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奎突然插嘴:爹爹,你不恨吗?我恨,我做梦都想将那个害了咱们全家的人碎尸万段。如果不是他,我会受那么多苦吗?遭人鞭笞,做牛做马,活得连猪狗都不如。爹,这是好机会,你要把握住,是我们的天下,终归是我们的,连曾祖和老天都在帮你。
  朱允炆奇怪地看着儿子。他小小年纪,受那么多苦,内心都是一片黑暗吧。但是黑暗岂不是他赋予的,他现在能给他什么补偿呢?难道不就是夺回属于他其实是属于他儿子的位子。但是,这又有什么好么?文奎没在颠峰站过,他只知道权力的光焰,不知后面的阴暗、龌龊,他难道不该以自己的经验为他的未来筹谋么?但是,未来终归是属于他的,他现在何尝会听得进自己的忠告。奔波了这么长时间,他累了,而他的儿子却还有愤怒和意气,应该怎么办?
  朱允炆又看向幼蕾。这个女人是他生命的意义,他宁可牺牲所有而换得她的爱。他缓缓道:小兄弟,你怎样看?
  幼蕾沉吟了一下,道:你愿意复位,那也很正当,就看你内心想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为仇恨所燃烧,以熊熊烈焰的姿势点燃一生,将自己的苦难再受之于人,也是一种选择。但是然后呢?你的快乐只在于复仇的瞬间。或许,如果你愿意接受众人的匍匐与景仰,你在别人的目光中会获得陶醉,但是这一切又是什么?人们匍匐在你脚下,只是因为你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并不是敬爱。人生短促,怎样过都是一生,而富贵名利终成烟云。
  朱允炆道:小兄弟,名利、权势都是身外之物,我并不稀罕。我曾经也有过一切,但转瞬消失。他们是虚幻的,未必能给予我力量。我觉得唯有感情才是人世最可贵的。我也早已厌倦了杀来打去、血流成河。但是,我的随从一个个为我陪上性命,我怎能不为他们复仇?
  幼蕾道:他们是为维护内心的信念。你的复仇,于死去的人终究没有实际意义。而且还会搭上更多的性命。但是,大哥,其实我也很乱,我经历过赵大哥、英凤姐姐还有其他很多人的死,我恨官兵,但是,他们不也是无辜的吗?他们也只是遵照上面的意见做事。我只希望战争越来越少,无辜的人不要再死去。但是,大哥,我不想你受我影响,我终究无法体验你的心情。你已经找到你要的,你离你的目标也只差行动了。你自己决定吧。
  文奎冷冷道:不错。爹,你已找到你要的,你离你的目标只差行动了。不用再迟疑。你如不愿意,就交给我。我愿意。
  朱允炆吃了一惊,不回答他,转身问幼蕾:郭大人和吕大人呢?
  幼蕾回:云大人原是要下崖救你,但崖太高,他们正在编绳索。
  朱允炆道:好,我们去找他们。文奎,刚才我所说的,你先不要露出风声。因为我,还要好好想想。

  5。各怀异心
  朱允炆与郭、云见面。告之,程大人在救他后意外死亡。郭绍军问:什么意外。朱允炆道:红崖,我发现了红崖,里面有机关,程大人大家为救我死了。郭绍军问:那,没发现什么吗?朱允炆沉默。文奎突道:我爹不愿说你等就不用问。你们还懂不懂礼节?
  朱允炆呵斥文奎,向郭、云道歉,说:原谅我不能实说。因为的确有些隐衷。
  郭、云两人更加狐疑,被文奎勾起的怒意压在肚子里。云兴华道:我们此刻去哪里?朱允炆道:收拾旧部去云南。平定侯沐晟是太祖任命辅佐我的,他只是诈降,我曾经去他那里躲过一阵,去那边再议事吧。
  当晚,大家在山下找了户人家休憩。晚上,朱允炆心情愁闷,睡不着觉,遂出了院子。待到室外,发现幼蕾倚在树上,怔怔看月。朱允炆走过去,道:小兄弟,还未睡吗?幼蕾淡淡笑了笑,缥缈的月色下,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幼蕾道:我正想跟大哥说。
  朱允炆奇怪,道:你想说什么?
  幼蕾慢慢道:我要走了。明日你们上路,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朱允炆心一窒。良久道:我,没有听错吗?小兄弟,你说要走。
  幼蕾点头。
  朱允炆急切道:你,不是说过要与我永远在一起吗?你后悔了吗?
  幼蕾脸上浮出一抹无奈的笑,道:我累了。我不想再打杀。
  朱允炆接过,道:我可以不再打杀。我会放弃一切。
  幼蕾摇头,道:为什么要为我牺牲这么多?
  朱允炆道:不是牺牲,是我也不愿做。沉默了会,道:我会尊重文奎的意见,他要愿意承担这一切,我便交给他。
  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幼蕾道。
  朱允炆苦笑道:你以为他的想法会跟我们一样么?
  幼蕾说不出话。
  朱允炆道:其实,我知道,你的心里永远会有一个影子,有时候淡有时候深,我不在乎,你要愿意,可以一辈子将我看做大哥,我不会强求你什么,只是因为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我希望能够跟在你身边,也愿意代替他给你一份关爱。
  你为什么要代替他?幼蕾激愤道。
  朱允炆黯然,原来自己连代替都不可以。
  幼蕾又轻轻道:大哥,你何必如此轻贱。大哥就比不上他么?依我看,你比他好很多。
  朱允炆一喜,道:小兄弟,你接受我了。
  幼蕾却没有立即回答。仰首看着月,脸上满是阴翳。
  朱允炆道:小兄弟,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不能跟大哥讲么?
  幼蕾沉默,良久,垂下头,道:大哥,我已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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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看那崖壁,光洁平坦,红色若血,朱允炆忽然有种想写什么的冲动。看崖下有块石台,高约十尺,遂跳到石台上,咬破手指,看血滴沥出来,飞身跃上,以手指在壁上点画,如是者十来次,朱允炆完成了自己的书写。朱允炆看着壁上字字如血,眼泪涌流出来。他将靖难真相、被迫逊位以及朱棣残暴诛杀大臣及自己颠沛流离的历史写出,为防止别人知道他的行踪,用了汉字别裁的方式。自此之后,便给历史留下了一份难以破解的天书。
  洞内突然传来程济惨厉的叫声。朱允炆慌忙奔进去,只见洞内有块墙壁侧转,里面似别有洞天,而程济匍匐在墙下,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镞。朱允炆冲上去抱起他,程济气息微弱,面如金纸,他勉强张嘴说道:皇上,我,不能陪你了……头一撇,便断了气。朱允炆放声痛哭。
  之后,他将程济葬于洞门口的桃树林中。重新回到山洞,他要探测那夺了程济性命的到底是什么。
  在翻转的侧门边沿有一个凸起,是打开内门的机关,但是在打开的同时,门顶会放下箭来,程济没有留神,就活生生射死了。朱允炆自那侧门进去,发现里头另有大室,地面干燥,通风良好,更让人惊讶的是,室内放着成摞成摞的箱笼,但木质有所腐烂,迸露的缝隙出射出璀璨光芒,朱允炆趋前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手刚碰到,木头自然散落,同时一堆金子滚落出来。朱允炆又解了几个箱笼,无一例外都是成摞的金银。太祖为什么在此埋下数不尽的钱财?朱允炆虽贵为天子,但也未见过如词多的金银。他又向内壁行去,同时也注意到墙壁上跟刚才一样的凸起。他知道会有机关,就拿了块金子,离得远远的,朝那凸起扔去,又是几十枝箭嗖嗖射到地上,同时呀的一声,又有石壁侧转。朱允炆走进那扇门时不由深吸一口气,手无意识地挡住眼睛,因为室内如白昼一般,耀人眼目。眼睛适应后,他看到满墙凹陷处均搁置了如鸡蛋般大小的夜明珠,地正中又有一个斗大的夜名珠,旁边又围了些连朱允炆也叫不全名字的奇珍异宝。他所能认得的就是猫儿眼、祖母绿、翡翠、玉玦之类,忽看到一手镯晶莹通透,甚是美丽,想起幼蕾,顺手携了置入怀中。而后又以刚才的方式打开下一个密室,刚步入不由吓了一跳。里面一圈全是骷髅,而中间则都是兵器,因通风好,兵器没有生锈,无一例外闪着寒光。朱允炆大了胆子跳过骷髅,顺手拿起一把戟,杆上赫然刻有洪武十六年造的字样。朱允炆暗想:太祖怎的又藏了一批兵器?难道真料到我有今日之难而遗留给我重新起事么?可他既然能预料我有此难,何必当初要我登上那个位子。悲从中来,又看那些骷髅,很有可能就是工匠,将此地建好后,自然不容他们泄露,就将他们集体杀害。朱允炆将那些骷髅一一逡巡过去,忽地在一人胸腔发现一块铁牌。朱允炆拾起,发现是一封诏书。上书大意为:凡进入此洞的我之子孙,我为你们修葺此洞的原因是为防不时之虞,保我大明王朝万年永固。日后若有外族入侵,或贼寇暴乱,你们可用这里的金银武器招兵买马,以复兴我大明江山,只有拥有玉佩的嫡系王位继承人才配知道这个秘密。铁牌背面太祖尚详细地刻画出复国路线图,由此洞密道出去,沿一偏僻山路,可到云南,占据云南后,又可取得缅甸、交趾的支持,一步步光复大业。
  朱允炆素知太祖是个细心缜密的人,他的《太祖实录》尚且修订得那么严苛细致,自然会想到如何应对王朝更迭。朱允炆心道:如今天助我发现宝藏的秘密,我是不是应据此招兵买马复位呢。答案是肯定的,那些千里追随他的部下,就是盼着他起事复仇,洗刷燕王夺嫡的耻辱。然而他的心情却反而更加沉重,拥有了这些宝藏,他的战斗是否一定顺利,他并没有把握。即便成功将朱棣诛杀,他的子孙亦会向他如今这样复仇,位子只有一个,而这象征权力的颠峰却太多人想觊觎,他活着的意义便似乎在于战战兢兢保卫这个位子。又有何意义?多年前立为太孙的阴影重又盘旋在心间。
  他其实早就明白自己并不想要这位子。只是无法辜负。辜负现在追随和已经死去的臣子、辜负被自己牵累的儿子。
  然而,通往宝座的道路还需要留下很多无辜的血,他们的血他就要辜负么?
  做大事是必须有牺牲的,是不能仁柔的,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他天生不是那类人。
  所以,他依然犹豫。
  回想八年来的逃亡生涯,的确被朱棣追杀得很苦,但是他也看到朱棣整治下的国家,兴修水利,恢复农产,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他知道四叔的雄才伟略,他是最像太祖的人,由他来统治这个国家,未尝会输于自己。难道自己想再次陷百姓于战争的灾难中吗,即便他有最正当的理由。
  朱允炆心乱如麻。他决计先出去,跟众人商量后再决定。
  朱允炆关了密室门,按着铁牌指示从密道出去,密道的出口在晒甲山东侧,出口处是一个水口,前面有瀑布悬挂,掩饰得非常出色。朱允炆借助山壁的树木爬到坡上。其时天已大亮,晒甲山林木阴湿,荆棘丛生,不大好走。朱允炆辨认了方位,向西走,他想如果他们要救自己的话必定会到西岸。果不出所料,略走几步,就隐隐听到幼蕾和文奎呼喊他的声音,文奎终于叫他爹。让他心头喜滋滋的。他连忙飞跃前去,同时回道:我在这里。
  顺着声音,朱允炆看到幼蕾和文奎。文奎见了父亲好端端活着,大喜过望,扑入父亲怀中,叫道:爹,你真的没事?爹,我对不起你。朱允炆摸了他的头,道:傻孩子,爹没事,爹以后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旁边幼蕾见他们父子和好,也感欣慰,过一会问:程大人也追随你跳入河谷,他呢?朱允炆脸色沉重,道:他,他遇难了。将经过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包括发现宝藏。幼蕾听了默然良久,也感到很沉重。为他,他似乎别无选择。过一阵子,问:你打算怎么办?朱允炆道:我心里也很乱。不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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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诚实道:好。压低声音,道:姐姐,我没想到你跟爹这样好。你那个孩子是不是爹的?
  幼蕾又一愣,心里又泛起点点疼痛,勉强道:不是。
  文奎道:那姐姐,是不是会嫁给爹?
  幼蕾道:我,不知道。也许,不会。
  文奎似乎挺开心,又奇道:为什么?你们那样,好。爹对娘都没有这样。
  幼蕾苦笑道:你知道我,怀过别人的孩子。
  文奎沉吟,道:暂不说这个。爹的部下就这么多人么?
  幼蕾道:昨天你爹跟我说,朝廷围剿的很急,大部队被冲散了,形势很不利。你爹现在正准备寻找太祖留的东西。
  什么东西?文奎好奇,我都不知道。
  你们说什么?朱允炆突然过来了。文奎又不自在。幼蕾趁机道:大哥,你把你的行程安排告诉文奎吧。
  朱允炆便跟他讲初步的打算:破开画轴的秘密,而后相机行事。文奎听得仔细,又问画轴的来龙去脉,朱允炆也很详细地解说。
  末了,文奎清冷道:你一开始就想复位么?
  朱允炆看儿子尖利的目光,微皱眉,但诚实道:一开始想过,后来动摇了,现在其实也犹豫不决。
  为什么?
  朱允炆苦笑道:我尝过颠峰的滋味,觉得没有意思。我也不大适合。
  你想过我们吗?我和弟弟,原先皇孙贵胄,现在沦落得猪狗不如。但是因为你,你的软弱,现在你就用一句没有意思来敷衍搪塞我吗?想过我的前程么?文奎眼中的锋芒更寒厉、更逼人。朱允炆闪了一下,默默说不出话。
  人生真的不是自己的。

  3。无意发现
  走了一天,到黄昏的时候,大家看到了绵延雄峙的关岭。众人心下一喜,知道目标越来越近了。程济想找个人问问晒甲山是何方位,无奈荒山野岭没半点人踪。众人只得沿着古驿道向上攀援。因四围杂木丛生,野虫出没,众人走得很慢。
  到坡顶时,月亮升起来了。山谷如浸在牛乳中,有如梦如幻的效果,众人立于顶峰,俯瞰逶迤十几里的河谷,遥见滴水瀑布层层迭落,不禁为造化的力量感慨万千。
  忽然,听得啊一声,幽静的氛围被打碎,众人回头,看到文奎一脚踩空,竟要直直坠入峡谷。站在他身旁的朱允炆迅速扑过去,拉住了他一只手,他的人也倒着向下,脚缠绕住树干,情形也非非常危险。众人连忙过来帮忙,拉住朱允炆的腿。一点点将文奎往上拉。朱允炆死命拉住文奎,但时间一长,只觉文奎抓他的手劲在消失,他慌忙喊道:文奎,要坚持住,爹一定会救你上来。文奎的手有了些许反应。
  慢慢地,在众人帮助下,文奎的人上来了,然快要上岸的时候,文奎的手忽然一松,朱允炆不顾一切地往下扑,抓住了文奎的脚,用了全身的劲将文奎往岸上扔,而自己却因反作用力,下坠得更快。众人只眼睁睁地看着朱允炆坠落河谷。文奎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爹。众人心里也一片惊惶。然只片刻,情形又发生变化,程济突然随之跳入河谷。大家呆住,迷茫一阵,幼蕾道:我们快下去救人,下面是河水,不一定会有事。四人遂拔足往山下奔。
  朱允炆坠下河谷后,迅速沉到河底,因不懂水性,挣扎一阵后,就迷糊起来。
  醒来时,发现在浅滩上,旁边是程济。程济喜极而泣,道:皇上,你醒了。朱允炆一把抓了他的手道:程大人,你救了我,你,是从崖上跳下来的。程济道:皇上,没什么,你要走了,我们也没活的意义了。皇上,你好歇了么?咱们得找路出去。朱允炆在程济的搀扶下站起来,看四面环山,中间河谷,唯一的方法就是从所在的山崖攀登上去,然而山崖壁立千尺,如刀削一般。要上去谈何容易。两人走近了些,这时,月亮从云中出来,柔辉斜斜地倾洒在崖上,程济突然道:皇上,你看,那颜色……朱允炆定睛一看,是红色。连忙掏出图纸,图纸却已经湿成泥浆。朱允炆不改兴奋,因图早已印到他脑中。他说:不错,就是这里,我记得,崖是红色,山下有条河流,浅滩上的沙也是红色的。遂抓了一把,确实是锗色的。
  是的,是的,就是这里,朱允炆一时手舞足蹈。若非不幸摔下来,怎能发现这快地方。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遂急切道:我们过去看看。两人朝崖壁走去,崖前密密地植满果树,桃、杏、李等,远看如一片红云,树下还长了些韭、薤类蔬菜,葱绿肥油,往树中走一阵,便看到有一个拱形的洞门,洞口有石人石马各一,大家心里都略略感到一种神秘。朱允炆想到谜底就要揭晓,心里有一阵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加紧了脚步。程济却拉住了他,道:皇上不可着急,也许里面会有机关,待臣下走在前面。朱允炆心里有股暖意,虽然有很多臣子叛变了他,亦有许多臣子如程济那样不惜性命誓死追随。他拉了程济的手,道:我们一同进入。程济要推辞,但朱允炆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两人并肩钻入洞中,展现在眼前的洞穴宽广,纵深约有十丈,中间有桌椅,程济走近,用手摸了一下,桌椅瞬间倒塌,原来经时间侵袭,早已成为朽木。朱允炆道:没什么奇怪呀,我看很像一个隐居的场所。难道太祖预料到我有此难,让我在此隐居避难。程济道:皇上莫急,我们再仔细找找。
  程济沿着墙壁边敲边听。朱允炆反倒出了洞口。他对太祖遗留什么东西并不特别有兴趣,而这一块地方,他却很喜欢。以后,如携了小兄弟、文奎在此与世无争地生活,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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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公,云兴华叫他,看看谁来了。郭、云闪到一边,让朱允炆直面幼蕾和文奎。
  朱允炆眼眶突然潮湿,当他看到幼蕾浅笑吟吟站在他面前。一切不是梦。他的脸突然有些微的颤抖,片刻后,他飞奔上去,一把将幼蕾置入怀中,这么长时间相思的痛苦和失去的酸楚迅速化为乌有。他紧紧拥着她,从没发现有哪一刻这样刻骨铭心。
  幼蕾感受到朱允炆的灼热与颤栗,心情也微微跳荡起来,她静静地伏在他的怀中,感到自己所有的苦难都得到了慰藉,不禁轻轻唤出声:大哥——
  过一会,她感到文奎在背后扯她的衣服,便挣扎开来,对朱允炆浅笑道:大哥,你看谁来了。你一定会欢喜。
  此时,朱允炆才意识到幼蕾是与一个少年同来的,便看过去。少年抬头直视他,眸子里交织着憎恨、幽怨、爱恋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那眼光有些刺痛他,像刀刃上的锋芒。尖锐、执拗、伤人。朱允炆闭了一下,但缠绕不去,他觉得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但是——
  幼蕾推了少年一把,道:文奎,快叫——
  文奎!
  一个从幽暗的记忆中闪出的名字。朱允炆脑子轰的一声,片刻后,他扑向他,颤声道:文奎,真是你么?便要将他抱入怀中,文奎却躲闪开了,仍旧清冷地看他。朱允炆大为尴尬,道:文奎,让爹好好看看你,爹一直想你。文奎哼一声,道:别假惺惺了,你要真想我,当初就不会把我们抛掉。朱允炆神情更加尴尬,讷讷道:听我说,文奎,当初是没有办法……文奎截掉话,冷冷道:不用再解释。我不会认你,若不是为了,为了姑姑,我才不要见你。
  幼蕾在旁边很着急,拉了文奎的手道:文奎,你怎能这样对你爹说话?
  文奎转过去看她,眸子跳了一下,有一丝愤激,道:为什么不能?你心疼了么?
  幼蕾有些莫名其妙。
  朱允炆解围道:是我不对。敌兵可能会找过来,我们还是先躲一躲吧。
  众人继续往山里走,找了处山洞暂且歇下。
  幼蕾抱了些干柴、铺上衣服令文奎睡。文奎也不理她,默默躺下去,背朝着她。
  幼蕾也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他了。默默坐了一阵,站起。
  朱允炆正在外面,端坐在石块上。也不知想些什么。幼蕾到他身后,说:你不要担心。文奎会接受你的。
  坐。朱允炆道。
  幼蕾犹豫一阵,坐到他身边。朱允炆回过身,凝神看她。眼睛里尽是柔情。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瘦?你的脸色很不好。这些日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往昔如光斑一样在她心间弥散开来,幼蕾觉得刺痛。不禁取下他的手,看着远处,沉默。她怎样说?她什么也说不出。
  他缓缓叹口气,道:你必受了不少苦,以后我会加倍疼你,我也不会再让你受苦。
  她克制住内心的虚弱。依然沉默。内心却翻江倒海,她曾想与他不离不弃,携手到老,现在却被什么东西阻隔住了。她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享受他的爱。
  他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道:小兄弟,你怎么了?便掰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他。
  她垂首。眼光盈盈。
  他说:其实,我很担心你。我担心你跟了他去了。但是我亦知道,只要你自己觉得是对的,觉得可以快乐,无论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你回来了,你能明白我一瞬的感觉么?我的生命突然被点燃了,你走后的日子像死灭的灯,现在亮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珍惜。无论你遭受什么,无论你接不接受我,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允许我在你身边,能够看到你,分解你的忧愁,当然我愿意能够带给你哪怕一点点的快乐。
  大哥——幼蕾心里的泪终于出来。
  朱允炆揽她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说:过去的已经过去,未知的还未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想象美好的明天。
  幼蕾回到洞中,给文奎盖了下衣服,忽然发现他并没有睡。他张着眼睛,却没有看她。
  第二日,大家吃了些东西,朝关岭行去。
  文奎依然对谁都不理。朱允炆屡次走到他身边,想与他说话,但他还未等他将话说完,就疾步走掉。幼蕾有些不忍,到文奎身边,道:你看上去很陌生。
  他撇她一眼,不说话。
  幼蕾道:你是不是也不愿搭理我。
  文奎道:是的。
  幼蕾气得说不出话,不自禁放慢脚步。想:他究竟怎么了?把自己封闭得紧紧的,甚至拒绝她的拜访,究竟是为什么?好歹,得问出来啊。便想他发小孩脾气,无论如何先道歉,再哄哄他吧。
  看看自己,倒是落在后头了,便加快脚步。
  他却似乎再等她。到一处陡坡,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很爽快地交给他。惊异道:你不生我气了?又说:当然,干吗要生我气,我没惹你,但似乎好像我惹你似的。先道个歉,为任何我还不知道的闪失。
  他说:你不知道,道什么歉。
  幼蕾道:你说说么?我的救命恩人,兼我的好朋友。
  他忽然渗出一丝笑意,像秋日的暖阳。幼蕾道:哦,你还会笑啊。这几日,那脸都跟冻住似的。
  他说:姐姐,我想叫你姐姐,爹不在的时候,我叫你姐姐好么?我觉得只有叫你姐姐,才似乎隔得近些,否则,好像,好像你只是爹的。
  幼蕾一愣,道:什么话?不过,你乐意叫我姐姐,也可以,不要让别人听到,否则乱了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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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称是,朱允炆便也同意。
  几日后,四人到了黄果树瀑布,仰头见那瀑布,只见捣珠崩玉,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气势雄厉。朱允炆等深深叹服。此时腹中饥饿,便找了个村庄,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是苗人。苗人生性好客,将四人请进,唤了妻女给大家端了腊肉等美味上来,众人连忙道谢。程济因会说些苗语,便同户主攀谈。户主告诉他,最近安顺府派兵下了各个村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总之现在村民都不敢外出。程济翻译给大家听了,众人心里不由一凛。户主又问,众人因何到此地。程济遂道:是找一人。你有没有听说过红崖?户主道:怎么没,关岭境内晒甲山就有一处红崖,只是四面环山,中间是水,无人能近前。程济一喜,告诉大家,众人都称得来全不费工夫。
  因天气向晚,众人便在苗家借宿。
  半夜三更,为嘈杂声惊扰,大家披衣而起,只见窗外火光冲天,官兵正挨家挨户搜人。户主道:真倒霉,这几日夜夜如此。程济急道:有人被抓走吗?户主道:怎的没有,忽又惊道:你们是外地人,更容易生疑呀,要不要躲起来。众人相觑点头。家里却没有什么地方隐藏,程济道:不如出去吧。推了门,忽看到前面窜出两条身影,而后面一队官兵正紧紧追逐。
  朱允炆吩咐郭绍军和云兴华过去探察情况,他和程济则在附近山头躲起,等官兵走后再行汇合。
  郭绍军和云兴华掩过去,看官兵将一女子和一少年团团围住。女子使剑的时候,云兴华不由惊呼:不是傅姑娘吗?
  郭绍军借了火光细看,道:看不清呀,还有那少年是谁?不像云方啊。
  云兴华道:事不宜迟,先救人再说。
  郭绍军迟疑道:可这样就把咱的身份暴露了,以后,还怎么去探红崖啊。
  云兴华也不同他言语,掏出火镞,连连发射过去。官兵有人被烧着,哇哇叫起来,阵型溃散,女子便拉了少年从缺口跑出。云兴华边跑边射,将官兵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官兵果然弃了女子和少年转而冲他奔来。
  那女子正是幼蕾。他们花了好几个月,一路辗转至此。幼蕾将文奎拉至路旁树边,道:你在此等候,我去那边帮忙。文奎拉她的手,道:姐姐千万小心。幼蕾笑一笑,转身过去。
  郭绍军终于看清是幼蕾,也拔了长缨枪,冲进阵容。
  幼蕾挥剑至郭绍军和云兴华面前,惊呼道:郭大人、云大人,是你们!
  云兴华也很高兴,但毕竟强敌在前,来不及叙旧,众人戮力杀敌。敌兵战斗力不强,很快便倒下一批,这时,云兴华拿出烟雾弹,道:敌兵是杀不完的,我们跑吧,一二三——
  烟雾弥散,趁此,三人逃脱。幼蕾忽道:文奎!云兴华等知道叫的是那少年,便一同返回去找。树下却无一个人影。幼蕾急道:怎么跑了?大人,你们一定要找到他,他是朱大哥的儿子文奎啊。郭、云等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便分散寻找。
  幼蕾猜测,他应该不会跑多远,可能是刚才的烟雾把他弄迷糊了,又陷入了敌军的包围。便边叫着他的名字边向刚才的地方行去。
  姐姐!文奎叫她。声音惶急。幼蕾抬头,心不禁扑扑跳出来。他已被人抓获,刀就架在脖子上,只差一秒便要身首异处。
  飞身格刀已来不及,幼蕾只好道:放下他,我跟他交换!
  官兵似乎也想以此诱捕多人,并不急于杀他。道:把剑放了。
  幼蕾慢慢放下剑。这时,横着跃出两个人,要把她执了。
  幼蕾跳开一步,道:你们先把他放了。
  抓着文奎的兵士忽然用了一些力,刀破开了表皮,文奎啊地叫了出来。那兵士笑道:现在轮得到你讨价还价吗?
  笑声突然凝固,那兵士直挺挺倒了下去。幼蕾一怔,连忙拾起剑,向文奎冲去。文奎举着匕首。眼里有一抹冷傲的笑。他的右手一直揣着匕首,他也一直在等待机会,趁刚才那兵士松懈的当儿,冷不妨就刺去。
  幼蕾抚了下他脖中的血,知道无大碍。就拉了他,面对敌兵。
  很快,云兴华和郭绍军也赶过来了。几人合力,很快突围。
  奔跑到山中,众人停下。郭绍军和云兴华对了文奎跪下。文奎冷冷道:你们干什么下跪,我什么都不是。我也不想见我爹。幼蕾在旁道:文奎,不是都说好了吗?不能这样无礼。又对郭、云二人道:大人,你们不要拘于礼节了,赶快去找大哥吧。
  文奎却兀自站在原地,不愿动弹。幼蕾到他身边,用布揩净他脖颈中的血,又上了些药。轻轻道:还疼吗?
  文奎摇头。
  幼蕾摸他的头,道:听话,好么?你答应姐姐的,哦,从现在开始,你要叫我姑姑。你爹就在前面,待会你要对他好一些。
  文奎瞅幼蕾一眼,眼内的冰霜慢慢消融,便慢慢跟上。

  朱允炆远远看着官兵偃旗息鼓,对程济道:我们过去找找他们。刚行几步,便看到山道上有几人,正拾级而上。
  程济咦了一声,道:奇怪,郭大人和云大人后边怎么多了一女子和一少年。
  朱允炆心一颤,翘首仰望,却依旧看不清,只朦胧见郭、云身后有两个较小的影子。
  会是小兄弟么?朱允炆一颗心激荡开来,再也忍受不住,拔脚飞奔过去。
  走到他们身前十米,他猛然刹住了脚,因为他感受到了幼蕾的气息。真的是小兄弟,她真的回到他身边了。突兀的狂喜与不敢置信的迟疑同时窜上心间,让他有一种无法消化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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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进来的时候,她已有几分醉意。
  她叫他皇上,眼波尽是柔情。他说你因何醉酒。她说:我愿意。又道:皇上过来陪我。朱棣坐下,她便将头靠在朱棣肩上,软软地说:你爱我么?朱棣有些惊讶,道:因何问这个。江蓝撒娇道:我只想知道。朱棣看江蓝,脸色酡红,有一抹娇羞流动,又有绵绵的风情。跟以往的不假辞色根本不一样。他心里也不禁一动,想,辛苦没有白费,她还是爱上了他。遂道:自然。江蓝倒了酒给朱棣,朱棣一饮而尽。江蓝道:皇上,我心里很苦。
  朱棣疑道:哦?
  江蓝道:我是不是很贱?
  朱棣皱眉,江蓝道:我事二夫,我没有廉耻,我没有自尊,我没有教养。
  朱棣道,什么仁义道德,你尽可抛在耳后,天下是我的,标准是我订的。我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你何必负疚,没人敢说你。而且你介意这个做什么,除非你还对他有感情。
  江蓝苦笑:我不知道。我只是越来越犹豫,越来越软弱,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皇上,我好像是分裂的。我的理智和情感在撕扯我,我好想有个了断。
  不许胡说。朱棣捂住了她的嘴。
  江蓝的手水蛇一样箍住了朱棣的肩膀,她破天荒地主动吻了他,朱棣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江蓝的眼睛是水一样的温柔,身子是水一样的酥软,朱棣抱了她,到床上。
  一番缱绻缠绵。
  朱棣有不祥的预感。
  披衣起身。要走。看到桌上的樱桃,红艳艳的,别有清香。江蓝道:我用东陵山上的草叶浸的,皇上尝一口吗?
  朱棣捏了一个。江蓝看他一眼,自己也取了一个放入嘴中,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吃樱桃,只是吃不到。
  朱棣亦要放入嘴中,这时,太监突然奏事,说:锦衣卫指挥叶大人派人面圣。朱棣瞳孔放大,知道是朱允炆的事,匆匆走出,手里尚捏了樱桃。走一半,看到手中的樱桃,说:赏了你吧?太监谢过,放入嘴中,亦相跟着去了正殿。
  江蓝看了朱棣出门,一抹笑挂在了嘴边。她知道朱棣不会再吞服毒药,她终究未能毒死他,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清澈安宁。她知道自己很快要解脱。会慢慢地升腾,而后消弭,她不信佛,她对死没有任何观念,而她终于要触及它了,她微微地竟有些心动。然而不着急,她躺到床上,从这一刻起,她只要快乐……
  朱允炆在东门吹箫,她在梨花后头看,她只是吹皱一池春水的女孩,她溜进东宫,扑倒在允炆的胸中,她的心扑扑的跳着,那是爱情么?忽然她又看到朱棣,策马俯视茫茫大漠,天下尽在囊中。那是崇拜吗?他在她耳边说:我要你的心。我要向你证明,我会比他更好。我才是皇帝,那个座位本就属于我。你不相信么?
  我相信了,皇上。但是我知道我不属于你……
  锦衣卫递给朱棣密信。他展开的时候,又猛地生了不祥的感觉。柔情无限的江妃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在给予,那鲜亮的衣服红的似血,他突然不耐,转头,忽看到太监抚了头,眼神迷茫。朱棣忽地跑起来,跑到江妃的寝宫。锦帐后头的人已经七窍生血。
  朱棣忽然被一种绝望击倒。她还是未爱他。她屈辱地活着只是要他死。忽然他大怒,开始摔屋里的东西,乒乒乓乓,怎样发泄也消除不了他的怒意。只要一个疏忽,他便会着了她的道。他唤人,将她拖出去,碎尸万断。侍卫遵命,刚要上去,他突不忍,道:你们下去。他看着她,她的脸上隐约还有笑意,她最后一刻停留在什么时候?他真的在她心中没有一席地位吗?
  几日后,江妃入殓,葬于豳汾东陵山。备极哀荣。而樱桃案的其他相关者全部入狱。
  朱棣的愤怒需要发泄,出了如此重大事件必然要用血来刷洗,这次他共斩杀宫女及侍从300多人。禇士弘受到牵连,入了锦衣卫的诏狱。
  而与此同时,他加强了对朱允炆的围剿。因上次他所收到的密报证实朱允炆活在人间,并且锦衣卫已活捉了溥洽,正在押运回京的途中。
  朱棣内心复杂,虽早就料到他在人世,但真听说了,依然有不好的感觉。朱允炆会不会召兵复位?民心向背他很清楚,很多旧臣表面上屈从于他,但内心正等着小皇帝大旗一挥,何况不知太祖给他留下了什么好东西。
  朱棣回想八年前那些厮杀的日子,困难重重才挺过来,当然绝不能也不会再丢掉江山。他相信自己,坐在御椅上的背直了,好的,你这小子不自量力,就休要怪我无情。

  2。父子相认
  朱允炆现在也到了最困难的时候。朝廷出动大量人马围剿,为分散敌人,大部队只得分散行走。溥洽和另两人因去集市采买兵器火药而被抓。朱允炆身边只跟了郭绍军、程济和云兴华。程济因一直在云贵川一带躲藏,对这一带路况比较熟,遂带了朱允炆等专挑偏僻蛮荒之地走。云贵等地,深山野林,道路不通,为他们的逃亡创造了很好的条件。但他们也只是逃亡而已,并没有反击的余力。郭绍军和云兴华想到未来渺茫,情绪难免低落。朱允炆对今日之局面虽早有预计,但现在再说丧气话,于事无补,只好尽力宽慰他们。
  这日,朱允炆自怀中取出画轴。在石面上压平,供几位细看。道:现在我们人马为敌兵冲散。要想成事,困难重重,我们几个还是先将太祖留的东西找到,或许会有转机。
  程济指着红岩后的瀑布道:不如从此处着手。关岭布依族苗族境内有个黄果树瀑布很有名,不知是不是指它。我们现在的方位离关岭也不远。就顺便去探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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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往北,气候愈冷,风物愈萧条,朱棣愈兴奋。他跟她讲他对冰雪的感情,跟她说大漠落日圆的气魄,告诉他的梦想,那个时候的他容光焕发,威武英猛,一腔伟业便在胸臆,整个天下皆是他的杰作。她看了他,想,男人当若是。
  征战在意料中完满地结束了,而她的计划却半点没有实施。有时候,她握了私藏的匕首,在阳光下欣赏那冷漠的光,这把刀只须在夜半划开朱棣的肌肤,她就赢了,赢了自己,但是听了他均匀的呼吸,她却下不了手。他本是个多疑的人,却开始信任她。他跟她在一起,从不派侍卫近身,他吃她泡的茶和糕点,没有迟疑。甚至在与她说话时,他不称朕,只说我。那样的信赖,落在江蓝的眼里,只增添了她的彷徨。
  北平的宫殿正在修缮当中。这里日后会成为京师。朱棣领了她看,告诉她臌的想法。这是个庞大而宏伟的工程……江蓝站在空旷的场地想象日后的辉煌,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便出来了。她何尝不想有那么一天,同他一起接受臣民仰视的目光。她闭了眼睛,往昔在她眼前旋转,她无法料到自己可以走到这一步,再走一步,她便可以完满。然而心里却塞满了惆怅,她能拥有吗?她望向朱棣。朱棣亦在看她,眼中有为自己伟大的设想激动后的激情、有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柔情,又有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豪情。江蓝走近了他,微微靠在他的肩上。皇上——她低低喊。
  接下的日子,她在挣扎当中。一日,她在行宫花园吹箫。一曲毕,看到禇士弘在园外恍惚。她唤他进来。看他形容消瘦,落落寡欢,她说:你的病尚未好么?他客气地谢她的关照,说已好。她又道,那么,你因何而伤,不用瞒我。他踌躇,说:只是为爱所恼。她很惊疑,哦了一声,道,你的夫人苏沅沅?他没有承认亦无否认,她立刻判断出是别人,还有别的女人会令他神伤,心中有了复杂的感觉,说不清是嫉恨还是好奇。她却马上将情绪赶走了,她曾经也意识到自己对这个英武勇猛的军官的好感,但因为不切实际,她也迅速地赶跑了。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要泻药。
  泻药?禇士弘不明何因。
  江蓝吞吐道,只是因为最近不便。他以为难以启齿的生理问题,没有问下去。三日后,他交给她,告诉她,不要多服。
  江蓝却是用来试探的。她吩咐丫鬟让厨师做了粥,她将泻药放入,看朱棣在书房读书,便端过去。朱棣果然没有反应,照吃无误。第二日,朱棣便拉稀,却还以为是气候不适的缘故。江蓝没有想到害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的,却反而更加难以下手。
  踌躇良久,江蓝主动要求朱棣取道临汾。临汾是江蓝的出生地,她希望能够回去祭拜父母。朱棣同意了。江蓝不想要大队人马跟着。朱棣便派了禇士弘等几人侍卫。
  几年来,临汾似也未有多大改变。江蓝掀开帘子看着,心若芷水。对这个地方她并未有多好的印象,爹娘惨死,无人出资收尸,她只是用一挂破席卷了扔进了河里。而后在堂叔家寄人篱下,差点被卖到妓院,幸逢宫中选秀女,才跑出了这个没有人情的地方。
  江蓝执意来此地,并非对故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父母可拜;而是想到了一种草。在他们这边,人日子过不下去了,便会吞这种草结束生命,吃了这种草,人飘飘欲仙,似乎得到了尘世无法得到的满足。这种草只有临汾的东陵山有。爹娘死后,她也挖过这种草,想一死了之,但究竟太年轻,对未来还有很多企盼,才放弃了。
  江蓝到了山下,称要上去拜遏父母坟地,让车夫等在下等待,只让禇士弘及宫女春英同上。
  在山上反复走了多时,江蓝道:时间隔得太久,我已经忘了具体方位。禇士弘道:不妨,慢慢找。又过一阵,江蓝突然停了下来,双膝跪地,大家也都跪下,江蓝哭道:女儿不孝,连爹娘的墓都未看好。唤了春英取了香火纸钱在山上焚烧。而后,命春英拔了几棵草,说要拿回去,留个念想。
  禇士弘对江蓝的身世不大知晓。回程时,江蓝略略告诉他,说那时候尝尽冷暖,唯一想的就是出人头地。选秀那次,实际上她并没资格,只是偶然听说乡绅刘大人不欲女儿选秀,遂毛遂自荐顶替刘小姐去了。在宫里,比她漂亮的很多,她没有文才,没有权势,只去庆成郡主的宫里当差。后来,想了很多办法才引起朱允炆的注意。她说,我活得很累。但是我终于得到我想要的。禇士弘不禁问:你快乐吗?他想起自己。与她何其相似。她嘎嘎笑,笑声苍凉。她说,快乐是什么?
  但是不能否认她拥有一鳞半爪的快乐,在记忆的断片中,她能看到自己的笑,自己的爱,但是,已成过去,就像吹在脸上的风,拂过便无踪影。
  我获得了别人眼中的快乐。她说,我所有的便是一切。我对自己很满意。
  诚然,她对自己是满意的,从一个孤儿爬到了这个位置。所以,接下,她去了生活过的那个村子,她对匍匐在地的臣民显示了自己的慷慨。她高高地仰着头,接受人们的膜拜,这是她一直梦想的,她需要人知道她的地位。
  回行宫后,朱棣爱屋及乌又派人对那个村子进行丰厚的赏赐。江蓝忽然有种虚空。她说不清楚为什么。

  踌躇了很久,她将草叶磨成了汁,看着青青的汁液,她又踌躇了很久,将一盘樱桃倒入,浸起来。
  几个时辰后,樱桃上有了青草淡淡的香气。她穿戴整齐,对了铜镜施粉、抹胭脂。而后倒了酒自斟自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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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蓝出身贫贱,她不读书不识字,但是她渴望读书识字,是朱允炆赋予了她这个机会。他跟她分析各类字体的精妙:王羲之的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是古往今来第一大行书;欧阳询,用笔刻削劲绝、法度森严,平中寓险;米芾的字被人们嘲为集古字,然他精熟古人笔法后能熟练运用,自成一格;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书”笔致清朗、点画瘦劲俊美,飘飘乎宛若先风道骨;苏轼的字笔圆韵胜,天资焕发……而他自己的字讲究韵致,如朗月清风,书韵自高。
  他能琴能箫,但尤钟于箫,他喜欢自创曲调。他能诗能词,喜读李后主,虽然太祖垢其气象不大,但胜在情韵。
  在江蓝的心中,朱允炆潇洒出尘,风姿卓绝,可远观不可亵玩,然她却得到了他。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看到在池畔发呆的他,风吹乱他的发丝,吹起他一袭白袍,他木然不动,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中,仿佛一座塑像。她隐在树后,想,是哪位皇孙世子?怎有如此忧愁。他转身,忽然微微一笑。正对了她。她的心急剧跳动。吹皱一池春水。
  后来,她知道他就是太孙。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她难以抑制想得到他的念头。便偷偷跑去东宫附近徘徊,希望能够再偶遇他。没有偶遇,却了解到他每个黄昏会在园中吹箫。她便每回不落地听。也略微弄出些声响,让他知道有人在注意他。他果然将她唤了进去。
  他们认识,熟悉,他向郡主要了她在东官当差。她想得到他,做他未来的妻子。于是一个梨花飞雪的晚上,她悄悄钻进了他的寝房。
  他登基后,她如愿做了他的妃子。但是欢愉时间短暂,他即位,却陷入了削藩的阴云中,自那时起便难能看到他的笑容,难能为他侍寝。他优柔寡断,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结果还是被夺了位子。
  她却因病躲过了一劫,在其仇人底下展露欢颜,不知他知后作何想。江蓝心中长叹。请原谅我,其实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贪生怕死,恋慕虚荣,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年,我一直在夹缝中生存,我真的很苦。
  对于为朱允炆复仇的念头,在朱棣的爱情的滋润中逐渐淡远。状态的改变,归功于与李应的见面。
  那日,他们在花园偶然相遇,两个人有相同的尴尬,都不欲见面。李大人行礼,她慌忙说:免了。提了裙子要跑。
  等一下。李大人忽然说。
  她心里一紧,以为他要指责她。可他却说:皇上还活着。说完就走。
  他说的皇上自然是朱允炆。她的心一片麻乱。乱了之后,她知道自己必须去完成那个不愿意做的任务——帮助朱允炆复仇,这是她存活的唯一价值。因为他活着。
  她想过很多法子,下毒,或者在侍寝的晚上将他杀死。但是每每到真要行动的时候,她就犹豫。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她都只有死路一条,她为什么要死?她还不想死。现在的她风光无限,连朱允炆都未必给过她。而且,那个人,她实在还不忍心杀。她的心远没有自己想像的坚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居然在等待他的宠幸。他来看她时,她会抑制不住的欣喜。
  但是第二次拥有他的骨肉后,她还是打掉了,就像第一次那样,第一次是因为不能承受,第二次却似乎有点争宠的意思。她知道皇上与皇后情深意重,这是不可撼动的地位,然她打算撼撼试试。她在朱棣面前不经意说出此孩子可能是嫔妃争宠的结果。朱棣果然震怒了。震怒的结果是废掉30个宫人,冷落了皇后一个月之久。
  当这种情感在不顾她意志偷偷生长时,她又惶恐了。她无法面对一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自己,在惶恐中她通过画朱允炆的肖像、吹他的曲子来激发自己的爱恋,然而当爱需要不断提醒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了,只是她并不知道。甚至在朱棣见到朱允炆春风吹箫图大发雷霆时,她的心里反有略微的自在,她看着他举起一个花瓶要向她砸来时,她真希望自己能够被打死,在情感的夹缝中生存太煎熬,不如就解脱了。然而,他看着她从容闲淡视死如归的样子,心却软了。他说:你就这样硬吗?又硬又臭,你不能求我吗?你就不能假装在乎我吗?她望了窗外鳞次栉比的屋宇,幽幽道:你认为可以吗?我这样屈辱地委身于你,我的心不会受煎熬吗?他说:成王败寇,他的失败你用不着去承担。他的东西便都是我的。她惨笑,心里想:我何尝不想忘记一切,但是,良心会出来咬人,我总不能背叛自己吧。
  在轿中,江蓝长叹一声。
  江蓝回了营帐。朱棣与百官商量对付鞑靼的办法。
  几日后,江蓝闻知朱棣在斡难河追上了本雅失里的大队,经过一顿猛攻,本雅失里丢下辎重,只带了7人逃生。
  后来,她知道斡难河是成吉思汗兴起的地方。两百年前,就在斡难河,铁木真统一了蒙古部落,而后将宝剑伸向了世界,最终建立了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然而,朱棣却在这里击溃了成吉思汗的子孙。江蓝似乎能想象朱棣在马上俯视这片土地的豪迈,两百年前的风依然吹拂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两百年前的斡难河依然静静流淌,然而那雄伟的帝国早已不见了踪影。百年宏图霸业,过眼云烟。唯有功名不朽。
  之后,本雅失里逃到瓦剌却被首领兀良哈砍了脑袋向明朝请赏,阿鲁台被朱棣杀于曲津。这次征战大获全胜。
  班师回朝的路上,江蓝的心也越来越不安,这次是杀害朱棣的最好机会,而她一而再的浪费时机。自上次确知朱允炆在人世并且由锦衣卫和禇士弘的军队合力追剿时,她就在盘旋那个她早就计划好的事情——杀掉朱棣,为朱允炆报仇,也洗刷自己的耻辱。但是在宫里她不知如何下手。朱棣的北征无意将她推入进退维谷的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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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余生还有什么可做?隐忍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她活着不是为了自己。
  好吧,开始。她要采取行动。第一步自然是赢得朱棣的欢心。
  她开始观察他的行踪,而后守在他必经之路上。她素衣素面,坐在花丛中,渺渺遥看着水面。
  朱棣摆脱了随侍。向她走去。手放在她肩上,说:你怎会在这里。
  她转头看他,神情淡漠,说:我在等你。
  哦?朱棣眼光闪烁。
  她淡淡笑,很奇怪,还是很不屑?
  哦,朱棣说:差不多有点受宠若惊。
  她翩然一笑,道:皇上什么得不到。
  朱棣道:这句话是否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她没有回答,看向湖面,有风过,划出鳞鳞细浪。
  当晚,朱棣便宣她侍寝。这回,她略微迎合了一下。
  他说:你要朕做什么? 我不相信你突然爱上朕。
  她说:不错。我想做你的妃子。
  他看她,说:你会稀罕这个?
  她说:为什么不?我已经被你占有,屈辱已经存在,我只有再往上,才没人敢说我闲话。
  他笑,说:现在也无人敢。
  她偎到他怀中,肢体柔软,却冷冷地说:皇上也未必喜欢我吧。只是征服,当我对你顺从的时候,你可以将我当一只破鞋一样扔掉。
  他紧拥住她,凝神说:你是个奇怪的女人。顺从的我见的多,像你这样的少。但我并不是喜欢追求野味的人。
  她说:你觉得我另有目的么?
  他哈哈笑,道:不管你是否另有目的,我一定要让你对我心甘情愿。我会向你证明的。
  几日后,江蓝被册封为江妃。皇上很宠爱她,经常让她陪侍在身边。
  她成功了。皇上不缺女人但缺爱,在与朱允炆的暗自角力中,她成功地激发了他对她的争夺欲。她依然会另他不舒服,但她也会适度表现自己的关心。让他在若即若离中迷失沉醉。
  她似乎也会很享受这种感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她一直的梦想。她似乎要忘记自己接近的目的了。
  而且对朱棣这个人,她也是有些动容的。他勤奋用功,每每四鼓即起,早上有早朝,晚上有晚朝,外朝处理完毕,还要处理后宫的事,一有空闲,就立即翻阅经史,一刻也不松懈。江蓝问他,朝廷这么多人才,你何苦若是。他说:是我的天下,我要知道所有事情。他还令人将官员名字写在武英殿南廊,以时时熟悉思考政情。他开始叫解晋等人编撰一本浩浩荡荡的书,叫永乐大典;他屡次平定蒙古,建立威信;他叫郑和出使西洋,宣扬国威。他要做一个千古称颂的明君,虽然是篡位,但他要证明自己完全够格做一个伟大帝国的国君。
  他也许做到了。江蓝想。
  夜半时分,江蓝为之研墨、焚香,而后拿了他的书在边上陪他。他休息的时候,会拉了她的手,跟他讲他的内心。
  他说:我喜欢在战场上的感觉。战场是非常残酷的,活下去是唯一的目的,活蹦乱跳的人很可能明天就是森森白骨,无数的鲜血与尸体,让我认识世界的本质,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
  他说:四年,我一步步走下去容易吗?我可以击败朱允炆十次,他依然是皇帝,但他只须击败我一次,我就可能永不翻身。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玩一场不能输的游戏。我也曾有过困惑的时候,但是每次动摇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要坚持下去,胜利实际上就来源于再坚持一下。
  他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输吗?他太过仁慈,太过理想,可这个世界不是他想象的状态。我用我的努力,争取到了皇位,我会用我的行动来证明我是这个帝国最合适的继任者。
  ……
  她说不出话。
  偶尔会尖利地说:残暴地杀了很多人,你是不自信的。因为宽容决不是虚弱。
  他冷笑道:你懂什么,做大事不能有妇人之仁,我用屠戮威慑我的子民。这是必要的手段。

  爱妃,你来!朱棣拉起帘门,将江蓝从飘渺的思绪中拉出来,此刻他们登在了伯颜山上,远处万里黄沙,风声隆隆,朱棣指了前面道:20年前,我曾经远征过此地,那一年我31岁,你不会知道,那个时候,这里还住了很多人家,是个繁华之地,而今一片荒凉,只有吹过大漠的风成了他的主人。时移事往,沧海桑田啊!
  时移事往,沧海桑田。不错!江蓝道,不知若干年后,这块土地还能不能留下你的印记。
  好!朱棣点头,来人!
  一帮兵士开始在山上刻石勒铭:惟日月明,唯天地寿,玄石勒铭,与之悠远。
  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是因为他们不知人虽渺小,但功业可以永恒。朱棣纵情大笑。
  笑声随风传得悠远,每块石子每棵小草都能感受到这个大明皇上成功的豪情。江蓝看着他,心情迷失。她知道这个人是幻想以文治武功获不朽的人。他残暴、乖戾,又豪情万丈,有决心有毅力,他的确是个做大事情的人。她不免拿他将朱允炆比较,朱允炆自小生长于深宫,沉迷于书上的知识,他也有理想,幻想拥有一个平等、和谐、友爱的国家。他对他的大臣温文尔雅,对百姓慈悲为怀,甚至有些博爱,然而世界远没干净到可以实践他的理想。他压根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模样,不知道丑陋,不知道无耻,清洁无尘,就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他失败了,因为他注定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无耻的残暴的叔叔上了台,手上沾满了血腥,但不能阻挡他成为明君。一个好的国君,原来并不需要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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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春风十里   


  朱棣让人将她拖出去,关入冷宫。
  在冷宫中的江蓝反倒轻松,似乎在心里对得起朱允炆的情意。她自分必死,便也一天天磨下去。时间一久,自杀的勇气便愈加稀薄。直至朱棣第二次临幸。他未忘记她。她突然想。
  那日,她颇踌躇。是否还应该带一把刀,最终没有。她不知自己到时将怎样应付,心里忐忑,但奇怪的,朱棣并未与她共眠。朱棣说:听闻你箫吹得很好,为朕奏一曲。原来他听到了她的箫声。他难道还曾记挂她?她的心里略略动了下,像春风拂开水面。看他神情平和,她没有拒绝,只是吹了首凄楚的亡国曲子。听到一半,他就不耐烦地挥了手,让她停止。他紧紧盯着她说:他值得你这样对他?她说是,我是他的人。他说是因为道义还是爱情,你真的爱他吗?她犹豫片刻,说是。这是不能否认的,她还是做宫女时就倾慕东宫的箫声,与众宫女一样对风流潇洒的太孙心仪。
  你喜欢他什么?朱棣似乎很有耐心地问。
  江蓝又犹豫片刻,道:说得清便不是爱了。
  朱棣道:你恨我?
  江蓝道是。
  朱棣道:是因为我抢了皇位吗?但是凭什么他能坐上皇位?他养在深宫的时候,我就在战场了。就因为他是大哥的儿子吗?大哥为什么能做皇上,就因为他出生早吗?
  江蓝默然,又辩解道,任何事总是有规矩的。大家都破坏,那世上不就乱了吗?
  朱棣笑道:规矩是人制订的。朕破坏规矩,自然有本事叫别人遵守朕的规则。
  江蓝道:你约束的住吗?
  朱棣道:朕手里有两样东西,一样是缰绳,一样鞭子,当缰绳不管用的时候,朕用鞭子。
  江蓝不寒而栗,对于朱棣血腥镇压建文旧臣的事她也时有耳闻。她突然昂起头,道:举起你的鞭子吧。
  朱棣却似乎很有兴趣。他放过了她。
  几日后,他册封她为贵人。住德馨宫。
  江蓝起先是不安的。你怎能接受他的册封?岂不是公然承认你是他的女人,满朝文武都看着你,你不觉得耻辱么?她日日问自己。但后来她安定下来。因为日子,过得很快。而且是那样无动于衷,并没有什么人来指责她,她只要挨过自己的良心。但是逃脱良心的指责也是不容易的。白天一个人的时候,晚上梦里的时候,她会想到朱允炆,想起他温文地教自己吹箫写字,想起自己为他研墨,想起她从他的窗户中爬进去。不能否认,她曾经并且仍然爱着他。难道她不应该用死来表明清白吗?
  但是她踌躇了,并不完全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她问自己有意义吗?她需要为他政治的错误付出代价吗?也许正是在衡量的时候,爱情便已经飞走了。
  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龙胎。很荒诞。她曾经想为朱允炆生一个,现在却怀上了他敌人的孩子。她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那是一种耻辱,以后面对他,就像天天在提醒自己身上的污点。她决定死。
  她一个人在德馨宫离群索居,除却一个宫女照料,并没有人注意她,他们从未当她是主子,而是一个卑贱的有罪的人。
  一日黄昏,她破开一只花瓶,用碎片划向自己的腹部。
  她看到血涌流出来,她有一瞬的游移,她还年轻,她还想活下去。但是另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飞奔向她,死亡有时候也很惬意。
  但是,她还是没能如愿死掉。
  朱棣的亲信禇士弘救了她。他对她说:死是一件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事情。但是他怎能知道,对她而言,早死与晚死有本质的区别。
  之后几天,她看到他经过的踪影。他关心她么?还是好奇?一个前国君的妻子如何侍二夫?她羞恼。
  她忽然将他召进来。她对他说:你想看什么?
  他说只是想看看她身体好些没。在这个地方生存很不容易。
  她心一暖,默默说不出话。
  在敌人的宫殿,她很寂寞,很孤独,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她需要拥有一份友谊。
  他告辞。她忽然说了句自己都觉得很微妙的话:你能经常来看我么?
  他似乎一愣,但没有食言,他每个月会来一趟,有时候会给她带一些在外地买的小玩意。
  她问他:你不怕么?与皇上的妻子走这么近?
  他笑,很诚实地说:暂时还没有,以后说不定。
  她也笑,觉得内心滋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说不清楚。
  他们之间聊的最多的是政事。皇上做了什么?又杀了哪些人。
  她是需要那些鲜血的,仿佛浇在她头上,加深她的仇恨。她必须拥有这些仇恨,否则她担心自己会忘记。因为朱棣对她并不坏。他偶尔会将她叫去吹箫,他说那种苍凉的东西令他想起大漠。他也喜欢与她斗嘴,看她搜肠刮肚地反驳,而后目瞪口呆地咬牙切齿,就会笑。或许对朱棣来说,江蓝是与其他女人不同的,他想换换口味。江蓝是这样想的。所以她纵容自己的尖酸刻薄,因为如果掉脑袋那是自己的期盼,如果不掉,她乐意让朱棣不舒服。但朱棣似乎没什么不舒服,江蓝,对他而言,怡情而已。
  对禇士弘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也没有放任它生长。在得知朱允炆有可能活着时,她忽然有一种难以面对自己的情绪。
  活着的朱允炆知道她侍奉敌人会怎样看她呢?
  她又想死,但是现在才死是不是太迟了些?
  报仇。这两个字冷冷射向她,就像满布乌云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猛然点亮她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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