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伦,乱情,想这深幽宫帏,本来便是潭污秽,谁同谁近,谁是谁非,俱都与她无关,有关的,只是他。

  纹生随身带着锦盒,小小的,半掌大的一只,填塞香粉,用丝巾轻轻扑在眼角,这一招,是从小便养成的习惯,在宫中,可以笑,可以闹,连流泪亦成了一种武器,背人暗底里的真情,便要统统收藏起来,不可现出丝毫。

  她不出宫,又去见太后。

  “我的儿,”未入内室,里面便一迭声地唤:“早听得人说你进了宫,怎么这时才来此处?”

  纹生从容而坐,补了粉的面上光润清丽,缓缓地,柔着声音,只将见过皇后的话一一托出。

  “她也难呀,”太后摇头:“一国之母,竟连个君王的面也见不到,可他要有事,第一个受累的便是她,纹生,这便是女人的苦处,若不学着自己想开些,任是谁也帮不上忙。”

  是这样吗?纹生不以为然,她只明白所有的事情只得靠自己,这一桩本事,入宫至今,早已修炼而精。

  “她同丽妃,是个死结。”太后仍在叹气:“虽说近得皇上身边的女子只有丽妃,可下毒得也未必是她,皇后这是故意生事,纹生,你要看好,不可冤枉了无辜。”

  “是。”她暗暗心惊,太后是个明眼人,这件事情,还要慢慢小心的来。

  “先将身边一众侍卫内宦人员查清,我已嘱人将名单取来,你可交于段宗秀,督察属言管范畴,过些日子,我会详称皇上身边少了东西,不动用刑部,只特命他进宫搜查,借着这个名目,你们可彻底寻出根源。”

  “是。”

  “万般头绪千丝万缕,纹生呀,你可要好好助我,一同将其理出结果。”

  “婢子遵命。”

  领了名单,她方才出宫。

  宫墙的近门处,她又遇见他。

  纹生并不奇怪,算算时间也是应该。她低下头,勉强支撑,不去看他。

  “纹生。”他嘻嘻笑着,硬不放过她,堵住去路,乘着没人,诱惑的询问:“可曾满意我的喜礼?那一针一线,是否与原物相同无二?”

  “……。”

  “纹生。”他微笑着,伸手捺上她肩,隔着薄薄绢素,上下二重肌肤渴望地遥遥相亲。

  “何必要这么倔犟?放开心去罢,我,还会在原地等你。”

  按在肩上的手慢慢加力,引她转身,拼不住,渐渐与他靠近,他是那么高大,修长高佻的她只够到他颈旁,空中有风轻拂,他的丝质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划出,一个年轻强健的身体。

  又一次,同他靠得那么近,近得可以嗅到,他身上那股微甜的蔷薇花香气。

  虽坠迷醉,她仍蓦然醒觉,丽妃的蔷薇园,那一片五色斑斓的香海,令每一个路过的人沾身遍染。

  使出全力,她狠狠推上去,他猝不及防,差些便要仰天一交。

  “你这是做什么?”他怒,立刻板下面孔,所有的温柔怜惜一并无踪:“纹生,不要太做作,你,不过是个普通女人,难道还真把自己当成独一无二?不识抬举。”

  他甩袖怒去,留下她,呆呆一人,仔细嚼咽,“不识抬举”,原来,在他心里,她不过是这么个人物,拂了面子,便翻了脸,连哄也不屑,骗也不必。

  她痴痴走出去,奴仆们候在宫门边,立刻拾起锦帘,簇拥着扶她上车。

  他不重视她,坐在车里,纹生耿耿郁怀,原以为,总是有些特别,一点点特殊迷恋,会令她与众不同,到头来,却只挣得个,普通女人的评言。

  诚然,她不过是个女官,没有金枝玉叶的身份,但,自小到大,又有谁敢小看了她。

  父母宠溺,太后青睐,初遇段宗秀,虽不爱他,却也立刻手到擒来。

  看遍了形形色色男贪女妒的目光,她很知道,自己的优秀好处,哪曾料想,这个人,得了手却又视如泥土,偏这个人,她心里又委实放不下。

  硬撑着回了府,一头倒在床上,她只推说身体不爽。

  丈夫来推她,也不理,面向里壁,唤又不应。

  “纹生?”他着急,俯身来拥紧慢抚:“到底出了什么事体?莫非宫中事有变化,不要自己一个闷着,也说来与我听听。”

  她被他搓揉得无奈,勉强转身,从怀中取出名单,方把太后的话又说了一遍。

  “好,好,好。”他不住点头,又担心:“如果搜不到东西,岂不劳师动众,又要留下话端。”

  “管他。”她冷哼:“你查你的,有太后在,总不会叫你吃了亏。”

  “不错。”他微笑起来,凑到她颊边,“那为何还要担心不适,不要怕,有我在,也不会叫你吃了亏。”

  她愣住,感动起来,仔细看他,也是个英俊可亲的人物,况且又时时把她放在心上,她在胡闹什么?为了那个薄情寡义的冤家?太后说得对,女人,这一辈子,总是要留个归宿依靠。

  她缓下神情,乘势软软依在他身上,想一切迷恋痴情,俱是条青青娇蛇,得势时会得柔柔的转弯,绕膝承欢,若衍生出恨意,便又口吐出红信,利齿毒牙伺机,事到如今,爱抑或不爱,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终负了她。

  不日后,宫里传出失物,钦点督察院佥督右御史段宗秀为稽查官,入宫办案。

  他怀揣名单目录,一众随从,连皇上最亲信的宦臣,也不放过,人人翻箱倒柜,件件列明出处。

  砒霜、毒剂,自然是没有踪迹,却果然拿出大批赃物,想皇室富贵,堆山积海,引得前后左右,大小内外的太监宫女,每一个,俱都是顺手牵羊的贼人盗手。

  段大人满载而归,只挑了些不紧要的人赃报上,皇上吃惊,太后失望。

  纹生坐在房中,面前,圆得是宝石珍珠,长得是奇珍异画,还有大件的玉件、木器、瓷品、琉璃珐琅装饰,都已放到别的屋里藏好。

  “此次进宫喜忧参半,我放手饶了一批人,留下些没本钱的人情恩惠,可到底没查出上头指名要的东西。”

  “不要紧。”她微笑,指尖触上去,珠玉丝绢是润的,腻的,冰凉可人,怪不得那些大将军长年累月扫荡边寇,誓死不清绝不班师,原来,都暗存了这样的猫腻名堂。

  捉贼可不就为了分赃。

  “夫君,莫要急,投毒下药,原本便是妇人的手段,你清缴了外围景致,这内室风光,还须贱妾来一手调理。”

  第二日清晨,她自带上人,陪同皇后,奉了太后口喻,从皇妃至才人,一众宠妃爱妾,个个盘查搜寻。

  维持着门面分寸,蜻蜓点水,适可而止,中午时分,终于涌进朝鸾宫。

  宫人在堂中摆上锦垫扶椅,皇后嘴角眉稍,含着笑,满面温和敦厚:“丽妃,查你,不过是应个景儿,虚点卯数,不要担心,略微翻翻就好。”

  一面,暗使眼色,纹生亲自上前,半跪:“娘娘恕罪,奴婢这是奉命行事。”

  “哼。”那丽人也知不妙,这妒妇必不放过她,却自仗着圣恩隆宠,料她们就是翻出些什么也扳不倒她。

  “开始罢。”皇后轻催,这一幕,盼了多久了,自她进宫后,所有夫妻情份恩断义绝,每每进奉外贡,才得了个名册目录,物事尚不入眼便没了踪影儿,年年念念怨怨,日日牵牵连连,忍不住忿恨好奇揪心,她倒要好好看看,这惑主媚人的妖女,到底收藏了些什么秘密。

  紫檀嵌宝的梳妆柜子,层层叠叠抽屉暗门,一格格,一扇扇,第一处展开,都耀出五色潋滟宝光迷漓不绝,“仔细看好,不要错过。”丽妃咯咯得意,满目宝器精致焕彩,赤金雪银珠玉明铛缨络猫眼夜明珠,这一生,凡人若得了一件,便是富贵尊荣无限。

  众宫人目眩神迷,人人眼色昏痴,谁敢上前伸手一步,抖抖迟疑,畏缩不前。

  只纹生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上来随意拨动,信手一遍就已完成。

  她是志不在此。

  又唤人,打开衣裳柜子,取出镏金钥匙,启开同质嵌宝的重锁。

  略微翻翻?哪里可能。纹生唇角含笑,探手入内,角缝罅隙,坎坎道道分明,这一寻,真找出些事来。

  一袋素锦白缎的淫器包儿,解开缠带,内里名目繁繁;一卷绢描上色的春宫,画得是圆月深宅,颠鸾倒凤的勾当。

  丢在地下,众人掩羞侧避,想看,又不敢看。

  “这是什么?”皇后大怒,脸上红潮,不知是兴奋还是害羞:“丽妃,你的内室,怎么有如此秽物?”

  “哼。”那人羞恼:“不错,是我的,怎么样?只是奇怪,你这是来寻赃还是寻气?我自留用的贴身物也不肯放过。”

  “大胆。”皇后颤起身音,这个淫妃,好个贱人,秽乱宫中,只这一条,便可治她的罪,一拍椅背,精神抖擞:“再给我好好查来。”

  纹生面无表情,又去开门。摸索到处暗匣,动作缓慢下来。

  众人群情激昂,羞得羞,惊得惊,谁也没看出,她袖里藏着东西,已神出鬼没进到匣中。

  “这是什么?”她立刻扬声,用二指捏起,极小的纸包,也就二指来阔,小心展开,里面是细细粉末,薄薄的一层药粉。

  “拿来我看。”皇后狂喜,再转眼,丽妃颜色俱变。

  她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掌托过去,轻柔呵护,如托着个小小婴儿,这婴儿,存着她的怨怒,她的不甘,以及所有的希望,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砒霜,他们如是称它。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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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个月后,宫中突然变出事端,向来体壮的皇上整日里头晕目眩,并夜中有呕吐之症,太医来看,说是疲惫伤神、气血不顺,才伤了龙体,立刻开下药方,嘱言调养小心。

  不过了几日,太后急召,宣纹生入宫。

  此时,已是深夜,她一径入到内室,见那年迈的贵妇人倚在湘妃榻上,满面焦灼不堪。

  “纹生,纹生,唤你来,是为了有件急事。”

  “请太后赐言。”

  “你可知皇上病重?这个毛病究竟是个什么症状?”

  “纹生如何能知?不是气血亏损之虚么?”

  “我的傻儿,此言差矣,宫中有道流言,皇上的不适,怕是缘于一种毒剂。”

  “中毒?”

  “快轻些,此事不可宣扬,说于你听,是为了身边最相信旁观的是你,还有还有,再要找个严密可靠的人,暗中细查此事。你说,谁又能够办妥?”

  纹生跪在榻前,俯下身来,口音低低:“既蒙太后垂爱,把真话告诉了婢子,自然,此事不宜再让外人得知,如果太后信任,婢子的男人,是督察院佥督御史,他办事行动方便,又有个官家的正名,管理此事,人选最最合适。”

  “不错,唤你来,就是这个意思。”太后叹息,人若位重权高,便一日不得安生,一道小小的流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件事情,关系到皇室命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来,来,来,哀家这里有道金牌,你带了去,嘱咐段宗秀好好核查,不可放过一处怀疑的所在。此事若办好了,我必重重再赏。”

  “婢子遵命。”

  她怀揣着信物,匆匆回了府,遣了众人,关上大门,躲在房中,将此事,一五一十,娓娓说于丈夫听。

  “别开玩笑,”他奇怪:“如果是毒,太医一早查出,再说所有御用饮食,都有专人亲口尝过,哪里来这中毒一说。”

  “唉,你这傻子,”她也轻轻叹气:“原本宫中所有御用的食物,是不可能间中下药的,可如果说这种毒药,是被分散下在食物、饮品里,份量极微,一件入口,根本不会引起毛病,非长此久往,积聚成众,方显出效果来,这种事体,难道也是不可能?”

  “这…?”他呆住,想了又想,只觉匪夷所思。

  “另一种可能,这药,若是由身边的人所下,难道皇上宠幸个妃子,枕边帐里,端水递茶,也有专人可以亲尝么?”

  “对呀。”他连连点头,可又立即摇头:“照此说来,此举更是难题,若是分散下毒,吃的吃了,倒的倒了,如何再能查寻而出?妃子投药,更是无稽之谈,试问我如何能进到内宫,找出珠丝马迹?”

  “良人,夫君,”她咯咯娇笑,柔软的声线似一轮靡音,不知何时,已将手贴在他襟上,延着衣的管袖,一路抚揉上去,他穿得是宽身的袍子,外衣下并无一物,被她纤手一搓,立时耳赤身热。

  “你娶我,难道只是为了爱我?”她笑声不绝,说话间已解开他腰中束带,露出坚实的胸膛,又张了口,伸出条软蠕的舌,慢慢舔点而上:“娶妻求贤,贤不若能,我即来了,就是要助你,尔盛吾盛,君隆妾隆。”

  他早被她吻得浑身发抖,又听了这话,更是血脉喷张,气急败坏地狂乱扑上去,将这狐女一把按在地下。

  “轻些,我的郎。”她媚眼如丝,笑意盈盈,瘫软在地,任他急不可待地奋力拉扯。

  所谓引诱,仿佛徐徐引出一场好梦,繁花似锦隐约可见,但未必可游得随心畅欲。自香甜,转迷醉,发浮想,坠沉沦,然后修成满足完全。

  她根本不想避开,却偏偏要扭动起身躯,滑不溜手,左右伺机,一波一波地缠绕不清,挑到浓酣,才被他牢牢捺住,强大而粗暴的肌体,如制服一条巨蛇,狠狠钉在七寸,嘶嘶地挣扎吐气。

  贴耳上来,再听她口中呻吟,果然是宛转叹息,一声声哀求乞怜,一顿顿引弄挑衅,叫人又哪能分辩得清。

  不错,她很兴奋。

  入宫七年,这期间,看遍光怪陆离,形形色色,万变不离其宗。邀宠、争功、流言、秘谋、机关,一道道的关闸升落,每一运启,接驳处尸首填塞。

  皇族的疑虑是无孔不入的,他们怕鸠毒,怕刀剑,怕逆谋,怕异已,独独不怕,这空穴来的风,无因而动的影。她所做的,不过是句小小的话头,借了不相关人的口,传入掌权者的耳,辗转沉浮,只求它,能延绵探向她所渴望的东西。

  她亲手设的局,自然是早认定了人选,第二天,直取朝鸾宫。

  最承皇恩雨露的丽妃,披了杏黄绢衣,立在园中,俏生生人比花娇,明滟滟秀媚入骨,她最得意的是一头流水般的长发,不绾不束,飞洒而下,窕窈迤俪,有如烟笼光环。

  纹生不敢怠慢,走过去屈身施礼。

  “纹生呀,”丽妃娇笑:“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难道太后又有什么吩咐?”

  “我不过是路过,”她也抿唇,朴素大方的一个圆髻,几柄白玉小钗,鬓边倾下两股散发,遮住了,秀目中星星的狡黠。“贪走近路,打扰了丽妃娘娘清静,还请万万恕罪。”

  “这么急着走路,难道是太后有事?”

  “纹生不知。”

  丽妃凝神打量,仔细观态,这后宫,她已占半边天下,君王夜夜专宠身旁,恩赏珠玉如泥,可仍是差了个六宫之尊的正名,到头来,还需从一个小小女官身上,查取所有蛛丝马迹。

  转念至此,她有些泄气。“你去吧。”

  纹生含笑,去见皇后。

  那尊贵干瘦的女人裹在锦衣里,连夺目的华服都染上了沉淀的忧郁。

  女官献上的浓色胭脂,也不能令她展出笑颜,未开口,先叹气:“纹生,这样鲜艳的东西,不该送我,文妃丽妃德妃才是真配。”

  纹生赔笑,并不接口。母仪天下又如何?没有了男人的爱,女人便是枯的,涩的,残的,连面目也阴晦不清。

  她直接跪下:“皇后,婢子有话要禀报。”

  “如何?”皇后吃惊,却又是精神一振,深宫凄清静寞,有事端也总比死寂好。

  遣走宫人,复又盯她:“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低下声,再一遍,重复了太后昨日的话语。

  皇后不响,半天,才又叹气:“纹生,你果然忠心,其实这件事情,太后已同我说过。”

  房里没人,她暂时肯放下高高的身份,轻轻拉住女官的手:“此事关系重大,太后只告诉我与你听,由你查办,放心,我与太后给你撑腰。”

  “谢皇后。”纹生暗喜,有这句话,便已先成功了一半。

  “你可有怀疑的人选?”皇后努力地,闲闲地口气:“这下毒的事情,不是身边的人,不会神鬼不知。”

  虽低着头,纹生仍微笑起来,知已知彼方得百战百胜,她虽不会兵法,但也有套如意算盘,机巧小计。

  “如果是投毒,这样小的剂量,非得办得细水如流,时时不得间隔,皇上身边统共不过几人,这随身伺机的贼人总是最容易找到。”

  “不错,的确如此。”皇后突然变了模样,只一瞬间,她眼若明星,晕红双颊,纹生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低下头来,只是详作不见。

  却见她故意唤来总管太监,取出锦薄,查找皇上安寝的记录,其实不用找,几个月来,君王贪恋得根本只有一个去处。

  “朝鸾宫,”她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名来,又要顾着公正贤良的立场,扮出犹豫不决的模样:“丽妃不是这样的人,她若投毒会得什么好处?”

  “婢子不知。”

  “要仔细严查,小心别惊动了外人。”

  耳听着厉语叮咛,纹生慢慢抬头,皇后的脸色发青,却又透出抹妖异潮红:“皇上的安全关联到举国之危,若真有人下手投毒,一并不可轻饶了去”。她是声音愈低,眼中愈亮:“纹生呀纹生,你定要明白,虽说不能冤枉好人,但是为了大好江山,宁杀一百,不可错过一个。”

  “婢子晓得。”

  二个端庄的女人,不同颜色,一般心计。对视之间,所有沟壑,豁然了然于胸际,她确有目的,她自有要求,凭借皇权的掩饰和堂皇的理由,任什么谄害诬蔑,都可以变成真枪实刀,正大光明。

  她袅袅而出,又一次,从朝鸾宫路过。

  时已午时,朝鸾宫的大门却是闭着,纹生走过去,用手推,哪里推得开。

  她隐隐地有些明白,却因此而更不死心,摸索着外墙,走过去,一步步,在耳根,有人低低的劝:“纹生呀纹生,想开些,纹生呀纹生,就当什么也没见。”

  想开?不见?皇天帝土高墙深宫,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涡轮险象,她是早避得够了装得傻了,就是这一次,就是这个人,偏要死心塌地的,决不肯放手随他。

  整整溜了大半圈,一气摸到了角门,自然也是锁的,忍着气喘,她寻到门缝往里探。

  园内万紫千红,春光无限,玉人正相拥而出。

  鸳鸯交颈,并蒂香莲,他抱了她立在花下,亲怜密意,爱恋情深,扑蕊的粉蝶见了也要羞煞。

  “快快讨惹,否则我便不放你下来。”

  “偏不求你,索性累死你个贼冤家。”

  你浓我浓,浑然不觉,墙外的人儿唇上已咬出了血。

  忍着心痛,又舍不得不看,她只觉脸上湿湿,到底是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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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务结束,退出内宫来,她无处可去,犹豫不决地,又往他府里去。

  看见那围绯红宫墙下的大门,她远远停住,立在株长柳下,不再向前,隔着绿玉红墙,她不知内里风云,他应该起身了,是否还生气着恼,可否会有些许歉意?忍不住心焦气促,举步复止,二段时间太紧挨了些,也许过几天来会更好,可是,她实在等不及。

  彷徨间,一辆马车徐徐驾来,明黄挂帐,吞金雕杆,分明是他的坐骑,她一惊而起,心虚地避入柳丝深处。

  大门里立刻涌出人来,掀起绣帐,搬出锦凳,扶下车中的贵人,男人,锦衣玉带俊面红唇,女人,绡袍丝罗万花簇拥。他们嘻笑打闹,神情里旁若无人,勾肩紧拥,他低低说了些什么,她恼了,劈手去掴他,手掌软软地抽在颊上,却被他马上咬住指头,不肯松口,仔细地轻咂深吮…。

  她突然看不下去,转头冲回去,他仍是他,可这女人,已不是早上的那个。原来这就是他的生活,如果她介入了,有一日,便要看一幕。

  在宫中,得势女官并不多,她有自己的房间,和服侍的人。

  遣走众人,关上门,她跌入被中,嘶声痛哭一场,哭这场眼泪,早该来了,迟迟不到,是为了还留有一丝幻想,一个隐约的念头,可它,也终究破碎幻灭。

  第二天,第三天,她精神不济,萎靡不振,太后看在眼里,知道是有了变故,经验老到就再不会开口询问。她不动声色地开始寻觅,既然她无力成全自己,就得靠她来操办这桩事情,要找个合适的权贵,有些身份的,这样,她成了亲,也可以经常回来陪伴左右。

  可惜,她还是走了眼。

  四天后,太后唤来她,眼里露着狡黠:“纹生,原来,你还是瞒着我事体。”

  她吃惊,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低头谢罪。

  “你可认得段宗秀这个人?

  “这…,”她冒出冷汗来,是那个男人,那夜,他说:“请叫我宗秀。”

  难道她仍没有断了他的话头,难道他得了便宜,又来了宫中卖乖。

  见她紧张,太后倒放松下面孔,全部看作是种羞涩难堪,她呵呵地笑了:“原来你的意中人是他,昨天,他求皇上,要娶你为妻,难道是你误传了我的话?他怎么去求了皇上?”

  冷汗褪去,她又傻了眼,他竟然来求亲了,不过纵情一夜,他却不肯放开她。

  “皇上来问我的意见,我自然是答应了,”太后很欣慰,这个女孩到底没有令她失望,最怕她爱上不该爱的人,也连累她无从应允,可她挑了段宗秀,年少英挺人物端庄,又不曾娶妻讨妾,他的父亲,是兵部右待郎,他本人,在朝中也有官职,督察院佥督御史,位居四品,不大不小,但对于纹生,已是正好。

  “放心吧,婚事由我叫人来操办,你跟了我这么多日,我决不会亏待你的。”

  她直了脖颈,瞠目结舌,嗫嚅,却又闭口。

  年纪大的,便总要出去,不可能真在宫里呆一辈子,眼睁睁地看他在面前风流快活,他是早已订下了右相之女,年底便要完婚,所以,她定要嫁出去,在他大喜之前。

  她低下头来,决定妥协,只一个晚上的亲昵,她并不认得段宗秀是何样的人物,可她有些喜欢,那个同他一样的身体,罢,罢,罢,总是得不到他的人,那个相似的身子她也要了。

  “纹生,”太后俯身来摸她头顶,不知怎么的,这个女孩子总是最乘她的心意:“虽然你要嫁了人,但我不会革了你的女官位子,记得有空,经常来宫里走走,好陪我说话。”

  她勉强笑着,点头又拜,其实,宫中的生活太过沉闷,她并不喜欢,努力做得尽善尽美,则全都是为了他,既然他绝了情,就只好自己另谋出路。

  婚礼不过三个月后,果然办得体面风光,太后身边的红人出嫁,嫁得又是权贵人家,来贺喜的大小官员挤满一室,段宗秀喜服金冠,忙里忙外,眼角,不住瞟往内室的房门。

  那一夜,他出城办事,走错了路,却遇对了人。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狂放至此?这些已经都不重要,富贵子弟见多识广,她的大体情况,他略一思量,便也猜得到。

  可是,他不愿放手。

  女人,本都是差不多的,他没有妻妾,可也阅人极多,温柔乡原是相同的暖巢,可是,也总有不一样的地方。

  他喜欢她,这个用四肢胶缠住他的女人,全身仿佛柔若无骨,滑若凝脂,可到了紧要关头,每一寸肌肤又都像是片片湿唇,蠕动粘连,爬满轻咬在身上,令他魂飞魄散。

  他爱她,说话时像是在呻吟,呻吟时又如同在叹息。

  只是不知她的情人是谁,但他很有信心,管他是谁,无论是谁,终也抢夺不过他去。

  她坐在喜床上,红裙绣带,金凤珠钗,头上盖着罗帕,有尺长的流苏从四只角上淌下来,坐姿端庄,人却倾耳静听,外面,喜官在仰声唱名,右相、六部六科、詹士府、太医院、翰林院,人都来了,太后、皇上、皇后、诸位皇子亦皆有赏赐,她还在等什么?难道盼望他会来,念头一转,自己也笑了出来,这可不算是痴心妄想,他怎么会来,他根本已经放弃。

  可还是静不下心,遣差了贴身小婢去看贺礼,故意要来诸位皇子的礼品清单,坐在红帐下,一手挽起罗帕,一手横执香卷,仔细的查看:五皇子,翡翠镶金冰蝠在眼前一尊;六皇子,琉璃刻丝包檀木山水屏风一架;七皇子,彩线嵌宝双面绣九头龙牡丹一幅……。

  她惊住,手上悚悚发抖,看得身边小婢满面奇怪。

  “缁珠,”拼上全力要镇静自若:“这房里太红彤彤了,你去将太后赏的那对如意拿来,放在这厢案上。”

  “是。”缁珠转身欲走。

  “回来,”支着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好像上面还有副九头龙牡丹的刺绣,也一并取来,挂在那面墙上。”

  “是。”缁珠想不通,没见过新娘子大喜之日要求布置新房,却也不好违命,自低头去将物品取来,一一按吩咐放置好。

  她眯起眼,只盯住那副绣品,这么熟悉的图案,纵然是每每触摸不完全,可一样的总是一样的,那暴目狂虐的龙头里,嵌着滟滟的红宝,如他的秀目,深遂无底,牵动人心,第一次在白日仔细瞧个清楚,原来,龙头的唇角是上翘的。

  牡丹半绽轻舒,龙身团盘飞舞,鳞片勾瓜弯利,九首四散开去,只只隐着笑意,这笑,是冷笑,狂笑,嘲笑,讥笑,不怀好意的笑。

  只一瞬间,她便恼了,大喜之日,特送来了这画,怕是含了别样的寓意,他是在欺侮她,羞辱她,调侃她,明白她始终放不下,就描了这个东西来陪伴她,日日里取笑提醒那点无用武之地的多情。

  “真难看,”她实在控制不了声音里的愤怒:“缁珠,把这副画拿走,我不要看到它。”

  老实的婢女摸不着头脑,依言又来搬动,心里有些不耐烦,这样的新娘子,的确少见。

  她坐在原地,罗帕已放下,脸上余怒未消,那副画不知被收到哪里去了,胸口起伏中,她竟又有些后悔,思量着,是否该再去看它一眼。

  红烛焰芯轻摇,有轻风拂进窗帘,婢女出去开门,把浑身酒气的新郎放进来。

  他已半醉,脚步微跄,并不要人扶持,自己走到床边,紧挨着她坐下。

  缁珠识了眼色,乘机溜开,房里并没有了第三人。

  他掀了罗帕,又勾起她下巴,借着烛光,细细品赏,禁不住满意非凡,如此美艳秀媚,又有显赫的背景,中他的心意,配他的身份。

  “纹生,”他轻吐慢唤,密贴着耳垂,那里的肌肤最娇呵敏感:“你终于应允这门婚事,我保证今后永远不会辜负你的选择。”

  纹生满腹愁绪,闻言又要微笑,她自己不知道,这一刻的笑容是酷似画上的龙头,她也看不出,这二者间到底有什么宿命的联系。

  想来爱情这幕悲喜剧,谁先入得场,便注定要吃了亏,身后那个迟来慵懒的影子,永远会唇边带笑,眼风不屑。

  婚后的生活也算美满,他体贴周到,关怀不致,她也乐得享福受用,闲来无事,便去宫里,与太后细话家常。

  偶尔,也会遇到他。

  入秋的季节,他穿了一身白衣,走过内宫的花园,人一行动,原地便留下摊醒目的印子。

  在蜿蜒的长廊下,他们面对面经过,他微微而笑,她忽觉有些眼晕。

  “纹生,新婚可曾满意?”

  她不语,垂首让开,这样笃定的嘲弄,只怕是无力反击。

  略一低头,又见了他手,捏了把玉骨的纸扇,指指纤长有力,指甲透明干净。

  虽是秋天,她却渗出汗来,瞬间遍布全身,狠狠咬了牙,不敢再看下去。

  见她为难,他偏还要上来调戏,斜过肩胛,耳鬓贴上红颊:“怎么了?难道心里有什么委屈?”

  猛然,她抬头,眼中精光寒星,他一怔,倒也一时没了反应。

  “七皇子,请自重。”一字一字吐出话来,又甩出长长宽袖,不过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也早已耗尽全力。

  无奈夺路退开,那念念不可得的,却又总要闲闲晃在眼前,她是愤愤且不甘心,难道今生都要受他这般嘲弄,永世不得脱出欲海。

  在内室,太后认真打量,她更丰润了些,面上光泽,如渗进了宝石粉末,但眼眶微红,似有郁郁隐衷,老人家点头,夫妻长久了,终会生出怨气,世间哪里会有天成的佳偶,情是愈肯用心愈会伤心。

  “纹生,男人的事,不要想得太多,给一分眷恋便是一分的福气。”

  “是。”

  “你已是正室,便是大局敲定,其他的小细节,不必过于关心。”

  “是。”

  她根本听不进去,满目都是那个白得刺眼的影子,他以为这样就完了么?一副同绘的刺绣便打发了她,所有的甜言蜜语,不过是甜言蜜语,可是,说过了,便有了结果,这一生,她若肯放过了他?才怪!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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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一夜,雨水是甜的。

  既使是经过了许多年,纹生仍不相信,这从天而降的清流,人人赞之为甘霖,居然真是甜的。

  想这话时,她仰卧在林中,长发如群蛇缠绕,吞吐爬满玉脂白腻的身体,清冷的月光下,那种腻白正透出融融寒光,当然也不总是白,在她身上,还有浅樱的红,乌墨的阴影。

  斜斜的媚眼眼角吊上去,爆着点点笑花,怕是在笑没有人知道,白日里端庄贞静的女子,竟然会在夜里光艳淫裸,似支野生的藤,四肢伸展开去,努力触及那无法想象的境地。

  片片深和浅的暗色中,发里透出茉莉花脂的香,还有淡淡的异气,她微笑,这种莫名的味道,大约就是情欲。

  “我们可算冤孽?”记得她曾这样问过他,当时微侧过脸去,故意别转了下巴,但眼角,落在那双白皙的手上,男人的手再秀气,也是有力的修长,间中的关节文雅地突出,稳稳地托着一杯茶。

  又转过脸来,同样的一双手,已捏在她足踝上,纤纤半掌,柔如无骨的游走,似蛇,顺着蜿蜒的曲线,抚上来,慢慢的,踌躇般,可是他们,都知道它终要去的地方。

  她突然翻了个身,将胸口紧贴在地面上,厚厚的落叶似波斯绣毡,细软的枝梗扎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微糙且硬,就像他的手。

  她的眼中渗出水来。

  记忆中,肉体之欢的颠簸长途,粘滞迷漓的开始,是在那个喷薄欲出的雨季。阴沉的天气下,挥散不开的温度与气味,她的娇涩初夜,紧窄的肉身,压抑婉转的呻吟,稍一提及,锐痛犹醒。

  他的大腿上有着华丽精致的刺青,直直伸展到根处,是副九头龙霸牢牡丹丛,青酽酽地一层宿缘情梦,龙头狰狞暴躁,花苞半闭含羞,密匝在坚劲有力的大腿上,再往上延去,变为窄而圆翘的臀,矫健细致的腰,她支撑不住,玉色的手掌顶在他腰上,指间是大片铜色的肌肉,和一波波极速的惊涛骇浪。

  她很喜欢那副刺青,在敏感隐匿的位置,存着这样暴虐狂怒的图形,光是念及,已令人心神不宁。每一次相遇,黑暗中,她都要缓缓摸索,可是,又永远不可能够时间探遍。

  得不到的,来不及的,便是贪渴的源头,她执着,想要看透它,一切追随,到底,是为了这个男人,还是为了自己。

  她耐心等着。

  林中渐有瑟瑟的声音,她低下脸来,偷偷笑了。

  “你是谁?”有人沉声问,是个男人,但是,不是他。

  纹生不动,体温已迅速地冷下去,他没来?到了这个时候,不是太迟了,便是不想来了。

  她狠狠地别过脸,似条白玉巨蟒,转颈侧目暴怒,如果眼风是剑,那人已身中千刃。

  这个中了千记毒咒的男人,她却是认得的。

  “纹生?”他吃惊,声音短而尖促,却似她承欢时失控的叫喊。

  她还是没有动,一点点眯起了眼睛,不错,她认得他,好多次自宫墙檐下转出,角门边,会遇到他欣喜的模样,这是一个抑慕者,她看他,如同对待其他人一样,不屑一顾,微不足道。

  “你…,你为何如此?”他喉口干涸,不敢看,这地下引诱艳惑的女人身体,再看一眼,便会陷落进去,只好拧过头,拼命作顽强抗拒。

  沉默升起,可一瞬间,在她,于他,都已长过一季。

  他没来!胸口火灼般疼痛,焚出烈焰,涌上头顶,若不是黑夜,便可见有青烟而起。她不相信,可,还是要相信,原来那一次分手前,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是对冤孽,如果你清醒了,就离开我吧。”

  她不愿清醒,执迷不悟,然而,他却等不及了,先离开了她。

  黑夜中,她横哽着怨恨,硬咽下了所有的的愤怒与屈辱,“我在等你呀,”咬着牙,却在柔语低笑,声质比较平时已大不相同,可他听不出,他所知道的纹生,不可能有这样柔媚的音带。

  “来,来,”她向上抬出脸孔,纤细到尖利的下巴,还有天生的红润菱唇,这一生,是债总要讨,是帐还要催,不过,要先打发了他,再去寻那祸主的晦气。

  喘息,逐渐粗重,他抗不过,生命里的一段绮惑。胸口已翻滚得惊天动地,可却仍是清醒,立在原地,他不肯转头。

  不知何时,她已无声滑出暗色,这女人,躺在地上,是一摊祸水,立起身来,却是条蛇精,她袅袅地,长发直到小腿处,像披了件黑丝的外衣,半隐半露,衣不蔽体,可又根本不愿顾及。

  伸出同样柔软玉润的手来,触到他的肩上,可以感到下面那阵惊慌失措,男人的动情,会是场灼热的膨胀,而女人,可以控制这一切细微的变化。

  她极力的引诱他,长安城中世家的豪富子弟,若要收卖,用财是不可能的,她也出不起许多,然她所有的,最可靠有效的,也就是这点色了,剩着他转过脸来,她挺身上前,用那条丁香软舌,名符其实,堵住了他的口。

  男女之情,贪欢爱欲,所有的声音、手势和动作大体相同,狂乱地转身,紧紧拥抱,鼻息咻咻地身上游走,一个招架不住,二人翻滚倒在地上,当身体重又回覆到那层细枝软毡上时,她竟有些明白过来了,原来,这一切,都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人。

  忙乱中,他扯了衣带,宽去长袍,衣里的乾坤都相似得如出一辙,想来年轻的时候,每个男人都有强健的手臂,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身,每个女人亦都是雪肤弱质,玉骨丰肌,一切一切,仍然是相同。

  可他,没有来。

  她身躯娇嫩无力,瘫在他怀中任其摆布,一个女人,若想套牢男人的心,就只有软弱些,听话些,令他心生爱怜。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她竟坚信了这许久,为了他,甘愿放下所有身份矜持,在漫漫长夜里苦苦候着,他说:“我希望每次看到你时,是赤裸的,能令我顿生惊艳。”她就算好时间,在他来前的一刻,脱掉衣裙,在风里等着。

  可是,他还是没有来。

  锣鼓急响,争战已触。

  表面上,他已吞住了她,狂吸猛攻仿佛要自口中吸走她所有的灵魂,暗地里,她也吞住了他,轻轻吐露出丝丝淫雨荡气,天地间是昏的,沌的,如胶似漆的撞击和缠绵。终于,她熬不住,指尖在他背上划下道道红痕印迹,而她自己的痕迹却在唇上,凌乱着深深浅浅的印子,早已分不清究竟缘于是谁的啮咬。

  不知何时,天空渐渐飘下雨来,牛芒针尖,洒在滚烫的身体上,一粒粒露珠样的汗粒,转眼又滚落皮肤。林中水汽迷漫,清朗的空气里仍混有一丝腥热,她被压在下面,努力呼吸,连气息都是一样,是淡淡的麝香味,虽是纵情力泄,她仍勉强地,‘咕’的一声笑了出来。

  天快亮时,她离开他,独自回宫。

  靠着父母的体面,她是宫中皇上恩赏的女官,十三岁进宫,专门服侍太后,在宫里很有地位,所谓奴大欺主,平常不得宠的妃子遇见了她,也是要点头打招呼,尽量礼数周全些。

  守宫门的人都认得她,赔着笑,低头让路,一句也不敢多问。

  她径直入了长廊,先不去内宫,向右行,台阶到底,通往七皇子府,大清早,皇子府中空落落的,看门人连同院中的一个小婢女,根本拦不住她,含着一口怨气,她闯进寝室去。

  七皇子劼并没有娶下妻妾,此刻他的床上,却正好有一个女人。

  一进门,她便见透明的浅翠纱帐下,一个玲珑裸艳的胴体,缠绕在曲曲青丝中,就像昨夜她自己的模样,可眼前这个身子上,包裹着薄绸罗被,缎色辉映下宛如温室嫩蕊。

  她呆住,虽然是早料到了,可亲眼见来,总是当头棍喝。

  下人们不敢进房,只在门口低唤,七皇子劼从帐中显身,身上胡乱披了件白绸袍,一夜贪欢未足,那双平日会笑的眼睛,不再神采飞扬,疲乏地,不耐烦地,冷冰冰地。

  “纹生,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他毫不留情,理直气壮:“今天的事说出去了,你也别想再入宫门。”

  她瞪住他,就是这张脸,这抹唇,曾说过什么?

  “纹生,纹身,你看,我们多么有缘,你的名字就是我的秘密。”

  他抱紧她,舔吻全身,奋力挤压,可现在,他同她说起了身份。

  他热了,便连雨丝都是甜的,他冷了,甜蜜也变成苦涩。

  她突然心寒,又拾起理智,不发一言,转头就走。

  这事别人不会知道,他自会打理一切,若是事情传出去了,他也难辞其咎,她是得宠的女官,他却是争宠的皇子,你看,世上也有这么一些东西,他得不到,她无所谓。

  她去服侍太后。

  一夜放纵,她微微有些黑眼晕,太后是个老女人,也是个过来人,不过,她想的是另一种情形。

  看着最宠爱的女官,她笑得满面慈祥:“纹生,你今年多大了?”

  “回禀太后,纹生已经二十岁了。”

  “宫里的事务拖累了你呀。”

  “纹生自愿的。”

  太后摇摇头,她不相信,哪个少女不怀春,年青美貌的女孩子,若得不到释放,便都成了小妖精,宫里罕有男人,她们便勾引皇上,连皇子也不放过,她管了太多,管不住更多,可是,在心里面,她喜欢这个纹生,春宵寂寞,也是苦短,她愿意放她出去,助其完全人生。

  “你可有了意中人?”老太后温温和和,亲亲切切。

  她怔住,一直以来,她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可临到了头,又吐不出口。

  “皇子们成了亲或订了亲,正室都有了人,”老太后闲闲地端茶,撇沫:“如果你真要挤进去,只好作个侧妃,还是底下的王候公卿好,年青有为的大有人在,许多又不曾娶妻得妾,你若选得中,倒是可以成为堂堂正正的夫人。”

  她低下头,妻、妾、婢、奴,偷,曾经以为,只要是他的人,中他的意,她就都可以承受,但现在…。

  “若叫你亲口说来的确含羞,”太后呵呵地笑:“如果有意中人,就让他来我处讨你,无论是谁,我都会考虑答应。”

  她耳目朦胧,不置可否,手上功夫不停,心思却已飘散出去,他会来吗?搞得这么僵局,如果她开口,他可会来讨人?暗暗的,她开始懊悔、矛盾,早上,也许不该这么轻举妄动,他是什么样的人,便是什么样的人,万事何必太认真,重要的,是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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