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渡海工具

  传统的渡海作战,有两条原则必须遵循:一,第一攻击波要具有突破防线并
向纵深发展的充裕力量, 对渡海工具要求甚高;二,建立稳固的滩头阵地。今天
对台作战,不上岛则另当别论,若上岛,依旧要循这两条原则。金门之败,恰败
在这两条上,尤其是渡海工具。

  ①先机制敌。蒋介石因为早下决心经营台湾,对船只问题有着深刻的认识。
1949年9月,他命令汤恩伯:敌军若来犯,必在每月满潮之时,务必要派海
空军在此之前不断搜索敌船,凡可通海口各内河之上游一百海哩内的大小船只,
必须彻底炸毁。台湾飞机不光炸福建,连浙江、江苏沿海都炸了,甚至炸了上海
造船厂。二十八军是采取把船沉在水底下的办法才保留了三百多条船的。国民黨
后来吹嘘:蒋介石的手谕对金门之战起了决定性作用,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我军
高级将领中对此清醒者唯粟裕一人。一前辈对我讲:十兵团攻金门前,粟将军焦
燥不安,在办公室里倒骑椅子,凝视军用地图,整整一日不动,后取口琴吹奏《
苏武牧羊》,曲颇凄凉。肖锋说粟裕对攻击金门有“三不打”指示:没有一次运
载六个团的船只不打;敌增援不打;要求山东沿海挑选六千名久经考验的船工支
援十兵团,船工不到不打。其中第一条和第三条都与渡海有关。今天,针对我对
台攻势,陈水扁叫嚣:与大陆决战于境外,决战于岛外。据了解,所谓“外岛战
略”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在战争逼近之前集中优势海空力量摧毁我渡海工具。
美国兰德公司曾向美军方提出一旦台海爆发战争时美军应采取的三个方案,其中
B 方案就是所谓“海峡战略”,即以中国的渡海能力和渡海部队为主要打击目标。
选择在中国部队在渡海过程中给予毁灭性打击。

  ②第一攻击波必须独立作战。第二梯队不能依赖第一梯队的船只返航接运,
必须自备船只。二十八军进攻金门第一梯队三个团九千余人,如岛上敌情不骤然
变化,取胜把握应当是有的。今天我对台作战,我认为第一梯队登岛人数必须在
三十万以上,与台军总兵力大体相当,否则不足以制敌。美军判断我军登陆台湾
需二十万人,这是建立在有第二梯队的基础上的。金门之战,二十八军曾有第二
梯队、第三梯队隔海待命。大军枕戈,眼巴巴地盼望第一梯队的船回来。肖锋把
一切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进攻前,他曾专门指派三名得力参谋负责督促船队返
航。肖锋与他们一一握手,反复叮咛:“你们别无其它任务,你们的任务就是组
织和督促船队返航,切记!切记!一定要迅速返航!”第一梯队于凌晨二时登陆,
正值最高潮,水深浪阔。为着减少伤亡,船只长驱抢滩,愈近愈好。不料部队登
陆后,恰好退潮。正拟返航,潮水已退到十米开外。船只统统搁浅。天亮后,国
民黨飞机和军舰赶来,对我船只又轰又炸。三百战船无一幸免。海峡这一边数万
大军目击战船大火熊熊燃烧,无计可施。海岛作战,有人无船不算兵。三天三夜,
无一人一船返回。当兵团最后撤消进攻命令后,在大陆的我军几万将士冲到海滩
上,放声大哭,声震海天。用各种兵器向天空射击,把天打出个窟窿。

  ③民船不可靠。民心不可用。五十年前对金门作战和今天对台湾作战,都是
在民情陌生地区用兵,我们面临两个敌人。当时,福建刚解放,百姓对我军恐惧。
船工俱怀二心。我在金门“古宁头大战纪念馆”看到二十八军一份被缴获的文件
上这样写道:“攻打金门,四大要领。船工退缩,严格督促。”粟裕要求山东派
船工南下,道理正在于此。二十八军登岛作战部队奋战至最后一滴血,全部损失,
却也把蒋军打得鬼哭狼嚎,高魁元战后曾愤愤地说:“山东尽老八路!”二十八
军是渤海军区老底子,主要战斗员均是山东人。福建船工多用重金买来。每船三
两黄金,每人三两黄金,再加鸦片。即便如此,那些船工要么藏匿不出,要么故
意捣蛋。战役最激烈时,兵团从厦门重金募得一艘火轮,拟增援金门,但船主竟
疯也似地把船开上沙滩搁浅。上了船的船工也怕死得要命。尽管给他们先吸了毒,
仍如鼠。接近金门海滩时,枪炮如煮,他们都吓得龟缩船底舱不敢出。许多船都
是由不谙水性的解放军驾驶,致使有失。我军上岛之后,金门老百姓毫不支持我
军,反与我为敌。我军在古宁头村与蒋军鏖战时,国民黨飞机来轰炸,村民们都
聚在附近山头看热闹。村史载:每当飞机投中目标,村民都大声欢呼。还有一村
民鼓掌道:“中国人打中国人,中国人杀中国人,实在太精彩了,比看电影还过
瘾。”他还说:“花一万块钱都看不到这种场面。”这个无耻的村民名叫李石,
纯种中国人。蒋军押解放军俘虏和伤员下战场,村民皆喊:“打!打!打!”古
宁头村史还载:战后掩埋解放军战士尸体,村民齐动手。有许多受伤很重的解放
军官兵,并未死亡,“一个个脑袋光秃秃的,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呻吟声此起彼
落。”村民们将他们全部活埋。“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约莫十六、七岁,被掩埋时
还一直猛摇手,看起来凄惨而可怖。他哀号着,乞求着不要埋他,最后仍被活埋。”
这段实录,令人落泪。

  我若攻台,台湾民众就是金门古宁头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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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轻敌

  当时敌我态势是: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第十兵团入闽,以排山倒海之势南推。
十兵团司令员叶飞,福建南安人,出生于菲律宾,衣锦还乡,闽人治闽,无限风
光。叶飞号称“小叶挺”,善战,多谋,常胜。解放战争以来,十兵团平山东,
扫淮海,跨长江,克福州,战无不胜。1949年10月17日解放厦门,金门
顿成一座孤岛。岛上守军为李良荣的二十二兵团,约两万人。十兵团十万大军隔
海虎视。优劣立见。这时候,最可怕的敌人出现了。这个敌人就是轻敌情绪。一
股有毒的气氛弥漫在十兵团上空。

  ①主帅轻敌。此乃兵家大忌。古今中外,将帅轻敌而丧师者,不可数。未战
而轻敌,胜负已定。这也算成败系于一人。叶飞知兵,本不至此,但他被节节胜
利冲昏了头脑。首先,他的心不在金门,而在台湾。他根本不把金门李良荣的两
万残兵放在眼角。他已把目光投向了海峡另一端。恐怕不仅他,整个三野,整个
解放军,都如此。当时风靡的看法是,不怕敌人守,就怕敌人走。十兵团的作战
原则是:尽量把敌人有生力量歼灭在大陆和沿海岛屿,不使其逃到台湾,为日后
解放台湾增加难度。十兵团曾有三个进攻方案:一、先金后厦;二、先厦后金;
三、金、厦并举。都是为着一个作战原则而制定:不放跑敌人。二十八军的作战
口号干脆就是:坚决打金门,渡海攻台湾。金门不要说无法与台湾比,就是与厦
门比也差得远:守金门的李良荣兵团不是蒋介石的嫡系,战斗力弱。守厦门的汤
恩伯集团是精锐之师,蒋军嫡系;金门没有永久性工事,厦门有永久性设防工事
要塞;金门是个小县,厦门是座大城。厦门被克,金门指日可下。在1949年
10月在泉州召开的兵团作战会议上,叶飞意气奋发地说了四个字:“此役必胜!”
一位老前辈曾对我说:叶飞在老虎洞宴请厦门地方领导,用筷子指菜盘,道:
“金门就是这盘中的一块肉,想什么时候夹就什么时候夹,跑不了。”大笑,傲
气溢于言表。十兵团入闽前,毛澤東曾发给华东野战军一个电报:“你们应当迅
速准备提早入闽,争取于六、七两个月内占领福州、泉州、漳州及其它要点,并
准备相机夺取厦门。”毛澤東没有提到金门。金、厦自古就是一个生活圈。“金
为泉郡之下臂,厦为漳郡之咽喉”。可见毛澤東眼中也有厦无金。恰恰是金门,
改变了历史,改变了大陆的形态。厦门解放后,叶飞任军管会主席。他曾在此做
地下工作,被捕,九死一生。尔今大军入城,万人空巷。十七年前他是厦门的穷
学生,十七年后他是此城的征服者。有一个细节许多历史学家都忽略了:叶飞一
进厦门,就把母亲从家乡接来。这反映出他认为已无大战。大敌当前,主帅先自
松懈。他对厦门的市政工作投入的精力远远超过对军事工作的关注。戎衣未解,
心已歇了。就要对金门发起攻击,他却命令兵团后勤部在10月底前筹措大米四
百万斤,柴草六百万斤,供应厦门市。同时,责成泉州、漳州两地全力支援厦门。
他任命了一系列地方干部,包括任命了一位金门县长。这位县长的任命直到今天
仍有效。叶飞甚至还有时间去大学做报告。行前,秘书特意提醒他:不要忘了带
钢笔,不少学生要求签名。他把攻打金门的任务交给二十八军。我一直认为,叶
飞选择二十八军打金门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理由一,在十兵团中,二十八军
善守不善攻,甚少攻坚任务,多是打阻击战;理由二,二十八军军长朱绍清在上
海治病,政委陈美藻治理福州,参谋长也不在位,军中只有副军长肖锋一人,既
当爹又当娘。做此决定仍然是出于叶飞的轻敌。叶飞对肖锋说:“看来大陆再也
不会有什么大仗打了,你们二十八军就扫个尾吧。”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叶飞说
:“进攻金门本来就是二十八军的任务,没什么改变了。我是充满信心的!”1
0月20日左右,二十八军向兵团呈报了攻打金门的作战计划,叶飞因处理地方
事务太忙,竟没有看一遍,惶论研究、修改,便批准。大战将起,因敌情不明,
特别是离开了广东潮、汕地区后在海上游弋的胡琏十二兵团动向不明,肖锋有些
犹豫。叶飞在电话中说:“只要上去两个营,你再掌握好二梯队,战斗胜利是有
希望的。”叶飞还交待:“有几个人打几个人的仗,不等待,不犹豫,向里猛插。”
轻敌至此,焉得不败?部队就是被这种轻敌送进虎口的。

  后来得知,不仅十兵团,就是华东野战军也被轻敌情绪笼罩。五十年代初期
我黨批判“高、饶反黨集团”时,陈毅曾讲过这样一段话:“进攻金门,全军覆
没,本是军事机密,我忍不住要讲出来。就在解放上海那年秋天,为了给解放台
湾打下基础,黨中央决定首先解决金门,这是台湾的门户。三野接受这伟大的任
务。可是当时我与饶漱石对如何解放金门,发生了歧见。饶漱石产生了轻敌思想,
认为我军一登陆,金门就会不战而降。派一、两个师进攻,金门问题就能解决…
…”

  ②全军轻敌。主帅的态度便是全军将士的睛雨表。叶飞如此,进攻金门的总
指挥员肖锋又好到哪里去了?十兵团老同志都讲:肖锋甚至比叶飞还轻敌。叶飞
主要是在战略上轻视敌人,肖锋则在战略上和战术上统统轻敌。首先让我们看看
这次进攻部队的编排:第一梯队的三个团隶属三个不同建制的师(主攻团二四四
团属八十二师、助攻团二五一团属八十四师、二五三团属八十五师)。很长一段
时间我始终不明白肖锋怎么排了个这么古怪的阵容,不象是啃骨头,倒象是喝稀
粥。后来二十八军一位老领导向我道出原委:肖锋也认为此战必胜,胜利后必有
缴获。他的指导思想是“照顾本位,最后抓一把”,希望各部队都能在最后的胜
利中分摊点实惠。事实也证明肖锋是准备庆功的。他在指挥所里摆了酒。第一梯
队登陆成功后,他曾连饮三大杯,豪情万丈地用报话机遥祝:“同志们奋勇前进!”
其次,准备工作不周密,训练不严。当时解放军全是旱鸭子,二十八军也不例外。
多数战士头一遭见大海。一团长竟说:“谁在海里放了这么多盐,那么咸!”在
这之前,十兵团是解放军全军唯一进行过岛屿作战的部队:北打平潭,南打厦门。
平潭上去四个连,蒋军即垮。厦门上去七个连,敌人也守不住。两岛小胜,致使
将士们认为海岛作战不过尔尔,并不看重那个状似哑铃的小岛。后来遭到败绩,
先怨潮汐,再怨船少,均是准备不周所致。何况船并不少。当时一位县委书记说
:“福建这么大,我看筹一千条船也能筹到。”一个船工在战后说:“什么没船?
我住的那湾子里就有一百多条哩。”不下苦功,功败垂成。最后,让我们看一看
进攻部队的作战方案。我在金门“古宁头大战纪念馆”里看到敌人缴获的二十八
军制定的“战法”:“火力压制,多点登陆,一处撕破,四面开花,隔绝阻塞,
各个击破。”霸气横溢,有我无敌。惟觉实少虚多,对困难未在意,对失败不顾
及,仿佛不是作战,是演习。在许多不同部队的作战命令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相
同的字句:“登陆就是胜利。”我主攻团的作战计划还有这样一则命令:“每人
携带熟给养三餐,准备苦战一天。”助攻团则准备“在金门县城吃中午饭”。五
十年后,傲气仍可触摸。纵是头脑最清醒的主攻团团长兼政委邢永生,曾在下海
前对师长钟贤文开玩笑说:“这一次我回不来了。你再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
你了。”其实他的清醒也不过比别人前进了十几米。他是决心用三天时间解决战
斗的。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说:“三天,只用三天,我一定回来!”船只那样缺乏,
第一波只够载运九千兵,可有些船上仍然装了不该装的东西,令我今天想起来还
觉得可耻。主攻团的几条船上都载着大量新印制的人民币,据说是准备用来庆功
时大把花销的,被国民黨军缴获时许多钞票连褶印都没有,整整装满好几箩筐。
另一个团的船上装了猪,也是庆功用品。更可笑的是,居然在有的船上还载着办
公桌椅,以便“新政权使用”。

  我军轻敌,包括轻视了蒋介石固守金门的决心。起初,蒋介石讲:“如果说
台湾是头颅,福建就是手足。”后来他把这个荣誉给了金门。厦门失守后,他曾
严令汤恩伯:“金门不能再失,必须就地督战,负责尽职,不能请辞易将。”金
门岛原来确无永久性工事,但由于受到蒋介石垂注,十月初,开始大规模建设。
材料不够,国民黨军拆了寺庙、祠堂,包括民房,甚至用坟墓墓碑做碉堡。十几
天之内,在古宁头到一点红之间宽达十公里的海岸线上,二百多个碉堡耸立起来。
后来这一线正是是解放军的突破点,碉堡给登陆部队带来了灾难。其实,稍有战
争常识的人都明白蒋介石弃厦守金的理由:其一,厦门是重要港口城市,人口二
十万。大陆解放后,厦门即成死城。其二,厦门离大陆近,金门离大陆远。厦门
被大陆三面包围,金门则靠外海,利于台湾支援。叶飞、肖锋饱战之士,就算忽
略了上述两条理由,而下面两个迹象也被忽略,就属不该了:我军进攻厦门时,
汤恩伯是在船上指挥的。而我军攻金门,汤恩伯则上了岛;我军攻厦,非但台湾
不增援,金门近在咫尺,也未派一兵一卒增援。叶飞和肖锋都被迷雾蒙住了双眼。

  今天,台军已非当年蒋军,台湾亦非金门。更何况天险横亘。台海作战将比
金门作战艰难万倍。不是台湾固守台湾,而是整个西方固守台湾。自我方备战以
来,一股在金门之战见过的、似曾相识的气味渐渐袭来。前年,有关部门论证台
湾可不可打,雄心万丈,壮语盈耳。有的讲:“打!朝发夕至!”有的讲:“台
湾军队不堪一击,我军稳操胜券。”有一张报纸更以唬人的大标题这样写道:
“我军的导弹可准确无误地打到李登辉的办公桌上。”去年,这个部门论证如何
打,我去参加,更见一团鼓噪。心浮得都飘到半空中去了。我出一题目:“现在
举头是卫星,低头是雷达,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福建运兵?”一人回答:“那
还不容易!你看见这几个七天的长假期了吗?全国那么多老百姓在列车上移动。
我们可选一个长假期,将军队士兵换上老百姓的服装,坐火车入闽。神不知,鬼
不晓!”我报以苦笑。主办单位让我最后发言,我只讲了一句:“最大的敌人是
自己。”

[ 本帖最后由 woshipianzi 于 2007-9-13 20: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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