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排长用毛巾堵着半个脸,东摇西倒地沿着堑壕跑来,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下着命令:
  
  “上刺刀……上刺刀!”
  
  
  萧剑扬赶紧从腰间左侧的刺刀鞘里拔家伙。
  
  当刺刀插入枪头的刺刀座,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提起白刃战,萧剑扬心里挺慌,脚跟儿有点发软。
  
  要论拼刺刀,这可不是他的强项。从身体条件讲,他个子不高,胳膊腿儿也不够粗壮。
  
  
  另一方面,当年跟着爹在东北干义勇军的时候,他没经过白刃战的锻炼。当时义勇军的装备很差,大多数弟兄们的步枪上,根本连刺刀都没有,更甭提拼刺刀了。
  
  何况,那时他们的战术也是:打了就蹽,尽量避免跟鬼子贴身近战。
  
  
  入伍吃了兵粮之后,队伍上到是进行过白刃战的训练,可效果并不是很好。教官传授的动作,比较单一,更缺乏针对实战的对刺训练。
  
  全连*练拚刺动作的时候,讲究整齐划一,象在做体*。萧剑扬也就混在队列中照葫芦画瓢,对付差事。
  
  
  这会儿,萧剑扬把刺刀在枪头装好,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他一向不喜欢在步枪上整把刺刀,因为枪管下方多了块一斤来重的刀条子,开枪的时候会影响射击的准头。
  
  
  身边打喷嚏的声音越来越响。隔着防毒面具,萧剑扬感受不到毒气的刺激。只是觉得呼吸真是费劲。
  
  
  灰白色的烟墙终于推进到了堑壕跟前,然后象无声的海潮,漫过了中国军队的阵地。
  
  战场一下子沉闷了起来,战壕里不断响起喷嚏声、咳嗽声,还夹杂着有些弟兄的呻吟声和呕吐声。
  
  除了这些响动之外,四下里是一片安静,安静得让人心乱。
  
  
  萧剑扬紧紧地攥着步枪的木质枪身,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
  
  
  就在这时,阵地上空的风向突然一变。
  
  灰白色的烟幕好象一下子被稀释了,由浓转淡。
  
  
  萧剑扬猛得看清了,一排弯着腰的人影,在离堑壕几丈远的地方显现了出来,模模糊糊的。
  
  
  “……手榴……”
  
  耳边传来二排长混浊地喊声。
  
  
  一排中国兵的手榴弹在烟幕中炸开来,爆炸的气浪进一步把朦朦胧胧的烟雾冲散开来。
  
  
  第一个波队的日本兵倒下了一片,可剩下的依然很顽强,弯着腰不顾死活地向前猛冲。
  
  第二个鬼子波队,紧跟着攻了上来。
  
  
  二排长扔了手里的湿毛巾,两手端枪,跳出战壕。
  
  “拼呀!……”
  
  他的声音有些不成人样。
  
  
  萧剑扬甩出颗手榴弹后,抓起步枪,刚要往掩体外跳,一个戴着防毒面罩鬼子兵已经冲到了面前。
  
  日本人借着奔跑的冲劲,三八大盖向下一顺,照着掩体里的萧剑扬就刺了下来。
  
  
  三八大盖比中正式长出一截,萧剑扬又是待在低处,明显是吃亏。
  
  他一急,双手扔了中正式步枪,身子往左边一让,一把抓出鬼子三八步枪的前部,顺势往下一拽——鬼子本来身体就是一股前冲的劲儿,这一下子连人带枪摔了下来。
  
  
  萧剑扬蹲的这个单兵掩体,是个壕边掩体。那个日本兵一摔下来,就栽进了萧剑扬身后堑壕里。
  
  萧剑扬赶紧抓起扔在一旁的步枪,想转过身来。
  
  可是,上了刺刀中正式步枪,连刺刀足有近五尺长,在狭窄的单兵掩体里根本转不过来。
  
  
  那个摔进堑壕的日本兵,脸冲下,把三八大盖压在了自己的身子下面。他的反应倒是很快,用双手撑住堑壕壁,正迅速往起爬。
  
  
  萧剑扬急眼了。他目光一瞥,瞅见了插在掩体壁旁的一个东西。
  
  那是他的工兵铲。刚才正忙着整修工事,二排长下令准备防毒,他就顺手把工兵铲插在那儿了。
  
  此刻萧剑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攥住工兵铲的木柄,把它从棕黄色的土层里拔了出来。
  
  
  那个日本人刚刚撑着堑壕壁爬起来,还没转过身,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向自己颈部击来。
  
  那是工兵铲的边缘,被泥土磨得光亮而锋利。它沉重地切入日本人的脖腔,飞快地割断了颈总动脉,然后抵达了他的颈椎……
  
  
  血从日本士兵短短的脖子里飞溅出来,喷到了萧剑扬的军衣上、钢盔上、防毒面具上。
  
  他伸手在面具的眼窗上抹了一把。顿时,半透明的血红色覆盖了眼前的视野。
  
  
  萧剑扬转过身,抄起刚才扔下的中正步枪,跌跌撞撞地跳出掩体。
  
  阵地前沿和堑壕内外,高高矮矮的的身影混杂成一堆。透过沾着鲜血的面具眼窗,萧剑扬分不清灰蓝色和土黄色的军衣,但依然能够分辨出双方脑袋上不同的钢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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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十一章
  
    那辆土黄色的乌龟壳,继续向六班的阵地突过来。战车前部左方的机枪在不停地哮叫着。地面上的土块、草屑,被飞速转动的履带卷起来,然后又落下去。
  
    鬼子战车的履带,眼看就要压着原先那个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灰色身影——那是刚才被什么东西击中的副班长。
  
    就在这时,那个身躯突然动了起来。
  
    萧剑扬清楚地看到,副班长艰难地挺起半个身子,然后把怀里的那捆东西往前一送。
  
    又是一团裹杂着土雾的硝烟,吞没了副班长的身子。
  
    随着巨大的爆炸声,日本人的铁甲玩意儿,猛地向左边一歪,彻底地收住了脚。
  
    战车顶部炮塔上的盖子掀开了。战车前部左侧的机枪下面,一扇小铁门也猛地打开了。
  
    开始有矮小的身影,分别从铁甲王八的顶上和前部往外爬。
  
    迎接他们的,是从二连阵地上飞来的愤怒的子弹。
  
    二排长亲自操起一挺捷克造歪把子机枪,把枪托底部顶在肩窝处,嘴里干冷冷地吼道:
  
    “操!一个也别让跑了……”
  
    他怀里的捷克造吐出了一个漂亮的长点射。
  
    一名小个子日本战车兵,刚从战车前门钻出来的,就被二排长的长点射在身上开了几个血窟窿,沉重地瘫倒在地面上。 另外一个家伙从战车炮塔里攀出来,正准备往车下跳。他的身手很敏捷,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
  
    然而,有一个小东西比他更敏捷地赶到了 —— 那是一颗口径7.92毫米的弹丸。
  
    好象有一只无形的铁爪,迅猛地探进东洋战车兵的身躯,干脆利落地扼住他的胸椎骨,然后轻松地一拧……
  
    日本兵矮小的身影,象只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从战车顶部跌落下来。
  
    这边的战壕里,萧剑扬迅速地顶上第二颗子弹,开始搜寻下一头猎物。 很快,4名日本战车乘员,都先后躺在了他们的铁棺材匣子旁边。
  
    萧剑扬所在的队伍,抵住了日本人的这次战车突击。一共三辆土黄色的东洋战车,留在了中国军队阵地的前面。
  
    可是,从战壕里爬出去的那十余个蓝灰色的身影,那十余名怀里揣着手榴弹捆的弟兄,也都静静地横卧在了南京城外的荒野中。
  
    晌午过后,起风了。
  
    中午没热饭吃。
  
    鬼子的炮兵、飞机贼凶,只要白天中国军队的防线上冒出一点儿烟,马上就是连轰带炸。所以炊事班白天不敢生火作饭。连队的弟兄们天不亮的时候就开早饭,下一顿热饭要等天黑以后才能吃上。
  
    大伙儿一边啃着冰冷的饼子,一边忙着加固工事。 二排长倒是在很仔细地判断风向。
  
    过了半晌,他扯起嗓子喊:
  
    “弟兄们!操把心,留神鬼子放毒!”
  
    在淞沪战场,这种事儿出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小鬼子在久攻不下的时候,就会找机会放毒气,只要风向、风速合适。 大伙儿赶紧忙活起来,准备“土防毒面具”。
  
    原本刚上淞沪战场的时候,51师领到了一批防毒面具,一线部队基本人手一个。
  
    可到了战场上才发现,这玩意儿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起啥用。鬼子的毒烟上来,即便是戴着防毒面具,照样喷嚏打个不停、想吐,还流眼泪。
  
    结果,弟兄们只好用土法子:往毛巾上浇水,没水的时候就用尿,然后把这湿毛巾堵在鼻子嘴巴上。
  
    有条件的连队,还发一些碱面,到时候和在水里洒在湿毛巾上。没条件的,就自个儿整点儿草木灰,将就。
  
    眼下,大伙儿赶紧着准备。碱面肯定是没有了,草木灰倒是现成的——阵地上被炮火烧成灰的荒草不少。
  
    萧剑扬也从挎包里摸毛巾。
  
    旁边的小苏北却急得直蹦——小家伙粗心,不知道把毛巾丢到哪里去了。
  
    萧剑扬伸过手去,把自己的毛巾递给小苏北。
  
    “班长,你呢?”
  
    “没事,俺有法子。”
  
    萧剑扬边说边撕开棉军衣的下摆,从里面往外扯棉花——他这是跟别的老兵学的,棉花团浇湿了也能对付着用。
  
    萧剑扬晃了晃水壶,还有水。他正要往棉花团上淋,有人从背后扯了他一把。
  
    一回头,是二排长。
  
    二排长手里拎着个橡胶的玩意儿。这是从日本人哪儿缴获来的防毒面具。
  
    淞沪战场上,51师发现上面发的防毒面具对鬼子的毒气不起作用,师部赶紧下令:
  
    注意缴获、搜集日军的防毒面具。
  
    命令下来,但实际执行很有困难:
  
    日本兵真他妈的邪乎,断气之前,只要还有点劲,就把身上的武器、装备往坏里整。
  
    打完淞沪,51师总算是多少收集了一些日军的防毒面具,但数量实在有限,只能给一线的排级军官每人配备一个。
  
    如今二排长拎的这个,就是团里发下来的。
  
    二排长何进财把小日本的鬼脸面具递给萧剑扬:
  
    “拿好。”
  
    萧剑扬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
  
    “排长,那你咋整?”
  
    二排长一歪嘴角:
  
    “操!让你拿着你就好好拿着!”
  
    他把防毒面具往萧剑扬的单兵掩体旁一放:
  
    “你那对眼珠子可是个宝,还指着你多放几枪咧。”
  
    边说,边转身走了。
  
    这头萧剑扬刚刚拿起那个面具,那头的观察哨就喊起来了:
  
     “烟!烟!”
  
    萧剑扬慌手慌脚地把那个日本造的防毒面具往头上套。呼吸一下子困难起来。
  
    一道白色的烟墙,出现在二连阵地的前方。
  
    此刻的风力不大,堑壕前残存的几株枯草,在风中轻微的晃动。
  
    那道烟墙向中国人的阵地上不紧不慢的逼过来,所过之处,无声地将很多东西吞噬了:
  
    弹坑、血迹、散落的枪支、没来得及拖下去的尸体……
  
    大家其实吃不准这道烟墙里有没有毒气。
  
    鬼子实在是很鬼,他们有时候只放普通的烟幕,有时候却在烟幕中混杂毒气,真真假假、实实虚虚,搞得大伙儿心惊肉跳的。
  
    不管怎么说,只要见到烟幕,那就得赶紧防备。
  
    呼出的潮气蒙住了防毒面具的眼窗,萧剑扬的视线模糊起来。他使劲儿地瞪大眼睛,紧张地瞅着那越逼越近的雾霭。
  
    风刮得紧了起来。身边已经有弟兄开始打喷嚏。
  
    烟墙越来越近了。
  
    有个蓝灰色的身影,从萧剑扬旁边的一个单兵掩体里往后挪,然后爬上堑壕的后沿,打算向后逃。
  
    是小苏北。
  
    他一边爬一边打着喷嚏,惊恐的脸上满是被毒气熏出来的泪水。
  
    萧剑扬一下子扑过去,把他从堑壕的后沿上拽下来。
  
    “我的妈妈呀……”
  
    小苏北疯狂地嚎起来,脸上的肌肉在恐惧地抽搐。
  
    萧剑扬抄起小苏北落在掩体里的湿毛巾,摁在他的口鼻上面。
  
    “别叫!小口吸气!”
  
    他的声音从防毒面具中传出来,瓮声瓮气的。
  
    其他堑壕的掩体里,也有不少个给吓坏了的新兵想爬出战壕往后蹽。
  
    二排长左手用块湿毛巾堵着口鼻,右手挥着自来得手枪,朝那些想逃的人头顶上方开枪。
  
    从脑袋上面飞过的子弹,让他们暂时退回了原位。
  
    这时候,风更大了一些,把烟墙吹得薄了一些。
  
    隔着蒙上了水汽的防毒面具眼窗,萧剑扬拼命往烟雾深处张望,希望能发现鬼子兵的踪影。
  
    可是,他什么也没瞅见。
  
    萧剑扬尽量把枪身端平。戴着这防毒面具,他没法子象往常那样,把腮帮子顺顺当当地贴在枪托上,感到很别扭。
  
    想要瞄准,就费劲儿了。吸气的时候,眼窗上的水汽就薄一些;呼气的时候,眼窗上的水汽就糊一些。他的视野就在一吸一呼之间,忽明忽暗地变换。
  
    风势弱了下来,白色的烟墙又重新厚重起来,而且颜色开始变灰,依旧不紧不慢地向萧剑扬他们逼过来。
  
  
  
  小注:
  
  1. 抗战初期的淞沪会战、南京战役期间,在装甲兵器方面,日军大量使用了“89式乙型中战车”。 该战车战斗全重为13.6吨,车高2.56米,装备九○式57毫米口径火炮一门,九一式6.5毫米机枪两挺,乘员4人。 该战车车体前部左侧有一挺机枪,机枪下方有一个进出舱门。
  
  2. 抗战初期,日军使用的毒气,主要是二苯氰胛,军用代号为“红1号”。 这是一种喷嚏性毒气,主要刺激黏膜,能引起喷嚏、呕吐,也可以引起流泪。一旦中毒,在半分钟之后便能使战斗人员丧失战斗力。 尽管二苯氰胛是一种刺激剂而不是致死性毒气,但浓度过高时也能造成人员严重中毒:伤员口鼻出血,最后窒息而死。 日军通常用毒气筒和火炮、迫击炮施放此种毒气,有时也用小型毒气炸弹施放,使之产生一种微粒气溶胶云,以此来杀伤人员。 在抗战初期,中国军队装备的防毒面具对此种毒气无法进行有效防护。
  
  3. 对于毒气的使用,当时日军的条例通常规定: 在风速每秒3米以下开始施放(最好是在一天中的早晚时分);当距离比较近或者阴天的时候,风速在每秒3—5米也可以施放。
  
  4. 1938年11月3日,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所辖属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将军,致电第十八集团军总部,谈及日军使用喷嚏性毒气的具体情况。 兹节录如下: “……(日军)施放毒气筒,此法多在近距离内使用。毒气施放后,顺风可吹至下风4公里处,仍能使人中毒。颜色呈白色,后逐渐变成灰色。施放的毒气多为辣味,或似胶皮烧灼之味。中毒后即刺激眼睛,打喷嚏、头昏、脸发红、发肿、呼吸不畅、全身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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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12月7日,阴历的十一月初五。论节气,是“大雪”。
  从这天起,萧剑扬他们正面的鬼子部队,陡得加强了攻击的势头。
  
  首先是炮火更加猛烈了。堑壕前面弟兄们辛辛苦苦整起来的一大片鹿砦,给炸得七凌八落
  。
  日本人的平射炮更是打得凶,专找中国军队的火力点轰。班上的轻机枪给逼得东挪西藏,
  打几个点放就得换个射击位置。
  
  鬼子步兵的冲锋也加上劲儿了。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排里那挺窝在水泥掩体里欢叫着的二四式重机枪,突然哑了。
  
  趁中国人的压制火力一下蔫儿了,一个波队的东洋兵迅速逼近到二连的堑壕跟前。
  双方对着甩开了手榴弹。
  半空中升起了两排黑色的小圆点,在硝烟中交错滑过——从战壕里向外飞的,是中国人的
  木柄手榴弹;从战壕外往里飞的,是日本人的铁瓣儿疙瘩。
  
  仗打到这个距离,步枪的意思已经没多大了。萧剑扬也放下了手中心爱的中正步枪,从单
  兵掩体壁上的崖洞里抄起手榴弹,拽开弦儿,玩儿命地往外扔。
  
  总算是把鬼子兵砸回去了。
  趁这拨鬼子退回去、下拨鬼子还没上来,二排长叫了两名弟兄,冲进那座钢筋水泥的重机
  枪掩体,去看个究竟。
  萧剑扬也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已经不象是人待的地方了————日本人的炮弹,准确地从那个大张着嘴的射击孔飞
  了进来,就在刚才。
  
  重机枪射手和他的同伴,基本没有完整的了,断胳膊断腿散落在地面上。灰色的水泥墙面
  上,是血和肉酱的图画。
  
  那挺宝贝似的的重机枪,也散了架。枪身前部那个又圆又粗的冷却水筒,被弹片击穿了,
  里面的冷却水流了出来,和着地上的血水,聚成一汪。
  
  草绿色的机枪枪身上,沾着块块点点的灰白色东西,粘糊糊的。
  那是弟兄们的脑浆。
  
  二排长何进财傻楞楞地站在里面,眼睛里象冒出了个血窟窿。
  “早说要挪出来了……早说要挪出来了……”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两只手在地上毫无目的地划拉着,一会儿碰到散落的重机枪零件,一
  会儿碰到残破的碎掌断指。
  
  萧剑扬和弟兄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二排长从水泥掩体里拖出来。
  一出来,就看到笔杆儿连长也正匆匆往这赶。他一手拎着驳壳枪,一手握着指挥用的手旗
  。
  
  等毕铭成也从重机枪掩体里钻出来,萧剑扬发现,连长的脸灰青灰青的,嘴角在不停地哆
  嗦。
  
  旁边不知是谁轻轻嘟囔了一句:
  “刚从军校出来的,就是呆……”
  
  萧剑扬知道这指的是什么。
  
  正在这时,观察哨的嗓子呼喊起来了,象打摆子一样的颤抖着:
  “上来了!……鬼子的战车!”
  
  大伙儿的心都抽了一下,赶紧往掩体里各就各位。
  
  枯草与弹痕交织的原野上,出现了土黄色的铁棺材。
  铁家伙的后面,跟着半弯着腰的鬼子步兵。
  
  “一辆、二辆、三辆……”
  萧剑扬默默数了一下—— 一共是四辆。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瞅见这种铁甲战车了,尽管在淞沪战场上跟它们打过几次交道,可萧
  剑扬还是觉着,自己的后脊梁上升起了一股凉气。
  
  这铁家伙的确是厉害:
  移动速度快,火力凶,而且皮糙肉厚,别说是步枪了,就连二四式重机枪扫上去,也只是
  冒一阵青烟、几颗火星。
  
  自己的队伍上,战防炮少得可怜。眼下只有靠人和手榴弹。
  
  他扭回头,嗓音有点儿干涩:
  “抓了阄的弟兄,准备上……”
  
  副班长跟另外一个抓到了阄的弟兄,默默放下手里的步枪,解下子弹袋、手榴弹袋、挎包
  、水壶……
  旁边有战友递过来两捆东西——每捆10个木柄手榴弹,用绑腿紧紧地扎着。
  
  一旁的小苏北,身子在轻微地抖动。
  他一下望望正迎面而来的日本战车,一下瞅瞅堑壕里的副班长——自从昨天副班长从他手
  里接过画着小圈的纸片,他心里就一直不塌实。
  
  副班长倒是宽慰他:
  “黄泉路长着呢,先走后走不差这几步。”
  
  日本人的铁甲车越逼越近。土黄色的车身,跟冬天荒凉的原野混成一片。
  
  副班长在堑壕里立起上半身。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收紧小腹,然后将腰间的皮带死命地往紧里一勒。
  
  他用右手搂起那一捆手榴弹,夹在右肋下。堑壕壁上有踩脚的窝窝,他用左脚尖踏住这里
  ,准备向堑壕外跃去。
  
  在动身前的一刹那,他顿了一下:
  “哥儿几个,来年清明,给俺坟头儿来碗烩面啊。”
  他头也没回,噌地扒出了战壕。
  
  其他班、排坚守的战壕里,也爬出一个个抱着手榴弹捆的灰蓝色身影。
  
  萧剑扬不知怎的,觉得鼻头有点儿酸。
  可这当口,那还顾得了许多。他迅速据枪,瞄向鬼子战车后头跟着的步兵。
  
  战壕里的不远处,二排长的嗓子也在扯着:
  “机枪!扫住鬼子的步兵!”
  
  四辆土黄色的战车,拉开距离,基本成一条横线,迅速地移动,象四幢长了脚的铁房子。
  后面跟着弯腰前进的步兵。
  
  十来个灰色的人影,从中国人据守的战壕里爬出来,缓慢地向前匍匐,迎向这四座会移动
  的铁坟墓。
  
  萧剑扬觉得自个儿的手心里都是汗。
  低沉的轰隆声从鬼子战车发出,让他的心也跟着乱跳。战车的履带折腾出的金属撞击、摩
  擦声,更是让他心烦意乱。
  
  他尽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心绪,瞄准伴随战车冲锋的鬼子步兵射击。随着手里中正步枪的击
  发,不断的有土黄色的身影倒下。
  但更多的鬼子步兵依旧在跟着战车前进。
  
  
  战车吼叫着,颠簸着。
  战车上射出的炮弹落在阵地上,腾起团团土色的烟柱。战车前头的机枪,也把子弹朝这里
  飞洒过来。
  
  萧剑扬一边射击,一边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找寻副班长他们俩儿的身影。
  “咋爬得那么慢啊?”
  他心里有点儿发急。
  
  突然间,副班长的身子一下停住了。好象是给子弹或者弹片打着了。
  
  萧剑扬心里一紧,他吃不准要不要再找弟兄上。
  
  好在另一个夹着手榴弹捆的弟兄没事。他匍匐得很好,接近了一辆鬼子战车。那铁东西开
  得很快,朝六班的阵地猛冲过来。
  
  灰色的小点和土黄色的大铁罐儿,两个大小悬殊的东西越靠越近。仿佛地面上有一个无形
  的旋涡,正把它俩儿往一块吸。
  
  在它们即将交会的一瞬,灰色的小点儿猛然往起一跃,然后向右边闪开。
  
  一团硝烟夹着土雾,遮住了土黄色的战车。集束手榴弹的爆炸声,压过了战车的吼声。
  
  
  “打着了!”
  萧剑扬兴奋地右手握拳,在胸墙上使劲儿捶了一下。
  
  可转瞬间,他一脸的兴奋就变成了惊愕:
  那辆鬼子战车从硝烟土雾中钻了出来!
  它的车头向左面凶猛地一转 —— 那个灰色的小点儿,消失在了它的履带底下。
  
  刚当上班长不久的萧剑扬,遇到这种情况,一时没了注意。脑袋象给灌了洋灰似的,懵了
  。
  
  “手……手榴弹……快……”
  他冲着班里剩下的弟兄,嘶哑地喊着。
  ----------------------------------------------------
  
  [ 小注:
  
  1.鹿砦 —— 设置在防御阵地的前沿、用于防止或阻滞敌方进攻的障碍物。一般由树干、
  树枝经削制而成,下端埋在土里,露出地面的部分形似鹿角。
  鹿砦大致分防坦克、防步兵两种:以削去小枝的较粗树干交叉设置,用于防敌方坦克,又
  叫树干鹿砦;以削去小枝的树枝交错或并列设置,用于防敌方步兵,又叫树枝鹿砦。
  
  2.一个波队 —— 日军步兵在向对方的防御阵地发起冲锋时,会排成几列波状的冲击线。
  这种冲击线也被称作波队。
  每两列波队之间相隔几十米。波队的数目,少则3列,多则6、7列。
  根据攻击正面的宽度和己方的兵力数量,每个波队的人数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也有
  上百人一个波队的情况。
  3.日本人的炮弹,准确地从那个大张着嘴的射击孔飞进来 —— 抗战期间,尤其是前期和
  中期,日军炮兵的射术相当精良。
  在第三次长沙会战期间,1942年1月4日,日军炮兵轰击长沙城中的国货陈列馆(他们误以
  为这里是中国军队的炮兵观测所),连续三发炮弹从该建筑三楼一个朝北的窗户射入,造
  成伤亡。
  
  4.战防炮 —— 即“战车防御炮”,也就是现在所称的反坦克炮。
  抗战开始的时候,国民革命军所装备的战防炮,多为德制的PaK 35/36火炮,口径37mm。
  
  另:部分精锐的中国部队(如36师、中央军校教导总队),还装备有一种苏罗通机炮,口
  径20mm,可高射、平射两用。在平射时如使用穿甲弹,对日军的装甲部队能形成一定威胁
  。
  
  5.一捆10个木柄手榴弹 —— 关于集束手榴弹的组成,每捆的数目由几枚到十几枚不等。
  
  根据查到的史料,“1.28”抗战期间,国民革命军第78师156旅第6团的士兵,曾在上海闸
  北一带,用10枚一捆的集束手榴弹,英勇地抗击了日本侵略军的装甲部队。
  故此,本文采用了10枚这个数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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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排稀稀落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土黄色的人形在荒枯的原野中若隐若现。
  鬼子的队型拉得很分散,开始的时候走得并不快,象在地里踅摸东西似的。渐渐地近了,
  他们加快了脚步,腰弯得更低了。
  
  “挺精啊!”
  萧剑扬心里想。
  
  这时,他旁边的掩体里已经响起了枪声——新兵小苏北已经开火了。
  
  先别打!太早了!”
  萧剑扬偏过脑袋嚷起来。
  
  堑壕里的其他地方也噼里啪啦地响起了步枪的射击声。班上的那挺捷克造轻机枪也叫起来
  了。
  队伍上新兵太多,瞅见鬼子的进攻就慌,再加上刚刚被飞机大炮轰得头昏心乱,结果还没
  等日本兵进入最有效的射程,就忙着开火了。
  
  二排长在战壕里东跑西颠,气得大骂:
  “都给我停下来!操!”
  
  他路过六班的轻机枪掩体,那个新来的机枪手正在喘气——20发子弹一个的弹匣,他一口
  气就打光了两个。
  二排长一脚踹在他的腿肚子上:
  “操!你这不是糟践子弹吗?”
  
  鬼子这次进攻并不猛,冲了一下就撤回去了。
  
  紧接着是猛烈的炮击,照着二连的火力点打。
  
  趁着日本人炮火的间隙,萧剑扬仔细瞧了瞧那个长着四个翅的怪东西——好家伙!敢情是
  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没炸。
  
  二排长也没闲着,他又猫着腰来到六班的轻机枪掩体。
  那个被他踹了一脚的机枪手,是从浙江来的小伙子,脸本来就白净,这会儿更是苍白得能
  搓出面粉来。
  
  下回别那么慌了,啊?”
  看他脸白成那样,二排长尽量放缓语气:
  “多打点放,要短。”
  
  年轻的机枪手一面听一面拼命点头。
  
  二排长撤身刚想离去,“啪啪啪”,轻机枪掩体的胸墙上溅起了三朵小土花。
  
  排长何进财一下子乐了。
  “呵呵,相好的在跟你打招呼呢!”
  他冲浙江小伙儿挤了一下眼。
  
  见小伙子没明白是咋回事,二排长接着说:
  “这机枪啊,也会说话。这‘啪啪啪’,是小鬼子的机枪手在问你:‘怕了吧?’”
  
  浙江后生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二排长倒严肃起来了。他抓过捷克造轻机枪,冲着小日本歪把子射来的方向,麻利地来了
  个三发点射——啪啪啪。
  
  “知道这叫啥吗?”
  他搁下机枪,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没等回音儿,他就狠狠地自答开了:
  “这叫-X你妈!”
  
  黄昏之前,弟兄们打退了鬼子的三次进攻。不知为什么,日本人的这几次冲锋并不十分猛
  烈。
  
  等小日本退下去之后,二排长督促弟兄们抓紧时间抢修工事。
  萧剑扬跟班里的弟兄把那个没爆炸的鬼子炸弹刨了出来。
  
  就着还没黯淡的天光,萧剑扬瞅见炸弹上印着些洋字母。其中有两个瞧的比较清楚:一个
  象小号的马蹄铁,另一个象条曲里拐弯的蚯蚓。
  
  正巧,笔杆儿连长来二排的阵地巡视。萧剑扬他们就把连长请过来给认认。
  
  毕连长看了一眼,说是美国货。
  
  这时,二排长迎了上来,跟连长说件他很不放心的事。
  
  萧剑扬带着班里的弟兄退开了,搬着那个美国铁蛋往堑壕外挪。
  
  傍晚的风挺冷,吹来排长跟连长说话的声音——他们在谈重机枪的摆放。
  听起来,二排长坚持把重机枪从原有的国防工事掩体中移出来,可笔杆儿连长不同意。
  
  
  萧剑扬瞅了一眼那座水泥砌成的重机枪掩体。
  掩体上跟小窗户似的射击孔,象张缺了牙齿的嘴,在暮色里僵硬地咧着。
  
  
  ---------------------------------------
  
  小注:
  1. 恩哪 —— 东北方言,表示肯定、赞同。
  
  2. 中国军队刚上淞沪战场的时候,对野战工事的意义认识不足,也缺乏构筑经验。同时由
  于上海郊外的地下水水位也比较高,因此,中国军队的工事构筑得很不象样子。
  在日军猛烈的轰炸、炮火之下,中国军队遭受了很大的原本可以避免或减轻的损失。
  
  八月下旬,南京大本营派工兵学校的教官及学员多人,赶到上海筹划并指导大规模地构筑
  野战阵地。
  (其中包括工兵学校教育长林伯森、教官黄德馨、黎玉絮等,以及工兵学校第五期学员—
  —大多是送来培训的各部队所属工兵军官。另外还有工兵教导营营附及连长等数人)
  
  在吸取了血的教训的基础上、在科学的野战筑城方法的指导下,中国军队的构筑野战工事
  的意识和水平有了一定的提高。
  当南京保卫战的外围战斗打响的时候,51师的野战工事已经大体象个样子了。
  3.“连里排里的阵地都花了大心思来伪装,怎么这鬼子的炸弹还是扔得不离堑壕的左右”
  
  ————当时的中国军队还是很缺乏在比较现代化的战争中作战的经验。
  比如对堑壕的伪装,只注意了对其上沿和外沿进行伪装,却忽视了对堑壕的底部进行伪装
  。结果,当日军的航空兵飞临中国军队阵地的上空的时候,还是可以很方便的辨别出堑壕
  的所在。
  4.“一颗炸弹就落到了离掩蔽部口不远的地方,气浪猛得涌了过来”
  ————当时中国军队的野战工事还是存在着很多问题。比如,工事的出入口多是直通的
  ,对防炸防震缺乏保障。特别是人员掩蔽部只有一个直通的出入口,很不安全。
  5. 棕黄色的土粒 —— 南京郊外东南地区的土壤,多属于黄棕壤,呈棕黄色。
  
  6. 蝎虎 —— 东北方言,很厉害。
  
  7. 糟践 —— 北方话,浪费。
  
  8. 点放 —— 那时侯中国军队的士兵,一般把我们现在所称的“点射”叫做“点放”。
  
  
  9. “一个象小号的马蹄铁,另一个象条曲里拐弯的蚯蚓” —— “U”和“S”。
  
  10. 美国造的炸弹 —— 根据曾参加南京保卫战的国民革命军第51师师长王耀武的回忆:
  
  “日军飞机仍占优势,且常向我轰炸及扫射。据第三O五团团长张灵甫报告,日机投下的炸
  弹,查有美国制造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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撵跑了鬼子的侦察骑兵,中午之前,日军的先头部队出现了。
  
  萧剑扬他们给鬼子搂头敲了一棍子,让土黄色的队型提前展开在小土包前。
  
  见鬼子势大,二排长按原定的计划带着弟兄们撤回了连里的主阵地。
  鬼子真他妈的鬼,就在二排后撤时,突然来了个炮火急袭,死伤了七、八个弟兄。
  
  撤回主阵地后,见鬼子一时半会儿还没攻过来,大伙儿喘了口气。
  笔杆儿连长过来瞧瞧了大家,然后叮嘱各班紧着时间抓阄。
  
  这是在淞沪战场上传下的规矩:
  为了对付鬼子的战车,每次战斗前班里要抓阄,找出两名弟兄。等鬼子战车上来的时候,
  这两名弟兄抱着手榴弹捆、一左一右地往跟前靠——基本没有活着回来的。
  
  萧剑扬点了点班里剩下的弟兄,连他在内还有九名。他从背包里摸出半张旧报纸、一截铅
  笔头,把报纸撕成九小块,在其中的两块上用铅笔画个小勾。
  
  在一旁的副班长捅捅他:
  “整八个阄就够了,班长你不用抓啊。”——师里有规定:班长不参加抓阄。
  
  萧剑扬摇摇头:
  “啥班长不班长的。”
  说着,他把九块小纸片搓成九个纸蛋蛋,然后摘下头上的钢盔,把它们搁进去。
  
  九只沾着泥土和硝烟渍的手,依次探进头盔,抓出那个属于自己的灰色纸丸。
  
  “我的……妈呀……”
  小苏北盯着手里展开的小纸块,扯开嘴低低嚎了起来。
  
  还有个弟兄默默地把手里的纸片又重新搓起来,脸上都是霜。
  
  副班长瞧了瞧,伸手从小苏北的手里把那片画着小勾的纸块接了过来:
  “不中,你连枪都还打不好,去对付鬼子的铁甲车肯定不中。”
  
  副班长是河南人,以前在炊事班干,做得一手好烩面。
  
  “恩哪。”
  萧剑扬点了点。
  这时,防空哨的哨子响起来了。
  萧剑扬赶紧拾起钢盔往脑袋上一扣:
  “钻窝棚!”
  ——他说的窝棚,其实指班里的掩蔽部。
  
  三架飞机出现在阵地上空。
  很快,黑乎乎炸弹就接二连三的落了下来。
  
  萧剑扬守在自己班的掩蔽部口,向外张望。
  他觉得挺怪:
  连里排里的阵地都花了大心思来伪装,怎么这鬼子的炸弹还是扔得不离堑壕的左右?
  
  正想着,一颗炸弹就落到了离掩蔽部口不远的地方,气浪猛得涌了过来,萧剑扬身子往后
  一晃,差点躺在地上。
  
  鬼子飞机炸弹掀起的烟柱,成了炮兵良好的指示。飞机刚走,炮弹就赶上来了。
  
  掩蔽部的顶盖在颤动,棕黄色的土粒唰唰地往下落。
  
  看着小苏北的脸煞白,萧剑扬拿话宽他的心:
  “没事。俺们当初刚到罗店那疙瘩,鬼子的炮弹比这蝎虎多了。”
  他想起了第一天上战场的情形:
  “俺们那时候连这种窝棚都没有,就趴在战壕里挨鬼子的轰。俺亲手挖出来过一个鬼子的
  瞎鸡巴弹……”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这么老粗!”
  
  终于,鬼子的炮火转移了。观察哨的哨子响了起来。
  
  弟兄们七手八脚地从掩蔽部里窜出来,在各自的单兵立射掩体里就位。
  
  隔壁的五班,却一个人也没跑出来——日本人的炮弹直接落在了他们的窝棚顶上。
  
  萧剑扬跳进自个儿的掩体,发现胸墙边上长出了个怪模怪样的物件儿:
  看样子是铁家伙,屁股上还有四片翅子,对称地竖起。
  
  他顾不上细细端详这东西——鬼子的步兵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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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依旧是个有老爷儿的早晨,只是冰冷的晨风中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烟气。
  
  说起早饭,还是老一套:馒头、干菜。由于怕暴露阵地,不能生火,大家只能喝冷水。水
  壶里的水在夜里结了一层冰,喝的时候要使劲儿晃一晃。
  
  忽然,从东面的远处,传来一种并不十分明显的声响。
  他立起身来,放下啃了一半的冷馒头,爬到掩体外面,把左耳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没错,是马蹄声。
  
  此时萧剑扬他们排,正奉命在营的前出阵地上警戒。
  
  这前出阵地设在一个小土岗上,在营的主阵地前面大约500公尺的地方。说是土岗,其实不
  过是个小土包,比平地高不了多少。
  
  他们二排奉命在这里构筑的是一个临时阵地。营长下达的命令是:
  当敌人的攻击部队进入最有效的射程时,再开始射击;受敌压迫时应竭力抵抗,不得已时
  退归本来连队的主阵地,继续参加战斗。
  
  这个前出阵地的作用,一方面是警戒,一方面是迫使敌人的攻击部队提早展开战斗队型,
  这样子可以迟滞敌人的进攻。
  
  由于阵地是临时性的,加上时间仓促,因此工事构筑得比较简单,没有挖立射掩体,只挖
  了跪射的。堑壕也比较浅。
  营里配属来的那挺二四式重机枪也没带过来,这样在后撤的时候比较利索。
  
  不过,在这个阵地的伪装上,二排长倒是督促着弟兄们下了大力气。
  他们把挖出的新土运到很远的地方倒掉,用地面上原有的旧土覆盖了整个阵地表面。然后
  又采来不少枯草枯枝,把掩体、堑壕都精心侍弄了一遍。
  
  这时候,阵地前面派出去的两个步哨弯着腰一溜儿小跑地回来了,报告了敌情——来的果
  然是鬼子的骑兵。
  
  很快,十几个高高的影子出现在了阵地的前方。
  
  弟兄们七里八拉地将早就编好的草圈扣到头上,在自己的掩体里趴好,架上枪,手榴弹拧
  开后盖。
  二排长何进财低低地吆喝: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操,不准暴露阵地!”
  
  萧剑扬趴在自己的掩体里,眯着眼睛向远处张望。
  
  十来匹高大的东洋马慢下了前进的步子。
  不知道是马太大,还是骑马的家伙个儿太小,远远看去,似乎只瞅得见马,瞅不着骑马的
  人。
  
  萧剑扬从自己的单兵掩体里撤出身来,沿着堑壕爬到二排长的身边。
  
  二排长正趴在机枪掩体里,亲自操着挺捷克造轻机枪。原来的机枪射手,现在下放成弹药
  手了。
  
  “排长!”
  萧剑扬尽量压低声音:
  “估摸是来踩盘子的。”
  
  “你以为老子没长眼?”
  二排长呲了呲牙,眼睛盯着前方:
  “操!要不是怕暴露阵地,老子一梭子就让你们趴下!”
  
  “排长,让俺摸到那儿……”
  萧剑扬指了指阵地前方的北侧,那里有一小块儿凹地。
  “……放两枪,撵走得了。”
  
  “操,就知道放枪!”
  二排长扭过头来:
  “你现在是班长了,带兵的!回去待着,别乱动!”
  
  萧剑扬挨了顿凶,默默地爬回自己的掩体,没吭声。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的中正步枪没沾过荤腥,这会儿连扳机都好象痒得厉害。
  
  这时,从他左侧的那个掩体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咯咯哒哒”。这声音在早晨的空气中显
  得细微而清晰。
  
  萧剑扬尽管没扭头,可也知道,那声音是班里的小苏北发出的。
  
  小苏北是个新兵,刚补充来不久,枪还不怎么会打。他年纪挺小,家在苏北的涟水,所以
  大伙儿就“小苏北、小苏北”地叫起来了。
  
  这工夫萧剑扬可顾不上照看新兵蛋子了,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十几只马猴。
  
  那十几匹马停了下来。观察了一阵儿之后,有几个家伙摘下背上的马枪,冲着小土包的方
  向开了几枪。
  噼里啪啦的枪声,在清晨的冷风中显得单薄。
  
  “这帮东西老待在门前不是办法。”
  这回,二排长爬过来找萧班长了。
  “你去把他们吓跑得了。记住,只许放两枪!”
  
  萧剑扬抬手敬了个礼,刚要转身爬开去,忽然又停下了。
  “再多放一枪成吗?”
  
  “操!”
  二排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少废话!”
  萧剑扬爬出了阵地。他先向后,接着拐了个弯儿,最后摸进了那个小凹地。
  
  地面冰凉,还有未化的霜茬子。等他爬到位置,棉军衣的前半身又冷又湿。
  
  他在几蓬枯草下面卧好,然后悄悄地抬起脑袋,用眼睛估摸了一下自个儿到鬼子骑兵的距
  离。
  
  接着,他把左手的食指伸进嘴里,然后把蘸着唾沫的指头悄悄往上举了举,定了定风向。
  
  
  这时,突然有个情况发生了,吓了他一跳。
  
  就在他为狩猎作准备的时候,那十几名日本骑兵变了队型——所有的战马排成一条横线,
  每两匹马之间相隔几步远。
  队型很快地列好了,队列中央一个较为突前的家伙,将手臂举起,然后向前一压。十几匹
  高大的战马向二排隐蔽着的小土包冲过来。
  
  萧剑扬一惊:
  莫非鬼子这就要冲锋?
  
  他当年在长白山干义勇军的时候,遭遇过鬼子的骑兵部队。在他印象中,鬼子的骑兵一般
  都是下马之后再发起冲锋的。
  
  难道如今他们改了脾性不成?
  
  他在这嘀咕着,那边的鬼子冲锋线却一下子停了下来。他们拨回马头,又回到了原来的位
  置。
  
  “王八犊子,敢情在使诈啊!”
  萧剑扬差点儿给气乐了:
  “不过马骑得倒是挺溜……”
  
  他稳住气,慢慢将步枪的枪身递了出去。
  枪口所指之处,十来个一身土黄皮的骑手,在默默注视着那个小土包。
  他们胯下的坐骑,又高又壮,一身油津津的皮毛,在早晨的阳光里一闪一闪地发亮。
  
  萧剑扬选择了一个离自己较近的目标。那是一匹栗色的骏马,修长的双腿,厚实的胸脯,
  线条优美的脖子,神气的头颅。
  它的高大和俊美,与它背上的骑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牲口!”
  萧剑扬在心里赞了一声。
  “可惜啦。”
  他微微吧嗒了下嘴,轻轻地拨下了步枪上刀片状的保险片。枪身上的金属部分冰凉冰凉,
  扎手。
  
  射人先射马,这个理儿他懂。
  另外,由于天气冷,按理说他在开枪前应该先放两颗子弹来暖暖枪。可眼下肯定是办不到
  了。
  所以,为了保证第一枪就咬着肉,他自然先得撂倒那匹马。
  
  那匹漂亮的马儿似乎觉察到了点儿什么,它不安地喷了几下鼻子,用前蹄在地上重重地踏
  了几下。
  
  然而,一切都晚了。
  它突然间感到脖颈上被什么重重戳击了一下,好象在猛跑的时候撞着了一根粗壮的树杈。
  
  那双深琥珀色的大眼睛倏地瞪了开来,两条前腿猛地向上一跃。从宽阔的胸腔深处发出一
  声短促的嘶鸣,它庞大的身躯向右一歪,轰地栽倒下来。
  
  它身上的那个鬼子骑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跟着坐骑一块倒了下来。
  
  萧剑扬麻利地推上第二发子弹,迅速将枪口瞄向了旁边另一匹浅黑色的东洋马。
  
  这匹马的主人,看到自己身旁的战友突然倒下了,便一拨马头,想过来救一把。
  
  就在这时,第二发中国造的子弹赶到了。
  
  萧剑扬这一枪原本也是冲马身去的,但恰好这第二个目标正拨动马头,将自个儿的身子迎
  了上来。于是。这颗子弹便老实不客气地钻入了他的右肋,在东洋骑手的体内开掘出了一
  条血肉模糊的巷道。
  
  他一下松开了握缰绳的手,身子向后一扬,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穿马靴的左脚被马镫套住
  了,没抽出来,于是整个身体象只土黄色的蝙蝠似的,倒挂在马背上。
  那匹浅黑色的坐骑一个激灵,荡开四蹄朝一旁跑去。主人的身子被它在地上拖着,一颠儿
  一颠儿。
  
  其余的鬼子骑兵这下可彻底被骇到了。
  由于地形不熟、敌情不明,他们不敢恋战。
  于是,象一窝受到了惊吓的老鸹,骑手们迅速掉过马头,向后退去,把自己倒下的同伴抛
  在了身后。
  
  被打倒的那匹马的主人,左腿被倒下的马身压住了。他费力地把脚从马镫里褪出来,艰难
  地从马身下抽出腿,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那一摇一晃的土黄色背影,激起了萧剑扬的狩猎欲。他一下子就把二排长的命令甩到脑袋
  后头去了。
  “再来一枪……就一枪!”
  一面在心里念叨着,他一面顶上了又一发子弹。
  
  枪声第三次响起,在冬天的原野中显得焦脆焦脆。
  
  那个刚从骑兵改行当了步兵的家伙,双肩猛地往起一耸,身子向前一个踉跄,重重地扑倒
  在冰冷的大地上。
  
  -------------------------
  
  小注:
  1. 老爷儿 —— 东北方言,太阳。
  
  2. 踩盘子 —— 原本是胡子的黑话,侦察。(后来基本成民间俗语了)
  
  3.马骑得倒是挺溜 —— 东北话,马骑得很好。
  
  4. 关于日军骑兵的战术 ————
  
  从史料中可以看出,在很多时候,日军骑兵并不是乘马发起冲击,而是下马徒步作战。(
  这种战法很象一次大战时期澳大利亚的 Lighthorse —— 轻骑兵)
  
  日军大多数的时候,并不把骑兵当作主要的正面突击力量,而是将其当作快速机动部队。
  
  就具体的战术使用而言,日军骑兵被用来从中国军队的侧翼或间隙部进行包抄、迂回、渗
  透、穿插。
  
  小股的骑兵部队,主要的使命是进行战场侦察。一旦遇到抵抗,并不进行攻击,而是立即
  避开。
  
  得到加强的大股骑兵部队,常被用来对中国军队的指挥系统进行突袭。
  当中国军队一线部队的防线被日军突破后,骑兵便从突破口向纵深快速插入,追打中国军
  队的指挥部(如团部、师部、军部)。
  
  比如第二次长沙会战时,国民革命军第10军、第37军都曾吃过日本骑兵的大亏——第10军
  190师师部被日军骑兵突袭,师长负伤,副师长阵亡,师直属部队溃散;第37军军部遭袭,
  连军部的关防印信都丢了;两个军的军部都与其下属的各师、各团失去联系。
  
  5. 关于日军对待自己的伤员 ————
  从史料中可以看出,日军对待自己的伤员,是比较冷酷的。与美军强调的“Leave no man
   behind”相去甚远。
  
  在不少时候,日军甚至将自己的伤员与尸体搁在一堆,浇上煤油一起烧掉。(比如在山西
  的同浦铁路袭扰战中,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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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部队开到了指定的防御位置,大伙儿都傻了眼。
  
  师部的命令,是让305团在淳化镇的西北方构筑预备阵地,作为纵深部队。
  命令中说的很清楚:
  以该地原有的国防工事为依托,在三日内构筑起足以抵御日军中口径炮火的野战工事。
  
  
  可眼前这所谓的“国防工事”,却是个半拉架——
  堑壕只挖了半截,交通壕浅得象条车辙印儿,掩蔽部没有顶盖……最可气的是,单兵掩体
  就连胸墙下的崖径都没留出来。
  
  好歹有几座钢筋水泥的机枪掩体,可掩体的钢板门却用大铁链锁着。
  
  萧剑扬他们碰到这种闹心的事儿,不是头一回了。
  
  二十多天前,从上海撤到吴福线的时候,上峰就下过令:利用原有的国防工事坚守。
  可那些据说化了大把光洋修建的钢筋碉堡,也是被紧紧锁着。门上的大锁都生锈了。
  听说开锁的钥匙在附近村子的保长手里,可等弟兄们找过去,那位狗屁保长早就撂挑子逃
  命去了。
  
  如今在南京城外又碰到了同样的一幕,弟兄们心里的火一下子冒了起来。
  
  “操!”
  二排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给老子砸开!!”
  
  等大伙儿砸开门进去一瞧,又是一气——这种机枪掩体的射孔整得太大了,简直象个小窗
  户。
  
  “哪个王八羔子盖得这玩意儿?!”
  二排长气得嘴皮子直抽:
  “这么大个口子?!操!还没等机枪开火呢,鬼子的炮弹早八辈子飞进来了!”
  
  光气也没用,眼瞅着鬼子就快打过来了。弟兄们开始闷头抢修工事。
  
  萧剑扬所在的一营,位于305团防线的右翼。一连作为营预备队,三连和他们二连,一左一
  右地占领主阵地,。
  他们后面400多公尺的地方,是营属迫击炮排选定的炮位;再往后400多公尺,是营指挥所
  。
  
  营长下令把重机枪连的6挺二四式重机枪分散开来,配属到一线的各个连队。
  萧剑扬他们二排,也分到一挺。
  
  瞧着草绿色的重机枪被抬进阵地,二排长乐得直搓手:
  “又碰到老相好啦!操……”
  
  二排长在这厢美得不行,萧剑扬在那厢却愁得要命。
  
  他发愁,是因为他升官了。
  
  三天前刚到淳化镇的时候,他被提升为中士副班长。
  
  在上海外围打了八十多天,51师的老兵死的死、伤的伤,补充了好几次新兵。现在倒好,
  连当兵没几个月的萧剑扬,也成了“老兵”了。
  
  他们班原编制是16个人,现在连他在内,只剩下11个人,其中刚补充来的新兵蛋子不老少
  。
  
  萧剑扬的枪法,在队伍上是出了名的;当初在“袭扰队”,他更是好手一把。二排长跟连
  长一合计,推荐他担任六班的副班长。
  
  让他当副班长,萧剑扬已经觉着不自在了——让他扛着枪在鬼子堆里转悠,他眼睛不眨一
  下;让他当兵头带着别人,他的眉毛就要掉下来了。
  
  好在副班长的事儿不多,他硬着头皮接下来了。
  
  可今天,他们六班的老班长又病倒了。
  
  在部队撤到句容县的时候,老班长被鬼子飞机炸弹的弹片划伤了右臂。伤口原本不大,他
  也没在意。
  可没承想,这两天伤口闹腾了起来——整条右胳膊都肿得老粗,人也发了高烧,净说胡话
  。没法子,只好送到后边的卫生队去。
  
  老班长一走,班长的官儿帽子自然就落到了他这个副班长的头上了。
  
  任命很快就下来了。
  
  萧剑扬一听到风声,立马儿就急眼了。
  他跑进连部的掩蔽所,手里正在挖战壕的工兵锹都忘了搁下:
  “报告连长!这班长俺可干不来!”
  
  笔杆儿连长正用他的那杆黑自来水笔在写着什么,听他这么一嚷嚷,侧过脑袋问:
  “为啥子干不了?”
  
  “俺打小野惯了,长官叫我放枪没说的,让俺带着别人……俺干不来!”
  
  笔杆儿连长套好笔帽,站起身来:
  “现在连里老兵太少喽。你枪打得好,正好可以教教新来的嘛。”
  他苦笑了一下,把黑自来水笔插进上衣口袋:
  “仗打成这个样子,损失太大喽,有啥子办法?你看,我这个刚出军校就干连长的,不也
  得鼓到整一哈?”
  
  萧剑扬苦着个脸从连部出来,边走嘴里边小声嘟囔:
  “俺这兔子多咱也驾不了辕呐……”
  三、四天过后,305团的野战工事修得勉勉强强象个样子了。
  
  第五天下午,东面偏南的方向已经传来炮声。
  
  第六天晌午前,抬着伤兵的担架陆续出现在阵地前——那是前沿的友邻部队301团、302团
  的弟兄。
  
  第七天的清晨,一阵杂沓的声响,打断了萧剑扬班长吃早饭的兴致。
  
  小注:
  1. 南京城外的国防工事 —— 抗战爆发前,参谋本部下属的城塞组在南京外围沿大胜关—
  牛首山—方山—淳化镇—汤山—龙潭一线,选择防御要点构筑了部分钢筋混凝土的永久工
  事,种类有轻重机枪掩体、观测所、指挥所、掩蔽部等。
  实际上,这些工事大部分都存在问题:
  没有按纵深配备,也没有形成侧射、斜射的火网。工事位置没考虑隐蔽问题,大都选在山
  顶部或棱线部分。
  
  淞沪战役开始后,南京警备司令部参谋处负责制定南京的防守计划的。他们发现原有的国
  防工事除少量可以作为观察所、指挥所,其余大部分都利用不上。无奈之下,他们只好重
  新选位置来计划构筑新的工事体系。
  
  但新计划的制定、执行情况非常不好,人浮于事,虎头蛇尾。结果,当南京保卫战开始之
  际,所谓的“国防工事体系”,形同一纸画饼。
  
  当年51师所处的方山、淳化镇一带,正是南京外围防御体系的东南主阵地。
  2. 半拉架 —— 东北方言,半道而废的事儿。
  
  3. 野战工事 ——野战工事按用途大致分为射击工事(单兵立、跪、卧掩体、机枪掩体等
  )、观察工事、掩蔽工事和堑壕、交通壕。
  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有关教范为例,完成一个步兵营建制内的野战工事,人工构筑需要4-
  5天(全营出勤率按85%计算)。
  
  4. 单兵掩体胸墙下的崖径 —— 在构筑单兵掩体的时候,为了支撑肘部,要在胸墙下面留
  出一块平台,宽约15-20厘米。这个平台就叫做“崖径”。
  
  5. 闹心 —— 东北方言,心里不痛快、不舒服。
  
  6. 吴福线 —— 1934年至1936年间,国民政府在南京、上海之间修筑了几条永久性半永久
  性的国防工事防线,其中比较靠近上海的一条,从苏州一带至常熟的福山,被称作“吴福
  线”。
  这些工事的设计很下工夫,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也相当巨大,但建成后的质量和效果存在
  多方面的问题。
  淞沪战役结束之后,中国军队从上海后撤途中,这些工事基本未经利用就被放弃了,根本
  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
  
  7. 草绿色的重机枪 —— 当时中国军队使用的二四式重机枪表面涂有一层草绿的漆。
  
  
  8. 他们班原编制是16个人 —— 当时中央军主力部队的编制,一个连在156人左右,一个
  排在53人左右,一个班在16人左右(关于班的具体编制,大致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9. 鼓到整一哈 —— 四川方言,硬着头皮干,勉勉强强也得干。
  
  10. 兔子多咱也驾不了辕 —— 东北谚语,兔子到什么时候也当不了能拉车的马。(多咱
  —什么时候)
  
  11. 对于战役进程中具体日期、时间的记录,现存关于南京保卫战的各种史料彼此之间不
  大一致。
  本小说中的日期、时间,基本以现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陆军第五十一师卫戍南京
  战斗之经过》为准。
  
  据该史料记载:
  12月4日下午5时,由土桥、索墅西犯之敌约500人,与51师淳化镇前进部队接触;同时由天
  王寺西犯之敌骑百余,后续步兵500余。则直趋湖熟,亦与该处警戒部队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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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守南京。”
  个子不高的连长,把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空场上很静。
  日头刚刚爬出来。清冷冷的白光,透过几棵干枯的麻栎树树稍,散布在一百多顶灰色的钢
  盔上,没有一丝暖乎气。
  
  清晨浓重的寒气,轻松地穿透了士兵们身上的蓝灰布棉军衣,悄无声息地挤进他们的肌肤
  。
  
  萧剑扬站在队列中,身子骨有点儿哆嗦:
  这南方的冬天冷得真邪乎,没雪没风的,可却有股子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涌。
  老家的长白山里,这时节早已是大雪漫天了,但好象也没这儿冷啊。
  
  让他感到寒意的,不仅仅是天气。
  
  “死守”,这字眼儿让他觉着不是滋味儿。
  当年在长白山跟爹干义勇军那会儿,向来是能打则打,打不了就蹽———就象一股活水,
  流到哪儿算哪儿。
  而这眼跟前的“死守”,他觉着好象是要让活水变成坚冰。
  
  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瞅了瞅队列中其他的弟兄。
  大伙儿脸都绷得灰白,不知道是不是让寒气给冻的。
  
  站在队列前面的连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二连连长毕铭成,弟兄们背地里给了他另外一个称呼。
  他总是在军装的左上衣口袋里,插一杆很粗的黑自来水笔,还时不时地拿出来,攥在手心
  里。
  正因如此,再加上他姓“毕”,所以大伙儿便暗暗地叫他——“笔杆儿连长”。
  
  这位笔杆儿连长,老家四川,本是个在洋学堂念书的学生,民国23年,投考了设在南京的
  “国民革命军黄埔军官学校”,被编进第二入伍生团,是为黄埔十一期。
  
  这一年的10月25日,也就是淞沪战役打得正惨烈的时候,他们黄埔十一期第二团的600多名
  学员毕业了。他被分到51师,任305团1营2连的少尉连附。
  
  11月上旬,从上海外围撤退的时候,前任连长倒在了日本人的飞机炸弹下,副连长也受了
  重伤。于是他接过了连长的手旗。
  
  今天,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给连里的弟兄们训话。可一时间,他却不知道该从
  何说起。
  毕铭成心里很清楚,从上海撤下来的一路上,弟兄们的士气是如何的低落。如今又要奉命
  死守孤城,无怪乎大家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黯色。
  
  顿了半晌,他下了道令:全连绕脚下的空场跑五圈。
  
  几圈跑下来,大伙儿的身上有了热乎气,笔杆儿连长的心里也有了主意。
  
  待全连立定站稳之后,他清了清嗓子:
  “弟兄们,今个儿四我毕某第一次跟大家讲话。其实,我也么得啥子好讲的。则样吧,我
  来教大家唱个歌歌。我唱一句,大家跟着学一句。”
  
  说完,他扯开腔唱了起来。
  
  这歌的曲子简单有劲儿,容易上口;词儿也短小生动,好懂好记。没用几遍,全连的弟兄
  已经基本可以齐唱了:
  
  “枪口对外,齐步前进
  不伤老百姓,不打自己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装好子弹,瞄准敌人
  一枪打一个,一步一前进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
  
  在歌声里,每顶钢盔下的黄脸膛上,渐渐有了一抹红气。
  
  歌声落定之后,笔杆儿连长直了直腰,接着讲话:
  “这个歌歌唱得很好啊——‘我们四铁的队伍,我们四铁的心’。我们51师,就四一支铁
  的队伍!不管到了啥个时候,我们都要给51师扎起!决不当龟儿子!”
  ”
  
  他讲得有些激动,不知不觉中,又把他那只黑自来水笔摸了出来,攥在右手手心里:
  “在我们的后头,就四南京城。南京,四我们中华民国的首都,四孙总理的安息之地。要
  是我们就这个样子甩手不要,把它让给日本瓜批,那我们的胯底下还配有卵子啊?!”
  
  
  连里的队列中,不少弟兄们的脸愈发红了起来。
  萧剑扬觉得自个儿的脸上也有点儿烧得慌。尽管笔杆儿连长满嘴四川口音的官话,他听着
  不太习惯,但大概意思还是懂的:
  “胯底下还配有卵子啊”———不就是不配作个爷儿们吗?
  
  “几天前,唐司令长官发表了讲话——誓与南京城共存亡。我们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
  职。”
  连长毕铭成顿了一顿,放缓了语调:
  “我本人,在南京读了三年的军校,对这个城市四有感情的。不管发生啥子情况……”
  
  
  他用左手拍了拍腰间的皮带,那上面拴着一个圆蛋蛋样子的手榴弹:
  “我毕某肯定要跟南京城抱到一起死!”
  ---成都人
  
  回复[61]:早饭之后,二连向西北方开拔,朝着指定的防御地域进发。
  
  队伍行进了一段,走在前面担任值星官的二排长,扯起了嗓子:
  “‘枪口对外,齐步前进’,预备……唱!”
  
  “……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
  
  歌声从一百多条嗓子里蹿出来,在冬日的阳光里飘来荡去。
  
  萧剑扬走在队列中,也唱得很起劲儿。
  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歌,特别是中间的那几句词儿:
  “装好子弹,瞄准敌人,一枪打一个……”————太对自个儿的脾气啦!
  
  边唱边走,他不觉地背紧了肩上的步枪。
  ---------------------------------------------------
  小注:
  
  1.麻栎 —— 山毛榉科落叶乔木,高可达25米。广布于我国各地,在南京附近的落叶、常
  绿混交林带有大量分布。
  
  2.蹽 —— 偷偷溜走(在东北话中常用)。
  
  3.国民革命军黄埔军官学校 —— 我们所熟知的黄埔军校,在其发展史上有过多个不同的
  正式名称。
  1924年在广州成立之初,叫做“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
  1926年3月,更名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
  1927年迁到南京,11月15日,更名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
  1928年5月15日更名为“国民革命军军官学校”;
  1929年9月10日更名为“国民革命军黄埔军官学校”。
  
  4.连附 —— 正式的名称是“连部附员”,连长的助手,不是副官。跟“副连长”也是两
  个概念。
  
  5.连长的手旗 —— 当时的连级指挥官手中有一面小指挥旗,称作“手旗”。接过连长的
  手旗,即继任连长一职。
  
  6.毕连长教的这首歌,叫做《救国军歌》,冼星海作曲,塞克作词。
  1935年夏,冼星海从法国回国,参加抗日救亡活动。
  在一次上海学联到郊区救亡宣传的活动中,当局派保安队到现场阻止学生,双方对峙不下
  ,气氛十分紧张。
  这时,年轻的诗人塞克,把自己写的一首诗交给冼星海。冼星海满腔激愤,当场仅朗诵了
  两遍,倚着墙只用了5分钟就谱成了曲。
  这首《救国军歌》当场在学生中唱起来,随后在场的老百姓甚至连保安队的士兵也跟着唱
  ,很多人边唱边流泪。(感人啊!)
  
  抗战爆发后,这首歌在中央军的部队中也广为传唱。比如汤恩伯第13军的战地服务团,就
  在士兵中教唱这首歌。
  
  这首歌的旋律简洁明快,雄壮有力,曾激励过无数中国人奋起抵御外侮。
  有兴趣的网友可以到这个网址去听听。
  http://www.china1840-1949.net.cn/xuezhu/music/
  
  7.瓜批 —— 四川方言,相当于网友们常用的SB。 :)
  
  8.唐司令长官 —— 当时的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他曾于1937年11月27日对报纸发表
  讲话:
  “本人奉命保卫南京,至少有两件事有把握:第一,即本人所属部队誓与南京共存亡,不
  惜牺牲于南京保卫战中;第二,此种牺牲定将使敌人付出莫大之代价。”
  
  9.圆蛋蛋样子的手榴弹 —— 英国的米尔斯(Mills)手榴弹。
  它于1915年由英国炸药工程师Mills设计而成。它的许多设计思想(比如发火机构和延期机
  构),被后来数十个国家的上百种手榴弹所采用,影响深远。
  米尔斯手榴弹在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广泛使用。
  
  当时中国的中央军部队并不是以米尔斯手榴弹为主要装备,但在一些军官的手中保有少量
  的该种手榴弹。比如据史料记载,南京保卫战中,在教导总队的连级军官的身上,就见到
  过该种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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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这两个字对于萧剑扬来说,并不陌生。
  很早以前,他就听很多人说起过,南京是现如今的“首都”————这“首都”,大概就
  是老话里的“皇城”吧。
  
  提起南京,平日里最爱唠闲嗑的二排长,可就关不住自己的话匣子了:
  “说起这南京,操,可就大了去了。古时候,贼多贼多的皇老子,都把这儿当金銮殿。”
  
  
  他半眯着眼儿,把烟屁股从嘴边拿开:
  “光那城门,就有二十好几座!那条中山大道,操,三十多里长,天下第一啊!”
  把烟屁股猛嘬了一口,他接着白乎:
  “要说好吃好玩,那要属夫子庙了。操,那个热闹!裤子能给挤掉!”
  
  他说得眉头都开了花,好象这些都是自己亲眼见过似的————其实,他也从来没进过南
  京城,这些都是从别人嘴里贩来的。
  
  二排长何进财,老兵油子了。
  王耀武在当51师师长之前,在补充1旅任少将旅长。这支部队,是由保定编练处的人马改编
  而来的,队伍上大多是北方人。
  这位二排长,当年就是从热河出来当兵的。
  
  他是机枪射手出身。多年在枪子雨里的爬滚,他养出了一手好枪法,不管是轻机枪还是重
  机枪,都整得漂亮。最绝的一手,他可以用二四式重机枪演奏出曲牌《小桃红》。
  
  除了机枪玩得棒,他还有一大特点———见了好看的娘儿们,腿肚子就变成豆腐做的了。
  
  
  民国23年,补充1旅在江西跟红军作战,何进财被对方俘虏过。
  红军挺仁义,不打不骂,教育了一番,说是想留下参加红军的,欢迎;想回家乡的,欢送
  ,还发给一块大洋作路费。
  何进财觉得红军队伍上清苦,自己待不惯,便接了那一块大洋,走人。
  
  走在半道上,他一寻思:头年,老家热河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咋回?自己除了会打机枪,
  旁的什么手艺都不会,咋办?
  思来想去,他掉过头,寻了个小镇子,在个窑姐身上花光了那一块光洋,然后拍拍屁股,
  又跑回51师扛枪吃兵粮了。
  
  不过从此以后,再跟中国人打仗,只要当官的没注意,他就会把机枪枪口向上抬那么一抬
  。
  
  在淞沪战场上,由于下级军官伤亡很大,51师从老兵里临时提了一批,充任班、排长。
  
  就这么着,何进财成了305团1营2连的二排长。
  
  “说起这南京城,最来劲儿的还要属……”
  这当口,见周围凑过来听的弟兄越聚越多,二排长精神头更足了:
  “……这最来劲儿的还要属那条河,叫秦什么河来着。那河边的娘儿们,操,长得那叫个
  俊!”
  
  他吸了吸鼻子,半眯的眼睛也瞪开了,从里面放出光来:
  “那帮娘儿们,脸上抹得那叫个浓!一张嘴,粉直往下掉,操,整得那河里的水都是腻腻
  的……”
  抹了把嘴角冒出来的水沫沫,他长长地嘘了口气:
  “操……”
  
  二排长一番神吹,让排里的弟兄都来了点儿精神。从上海撤出来后,弟兄们一直都闷头不
  响,无精打采。
  这会儿,在二排长的唾沫星子飞舞中,大伙儿脸上总算见到了些笑模样。
  
  萧剑扬的心里,也被整得有些痒痒。长这么大了,连东北老家的濛江县城他都没进过几回
  。
  
  三个月前,他们在赶往淞沪前线的途中,曾经路过南京。
  当时,他们是坐着火车,从江北一个叫浦口的地方渡江。火车车厢是搁在轮船上摆渡的。
  那是在夜间,船开到江心,还碰到鬼子飞机的轰炸,一场惊吓。
  过了江,脚还没沾地,就被火车拉着朝上海赶去了。
  
  如今,皇城南京就在脚边,要是能进去瞅瞅,那有多开眼啊。
  
  可连里传来传去的小道消息说,部队要绕过南京,渡过长江,到江北整补。
  
  听到这信儿,大伙儿的心情比较复杂:
  淞沪战场两个八十多天打下来,伤亡很大;撤退又撤得窝窝囊囊,一路上士气低落。如果
  真的能彻底脱离战区整补一下,当然好了。
  可另一方面,到了首都的墙根儿下,却连一眼也看不成,没劲儿。
  
  11月30日,日头还没有出来,凄厉的军号声就在寒风中撕扯了起来。
  这是萧剑扬他们连到达淳化镇的第三天。
  
  弟兄们赶紧整好背包扛好枪,迅速在镇外一块不大的空场上集合。
  
  列队完毕,新到任的连长,给官兵们传达了上峰的命令———
  51师所属各部,停止后撤,就地展开防御。
  死守南京。
  
  -----------------------------------
  小注:
  
  1. 唠闲嗑 —— 聊大天,相当于四川话的“摆龙门阵”、北京话的“侃大山”。
  
  2. 贼多 —— 热河一带的方言,很多。(东北话中也常见。)
  
  3. 南京的城门 —— 明代南京有内城门13座,外城门18座。民国时期又增建了几座。
  
  
  4. 中山大道 —— 为迎送孙中山的灵柩到中山陵安葬 ,当时的国民政府于1928年8月,动
  工兴建了一条大马路,原名迎榇大道,后定名中山大道。
  中山大道全程约15.22公里,据说比当时号称“世界第一长街”的纽约第五大街还要长。
  
  
  5. 白乎 —— 讲述,有点“信口开河”的味道。
  
  6. 热河 —— 民国时期的一个省,辖境包括今天河北、辽宁、内蒙古各一部分。省会承德
  。
  
  7. 二四式重机 —— 民国时期国造重机枪,于1935年(民国24年)研制,所以叫“二四式
  ”。
  马克沁水冷式,以德国的MG08式为基础,同时吸取了英国Vickers式、德国1909式外销型、
  俄制M1910式的部分优点,在细节上作了一些简化(比如枪架)。总体性能不逊色于德国原
  版。
  该枪主要由当时的金陵兵工厂生产,该厂位于南京城外的雨花台附近。
  
  8. 头年 —— 热河一带的方言,去年。
  1933年,在占领了山海关、九门口之后,日军于2月17日下令开始进攻热河省。日军第6、
  第8师团、第14混成团旅及伪军,分三路发起攻击。
  张学良指挥下的中国军队抵抗不力,开鲁、赤峰、朝阳、凌源、承德相继沦陷。
  1933年5月31日,《塘沽协定》签字,实际默认了日本对东三省和热河省的占领————国
  耻!
  
  9. 民国23年 —— 1934年
  
  10. 窑姐 —— 妓女
  
  11. 濛江县 —— 萧剑扬老家所在的县,位于吉林省东南部,长白山西麓,松花江上游。
  如今叫靖宇县。
  
  12. 整补 —— 对战损比较大的部队进行整理、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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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二桩,也是跟桥有关。
  上海这地方,河道太多了,隔不了几里路就有一条。有河,自然就少不了桥。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队伍撤到了另一座桥边。河这边的桥头附近,聚集了不
  少部队,除了步兵,还有炮兵。
  这支部队的大炮,跟萧剑扬以前见过的各种山炮、野炮都不一样:
  不是用牲口拉,而是用汽车拽着,整班的炮兵弟兄都坐在汽车上;
  炮身又高又大,站在炮筒下踮着脚也摸不到炮口;
  长长的炮筒子,足足有大碗碗口粗细。
  一共是八门大炮,默默地蹲在公路边,无精打采地望着河对岸。
  
  很奇怪,无论步兵还是炮兵,都没人往桥上走。
  
  萧剑扬他们一打听才知道:
  原来下午的时候,一支工兵部队奉命赶来在桥头埋地雷,为了防止日本人追过来。
  也不知那支部队当官儿的是稀里糊涂呢,还是赶着逃命,他没等自己的军队全撤过桥,就
  下令开始埋了。
  结果,甭说鬼子了,就连自己人也过不去了。
  
  萧剑扬他们也停了下来。弟兄们骂着那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工兵头儿,气得嗷嗷叫。
  可光骂也没有用啊,大伙儿只好走下公路,沿着岸边去找别的法子过河。
  
  步兵倒还可以再去想办法,但那些炮兵们可就惨透了——那么笨重的大炮,离了公路可就
  挪不了窝了。
  
  萧剑扬跟着连里的弟兄,穿过路边的那一排炮车,走向河岸。
  他发现,炮兵部队的弟兄们纷纷从大汽车上跳下来,开始忙活了起来———
  把大炮从汽车屁股后头卸开,一面从炮身上拆东西,一面把大炮往河边推。
  看这架势,象是要把炮沉到河里去。
  
  想想也对:既然拉不走,总不能留给小鬼子吧?
  
  萧剑扬从炮兵队伍中一名军官的旁边走过。这个当官儿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别人都在忙,他却傻呆呆地杵在一旁,瞅着那些巨大的炮身,脸上的筋肉一抽一抽的。
  
  
  瞧瞧他脖子上的领章:
  蓝色的小长板儿上,两道金杠、两颗三角星————还是名炮兵中校。
  
  突然间,这名中校猛地用双手撕开了自己的衣领。一阵不成人样的哭嚎声,从他的胸腔里
  迸了出来。
  在河岸边的暮色中,这声音让人听来心里发寒。
  一门门曾经威风凛凛的大炮,正从他的身旁被推向河边。
  
  萧剑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瞅见一个大老爷们儿当众哭成这样。
  可说也奇怪,对于那位正在痛哭的军人,他在心里一点儿也没瞧不起。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上的中正步枪:
  “兄弟,咱哥俩儿啥时候都不分开,啊?”
  
  就这么一路撤,一路窝囊气。
  
  撤到昆山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305团接替兄弟部队306团,担任总掩护队,保障整个战区
  的部队撤退。
  任务完成之后,他们接着向苏州转进。
  
  在苏州歇了一宿。
  半夜时分,空中传来飞机的声响。突然间,四下里冒起了好些个火花花,直窜天空,活象
  过年时放的焰火。
  紧接着小日本的飞机就开始轰炸了。
  
  后来他们才听说,那些焰火是汉奸给日本飞机打的信号。
  
  撤出苏州以后,他们又一路把许多个大城小镇留在了身后——浒墅关、新安、无锡、戚墅
  堰、常州……
  两个多月前,51师的官兵也曾路经这些城镇。当时,他们正乘火车赶赴淞沪前线,士气高
  昂;当时,这些江南的城镇,就跟江南的闺女一个样儿,花枝朝展。
  
  可如今,鬼子的飞机已经把它们炸成八十岁的老太婆。
  
  弟兄们默默地从一处处炸塌的房屋旁走过。
  许多歪斜的屋梁上,依然冒着烟;一些坍倒的墙壁下,有沾着灰土的血水缓缓流出。
  
  在瓦砾堆上忙碌着的老百姓,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们站在曾经是自己家园的废墟上,呆
  呆地注视着自己后撤的军队,一声不吭。
  
  萧剑扬边走边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整个塞进钢盔里。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叫着——
  这仗咋就打成这样了哩?!
  
  每个城镇的公路两旁,只要是比较完好的房屋,外墙上都会写着大大小小的字,有的是用
  粉笔写的,有的是用木炭条写的:
  “XX军 无锡集合”
  “XX师 武进集合”
  “XX师 句容集合”
  ……
  
  伴着这些东倒西歪的字迹,萧剑扬跟弟兄们不停地西撤。
  
  11月28日,他们终于在一个不大的镇子驻扎了下来。镇子名叫“淳化”。
  这儿离南京已经不远了。
  
  听上任不久的连长说,从这儿往西北方再走三十来里,就是南京城最大的城门——中华门
  。
  
  [ 小注:
  1. 当时,国民革命军以领章的底色来区分各兵种:
  红色——步兵
  蓝色——炮兵
  白色——工程兵
  黄色——骑兵
  黑色——后勤辎重兵
  镀铬的银色——装甲兵
  绿色——随军军医
  
  2. 在当年淞沪战场上的中国军队中,有一支重炮部队——炮兵第十团。
  该团是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一支炮兵部队,也是中国第一支全机械化重炮部队,装备24门
  德制32倍口径150毫米重榴弹炮。
  这种FH18重型野战榴弹炮,在当时属国际第一流的先进水平。
  
  当年德国国防军装备的是30倍口径的sFH18重榴弹炮,
  口径:150毫米
  炮管长:4440毫米
  战斗重量:5512公斤
  炮口初速:495米/秒
  射程:13.250公里
  射速:4发/分钟
  而中国炮十团的32倍口径的重榴弹炮,射程比德军的还要远2公里左右。
  
  据参加淞沪会战的国民革命军第1军第1师第2旅第4团第2营营长贾亦斌(此君曾于1949年在
  溪口差点刺杀蒋介石)的回忆:
  他在11月从上海撤退的过程中,曾看到一个现代化的重榴弹炮团,因公路桥被埋了雷,只
  好将150毫米重榴弹炮全部推入河中。
  
  经仔细考证,贾亦斌先生的回忆中有几处记得不够准确。但作为军事文学创作的素材,还
  是可以借用一二。
  
  小说中的8门大炮,应是一个重炮营的编制。
  (炮十团是3营6连制,共24门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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