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便是这天晚上,黄苏子意外地遇到一个人。黄苏子走在大街上,她穿着件呢风衣,里面是豆绿色短套裙———这是职业规定所穿。风扬起,衣袂飘飘,颇有几分姿色亦颇有几分风度。一辆小车迎面开来,车灯打得雪亮,直刺黄苏子的眼睛。黄苏子便闪到一边。

    车已经开了过去,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往回倒,一直倒在黄苏子的腿边。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男人,盯着黄苏子说:“是……黄苏子吗?”

    黄苏子怔了一怔,定睛细看,待看清后,她有些吃惊,这男人竟是高中时给她写过许多情书的小男生。黄苏子同时也想起了总是龙飞凤舞地写在情书后面的那个名字:许红兵。

    现在的许红兵显然也不小了,仿佛过得很好,黄苏子借着灯光一眼就看清了他身上的名牌比他们总经理的还要略好一些。从那上面散发的香水味道,黄苏子也闻出是一种很好的法国香水。但黄苏子还是本能地说:“你要怎么样?”

    许红兵笑了,说:“你怎么还像以前那样。你我都是大人了,难道我还会像以前那样欺负你吗?见到老同学,你一点美好的回忆也没有?”

    黄苏子没作声,当年那些情书中无数热烈的词句都一起涌在了眼前。其实,在她许多寂寞的日子里,她常常都在回想那些情书的内容,所以,她对里面字句的熟悉程度,比她当初更甚。黄苏子便略带歉意地点了一下头,说:“对不起。”

    许红兵又笑了,说:“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今天是平安夜,你没事吧?找个地方,我们一起聊聊?”

    黄苏子犹豫了一下,在许红兵拉开的车门前停顿了约半分钟,她终于一抬腿,坐了进去。

    他们找了一处安静的茶寮,泡了一壶绿茶。许红兵给黄苏子斟上一小杯茶。杯子是褚红的,开水一落下,杯里便散发出一股清香。这香气令黄苏子感到一种她这一生都未曾体会过的温馨。这温馨淹没了她脑子里收藏的所有骂词。

    讲话的主要是许红兵。他回忆了高中班上许多有趣的事情,这林林总总的少年往事,也唤起了黄苏子的怀想。黄苏子更多的时候是在听。只是当许红兵询问起她的情况时,她才有一句回答一句。

    许红兵说:“哦,我知道你们公司,你们经营得不错。不过,我想象不出来,你言语这么少,怎么在公司里呆得下去?”

    黄苏子没回答,但心想难道只有会说废话的人才配在公司里么?

    这一聊便超过了12点。提出回去的是黄苏子。她忙了一天,到底有些倦了。倒是许红兵仍然兴致勃勃。许红兵坚持要把黄苏子送回家。黄苏子反对了一下,就认可了。

    行车一路,他们都无言。直到黄苏子的住处,黄苏子正欲下车时,许红兵一把拉住她的手,用一种非常温柔的声音说:“我好久都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愉快了。明晚我们还见面,好吗?”

    黄苏子浑身一阵战栗,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想说不必,但却又说不出来。许红兵松开了手,目送着她下车,然后说:“下班我接你。”说罢不等黄苏子表示出什么,便摇摇手,呼一下开着车跑掉了。

    黄苏子不记得自己怎么进了家门,也不记得自己怎么洗完澡上床。只是到了床上,适才与许红兵的相逢点点滴滴地蓦然间就浮了出来,所有的过程如鱼游动。她几乎是在一寸一寸地品味她和许红兵在一起的一切。这期间她不由自主地脱下短裤,因为它已经湿透。当她赤裸着躺在温软的被子里时,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水的流淌声音,水一寸一寸地涨着,很快便将她泡在其中。黄苏子很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么。

    次日的整整一个白天,黄苏子都心神不宁。她的总经理似笑非笑地问她说:“是不是昨天晚上我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或者是我撩起你的什么生理感受?”

    黄苏子没作声,心里道:“是你妈的个屁!”然后更多的恶毒得足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句子,火山爆发一样砰砰地直撞她的胸口。撞得她隐隐作痛。这样,黄苏子在剩下的时间里方才安定了许多。

    下班时,黄苏子一出门,便看到了许红兵。他手上甚至拿着一束玫瑰。他很贵族风度地走到黄苏子面前,把花递了上去。走在她身后的总经理讶异得咧开了嘴。站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半天动不了脚。黄苏子却是蹙了一下眉头。仿佛是想了一下,但她还是钻进了许红兵的小车。这是辆“奔驰”。黄苏子的总经理开着他那辆奥迪时总是说:得换辆车了,这回,要换就换“奔驰”。

    总经理的换车梦还没有做成,但黄苏子却在她的总经理眼皮底下神情淡然地走进了一辆奔驰。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就到郊外兜风。许红兵的车开得风驰电掣。纵然黄苏子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但其间几次紧要关头,她还是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声音尖细得令黄苏子自己觉得可以划得碎玻璃。

    许红兵说:“我爱听你尖叫,这是女人的声音。”

    外面的风真是太大了。但车内却温暖如春。黄苏子便脱下呢外套。

    许红兵说:“其实你一上车就该脱。”

    黄苏子没作声。许红兵又说:“纱巾也可以摘下来。难道你不觉得热?”

    黄苏子的确感到自己有些冒汗了,便摘下了纱巾。很奇怪的是黄苏子这天穿的毛衣领口有些低,所以黄苏子的脖子整个都露在了外面。黄苏子的脖子很白,皮肤很细嫩。

    许红兵似是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的皮肤这么白。”

    黄苏子的脸便红了,她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汽车这时正行驶在一条小小的街上。街面不宽,路灯昏暗,虽然是在这么冷的天里,但这条小街看上去并不寂寞,始终有人来来往往。许红兵便将车略停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这里叫琵琶坊,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

    黄苏子说:“有什么好玩的?”

    许红兵说:“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这天的黄苏子以为她和许红兵之间会有一点故事,因为她知道一男一女在一起的时候,男的总是会忍不住有些小动作,比方接吻抑或抚摩抑或更深入一些的,但出乎她意外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有几回黄苏子几乎觉得这样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却又总是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岔子打散了业已形成的气氛。

    12点的时候,许红兵再一次送了黄苏子回家。下车时,许红兵又拉住了黄苏子的手,并且抓得很紧,显得内心很是激动。许红兵说:“今天我很开心,我们能常常在一起吗?”

    这一次黄苏子没有了心理活动,她点了点头,说:“好吧。”

    许红兵拉的是黄苏子的左手,对于黄苏子来说,这天晚上的左手便显得颇为珍贵。她一直留着她左手上的那份感觉。一直不想去洗这只左手。甚至她在品味许红兵的手感时,忍不住在自己的这只左手上亲吻。她觉得许红兵把一种淡淡的咸味留在了她的左手上。她骚动不安,潮湿再一次地侵袭了她,于是她想用自己的左手去抚慰潮湿。她还是忍住了。她因了自己如此的念头而恶骂了自己几声。

    这又是一个令黄苏子失眠的夜晚。这次失眠令她上班几乎迟到。

    这一天总经理正有一个重要应酬。这应酬无非是借新年即临之际,打点一下关键部门的领导。红包和礼品早已备好,但因黄苏子的仓促落掉了一个排名较后的领导的礼物。领导虽然笑说没关系,实际上脸色已经挂了出来。想想也是,谁都有份,独落他的,且不说少一份利益,光是面子也够拿不下的。总经理为了这事大发了黄苏子的一顿火。

    总经理说:“知道你在恋爱,晚上侍候人很累很忙,但工作还是要做好是不是?一天24小时,你白天归我,晚上归他,哪一头都是工作,哪一头都重要。知道你那位是个有钱的主,你不敢马虎他,但你也不能马虎我是不是?”

    黄苏子几乎将“放你妈的狗屁”几个字一口喷在总经理的脸上。

    黄苏子的总经理决定同一个香港人合作办一个属于自己的女装公司。总经理虽说是由处长而老板,但他曾经是个苦孩子,在县城的小街巷里捡着煤渣长大。举止间的俗气自己觉察不到,可明眼人却一眼看穿。总经理在做了老总后总是好跟人说自己的身世原本如何富有,海外又有如何的关系,父亲也是某地方的主要领导,全都是他妈的政治运动致使其家道落败,若非如此,他也早就是个大城市的人云云。总经理总喜欢说得有鼻子有眼,以致每回记者采访都要把他这些东西写出来。所以许多认识总经理的人都认为他家世很是了不得,来头大大。

    这回黄苏子的总经理跟香港人如此这般说了半天,香港人淡然一笑,说:“这我知道,在镇上食品店当个柜长肯定是个很大的官。”

    一句话令总经理瞠目结舌。香港人又说:“我要跟你合作,还能不把你的底细都弄清楚?”

    好在香港人并不介意一个人家世如何,香港人说关键要看公司办得怎么样,能不能赚着钱。钱就是一切,其它的都无所谓。总经理这才放下一颗心来。香港人还说如果创出了品牌,又赚了钱,名与利双收的话,他便会设法把总经理一家办到香港去。这个许诺令总经理心情激动。他做梦都想到香港去花天酒地,否则赚那么多钱有什么劲?激动过后,香港人说什么他便是什么了。

    香港人说,公司需要一个经理,最好是女人。出去跟人洽谈,穿上自己品牌的服装,容易打开局面。总经理便将他的弟媳推荐了来。香港人只在他弟媳身上扫了几眼,便说:“她长得倒不差,可气质不好。好服装,从不需要漂亮女人,而需要好气质的女人。”说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黄苏子的身上。他凝视黄苏子几秒,然后说:“这位小姐是?”

    黄苏子的总经理忙说:“是我的助理。”

    香港人说:“我们的服装,就是要穿在她这样的女人身上。她的业务能力怎么样?”

    总经理说:“当然是一流的。只是,她太不爱说话了。”

    香港人说:“服装好不好,不靠说,要靠穿。我看就她吧。”

    总经理跟香港人交谈时,黄苏子拿了一叠文件夹,静坐一边。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脸上自然也无笑容。她的脑子里装满着许红兵的声音和他的神态。他们现在约会很勤,勤得令黄苏子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于是她想她是不是坠入了情网。对于许红兵,他有没有女朋友或者是有没有结过婚,她一点也不知道。或许她根本也不想知道这些,就算是有了女朋友或是结过了婚,那又怎么样呢?她需要他,需要他的一切。既如此,就不必在乎别的什么。黄苏子心里已经想得波澜起伏了,脸上却依然静静的,像一尊佛。黄苏子从来没有去过香港,但她知道香港是个小地方。既是小地方,来一二香港人谈生意,又怎能占领她的脑子?她的脑袋装着许红兵,对她的老板和香港人赚钱或不赚钱又怎会有兴趣?既无兴趣,又何苦用耳?所以香港人与她的总经理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到。

    然而,她竟作了总经理和香港人合资开办的“丽港女装公司”的经理。总经理把任命告诉她时,她暗吃一惊,但却没有大惊小怪。

    总经理说:“是人家香港老板看中你的!你本事大呀,一句话不说,竟能把他搞掂。”

    黄苏子原本并不想做什么经理。黄苏子想结婚了。她已经被许红兵弄得有些痛苦了。但总经理的这句话,令她恼了火。她眼睛平静地望着他,心里却是正翻江倒海地怒骂。

    总经理说:“看看看,你总是这么副僵尸脸色,居然被香港人喜欢。这香港人也是毛病,鲜鲜活活的女孩子他倒看不上。”

    黄苏子就这样走马上任,做了公司经理。总经理把她领进经理办公室时,她似乎还没有清醒是怎样的一回事。三天后,她终于明白了一切。黄苏子无论在机关还是在公司,她的业绩一向是骄人的,这全然说明她的智商不低,智慧丰富。她跟着老板下海好几年,商界把戏看也看熟了。所以她很容易地把公司打理得顺顺当当。

    黄苏子的公司最初的业务便是为上层社会的妇女量身定做服装。所谓的上流社会妇女,诸多是领导家属。她们总想穿漂亮衣服,却又总想只出很少的钱。为此黄苏子把工价开得很便宜,有的几乎亏本。黄苏子知道,如此这般投资并不会亏,大的回报都在后面。香港人和黄苏子的总经理对她这样的开头甚为满意。总经理笑道:“黄苏子跟了我几年,做生意也真精道了。”

    黄苏子的面孔永远都是淡淡然的样子,与她的顾客也不多言。她每天都换一身式样新颖的“丽港”服装,坐在办公室里神色自若地打理案头事务,操作电脑。她气质安静,举止优雅,无形中便让来来往往的人觉得她这样的状态正是那套“丽港”衬托的结果。奔来定做衣服的女人无论是不是雅人,却都有追求高雅之意。故一见黄苏子过后,便会有人提出就做你们经理穿的那种。慢慢地,黄苏子在一定的圈子里便有了点名气。大家都说到底是香港服装,不同凡响。黄苏子对这样的议论了然于心,并不自喜。她想这又有什么呢?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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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黄苏子住进了学校的宿舍里。八个人一个房间,几乎没有个人空间。就连换换衣服,掰弄一下脚丫都有七双眼睛盯着。黄苏子十分不习惯。好在她睡上铺。她便将帐子无论冬夏都挂在床上,并且永远地闭着帐门。

    于是许多许多的时间,她都躲在自己的帐子里。同室七个女生如果找她讲话,她也会像他父亲一样很客气很礼貌。但她却从来不同她们一起疯笑。她听到她们说笑话时,心里总是想,这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也值得大笑?

    寝室里的女同学,都处在明朗欢乐的年龄,青春勃发,每个日子都令她们新鲜而且愉快。她们自然也不会喜欢一个寡言少语甚至有点阴郁的黄苏子。读到大三时,已经脊乎没有人跟黄苏子说几句话了。对此黄苏子并没有什么不快。
   
  便是这一年,男生们仿佛醒了,开始频频向女生发起恋爱进攻,但却没有人追黄苏子。黄苏子想起当年高中时的情书,那些火辣辣的句子时而也会将她的心燃烧起来。于是她就有些盼望男生前来追求。特别是班上一个姓武和一个姓陈的男生。这两人学习虽不是很好,但为人却都十分英武洒脱。黄苏子喜欢的就是这种气质。但是无论是姓陈的还是姓武的甚至班上其他的男生们对她似乎都敬而远之。

    有一天,黄苏子从树林里走过,见到睡她下铺同学的背影。下铺正在与一个男生约会。她偶一心动,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于是便悄然绕到他们身后的树林里。

    下铺正与她的男友说笑。下铺说:“你干嘛盯着我追?黄苏子比我漂亮得多,你怎么不追她呀?”

    那男生说:“谁找她呀。你可别吓我。猜猜我们宿舍的武大侠叫她什么?”

    下铺便嘻笑说:“你们能叫出什么新鲜名字来?顶多就是冷美人么?”

    男生说:“哈,叫冷美人倒好,谁不喜欢冷美人?要命的是他叫她‘僵尸佳丽’,这一叫立即在男生中传遍了,陈国强都说神似。”

    下铺当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把树叶震得唏唏嗦嗦地往下落,落得黄苏子满头都是。
   
  黄苏子略微怔了一下。一片树叶掠过她的鼻尖。她瞬间静下心来。然后走出树林。从两个同学的身边走过。她甚至还朝他们看了一眼,仿佛用的就是僵尸似的眼光。她用这种眼光把他们大惊失色的神情尽收眼底。

    黄苏子这天在她的帐子里流下了眼泪,但只一会儿。纵然她已经知道姓武和姓陈的对她如何议论,但她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了。黄苏子想,我是僵尸,你们一个是武猪,一个是陈麻子。那个姓武的男生稍稍有些胖,而那个姓陈的男生脸上有几星斑点。

    这之后,她便没有了盼望男生追求的欲念。她内心原本对爱情略有向往的柔情也随之而去。她每次跟人说话,说完后便想,他们会不会说我是“炸尸”?想完后又把牙一咬,暗暗地骂上两句脏话,觉得自己有点平衡,就算了。

    黄苏子暗中骂脏话的习惯似乎就是在大学毕业前养成的。但她从来没有脱口而出过。因为她实在是太不爱说话,早已习惯把所有的话都搁在心里。时间长了,骂的次数多了,就如同在库里储粮一样,她心里的脏话一垛一垛地越堆越多。粮食存多了,不出光进,越沤越坏。黄苏子的脏话也就在她心里不停地发酵。她甚至有意识地收集各种各样下流奇绝的脏话,认真得仿佛是一个收藏家。一旦听到格外淫荡污秽的言语,她便兴奋,觉得又搜罗到了奇珍异品。到了大学快毕业时,她的心里似乎已经装不下她的收藏,于是,她将它们输入电脑,拷进了一张软盘。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有这张软盘,世界上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个绝招。沉默是她外在的表达方式,而在内心里堆积如山的辱骂才是她真正的精神。每次黄苏子骂完一个什么人,心里都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快感,有时旁边没人时,她还会失笑出声。黄苏子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需要笑一笑。

    黄苏子大学毕业分配到了机关。这是很多人想去的地方。班上同学暗地里便都说别看黄苏子平常不声响,可是悄悄地把什么事都做了。天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收买了什么人。她那份阴险谁都看得出来。

    其实黄苏子并没有去任何地方活动。只是前来要毕业生的人看了黄苏子的像片和成绩单后,非要黄苏子不可。黄苏子各科考试成绩都很是不错。系里负责分配的老师自是跟黄苏子不熟,于是想要塞别的人,比方自己的亲朋之类。可要人单位没有同意。学校也无奈。

    进了机关的黄苏子很快就适应了那里的风气。因为黄苏子发现,机关是一个很适合她呆的地方。那里的人差不多都如她一样有着两套肚肠。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嘴巴把两套肚肠中的内容都说出来。或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或是会上一套,会下一套。而黄苏子则不同,她把她的另一套语言深藏在心里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当黄苏子知道大家同她不过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感觉就要好得多。于是,黄苏子的性格也比在家和大学里要随和了许多。她想,原来大家都是分裂的人呵。

    黄苏子的同事们只知道她天生言语少,却从未觉得她难得相处。兼之黄苏子工作责任感强,交给的任务从来都不马虎,于是黄苏子也就得到了她过去从未得到过的诸多好评。

    黄苏子的处长姓刘,年纪并不算大,她便是他去学校确定的毕业生。他经常当众夸奖黄苏子。然后就说学校如何如何想要把别人塞给他,可他慧眼识英雄,笃定只要黄苏子。黄苏子的工作成绩果然说明他的选择完全正确。黄苏子嘴上没说什么,却由衷地从心里对处长深怀好感,工作也就更加卖力。

    很快处长提出要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黄苏子。至于他硬把黄苏子要来机关是不是有这层因素,不得而知。黄苏子对处长的提议并无恶感,因为她的确是应该恋爱了。

    黄苏子顺从地同处长的弟弟见了面,彼此倒也都有好感。头一次有处长在一起,喝了几杯茶,交换了地址和电话。第二次两个便单独相约了。黄苏子天生不会找话讲,处长的老弟似乎也不够灵活。仍然是去茶馆喝茶。茶一杯一杯下肚,可两人沉默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更多。最后快分手时处长的老弟终于找到他讲起来最轻松的话。他说他有一个小学同学也在黄苏子就读的大学,而且也是学计算机的。黄苏子便问叫什么。那老弟说他叫武大松,大家都管他叫武大侠。黄苏子脸色顿时便变成灰土。这个小学同学正是创造“僵尸佳丽”名称的人。黄苏子心里谩骂立即开始。因为骂得太专心,甚至没听到那老弟在说些什么。直到分手后,黄苏子坐在公共汽车上使劲想,方想起那老弟说下次约武大侠一起吃个饭。黄苏子心说,你妈的,我陪你们去吃饭?你们吃屎去吧。我要去了他妈的就是婊子。然后黄苏子又忍不住心骂连天,骂得自己坐过了站都不晓得。

    黄苏子当然没有如约去吃那顿饭。但处长的老弟也再没来找过她。处长见她的面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提。越是这样,黄苏子越是能想像出来那顿饭吃的是些什么内容。

    果不其然,不出半个月,机关大多数人都知道黄苏子有个外号叫“僵尸佳丽”。小车队的司机有一回跟她开心,竟是叫了一声“僵尸佳丽!”周围的人听了都吃吃发笑,黄苏子装作没有听见,从从容容从这群笑的人眼前走过。这天刮着很大的风,却没把黄苏子心里倒海翻江的大骂声刮进他们的耳朵里。

    处长以后也就再没表扬过她。

    黄苏子坐机关没几年,社会有了颇大的变化。走出门去,竟是觉得人人都富了,只有机关还穷着。占着这么好一个地方,日子却是比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过得穷酸,科员们便常常怒发冲冠办公室。领导一想,自己最终的考核还是得靠这些科员们投票,不把他们的日子弄富足,谁会为你名下的“正”多画一笔呢?票少了,自然影响提拔。于是领导们纷然激动,一致通过机关成立房地产公司。一个实权最大的领导说:“一定要把自己的权力利用到最大限度。将公司赚来的用来发放奖金。”

    这个决定令全机关的人奔走相告,无不拍手叫好。但当领导贴出告示招聘公司总经理时,却只换来一片的沉默。人人都在想,赚了钱是好,可赚回来了也不归自己得。倘办砸了呢?这一砸还正砸在领导眼皮底下,一辈子的前程还不全完?于是,告示出来几天,竟是没有人主动前去应聘。以前提个副处长还恨不能打破头,而这回端出一个经理位置来,却是无人敢要。领导们也颇觉窝囊,连连感慨想不到咱们的干部都如此目光短浅。最后还是实权领导点了名。领导一点就点到黄苏子的处长头上了。

    黄苏子的处长想来想去,觉得不去则是抗上,比办砸了公司还要糟,便只好咬咬牙,叹气唉声地认领了这个总经理,承诺之时,他脸上那份悲愁就好像他领养了一个神经错乱的儿子。不过,哀愁中他并没有忘记提出要求。他说他不能孤军上阵,必须得带两个助手才是。这个要求不过分,领导都满口答应了下来。

    处长要下的助手是一男一女,女的便是黄苏子。黄苏子原本喜欢坐机关的,可自从“僵尸佳丽”在机关内部叫响后,黄苏子便对机关兴趣索然。处长既点了她,她便觉得换个地方也好。处长领了一笔开办费,在外租了房子,然后开始了他们的创业。

    其实他们有强大的后台,创业也不必费什么劲,容易得他们想都没有想到。总经理———也就是处长———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发现他们已经开始赚钱了,而且发财了。很快,他们换到了高级的写字楼;又很快,他们买了车。车比机关领导们坐的还要好一些;并且他们的工资也在悄然上涨。奖金发下来,他们拿钱拿得两手发软,私下里也想这世界是不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他们人人都穿上了名牌衣服。他们经常去高级的酒店喝酒,喝多了便狂乐,说他们现在就像电影里的外国人一样。黄苏子没有说什么,但她心里怀有几分庆幸。

    黄苏子搬离了她父母的家,出门时她长吐了一口气,有浑身一松的感觉。她住进了公司分配给她的一套公寓里。她把那里收拾得温馨可人。她的父母来看过一次后,发牢骚说,这还得了,干了一辈子革命都没住成这样的房子,她黄苏子才上班几天,就阔得像个资本家。牢骚过后,便再也不去,似乎要与黄苏子这样的资本家划清界线。黄苏子对此也无所谓。黄苏子冷冷地想,你以为我想你们来?

    公司赚了钱,当然也会上交一些给机关。像所有同类公司一样,更多资金,也都会以各种名目截流下来。总经理是个精明人,他天生适宜做生意而不适宜当处长。黄苏子是总经理的助理,但她并不去公关。她主要为总经理处理各种文件,经过她的处理,文件的内容和要点都一目了然,省去总经理许多精力。总经理便常说:“黄苏子,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帮我?就是看你能力特别强。”黄苏子心里对这番话感到很舒服,她想他说得应该没错。

    有一回圣诞节,公司摆酒席,请了许多客。以前机关的同事也都请了。不少人都暗中塞钱送礼给总经理,求他帮忙弄到公司去。总经理大觉自己有面子,兴奋间喝下了许多酒。总经理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没喝多少就醉倒了。一醉便咿咿呀呀地胡闹。

    老同事们也都以疯装邪地跟着闹。然后都说,啧啧啧,你当初怎么会选中黄苏子呢?怎么没看上我们呢?我们中间随便什么人也比她强呀。

    总经理说:“错,你们中间随便哪个也赶不上黄苏子。”说着又把手搭在黄苏子的肩上,继续说道:“不过,黄苏子呀,你今天得谢谢我老婆呀。”

    老同事们都笑闹着,说为什么要谢你老婆呢?讲来听听。

    总经理说:“我老婆讲呀,你要想用女秘书,除非用那个‘僵尸佳丽’,换个别的女人,你还不把她睡了?你总归不会去跟一个‘僵尸’睡去。我老婆真是料事如神。我跟黄苏子共事了这么久,朝夕相处,真的是从来没有动过一点她的念头。”

    老同事们便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黄苏子心里面的脏话几近喷薄而出。她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已经绷了起来,脖子都在一咕噜一咕噜地鼓动着。在她的感觉中,她的骂声早已压过了冲天而起的大笑。如果说那笑声是起伏的海浪,她的骂声便是轰天而起的风暴。她骂了许久,连笑声什么时候止住也不知道。大家又扯起了别的,内容似乎距刚才的笑已经很远了。

    公司这天的活动通宵达旦。晚上还要举办化妆舞会。黄苏子了无兴趣,便借故离开。临走前跟总经理知会了一下。总经理虽醉着,但心里似还清楚。拉了黄苏子到一边,说:“黄苏子呀,你其实只要脸上偶尔露露笑容,飞两个媚眼,把声音放甜一点,你就根本不像个‘僵尸’,所有的男人都想把你抱在怀里。你的皮肤很白呀。”

    黄苏子浑身发麻,一种莫名的惊悸控制了她的身体。但只在瞬间便过去了。黄苏子没有接他的话,径直走了。

    走在路上,她想,日你的妈,老子就是要当“僵尸”又怎么样呢?接下去,她用了更多的淫词,直骂得自己裤裆里湿漉漉地不舒服。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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