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经历了一场磨难,我感到自己变化和妈妈一样的大。我们都很寡言,都承受着自己心头的伤痛,都默默注视着对方的心情,都惟恐一语不慎刺痛对方敏感的心。那一段时间,压抑,沉闷,令人窒息。
  人常说,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升入高三,我的成绩已经是遥遥领先于其他对手,如入无人之境。第一次月考之后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尹老师请妈妈谈教育孩子的经验。一向善于表达的妈妈竟然像小女生一样羞涩,大概是不好意思在人前夸耀自己的儿子吧。那以后妈妈的情绪也慢慢好转了,诗情画意重回心头。春节后,我们跟着妈妈单位去北京旅游,妈妈特意带我去了北大。时值寒假,校园里很安静,我们母子走在未名湖畔,谈论着北大的一代代名人和逸事,心情很放松。我们在古色古香的校门前拍了一张合影,还在风入松买了一本橡子的《北大往事》。记得当时我还笑着说,提前半年来看看北大挺不错的,省得来报到的时候分不清东西南北。
  春节后全市高三毕业班第一次模拟考试,我所向披靡,大获全胜,更使我的北大梦越发清晰了。尹老师已经开始为我考虑选择北大的哪个专业了。枯燥可恨的三十八套题,却成为我生活的唯一乐趣,因为我在每一道刁钻古怪的难题里面都能看到妈妈欣慰的笑容。
  春天来了,风沙弥漫的城市看上去昏黄而且疲倦。妈妈似乎也是太累了,眼神不太灵敏,时常会看错东西,可她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年龄啊。有一天,妈妈无缘无故地跌倒了。我很担心,催着她去医院看看。妈妈总是说没有时间。月考完后我们休假两天,我硬拖着她去了医院。
  丁大夫是妈妈的老同学,给妈妈做了初步检查后,神色凝重地说,你要进一步检查一下。你的视力下降的有些问题。我和妈妈都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压力和紧张。最后,CT结果显示,妈妈颅腔内生了一个肿瘤,已经影响到包括视神经在内的多组神经。
  小舅也来了,一起和丁大夫商量治疗方法。手术是唯一方法,丁大夫说。最好去北京治疗,那里条件好,水平高。可是,妈妈坚决不同意。她说,谷米子高考越来越近了,要不等高考完后再说。丁大夫说你现在的情况必须马上手术,再耽搁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妈妈最后折中决定在本市接受手术,为了更便于我备考。
  从那天起,我也跟着妈妈住进了医院,白天陪护妈妈,晚上睡在阳台的水泥地上,病房内是不准家属过夜的。妈妈一遍遍唠叨,这下可麻烦了,耽误高考了。我给妈妈宽心说,大不了复读一年啦,能考的分数更高,好挑专业呀。
  手术前的检查准备工作,漫长、琐细、复杂,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除了陪妈妈到各科室部门检查,有时间就抓紧做两道题。小舅和姗姗妗子每天下班后就过来,好让我有时间到学校去对答案。
  等待手术的过程,真可谓度日如年,妈妈的情绪越来越焦急。是啊,高考也越来越近了。
  手术方案终于定下来了,丁大夫亲自主刀。他叫我和小舅到医办室,问,手术单上谁签字?
  我说,我。
  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我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对妈妈的生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必须承担起来。我捏着轻若虚无的签字笔,在家属签名栏里写下了重如千均的三个字:谷米子。
  在世界范围内,这种手术的临床死亡率是百分之六。我要鼓起妈妈的生命勇气,和妈妈一起迎接挑战,站到百分之九十四的行列里。生命,是一种多么宝贵的财富,我不能让任何人把她从妈妈手中夺走。
  从开始全麻到手术结束,漫长的六个小时啊,就像六个世纪那样久远。我心神不宁地在手术室外面走来走去,一遍遍责问自己,谷米子啊谷米子,你怎么这么无能,这么无力,在妈妈孤单无依地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你却一筹莫展,不能为生你养你宠你爱你的妈妈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
  同时,我也默默地祈祷上苍:上天,可怜一下我不幸的母亲,如果真的要剥夺她的生命,让我去替代母亲,减去我的寿命吧!母亲在这个世界上遭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不幸,但是,她一直用文弱的纤手努力支撑起自己头顶的一片天空,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的多舛,命运为什么不善待我的妈妈,何忍对一个善良而又无助的弱女子如此不公平?!…………
  丁大夫终于出来了,说,手术顺利,孩子。
  那一刻,我放声大哭!
  妈妈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手腕脚腕上都插着针头,输着血液和药液。手术后的特护过程中,我一直坐在特护室外面走廊的长凳上,透过玻璃窗看着昏迷的妈妈。困了,我就伏下身打个盹,朦胧中仿佛妈妈在叫我,倏然惊醒,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里昏黄的灯光,和玻璃窗那面一动不动的妈妈。
  妈妈终于苏醒了,从死神身边挣脱回来了,因为,妈妈舍不得丢下她的谷米子……
  手术后,妈妈视力恢复了很多,气色也好了很多,就开始催促我去上学。可是,我怎么走的开呢?妈妈的病理切片结果显示肿瘤铼良性,让人松了一口气。但是,术后还要进行放射治疗,防止肿瘤复发。
  拆线后,出院回家。然后,我每天上午登着对门梁姨家的三轮车,送妈妈去放疗,下午给妈妈熬草药,晚上挤时间看两道习题。可恶的钴60严重地损伤了妈妈的身体,半个月下来,妈妈已经瘦弱不堪,体重下降到不足四十公斤,甚至牙齿也开始松动。除了服用昂贵的阿胶以外,我每天都要给妈妈炖排骨,熬鱼汤,补养身体。那一段时间,我看的最多的书是《家常菜谱200例》。
  高考前那几天,小舅、姗姗妗子和梁姨分别请了假,轮流替我照看妈妈。我重新回到学校时,花池里的荷花已经都开了,回廊前的那几棵桃树也已经结出了青桃,青涩的像那些久违了的模拟题一般陌生,像我经历了酸楚的心一般疼。
  高考分数出来后,比我预料的要好,超出了本一分数线。多半个学期没上课,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我坚决拒绝了所有人的复读的劝说,报了位于市内的这个在国内名不见经传的大学。这已经是这个城市的最好的大学了。
  尹老师对我的固执感到不解和失望,他坚持认为我应该复读一年,继续冲刺北大。
  我很感激尹老师啊,我每次遇到困难,尹老师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帮助我。但是这一次我必须自做主张了。妈妈的生命经受了太大的压力,已经不堪重负。我要早一点毕业,早一点承担起这个家。妈妈身体不好,我留在市内读大学可以更好地照顾妈妈。更重要的是,从这次手术中我体会到,妈妈的生命是如此脆弱,随时都有可能被死神夺走。此时此刻,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什么大学了,而是趁妈妈的生命还在,我要守护在妈妈身边,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对妈妈来说,都是宝贵的生命,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天堂般幸福温暖的母爱啊。
  听了我的解释,尹老师半晌无语,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说,你是个好儿子。我为你母亲骄傲。
  妈妈并不明白儿子的心啊,只是觉得她拖累了我。我说,不要紧的,在这儿读完本科,我可以考北大的研究生嘛,陈平原先生不就是从中大考入北大的吗?
  妈妈将信将疑的笑笑。是啊,那其实已经破碎的北大梦,是妈妈心头的伤口滴出的鲜红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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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母子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妈妈为了不影响我学习,自己也很少看电视。常常是我在灯下写作业,妈妈在灯下填词作画。累了,我们就聊两句天,妈妈检查一下我的作业,我点评一下妈妈的作品。有一度妈妈特别钟情鸽子,画了很多鸽子的题材。是喜欢鸽子的洁白素雅?是欣赏鸽子的抗击风雨?是看重鸽子的如约回归?……有多少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星星知道,月亮知道。
  妈妈教会我尊重人,所以我从小嘴就甜,见人说话先叫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妈妈特别要求我尊重女性。初三的时候,有一次我在电话里和一个女同学开了个轻佻的玩笑,妈妈听到了,用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批评了我。妈妈也会对电视剧痴迷。印象最深的是妈妈看《几度夕阳红》,不论哪个电视台播放她都会认真地看,泪眼婆娑地为主人公的命运神伤。妈妈不擅长乐器,但对音乐欣赏很有见地,跟着妈妈的讲解,我听遍了中外名曲。
  一路过关斩将的考试,送走了风霜雨雪中的小学和初中,送走了我孤寂的童年和苦涩的少年,把我送到了市内一所最好的重点高中。我的惊人的中考分数使我刚入高一便名噪一时,才子的称谓也成了我的专利。那时年少啊,矜持,自负,谈不上儒雅风流,但举手投足间总有那么几分书卷香,几分傲气,几分多情。似乎这样形象的男孩总会引来女孩秋水般的目光。妈妈私下里对小舅说,这孩子越长越像他爸爸,我总担心有一天他要在女孩子手里出事。这孩子是我的一块心病啊。
  恰恰不幸被妈妈言中了,我遭遇了几乎是灭顶的灾难。
  现在回忆起来,和蓝儿的故事是怎样开始的,已经不是很重要了。那一年,我读高二,选了文科,因为班主任尹老师特别欣赏我,力劝我舍理从文。按当时来看,学文走北大比学理走清华的把握更大一些。高二文科的课程对我而言太轻松了,其他的一些尖子生也是一样。在比较难的数学课和班主任尹老师的英语课上我们还算认真,其余的课上无非就是听语文老师念错别字,听历史老师说错年号,听政治老师逻辑推理错误。于是我们就在课堂上偷偷传递纸条,写一些当时被我们看作诗词的东西。蓝儿是与我诗词酬和最多的女生,渐渐的,我俩谈论的就不再仅仅是诗词了。世纪末的恋爱如同春原的野火,焚烧着年少的心。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去蓝儿家取一本书,《君王论》,我一直想看到的。蓝儿的父亲是市里的要员,家里藏书丰富。当时她父母去北欧考察去了,她又给了小保姆一点钱,让小保姆自己逛街去了。在那个高档住宅区的豪宅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怀着好奇与兴奋,擅自吃掉了那枚禁果。之后,好象我俩也没太在意这事,照旧是上课呀,作题呀,递纸条对诗词呀。
  那个噩梦般的早晨突然就来了。
  我和妈妈正在吃饭,像往常一样扯着家常话,警察闯入家中,四个彪形大汉把我掐小鸡一样铐上警车。没有解释。不容分辩。在满大院的街坊邻居的狐疑的切切私语中,警车骇人的笛声绝尘而去,只留下了妈妈惊恐的哭叫。
  被带到派出所后的经历只能从略叙述,不仅仅是不愿回忆那份被剥夺了尊严、被践踏了人格的凌辱,更是不想让某些警界败类已经狼籍的名声玷污我的记忆。我只知道,我被勒令承认强奸了蓝儿。
  我马上意识到是蓝儿的父母知道了我们的事情。蓝儿父母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利用职权把一个寒门少年置于死地而后快的行为令我愤怒。这是要扼杀我的前途,我的家,我妈妈唯一的希望。
  我不肯承认,不能承认,不甘承认。倘若承认了,那将是对蓝儿那份纯洁感情的侮辱与亵渎。
  于是我就知道了被高压电击是一种什么样的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痛楚。被一次次击倒在地,又被一次次喝令爬起来……最后,我被反铐在走廊的栏杆上,那是个站不直蹲不下的位置,那一排每一根栏杆都已被磨去了漆皮,裸露着锃亮冷森的铁棍。
  妈妈会怎样?会哭泣,会伤心,会绝望……这个念头像蛇一样啃噬我的心。
  夜间,逼不出口供的我被押到看守所,扔进一间阴暗潮湿、臭气扑鼻的房子。我不清楚牢房里已经关了多少人。我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头疼的要炸裂,像一根破旧的树干一样横亘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第二天,被拖起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夜间都有谁用什么方法一遍遍残酷地殴打瘫在地上的我,这个几乎失去知觉的瘦弱的十几岁的孩子……那个关押了凶手、劫匪、小偷和强奸犯的牢房,留给我的记忆不仅仅是恐怖。
  又一天的痛苦开始了……
  最后,“金色盾牌热血铸就”的警察叔叔破口大骂:你比他妈的XXX还嘴硬!XXX是一名我们这些学生崇拜的宁死不屈的革命先烈。
  第五天,我被允许洗脸洗手,然后带到市局。在那里,见到了来接我的妈妈、小舅和尹老师。一看见我被折磨的完全扭曲了的样子,妈妈顿时昏厥在小舅怀里……
  在出租车上,小舅简要说了一下大致的营救过程。
  写到这里,我不觉心头热热的,眼眶也热热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值得我去感恩。
  为了救我出来,妈妈单位的领导、小舅单位的领导都出面了,我们学校的领导也出面了,虽然他们没有成功,但是他们抗争了。最后,还是尹老师找到了他的在市政府工作的同学,向政法委书记反映了情况。政法委书记看了有关材料以后,拍案大怒,批示道:市局要对此案认真调查,依法处理,决不能再人为恶化警民关系,败坏警队形象。
  最值得我感恩的是蓝儿。是她,在调查组面前直陈实情,使市局最终认定我无罪,我得以获释。蓝儿的勇气和情分,是我今生偿还不完的感情债务。我永远记得我们酬和的诗词里的句子:红颜一诺见肝胆。蓝儿,大恩不敢言谢啊……
  妈妈没有打我,没有骂我,甚至没有表示任何对这件事的态度。然而,妈妈的精神从此之后大受打击,常常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被她看作是一生的骄傲、唯一的希望和生命的延续的精神支柱的儿子,她的谷米子,让她失望了,不,绝望了。
  我又回到了学校。从我出事以后,蓝儿就再没有来上学。她爸爸把户口给她办到了天津,她转学走了,之后杳无音信。上个月听旧同学说起,蓝儿现在在芝加哥。提到蓝儿,她那忽闪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里面如雾一般迷蒙的泪,还有整齐的牙齿轻轻磕瓜子时如碎玉般的闪动,恍如眼前。蓝儿,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那次你在我家吃的虾仁馅饺子,是妈妈特意一大早从渔市上买来的鲜对虾,一点一点剥出来的虾仁,难怪你吃的赞不绝口。
  从此我变的沉默,好长时间不再碰诗词歌赋。小舅常常来家里看看,陪妈妈说说话。可是,我一看到妈妈眼中那失去了生活信念的枯涸的目光,我的心就像刀绞一样痛。
  我知道,妈妈心里那道没有愈合的伤口,被自己视为生命的儿子愚蠢而又无情地撒了一把盐。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重新恢复生命的勇气与活力。
  

  重读自己写下的文字,百感交集。匆匆而过的日子,在记忆的沟回里拉长了青春的影子,让我时时感到,青春是一本书,然而并不像诗人叹惋的那般仓促。我的现实的每一天,都是十七岁的延续。
  “曾省惊眠闻雨过,不觉迷路为花开。”我那帮一同弃理从文的同学们,那些才华横溢、语出惊人的早慧少年们,那些把妈妈包的虾仁馅饺子一扫而空的朋友们,在我面前总是有意识地回避当年的旧事,以及蓝儿的名字。我很感激他们的用心良苦。
  现在就职于某媒体的三冰,酒后曾拍着我的肩说,那年,蓝儿走,实际是你挤的呀。你撕碎了蓝儿的梦。你撕碎了咱们班几乎所有男生的梦。别觉得自己受委屈了,你,罪不容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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