照你的吩咐行事,但最后的关头我逃不脱,我在他的怀里,不在师傅身边。
   师傅护不住我了。这一局如此周密的计划啊,怎知到末了的一着上,阴差阳错。这就是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我竟然挣不脱他的怀抱。师傅,我们输了。
   我看着眼前。月光里,髑髅的指爪带着磷火疾扑而至。
   白骨利爪到面门。

   血花四溅。
   暗绿色的血箭,嗤嗤急射向四面八方。腥臭弥漫。
   髑髅的指爪插在他的胸膛中迟迟不能拔出,仿佛她也无法相信。
   她的骷髅面无法再有任何表情。黑洞洞的眼窝里,没有惊异或悲伤的神色。

   髑髅齿爪有剧毒,中人必死。

   姑娘……我知道你是为杀我而来……我造了髑髅蛊,我该死……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我,你说的话……你的身体……都是……为了……我原本……想要躲避……
   逃不脱了吧……我也不想逃了……姑娘,像我这么丑恶的怪物……本来……就不该存在……谢谢你给我的……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的话……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虽然你是为了杀我,谢谢你……
   这世上……只有你让我觉得我是个人……就算……骗我……也……好……我不会害你的姑娘,早就不会了……
   ……
   多谢姑娘你,大恩大德。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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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

   古籍记载,巫蛊之中有一种叫做髑髅蛊。是用百具未嫁夭亡的女子骸骨集于一处,每夜施以禁咒,作以巫法,满一年后则众骨自行片片解离又再重相组合,以百具骸骨之片段共组一具新的髑髅。即为髑髅蛊。成蛊后如尸如鬼,幻形莫测,可言语行动,往来迅疾如飞天夜叉。
   髑髅,蛊中极恶之物。性忍嗜杀,齿爪有剧毒,中人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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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

   这夜的月色凄黯,春风却温暖。乱葬冈子上,怎么也有这样浓洌的花香呢?星光跟着我的脚步,我看见破败的坟窟,草草堆成的荒坟被野狗扒开来,白骨暴露在夜空下。野狗的血红的眼睛,呜噜呜噜,不情愿地咆哮着逃了去。我看见磷火飘浮,一星星,惨碧荧荧。
   可是大朵大朵的蔷薇花,竟然这样灿烂地怒放开满了乱葬冈。满山粉红色芳香的花朵,如云如雾。
   人说最美的鲜花下面有最多的死人。这夜我看见原来地狱里面会有仙境,而仙境底下,还是地狱。
   这些花真美啊。我穿过这片花海与白骨。乱葬冈子上磷火萦绕的小窝棚。

   不……不要……不要……
   磷火的微光里我解开最后一枚衣钮,淡灰色长袍从肩头无声滑落。啊,看我,难道我不美吗。看,看我漆黑高挽的双髻,看我空灵清淡的眉目,看我优雅修长的手指。看我十三岁纤细的处子之身,肌肤这样洁白光滑,如蛇蜕皮。我不美吗?我不像每个男人梦寐中不染尘埃的仙子吗?我这样赤裸在你面前。只要你愿意,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你呵,你为什么如此抗拒?
   不要……不要!不要……
   来吧,良人。你还在怀疑什么?你还在害怕什么啊……来。来啊,这个美好的身子就在你眼前……就在你手边等着你来拿去……你还在迟疑什么?来,给我你的怀抱与嘴唇,把我拿去……良人,这是真的,我愿给你……来。不要再躲闪。抱我,我是你的……来。
   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怎么?良人,你真的怕我么?你的脸上为什么有如此恐惧的表情,你为什么不敢触摸我的身体。告诉我良人,我不美吗?啊,我不是你想要的女子吗?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了……来啊,来……
   不要——不——不要——求你饶命……求你……
   你为什么颤抖得这样厉害?良人。你冷吗?你一定很冷吧。看这孤单的夜晚,孤单的风……抱抱我,就不会冷。我的身体像火一样烫……你摸过这么温暖的肌肤没有?让我抱着你给你温度,好吗?来……我的良人,来……来!
   不要——啊——!
   那个男人发出凄惨的叫声,宛如被宰的牲畜。他像虫豸一般用手在地上爬行,拖着身躯慌乱地躲避着我。但是他终于无路可逃。在我的裸体扑入他怀里的时候,他绝望恐惧的嘶嚎扯碎了夜色。

   我紧紧闭上双眼抱住这具散发着恶臭的躯体。一些黏滑的液体蹭在我脸上身上,我不敢去看那是什么。我想呕吐,但我死死地缠绕住他,用我的手和腿,用我柔软的身体。像一条蛇,缠绵相绞。
   他在我怀中徒劳地挣扎……他甚至挣不脱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手臂吗?啊,我感觉到这具残躯如同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虫蠕蠕地翻滚着……我不敢睁眼,不敢目睹那扭曲的脸,我怀里的这份残忍与丑陋啊我不敢目睹他只剩一半的腿,膝盖以下,一对畸形的圆球。

   那个乞丐在我的怀抱中徒劳挣扎。像顽童手中,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虫。

   求你放过我姑娘……你大恩大德……你行行好,行行好……饶……命……
   他惨叫着,嘶吼着,长嗥着,呻吟着……呻吟着……然后,他呻吟着抱住了我。
   姑娘……你大恩……大德……
   我死命闭紧双眼,可是泪水汹涌而出冲刷了脸上那些黏滑的液体。我齿间的鲜血咬住哭声。
   那乞丐的双手在我身上摸索。喉管间呼噜噜的喘息声中,周身的游走。狂暴灼热。

   铮铮!闪开!
   我在师傅的急呼之中睁开眼睛,奋力向一旁滚去。可是一时之间,我竟然挣不脱那双干瘪的手臂。此刻它变得像铁一般坚硬。他死死地缠绕住我。
   我挣不脱……啊这不顾一切的狂热抚摸……他没命地缠着我……我挣不脱……师傅!
   铮铮!快!
   来不及了。我心中陡然空洞。晚了。来不及了。
   心,直坠下去。深渊里呼呼的风声。竟然无悲无惧。
   仿佛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我心里只是空。
   我知道了。

   这就是结局。命数?我看到了。原来它在这儿等着我送上门来。
   我的结局从夜空中飞过来,飘飘的白衣袂。她降落在遍地磷火之间。
   在我眼前。此刻她终于与我咫尺相对,我看见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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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机】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平安镇呢,师傅。你说那是命数,但命是什么。师傅,我的命本是你一手塑造。师傅,如果连你都不能告诉我我的命数,这谜底还可向哪儿寻去。
   我看不透这玄机。师傅。

   一些人遇到另一些人。一些事遇到另一些事。那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相遇之后。那不是结局。结局是没有的东西。
   在结局降临之前,上天从来不会让我们看到它。师傅说。

   我太小,世界对我,太复杂。我不能懂这天道。轮回流转,世间的原由,荼毒的理由。师傅,告诉我生命是什么。
   师傅就是我的上天。但上天之上,还有上天。层层的因果里,众生都被更高一层的什么蒙蔽着,因此而茫昧,因此而盲目。它冷瞰着你,熟知一切来龙去脉却从不予以透露。一场又一场的随缘而现,泡影,昙花,生生灭灭,人,总不能懂。
   一早就写在那里了的。不过是个没完没了的游戏吧,想来真叫人倦。当天意戏弄于人间,而人颠簸于诸天的悲喜。天意之上还有天意,茫昧的都只不过是层层的众生,一层一层。这个跟命数捉迷藏的游戏,只有蒙着眼睛才可以玩下去。
   所以,师傅,你也不能给我答案吧。因为没有人来给你答案。我们都是蒙着双眼的嬉戏者。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平安镇呢?师傅。你说那是命数,你不能回答我。
   生命是什么?师傅。原来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个无知的孩子。

   我们都看不到游戏的结局。但是师傅,请你带我回去。
   是你带我来的,你还要把我带回去。
   
   我要回去。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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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

   那天傍晚他说:小师傅。这么巧你在这里。
   他的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在沉淀成紫的彤红夕照里。彼刻我手心里攥着一把泼墨般长发默然相对,如此冷静。静如水,静如冰。
   静如我的师傅。
   我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惊喜与热烈,随发丝披满了全身。软的,亮的水流,哗哗地流转。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也可以顺着那水流去。

   庭院里春暮,有一树才吐艳红的石榴。他折下一枝递过来。微风里,颤颤初开的红花朵。
   小师傅……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微风里他浅蓝的衣袖红花朵。凝固于夕阳半下。

   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接近。我不愿让你知道。
   我是铮铮。这玉磬绝俗的名字,不愿,让你知道。我被选择停留的地方不是你的故乡,我的心思里,绝了尘缘。
   我竟然没有对你说一句话。或者是你说得太多。其实,如果是注定了躲也躲不开的相遇,对面相逢说一声你在这里,便也足够。
   足够了。

   不能拥有更多了。欠你一个名字,也就算了吧。一刹那,过去了。
   我坐在镜前,就着半干的头发,齐齐挽起墨般丫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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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师傅说:铮铮,这魔障着实凶险,但非除了它不可。有它在一日,世上都不平安。
   届时你听我吩咐。师傅会护住你,你只记住,不要慌乱。心要定。心乱则神昏,神昏则气涣。神气一散妖魔就乘虚而入。
   切记,心要定。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自己。
   魔由心生。

   我想念清石山。我想回去。十三岁以前,短短的流年。寂静如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师傅的眉头蹙得好深。他这么瘦,他真的老了。师傅。他的白须长长地垂落,看去竟有衰迈无力的忧伤。莫非这一次真有这样凶险吗?卓真人,一世英名,莫非这一次的劫数竟是要过不去。平安镇,是命数里注定了回不了头的不归路吗。
   我看不透这玄机。垂目静静地擦拭着师傅的法器。在师傅身边,我不怕。但我想回去。人间走这一遭,我倦了。师傅,师傅,是你带我来的,你要带我回去。
   我只想回去。回清石山,那个不是故乡的地方去。
   何处是故乡呢。怕是谁也说不清楚。

   我把一个馒头放在街市上那乞丐的盆子里。他伸出生着脓疮的手,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往嘴里送去。不过在那张扭曲的脸上,一时间我竟无法看清他的嘴在哪里。
   谢谢姑娘……您多福多寿……多谢姑娘!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着。
   哐!一只脚把他的盆子踢翻,馒头骨碌碌滚得老远。臭要饭的!躺在路中间,叫人看了恶心。你怎么不死?老天爷啊——为什么你让这东西活着啊——为什么——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去死?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我认得那个人。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死在妖魔手里。在一次归宁的途中。有人说从那时起他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他望着天空嚎叫了一会儿,狂歌狂哭。然后一路胡言乱语着走去了。野兽般的哀嗥渐渐微弱消失。
   乞丐瑟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像团破布。大概这种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吧。无动于衷的麻木。待那疯子走远了,他才用手往馒头爬过去。膝盖以下那两只畸形的圆球在尘土中拖出痕迹。
   给你,赶快吃吧,别再让人踢翻了。
   我把馒头捡回来重新递给他。
   多谢姑娘……多谢好心的姑娘你大恩大德……
   乞丐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两只浑浊的眼睛只专注着食物,时而寒缩地翻上来望一望也没有任何表情。死珠子一般。

   有得吃他就满足了吧。什么也不管,如此卑微。人到了这地步,尊严,抵不上一个阴沟里的馒头。
   我转身离去。乞丐在身后磕头,我并不想再看他一眼。
   我想我并不同情他。人世间是这么的复杂,这么的没有道理。有些时候,同情,在这样的人身上你看不出任何意义。同情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师傅说,天道不仁,我依然不懂。
   这个人世我不想再去懂得它。我只想赶快地回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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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黄昏我洗了头发,在庭院等着晾干时碰到周员外的儿子。有点意外。我并不曾与他说过话。平时师傅和我的茶饭都由周家仆人送到我们居住的厢房里来,师傅不喜欢与他们一家大小同桌进餐,尽管为了祈福周家人也早已吃素。
   只有偶尔的几次,匆匆地见过。仅仅知道他是周员外的儿子罢了。好象是在读书,但如今奉他父亲之命每天呆在家里。
   一个温文沉默的十八岁少年。我猜他一定很听父亲的话,是个害羞的老实人。他低着头,干净的双手规规矩矩交握在长衫上,令人塌实的稳妥。
   所以虽然是陡然间对面相逢,我一点儿害臊的意思也没有。他看起来比我还更窘呢。
   为什么要害臊呢。不要说十三岁懵懵懂懂的豆蔻年华。我注定了不是寻常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小师傅。这么巧你在这里。
   他规规矩矩地招呼道。是的。这是我。无色无味的小师傅,绝尘绝俗的女道童。
   铮铮。我的名字,如敲玉磬,泠泠清音。
   我周遭如有方圆净地。尘缘悲喜,近不得身。没有一种气味可以亵渎,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接近。我立在厢房门口对他点了点头,算做回应。

   这个眉目清朗的少年。我的冷然令他倍觉局促不安。那时我不想回房,只是因为暮春黄昏的风暖暖地吹着我透湿的长发很是舒服。我想在这里把它晾干。我想,既然没有话说,他赶快走开不就完了,免得站在这里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但是他突然抬起头来了。红彤彤的晚霞,底下沉淀成紫。他望着我,不走,也不说话。
   我就跟他对视。我不局促。我不是寻常的十三岁女孩子。
   我是小师傅。红彤彤的晚霞里,我攥着一大把垂到腿弯的长头发镇定地看着他。余辉映我灰布袍的影在青砖墙。他的脸渐渐涨红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冷静一如师傅。那一刻。手心里攥拢一束丰厚长发,湿湿的,游龙般绕过脖颈泼墨在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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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镇萧条了许多。有人举家迁徙,留下仓皇的空屋。其余的人留了下来。他乡无亲可投的,贫穷到无力承担盘缠的,更多的人舍不得离开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这里有许多户人家,几代生根于此,已然算不清楚了。即使在如此恐惧的时候,依然不愿抛舍。
   故土难离。周员外这样说。他是个温厚可亲的乡绅,算得镇上一家殷实大户。对于镇民们公议由他家负责供养卓真人在此期间居停茶饭的决定,他不仅心甘情愿,简直是十分庆幸。妖魔再凶,真人住在他家里呢,总不敢公然欺上门来吧?周员外一再申饬他的妻妾子女不得跨出大门半步,堂中香烟缭绕,家人日日持斋祈祷。
   周员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和师傅在一处谈天。那时他的神情松弛温暖,就像一个风雪荒山里迷路的人终于望见了灯光。

   我无法理解这些人对于故土的感情。像周员外,即使他怕得这么厉害也不肯离去。这是周家根脉所在,多少代的祖坟在此,万万挪动不得的呀。他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挪动不得。他的房子在这里,他的祖坟在这里。生人的阳宅与死者的阴宅。这样就是万万挪动不得的根脉了吗?哪怕面临死亡的威胁。
   我不明白。我是个没有根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做,背井离乡。
   记忆里唯一的一口井在清石山。玄剔观。我和师傅的早晨,那井水梳理在头发上清凉澈骨。我离开它很多天了。我开始想念它。
   但是清石山并不是我的故乡。那里是修道的所在它不是人境。淡墨的天,空灵如水晶,绝缘尘俗。我只是被选择停留其中。那亘古如一的清与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就像师傅一样。我有预感我生命的轨迹将会沿着他的延伸下去犹如前车与后辙。我是师傅种植出来的,种在清石山。可它不是我们的故乡。
   师傅与我都是不属于任何一块土地的。想着,寂静,在心中无色无味的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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