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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6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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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第二天,许翰明又来到了人人乐洗浴中心,找到了老板。老板姓严,四十五六岁,因为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瓜,所以有个响亮的绰号叫“严大头”,他的真名反倒没几个人知道了。严大头刚吃过饭,听了许翰明的来意,一边剔着牙花子一边打量着他,用得是那种恨不得扒开皮看到他骨子里面去的深刻眼神。看了一会儿,严大头露出包着金牙的大嘴乐了,把身子探向许翰明,压低声音问:“老兄,你犯了?”
许翰明心想,这可真是火眼金睛啊!一眼就看出他犯过错误。他实话实说:“我就是发错了货。”
严大头小声说:“什么货?水货还是白货?”
许翰明这才听明白了说:“你误会了……”
“误会不了。”严大头相当自信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就你这一表人才,要来当搓澡工?蒙谁呀?你什么也甭说了,你呀,不是个通缉犯就是个越狱犯。得了!真人不露相,我也不问了。有道是出门靠朋友,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再落难也得给他人权哪!只要你出得起这份力,吃得了这份苦,你就在我这儿干吧!不过你可得给我‘猫’住了,别再捅出漏子来,外面的事我全给你‘罩’了,包你没事。”
这严大头倒蛮仗义。许翰明懒得解释,就这样当上了搓澡工。
天天乐洗浴中心的规模和设施都是全市数一数二的。桑那浴蒸汽浴冲浪浴,洗头房按摩房健身房,洗足修脚美容美发一应俱全。可那都是给消费者享受的。整天泡在澡堂里的搓澡工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天天呆在像蒸笼一样的雾室中,闻着香臭混杂的澡堂子味儿,在案板上杀鱼似地翻腾着一个个赤裸裸的身体,就像回到了野蛮的原始社会,自然也就产生不出什么高尚的情操了。上岗时许翰明还背诵着在社会主义企业中学到的理论:革命不分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一搓起来就把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谆谆教导扔在了脑后。他狠狠地搓着,搓一下心里骂一句:我搓你个暴发户!我搓你个腐败官僚!我搓你个资产阶级!他奶奶的!把人搓得杀猪似地叫。没两天投诉就钻进了老板的耳朵里。严大头对许翰明还真是有点另眼相看,他是那种既势利又有点传统的人,这山鸡就是飞到了枝头上,可它还是只山鸡,凤凰虽然落地了,可它还是只凤凰。他认定许翰明是只凤凰,就是落地了,那也是高鸡一等。所以他没发脾气,一番教诲苦口婆心,让许翰明耳目一新:“怎么?干这伺候人的活儿你有气,是吧?有气好啊!有气别把劲使在胳膊上,要使在心里头,好好寻思寻思怎么才能把那帮‘鳖玩艺们’的腰包给掏扁了,把你自个儿的腰包给鼓起来,懂吗?小子!”
许翰明茅塞顿开,开窍了!
许翰明开始全心全意了,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而是全心全意地琢磨着怎么才能把那些“鳖玩艺们”整得舒服整得高兴,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把兜里的钱掏出来。他虚心地向经验丰富的老搓澡工请教,没用几天就“青出于蓝胜于蓝”了,不但熟练掌握了各路搓澡按摩的手法,还能根据不同的对象,选择不同的话题,粗野的文雅的中国的外国的,你他妈的爱听什么,我就他妈的说什么,逗得那些“款爷”不掏钱给他就难受就痛苦就心里头痒痒,非得把钱掏出来塞进许翰明的兜里才舒坦才踏实才觉得对得起自己。一来二去,许翰明就成了搓澡工中的杰出人物、行业的排头兵、“大哥大”,不少“款爷”专程赶来,专点他许翰明搓澡。许翰明给严大头带来了财运,严大头对他更是爱护有加,一有官员,特别是公安系统的官员造访,立马就把他藏了起来,任许翰明怎么解释都没用。
许翰明真的热爱他的本职工作了,这不光是因为兜里有了钱,他还有了成就感。其实人的成就感并不一定要体现在宏伟的事业上,能像秦始皇那样统一中原大地的人有几个?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成就感,就像他许翰明,把人放在搓板上,像剖鱼似的玩来玩去,居然还有了那么多的赞誉,也算得上是一种成功吧。于是许翰明更加信心百倍了,发誓要搓出一个国内领先国际一流的水平来。
许翰明工作有了着落,生活也就踏实了。现在他白天在家里按照傅晓给予的指导,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晚上多多睡着了,他就到洗浴中心去搓澡。怕多多夜里尿床,他买了尿不湿,一张尿不湿5元钱。刘老爷子心痛钱说:“这是尿尿吗?这是尿人民币啊!你把你那小子扛来吧,俺看着他睡觉尿尿。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让老板发现了。”许翰明就把多多扛来了。刘老爷子睡在锅炉房间隔出来的一间小屋里,是个死角,没人注意也没人光顾,瞅着没人时溜进去,多多就安全地潜伏下来了。刘老爷子没文化,就会掐着树叶数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他哄多多睡觉时唱的则是一句永远不变的童谣: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唱这首歌谣时,他饱经沧桑的老脸上充满了慈爱,沉浸在往日美好的回忆中。许翰明看着心里头像打翻了醋瓶一样发酸。
许翰明昼夜连轴,玩着命地干。一天只能在多多午睡的时候睡上两三个小时的觉。头几个月他不够适应,简直累疲了。这天,他夜里连着给10个人搓了澡,感到头昏沉沉的,脖颈酸疼,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服务台安排来第11位顾客,许翰明说,我今天不行,干不动了。前台经理既同情又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坚持一下,这是个点名的“主儿”,要的是包房,而且非你不搓,这种“主儿”小费一定给的好,你亏不了的。自从经历了多多住院的那次财政危机,许翰明就把钱看得很重了,他现在是要钱不要命。他咬了咬牙,进了包房。和客人一照面,他臊得一败涂地。
包间里有两个光溜溜的男人,一个白乎乎的胖子,一个黑黢黢的瘦子,俩人凑在一堆儿,就像是特意为反衬作配对。那个胖子他不认识,但那个瘦子他认识,是史诗。史诗下身缠着浴巾,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见许翰明进来,眼睛睁开了,惊讶地,也许是故作惊讶地跳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许翰明,围着他转了一圈,嘴里感叹着:“哎呀呀,这不是许翰明,许老兄吗!”
史诗对许翰明怀有刻骨仇恨。虽然早已时过境迁,吴雅萱也已经离开了许翰明的怀抱,但对校园时的那段耻辱他却始终耿耿于怀,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惟一真诚的一段感情,而毁灭了那段感情的罪魁祸首就是许翰明。他今天来洗桑拿,偶然发现了许翰明,当时他不敢相信,许翰明就算离了婚,也不至于落魄到如此地步啊?他就到前台打听,证实果然就是许翰明。他得意了解恨了,许翰明啊许翰明,你自认为风流倜傥才智过人,你也有今天啊!他要好好地欣赏欣赏许翰明的落魄了。他对同来的朋友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校园当年头号美男子,泡妞高手,许翰明,许老兄!那朋友很惊讶,他可是真的很惊讶,说你的同学怎么会在这儿当搓澡工?史诗也故意发贱,问,是啊!许兄,这可不是泡妞的地方啊?你怎么上这儿来啦?该不是走错了地方吧?
许翰明经过一小段心理调整就恢复了正常,至少表面恢复了正常。他把毛巾“啪”地甩了个响,坦然自若地走了上来,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别问。我是来给你搓澡的,不是向你做汇报的。来吧!史爷,我伺候您。”
许翰明坦然了,史诗却不大自在了,指着他的朋友说,你先给他来吧。其实,人的面子就是一张纸,戳破了,豁出去了,也就无所谓了。许翰明把史诗的朋友整得挺舒服的,都是同龄人,又没什么过节,那朋友挺友好地问,哥们,你干一晚上能赚多少钱?许翰明说,没准。那朋友感慨说,如今都看开喽,工作不分贵贱,赚钱就行。我他妈的最近忒“背”,干什么都不上手,炒股炒成了股东,倒房产倒成了房东,泡妞泡成了老公。现在是走投无路啊!赶明个儿,我来跟你学搓澡得了。许翰明拍了拍他的又肥又软的光脊梁说,你不行,太“面”!许翰明给那人搓完了,就转向了史诗。他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史诗上下打量着,就像木匠在选料时得掂量掂量,这件活该从哪儿下手。
史诗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他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可还是骨瘦如柴,肋巴条一根一根的历历在目,就像集中在联合国救援营地里的阿富汗难民。这身板赤裸裸亮在情敌面前,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他难为情了,赤条条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说:“许兄,别价别价,我哪敢劳你的大驾啊,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许翰明亮着壮实的肌肉说:“怎么?你瞧不起我?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可是本行业的排头兵,搓澡工中的‘大哥大’啊。”
许翰明好像一点也没感到“掉价”,还挺自豪的。史诗就得意不起来了。他啥话也不说了,抓起一块澡巾,遮住那个部位,耗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史诗一出去,许翰明就瘫坐在了沙发上,脑子里面嗡嗡乱响。他脸上一阵冷一阵热,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说不清是病的,还是臊的。许翰明啊许翰明,你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呢?颜面无存!真是颜面无存啊!他想叫叫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勉强站了起来想回更衣室。经过前台,前台经理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说:“许师傅,我说的没错吧,这客可真够爽的了,你猜他俩给了你多少小费?200元哪!”说着就把钱递了过来,许翰明推开钱一声不响地走了。他再缺钱,这个钱,他不要!
许翰明抱着还没睡醒的多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好容易回到了家,进门就躺在了床上。这一放,多多醒了,吭哧吭哧地要“饭饭”!许翰明坚持爬起来,给多多热奶,端着奶,一阵眩晕,跌坐在沙发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内火攻心,许翰明趴下了。
人生病的时候往往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人在这种时候,容易变得多愁善感,甚至万念俱灰。许翰明整个人都灰了下来。他又一次感到了绝望,这回不同于多多住院时那种对物质生活的绝望,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绝望。他的生活一片灰色,除了对多多的责任,他什么也没有。他没有爱情,没有事业,没有地位,没有面子。除了对多多的义务,他什么也不能做,他不能高兴,不能生气,不能哭也不能笑,更不能生病。他没有自己,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是一架没有能源供应的机器,靠着始动力,机械地运作着,运动一中断,惯性的力量就借用不上了,而没有了惯性的力量,他就坚持不下去了。许翰明的路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他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看见史诗张开大嘴在狂笑着,笑得四肢发颤,浑身乱抖,那一根一根的肋巴条都错了位,他在笑他的下贱,笑他的落魄。他感到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朦朦胧胧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希望就这样迷糊过去,不必再担负生活的重任,不必再对任何人负责,也不必再为自己感到难堪。他死了,一个人死了,也就真正地回归到了自我,属于自己了。于是,他就死了,至少他感觉自己是死了,他开始享受自我了,那死一样凄凉的自我,毕竟是自我……
许翰明假死了不知多久,只感到口干舌燥,他用生命的本能呼唤着:水,给我水……突然感到一只暖暖的小手在推他,那是另一个生命对他的呼唤。他睁开眼睛,看见多多歪歪斜斜地端着一杯水,说:“爸,爸,水……”
许翰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似乎觉得这是阴曹地府的感觉,可那音像分明又有几分真切,许翰明从死亡的感觉中爬了回来。他撑起身子问:“多多,刚才是你在和爸爸说话吗?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多多晃动着手中的杯子,迟钝地但是很清晰地说:“爸,爸,喝,水!”
这真是多多?真是多多在说话?许翰明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他看清了,这真的是他的多多,真的是他的多多在说话。他完全清醒了,激动地一轱辘翻身坐了起来急切地说:“儿子啊,你再说一遍,快!再给爸爸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许翰明的眼睛湿润了,他把多多紧紧地抱进了怀里,仍然是相依为命,但感觉不同了,现在不光是多多在依附他,他也在依附他的多多了,多多会照顾爸爸,能给爸爸倒水喝了。他发自肺腑地声声呼唤着,儿子,儿子,爸爸的好儿子!好儿子……
幸福的泪水滴落在多多的小脸上。多多仰着小脸看着他,许翰明发现他的眼睛在说话,他读着多多的眼睛说,多多,你是在问爸爸为什么哭吗?多多点点头。许翰明说,爸爸是高兴啊!懂吗?多多又点了点头。许翰明说,你是在问爸爸为什么高兴吗?多多点点头。许翰明说,爸爸是在为多多高兴啊!多多,你能听懂爸爸的话吗?多多又点了点头。许翰明说,那你说出来,说出来啊!儿子,勇敢点,说出来……多多迟疑着说:“爸,爸,高兴,为多多……”
多多把许翰明所蒙受的一切耻辱,所经受的一切病痛都扫光了。
自从吴雅萱离开这个家庭,这是许翰明最最幸福的一天。工作的烦恼,家务的繁忙,使他觉得已经把吴雅萱忘记了,但这天夜里,他梦见了她的背影,当他试图去看清她的脸庞时,就醒了。于是他面前清晰地浮现出在朝明公司第一次领到薪水的那个夜晚,吴雅萱依偎在他怀里的微笑,他仍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用钱换来的笑,但那个笑真的很美,以至于让他铭心刻骨至死不忘。他爬了起来,翻出了影集,看着他们共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品味着回味着,看到那副“幸福家园”的题照,仿佛在“我们的皇宫”上空又飘起了吴雅萱的歌声: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祝愿在心中……他把“幸福家园”题照抽出来安置在墙上的镜框里。突然,一张纸页从影集中飘落出来,没有落款,但他看出那是吴雅萱的笔迹:
翰明:
爱情是一个银行,只有存蓄才能支取。只支取,不存蓄,是会干涸的。你把你能支取的情感已经支取光了,我们的爱河已经干涸了。我走了,天若有情,我们还会相会;天若无情,我们就各奔东西吧……
许翰明苦笑了,爱情是个银行,她是有条件的,有存蓄才有支取。可亲情是无条件的,她的支取无需存蓄,她的存蓄也无需回报,这是一种多么圣洁的感情啊!多多睡熟了,两只圆鼓鼓的小胳膊搭在被窝上,在睡梦中甜甜地叭嗒着小嘴,似乎在喊“爸爸,爸爸”。许翰明入神地看着多多,慢慢地,这种圣洁的感情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空间,世俗的荣辱像虚幻的影子渐渐离他而去。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介意什么了,身体上的劳累,精神上的耻辱,这一切的一切都难不倒他了!许翰明走出了心灵的困谷,是多多帮助他走出的困谷。多多把他的心净化了,升华了。他的心境在多多纯真无邪的面容前变得像《祈祷》的歌声一样平和舒缓宁静,他在心里说:雅萱,天亦有情,我们的“希望之钟”终于敲响了,你高兴吗?……
许翰明幸福地病了两天,多多像只小狗一样在许翰明身边依偎着,乖得不得了。许翰明没有力气起来做饭,多多就吃罐头,给什么吃什么,吃饱了就拱在许翰明身边睡觉,睡足了就起来给爸爸倒水喝,这是他最得意的事,他不停地重复这个学会了的动作,越做越熟练。许翰明为了鼓励他,多多每一次端来水,都一干而尽,当然就少不了上厕所,不断排泄体内的毒素与内火,病也就不治而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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