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鹅涅槃


    很小的时候,我便常常听到不同版本的同题故事:三个愿望。

    故事里的许愿者是仙女或者老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许给善良的人三个愿望。

    我的三个愿望是什么呢?

    古代的女子有过这样的回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太奢侈了。

    我只希望,可以常常看到你,听到你,陪在你身边,已经足够。

    如果生命可以三次轮回,那么每一次我的选择仍是一样,就是为爱生存。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阴天,并没有下雨,可是空气中有种来不及了的紧迫和压抑,那一直堵到嗓子眼来的雨意是比电闪雷鸣更真实更逼着人的。没有下雨,但是要下的,就要下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于是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曲风匆匆地赶着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刚才小林来电话说,水儿再次发病,已经送进急救室,医生说,九成九是不会再出来了。发病前,水儿还一直念叨着,说想再见一面曲叔叔和天鹅。

    天鹅……想到天鹅,曲风的心口就一阵地疼。那天,他在医院醒来,救他出火场的消防队员告诉他,他没事,只是醉酒后又被浓烟熏晕,醒了就好了。可是天鹅就……他忙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问起他的天鹅,那个七尺汉子感动地说:从来没见过那么护主的天鹅。窗子大开着,她明明可以逃生的,可是硬往火里闯。他们冲进门的时候,他已经被熏晕了,是那只天鹅伏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火。他从天鹅的羽翼下逃生,可是天鹅,却被烧成一只火鸟,奄奄一息……

    仿佛有千万只重锤一齐对着他的头狂敲,曲风整个人呆住,顾不得所谓的面子与尊严,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愣愣地流下泪来。

    他是一个人,一个大男人,可是竟要托赖一只天鹅的保护以求生,那只原该受他保护的天鹅,却反而即将为他丧命!

    他冲到宠物医院,只差没有给医生下跪:“救救我的天鹅,你们说什么都要救好她,我求你们了!”

    老医生们听说了天鹅的事迹,也都感动不已,答应要全力救治,可是对于结果,却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看着医生把粗粗的针管刺进天鹅的身体,曲风心都抖了。

    就在这时候,小林打来电话,说水儿病危,希望他能赶来见最后一面。

    曲风匆匆地赶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想着那个美丽的,脆弱的,不久长的女孩子,娇美的容颜有着不属于人间的洁净,黯淡的双眸时时流露出死亡悲悯。看着她欢笑或者叹息,都会让人心碎,宛如捧住一件精美瓷器,担心跌落。如今,她终于是走到尽头了。那百合花瓣一样的嘴唇将永远闭上,沉重的眼睫验证了死亡的到来。

    她的路,到了尽头了。

    她的尽头,是许多人的刚刚开始。

    上天真是不公平。难怪要下雨。

    可是雨还是没有下来,只是压着,压着,等待暴发。

    每个人都在期待一场豪雨。

    期待一次毁灭。

    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索性毁灭得更彻底些。

    然后有所改变。

    雨停后世界会有一点改变。

    曲风匆匆地赶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水儿来不及看到天鹅,自己来得及看到水儿吗?

    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当天鹅扑在他身上替他承受炙烤的时候,如果天鹅会说话,不知道要说的是不是也是这一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丹冰在炼狱里辗转。

    好大的火呀,烧遍她全身。渴!比任何时候都渴!

    她知道她要死了,可是,这火什么时候能灭呢?她是在火焰山吗?还是被牛魔王的芭蕉扇扇到了太阳上去?

    至尊宝抱着紫霞缓缓坠落,飞向太阳。紧箍咒使他头痛欲裂,他撒开手,紫霞便飞了下去,飞到熊熊烈火中了……紫霞是谁?至尊宝是谁?曲风是谁?

    哦曲风!对了,曲风!

    曲风,火烧起来了,快醒醒,快醒过来了啊!

    曲风怎么样了?他要死了吗?自己要救他的,他被救下了吗?他安全吗?他好吗?

    曲风!曲风!

    眩晕又上来了,好晕,天旋地转。是在跳《吉赛尔》的轮舞吗?那死亡的舞蹈。

    不住地旋转、旋转,仿佛穿上红舞鞋,停不下来。

    是要一直跳到死的。

    死没有什么,可是曲风怎么办?

    曲风!

    为情早殇的维丽丝女鬼们缠住了曲风一起跳死亡轮舞,曲风要死了,要死了。不!不行!他不能死!

    她要救他!要救他!救他!

    曲风!曲风……

    她扑动翅膀,她扬起头颅,她飞起来了!

    热!好热!这是哪里?天鹅湖吗?哦那美丽的仙境一般的天鹅湖。

    没有看到天鹅在嬉戏,天鹅们都去哪里了?曲风在哪里?

    月亮升起来,群山起伏,仿佛披银戴雪,在月光里温柔地起舞,清风拂动,吟唱着一首无字的歌,是曲风在弹琴吗?琴声中,山石青草都有了新的生命,低柔私语,整个世界变得晶莹剔透。荷叶田田间,一枝粉色的荷花映日开放,仙若星辰。

    那荷花刺入眼中,丹冰只觉心里一疼……

    曲风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急诊室外站满了人,除了小林外他大多都不认识,不过猜也猜得出来,年老的一对是小林的父母,年轻的则是小林的姐姐大林夫妇,也就是水儿的爸妈。

    小林看到他,“哇”地一声扑在他怀中哭起来。

    曲风有些手足无措,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的家人,这样亲昵未免尴尬,他极力做出自然的样子,轻轻拍抚着她问:“水儿呢?她在哪儿?她怎么样?”

    “她在急救。”回答的是小林的姐姐,那位可敬的憔悴的母亲,她的眼中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医生说,她怕是不行了。早在开春的时候,医生已经说过,她不能再犯病,再犯,就是最后一次了。我小心了又小心,可她还是发病了,医生说这回大概没有希望了,已经使用起搏器了,可我还是想等着她醒,我总觉得,她不该死,不该就这么死了,上帝把她生得这么美,这么聪明,却不给她健康,我宁可要个丑孩子,只要她健健康康地,让我一直看着她上学,长大,结婚,不要走在我前面……”

    她絮絮地说着,说着那些人间最伤心的话,可是,她的眼中却没有泪。

    曲风惊悸地发现,这位母亲的心已经比女儿的身体更早地死去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再懂得伤心。太多次希望,太多次失望,她已经禁不起了,精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小林姐姐的同情,并且和她一起诅咒着上帝的不公!

    窗外有雷声炸响,雨到底下来了,闪电一次又一次撕裂阴云密布的天空,把雨水倾盆倒泄。

    姐姐走到窗口,仍然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叹息说:“这么大的雨,就像天漏了一样。老人都说,如果有不该死的人要死了,天就会漏,那是老天爷在流泪……”

    林妈妈忽然受不了,推开窗子对着瓢泼般的大雨放声哭起来:“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替我孙女儿?我已经老了,要死就我死吧,让水儿醒过来吧……”

    “妈,你别这样,水儿已经这样了,你可不能再病倒了呀!”小林扶着母亲的胳膊,也哭起来。

    曲风走过去扶住她另一边胳膊,正想劝慰,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急忙走到一边接听。

    是宠物医生打来的。“曲先生,很对不起,您的天鹅不见了。”

    “什么?”曲风如被冰雪。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已经昏死了,完全没有生气,我们用尽了办法也救不醒,只好打算人道毁灭,可是配好药出来,它却不见了……”

    曲风立刻站起,不顾一切往外走,小林扯住他:“你去哪里?”

    “回家,医院说天鹅不见了,我怀疑她会飞回家去。”

    “可是水儿……”

    “水儿有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曲风心乱如麻,“天鹅只有我一个朋友。”

    “水儿如果醒来,会很想见到你。”

    “你真的相信水儿还会再醒过来吗?”曲风残忍地说,硬生生掰开小林扯住他胳膊的手。

    “曲风,我需要你,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小林哭着,再一次扑上去扯住他。她顾不得父母姐姐都在旁边看着自己,顾不得面子与矜持,这一刻,她只想抓紧他,依赖他,扑向他的怀中。伤心和无助使她在这一刻变得分外软弱,她需要他的支持。

    可是,他却推开她,狠心地、坚持地说:“小林,我知道你的感受,对不起,这种时候我本应该陪在你身边,可是,我急着回去看天鹅,如果它真的飞走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家,它很虚弱,在人的世界里孤助无援,它比水儿更需要我……”

    “一只天鹅,再重要,真的比水儿更重要吗?”小林的声音近乎于凄厉:“曲风,你如果现在离开,就永远都不要再见我!”

    曲风回过头,看着她。

    小林站在窗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不管是怎样的兵慌马乱,她出门前惯例是要化妆的,现在满面泪痕,妆全糊在脸上,狼狈不堪而楚楚可怜,眼中有一抹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热情,不顾一切地尖叫着:“曲风!你宁要一只天鹅,都不要我!”

    他们对恃着,曲风在这一刻深深感动,小林的激动让他看清了她心里的痛和她对自己的热望,可是,天鹅救了他的命,他不能不管。终于,他低低地说:“小林,对不起……”猛回头,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伸出头来,问:“哪位是曲风?小妹妹要见曲风。”

    “水儿醒了!醒了!这真是奇迹!”

    所有人都欢呼着,蜂涌上前。大林在奔进病房时绊了一跤,曲风和姐夫一左一右将她扶起,她往前冲两步,只觉双腿发软,又绊倒在地,索性不再站起,直接两手交替撑地爬过去,抱住女儿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地叫:“水儿,你吓死妈妈了!你可醒了!这太好了,太好了!你吃点什么?累不累?哪里疼?告诉妈妈!”

    小林和母亲都哭起来,林家翁婿彼此大力拍打对方臂膀,一时说不出话来,连医生和护士都受到感染,笑着向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人祝福。

    水儿软弱地倚在母亲怀里,喃喃着:“曲风!”

    她费力地抬头,辗转地寻找,找到了,苍白脸上露出笑意:“曲风,你在这里!”

    “我在,我在这儿!”曲风上前握住水儿的手,没有去想为什么她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找他而不是她的父母。

    水儿痴痴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专注的热望,精神踊跃,可是身体不能给予呼应,她虚弱地微笑:“我看到荷花开了,带我去湖边看荷花……”

    “好!好!我带你去荷花!等你病一好,我就带你去。”曲风满口答应着。他站起来,水儿立刻握紧她的手:“你不要走……”

    “不,我不走,我会坐在这里守着你。”曲飞毫不犹豫地回答。水儿初醒时的那个微笑像一根刺样深深扎进他的内心,使他有种痛入骨髓的动情。忽然之间,他觉得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成为他的责任,就是遗弃全世界,也不可以遗弃她。他承诺她:“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走开。”

    水儿满意地笑,忽然举起手来,轻轻拨开垂在他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微微歪着头,闭上了眼睛。

    那个头一歪的动作,像极了天鹅。曲风大惊,刹时间痛入心肺,不再分得清天鹅与女孩,大声叫:“水儿!水儿!”

    医生按住他肩膀,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稍事检查,对大家说:“她不是昏迷,是睡着了。放心吧,一觉醒来,她又是个可爱的水儿了!”

    大林忍不住抱住丈夫,再次喜极而泣,失而复得的狂喜使她没有注意到女儿醒来的种种异状。

    但是小林注意到了,同时,她还觉察到水儿直接叫了曲风的名字,而不是以往的“曲叔叔”,那个拨头发的动作更是妩媚亲昵得诡异,她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感,连水儿复苏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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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月光宝盒


   寂寞的夜晚,我喜欢看月亮。

    寂寞的晚上太多了。

    记忆中几乎没有多少个夜晚是不寂寞的。

    寂寞像不安的虫子,将心咬啮得伤痕斑驳。那些伤口红肿,发炎,愈合,结痂,像至尊宝的心――一粒丑陋的椰子壳。

    我知道为什么至尊宝的心会像椰子了,因为受伤太多,而他表面太潇洒,所以伤痛加倍。

    至尊宝要给爱一个万年之期,我爱,我的期限是多少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只要我在,爱就存在。

    每一次涅槃都是一次新的爱。

    直到地老天荒。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雨一直地下,小林每次来曲风处,都藉口没带伞借走一把。

    渐渐地那些滴翠成荫的绿伞都失了踪影。橱柜里,多了一黑一红两把大得可以遮天蔽地的油布伞——由小林买来放在那里。

    她是存心的。

    不知为什么,那么多把一模一样的绿伞让她觉得不安。

    她在那些绿色的伞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白色的栀子花香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天鹅的睨视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甚至,她在自己亲外甥女水儿绽开的裙摆里,也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丹冰对她而言,是虽“死”犹生,无处不在。

    曲风仍然每周两次去给丹冰弹琴。她也陪着去过一两次。每次站在丹冰床前,她都觉得窒息。

    她不喜欢她。无论是“生前”的她,还是患病的她。因为,她占去了他太多的时间和思念。

    而且,几乎每次看过丹冰之后,曲风的情绪就会出奇地不稳定,常常要用酗酒来麻醉自己,以图发泄。

    她不相信这仅仅是因为内疚。

    其实,早在初进剧团实习时,她已经借着女人的敏感,隐隐约约觉出丹冰与曲风之间的不寻常:他们表面上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话或交往,可是只要两个人同时出现,空气中就会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仿佛电流在动,他们之间,有种形容不出的暧昧,不易察觉的关联。

    或许,是因为他们相像——不是形“像”,是神“像”——两个人都有冷峻的外表,冷漠的神情,冷淡的处世态度,和冷艳的爱好:一个爱舞成痴,一个爱琴入化。当他们一个弹琴一个跳舞,就好像阿波罗陪嫦娥在天际遨游,美不胜收。没有人会置疑西方神话中的阿波罗有没有可能会和东方传说里的嫦娥约会。反正,他们都不属于人间,地上的人各有不同,天上的人却总是差不多。

    至于他们两个人为什么始终没有走到一起,小林猜想那是因为骄傲。

    丹冰和曲风都太唯我独尊了,很难想象这样的两个人从天上下来后,还可以在人间继续携手。人间不是舞台,世界不是为他们这种人准备的。熄掉舞台顶灯,人间的光明温暖就平淡地发放出来,台下多的是芸芸众生,他们才是世界的主人,他们中,也包括她小林。

    是凭了这份自知和自信才敢挑战丹冰的。

    但是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赢出——丹冰为了救曲风而消声,小林的胜券仅仅因为活着。这算是赢了吗?

    依她看,曲风还并不知道丹冰的真心,仅仅把她视作恩人。可是,她总觉得,在曲风的潜意识里,是在等待丹冰醒来。

    这让她不安,也不甘——同一个活生生的人作战固然刺激,却不无胜出的可能;同一个精魂作战,却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她有时候看着丹冰,真想对她大喊大叫:有本事你醒过来啊!醒过来同我争曲风啊!睡在这里用恩情影响着他算什么?

    奶奶斟出咖啡来,招呼曲风和小林休息一会儿,感慨地说:“小曲你真是个好人,个个星期都来看冰冰,她有你这样的同事,真是福气。”

    曲风汗颜,赶紧说:“是她救了我,她变成现在这样,也都是因为我。”

    奶奶点点头,仍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冰冰刚病倒那会儿,天天有人来看她。以前追求她的那几个男孩子,又是送花又是送水果,可是隔上一段日子,就都不见影儿了。以前还说要为冰冰死呀活呀的,原来都是嘴上说说的……”

    小林哑然失笑,现代人谈恋爱,当然只是嘴上说说,要不怎么叫“谈”恋爱呢?要是每个人都玩一套生死相许,忠贞不渝,那还得了?中国人口数起码减少一半不止。

    “连记者也都不再来……”

    小林又笑。记者?记者哪里有这些闲时间,记者忙的是抓新闻。阮丹冰,已经旧了。

    奶奶仍然抱怨:“也怪不得那些人,冰冰一直不醒,看着,真是没什么希望了,又不能招呼人,白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可是我就想不通,以前他们来的时候,冰冰也不招呼,常常把人扔在楼下就上楼了,半天半天地把人晾在那儿,那些人倒又不见厌烦……”

    曲风明白过来,其实奶奶并不是真正生气,她只是寂寞,在寻找话题。以前,丹冰在的时候,追求者众,做奶奶的大概少不了要为她挡驾,不知有多操心,如今忽然停下来,倒又不习惯了。

    喝过咖啡,他仍旧坐到钢琴前,十指下流出《吉赛尔》熟悉的曲调。

    奶奶倚在窗前倾听,神思飞出去老远。丹冰小时候,最爱就是这支曲子,小孩子说话不知忌讳,常说自己死后,也要变成舞魂维丽丝。如今想起,真令人唏嘘。

    她站了一会儿,默默走出去,背影忽然佝偻许多。

    小林坐在阳台花篮吊椅上,惬意地摇晃着,眯起眼打量着房中成套的明式硬木家俱,古代字画和法式钢琴,忽然觉得不平,莫明生气——这种生气于她是熟悉的,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浮夸的都市,眼睛里流过缤纷的繁华诱惑,手上却没有多少可以抓得住。

    她自言自语般地喃喃着:“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子,天天喝咖啡吃下午茶作一餐,难怪眼高于顶。”

    曲风愣愣地说:“丹冰是有些清高的。”

    小林不屑,“哼”一声,从鼻子里说话:“有钱人的清高。”她想着自己的家,即使站在最高处,也看不到浑圆的天,和广阔的地,都被弄堂割成狭长的一小条一小条的,像腌萝卜干和碎拖布条。

    丹冰在舞台上那个临溪照影的造型忽地扑到眼前来,孤芳自赏,目无余尘,那样精致的一种绝美,难怪不长久。她甚至从未正眼看过她的对手一眼。她顾自地爱着曲风,当发现他身边又有了新的情人,她会受伤,会叹息,却不会关心那个情敌是谁。或者,在她心目中,根本只把那些走马灯一样替换出现在曲风周围的女人视作曲风的新的“污点”,而没有把她们当作情敌。骄傲是她的个性,也是她的致命伤。

    这一刻,小林觉得她比阮丹冰自己,更了解阮丹冰。而阮丹冰,则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永远不会了解她小林。因为,她太平凡,而丹冰太不凡,自视不凡的人从来看不见底下人,可是平凡的人最大的功课,就是研究那些不凡的人。

    这是凡人的精明之处。

    她站在丹冰床前端详着她,丹冰沉睡着,孤独得像开在无人之境的一树花。

    她的气忽然就平了,轻轻说:我平凡,所以我活着,这就是最大胜利!我希望你会醒过来,但是,等你醒的时候,我已经得到曲风!

    曲风很晚才回家,天鹅张开翅膀欢迎他,他坐下来,拍拍沙发:“上来。”一边拉开易拉罐将啤酒像水一样倒进喉咙里去。

    天鹅看他一眼,她不想他喝酒,可是她知道他喝酒是为了她——那个睡在奶奶家里的自己的身体。他可并不知道,真正的阮丹冰就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呢。

    这段日子她已经不在意与他亲热,每个人见了她都想拍拍抱抱,视为等闲,她也只得随和。他张开手臂,她便跳入他怀中,与他搂抱着看电视。他一只手轻轻梳理着她颈下的羽毛,对她说:“你相信有这样的爱情吗?我才不信。都是小说家编出来的。”

    天鹅看看电视,又看看他,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在他膝盖上伏下来,心里说不清是甜蜜还是悲哀。这《月光宝盒》她已经看过无数次,可是每一次都还会有新的心动。可惜的是,他显然持有不同意见,这冷硬的,没有心肝的男人!

    《月光宝盒》的观众多迷恋于至尊宝的爱情宣言,但是丹冰另有所钟,她喜欢的是紫霞的对白:“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出现,身穿金甲圣衣,脚蹬七色云彩来娶我……”

    她姐姐问她:“你这还不是神经病?”

    她说:“这不是神经病,是理想。”

    紫霞替自己说出了心声。至尊宝并不是个好男人,但是她爱上他,便视他为神,金盔银甲,腾云驾雾,无所不能,而她为了他,亦无所不为。她前生是灯盏里的一颗心子,在油里煎熬日夜,促使她一心一意要到人间寻找的光明,不是爱本身,是爱的理想。

    丹冰的理想,是曲风。

    她看着他的侧影,轮廓冷峻而眼神温柔,即使是醉,也醉得潇洒。

    他醉酒,她醉心。

    爱一个人,不可以鼻子眼睛眉毛分开来那样挑选着去爱,是爱他的整体,所有的缺点与优点,因为是那些整体构成了他,使他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

    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使她比以前更了解他,也更加爱他。可是,她该如何表达她的爱,从而争取他的爱呢?

    紫霞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故事的前半截,却猜不出故事的结局……”

    天鹅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怎样?

    曲风已经不止一次地表示,他将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将她放飞。他说:她是一只鸟,而他是人,他们不可能一直生活在一起。她的归宿,应该是蓝天和绿水。

    “回到你自己的天空去吧。”他说。他不知道,看不到他的地方,蓝天绿水于她都没有意义,她的天空,只是他。她因爱他而死,亦因爱他而生,从一个舞者变成天鹅,只是为了他,为了爱。

    做人的时候,他拒绝同她长相厮守;如今做了天鹅,他仍然不肯同她在一起。

    他宁可去陪伴一个沉睡的阮丹冰,为她弹琴唱歌,却不肯留下真正的丹冰魂在他身边,相亲相爱。

    无论是舞者还是鸟类,她总是无法和他共有同一个世界。

    至尊宝抱着紫霞在万丈红尘中冉冉坠落,煽情的音乐响起,紧箍咒发生作用,至尊宝头痛欲裂,终于撒开手,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紫霞离开他的怀抱,缓缓飘落,带着无悔的微笑……

    天鹅哭了。

    曲风的舌头渐渐板结,“我不相信爱情”。他仍在嘀咕着,“小说和电影里把爱情描写得太多,也太神乎其神了,所以我不再信它。因为现实生活中根本看不到。我身边有很多人,男人和女人,但是没有爱情……”

    至尊宝帮助城头的那对恋人时,曲风睡着了。

    幽蓝的电视荧屏是黑夜里惟一的妖娆,而天鹅在他的酣声中独自流泪。

    主题歌响起来,凄怆苍凉,回肠荡气,悲亢中有说不出的缠绵。

    紫霞永远地消失了,可是她在至尊宝的心里留下了一颗眼泪。

    自己在曲风的生命里又留下了什么呢?

    如果曲风坚持要把自己放飞,自己是没有理由留下的。绿色的雨伞已经一把一把地被小林取走了,桅子花也终会枯萎,到那时,不知曲风会不会把自己忘记。

    总有一天,小林会将自己的痕迹从他的生活中一点点地剔除,直至彻底消失。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到那时,她在哪里?她的爱又在哪里?

    这时候天鹅嗅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同时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噼啪”作响,她回过头,看到门缝里渗出丝丝红光,伴着越来越浓的烟雾,飘摇着,明灭着,同蓝色的电视屏光相照映着,很美,美得妖冶而邪恶。

    天鹅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本能地感到恐惧,然后才懂得分析,接着大惊起来——是火!着火了!大概刚才曲风在卧室里吸过烟,却没有把烟头熄灭——火苗拍着客厅的门,正拼命地要出来,要更加凶猛地燃烧,要主宰整个世界。

    牛魔王煽起的熊熊烈火真的烧起来了!从电视里烧到现实世界来了!

    而曲风还在沉睡。

    天鹅扑向卧室,想切断火源。可是不行,门把手太高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够到,何况,就算够得着,又能用翅膀扭动把手来开门吗?

    她又扑向洗手间,总算洗手间的门没有关严,她立刻跳进浴缸里把自己弄湿,然后再跳回到曲风身上,用翅膀遮住他,并不断煽动,怕烟气使他窒息。

    她既然救过他一次,必定也可以救他第二次。她摇撼着他,拍打着他,用喙狠命地啄他,声嘶力竭地呼叫,欲将他救离险境。他只自沉睡,将一只手在脸边不耐烦地摆一下,不愿她打扰清梦。

    她绝望地扑动翅膀,这是她爱的人呀。他要死了吗?他的命是她拿她的命换的,怎可这般轻抛?曲风,曲风,醒一醒,你真的要我陪你葬身火海吗?死,我并不怕,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可是你,你的命如此矜贵,怎么可以就这样抛掷?

    外面有喧闹声响起,夹杂着刺耳,哦,不,是悦耳的警笛声——消防车来了!可是,为什么水龙还不冲上来呢?他们来得及在火魔将曲风吞噬之前救他脱险吗?她要坚持,一定要坚持到消防队员上来。他们来了,他也就有救了!

    她一次又一次扑进洗手间又扑回客厅,把自己的羽毛当作救生圈,烟越来越浓,沙发着起来了,她扑了左扑不了右,火近了,火近了,她不可以让他中招,她可以死一千次一万次,却独独不能眼看着他死在她面前。火已经舔上她的羽毛,窗子大开,她随时可以一展翅轻松地飞出屋外,飞离火海。可是,她怎能抛下他?他在哪里,哪里便也是她的所在,她不会留下他一个人身陷险境。

    她活在他的生命里,纵然她什么也不能给他留下,可是她仍可以让他留下他自己的命。他的命是她救的,他活着,已经是对她最好的回报,除此,还需求什么呢?

    洗手间也着起来了,房间里除了曲风浑身被她用羽毛打湿,到处都是东一簇西一簇的火苗,桅子花在火中绝望地呻吟,缎子舞鞋已化为灰烬,它们甚至等不到明天就要彻底消失。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除了他的命,她什么也不在乎,只想死一千一万次,只要将他保全。

    一片火海中,天鹅飞舞狂奔,眼看着就要变成一只火鸟,这时候水龙终于从窗子里射进,漫天花雨般地落下来,将希望和重生带给灾难中的幸存者。

    当第一股甘泉冲向天鹅的时候,巨大的狂喜令她忽然心力交瘁,她低下头看着遮蔽在自己翅膀下的曲风,他大概已经熏晕了,没有任何声息。火光中,他英俊的面孔出奇地宁静,像一尊神。

    她终于保全了他,正像当初在舞台上拼力一舞完成《天鹅之死》的收场动作那样,她优美地张开翅膀遮住曲风,心力一泄,昏死过去……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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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绿伞


   听雨的夜里我想起你。

    你的琴声和雨声一样,都是天籁。

    下雨的时候,你总是不记得带伞,可是却知道到琴房角落里去找。找到了,就说:“哈,原来我的伞在这儿!”你不知道,那并不是你的伞,是我新买了放进去的。

    我每次都买一样的伞,暗绿的绸面,像树汁在雨中化开。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有一天打开家里的壁橱,发现那里面竟有十多把伞,全都是一样的,暗绿的绸面,像化开的树汁。

    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买了这样多的伞,但是,总是自己买的吧?可能忘了,每次下雨就会想到买伞,买了往橱柜里一搁又忘了。

    他释然了,以为找到很好的解释,却没有再往深里想怎么会那么巧,每次都买到一样的伞。他天生就是擅忘的,对万事马马乎乎。如果他是一个会为这种小事动脑筋想清楚的人,也许就不会有那些伞了。

    绿色的伞,总有十几把,都撑开来,可以盖住整个屋子了。

    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总是少不了伞:

    西子湖畔,白娘子遇许仙,靠借伞结下姻缘;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也曾共擎黄纸伞;还有聊斋里御伞飞行的女鬼……

    都香艳凄迷,如飞花弱絮,飘零在雨中。

    传说里,每一柄伞下都遮着一个还阳的冤魂,容她们在阴气重的雨天到人间走一回,怀旧或者寻人。

    这一把绿伞,此刻遮着曲风和小林。

    小林挽着曲风的胳膊,雨气将衣服湿湿地贴在臂上,两人的体温彼此清晰地感知,融合,渐渐分不清。偶尔错开手时,一阵冷风吹过,胳膊上凉嗖嗖地,好像失了什么般空落。

    伞下的世界这样小,使人特别容易产生人在天涯相濡以沫的感伤,带着凄清意味的淡淡喜悦,清欢如茶。忽然就老了,沧桑了,把一切都看开看彻,越是惋惜过去的抓不住的时光,越是要珍重眼前的仅有的温暖。

    可是小林的心,却只是觉得冷,无边无际的冷,无边无际得就像这没有尽头的雨季。

    身边的这个人,不肯给她温暖。

    他们走在雨里,走在彼此的体温和各自的冷漠里,身体紧紧地挨着,两个人的心却隔得如此遥远。

    小林先沉不住气,打破僵局说:“不是我说的,是水儿。”

    曲风答:“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过,我一向怕见人家家长,况且,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去见,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摆个什么态度……”

    小林咬着嘴唇,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段日子,水儿每天都要提起曲叔叔和天鹅,曲叔叔长曲叔叔短地没停过,终于说得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追着问这曲叔叔是谁。小林憋不住,把自己同曲风的交往合盘托出,林妈妈立刻上了心,便提出要请曲风来家吃饭。可是自己刚刚提了个头,曲风已经一百个拒绝,还绝情地说什么“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见”,什么身份?他根本是否认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本来是欢欢喜喜约了来看电影的――市面上嘈吵了太久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小林早就听说了,也知道“你妈贵姓”和“给个理由先”的经典对白,可是始终没看到片子,同学们都说,这种电影是要叫上心上人一起欣赏的,在大笑中起个催情的作用――结果情是催了,可不是柔情,是伤情――根本整个后半场讲些什么小林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心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件事:他不承认她,不承认他们的感情,不承认恋爱关系。那么,他们之间算什么呢?她算什么呢?

    不等到电影散场,她就提出要回家。出了场,却又怕回家了,怕就此把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欢情给冲淡了,总希望他再说点什么,留个好的结尾,留个相见的余地。这样散了算什么呢?明天见面要不要再在一起吃午饭呢?在一起,又显得怪;不在一起,又怕那干女孩子们起疑心。要是没有那些双眼睛盯着还好,可是人是活在人群中的。这该死的实习期,什么时候才能完呢?自己简直就为了这实习期活着的,他们的交往,也是为了这实习期延续着的,延续得这样委屈。

    小林低着头,想起姐夫第一次来家吃饭的情形――因是头次登门,太急于讨好了,想要讨好每个人,圣诞老人一样地分礼物,人人有份。可是钱太紧,如果只买一份大礼是登样的,分散了来就都显得寒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分礼物的时候十分羞窘,不敢直视受礼的人,声音里有那么一种乞怜的味道,送了东西给人倒还像向人讨钱似的――小林不知对着姐姐笑了多久,现在想起来却觉得羡慕,姐夫的种种紧张是因为在乎,他太在乎姐姐了,太在乎她的家人了,所以才会那般无措。

    曲风却是洒脱,从容自若地可恶。他当然从容,因为不在乎嘛。他根本懒得应酬她的家人,“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见”,彻头彻尾干净利落的一种否定。

    雨水在伞的边缘跳开,溅落,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一过程。

    小林看到一滴水落在衣襟上,不是雨滴,是自己的泪。

    她起了恐慌,怕这泪被曲风看到,曲风是不喜欢担责任的,如果他看到自己流泪,会觉得不胜烦恼而急于脱身,那么他们就真的完了。

    如果她想他认真,就非得做出对他不够认真的样子来――这点道理她懂,只是做起来太难。

    她急急地转身拭泪,可是曲风已经看到了,果然便有几分烦恼,耐着性子问:“怎么哭了?”

    “看电影看的。”小林答,强颜作笑,“同学说每个人看《月光宝盒》都会大哭一场,我还不信……”

    曲风轻描淡写地说:“改天借碟回来再看一遍好了。”

    改天,曲风果然买了《月光宝盒》的碟片回来,可是没有邀请小林。

    小林回家对母亲说曲风已经答应来吃饭,可是最近团里事忙,时间要往后拖一拖。她不肯说实话,不只是骗家人,也是骗自己——她愿意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曲风会来家里吃饭的,只是时间略微延后罢了。

    男人和女人之间,要么情,要么欲,总得有一样往前走,不然多半不长久。小林觉得自己和曲风的路就快山穷水尽,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形——若即若离,不尴不尬。

    若不是有水儿这个小天使做挡箭牌,也许他们早就完了。

    是因了水儿,才找到藉口继续同曲风在一起的——曲风在水儿面前,一改他大男人的粗豪散漫,变得细心而温柔,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对女孩所有的愿望都给予满足。

    小林真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那样的影响力。

    但是另一面,曲风和水儿的过多接近让她在庆幸之余,又隐隐觉得不安。

    他从不把天鹅单纯地看成是一只鸟,也不把水儿当作小女孩,对她说话时,态度温存郑重,完全像对对待一个有思想有品味的成熟女子。

    他买给她的礼物,从来不是巧克力糖洋娃娃那些小儿科,而是成套的邮票,水晶花瓶,各色缎带,水晶鞋,以及仙德瑞拉大摆裙,将她打扮得似一位公主。

    有一天小林凝视外甥女儿,忽然发现她绝似一个人:那骄傲的天鹅公主阮丹冰。

    曲风在不知不觉地将水儿扮作阮丹冰。

    小林因此考虑自己是否也有必要改变穿衣品味和化妆风格,试着购过几次新衣,但是左右扮不像。

    丹冰穿得再简单,也还是豪华;小林打扮得再隆重,也仍然寒素。

    华丽的不是衣衫,是人的眼光。

    丹冰在精神上占据着绝对的主宰地位,压倒一切的优势。当她在舞台上,一袭羽衣,飘摇曼舞,不发一言就可以吸引所有的目光,成为绝对焦点,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舞得那样轻盈而自我,遗世独立,目无下尘,仿佛舞台就是整个世界,而她就是世界的中心,脚尖点到哪里,追影灯也照到哪里,就好像她自身会发光似的——那样沉默而轰动,肃艳而眩晕,妖魅似的魔力四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清华寂艳。

    小林尽管不情愿,最终也只得承认,丹冰是美的,独一无二,不可模仿。

    然而猜疑管猜疑,小林和曲风和水儿和天鹅,毕竟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温馨的晴雨黄昏:下雨的时候,一起坐在客厅听音乐;天晴,就去公园钓鱼。

    水儿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可是喜欢太阳,喜欢花,喜欢纯净的空气。也许是她知道这一切对她都不久长,所以格外渴望。她的眸子里,总是露出那样惊喜珍爱的神情,令曲风怜惜不已。

    小林说:“看着水儿,让人觉得生命太过脆弱,不堪一击;可是看着水儿,又觉得生命实在可贵,应该把握。”

    曲风忙碌地给鱼钩上饵,不说话。

    小林又说:“前几天,你不是说小区物业办又找你了吗?你打算把那只天鹅怎么办?送动物园还是正式领养?也不知道允不允许家养天鹅做宠物……”看一眼曲风的表情,又赶紧说,“哎,我知道,你又要说了,天鹅不是宠物是朋友,可别人不这样想啊,毕竟,她是一只鸟,不是人;再说,就算是人,也得办暂住证儿呢,不能这么着就住下了呀。”

    “我说过等她伤养好了要放飞的。”曲风终于说话了,“可你看她跟水儿玩得多开心,我舍得放,水儿舍得吗?”

    “你对水儿比对我好多了。”小林幽幽地说。

    曲风看她一眼,将钓杆用力地甩出去。

    小林又说:“你对天鹅也比对我好。”

    曲风看着鱼钩,答非所问:“这湖,怎么看都不像莫奈的荷花池。”

    小林不间断地,接着说:“你对阮丹冰……”

    曲风忽然打断她:“我对丹冰可没有对你好。”他从不曾与她约会,也没有陪她钓过鱼。

    小林摇头,慢吞吞地说:“如果变成植物人的是我,你会那样不知疲倦地弹琴给我听吗?”

    曲风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湖上亭亭的荷叶和打着苞儿的荷花箭,许久,一字一句地说:“她是为我变成植物人的。”

    小林忽地噤声。

    同为女子,小林约略猜得出丹冰对曲风的不同寻常的感情。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奋不顾身地救人,除非,她把那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

    可是,她不敢把这层意思说破给曲风,怕他从此更放不下丹冰。同时,她亦不能自知,如果当时在舞台上、在曲风身边的人是她,大灯掉下来的时候,她会不会有勇气扑上去、舍己救人。

    她爱曲风,希望可以同他一起生活。“一起生活”的意思就是把她的一“生”和他的一“生”绑在“一起”,但前提是“活”着。如果面对死亡,她还要和他分享吗?

    她想自己没有那份勇气。

    可是丹冰有。

    丹冰为了曲风而丧命。

    生与死是上帝的事情,而丹冰竟与上帝抗衡,用自己的生命与上帝做交易,交换曲风的命。

    如果不是爱,小林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使一个柔弱的女子拥有这样的勇气。

    曲风没有亲人,最爱他的人就是自己了;比自己更爱曲风的,大概只有上帝;而比上帝更爱曲风的,是阮丹冰!

    湖边,水儿在给天鹅洗澡,引来无数小朋友围观。“噫,天鹅哎,真的天鹅!”“她有一只天鹅!”“妈妈,我也要,我要那只天鹅!”

    她们拥上来问水儿:“这只天鹅是你家的吗?”“她听你话吗?”“她不跑吗?不飞走吗?”当她们发现天鹅竟可以听懂人话的时候,都惊讶羡慕极了,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天啊,这是一只天才天鹅!”“太了不起了,你可以养一只天鹅作伴!”“怎么样才可以有这样一只天鹅呢?”“你能让她跟我们玩一会儿吗?”“我叫圆圆,你叫什么?”

    “我叫水儿。”水儿的小脸兴奋得通红,太威风了,有一只天鹅做朋友,而且,是这么乖巧聪明的天鹅。

    “我的天鹅会跳舞!”她说,“会表演童话故事《胡桃夹子》。有个圣诞节晚上……”现学现卖地,她把曲风讲给她的故事原样照搬给了新结识的小朋友们。

    曲风远远听见,纵声大笑起来。

    小林感慨说:“很少见到水儿玩得这样开心,也很少看你这么开心。”

    “你呢?你开心吗?”

    “这要问你。”小林微笑。“如果你肯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很开心。”

    “你在吃醋?吃天鹅的醋,小女孩的醋,还是丹冰的醋?”

    “都有。”小林诚实地回答,仰起头等待着,“如果你对那根鱼杆过多关照,我也会吃鱼杆的醋。”

    曲风忍不住微微一笑,拉过小林,轻轻俯下头……

    远处,忽然传来孩子们的爆笑声。原来,是水儿的故事讲到了那甜蜜的结局。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真的吗?糖果王国?巧克力人儿?”

    “真的。天鹅会跳呢。”水儿说,唯恐人家不信,搂着天鹅的脖子商量着,“你跳给她们看好不好?你跳那天在曲叔叔家跳的那种舞好不好?”

    天鹅也很兴奋,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这么多天真灿烂的笑脸,她的表演欲又上来了,她天生是活在舞台上,活在观众的崇拜里的,只要有掌声的地方,就应该有她的舞蹈。

    她飞起来了,在湖上盘旋曼舞,做出各种俯低仰高的姿势,忽尔振翅腾起直冲九宵,忽尔收拢羽毛悠游湖上,忽尔猛地一扬头,一道水花飞溅出七色彩虹,忽尔一低身扎入湖中在花间销声匿迹,转眼却又在湖岸重新浮现……在孩子们的欢叫声中,她觉得自己的表演比任何时候都有意义,比万人剧场的舞台都更加闪亮。

    孩子们叫着,跳着,欢呼着,争着和水儿交换友谊,又轮流同天鹅合影。

    曲风也收了钓杆,参与到孩子的队伍中,给他们充当义务摄影师,兼造型顾问,不住指挥着:“靠近一点,天鹅的头再扬高一点!”“对,这位小朋友笑一笑,眼睛看着天鹅!”“搂着天鹅的脖子,没关系,别怕,她不会咬你的!”“好极了,笑一笑,再来一张!”

    天鹅温顺地,合作地,摆出各种姿势任孩子们拍照,把她的笑脸和他们的笑脸重叠在一起,那些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笑声感染了她,她也纵声笑起来:“嘎嘎!嘎嘎嘎!”

    孩子们又发现新大陆般惊喜:“天哪,她在笑!她的笑声多好听呀!”

    天鹅大喜,终于有人发现自己的笑声也很好听了!哼,这些孩子们才真正懂得欣赏,才是知己呢!她更加纵情地笑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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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胡桃夹子


    我热爱芭蕾,热爱每一只舞。

    看,《仙女》、《睡美人》、《舞姬》、《葛蓓莉亚》、《火鸟》、《奥赛罗》、《胡桃夹子》,当然,还有我挚爱的《天鹅湖》……光听名字已经叫我心醉。

    那些个芭蕾大师,福金,贝雅,乌兰诺娃,巴辅洛娃,诺维尔,古雪夫,塔里奥尼……每一位都是我的偶像。

    我以他们的名字自勉,而以你的名字誓志。

    你的名字,哦你的名字,多少次我在风中念起你的名字,于是风也变得轻柔宛转。

    风里有我的呼唤,我的心,你听到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屋子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天使的心跳。

    弹奏是早已停止了的,可是余音还在,一遍遍绕梁不绝。

    屋子太静了。阳光忽啦啦地扑进来,夏日的风暖而微醺,有种喧嚣的气味,急急地涌进窗子,栀子花在叹息,拖着长带子的舞鞋跃跃欲试。

    万物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秘密被揭晓。

    曲风和天鹅相对凝望,眼光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穿透生灵各自不同的装裹而直指生命的本质。一只长羽毛的天鹅,和一个穿羽衣的阮丹冰,到底有多少相似,又有什么不同呢?

    生与死有什么不同?只要真爱永恒。

    曲风觉得自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慑住了,心底里有种沉睡的意识被悄悄唤醒,却一时不能明了,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他说:“你跳舞的样子,真像阮丹冰……”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小林的声音传来:“曲风,我昨天把口红落在这儿了,你有没有看见……”

    话未说完,已经看到墙上的红印和掉落在墙角的磨秃的口红。

    铁证如山。她怒视曲风:“为什么这么糟蹋我的东西?”

    曲风笑:“不是我干的,是天鹅。”

    “你胡说。”小林半点也不相信,“你不喜欢我,明说好了,干嘛这样欺负人?”

    她哭着跑了。

    屋子重新静下来,可是刚才的神秘感觉已经荡然无存。阳光重新变得慵懒散漫,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栀子花和舞鞋都寂寞,钢琴盖子打开着,却没有音乐――音乐那样生动,制造音乐的琴键却冰凉冷硬。

    天鹅踱到窗边望出去,忽然后悔起来。她想起“生前”的自己。一样是痴心而脆弱的女孩子呀,相煎何太急?况且,小林其实也不错呀,至少,她可以照顾曲风。

    自己得不到的,不等于不希望人家得到。天鹅走到电话机前,看到上面淡蓝色的一小条来电显示屏,忽然有了主意--

    小林茫茫然地走在路上,两只手攥成一团顶在胸前,仿佛那里洞开了一个伤口,有鲜血在汩汩涌出。

    无可解释的失败,无可安慰的疼。

    她觉得羞,觉得压抑,郁闷得无以复加,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来欺哄自己。

    上海弄堂里的女孩子都是天生的撒谎精,从早到晚几乎一开口就要说点儿无害的小谎,真实是真实世界里不可碰触的核儿,谎言才是日常生活的真相。

    然而这一回,几乎已经没有一点点转圜的余地,自欺尚不可以,况且欺人?

    只是,她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肯回报爱情的男人。就因为这一点,他就有权这样不遗余力地伤害自己吗?

    错爱已经令人难堪,如果这份错误将由众人评判就更加难堪。

    到了明天,剧团里每个人都会发觉她和曲风的忽然疏远,没有人愿意相信是她决定放弃她,而只会议论她败给了他。太不堪!也太不甘了!

    一个女孩子的虚荣心有多么强大,她的自尊心也就有多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

    上楼的时候,小林的心思已经由受伤的深度转到了调离的难度上,咬住了嘴唇在想,要不要想办法离开剧团,另找一个实习单位,再不见曲风也罢。可是,该怎样迅速调离呢?

    手刚按到门铃上,听到屋里的电话铃一起响起来。

    是她母亲给她开的门,一边唠叨:“你回来了,刚好,去接个电话,响了几次了,老不见有人说话……这一上午忙的,这电话还捣乱。外面热吗,看你一头的汗……”问着,却并不等女儿回答,又扎撒着两手转回厨房里去了。

    小林没有脱鞋就走进去接电话,果然对面是一片空寂。她想也许是有人恶作剧,便也赌气不说话,无精打采地把自己窝在沙发里,踢了鞋子,看着屋子里的摆设——早就想搬家了,厌透了每次回家都要低头穿过狭长的弄堂和弄堂里人的眼睛——旧旧小小的沙发,旧旧小小的茶几,小小的电视柜上立着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细细粒粒的塑胶花。有时候小并不是可爱,只是一种寒酸,干净的简单的一种寒酸,这也是上海弄堂家庭的共性,越是虚荣就越寒酸,单薄的骄傲与强悍。

    上海有地铁,也有有轨电车,上海是不可重复的城市,可是上海的弄堂家庭却是重复得可怕。

    所以弄堂的女孩子们都急着嫁,急着生活的改变,哪怕是从这条弄堂嫁到那条弄堂里罢,至少也有一点点改变。

    她们大多不会嫁得很差,不会比自己家里更差。但是当然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弄堂里的天空和道路一样的狭窄,再高的天空也是狭窄。她们能看到的世面也就那么多,能遇到的人也就那么多,能抓住的更少。

    姐姐嫁得也还好,姐夫在银行做事,在浦东分了宿舍,不用再住弄堂房子了,两夫妻薪水都合意,算是小康,可是孩子又得了治不好的病……

    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是不是又没人讲话?我就说,好几回了,响了接接了响的,可就是没人应。”

    小林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电话,便催促几声:“喂,哪位?说话啊!”催了两遍,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渐渐严厉,对面索性“卡嗒”一声挂了。

    她好奇起来,按钮查看来电显示,那号码再熟悉不过,是曲风的!曲风?他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仿佛有一阵风吹过来,她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人是静的,然而心跳加了速。天刚刚热起来,百页窗已经早早挂上了,将她的脸映得阴一格亮一格。她坐在那明明暗暗的窗影里,有种恍惚的幽艳。然而渐渐的,一篷一篷的喜悦升上来,升上来,她开始想明白曲风的电话,他是后悔了,示弱了,要道歉,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那个脾气,就像个任性要强的大孩子,明知道错了,也想改,也想低头,可就是不愿意开口说出来,所以才要百般暗示,欲言又止。他是通过这种无言的方式在向她说对不起呢,打了多少遍电话,就是求了多少遍饶,是真心诚意的,这种沉默比说“对不起”真诚多着呢。

    母亲又伸出头来:“你过来帮我把这围裙紧一紧……对,就是这样。再把我袖子挽一挽……忙了一上午,都腾不出手来,你姐姐姐夫晚上要过来吃饭……”她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恍惚和心不在焉,只是唠叨着,“你昨天是不是说过要带水儿去公园玩?她打电话来问呢,我说你出去了,怎么这么快回来……我买了西瓜在冰箱里,你要吃自己切……”

    电话又响起来,打断母亲的唠叨。小林飞奔地过去,不急着接,先看清楚来电显示,果然还是曲风。

    她提起话筒,把声音放得温柔:“喂?”

    仍然没有回答。

    “是你吗?曲风。”

    这一声“是你吗”可谓销魂,然而对方又“卡”一声挂了。他用了这样含蓄的方式表白了他对自己的感情和尊重,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看自己有没有原谅他。

    母亲还在念叨:“你姐姐说水儿最近又不大好呢,医生说要是再发病,只怕危险。这孩子真可怜,你要有时间,还是多陪陪她,也不知道还能逛几次公园……”

    小林已经听不到,她握着听筒,满满的喜悦与温情,曲风是在乎她的,曲风在等待她的原谅,这使她感到一种新生般的快乐。是的,她原谅他了,不生他的气了,她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温柔的大度的勇于原谅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正是他的理想吗?

    她提起话筒,勇敢地按了“确定”,然后“拨出”…

    接电话的是曲风本人。他听到小林温柔地问:“水儿很想看天鹅,我可以带她来吗?”

    他有些惊讶,她刚才不是生气了吗?这么快气就消了?他也有点感动,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自己怎么忍心一再伤害她呢?

    于是,他的声音里也有了难得的温柔:“当然,我随时欢迎。”

    为了奖励小林的大度,他甚至拨了个电话到丹冰家,委婉地向奶奶道歉,说自己今天下午另有安排,改天再去给丹冰弹琴。

    当曲风那声“奶奶”呼出的时候,丹冰几乎要跳起来,哦奶奶,奶奶!她有多久没有见到奶奶了?奶奶还好吗?自己的灾难,带给了她怎样的伤心啊?!什么时候,才能再重新见到奶奶呢?

    另一面,她看到曲风难得有心劲儿要打扫客厅,也有些百感交集。她知道她的计划成功了,两面接电话的人,都不会想到是一只天鹅拨了那些无声的电话。于是,一个顺利地找到理由原谅了对方的无理从而也就原谅了自己的失败;另一个则惊奇于对方的宽容从而也加倍地报以宽容。但是,当她借一个电话重新联系起两人的情感时,她自己的情感却被冷落了。这算是怎样的一笔帐呢?

    曲风对天鹅说:“小林把她外甥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们来看看,到底有多漂亮。”

    的确让人惊艳。

    小林没有夸张,水儿果然是个出奇美丽的女孩子。

    那精致的眉眼,那流动的眼波,一个12岁的小女孩可以有多么美丽,水儿就有多么美丽。美得无懈可击,美得令人眩目。

    曲风在看到她第一眼时,几乎呆住了,不能错目,喃喃着:“什么叫天生尤物,我今天算见识了。”

    可是,那样逾份的美丽是要遭天谴的吧?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以至于眉梢眼角,都有一种“每到红时便成灰”的隐隐的寒意,是秋天的枫叶,是黄昏的落日,娇弱得让人心疼,而又艳丽得让人心悸。

    想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竟是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时,曲风一阵恻然,几乎要诅咒上天的不公了。从这女孩美艳得过分的脸上,他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读出四个字:红颜薄命。

    丹冰和他心意相通,也对这同病相怜的女孩充满怜惜,忍不住上前倚着她挨挨蹭蹭,流露出无限温存。

    女孩大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线难得的笑容,抚摸着天鹅受伤处的羽毛轻轻说:“好可怜的天鹅!”

    “好可怜的水儿!”丹冰在心里说,张开翅膀,轻轻拥抱女孩。

    小林看着一人一鹅那样亲热地互相拍抚,蔚为奇观。她想不通,这天鹅似乎对每个人都友好和善,为何独独见了她却像有世仇一般,处处为敌?

    她对着天鹅拍拍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不料天鹅一扭身,竟将尾巴对准了她。然后将头埋进果冻盒子里狂吮。

    小林又恼又笑,说:“唏,这样贪吃又嗜甜,没多久就变成一只肥鹅。”

    曲风替她回答:“天鹅又不是舞蹈演员,要那么苗条干什么?”

    嘿,真是心声,天鹅更加据案大嚼,肆无忌惮。

    小林挥挥臂恐吓她:“你听没听过焚琴煮鹤这个词?”

    曲风笑:“这可不行,我这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只有两样宝贝,一个是我的钢琴,一个就是这只天鹅!”

    天鹅大喜,“嘎”地笑出声来,鹅仗人势,狐假虎威。

    小林做鬼脸:“笑得这么难听!”终于也斗得累了,试图贿赂,“如果你肯改变态度,我天天买可乐给你。”

    天鹅洋洋不屑,才不稀罕呢,一瓶可乐就想收买友谊,太廉价了。何况,那些可乐薯片是曲风要她买的,她敢不买!

    小林又说:“你是不是喜欢玩口红?我有好多旧的化妆品,都送给你。”

    “等下要带水儿去公园,你也一起去吧?”

    “你听得懂人话,要不,我给你读报好不好?”

    这小女子的想法极其灿烂。天鹅咧开嘴笑,伸长脖子“嘎嘎”地叫。

    曲风带水儿进屋找童话书,出来听见,摇摇头:“这是你在笑吗?多难听的声音。”

    一连两次被人说“难听”,丹冰有些气馁,过去,自己的嗓音虽然不见得有多么莺声燕语,至少也称得上悦耳,哪会像现在这样,三番两次遭人嘲笑。暗暗出神,想念自己的肉身。但是想不多久,又掉头去对付那包巧克力。

    小林悻悻然:“从来没见过有人养一只天鹅做宠物。”

    曲风正色:“它可不是宠物,它是……朋友。”

    天鹅立刻泪盈于睫。曲风确有真正爱心和灵性,懂得尊重生命,众生平等。她发现自己更加爱他,永不后悔曾为他奋不顾身。

    童话书没有找到,水儿软软地央求曲风讲故事。曲风挠头:“讲故事?讲个什么故事呢?”

    天鹅又轻轻跳起《小雪花舞》来,曲风灵机一动,想起来:“我给你弹段曲子吧,边弹边讲。”他打开琴盖,弹起《胡桃夹子》来,说:“这是一份圣诞礼物――提前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水儿不懂,看着小林。小林亦是不懂。

    曲风解释:“这里是一个童话故事,主人公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名字叫水儿……”

    水儿叫起来:“和我一样。”

    曲风微笑:“对,和你一样……”

    那的确是一份美丽的礼物――曲风一边轻轻弹奏,一边缓缓地讲述,而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天鹅一直在跳舞。洁白的羽毛上还带着点点血迹,像漫天大雪中的瓣瓣梅花,扑朔翻飞,飘忽迷离。

    水儿屏神静气,目夺神驰,忍不住慢慢走上前,同天鹅一起翩然起舞。憔悴的病容因为兴奋和舞蹈而染上片片红晕,娇艳欲滴。她的舞蹈很笨拙,只是简单地张臂,转圈,有点趔趄,是那种很少运动的人的样子。

    丹冰有些叹息,这女孩12岁,她的年龄刚好和自己的舞龄相当。自己的12岁,已经可以脚尖点地打十几二十个旋子不换气。

    “故事发生的年代并不久远,也许,就在昨天,或者明天,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天是圣诞夜,许多小朋友簇拥在一棵灿烂的圣诞树下拆礼物,水儿得到的礼物最为奇怪,是一个很丑陋的胡桃夹子。小朋友们都笑话她,可是她自己很珍惜,因为所有的礼物都代表善意和友好,她接受了这份奇怪的礼物,她喜欢这只胡桃夹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把它抱在胸前。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胡桃夹子打开了,现出一个很美的仙境来,有鲜花,有天鹅,有美丽的湖泊倒映着蓝天白云……”

    “还有琴声和曲叔叔!”水儿插话。

    曲风笑:“是,还有琴声和曲叔叔,曲叔叔弹着琴,天鹅和水儿在跳舞。这时候,疯狂老鼠出现了,它们要破坏这份美丽和安宁……”

    水儿停下来,说:“哎呀!”

    曲风没有理会,接着讲下去:“水儿的舞蹈被打断了,她说:哎呀。胡桃夹子说:不用怕。他指挥玩具兵和老鼠国打架,大获全胜。然后胡桃夹子就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王子……”

    水儿笑了:“变成了曲叔叔。”

    曲风也笑:“……胡桃王子拉着水儿的手一起漫游糖果王国,受到仙女的欢迎,在仙女棒的挥动下,王国里所有的糖果都活了过来,变成巧克力人,冰糖葫芦人,棒棒糖人,棉花糖人,水果糖人,大白兔奶糖人……”

    “还有跳跳糖人!”

    “……还有跳跳糖人。这许多的糖人欢笑着醒来,好像睡了一百年那么长,因为是水儿使它们醒来,它们非常开心,非常感谢水儿,都纷纷过来对她敬礼,邀请她参加它们的轮舞。水儿和糖果人儿们一起唱歌跳舞,连空气也变得快乐而甜蜜……”

    故事讲完了,水儿停下舞蹈,凝视着曲风渴望地问:“是真的吗?真有那样一个甜蜜的仙境吗?

    “有啊,就像现在这样。”曲风仍然弹着琴,用眼光示意一下天鹅。

    天鹅已经收拢了翅膀,正安详地倚在水儿身边。当她高高地扬起头,就刚好和水儿一样高。水儿拥抱着她,脸上仍然红红的,眼睛闪闪发亮,这可怜的孩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小林激动地鼓起掌来,对天鹅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做对了!我要给你买很多的可乐奖励你。”

    水儿奇怪:“天鹅也会喝可乐吗?”

    小林便要天鹅表演给她看,天鹅又不悦起来,她是一个舞蹈演员,跳舞是本职,可是表演喝可乐吃薯片?哼,不知这女子的空脑壳里想些什么!

    曲风拦阻:“小林,你总是把她当成一只普通的鸟对待!”

    “可它本来就是一只鸟嘛。”

    “我可不这样想,我跟你说过,我当她是朋友。小林,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的朋友。”

    小林微微发愣,她很少见到曲风这样认真地说话,为了一只天鹅。

    水儿仍然沉浸在童话故事里,轻轻地说:“我好想也有那样一只胡桃夹子呀。”

    曲风望着她的眼睛:“当你闭上眼睛听音乐,静静地欣赏,静静地想,想象你已经有了那样一只神奇的胡桃夹子,那么,在今晚的梦里,你就会真地拥有它。”

    “你保证吗?”水儿也望着曲风的眼睛问。

    “我保证。”曲风答。

    一种奇特的友谊在他们之间迅速地产生。小林动容地看着,这流丽的乐曲,这优美的天鹅的舞蹈,曲风的真诚和水儿闪亮的眼睛,她心里忽然浮起一种宁静的宗教般圣洁的情绪,被这一幕深深地感动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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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口红


    我是这样地想你。

    想你的时候,夜漫长而孤独。

    我在给你写信。这些能算是信么?

    发不出去的信能算信么?

    这些不是日记,不是信的,终将随着日月尘化的写了字的纸是什么呢?

    写满你的名字,写满我的泪--流在无人的暗夜里的,永远不为你所知的泪。

    如果可以把眼泪收集,我可以把它们做成一尊珍珠塔来送你了。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小林原以为今夜会是她的初夜了。

    无论怎样的女孩子,初夜都必然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纪念。

    她把这纪念珍惜地捧出,像蚌壳珍惜地捧出它的珠,那深藏于心的,用眼泪和风浪磨砾而成的珠。

    可是,计划竟会因为一只天鹅而改变――

    他们走进宠物医院时,天鹅本是恹恹地伏在沙发上休息的,看到曲风进来,忽然奋力站起,拍打着翅膀迎上来,仰慕地望着他,神情无限欣喜。

    曲风惊喜地蹲下身:“哦,小天使,你活过来了!”他忍不住拥抱它,亲吻它的额头。

    天鹅似乎对这种亲昵颇不习惯,连连后退,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然后,它看到了他身后的小林,愣一愣,歪着脑袋,又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她和他。

    曲风站起身来,连声向老医生道谢:“真是妙手回春。”付了帐,又说:“依您看,它还要住多长时间医院?”

    听到这句话,天鹅似乎吃了一惊,立刻重新奔近来,倚住他的腿,状甚依恋。

    老医生笑了:“依我看,它其实不必住院的,只要你每隔一天带它来检查一次换换药就好了。它好像希望跟你回去呢。”

    曲风有些惊讶,开玩笑地问天鹅:“是吗?你想跟我回家?”

    不料,那天鹅听懂了似地,连连对他点头。

    曲风益发惊讶:“你听得懂我的话?”

    小林也从她的幻想中清醒过来,走近来逗天鹅:“你真的听得懂人话吗?那你转个圈给我看看。”

    天鹅恼了,恨恨地看着她,忽然扑近来猛地一啄,正正地啄在她的手背上。小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差点撞翻了身后的货架。她大怒:“你这天鹅竟然咬人?!”做势欲打。

    曲风忙忙拦住:“别打,它不认识你,难免不友好。也许以后熟了就好了。”

    “以后?”小林惊讶:“你真的要把它带回家?”

    “当然。不然送到哪里去?它伤得这么重,还不能放生。我总得把它的伤养好才行。”

    丹冰借着天鹅的眼睛,第一次看到曲风的家。

    是个套间,卧房连着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脏,还要乱,到处扔满烟头,脏衣服,旧杂志,空的酒瓶,以及大堆大堆的乐谱。因为小,也因为简单,厅里的钢琴显得无比巨大,不和谐地豪华醒目。琴台上一盆芳香四溢的栀子花,花旁有对拖带的软缎舞鞋——这使她感到亲切,原来她从并没有离开过他,天鹅湖的日子里,有她的花香陪伴着他;却也伤感,再也不必穿鞋子了。

    当她在心底里不住地感慨着的时候,小林大声地叫出来:“太可怕了,你这里简直像个难民营,怎么也不收拾一下?”一边说,一边便弯下腰整理起来,把脏衣服裹在一起扔进洗衣机,杂志乐谱分放整齐,烟头酒瓶扫做一堆,并且动手拖起地来,那样子,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天鹅有些怅惘,这些事,是她也想做可是不能做的,小林做起来,却这样自然而然,得心应手。

    她看着自己的手――两只美而无用的翅膀,用来飞是足够了,做家务?哼,想也不要想。

    曲风是被女孩子们服侍惯了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顾自打开冰箱开瓶啤酒喝起来,一边说:“别忘了给天鹅准备住处。”

    小林答应着,边拖地边问:“明天你有什么安排?陪我一起带水儿去公园好不好?”

    “行,不过只能在上午。下午我要去阮丹冰家弹琴。”

    小林看他一眼,不再说话。曲风有点好奇,问:“你不喜欢丹冰?”

    “没有啊。”小林本能地掩饰,想一想,又觉得不必要,便爽快地承认,“也不只是我不喜欢她,我们一起来的女生都不喜欢她,也不只是不喜欢她一个人,那些女舞蹈演员都挺招人烦。每天呆在练舞厅里,松木地板,钢琴伴奏,四面墙的大镜子,又是公主又是王子的,天天活在王子梦里,便个个以为自己是公主了,眼睛看到天上去。”

    曲风忍不住笑起来,觉得她惟妙惟肖,形容得再好没有。

    小林又说:“尤其那个阮丹冰,就更是公主里的公主,见人从来不打招呼,也不笑,真以为自己是天鹅呢,把别人都当成丑小鸭。”

    “丹冰倒不是那样的人。”曲风为她辩护,“她不是傲,是单纯,不太懂得和人打交道。”

    “她救了你的命,你当然这么说。”小林拖好了地,双手握在拖把的杆上,下巴拄着手背,想一想,说,“不过,也许我们只是自卑,因为不能做主角。我们不喜欢丹冰可以做到一切我们做不到的,可以美得那么趾高气扬,可以在万千观众的凝视下跳舞……小人物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做主角,独舞名角却天天都可以引起人们关注……我想我们是嫉妒,一定是的。”

    曲风笑了:“你倒是诚实。”

    小林也微微笑着,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曲风的腰,将头靠在他背上,在他耳边轻轻说,“那天在剧院,灯掉下来的时候,我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以为你会死……那一幕真可怕,梦里想起都会吓醒过来。”

    “你做梦常看见我吗?”曲风逗她,回转身将她抱在怀中。

    她低着头,用手指在他胸前胡乱地画着字,茫茫然地说:“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中可以做一回主角吧?只有恋爱可以给她被重视的感觉,戏剧的感觉|……”

    他抱着她,只是不说话。

    她悲哀地想,他就是怕承担,她已经答应他不同他要永远了,但是连现在他也不肯完整地给她。即使是在恋爱中,她也不是主角,主角是他,她只是他的配角,无数的配角中的一个,那戏也是过场戏,没有新意的情节和没有诚意的对白,对她也许是第一次,对他谁知道是第几次呢?她跟了他回家,这样明白地表示,是要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他了,便是这样,也不能换回他一句稍微郑重点的爱的表白。就像一架失衡的天平,一头已经高高翘起挂了免战牌,另一头就是再加多少重量也是这种结果了。恋爱里没有永远,又哪里有公平。

    她深深地悲哀,悲哀地将他越抱越紧,就算一切都是假,至少这个拥抱是真实的,他的身体是真实的,虚幻缥缈的感情里,也只有这一点儿真可以掌握,可以拥有。

    丹冰在一旁看得生气,小小眼睛瞪得又红又圆。这个小林,不仅说自己坏话,而且还勾引曲风,真是太可恶了!一时气不过,冲过去将搁在沙发上的小林的手袋叼起来掷到地上乱啄乱踩,化妆盒钥匙包顿时滚了一地。

    小林惊叫,赶紧跑过去抢救自己的宝贝。

    天鹅踱着四方步走开,洋洋得意地一跳跳到沙发上卧下来,睥睨着她,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小林皱眉:“我不喜欢这只鹅,那么骄傲,又没礼貌。”

    “我倒不觉得。”曲风哈哈笑,“而且,你对它也太没礼貌了,它可不是鹅,是天鹅。”

    “都一样。”小林说,坐下来整理手袋,顺便取出路上买的饮料零食来,撕开一袋薯片,又开了罐可乐来饮,不料,天鹅看见了,又忽地一下跳起,奔过去要抢,小林吃了一惊,可乐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再次大声尖叫起来。

    曲风两不相帮,看着小林和天鹅两个一人一鸟怒目相向,斗得不亦乐乎,不禁大乐:“你和这只天鹅,好像八字不合,天生犯克。”

    小林委屈地要求:“曲风,这只天鹅对我真的很不友好,你可不可以把它送走?”

    “我看不行。这么晚了,它又受了伤,你想我把它送到哪里去?”他看着小林,知道她是再也不会有任何情绪了,倒也不想勉强,“我看不如我送你回去好了。”

    “只好这样了。”小林苦笑,白担了一个晚上的心,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处女生涯这样轻易地结束,到了最终,竟是一只鹅替她做了决定。

    临出门的时候,她一再回头,看了那只天鹅一眼又一眼,说:“我看,这只天鹅不如改个名字,叫天意好了。”

    天鹅微一扬头,做个不屑的表情,冷冷地看着门在小林的身后关上了,立刻跳过去先用嘴将可乐罐子扶正,然后叼根吸管插进去美美地喝起来。

    喝一口可乐,又回身吃两片薯片,吃两片薯片,又掉过头喝一口可乐。在剧团的时候,为了保持体型,教练从来不许她们饮用这些含糖份多淀粉的东西,生怕发胖。现在好了,再不用考虑减肥问题了,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大吃大喝,想不到,做一只天鹅竟有这样的便利,倒是意外之喜。

    一瞥间忽然发现沙发角上倒着一管口红,是小林丢下的吧?提起“脚”来“扑”地将它拨至一旁,用力啄两下,便又回头一心一意地对付起那罐可乐来。

    曲风送了小林回来,推开门,正看到天鹅将头拱进零食袋努力叼取最后几片薯片的情形,又发现空着的可乐罐子里插着根吸管,不禁目瞪口呆。乖乖,这只天鹅要吃薯片喝可乐!还会用吸管!

    他大笑起来:“我看,你不该叫天意,倒是该叫天才!”

    月亮升起来,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空地上,如水。

    天鹅丹冰浴在皎洁的月光中,想起云南阿细人常跳的一种三步舞“阿波比”,拍三下转一圈,很美,很活泼,因为彝人专门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举行舞会,所以这种舞又叫“阿细跳月”。它和吉赛尔相反,代表的是快乐和热情。

    此时的丹冰重新回到曲风身边,心里充满了月光般宁静的快乐。她拍动翅膀,在月光里飞飞转转地跳了一会儿阿波比舞,然后停下来,望着沉睡的曲风出神。

    曲风发出微微的鼾声,还不时吧嗒一下嘴,像个孩子。

    丹冰在心里笑了笑,很想偷偷亲他一下,可是看见自己尖尖的喙,只得停住了。

    这就是天鹅和人的不同了――不用镜子就可以看到嘴,多么突兀。

    相同的,是一样的缄默。

    不能把爱告诉自己深爱的那个人的痛苦,在做人的时候已经体会得很深刻了,没想到做了天鹅,只有更加伤心。

    只不过,做人的时候,是为了骄傲不肯说;如今做了天鹅,纵然想说,却又不能说了。

    然而不说,不等于不爱。永恒的矛盾与痛苦。

    她垂下翅膀,初升的快乐如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无奈和感伤。

    她又想起《天鹅湖》的传说来,中了魔法的天鹅公主奥杰塔不能在白天现身,于是黑天鹅奥吉妮娅冒名顶替去参加了王子的订婚舞会,并引诱王子当众宣布要娶她为妻。小林,便是那只可恶的黑天鹅!

    “只有从未许给别人的忠贞不移的爱情才能解除奥杰塔的魔法,让她重新变回人形。”如果向曲风表白自己的爱,并能为他所接受,自己可以回到原身吗?可是,她该怎么告诉曲风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月光下,栀子花的香气宁静幽远。

    丹冰天鹅衔着一管口红在墙上慢慢地拖,慢慢地拖,想写一行字来表白身份。她毕竟是人哦,虽然不能说话,可是还记得写字。

    红的胭脂在白的墙上划过,触目惊心。因为用嘴终究不像用手那么方便,那些字迹都又大又笨。先写一个“我”字,笔划太繁复,不等写完已经力尽,要停下来呼呼喘息。她是一只受伤的天鹅,体力尚未恢复,何况,对一只天鹅来说,写字,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因为逾份。然后写个“是”字,也很繁复,于是又喘息片刻,再写“阮”――刚刚画了个耳旁,唇膏已经磨秃用磬。

    她气馁,看着墙上不成样子的字,索性一顿乱啄,让它更加毁于无形。反正已经不懂了,不如更不懂些。

    毁灭罪迹,又有些得意,这是那衰女小林留下的口红呀,这样子把它干掉了,多痛快。

    曲风起床时,看到一墙的狼藉,不禁失笑,问天鹅:“是你干的?”不能置信。

    天鹅歪着小小的头,用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看着他。

    他忍不住拥抱她:“你可真是只特别的天鹅。”

    丹冰脸红了,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喂喂,人家是姑娘哪,怎么能随便搂搂抱抱的。

    红晕藏在羽毛下,看不出。

    他站起来,没漱口没洗脸,先倒一杯酒。欲饮,她却又不满了,上前来使力用翅膀拍打他的腿。他笑起来:“你只天鹅,还管我喝酒?”却终是放下了,踢踢拖拖地进了洗手间,连门也不关。

    她又脸红起来。这个曲风,真是个邋遢鬼。如果不是做了天鹅,怕一辈子看不到他这副样子,也听不到他的鼾声。这样想,做天鹅也不错。

    他出来时,她又向他讨薯片,可口可乐,不能说话,叼着他的裤角拼命向墙角处拽,对着那些可乐罐子包装袋不住点头示意。

    他懂了,却并不出去,只打个电话指挥:“小林,你今天过不过来?过来的时候帮我买点可乐和薯片……不,不是我吃,是天鹅……你不信?信不信都好,记着买就行了。”

    放下电话,习惯性地坐到钢琴前,弹段曲子庆祝新的一天的开始――只要活着,每一天都是值得庆祝的。

    ――弹的是《胡桃夹子》中的《小雪花舞》,柴可夫斯基作曲,轻快的调子在屋子里蹦蹦跳跳,同阳光中的飞尘嬉戏调情,如溪流飞溅,一路喷珠唾玉,姿态万千。

    丹冰仰起头贪婪地听着,久违了曲风的琴声!她忍不住翩然起舞,足尖一点一点,双翅忽张忽合,踩着曲调进退有度,轻灵曼妙。

    曲风看得呆住了,眼中有一抹专注的深思,自言自语:“你的舞蹈,让我想起一个人呢。”

    她停下来,看着他。

    他说:“你跳舞的样子,真像阮丹冰!”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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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不是每场恋爱都会倾城


    7月3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奶奶忘记了。

    没有人会记得。

    从小到大,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庆祝过生日。妈妈去世前也许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没有记忆。

    爸爸只记得给我寄圣诞礼物。在所有人都要过的节日里。给朋友、同事、客户写名信片的时候,会同时想起我,嘱咐秘书寄多一份,如此而已。

    没有人庆幸我的出生,但是我想为自己庆祝,更想你陪我庆祝。我把你的照片放在我面前。把点燃的蜡烛放在面前。然后,放起郑智化的歌《生日快乐》。

    你的照片,是我从剧团合影里剪下来的,到影楼高价请人翻拍,放大,嵌进项链“心”里的。

    你嵌进我的心里去了,拔也拔不出来。

    我爱,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好么?我的生命中渗透着对你的爱,至少,应该有你庆幸我在这世间的生存吧。如果你无视我的存在,那么,我不知道生命还有何意义。

    泪滴落在蛋糕里,滴落在项链上。

    无欢的生日之夜,我和蜡烛一起流泪。

    我爱,对我说声生日快乐好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星期天早晨,小林给曲风打电话:“今天是我生日,请你吃饭好吗?”

    曲风有些懒怠,可是这点风度也还是有,不大起劲地回答:“是你生日啊?那我请你吃饭吧。”

    “谢谢!”小林就等着这一句呢。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邀请男孩子同自己庆祝生日,那意义往往不止是庆祝那么简单,很多时候,生日庆祝到最后就变成了订情纪念。

    小林今年读大四,来剧团是为了毕业实习。从报到那天起,她就注意到了那个有着四分之一西班牙血统的著名的“英俊的曲风”。不仅仅是她,一起来的所有女孩子都注意到曲风了,她们为他的潇洒和傲慢所折服,又为他的孤独和不羁而敬畏。那天,剧团为了迎接她们的到来举行了一个小型联谊会,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团里的男人女人,故作不在意地瞟着逡巡猎艳的游场男子们说笑谈天,暗暗猜测谁会成为谁的舞伴。曲风进场的时候,所有的女孩都忍不住一惊,本能地并拢双腿,抿嘴而笑,说话声却突然放大三四倍,无非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却谁也不敢主动走近搭讪。

    小林轻俏地笑:“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男人罢了。看我的。”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曲风肩上:“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是我的荣幸。”曲风揽住她的腰,顺势一个大转身,两人便转进了舞池中央,惊得一干女孩子又妒又羡,又不好说什么,便都捂住嘴吃吃地笑。

    曲风斜一眼:“她们笑什么?”

    “她们想让你好奇她们在笑什么。”小林答,高高地昂着头。这会儿,她是胜利者。

    曲风略略惊讶。他有些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大胆和机智。看得见的浅和看得见的深。他不喜欢两种女孩子,一种是太肤浅至浅薄无知的,一种是太深沉至深不可测的。丹冰就是个太深沉的女孩,小脑袋里整天不知想些什么,眼神时而狂热时而冰冷,令人难以琢磨。曲风不喜欢同人打哑谜,对那样的女孩向来敬而远之。但是当然也不会喜欢结交些胸大无脑的十三点。小林对他而言,深和浅都恰到好处。

    两个人很快就走得很近。

    如果不是出现丹冰重伤的事,也许这会儿他们已经如胶似漆了。曲风对女人一向随便,来者不拒。前提是,对方得是一个玩得来的女孩子,要他起劲去追的,他是没兴趣的。

    洗漱过,脑子清楚了,曲风想起一件事来:天鹅。昨晚的天鹅!

    昨天晚上,他刚从剧院走出,忽然,长空的一声鸣唳惊动了他,在片刻间划破他的心。他有一种受伤的悸动,抬起头,便看到那只天鹅,重重地垂直地带着某种宿命的意味落在了他的脚下。

    他没有一分钟耽搁地,把它送到了宠物医院,交给那位好像很有威严的老医生的时候,天鹅已经奄奄一息。曲风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会感觉心里那样地痛,好像,如果救不活这只天鹅,他自己也就没法活下去了似的,他抓着医生的手,迹近哀求:“你会救好它的是不是?它没事的吧?不会死吧?”

    老医生翻检着天鹅的眼皮,将手伸进伤口里试深浅,几番检查,最后说:“是中了枪,没伤在要害,只是失血过多,昏迷了,没事的。”接着,他又说:“这只天鹅也奇怪得很,流了这么多血,却硬坚持着飞到这里来,应该是飞了很远的路吧。怎么做到的?”

    那一瞬间,曲风想到了阮丹冰。丹冰也是在重伤之后依然坚持着最后的精力跳完《天鹅之死》的,她和这只天鹅一样,都有着惊人的毅力,和对生命的强烈的渴求。这使曲风更想救治天鹅了。

    他给宠物医院打个电话:“我姓曲,昨天晚上送来一只天鹅,情况怎么样了?”

    当他听说天鹅已经脱险的时候,竟是由衷地高兴,仿佛买彩票中了奖。缠绕了他许久的恍惚和伤痛好像忽然消失了,甚至轻松地吹起口哨来。

    曲风今天的心情很好。

    好心情的直接受益者是小林。

    烛光晚餐,萨克斯风伴奏,玫瑰花,巧克力礼盒,一个女孩子希翼可以在生日夜得到的,小林都得到了。

    当曲风心情好的时候,实在是一个调情的高手。

    同时,也是梦女郎的杀手。

    小林的眼睛在烛光下扑朔迷离:“曲风,你对我真好。”

    曲风不置可否地笑:“许愿吧。”

    小林许了愿,吹了蜡烛。曲风又说:“切蛋糕吧。”小林问:“怎么你不问我许了什么愿吗?”曲风笑,答:“无论什么样的愿望,我都祝你会实现。”小林的脸红了,眼光更加朦胧痴迷。

    跳舞的时候,小林问起了那只天鹅:“你打算把它怎么办?”

    曲风说:“治好它的伤,就把它放飞。”

    “我昨天和水儿说起天鹅,她很好奇呢。”

    “水儿是谁?”

    “是我的外甥女儿,我姐姐的孩子。”小林说,这样地同曲风闲话家常使她有种特别的亲如一家人的感觉,心里痒痒地喜悦,不明所以。因为不明所以,那喜悦便显得不牢靠,于是忍不住说得再多些,更多些,好像怕一停下来幸福感就会飞走了似的:“水儿今年12岁了,是个真正的小美人儿。一个小女孩,美艳得那样过分,一出生就眉眼分明的,大家看了,嘴上都只说漂亮,像洋娃娃,心里总是觉得怪。只有阿婆直言直语,说:美成这样子,只怕折寿折福。”

    曲风听了,心里一动,问:“怎么呢?”

    小林得了鼓励,便更加絮絮地把家事说给他听:“水儿9岁的时候,被发现患有白血病。我姐姐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借债,头发都急白了,一年年治,一年年重犯,连血也已经换了两次,可还是不好。今年已经是第3个年头,医生说,如果再发病,只怕就没指望了。”这些原同他不相关的,可是同她相关,现在她同他说着这些本来同他无关的事情,就好像他们之间更近了,有了某种关联似的,把他和她的家她的亲人联系起来,他们也就成了亲人。

    曲风一阵恻然。他见过她姐姐,她来探小林的班,匆匆来匆匆去,并没有交谈,只依稀记得她是个中年女人,衣着考究,举止得体,但眉宇间颇憔悴,总有股说不出的焦虑。他因而对她第一印象并不好,却想不到原来是为了这种理由。

    他有些感动。

    有些母亲生下健康婴儿弃如敝屣,有此母亲明知孩子身患绝症却依然竭尽全力。

    他忽然很想见见那孩子,说:“那么,改天带水儿一起来看天鹅吧。她现在身体怎么样?可以出来走动吧?”

    “可以的,我星期天带她出来玩。”小林回答,她第一次发现曲风原来是一个相当有爱心的人,他冷漠的外表不过是假装,他的心里,有个宝藏,等待她去开掘。

    她伏在他怀中,温柔地舞,温柔地渴望,温柔地祝愿,她的愿望,他说不论是什么都祝她实现。他可知道,她的愿望便是他么?一个英俊的多情的舞伴,有爱心,幽默,潇洒,虽然赚钱不多,但有一技之长,有份正当职业足以养活自己,而且,是份相当高贵的职业,可以让她在他的陪伴下傲视同侪――除了这些,他身上那种忧郁与不驯相杂糅的气质也深深地吸引着她,有如鸦片令人迷醉。她常常想,这就是所谓的贵族血统吧?

    少女的梦,不过是那么多,他完全满足。还期待什么呢?就是他了吧?只是,她该如何抓住他的心?

    她不太能肯定他的心意,但是已经准备好要在今夜表白的。今天是她的生日,会给她带来好运气吗?

    仗着酒意,她醉眼迷蒙地看着他,轻轻说:“如果你能一直对我这样好,多好。”

    曲风微微一震,心里说: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有些心跳,有些着紧,也有些烦恼,觉得了危险的存在,是要表明一下态度的时候了。女孩子们就是这点不好,对她们远一点,她们抱怨,略微亲近,就得陇望蜀,希翼得到更多。他觉得有必要及早声明自己的态度,更正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接受最好,不接受,就此分开也罢。偶尔扮多情送她一束玫瑰花一盒巧克力一顿有萨克斯风伴奏的烛光晚餐是可以的,一直这样好?免了。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古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知道跳一支舞,要修多少年的缘份呢?”

    她并不笨,立刻听懂了,反问他:“只是一支舞吗?”

    他笑,轻描淡写地答:“也许更多,不过也差不多。”

    她的绯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有点冷,从头到脚一直冷下去。他的意思,是要告诉她,他所期望于她的,不过是一支舞,一杯酒,甚或一夜情的因缘,却不会是一生一世。这些,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的,可是还是想得到他亲口的证实。如今,他明白地证实了,承认了,她该怎么做呢?像一个做惯游戏的豪放女那样欣然接受?抑或像个受到侵犯的圣女那样拂袖而去?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一样,就是她输了。

    她看着自己,今天是她的生日,为了今夜,她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靛蓝色真丝衬衫和鸽灰色的软缎长裙,镶嵌在夜空下,像一颗小星星。这样认真地,郑重地对待自己的。

    夜已深。

    曲风和小林并肩站在酒店顶楼的落地玻璃窗前,都久久地没有说话。从这个角度望出去,整个上海就尽收眼底了。上海的夜景是比白天更美丽的,在广袤的夜空下,以东方之珠为代表的万家灯火显得格外璀粲亮丽,浮夸得可爱。

    同是一个上海,可是窗里面看出去的总有些不大一样。窗外的人看窗里,总觉得不真实;窗里的人看窗外,又永远都像是乱世。曲风和小林看着窗外,没来由地就有几分感伤。

    小林微微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说:“上海就好像这杯红酒,看着香艳,醉人,可是一点儿后劲没有。上海是个轻浮的城市。”

    曲风深深看她一眼,有些微的惊讶。她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容易就范呢。

    过了一会儿,小林又说:“在上海,是没有人稀罕真情的吧?”

    “你呢?你稀罕吗?”曲风反问,喝干了手中的酒。

    小林摇头:“我不知道。很多年前,我看过一本书,叫《倾城之恋》,作者是上海人,可是写的却是香港。那本书里,男人和女人做游戏,都彼此试探着,不肯多走一步路,生怕输了自己,直到城塌了,两个人才难得地真情毕露。书里说,是倾城之灾成全了那个平凡的女子。可是,总不会再有一回天地沦陷,来成全我吧?”

    曲风倚着落地长窗,忽然便有了几分怆恻,他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很远很远的从前,上海的倾城之灾,是那时有了他的父亲,从而又有了他。同样的私生子的命运,不同的前程的选择。他叹息:“如果每一段爱情都要一次倾城来成就,多少个上海,也都湮没了。小人物,只好活在假象里,不可以期翼那么多的真。”

    他凝视小林:“你很希望自己遇到一份真情吗?”

    小林摇头,再摇头,在他的凝视下,觉得无比孤独,孤独而苍凉。她微微地颤抖,眼里渐渐有了泪,终于,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悲哀地说:“不,不希望,因为,我害怕倾城。”

    她终究还是肯了。

    她终究还是肯了。她是那种典型的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女孩子,有齐上海弄堂女孩一切的精明与细致。她们对于外国血统惯例是敬畏的,且不论那血统的来历是什么;她们很在乎“上只角”与“下只角”的距离,踩踏一切不如自己的,并且褒贬所有比自己强的;她们非常注重某个小小团体的友谊,却又对这友谊缺乏尊重的诚意,随时准备着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背叛它;进剧团的时候,所有的实习生与所有的舞蹈演员都对立,可是当实习生中某个人――比如小林罢――突然因为搭上了曲风而高人一等了,她便成了比舞蹈演员们更可憎的那种人,会突然地被孤立起来,然而这种孤立又是令人羡慕的,毕竟,她的被孤立不是因为失败,而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得到了别人所得不到的胜利。没有一个同伴肯正面对她,但是,当她转身的时候,她知道,所有的目光都在追随着她。

    她孤独地品尝着她寂寞的胜利,并且患得患失地,要把这胜利抓得更牢靠些。同伴们越是孤立她,她就越要做出洋洋得意的样子。她和丹冰一样,从心底里深爱着曲风,可是她们爱的方式却不尽相同。丹冰的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却是得到一点是一点。得到温情,或者得到骄傲。

    因为有着曲风的陪伴,这骄傲显得十分张扬而有理。可是一旦失去曲风,也就失去了骄傲的凭藉,那样的失败会变得很惨很空,那样的孤独和牺牲也就变得很不值得,甚至,很贱。

    她输不起,所以她要精心经营她的爱情,哪怕是泡沫般的昙花一现的爱,她也得抓住,至少,要维持到实习结束,将来的帐,将来再算,不能丢的,是眼前的面子。

    而这点心理,曲风是知道的,也是可怜的,为了这份“知道”和“可怜”,他愿意陪她把一段爱情游戏玩到底。反正又不是一生一世,三个月实习期,很快的。

    但是,他也只打算维持三个月。

    现今世上的爱情,都像快餐食品一样,有个期限,三个月,或者三年。只要有期限就好,有个盼头。最怕是古人那种要生要死的爱情观,动不动就相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甚至“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吓不吓坏人?

    漫天的星星闪烁,他们手挽着手走在铺满星光的马路上,缓缓地,依依地,正像是任何一对多情的恋人。

    她的手上捧着花,而他替她拎着她的手袋,和谐的,温柔的,郎才女貌的一对恋人了。

    外滩的灯塔下走着那么多的俪影双双,谁知道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一段有期限的逢场作戏呢?

    林黛玉不再欠宝哥哥的眼泪,梁山伯也不再为了祝英台而呕血,现世的蝴蝶,都是毛毛虫变的,爱情的规则,早已改写,都只管享受眼前的这一刻。

    话说开了,两人都变得很轻松,很开放。至少,表面上很轻松愉快。

    他们在灯塔下拥吻,像任何一对恋人那样。他的吻缠绵而熟练,精通此道。她也配合得很好,全身心地迎合他,俯就他,满足他。然后,他挽着她的手,邀请她和他一起回家,回他的家。

    她的心“咔嗒”一下,好像落了定,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几乎没有一点儿犹豫地,她含羞地点了头,可是心里其实茫然。她清楚地知道这回家意味着什么。这并不是她最期待于他的,但是,总得经过这一步,是吗?总算是往前走了一步,是吗?如果她爱他,而又希望得到他的爱,总得有一些什么具体的行为将他们牵扯得更紧吧?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不过是那么些步骤。现世间,谁还会相信冰清玉洁的精神恋爱?

    她本来准备了许多的话要对他表白的,可是现在都用不着了,现在他们要以更加实在的形式把那些表白定性。她更近地偎依着他,心里不知是惊是喜,少女的童贞将要在今夜被献出了,而她甚至没有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爱她。或者,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爱他吧?即使爱,也不知道爱他什么,最初的缘起,好像不过是为了在一众争强好胜的女孩子中排众而出,最后却弄假成真了。但是成真,不也正是她希望的吗?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这么实在。但是童贞这件事,反正是要献出去的,献给他,或者给别人,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难道还指望留到新婚夜,从一而终不成?给了他,他至少是自己喜欢的,是自己的选择,即使明知道这份爱不会长久,可是今夜仍然会是个难忘的销魂之夜,这也就够了。至于将来,谁管它?

    晚风轻柔地吹过,她的鸽灰色的长裙在风中“啪啪”地起舞。他揽着她的腰,她倚着他的肩,两人搂抱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往家走着,走向她的初夜,和他的不知第几个缠绵的夜晚。路上,还特意买了些饮料和零食助兴。

    路过宠物医院的时候,他说:“去看看那只天鹅吧。”

    她温顺地点了头,心仍沉浸在对这个夜晚的患得患失间,毕竟是第一次啊,总有些不舍得。看他随意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她是第一次吧?如果她告诉他,他一定不相信,或者,相信了,便不再要求于她。她看得出,他是那种怕认真的人,他同她,不过是玩。但是,这个游戏,是她发起的,也是她拼命要继续的,即使是玩,也得玩得精彩一些。

    不,她不要事先告诉他,要等他自己来发现。如果在缠绵结束后,他发现了她的童贞,会不会因此而更珍惜她一些,会不会为此惊喜,或者为此内疚呢?不论是哪一种吧,他总会因此对她更好一点罢?他总是亏欠了她的,这份亏欠会让她手中的砝码更重一些。她看准他是一个虽然不肯负责任却不是不懂得尊重真情的男人,看准他会因为得到了她的第一次而待她有所不同,不同于他以往的那些女人。那时,她便可以要求他只对她一个好,至少,在三个月实习期内,对她好,好给所有嫉妒她的人看。帮她维持一个少女的脆弱的骄傲和虚浮的梦。

    她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随他走进了宠物医院,没有想到,所有的计划,竟在看到天鹅的那一瞬间,被完全地逆转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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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天鹅湖


   我又给你写信了。

    我知道这些信都是发不出去的。但是也许很多年后会有人看到它们。

    有人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身体在土下风化,或者,飞做天鹅。

    可是这些信还在,于是我对你的爱也还在,像耶酥钉在十字架上,当我在纸上写下对你的爱,我的心也就钉在了纸上。

    这些纸拿在别人的手里,一拿起就变了灰,散在风中,风一吹,就空了。

    我的爱也空了,灵魂得到飞升。

    如果我不再爱你,我会变得很轻松。轻如天鹅。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湖边。

    天鹅湖。

    荒野密林的深处,绿柳成荫的湖岸,岸边是鲜花烂漫,鸟语呢喃。湖面上青萍聚散,荷叶连天,有无数天鹅在其间冉冉地游。

    天鹅,真的天鹅。

    丹冰在动物园看过天鹅,专心揣摩过它们的姿态,并将它融进舞蹈。可是,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到一群野生的天鹅,这还是第一次。

    天鹅们在湖上嬉戏,优游尔雅。一层淡淡的绿烟浮动在湖面上,随着风的吹拂时聚时散,变幻无穷,像一个做不醒的梦。湖底青荇摇曳,引得鱼儿不住地接喋。有风将岸边的落花吹了到水中,载浮载沉,渐行渐远。

    丹冰艳羡地看着,目夺神驰,只觉水光云影,摇荡绿波,不待仔细寻味,却已变幻于无形,真是画里也描绘不出的美景哦!她不是一个擅诗的人,可是此情此景,却使她想起一首极古老又极简单的诗来了――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如果可以将“鱼”字改成“天鹅”,就更恰当了。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手,她的手臂化成了两只翅膀,而她的脚,脚趾粉嫩透明,趾与趾间长着小小的蹼,她惊叫,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是一种鸟鸣――哏哏!哏!哏哏!

    她变成了一只天鹅。一只不折不扣的真天鹅。

    丹冰张着天鹅的翅膀奔至湖边,在水面投下自己的身影:小小的冠,小小的喙,完美的双翅,还有完美的蹼,她真的变成了天鹅!

    临波照影,她细细地想回头,想到舞台上最后的演出就再也想不下去了。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片断是《天鹅之死》里那个凄惋的收场动作,双臂摆合,愈伏愈低,渐渐合拢羽毛,宛如安静地睡去。

    再醒来,黄粱已熟,而她,变作了天鹅。

    今夕何昔?此地何地?是她撞进了时间隧道?还是已经重新转世投胎?这里是世外桃源亦或绿野仙境?如果再回到人间,不知是不是已经百年?

    天鹅们看到有新伙伴加入,并不见得友好,一齐对着她示威地鸣叫――哏!哏哏!

    丹冰听出了那语气中的愤怒和不欢迎,却听不懂具体的含义。她委婉地解释,想向它们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可是――哏哏,哏哏。她发出天鹅的鸣声,可仍沿用着人类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她是一个异类!

    她哑住,知道自己做了一只“夹生天鹅”――空有天鹅的身体,可是思想,仍然是个人,是那个跳舞的小姑娘阮丹冰。

    天鹅们听到她语法错乱的鸣声,以为是挑衅,更加不满了,结成一队向她逼近,一齐振翅斥责:哏哏!哏哏!

    没有人了解自己的语气,哦不,应该说,是没有天鹅了解自己,丹冰落寞地低下头,游至角落里,对着湖水清理自己的羽毛,心底盛满难言的孤寂与哀伤。初夏,乍暖还寒,她半埋在水中,天鹅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人的泪。

    水犹冷,眼泪更冷。

    做人的时候,常常喜欢感慨着一句话:人在人群中最孤独。

    现在才知道,一个拥有人的灵魂的天鹅在天鹅群中才真正孤独。

    暮色四合,夜的温柔一层层浓浓地拥围上来,略觉清寒。

    丹冰用翅膀裹住自己,怀念着鸭绒被和木板床。再硬的床也比最软的草好呀。露水打湿了她的羽毛,她微微打个寒颤,举首望天,广漠浩瀚的夜空点缀着几颗疏落的寒星,横着淡淡的一缕云,若有若无的云丝中,一轮孤月高高地悬着,泠泠地绽放一天清峻的光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世沧桑,万家灯火,还有这寂寞的丛林湖畔。

    湖心岛上,天鹅们都睡了,立着一只脚,连负责守卫的哨兵天鹅也朦胧。丹冰睡不着,怎么能睡得着呢?这是她天鹅生涯的第一夜,太离奇,太渺茫,太莫明其妙,太匪夷所思了。还不习惯站着睡觉,一双翅膀有事没事地扑打着,不明所以。

    她还是一只新报到的天鹅哪。

    她漫步在湖边,欣赏着刚刚抽出令箭的荷花,已经是五月了,很快这些花就会开放,像一个个凌波仙子舞在水面,像塔里尼奥在舞剧中扮的仙女。哦仙女,那真是一出美丽的舞蹈。

    丹冰开始试着在湖边起舞,用她新生的蹼,而不是踮起脚尖。

    多么讽刺,曾经想尽办法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双脚尖处,一点一颤地舞动。现在,却因为扯开脚掌而失去重心,要从头学习平衡这门学问。

    振翅,跳跃,大跳,再一个大跳,腾空……咦,她飞起来了。她真的飞起来了!

    丹冰静静地在湖面上飞了一个圈又一个圈,用这个视角俯看地面真是好玩呀,湖水与荷花都好像要迎面扑来似的。一只蛙跃上荷叶对着她“呱”地一声,丹冰陡地一惊,失去了平衡,一个倒栽葱扎进湖水中,连忙划动翅膀,扑腾着跃出湖面,十分狼狈。

    忽然,四下里响起欢笑声:嗄嗄嗄,嗄嗄。原来是那些天鹅被惊醒了,看到她这番狼狈,都笑起来。

    丹冰羞窘地将头藏在羽毛间,等一下伸出来,天鹅们又开始笑:嗄嗄,嗄嗄嗄。

    噫,可真难听。丹冰忍不住也笑了,嗄嗄。哼,竟是一样的。原来,同为天鹅,虽然她还不懂得该怎样使用天鹅的语言,可是表达最简单的喜怒哀乐时,她们的声音却是一样的。

    丹冰知道了,高兴起来,起劲儿嘲笑自己:嗄嗄,嗄嗄嗄。

    天鹅们看到这新来的伙伴这样活泼好玩,都对她友爱起来,有了好奇心,纷纷游过来同她亲热地交颈,互啄羽毛。有两只天鹅更在她面前表演高难度的飞行,如何振动翅膀加速或转向,如何在收拢翅膀时继续滑翔,姿势优美娴熟,比丹冰自己琢磨出来的强多了。

    丹冰的好胜刻苦劲儿又上来了,立刻开始学飞,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天鹅们扇动着翅膀给她加油,笑声在月光下传得格外清远:嗄,嗄嗄,嗄嗄嗄。

    丹冰觉得,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进密林时,天鹅们便醒来了,开始一天的游弋。

    她们围成一圈,热心地给丹冰当老师,教它如何熟练地使用脚蹼滑水。那情景,真跟剧团里排练《天鹅湖》一模一样。

    丹冰觉得,在这一刻,自己就是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天鹅公主奥杰塔,等待着王子来搭救,而这些天鹅,就是和她一起罹难的女伴们了。只是不知道,如果她们也都是人变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故事里说,只有从未许给别人的忠贞不移的爱情才能解除奥杰塔的魔法,让她重新变回人形。

    王子向奥杰塔发誓会永远爱她,并将在母后为自己举办的宫廷舞会上宣布与她订婚。奥杰塔告诉他,她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如果他破坏誓言,她将和她的女伴们永远消失。

    到了第二天舞会开始的时候,奥杰塔碍于魔法的困厄无法出现,而长相与她酷似的黑天鹅奥吉尼娅却冒名而来。王子把她错认作白天鹅奥杰塔,当众宣布要娶她为妻。奥吉尼娅成功地破坏了王子的誓言,尖叫着飞走了。王子知道中计,追悔莫及。

    天鹅湖畔,悲痛得无以复加的奥杰塔向女伴们诉说了王子的负心,这已经是她们的最后一夜,等到天明来临,她们就将从此消失,化为虚无。天鹅们伤心地哭泣,手臂搭着手臂,最后一次跳起悲伤的轮舞。

    这时王子赶来了,他告诉奥杰塔,他并没有背叛她的爱,他所以会答应娶奥吉尼娅,是因为把她当成了她。他对着奥吉尼娅发誓的时候,念的是奥杰塔的名字,那些誓言,仍然是对她而发。

    魔法被破除了,纯洁忠贞的爱情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奥杰塔和女伴们围着王子跳起欢快的舞蹈……

    密林深处,有一双眼睛在窥视。

    一双人类的眼睛。充满人类特有的贪婪与欲望。

    丹冰蓦地停下舞步,凭着同类的本能,惊觉到危险的讯息。她回过头去,便迎上了那对眼睛。猎人的眼睛。与那侵略性的眼光同时暴露出来的,是黑洞洞的枪管。

    不好!丹冰张开翅膀,大声向同伴们示警:哏哏哏哏哏哏哏!

    可是天鹅们听不懂她的话,又为她奇怪的发音大笑起来,嗄嗄!嗄嗄!

    猎人举起了枪,那枪管在瞬间化成舞台顶突然坠落砸向曲风的大灯,丹冰不顾一切,忽然张开翅膀俯冲过去,以在灯下救曲风的速度和勇气义无反顾地扑向草丛中的猎枪……

    砰!枪响了,一缕青烟,丹冰的身形一窒,血花飞溅,她坠倒在地,犹自拍动着那只未受伤的翅膀情急地向同伴们告警。

    天鹅们被惊动了,哗地一下飞起,在瞬间远远飞散。

    猎人举起猎枪连连向空中射击,已经来不及了,天鹅们及时地安全飞离到射程之外。

    丹冰笑了。

    猎人懊丧地站起,奇异地看着那只受伤的天鹅,又是恼怒又是惊讶,多么聪明而勇敢的一只天鹅,竟然懂得用牺牲自己来保护同伴。因为感动,他在一瞬间竟然有些动摇,想放过那只天鹅,可是想到钱……

    “挺俊的一只天鹅,卖到餐馆去,准能卖个好价钱。”猎人自言自语着,倒提着那杆冒烟的猎枪向丹冰走去,可是,就在他的手刚刚伸出,那只天鹅忽然腾空飞起,洒下一路血花直直地向丛林之外飞去。

    天鹅之死。死也不要死在猎人的手上。它还要在死前作最后的挣扎,完成最美的舞蹈。

    天际有云丝缥缈,猎人举首怅望,哪里还有天鹅的影子?

    丹冰在天空上寂寞地飞,拼尽最后的力气。

    她要去找她的王子,只有王子才可以破除魔法,救她重生。

    施魔法的人并不是可恶的巫师,却是人类中最平庸卑贱的――以猎杀珍禽谋取暴利的偷猎者。

    渐渐飞出丛林,回到城市,正是近乡情更怯,不禁有几分患得患失。

    呀,依然是那般的高楼大厦,依然是那般的车水马龙,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驰过,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并没有换。

    她放心了。

    不是南柯梦醒,没有昏睡百年,现实并不曾流失在时间的汪洋里,上海依然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上海,并不曾改朝换代。

    霓虹灯依次亮起,天鹅飞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在人群中寻寻觅觅。

    相思如扣,少女的心事从来都只为那永恒的一个人――曲风才是她的王子。

    近了,更近了,已经看得见剧院圆圆的屋顶。

    今夜有大型舞剧表演是吗?不知是不是《天鹅湖》?是不是《仙女》?是不是《红花》?是不是《吉赛尔》?

    丹冰栖息在剧院的屋顶,俯视人群如潮水涌出。

    她等待着。

    她知道曲风总是最后一个走出,抱着他心爱的大提琴。

    月亮很冷。城里的月亮没有丛林里那么清明,可是也有如水的光辉,平整整地铺满在剧院门前的空地上。

    丹冰的翅膀在流血,一滴一滴,渗出它生命的气力。

    她坚持着。不,不能死去,一定要坚持到曲风出现,她要再见曲风一面。当她是一个人的时候,是为了曲风拼力承接那盏当头砸下的巨灯的,也是为了曲风才有勇气在重击之后仍然坚持着跳完《天鹅之死》;如今,她成了一只天鹅,可是她的心依然和以前一样,不管她的外表变成什么样子,她的心依然爱他。而垂死之际,最后的想望仍然是为了他!

    人潮渐渐散去,剧院门口冷落下来。

    丹冰等待着。有没有等过一百年?

    终于,曲风出现了,不仅有他的大提琴,还有小林!他们手挽手,肩并肩地自剧院里走出,如交颈鸳鸯,相依相偎——鸳鸯的世界里,没有天鹅。

    丹冰本能地呼唤了一声:哏!她闭了嘴,绝望地起飞。作为一只拥有人类思维的天鹅,她既不能表达天鹅的语意,也无法发出人类的语言。她不仅是一只夹生天鹅,更是一个夹生人。

    她不想再见曲风了,她已经看到他的背影,够了。剩下的,就是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安静地有尊严地不受打扰地死去。她拍动翅膀,如白云出岫,挣脱种种的情缘纠扯,欲破空飞去――但,不行,她没力气了。

    她没力气了,垂直地落下,落下,如万念俱灰,尘埃落定……

    曲风听到拍打翅膀的声音,惊讶地抬头,看到一只天鹅对着它直直地坠下来,落在他脚下,不动了。他俯下身,看到天鹅的翅膀,流着血。血迅速地染红了地面,像蜿蜒的心事,潺潺如诉……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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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红舞鞋


   月白的栀子花在夜晚妖娆地开放,缓缓吐出妖媚的芬芳,像精灵,有一种不出声的诱惑。

    白色的香花在夜晚都是精灵,因为沾了月的光。

    我用笔在花瓣上写字,用笔尖刺破手指,让血滴在花瓣上,让我的血使她复活,让她的香告诉你我的心。

    我把带着我心跳的桅子花放在你的琴台上,让花香陪你在暗夜静坐。

    暗夜静坐的你的身影是多么美丽,让我心醉。

    我想跳舞。穿上红舞鞋,舞至死,死在你的琴声里,你的怀抱中。

    当我死后,你会替我脱下红舞鞋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从没有过红色的舞鞋,她的鞋子都是白色的,软缎,系着长长的带子,一层层缠缚,像女子痴缠的心。

    当她摔倒在舞台上,是曲风第一个抱起了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了一个所有人都莫明所以却不知阻拦的动作――替她轻柔地脱下舞鞋。

    人们把这看成紧急抢救中一个奇怪的步骤,没有给予深究。倒是曲风自己在事后反常地想了很久,这是因为他在脱下舞鞋后还做了个更奇怪的动作――将鞋子顺手揣进了口袋。当时的场面太混乱,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举动,否则大概是要议论上一阵子的,至少也给他安上一个暗恋的绮名。

    曲风是在一周后换衣服的时候发现那对鞋子的,他深深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脱下丹冰的舞鞋,更不明白怎么竟会将她揣进口袋里。触到鞋里的楦子时,他心底流过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触到了丹冰柔软的痛楚。

    每个跳足尖舞的女孩子都会流血,浸湿一双又一双舞鞋。

    这是丹冰的第几十双鞋子?

    丹冰从6岁始跳舞,就算一年两双吧,12年,也总有二三十双了吧?

    这一双落到了他的手上。

    不必还给她了,丹冰已经不需要再穿鞋子。

    丹冰不需要再穿鞋子了。

    她被送进医院的第三天,医生宣布:诊断证明丹冰脑部受到重创,淤血不能排除,导致神经坏死。虽然呼吸还在,但是大脑活动已经停止。换言之,她成了植物人,将永远不能再站起来。

    顿时,奶奶尖利的嘶叫划破了整个医院长廊:“不可能!我孙女儿是舞蹈家,她怎么会变成植物人?你们有没有弄错?你们快让她站起来,站起来呀!”

    可是丹冰再也站不起来。

    奶奶却扶着墙坐倒了:“冰冰呀冰冰,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呀!你是要跳天鹅的,你要成为大舞蹈家的,你怎么不起来跳呀?你起来呀,你跳呀,跳天鹅给奶奶看呀。冰冰呀,奶奶的心里疼呀,奶奶怕呀,你不要吓奶奶,你起来呀,跳舞呀,跳天鹅呀……”

    奶奶的哭诉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落了泪。剧团的女孩们更是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跳舞的女孩子以身体灵活柔软为己任,然而丹冰,却要从此成为一个僵硬呆板、没有生气的植物人。怎样的讽刺?怎样的残忍?

    医生们见多不怪,却也为这个太过年轻的美丽女孩感到惋惜,他们带着责备的口气问团长:病人受创的第一时间,为什么不马上送到医院里来呢?以致贻误就治良机,让淤血聚积。

    当听到团长关于丹冰当时并没有什么不妥是在演出结束后才真正晕倒的答案时,他们目瞪口呆,完全不可置信,连连说:这不可能,以脑部的伤裂情况来看,她当时就应该彻底昏迷,根本没有能力再站起来,更何况还要做剧烈运动,跳完一场舞。

    回到剧团,所有人都沉重得吃不下饭。团长一个劲儿说:“是我耽误了她,医生说,我该早点把她送医院的。”

    是该早一点发现玄机的。

    在演出前一晚,剧团有个酒会,专为招待媒体。丹冰穿着缀亮片的露背晚礼服,异常美艳高贵,像个公主,这是她第一次做主角,可是眉宇间毫无喜悦之色。高脚酒杯,曳地长裙,穿行在人群间,迷乱地应对着迎面遇到的客人,并答记者问:

    “我是一个舞者,只是一个舞者。”

    “结婚很遥远,男朋友更远。恋爱近一些。在哪里?”

    “今天几号了?双日我不谈舞蹈。”

    “死亡是美丽的,尤其天鹅之死。我死后会化做天鹅。”

    一语成谶。

    当时还只道她没有经验,不擅应对。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有预兆。

    团长内疚得连夜打了辞职报告。但是上头没有批。领导当晚也在剧院,坐在前排最好的位子观看演出。他们亲眼看到,丹冰跳得相当好,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她演活了那只天鹅,却演死了她自己。

    阮丹冰病状在医学界引起了哗然大波,多家医院的脑科专家为此举行了一次专门会诊,得出结论是:这样的重创下没有人可以重新站起来,除非有替身。换言之,表演《天鹅之死》的人,不可能是受伤后的阮丹冰。

    团长已经完全失去思辨能力,只是喃喃地说:“不可能站起来?那跳舞的人是谁?我明明亲眼看到丹冰好好地睁开眼睛说:我没事,我还要飞。不是阮丹冰,那是谁?谁在跳舞?”

    曲风更是深为困扰,事发后,有记者追着他问:“请问是什么力量促使阮丹冰那样勇敢?她是不是爱上了你?”

    “爱?”曲风只觉荒诞,“这是小说里才有的词汇。”

    他对丹冰感到深深的感激和亏欠,可是他不觉得这与“爱”有什么关系。太多的感情游戏早已使他对爱麻木,他的名言是:“香烟我只抽‘骆驼’,女朋友却是越多越好。”他和各色各样的美女约会,拍拖,给她们送花,却从不对任何一个人说爱。因为不相信。

    为了逃避记者的追踪,他不得不请了一个星期假要求休息。

    团长很能体会他的感受,一声不吭就给开了条子。

    曲风在家里整整懒了一星期,吃泡面,喝啤酒,颓废得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女朋友们打电话来,他接也不接,有人敲门,也不开。

    柴可夫斯基放得震天响,来人不会不知道他在家,便一个劲儿坚持不懈地敲。

    他听到,也当没听到,只把音乐开得更大声。

    门外的人终于泄气了,却悉悉索索地,自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来。他看一眼信封,知道是化妆师小林,便又随手丢开了。

    一连七天。

    空的酒瓶子渐渐堆满了屋子,泡面也都吃完了,他终于不得不起床,想出去再买一些来。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那双鞋。

    曲风把那双鞋子托在手上端详良久,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扔吧,不合适,藏起来,更不合适。

    最后,他把它们放在了琴台上,那盆栀子花的旁边。

    当夜,栀子就开花了。开在月光下,花瓣晶莹透剔,像少女的皮肤般娇艳,香气浓郁而不安份,蠢蠢欲动,就仿佛有个精灵躲在里面似的。

    曲风站在窗前深深地嗅着,从不曾发现花朵原来是这样美丽。

    在花香和风里,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有关一朵花的心事,一个舞姿,一个眼风,一个媚影。但是他想不分明,生平接触的女孩子太多了,谁知道谁才是谁的心痛呢?

    曲风并不知道栀子是丹冰送给他的。

    他甚至没注意什么时候琴房里多了那么一盆花。

    是同事们先发现的,打招呼说:“噢,你养了盆栀子。”

    于是他知道自己的琴台上有了盆花,叫做栀子。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这儿,却没想过。

    当然也不记得给花浇水。可是花依然长势很好。绿叶榛榛的。

    每个人经过,都会说:“曲风,你这盆花不错。”

    “噢,不错。”他随口应着,时间久了,便成了习惯。开始记得自己有那样的一盆花,叫栀子。

    到了冬天,放假前,剧团发年货,他叫了出租车来拉。同事们好心地叮嘱:“把花也搬回去吧,不然一个节过完,没人给它浇水,好渴死了。”

    曲风答应着,便把花搬回了家。天天看着,就也记起了浇水。却仍没有想过,这盆花到底是哪里来的,在今天之前,又是谁一直在为它浇水。

    再上班时,团长告诉他丹冰已经出院,回到家里。

    “因为她那种情况,你也知道,住不住院都是一样,尽人力而听天命,捱日子罢了。”团长说,他在这一周里好像老了许多,鬓角有白头发了。

    曲风也是黯然,看着壁上一幅《红舞鞋》的宣传画,久久没有说话。

    《红舞鞋》是一个很著名的舞剧,每个舞蹈演员都喜欢拿它来说事儿。

    故事里热爱跳舞的女孩得到了一双有魔法的红舞鞋,她穿着它去参加舞会,舞姿美仑美奂,不可想象地优雅绝妙,令人目眩神迷。女孩在舞会上大出风头,赢得了所有人的心。可是,当舞会结束的时候,灾难发生了,她发现她脱不下那双魔鞋,也停不下她迷乱的舞步。她就那样飞舞着,舞过草原,舞过泥沼,舞过春秋四季,一直舞到她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她死在了情人的怀里,情人为她脱下红舞鞋,女孩说:“终于不用再跳舞了,真轻松。”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永永远远地闭上眼睛。

    这个故事深深打入每个舞者的心,每当舞至疲惫,便有女孩子感叹:“什么时候才可以脱下这双红舞鞋呢?”

    虽然,她们个个穿的都只是白色的练功鞋。

    曲风叹息,想起被他收进衣袋的那双丹冰的舞鞋。

    《天鹅之死》的巨大成功已经使丹冰一夜成名,大报小刊到处都登载着丹冰舞蹈的剧照,有几百名观众站出来做证说当时亲眼看到有天鹅自幕布后飞出,虽然记者们其实未必相信这样的神话,却也都不深究,当作一段艳闻四处传播着,非但不辟谣,反更使用生花妙笔,愈发渲染三分。

    于是,一时间芭蕾舞女演员阮丹冰拼力一舞化天鹅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成为今夏热闻。

    许多舞蹈家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知名度,丹冰在一夜之间做到了。

    可是这些热闹与荣誉,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脱下她的红舞鞋,再也不能起舞了。

    末了,团长说:“改天一起去看看她吧

    他们见到丹冰。

    丹冰躺在床上,赤着脚,因为已是初夏,没有盖被子,只半搭了一条五彩斑烂的印度薄毯,色彩极其喧闹,愈发衬出她苍白的脸,和拖在被子外面的一把黯淡的长发。

    丹冰的长发是被女孩子们一直艳羡着的,又黑又亮又直又顺,散开来是一片云,束上去是一座塔,当她跳天鹅,簪上简单的羽饰,黑白分明,单是一个背影已经令人心动。

    可是现在它们失去了光泽,黯淡而枯干,微微地泛着黄,并且日渐脱落,像是秋风中飘摇的树叶,即使没落,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卧室门连着大阳台,黄油色的芸香实木地板一路延伸出去,门的一角,依稀可见缠满玫瑰花枝的吊篮藤椅在风中寄寞地摇,旁边一只小小藤制茶几,平日大概用来摆放咖啡饮料的,如今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空落无言。

    从丹冰家回来的路上,曲风和团长都沉默。没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去丹冰家,剧团里有不成文规定,成员轮流在家开PARTY宴客联欢,他一向很少参加,但是那次轮到丹冰,他却也有点好奇——因为丹冰同他一样对集体活动不热心,难得做东——便去了。场面很热闹,规模也还罢了,只是客将散时,她取出洁白毛巾来擦拭桌面,白毛巾很吸水,嗖一下变得污浊不堪。隔一会儿曲风洗手时,发现毛巾已经扔进字纸篓。

    ――那样矜贵的公主,处处追求完美,曲风承担不起。

    一条毛巾能值几何?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种排场,令人敬而远之。

    曲风自知不是王子,更不完美,没想过要同一个公主做朋友,何况,还是个豌豆上的公主。

    同时他想起有一次在后台,他抽烟时随手将烟蒂丢在地上,无意间回头,看到丹冰俯身捡了起来——这样的洁癖,真让人吃不消。

    是从那以后日渐疏远的。

    再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当他站在她床边看她,不由自主,总是摆脱不了那样一种联想:如果不是她及时出手相救,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就应该是他而不是她。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

    他又邀请团长去喝酒,团长没答应,还说,你也别再喝了,还要弹琴呢,丹冰会听到的。

    丹冰的病房里有一只钢琴,琴盖髹成白色,很雅的一种白,而不是通常琴盖的黑或铜褐。

    琴台上,也有一盆栀花,已经开花了,可是没有香气。

    就像是躺在床上依然美丽却没有生意的丹冰。

    花和她的主人一样,都失了心。

    这使曲风终于有一点感触。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栀子可能是丹冰送的,而丹冰对他的感情,也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的一时冲动。

    他一直忘不掉丹冰跳《天鹅之死》在收场动作前那最后的一望,无限的深情,无限的美。

    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她的心事,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年轻。

    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呢?栀子花知道吗?

    就因为团长说了那句“丹冰会听到的”,曲风便向奶奶提出,他要常常来看丹冰,给她弹琴。

    奶奶答应了。

    奶奶的年龄其实和曲风妈妈也差不多,但她的确是位奶奶,她像一位真正的奶奶那样关心着曲风,安慰他的内疚与落寞,给他讲丹冰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丹冰睡后,这屋子实在是太静了。常常,当她对着大镜子打盹,就会恍惚看到镜中有个小小女孩在练舞。那么小,才6岁,因为孤独而无助,只有不知疲倦地跳着自己才知道的舞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丹冰的童年是那样寂寞。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孤儿。

    他的血液里,有着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自小养成那样乖戾不羁而又渴望自由的个性。

    同丹冰一样,他的亲人也都在国外,不同的是,他们不给他钱。

    原因很简单――他是个私生子。

    他的爷爷在二战时参加美国军队来到上海,诱奸了他奶奶后回到西班牙,留下他奶奶,在人们的白眼和嘲讽中屈辱地生下他的爸爸,所以他的爸爸是个私生子;后来他爸爸同他妈妈相爱,已经谈婚论嫁了,忽然那个西班爷的富爷爷来信找他,提出如果他肯代表他的家族与另一个富翁家族联姻,他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国籍和一份不菲的遗产,他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投奔了去,连个地址都没留下。那时他妈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可能堕胎,只有恨恨地生下他,却连看一眼也不愿意,就将他送了人。

    现在,他的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死在不同的国度,可是他们留下的恩怨却并没有了。他们留下了他,也留下了他的私生子的命运。

    生命可以结束,命运却会重复。

    他在阿姨家长大,很小就读寄宿学校,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音乐学院,直至成为一个芭蕾舞剧团的风流琴师。他弹钢琴,也拉大提琴,手风琴,甚至吹口琴。

    他对一切乐器都感兴趣,热情不亚于丹冰之于舞蹈。

    可是他的热情也是冷的,带着仇恨,和对生命深深的厌倦。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生命的意义,也没想过将来,可是当这条命被一个女孩子用自己的生命挽救过一回后,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生命的价值,他现在是在替两个人活,不然女孩的牺牲就落入了虚空,变得滑稽。

    琴声响在病房里。

    一声叹息传来。曲风蓦地住了手:“是谁?”

    没有人回答。风动纱帘,花叶拂疏,丹冰在床上沉睡。

    曲风自嘲地笑笑,是幻觉吧?守着睡美人一样的丹冰,特别容易产生幻觉。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这次听清了,却是奶奶。

    奶奶穿着绿色暗花的丝绒旗袍,端着一杯红茶站在门口,轻轻说:“你也弹了很久了,累了吧?喝杯茶,歇一歇。”

    那时,曲风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诚心诚意地叫一声:奶奶!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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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吉赛尔


    今天我们跳《吉赛尔》。

    我喜欢吉赛尔。这是个凄美忧郁的爱情故事。就像我和你。

    牧羊女吉赛尔爱上了王子,他们在原野中散步,共舞,蝴蝶儿围着他们飞,他把野花插在她头上,对她微笑。

    她爱他,爱得魂倾梦与。然而,他却另有未婚妻。当他和他的未婚妻重逢,并跳着他曾与她共过的舞蹈时,吉赛尔心碎气绝,成为维丽丝女鬼王国里的一个新魂。

    维丽丝女鬼,那是一些为情早夭婚前身亡的无主孤魂,她们不甘于坟墓里无边的寂寞,在她们死去的心灵中,在她们死去的腿脚里,还燃烧着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释放的对舞蹈的激情。于是她们在每个月圆的晚上便从坟墓里走出来,成群结队地来在橡树下跳舞,抓住每个邂逅的男子做舞伴,疯狂地拥抱他,轮流亲吻他,连口气也喘不了,直到让他舞至力竭而死。

    哦,这真是世间最残酷最香艳的死法。

    那个月夜,吉赛尔的同伴抓到了王子,逼他参加“死亡之舞”。他眼看也要成为义冢里新的孤魂。吉赛尔出现了,她不计前嫌,机智地与同伴们盘旋,救下王子,并在黎明到来第一声鸡啼响起时重新消失……

    我爱,如果我是吉赛尔,你便是我的王子,只要可以保护你,为你奉献,我也一样会去做,以生命,以挚爱,换得你的永生。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在舞台上翩然飞旋,舞得寂寞而忧伤。

    幽蓝的追影灯下,身着羽衣的她柔若无骨,轻如飞雪,有种迷离恍惚的意味。让人琢磨不清,这是一个人呢,还是一个影,或者,真的是一只天鹅?

    大提琴凄清的曲调流水一样淌在大厅里,淌过每个观舞人的心。轻,柔,绵,伤,好像一条河,一边畅快地流着一边随手俯拾,把听者被曲调揉碎零落的心拾起,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洗净了,再还回腔子里。

    于是听的人心里空荡荡的,就只剩下这阿波罗的琴声。

    老团长站在幕后激动地双手互搓着,一遍遍说:“曲风这小子,今晚拉得硬是好,真神了!”

    副团长也微笑着:“要不是他这手绝活儿,光凭他那脾气,十个曲风也开除了。”

    他们又一齐将目光投注在丹冰身上:“丹冰真不错,没白疼她。”

    “嗯,是棵好苗子,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

    台上的丹冰单腿站立,另一腿屈膝,脚尖稍稍接触地面,头低向肩侧,双臂相连,折断腕部,反复做出柔和的弯曲翅膀的动作,惊吓而又典雅,完全是飞禽的样子。她的双臂缓缓打开,深深吸气,突然轻轻一颤,仿佛触动伤处,又仿佛抖落身上的湖水。

    曲风激情地演奏,不时抬起头关切地看一眼飞舞的丹冰,有种不同以往的深深动容。在这西方的乐曲和舞蹈中,他领略到的,却是一首中国古词的意境: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丹冰乍惊乍飞的动作,多像是一只受伤的天鹅孤独地盘旋在星空下。谁能看得出,就是这只受伤的天鹅,刚刚才在“灭顶之灾”下将他救出呢?

    大灯坠下时,他在瞬间想到了死亡。可是这死亡使者却由丹冰替他接待了。他莫明其妙地逃了生,而丹冰竟也毫发无伤。

    所有人都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叹不止,团长和副团长彼此拥抱着,庆幸地大喊:“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那样重的一只灯,又砸得那么正,便是个彪形大汉也被砸伤了,何况娇嫩如花的丹冰呢?可是,她只是略微晕眩了一下,很快就醒过来,完好无损。

    若不是那灯的碎片还狼藉一地,简直不相信刚才一幕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忍不住怀疑:那灯到底有没有击中阮丹冰?

    灯有没有击中阮丹冰?

    猎人有没有击中天鹅?

    音乐急促起来,阮丹冰一个大跳,又一个大跳,缓慢的arabespues后紧接着是无数个fouettes,她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人旋如陀螺,将人的心一阵阵揪紧,揪紧,是箭在弦上,而弓弦将断。

    天鹅之死。表现的却是生。生的意志。生的渴望。生的追求。

    那是一只中枪的天鹅最后的挣扎,在弥留之际迸发出的对生命最强烈的渴望,不屈的生命绝舞。

    丹冰在琴声中与这只舞完全合二为一,天鹅就是她,她就是天鹅,那只中了枪的、垂死的天鹅,拼尽性命也要尽全力一舞,用生命完成最后的挣扎与最高的追求。

    刚才,就在她被大灯击昏的迷眩中,她恍惚看到,天边有天鹅冉冉飞来。她想,那是她,她就是那只天鹅,她还没来得及飞呢。

    从没有一个时刻像此刻这样珍惜生命,珍惜活着的权力。12年的努力,那么些艰难刻苦的训练,那么精心布署才争取来的机会,不能在今夕功亏一篑。

    记忆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别跳这么多舞了,吉赛尔。跳舞会使你心脏破裂而死的。那些早死的人要变成不幸的幽灵――维丽丝,晚上在坟墓上跳舞,勾引路人参加那令人丧命的轮舞。”

    这是母亲的声音。

    是吉赛尔的母亲,抑或阮丹冰的?

    丹冰从没有见过妈妈。早在她3岁那年,母亲已经因病去逝了,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寂寞的童年,她唯一的游戏就是跳舞。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舞蹈是唯一的喧哗。

    奶奶并不老,也不像人们印象中的通常的“奶奶”形象,她今年才50岁多一点,会打扮,品味一流,而且手头颇有一点钱,在上海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她拥有一座小花园和三层楼的别墅。

    这些,一半是爷爷留下的,另一半是爸爸供给的。

    爸爸在美国,每年都会给奶奶汇来很多钱。美金。折成人民币就更多。

    丹冰从小不缺钱,她缺的,只是爱与温存。

    她的爱,都给了舞蹈。

    遇到曲风时,就给了曲风。

    曲风的琴声里有她的魂,她整颗心都被他的琴声收走了。永生不得释放。

    6岁时,丹冰跟着奶奶去看了一场芭蕾舞剧,《吉赛尔》。

    从此她就迷上了芭蕾。她知道她跳的那些原来不叫舞,吉赛尔才是有灵魂的舞蹈。

    吉赛尔是一只鬼,跳舞的鬼。

    她像梦境一样攫住了丹冰的心,从此她再不能离开舞蹈。

    奶奶将她送进少年宫,学习扮天鹅,后来又进到剧院,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天鹅,天鹅与芭蕾有不解之缘。

    每当穿上羽衣,她便着魔。

    所有跳舞的人都有几分疯魔的。吉赛尔在死前也是发了狂。

    吉赛尔对王子说:“你骗我,你不是王子,你是我的阿尔贝特,你把阿尔贝特还给我!”

    王子不能还她,她便疯了,失心而死。

    死后,加入到维丽丝中间去。

    吉赛尔是一只鬼。维丽丝是一种鬼。跳舞的鬼。“在她们死去的心灵中,在她们死去的腿脚里,还燃烧着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释放的对舞蹈的激情。”

    丹冰的腿脚里,也燃烧着那样的激情。它们从她的足尖里发出,抵在舞鞋冷硬的楦子上,柔软而痛楚。

    从6岁扮天鹅,扮了12年。

    一天天地长大,自蛹至蛾,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今晚,才是第一次有机会登台独舞。不可失去的机会。

    她睁开眼睛,清醒明亮,说:“没事,我还要飞呢。”

    她还要飞。

    她要打起精神对付今晚的这次单飞。

    睁开眼时,她看到曲风跪在她的身边,他的手握着她的手,真好。

    当人群散去,曲风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笑嘻嘻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怎么报答你?”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灵魂深处去:“答应做我的男朋友。”

    “哦,以身相许?”他邪邪地笑,“行,就让你做我的女朋友之一。”

    她的血在瞬间凝结。这是一个混蛋!她想。可是她不能不爱这个混蛋。

    她爱他,也希望他爱她。不是他习惯的那种爱,那种博爱或者滥爱;而是她追求的那种爱,专一而热烈,至死不渝。

    如果不能得到,她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沉默,永生不让他知道;要么,死!

    在此之前,她一直选用前者,什么也不对他说,无论接受与拒绝,都当作没发生;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无情与浪荡,可是,却一直以堂吉诃德挑战风车那样的热情去捍卫自己的爱,坚信什么样的心都有柔软的一面,终会被打动。她沉默地守护着少女最初也是最终的爱情,分分秒秒地关注,点点滴滴地奉献,期待他有一天终于为她留意,为她动心,为她钟情。

    可是现在,她已经等不到那一天,她只得当着他的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把骄傲的外衣在他面前剥落,让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她已经放弃沉默的保护了,如果一旦被拒绝,那么就只剩下一种选择……

    他仍在吊儿郎当地追问:“怎么?行不行啊――做我女朋友之一?”

    她忽地站起,摔上门,毅然转身离去。

    曲风用心地拉着他的大提琴。

    他从没有这样用心地拉过琴。他爱音乐,视为第二生命,每一次演出都很尽力。可是,直至今夜,他才真正觉得,他的琴声是有生命的,奔流着,倾诉着,宣泄着,流出霜天白夜,流出冷月清辉,流出漫天芦花如飞雪,流出点点沙汀若寒星。

    他在琴声中注视着阮丹冰。刚才,她说出要他做她的男朋友时,她的眼睛闪着亮,可是,却不是热望,而是戒备和忧伤。好像不等他回答,她已经知道答案似的。当他到底还是说出了那个她怕听的答案,她眼中的光便熄灭了,她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冰冷。她用这种冰冷来保护自己,却不知道,初结的冰是最易碎的呀。

    她摔门而出,走得那么决绝。使他忽然打了个冷颤。他想起刚才握在他手中的她的小手,冷而香,没有一丝暖意。他有点后悔刚才面对女孩请求时自己那轻佻的答案,“女朋友之一”,在他,是权宜之计,可进可退;在她,却可能是比拒绝更加难受的巨大羞辱,因为玷污了她纯洁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刚才可能伤害了她。可是,这样的回答,已经是在努力将伤害降至最低。好在,那样的小女孩,爱也容易,忘也容易,受一点点伤也不一定是坏事吧?

    凭心而论,他不是不喜欢她。

    她的青春,敏感,狂野,任性,以及才华横溢,对于他在在都是一种诱惑。

    也是危险的警告――她不是一个可以玩的女子。

    他非常喜欢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刻,但仅止于琴奏。当他弹起钢琴或者拉起大提琴,而她翩翩起舞,他便觉得生命是充盈的,喜悦的,优美而丰富。

    然而一旦曲终,接着便是人散,否则不堪面对。

    舞者和琴师的爱,永远是相望不相亲。

    止于舞台。

    台上的丹冰在旋转,永远没有尽头的旋转,仿佛穿上了传说中的红舞鞋。这也是芭蕾演员最考脚力的基本功,旋转的时候,脚尖不可离开原地半寸,就像一根针钉在罗盘上一样。

    当她旋转至不可能的迅急,足尖迅速交替,缓下身形,不住地踏着小碎步一次又一次腾空,一次比一次慢,但是一次比一次高,无限忧伤留恋,羽毛颤动,若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她最后一次抬头,凝眸,樱唇将启,而双目微阖,正欲拼力一搏,作最后一次冲刺,一直冲到天上去……音乐戛然而止,天鹅猛地仆伏在地。

    死一般寂静。

    全场的人都忍不住身子向前轻轻一仆,似乎受到震荡。

    在幽蓝的追影灯下,在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中,在全场几千双眼睛的注视里,天鹅双臂交叠,不断做出一个又一个优美哀婉的折腕动作,然后,蓦地一回头,眼神凝住,电光石火间,那用尽心力的一瞥,竟是凄绝艳绝。

    曲风一惊,一声余响绕上屋梁,久久不绝。

    而天鹅已经凄惋地收回眼光,亦收拢双臂,缓缓做出最后一个收场动作,合身倒伏,再不肯抬起头来。

    大幕缓缓落下,观众忍不住全体起立,掌声雷动。

    没有人看到,一滴泪自丹冰的眼角悄悄滑落。

    冷的,寂寞如天鹅之死。

    她没有再爬起来。

    旋舞中,她早已心力俱竭,她的心已碎,魂已飞。

    其实,早在大灯砸中她的时候,她的心就碎了。只是,她有强烈的心愿未了。就像那只中枪的天鹅,在临死之际焕发出生命最誓烈的渴望,誓要拼尽余力去完成生命的未完成之处:

    一是要向她的爱表白;二是跳完这支舞。

    她都做了,然后从从容容地,选择死亡。

    在舞蹈和琴声中,凄美地死去。

    或者,重生,化为天鹅。

    台下的观众挡在幕布后不明所以。可是后台的人是看到的。曲风第一个发现情形不对,冲向台上的时候,已经太迟。

    丹冰伏在那里,不语,亦不动,好像已经失去生的意志,再不愿看这个无情的世界一眼。

    呼救声,尖叫声,喊声,哭声,顿时响成一片。团长嘶声叫着:“打119,叫救护车来,快,快!”

    而台下掌声在继续。掌声中,观众忽然大声鼓噪起来,齐喊着一句话:“天鹅!天鹅!”

    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是丹冰化做了天鹅,还是天鹅飞进了丹冰?

    就在大幕缓缓拉上的一刹那,一只天鹅自丹冰的身体中飞出,于众人的眼光与喧嚣声里,静静飞出舞院。

    天鹅之死。

    可是,在丹冰倒地的时候,天鹅却活了。

    用生命拼力一舞的丹冰,在曲终时飞做了天鹅。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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