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的山谷中微有些凉意,瘦子醒来时,脑袋像裂开似地痛,接着,身上起了阵战栗。他忍痛低头,发现自己居然只穿了条内裤,裸露在外的身体上污秽不堪,沾满血迹和污渍。
  瘦子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他只记得昨夜被人强行灌了好多葡萄酒,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他全无印象。他展目向四周望去,身上顿起一阵痉挛,一股大力在胃中翻江倒海般涌动,他再也忍不住,翻过身去呕吐起来。
  整个广场,地上趴满了赤裸着身子的人。这些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还在蠕动呻吟。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血迹,有一些人的肢体已经残缺不全。呻吟声此起彼伏,它们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再飘回来,声音里便更带上了些诡异的感觉。
  瘦子的边上,有两个脑袋被砸得稀烂的男人,血液已经变成了紫红色渐渐凝结。他们趴在一个千疮百孔的女人身上,好像至死还要牢牢抓住那女人。
  瘦子还在继续呕吐,忽然脖子被人大力掐住,他拼命挣扎,却还是不能挣脱。他顺手绰起地上遗落的一把尖刀,回身就刺进了那人的小腹。掐住他脖子的手松开了,瘦子回身,看到了一张如同被血浇过的脸孔。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个人却想掐死他,他无奈之下,只好杀了他。
  血汩汩地从那人嘴里涌出,瘦子惊慌地飞快向边上爬去。他爬行时忽然感到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侧身,看到了一双充满惊恐的眼睛。
  那是一个孩子,躺在几具尸体间眼睛瞬息不眨地盯着他。
  孩子的目光有些异样,好像在看着一个让他恐惧的怪物。这广场上让孩子恐惧的本来应该是血液和尸体,他为什么会恐惧地盯着瘦子看?
  瘦子低头,看到了自己瘦得不成人型的身体。所有的皮肤都能隐现出下面的骨胳,他像一根被削尖了的芦苇,又像是一条被人斩断的蛇。瘦子再次重重地呻吟一声,接着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干呕声。
  ——连他自己看了都要忍不住呕吐的身体。
  脑袋裂开似地疼,他想赶快找件衣服来遮挡住身子,但他却必须死死地抱住脑袋,否则,那种痛会把他整个脑袋都炸裂开来。
  瘦子抱着脑袋躺在地上抽搐,他接连又遇上了好几道目光,都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瞪着他。在这些目光后面,他看到了一张张惊恐的脸。那些男人和女人,那些老人和孩子,他们毫不掩饰地把他们的惊惧刺到瘦子的心中。
  瘦子抽搐得更厉害了些,他无法阻止任何人的目光,他甚至不能把自己再隐藏起来。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脑子里这时现出几个女人的模样来,她们有些面孔已经模糊不清,有的却清晰可辨。这些女人都曾讥诮过他,她们为一时的讥诮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此刻,她们全都围绕在瘦子的周围,她们全都指着他的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瘦子咒骂了一句什么,这些女人便消散了。他的脑袋又开始往外流血,血液透过他的指缝慢慢下滑,沾在他的身体上。瘦子眼中露出切骨的仇恨来,他毫不畏缩地回应着那些望向他的目光,冲目光的主人露出最凶恶的眼神。但到了这时候,瘦子自己知道,他再也不能惩罚任何讥诮他的人了。
  他能惩罚的,只能是他自己。
  当第一缕阳光从山背后折射过来,落在广场上时,瘦子死去了。他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脸上保持着恶毒的表情,但他的目光却再也不能触及到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整个沉睡山庄此时都被阳光笼罩,那些血腥的气味在阳光下渐消渐散。
  
  “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雪梅说。
  相继醒来的秦歌沙博和唐婉围坐在雪梅对面,秦歌和沙博已经到里面去查看过了,华雄死在一堆碎玻璃上,那些碎玻璃是一只玻璃瓶的残片,那玻璃瓶内,原本装着的是秦方柔的标本。
  秦方柔纵然是秦歌的姐姐,秦歌也没有胆量上前,他只是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到了她的身上。
  “我只是跑进去打碎了那个玻璃瓶,他跑进来,便摔倒在碎玻璃上。碎玻璃刺破了他的喉咙,他就这样死了。”雪梅面无表情地说,语气却很轻松。
  “你为什么要进去打碎那个玻璃瓶,是为了要救我们?”秦歌疑惑地问,但他心里却知道肯定不会是这个原因。华雄既然让雪梅给他们注射了麻醉剂,便必然不会再伤害他们。
  “我要救的是我自己。”雪梅说,“因为我不想像这些人一样,被他做成标本。”
  秦歌与沙博怔了怔,俱已想到了华雄其实早就心理变异了,雪梅说的话,未必不可能成为现实。
  “现在,你该告诉我关于忘忧草的所有事情了吧。”沙博说。
  雪梅沉吟了一下,带些歉意望着沙博:“现在,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欺骗了你,我发给你的照片,其实是我死去的妹妹雪萍。”
  沙博与秦歌对视一眼,再一起看着雪梅。
  “我这样做是想有人因为雪萍来到沉睡谷,从而能发现江南的秘密。”雪梅脸上现出些悲伤的表情,“因为是江南杀死了我的妹妹。”
  秦歌与沙博其实早已料到雪萍的死跟江南有关,所以也不吃惊,只等着雪梅说出整个事情的过程。
  “六年前,我嫁给江南。我妹妹雪萍那时候还只有十四岁,江南对我这个妹妹非常好,我起初并没有生疑,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江南前妻的照片。”
  雪梅看看秦歌:“我现在知道了他的前妻就是你的姐姐。我没有想到,雪萍长得竟然会和你姐姐那么相似,我想到,江南对雪萍好,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洛丽塔!”沙博脱口而出。
  秦歌与唐婉立刻便想到了后来的事情,但雪梅却疑惑地看着沙博。沙博说:“其实江南喜欢上的是你十四岁的妹妹,但因为她还未成年,所以,他跟你结了婚,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跟雪萍在一块儿。谁也不会想到他真正喜欢的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雪梅怔怔地点头。
  “但是,在雪萍心里,却是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姐夫。随着年龄的增长,当雪萍长成一个大姑娘时,她必然要有自己的生活,她恋爱了,或者有人开始追求她,江南不能看着她被别人抢走,所以杀了她。”
  雪梅诧异极了,她不知道沙博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沙博最后告诉了她原因:“我说的这些,都是一个美国作家一本小说里的情节,想不到,它们会在现实里真的发生。惟一不同的,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爱上洛丽塔是因为他本身就喜欢年龄小的女孩,而华雄,喜欢雪萍却是因为他的前妻。”
  知道了忘忧草的事,其它来到沉睡谷后的疑团便不解自破了。雪梅引秦歌与沙博去墓地,在请帖上留下那个图案,都是给他们追查雪萍留下线索,并将他们的视线引到华雄身上。雪萍的坟墓,是她死后华雄为掩人耳目而设,她的尸体则早已被华雄做成了标本。沙博初到沉睡谷,拿着雪萍的照片询问沉睡谷居民,所有人都说小镇上没有这个人,那是因为沉睡山庄杜传雄早已用葡萄酒控制了全镇的人,没有人敢逆沉睡山庄主人的心意行事。还有疯女人何青死时,那对老夫妇连悲痛都要抑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密室中那个婴儿标本,其实便是何青失踪的孩子。雪萍本来以为这一切做得很隐秘,却不料一切全在江南的掌握之中,这跟沙博一到沉睡谷便拿着雪萍的照片去问华雄有推不去的关系。那晚雪梅引秦歌沙博去墓地之后,便被华雄送到了沉睡山庄软禁起来,直到昨天晚上,山庄里一片混乱,她才趁机脱困而出,并且引领秦歌等人来到这间密室。秦歌等人进入密室后,她正想着该如何与他们见面,却不料却被华雄找到。
  知道华雄得了白血病,雪梅心里的恐惧开始蔓延,而且,她从华雄的口中听到“生亦无欢死亦无憾”这句话时,便知道自己再不能等了。如果华雄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那么,他在临死前唯一不能放过的就是她。他将两个最喜欢的女人做成标本,她是他现在的妻子,他一定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才抢先发动,过去打碎了盛放秦方柔标本的玻璃瓶,本来还想再打碎装雪萍的那一个,但华雄动作快,不容她打碎第二个玻璃瓶,便已赶到。他气急败坏之下,向着雪梅开了枪,却不料脚下踉跄,竟会跌倒在玻璃瓶的残片上被戳死。
  最后,雪梅说:“我送你们离开沉睡谷。”
  “等一等。”沙博满脸忧色,“我还有两个学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你说的是杨星和小菲?”雪梅忽然露出异样的神色,目光也开始变得闪烁起来,“也许他们已经离开了沉睡谷。”
  “不可能,他们决不会不跟我们说就独自离开的。”
  雪梅看着沙博好一会儿,忽然叹息一声,站起来:“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找你的学生,那就跟我来。”
  沙博等三人跟在雪梅的后面走出密室,外面天已全亮了,透过房子中间的缝隙,可以见到阳光灿烂地照射在广场上。广场上狼籍一片,有人在哭号,有人开始走动,那些血腥味已经在阳光下消散得差不多了。
  雪梅带着沙博等人来到另一个房门前,说:“你的学生就在里面。”
  房门是从外面插上的,沙博快步上前,拉开插销的时候,秦歌忽然抢到他的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沙博愣一下,接着心里便有了些惧意。
  秦歌抢着打开房门。
  屋里只剩下杨星一个人了。在他的边上,还有一具尸体,小菲的尸体。
  外面的光亮倾泄到杨星的脸上,他惊恐地蜷缩起身子蹲到墙角,嘴里唔唔啊啊地呢喃着什么。在他的手上,还抓着一块血淋淋的肉,那肉刚从他的嘴上移开,他的嘴角还沾着新鲜的血液。
  小菲躺在一个破裂的酒桶前,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剥去,全身都似在血液中浸过一般。一些创口处,还有血不断地涌出。
  秦歌沙博同时弯腰呕吐起来。
  后面的唐婉人影刚到门口,沙博急步回身抱住她,把她拖到外面。唐婉一迭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沙博却不闻不问,脚下不停,一直奔到阳光下面。他的脸色煞白,大口喘息。
  奔到阳光下,沙博脸上的惊恐更浓。
  他又看到了满眼的尸体,还有些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在尸体间呻吟哀号的人。阳光毫无遮掩地落在他们身上,死亡的气息在阳光下,居然也能如此浓郁且诡异。
  随后奔来的唐婉也随即在边上呕吐起来。
  沉睡谷,已经成为死亡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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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死亡之谷
  
  瘦子趴在一个娇小的女人身上,那女人的手臂像章鱼的须在他身上不停地摸索。瘦子的力量每一次都直达女人身体最深处,他好像要把自己坠入到那个黑暗的没有尽头的深渊之中。
  他上衣的纽扣已经全部被解开,衣角在胯骨两侧来回摆动。
  女人的手回旋着抚弄他的肌肤,将他的衬衫从肩上扒了下来。深夜的风拂过他赤裸的身子,那肌肤像饥渴的旅人畅饮着甘泉,有种从没有过的惬意感觉。瘦子长长地呻吟着,将自己更深地坠落到女人的身体里去。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做过爱了。
  忽然有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时,首先感到一个阴影劈头而下,他身子只来得及往边上一侧,便听到身下的女人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他定睛看时,那个刚才还在他身下风情万种的女人,脑袋已经凹出一个大洞,血不停地涌出,一张面孔变得极度凄厉。
  瘦子忽然愤怒起来,他这时才看清楚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的手中,拎着一柄大铁锤,女人的脑袋便是被这把铁锤砸得稀烂。
  瘦子低啸一声,长身而立,体内的力量还未来得及完全宣泄,他只觉得沉身躁热。那大汉的铁锤再度举起,瘦子那瞬间,奋力撕裂自己的上衣,手臂上举,居然将落下的锤头举在手中。
  俩人相持,大汉嘴里发出野兽样的嘶吼,他的身上已经血迹斑斑,他适才用这柄铁锤已经砸烂了三个人的脑袋,他根本没把面前这个瘦得不成人形的外乡人放在眼里。
  但这外乡人的力量竟然足以与他对抗,他更加暴躁,手上用力,锤头渐渐压将下去。瘦子脸孔也胀得通红,眼看便要不支倒地。
  那大汉蓦然发出一声惨叫,他抓住铁锤木柄的一只手,忽然硬生生离开了他的手腕。瘦子因为压力陡减,很快就将铁锤抢在手中,在那魁梧的大汉捂住手腕痛得倒在地上时,毫不犹豫一锤击下。
  那大汉的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血洞。瘦子还不罢休,铁锤不停举起落下,直到将那大汉的脑袋砸得稀烂。
  他精瘦的身子上溅满血珠,血珠沿着凹现出骨头的皮肤缓缓滑落。
  瘦子嘶声大吼,在他的身边,此时又站着一个握着砍刀的青年人。适才就是他一刀从后面砍断了那大汉的一只手。
  那青年的刀锋一闪,已经向着瘦子迎头砍下……
  广场上,到处飘荡着血腥味,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臂残肢不断飞舞,很多死去的人倒在血泊里不蛡地抽搐,在他们身边,依然有男女厮缠在一起,全身沾血的女人坦露着身体风情之中夹杂着诡异的妖冶。
  有人在奔跑躲避,更多的人混在一处厮杀。
  瘦子现在已经又把那青年人击杀在铁锤之下,锤头落在青年人的脑袋上时,他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铁锤上的血滴还没滴完,他便将铁锤扛在肩上,向着一对厮缠在一起的男女奔去。
  他的铁锤举起,脑袋上先被重物重重一击,他已经站不稳身子,便挟着铁锤的力量,重重倒在地上。他在失去知觉之前,看到另一个全身血渍的人影站到了他刚才的位置,接着,他的身侧传来一声惨叫。
  又有人死去了!最后一些快感袭来,瘦子便失去了知觉。
  
  华雄满脸无奈地看着秦歌与沙博:“你们为什么要到沉睡谷中来呢,你们要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你们造成的。”
  华雄盯着秦歌:“其实那晚你一到夜眠客栈,我就认出了你。你的模样虽然跟十年前比变化了许多,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是秦方柔的弟弟秦歌。”
  “你既然认出了我,一定已猜到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你。”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华雄凄然一笑,“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你姐姐已经死了,就算你找到我又能怎么样呢?”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死结,没有人能够例外,你心里的死结就是你的仇恨。”华雄说,“在你童年的时候,你跟你姐姐的感情很深。你姐姐比你大了将近十岁,所以,那时候,你从你姐姐身上,感受到了很多类似于母爱的一种温情,这也是你这十年来仍然不能释怀你姐姐死亡的原因。”
  “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秦歌重重地道,“这十年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这一点,我做梦都想找到你。”
  “找到我你能怎么样呢,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个警察,你代表着正义。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了,但你依然拿我没有办法,甚至你的枪还落在了我的手中,所以,有时候我们心中的死结,真的可以杀死自己。”
  秦歌说不出话来。华雄就那么随意地站在他面前,但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现在,你心里一定还有许多疑惑,看在你死去的姐姐份上,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但是,你肯定也能猜到,知道真相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杀死了我的姐姐,难道你想把我也杀死?”秦歌话里带上了些讥诮。
  “不要提你的姐姐,我爱她,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是爱她的。”江南的声音有了些遗憾和伤感,“已经过了十年,但我还是忘不了她。你是她的弟弟,所以,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你如果真这样想,就不会拿枪对着我们了。”秦歌顿一下,接着说,“不知道你用过枪没有,开枪之前会不会忘了把保险打开。”
  “这个你不用担心。”江南笑一笑,笑容显得那么无奈,“但我今晚真的不想开枪,我知道你们警察的枪开完之后还得写报告,那是件挺麻烦的事情。麻烦是我们谁都不想见到的,所以,我希望你们现在能够配合一下,不要让我为难。”
  “你要做什么?”秦歌问。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华雄目光落在身边一直面无表情的雪梅身上。雪梅此刻好像变得没有思维了,她空洞的目光落在某个角落,像是进入一种虚空的境界,不闻不问。但华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立刻便上前了一步,这时,秦歌才看见她的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匣子。
  她蹲下身,将药匣子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三个一次性输液器,针管里面都已经有了些药水。
  “你到底想干什么!”秦歌怒道,“你害死了我姐姐还不够,还想把我们也都害死吗?”
  “你放心,这些药水不会要你们的命,它只会让你们好好休息一下。等到你们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们根本没有一点恶意。”华雄说。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秦歌大声道。
  尖锐的枪声响起,华雄这一枪击在秦歌脚下。地上的青石板有些碎屑迸起,子弹钻到石头里。唐婉低低一声尖叫,沙博便将她整个身子都挡在了身后。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注射这些药水,你又是方柔的弟弟,我对你未必下得了手。”华雄面无表情地道,他的枪忽然移开了些,对准了秦歌边上的沙博,“但他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可就没有你这么幸运了。”
  秦歌说不出话来。他回身,在沙博脸上看到了些惊惧。
  雪梅依次将那些药水注射到了秦歌三人胳膊中的静脉里,她手法娴熟,显得非常专业。秦歌率先将胳膊挽起,沙博见状便不再抗拒。唐婉虽然惊恐,但她在秦歌与沙博的示意下,也闭着眼睛任雪梅注射。
  雪梅将用过的输液器装回药匣中,然后站到了一边,离华雄与秦歌等人的距离差不多。她还是面色冷峻,让人分不清她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她既然引沙博来到沉睡谷,又把秦歌等人带到这间密室,显然是要揭穿华雄的秘密,但现在,她却又跟华雄走在了一起。
  “那些药水只是最普通的麻醉剂,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伤害。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们不要打搅我。”华雄说,“现在,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可以解开你们心中所有的疑团,我希望你们能抓住重点,在你们昏睡过去之前,问完所有的问题。”
  秦歌沙博这时果然觉得头有些重,知道华雄说的是实话。秦歌凝神想一下,问道:“我想知道谁是这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
  “你在耽误你自己的时间。”华雄道,“你小时候就很聪明,我不相信长大了之后你会变得愚笨起来。到了这时候,你还猜不出我是沉睡山庄的主人吗?”
  “那么杜传雄是什么人?”
  “他已经走了,就在刚才。”华雄道,“他是一个和你们毫无关系的人,而且,现在,他已经离开沉睡谷,跟这里也没有了关系,所以,你们根本不用管他是谁。我曾经跟你们说过,在这沉睡谷中,藏龙卧虎,一些毫不起眼的人,说不定就是昔日一方风云人物。我现在告诉你,杜传雄绝对是这些人里的精英。”
  秦歌怔了怔,再问:“他现在去了哪里?”
  “世界之大,他哪里不能去呢?”华雄笑道,“他在沉睡谷,虽然为我所用,但是,我是用其才,而不是用其人,所以,他去哪里,根本不用跟我说。”
  秦歌皱眉,知道华雄说的一定是实话。此刻,他心里还有许多疑问,而脑子越来越沉,身子特别疲倦,想必是药性正在渐渐发作。他要抓紧时间,让华雄解答心里的疑团。
  “葡萄酒。”他简明扼要地说,“这葡萄酒一定不是平常的酒。”
  华雄点头:“你终于抓住问题的关键了。十年前,我因为你姐姐的事,在那城市声名狼藉,后来,我父亲安排我去了其它城市,但是,我厌倦了城市里那种喧嚣和世故,所以,单身来到这沉睡谷。我在沉睡谷中遇到的第一个人,名叫末舍宏。当时他得了重病,行将不久于世,而我却凭着我的医术,治好了他。”
  华雄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们一定不会想到末舍宏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们,他是田央宗的师傅,他在沉睡谷地区,已经整整做了一百年的梯玛。”
  梯玛也是人,梯玛也会生病。一百二十多岁的末舍宏满身的神通,一百年间行巫医不知治愈过多少人的病,但是,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被病魔击倒。华雄救了他,让他的生命得以再延续两年的时间。两年之后,他再次病倒,这回华雄也再没有办法。有一种病是医术再高的医师都束手无策的,那就是老病。末舍宏梯玛实在太老了,老到在临终的那一天,满嘴的牙齿都掉个净光。这样的生命活着已经没有了意义,所以,他去得很安心。
  末舍宏梯玛临终前,将一张泛黄的纸交到华雄的手上,那纸上,记载着一种葡萄酒的配方。
  末舍宏梯玛说话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了,而且,没有了牙齿的嘴巴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但华雄还是听懂了末舍宏梯玛跟他说的话。
  末舍宏梯玛说的是,这种酒的配方是他的师傅传给他的,他一生行巫医,就靠这方子配制的葡萄酒,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现在,他把这方子交到华雄手上,作为对他给予他两年生命的报答。
  “我按照那方子配制出了那种葡萄酒,我发现这种葡萄酒真的具有很神奇的功效,它可以治愈一些在医学上很难解释的疑难杂症,同时,我还发现,它还有两种副作用,一种就是可以让人上瘾,就像毒品一样,但它对身体却是无害的。另一种副作用是它可以在心智上让人完全放松,将心底最深处的欲望调动起来,并让它极度膨胀。所以,末舍宠梯玛临终前对我说,这种葡萄酒不能让人多喝。但我是学医的,我发现这种葡萄酒的神奇功效后,便想证实它。更重要的是,后来这沉睡谷里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就是杜传雄。”
  华雄摇头叹息一声:“杜传雄虽然落魄到了选择大隐于泽,但他心里燃烧着强烈的仇恨,这当然跟他的身世有关。杜传雄与我成为莫逆之交,我向他讲述了这种葡萄酒,他立刻便有了大批生产这种葡萄酒,并让它走向市场的想法。我在考虑一番后,便同意了他的想法。这世界上隐藏着太多肮脏的东西,它在人的心底深处潜伏,因为受到文明社会的各种法律、规章制度、道德的约束,它们被压抑下来。但这些肮脏的东西它并不会自行消失,它们会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转变宣泄的形式。比如一个人对金钱极度贪婪,他可以去抢银行,可以去贩毒,可以做出许多可见的罪恶,但有些人,却会把这种贪婪隐藏起来,用一些常人不可见的方式来满足这种欲望。比如说贪污、诈骗。可见的罪恶通常情况下很容易被发现并受到惩罚,而不可见的罪恶,却可以持续很长时间,而且,它们多数会受到地位财富等一些特定条件的保护,说不定罪恶会持续这个人的一生。如果这些人喝了这种葡萄酒,他们心底的欲望会在很短时间内暴露出来。揭穿一些人伪善的嘴脸让人看清他的本质,这是我希望看到的,这也是我决定大批量生产这种葡萄酒的原因。”
  华雄再叹息一声:“可是后来我却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是对是错,因为杜传雄帮我做这件事的目的却跟我截然不同,他只希望这些葡萄酒流传到外面世界后,可以让这世界变得混乱和无序。他对这世界的仇恨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不管你们出于什么不同的目的,但结果却是相同的。”秦歌皱眉道,“你们都在做着一种扰乱社会秩序的事情。”
   “如果人心深处没有恶存在,那么,我们有什么办法来扰乱呢?我们只是让这些恶暴露在阳光下,让所有人都能见到它。”
  “但是暴露的代价是什么呢,是一种既成现实的罪恶。”
  华雄居然并不反驳秦歌的话,他无奈地苦笑一下:“这一切,都将在今天改变,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跳开葡萄酒的话题。”
  “结束?”秦歌疑惑地道,“为什么会结束?”
  “沉睡谷已经因你们到来而不再平静,你知道了这里的一切,以你的个性,你不会再让这种葡萄酒流传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杜传雄立刻便离开了沉睡谷,放弃了他经营了将近十年的沉睡山庄。这种洒脱和气势,让我钦佩。所以,我也相信,不管他到了什么地方,都会做出一些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但如果你不告诉我葡萄酒的秘密,我又怎么会知道这葡萄酒的功效?”
  华雄再长长地叹息:“当你看到今晚那些沉睡谷居民的样子,难道还会想不到那都跟葡萄酒有关吗?”他顿了一顿,似乎满心郁结,“我没想到杜传雄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他让沉睡谷变成了一个地狱,他毁灭了沉睡谷。”
  秦歌与沙博脸上愈发凝重起来,他们似乎已经听到了外面传来那隐隐的厮杀和惨呼声。
  秦歌想了一下道:“杜传雄既与你是莫逆之交,而且你们俩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经营沉睡山庄这么多年,他怎么会弃你不顾独自离开?”
  华雄怔了怔,脸上现出那么多倦意来。他轻轻用手掠了一下头发,又有几根头发留在了他的手上。
  “他本来执意不肯留我在这里,但当他知道我得了不治之症后,便果断地离开了。既然无法挽救我的生命,还不如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完我最后想做的事。别人不明白这道理,杜传雄又岂能不知道。”
  “你得了不治之症?”秦歌惊道。
  边上的雪梅这瞬间也好像吃了一惊,目光落在华雄身上,充满惊疑。
  “白血病,已经三年了。”华雄自嘲地笑笑,“我是个医生,我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对我这样一个人,生亦无欢,死亦无憾,在这沉睡谷中十年时间,我也不想再到别处了。在这沉睡谷中沉睡,未尝不是件好事。”
  秦歌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的脑壳越来越重,身子软软得几乎站立不住。沙博边上的唐婉在华雄说话时已经瘫倒在沙博的怀里,沙博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已经坐到了地上。
  沙博脑海里渐渐变得虚空,但他仍然强力支撑着,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来沉睡谷的目的。他的目光落在雪梅身上,雪梅目光刚好与他的对视,他从雪梅的目光里看到了些歉疚。
  沙博蓦然站了起来,他勉强向前迈出一步,站到了华雄的对面。
  “忘忧草!”他重重地说出这三个字。
  华雄似乎怔了一下,接着面色变得有些沉重。他正要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的雪梅忽然将手中的药匣丢在地上,转身向房间里面跑去。
  这个房间摆满了大小不同的圆型玻璃瓶,每一个瓶子里面都有一具人体标本。他们在浸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瓶内神态各异,但却全都散发着一种诡异可怖的气息。
  雪梅一跑就被竖立的玻璃瓶挡住,秦歌和沙博不知道她的用意,但华雄脸上却变了颜色。他毫不犹豫地舍了秦歌与沙博,急步飞奔而去。
  秦歌与沙博想跟过去,但脚下已踉跄,俩人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地。他们在昏迷之前,听到了房间里面传来玻璃碎裂声和华雄的怒斥,接下来,一声尖锐的枪声响起,秦歌身子抬了抬,终于还是伏在了地上。
  白炽灯继续闪烁,“滋滋”的声音仍然不停。闪烁的光影里,所有玻璃瓶内的人体标本神态各异,全都像是要浮动起来。
  白裙的雪梅再出现时,白裙上已满是血渍。她的脸色苍白,苍白得如同玻璃瓶内人体标本的皮肤。她缓缓走到倒地的秦歌沙博和唐婉跟前,凝视着他们,久久都一动不动,仿似一个被抽去了魂魄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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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博再想一下,真觉得华昭阳的名字似乎听说过,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
  “华昭阳是南方最具实力的一家证券投资集团的老总,旗下光上市公司就有七八家,曾经在中国发动过好几次大的金融风暴,他还是美国权威财经类杂志《福布斯》富豪榜的上榜人物。”
  沙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华雄虽然是华昭阳的儿子,但却是私生子,华昭阳发迹之前,华雄一直跟母亲在我们那城市过着极普通的生活。后来,华昭阳找到了他们母子,明确表示,虽然不能给他们母子名份,但是,却可以在经济上最大限度地帮助他们。”秦歌露出些讥诮的表情,“对于那些身家数百亿的富豪来说,钱只是一个数字,所以,他留给华雄母子的钱在我们眼中,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百亿富豪的儿子怎么会呆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沙博不解地道,“这实在匪夷所思,百亿富豪的儿子会在沉睡谷中经营着一家小客栈。”
  秦歌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往事让他心情变得沉重。
  “华雄是个特别有志气的人,华昭阳几次想要他到自己旗下的上市公司去任要职,但都被他拒绝了。华雄念的是医科大学,他的志向是做一个出色的医生。华昭阳留给他的钱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他把那些钱存在银行里,每天还是去医院上班,没有人知道,那个每天在病房手术台上辛勤工作的人,会是一个百忆富豪的私生子。
  华雄的生活原本可以继续这样平静地延续下去,但是,后来发生的事,不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秦歌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有一天,华雄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告诉他,她怀孕了。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华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是一个医生,他在结婚之前便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成父亲,而现在妻子却有了身孕,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妻子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
  华雄年幼时跟着母亲生活,母亲经常跟他提及抛弃他们母子的华昭阳,那时,在华雄心里,便对华昭阳有了一种仇恨的心理,这种仇恨在后来,已经深入到他脑海深处。对于婚姻的背判,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他开始偷偷跟踪妻子,发现她在生活里还有很多男性朋友,那些男人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很可疑,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他妻子腹中孩子的父亲。仇恨因此在他心里凝结,随着妻子肚子越来越大,这种仇恨也越来越浓。
  到了离妻子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这种仇恨已经让他不能承受了。于是,在一天夜里,他趁妻子熟睡的时候,用手术刀剖开了妻子的肚子,将那个婴儿取了出来……”
  沙博与唐婉脸上已露出极其凄惨的表情。
  “由于他给妻子做了局部麻醉,所以妻子醒来,看到自己的肚子被打开,华雄抱着一个浑身沾满血液和羊水的婴儿,当场吓得昏死过去。而华雄,却不顾妻子的死活,将啼哭的婴儿装进一个包里带到了医院,抽取婴儿的血样,与自己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显示,那婴儿就是他的孩子。
  那一瞬间,华雄如雷轰顶,所有的猜测这时都变得极其可笑,他知道错怪了妻子,飞快地赶回家中,但妻子却已经因为惊吓过度死去。华雄其实深爱着他的妻子,那段时间,只是因为猜疑而生出的仇恨蒙蔽了他的心智,如今知道错怪了妻子,妻子又因此而死,心中大悲,竟然失去理智,将过错都归咎于那刚出生的婴儿。他将婴儿从六楼的窗口扔了出去,自己也因受刺激过深得了失心疯。
  他在房间里,抱着妻子的尸体,许多天之后才被人发现。发现时,他已经解剖了自己的妻子,将她做成了标本。”
  秦歌声音里带上了些颤音,显然是说到这一段时,心中也是惊惧不已。沙博与唐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听着秦歌讲述的故事,对着一屋可怖的人体标本,还有不停闪烁的白炽灯,他们心中实在惊恐到了极点。
  “在法庭上,华雄对发生的事情供认不讳,但是因为一份失心疯的病理报告,他被免于刑事处罚。那件事情发生不久,他就从生活的城市消失了,一块儿消失的,还有他用妻子做成的人体标本。”
  秦歌长长吁口气:“这些年过去了,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两个月前,华雄的母亲去世,她临终前嘴里断断续续不停地说着三个字,好多人分辨了许久,才听出那三个字是沉睡谷。”
  “所以,你才会组建这个自助旅行团来到沉睡谷。”沙博说,“你是警察,你隐瞒了你的身份,你来沉睡谷,其实就是为了寻找华雄。”
  秦歌沉默了一下,点头:“如果华雄真在沉睡谷中,我单身一个人,很容易被他发现,所以,我必须借助你们来掩护自己的身份。”
  沙博皱眉:“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对华雄感兴趣,不远千里到这里来。华雄当年的案子应该已经结束,这跟你是警察的身份没有关系。”
  秦歌再沉默了一下,这才缓缓地道:“华雄的妻子名叫秦方柔。”
  “秦方柔。”沙博念叨了一遍这名字,悚然一惊,“她也姓秦!”
  秦歌沉重地道:“她不仅姓秦,而且是我的亲姐姐。”
  沙博怔住不语,边上的唐婉因为沉浸到故事当中,此刻也怔怔地忘了恐惧。现在,秦歌来到沉睡谷并且隐藏身份的原因沙博已经知道,但他还有两个疑问:“既然华雄曾经是你姐夫,为什么你刚到沉睡谷见到江南没有认出他来。还有,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江南就是华雄的?”
  秦歌先说第二个问题:“我怀疑江南就是华雄,是那天晚上跟你从网吧回来,我先回客栈,看到江南一个人在看书,我便过去跟他聊了会儿。当时,在桌上,我发现一本财经杂志,杂志的封面上有张华昭阳的照片。在这沉睡谷中,有谁会去关注这样一本财经杂志,除了华雄。所以,那时我断定江南就是华雄。”
  “你的意思是华雄模样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想他一定是做过整容手术。他既然想隐姓埋名,一定会断绝与过去的一切联系,但是,其中有两样是他割舍不去的,就是他的妻子和母亲,这也是我们能找到这里并发现他的原因。”
  秦歌顿一下,接着说:“这些标本都在沉睡山庄里,那么华雄必然和这里有某种联系。他曾经跟我们说过,是沉睡山庄主人来到沉睡谷之后,这里的生活才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些变化都需要巨大的财力在背后支持,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而华雄如果得到华昭阳的资助,这一切对他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所以你断定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是华雄而不是那个杜传雄。”
  “杜传雄必定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他对法律及一切秩序的仇视,这背后一定也隐藏着一个故事。今天晚上沉睡谷的人这么疯狂,我想这些都是他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沙博疑惑地道。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一些压抑的力量,这些力量,一般人一辈子都不会将它们宣泄出来,但有些人,却可以为了宣泄这些力量,不惜去做任何事,哪怕这些事叛经离道,为世俗法律道德所不容。”
  沙博沉默了一下,他已经理解了秦歌话里的含义。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事例,一些人不惜一切代价,满足一已之欲。这些人可以是市井无赖,但更多的却是一方枭雄。
  秦歌说:“我们现在既已经知道这里的秘密,剩下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离开这里。沉睡谷虽然地处偏僻,但它不会是法律的死角,如果这些事确是华雄做的,他一定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沙博点头,但如何逃出沉睡谷确是一个难题。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疯狂的人,而且,还有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与神秘的百亿富豪之子华雄在暗中监视,想安全走出沉睡山庄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瘦子现在还在外面,杨星与小菲不知所踪,还有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如果不能与她见上一面,沙博实在心有不甘。
  秦歌似乎也想到了这些问题,他沉吟了一下道:“如果我们这时候能找到那白衣女子,也许她可以帮助我们。”
  这时,一直在边上不语的唐婉忽然说话了,她在听秦歌与沙博说话时,一直惊恐地抱着沙博的胳膊,眼睛微闭,好像在躲避室内那么多的玻璃瓶和里面的人体标本。但白炽灯“滋滋”的声音和连续闪烁却躲避不开,所以她的脸上一直是那种极度凄惨恐惧的表情。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间房子吧。”唐婉说。
  秦歌点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呆在这里。白衣女子引我们到这里来,让我们知道了这里的秘密,她必然还会想着帮助我们离开这里,否则,光让我们知道,对她根本没有意义。”
  沙博对此当然没有异议,三人转身,便往门边去。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敲门声轻柔且有规律,但是,秦歌等人身处数十具人体标本的房间,且房间里白炽灯连续闪烁,连空气里都飘荡着福尔马林与腐朽气息,那敲门声便只能让他们觉得异常诡异。
  ——沉睡山庄里的人都疯了,谁会进门之前先这么轻柔地敲门?
  秦歌与沙博面面相觑,唐婉已经躲到了沙博的背后。沙博觉得嘴唇发干,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秦歌下意识地往腋下摸去,却摸了个空。适才那么多人按住他和沙博瘦子,往他们嘴里灌酒时,枪不知道被谁给抢去了。就算没有枪他也必须站到沙博与唐婉的前面,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名警察。
  “请进!”秦歌大声道,声音居然很宏亮。
  门慢慢地开了,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还有种别的味道,秦歌瞬间皱起了眉头。他从事刑警工作已经多年,他在多处案发现场闻过那种气味。
  那是血腥味,浓烈的血腥味。
  在血腥味之中,白衣女子神情漠然地出现在门边。秦歌沙博眼前一亮,已经看清了她正是夜眠客栈的老板娘雪梅。
  事情到这里再无疑虑,就是雪梅在网上引沙博到沉睡谷来,再带沙博去墓地见到颜雪萍的坟墓,最后,带他们到这间密室。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是针对江南,或者说以前的华雄。现在她再度出现,自然是要告诉沙博等人真相,和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华雄现在的妻子,在这沉睡山庄中身份特殊,她是否有能力帮助秦歌沙博等人逃离这里?
  不管怎么样,见到雪梅的瞬间,秦歌沙博心里还是升腾出了一些希望。但这些希望随即便迅速下沉,最终消失不见。
  雪梅缓缓走了进来,在她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人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白衬衫,黑裤子,头发微有些卷曲,身上带着些书卷气。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短短时间,他的头发好像又稀疏了些。
  他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也是百亿富豪的私生子华雄。
  想想他曾残忍地剖开自己妻子的肚子,想想这满屋的人体标本都出自他手,他那文雅的外表在秦歌沙博等人眼中便变得狰狞起来。
  更让秦歌沙博惊惧的是,现在华雄的手上还握着一把枪。
  秦歌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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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密室里惨白的肌肤
  
  黑夜已经笼罩沉睡山庄。
  唐婉悠悠醒来,立刻被一阵巨大的痛楚侵扰。她想到谭东已经不在了,继而便看到了广场上重新竖立起的木桩,满身血迹的谭东被吊在木桩之上。那就是她曾经深爱过的谭东吗?唐婉想奔过去,把谭东从木桩上放下来,但是,她浑身软绵绵的,想动一下都难。而且,她的心在剧烈地抽搐着,谭东的尸体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刺得她浑身伤痕累累。她只能倒在地上,睁着眼睛盯着高处的谭东,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抽搐。
  此时广场上被无数火把照亮,所有的人都在做一件事——喝酒。
  满眼都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沉睡谷的居民像疯了样,不停地把那种葡萄酒灌水一样灌进自己的口中。人群之中,到处可见一人多高的酒桶,这些酒全部打开,酒香飘荡在夜晚的空气里。人们便围站在这些酒桶边上,用各种容器去取酒,还有些人,直接将脑袋伸到了酒桶里,好久一动不动。
  有很多人喝醉了,他们手舞足蹈地四处跳跃,嘴里发出“嗬嗬”的尖叫。喝醉的多是一些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跳得满头大汗,很多人便随手脱下身上的衣服随手丢在一边。
  更多的人开始舞蹈,一些男人也加入进来,他们叫嚷的声音更为宏亮,舞蹈的动作更加疯狂。他们更快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让汗珠在身上肆意滚落。一些女人开始围着这些男人旋转,男人目光逡巡,抓住自己感兴趣的女人,搂在怀里,开始做一些猥亵动作。
  火光冲天,广场上的人像一群乱舞的魔,已经全都失去了理智。
  在唐婉的身边,秦歌正蹲在地上不停地呕吐。他不停地把手指伸到喉咙里,发出些痛苦的呻吟,然后,一些深紫色的液体和着一些未消化的食物呕吐出来。秦歌还不罢休,直到自己吐出些没有颜色的酸水为止。沙博和瘦子在不远处,正被几个精壮的男人按住。他们被迫仰起头,张大嘴,有人将葡萄酒直灌进他们口中。他们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脸色通红,眼神都开始迷蒙起来。后来,那些大汉放开了他们,他们便自己去找酒喝,竟似意志已不受自己支配。
  秦歌冲了过去,一把拖过正要将头插进酒桶中的沙博。沙博劲道此刻出奇地大,他回手一拳击在秦歌肩上,秦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秦歌再次扑过去,擒住他的手臂,把他压倒在地上,然后,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大喝。沙博清醒了些,他听到秦歌说:“把喝进去的酒吐出来!”
  沙博这时似乎才看到广场上疯狂的人群,脸上现出些恐惧来。秦歌松开擒住他的手,捏住他的两颊,逼迫他张开嘴。
  沙博也开始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秦歌再在人群中找瘦子,瘦子却已经跑得不知所踪。他的酒比沙博喝得多,在秦歌抱住沙博时,他手舞足蹈地向着人群里冲去。到这时,已经没有人再认得他了,他也不用去认识任何人。他的心里燃烧着火,而这些火需要用动作来引导它,否则,它就会让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瘦子盯上了一个女人,女人有着小巧的身子,匀称的身材,她已经完全脱去了上衣,白皙的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森然之美。瘦子在她身边舞蹈,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她便像条蛇一样缠到了他的身体上。
  在瘦子的身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扛在肩上,正向广场边的黑暗中走去。另一些男人和女人,已经开始在地上扭动……
  广场上的喧哗声已经减弱了许多,取替的是一种阴悒的靡靡之音。火光映照下的肌肤上,全都溢着汗珠,它们扭曲着,旋转着,厮缠着,有些隐入黑暗,有些就在火光之下。
  男人之间开始厮斗,为了女人。血液开始与深红色的葡萄酒交融在一起,夜色中,血腥味与酒香交织弥漫。
  所有人都疯了。疯狂的人群,疯狂的沉睡山庄。
  秦歌与沙博搀扶着,避开踉跄着冲撞过来的男人和晃晃悠悠舒展着肢体的女人,他们向卧在地上的唐婉走去。
  唐婉已经不能动弹,她的眼睛还盯着高悬的谭东,身子不停地抽搐。
  秦歌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谭东的尸体,叹息一声,对沙博说:“她受刺激太深,得带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沙博点头,俩人费力地架住唐婉的胳膊把她搀起来,向着广场边的环形檐下去。环形檐下也有人,他们厮缠在一起,低靡的呻吟和剧烈的喘息交织。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女人,被一个青年抱住,她的眼睛闪烁着蛇样的光茫落在秦歌等人的身上,同时,向他们伸出手来,带着些丑陋的诱惑。
  秦歌沙博急步越过他们,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仰头喝光一瓶葡萄酒,将酒瓶扔到他们的脚下,发出尖锐的碎裂声。那少年哈哈笑着,摇摇摆摆向他们冲来,前冲时,手先伸向呆若木鸡的唐婉。
  秦歌只一拳,便把这少年打得倒飞出去。
  所有人都变得危险起来,秦歌与沙博不知道,在这沉睡山庄中,哪里才是安全的所在。秦歌还注意到,人群开始狂饮葡萄酒时,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便从人群里消失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他一定是躲在了哪个角落,正偷窥着广场上的一切。这样的场面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在思想里摒弃法律,所以,他要创造一个完全无序的世界,尽管这世界只在他的沉睡山庄中。
  逃出沉睡山庄,这是秦歌沙博现在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他们架着唐婉从环形廓下绕到门边时,发现大门紧闭,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把门打开。当初建造这座圆型城堡的工匠,为了城堡的安全,将大门修建得异常结实巧妙,如果你不懂其中机关,根本没法开门。
  秦歌与沙博无奈,只得再带着唐婉转回头去。这期间不断有人向他们冲过来,都被秦歌在前面挡住。
  广场上的人更加疯狂,男人们之间的争斗已经逐步升级,他们开始动用手边可以利用的任何武器来攻击别人。更多的血液流出来,更多的人倒在地上滚动呻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他们的边上,照样有男人和女人纠缠在一起,他们的身上还沾着伤者的鲜血。似乎那鲜血可以让他们更为疯狂。
  围攻秦歌沙博的人越来越多,秦歌身手矫健,但体力已渐不继,再加上人越来越多,他已渐渐难以抵挡。幸而后来沙博捡到了一根棒子,握在手中,见有人冲过来便当头一棒。起初他手上力道还掌握得挺有分寸,后来便不管不问,见人兜头就是一下子,如果那人还不倒下,他还会再来两下,直到他趴下为止。
  暴力在这时成为保护自己唯一的手段。
  广场上的火把熄灭了好多,剩下的一些,也都变得极其微弱。秦歌与沙博变得焦灼起来,如果火把全部熄灭,黑暗完全来临,那他们的境地将更为危险。他们背靠着墙壁躲在一个角落里,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却全都无计可施。
  蓦然间,沙博怔一下,推推边上的秦歌。秦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的阴影里,有一个身着白裙的女人的背影。女人的背影那么熟悉,秦歌一眼望去便确定她就是那把他们引到墓地去的女人。
  那女人的身子动了动,又停下,似乎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女人是没有恶意的,现在沙博几乎已能确认是她把自己引到沉睡谷来。那晚墓地之后,她就再没有出现过,秦歌沙博虽疑她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娘雪梅,但一直不能确认。这时候她再度出现,绝不会是偶然。
  秦歌与沙博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搀起唐婉,向着白衣女子的方向下去。
  他们动,白衣女子也动,始终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却又不脱离他们的视线,倒像是又要引他们到什么地方。秦歌沙博知道她不会有恶意,所以也放心地跟了下去。
  内环房与外环楼之间还有很多空隙,现在,他们就在这些空隙里行走。这些空隙只有窄窄的一肩之宽,行走虽然困难了些,但也不会被人攻击。
  白衣女子始终在他们前方十余米的地方,在拐过一个弯道之后,却突然消失。秦歌沙博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四处张望,希望白衣女子会再度出现,但时间过去了好几分钟,那白衣女子还是不见踪影,就像她已经消失在空气之中了。秦歌皱眉道:“莫非她就是引我们到这里来?”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内环房与外环楼中间地带,一侧是内环房的后墙,另一侧,则是外环楼的底部。外环楼底部有许多大门,它们在黑暗里很有秩序地排列着。这些门高两米有余,全都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所在。秦歌与沙博的目光便在这些门上逡巡,他们的目光最后全都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扇门上。
  那扇门显得颇有些与众不同,黑暗里,它的颜色要比其它门来得淡一些,门楣的止方,还有一个十字型的图案。秦歌与沙博搀着唐婉快步过去,俩人的眼睛盯着门楣,都长长吁了口气。
  到了这时,秦歌沙博才完全明白那粗十字架的含义。粗十字架其实就是医院的红十字,因为邮件与请帖上的图案没有颜色,所以才让他们百思不解。
  他们面前的门楣上,红十字架已经不很清晰了,颜色也因为年代久远而脱落了许多。但只要确定这里就是白衣女子要他们来的地方,便已经足够。秦歌再与沙博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上到门前的台阶上,重重地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出乎秦歌的意料,他以为进门必定要费一番周折。他立刻想到,门或许是那白衣女子打开的,她引他们来,只为了要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门里一片黑暗,还有种不同于别处的异味扑面而来。秦歌犹豫了一下,这时沙博已经搀着唐婉站到了他的边上。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那股异味却让他们同时感到了一些寒意。那异味像是医院里福尔马林的气味,但显然又有区别,它还混和着一些陈年腐朽的气息,再加上那么浓烈的黑暗,你根本不知道屋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秦歌与沙博微怔片刻,但还是一齐迈进屋去。
  秦歌手在门边触摸,居然很容易便摸到了开关,一按过后,白炽灯闪烁了一下,接着发出“滋滋”的响声。灯管继续闪烁,屋里便不断在光亮与黑暗中交替。灯光闪烁时,秦歌与沙博脸色变得煞白,他们怔怔地立在那里,竟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了。被他们搀扶的唐婉这时更是发出一迭声地尖叫,仿佛看到了鬼魅一般。
  屋里有许多圆柱形的瓶子,这些瓶子大小不一,随意地竖立在各个地方。瓶子里有液体,液体里浸泡着一具具赤裸的尸体。尸体的皮肤无一例外全都是种死灰样的白,它们在液体里飘浮,神态各异,有很多眼睛还都睁着,此刻似乎都在注视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门边最近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圆瓶,它被搁在一个精致的博古架上,瓶子里面是一个婴儿,身体泡得时间久了,微有些膨胀,五官略有些变形,身上的肌肉肥大且挤压在一块儿,眼睛微睁,嘴巴却张着,似乎母亲刚刚哺乳结束,他便被人带到了这里。
  唐婉惊恐地躲在了沙博的后面,下意识地两只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沙博与秦歌对视一眼,心里发毛,竟是也有了些轻颤。
  秦歌相对要镇定一些,他眉峰紧锁,摆摆手示意沙博与唐婉在门边不动,他自己慢慢向前走去。那些玻璃瓶摆列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却颇为讲究。最外围瓶里浸泡的多是些男人和年纪大的妇女,在最里面,紧贴着墙的位置,便是一些年轻美貌的女人。
  秦歌这么大,除了在澡堂里,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赤裸的人,活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死人了。外围的男人和年纪稍大的妇女,所有人的身体都异常丑陋,那种死灰的白是种极恶心的颜色,它们强行钻进你的心底深处,在你身体里翻江倒海般汹涌。秦歌强忍住恶心,目光在一具具尸体,或者说标本上掠过。到了这时,他已经基本上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了,但他还要最后确定一下。
  他走到最里面的时候,对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标本,非常仔细地看。说是年轻貌美,也只能是那些标本生前的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浸泡,原本饱满光泽的皮肤都起了褶皱,面孔煞白得像来自幽灵地狱。秦歌看得仔细,像是在寻找什么。很快,他就停在一具标本前,眉峰紧皱,脸颊上的肌肉剧烈颤动着,似乎内心颇为激动。
  他蓦然转身,大踏步回到门边。唐婉已经在不停地呕吐,并且紧紧地抱着沙博,似乎沙博这时又成了她新的依靠。
  “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必须到里面去。”秦歌说。
  沙博恐惧地摇摇头,但随即又点点头,皱着眉问:“里面除了这些标本,还有什么?”
  “每个标本都不一样,我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进去可以找到一个人。”
  “什么人?”沙博想到里面居然会有自己认识的人,不禁寒意更浓。
  “你来沉睡谷要找的人。”秦歌必须让自己硬起心肠。
  沙博张口结舌,竟似呆了一般。半天,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已经凝结了勇气。他拍拍抱住他的唐婉,费力拉开唐婉抱住他的手,唐婉面上便现出极度哀怨凄婉的表情。沙博安慰她:“你放心,我只是离开一会儿,马上回来,没有人会伤害到你。”
  唐婉点头,但面上惊惧之色仍然很浓。她的目光落到门外的黑暗里,秦歌这时大步上前,把门关上。屋里的白炽灯仍然在不停地闪烁,“滋滋”的声音让这屋里更增添了些诡异的气息。
  沙博跟在秦歌后面,越过形态各异的标本,走到最里面。秦歌指着最后一排标本说:“你在这里仔细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
  沙博抑住恶心,慢慢走近那些浸泡在伏尔马林中的尸体。
  最后一排尸体死去的年龄大约都在二十多岁,做成标本了,但还能看出来她们生前都有很好的身材,美丽的面孔。现在,这些美丽居然让她们更加可怖。沙博终于还是隐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这些女人生前的美丽,不知曾倾倒过多少男人,现在,它们虽然仍盘桓在这些行尸走肉的身上,但越是美丽的,越丑陋可怖。
  秦歌理解沙博此刻的心情,所以也不催促他。他只站在适才停留过的那具标本前,怔怔地盯着里面的尸体,面色沉凝似水。
  沙博继续一个个寻找,他还从兜里取出了忘忧草的照片。
  很快,他就停在一具标本前,盯着里面的尸体,脸上的神色转瞬即变,竟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内心的感受了。
  他面前的标本似乎是保存得最为完美的一具,她的长发还未脱落,在水中飘浮起来,像一大蓬黑色的水草。她俊美的五官还未变形,只是异常地煞白。她的身体也像其它标本一样灰白,但却还未起褶皱,那窄窄的肩,瘦瘦的腰,还在尽力展示这女孩生前的美丽。
  沙博又开始弯下腰呕吐,这回他吐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竟然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
  秦歌过来,扶他起来,看看面前的标本:“她就是忘忧草?”
  沙博点头,随即又发出些干呕的声音。
  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多夜晚,跟他在网上彻夜聊天的女孩竟然会是这样一具标本,自己为之倾倒的美丽如今只能依附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之上。还有在夜里,自己对女孩生出的遐思和情愫,此刻都与面前的尸体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在这沉睡山庄中,怎么会有这样一间藏有这么多人体标本的房间?
  秦歌搀着沙博回到门边,唐婉立刻又上来抱住沙博,这短短的时间,她惊恐得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
  “杜传雄!”沙博重重地道,“原来这一切都是杜传雄在搞的鬼。”
  “你错了。”秦歌沉声道,“我现在怀疑,杜传雄并不是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他只是幕前的傀儡,真正的沉睡山庄主人,另有其人。”
  秦歌奇道:“那会是谁?”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是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沙博凝眉想一下,脱口而出:“江南?”
  秦歌点头:“江南不是他的名字,他的本名应该叫华雄。”
  “华雄?”沙博想了一下,这是个非常陌生的名字。
  “你一定没有听说过华雄这个人,但是,如果提起他的父亲华昭阳,你一定会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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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知道在中国西南地区,万物有灵观念为很多人所认同。那块黝黑发亮的大石,看来就是杜传雄口中的酒神了。传法弟子已经拜倒,广场上人群的吼声已经震天动地,就连漠然的杜传雄脸上都露出沉凝的表情。
  帮司手中的火把在空中舞动,它们像两只燃烧的毒蛇,就要落入木桩之下的树枝堆中……
  一声尖锐的巨响掩过了人群的呐喊,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传法弟子伏在地上的身子抬了起头,两个帮司手中的火把停在了空中。杜传雄眉峰皱起,似乎这时候发生变故是件让他很气恼的事。
  在木桩之下,昂首站着秦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不高的个头竟瞬间生出了许多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
  力量更多地来自于他手中的一把枪。那把枪刚才一直掩在他的腋下,他几次忍不住想拔出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泄露身份,而且,枪不是用来对付老百姓的。祭酒神开始,眼看着木桩将被点燃,那样,谭东便真的在劫难逃。秦歌权衡厉害,终于还是鸣枪示威,止住即将开始的仪式。
  广场上很安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歌,还有他手中的枪。就连沙博瘦子都满面惊异,他们实在不知道秦歌身上怎么会带着一把枪。杜传雄眉峰紧皱,显然发生的事超出他的预料,打乱了安排好的步骤。他沉吟着,还是踱到秦歌的面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阴森森地说,眼神里充满戒备。
  “我不相信到这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秦歌淡淡地道,“身上带枪的好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警察,另一种是歹徒。你看我像哪种人?”
  “恕我眼拙,我很久以前就搞不清楚警察与歹徒的区别了。”
  “那是你的事情!”秦歌重重地道,“我现在清楚地告诉你,我是警察。你以为一个警察可以让你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违法的事情?”
  杜传雄无奈地摇摇头:“你又提到法律了,法律难道规定杀人不用偿命了吗?你的朋友杀了三个人,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但你却不是法律的执行者!”秦歌道,“在没有经过法律审判之前,谁都没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杜传雄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挥挥手,止住了秦歌:“这里是沉睡山庄。”
  “我是警察,不管在哪里都是警察!”秦歌丝毫不让。
  杜传雄脸上的无奈更浓了些,他蓦然举起双手,目光直视着秦歌:“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沉睡谷中,不需要警察!”
  人群又开始躁动,那边伏在地上的传法弟子又开始长身跪拜。手执火把的帮司显然还在犹豫,他们看着场中对峙的秦歌与杜传雄,手中的火把缓缓向树枝堆移去。
  秦歌手中的枪直指杜传雄:“让他们停手!”
  杜传雄笑了笑,这瞬间,脸上显出极度疲倦的神色:“你的枪可以杀死我,但是却救不了你朋友的命。”
  他不待秦歌说话,蓦然转身,手臂再挥了挥,那边的帮司不再犹豫,将手中的火把丢到了树枝堆上。火很快便燃了起来。
  枪声又响,尖啸声只稍稍让人群沉静了一下,但接着,人群便躁动得更厉害了些。秦歌显然怒极,但手中的枪却无法对准任何一个人。他只能鸣枪示警,但枪的力量在这时很快就被忽略了,人群变得愈发激动。
  那边的沙博与瘦子还未动弹,已经被人紧紧抱住,伏在地上的唐婉这时悠悠醒来,看着木桩两边的火,更是发出嘶心裂肺的呼叫。横木之上的谭东,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唐婉,当火烧起来时,他反倒变得平静了。他高声叫着唐婉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或许此番真的要离唐婉而去了。
  死亡离谭东近在咫尺,但他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恐惧。活着对于他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他的目光此时盯着唐婉,却似乎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自冥冥中向他走来。少年还没发育完全的身子赤裸着,上面溅满了血渍。少年手中的刀锋向下,还在滴着血迹,谭东在那少年的身后,还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对中年夫妇。
  那是十六岁少年的父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
  潭东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缚住他的绳索松动了一些。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杀了自己的父母,当那些血腥可怖的照片摆放在他面前,他像所有失去父母的人一样痛哭流涕,好像父母的死跟他全无关系。
  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两个多月,不断有人在审讯他,还有些人穿着白大褂。后来,他就被送到了一所全封闭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却知道自己一定病了,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他杀了他的父母?
  在医院里那大半年时间,他常常陷入思考。童年的一些往事成为他每天必要温习一遍的功课。他想到了家里每日的吵闹,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那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和自己傍晚时在大坑边的哭泣。
  又过了许多年,十六岁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而且遇到了一个彼此深爱的女孩。那个女孩现在在底下嘶声叫着他的名字。
  唐婉。潭东喃喃念叨两声,心里立刻便被巨大的痛楚俘掠。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在第一次发生地震之后吧,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变化。这么些年,他一直坚信自己体内潜藏着一个恶魔,其实是它杀死了他的父母。那恶魔在他身体里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醒来。谭东再也不敢夜里睡觉了,因为他觉察出那恶魔已在蠢蠢欲动,他不能给那恶魔伤害唐婉的机会。
  他曾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唐婉,但谁能知道,他时刻戒备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已被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满身伤痕。
  而这一切,现在都要结束了,他看看下面痛哭嘶号的唐婉,心里只生出那么多的依恋。他这时忽然想到,痛苦原来其实也是种幸福,只是这幸福就要离他而去了。
  下面的秦歌转身用枪逼开几个向他靠近的男人,再用枪指向背对着他的杜传雄。他的腰板虽然依然挺得笔直,但是他心里却是怯了。在这种环境下,面对这些一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有一个看似儒雅实则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他的胜算实在不多。而且,连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警察,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唐婉爬向插满刀子的木板,徒劳地想把木板移开。横木上的谭东嘶声叫着她的名字:“唐婉唐婉,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快点离开!”
  唐婉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移不开木板,便去拔插在板上的刀子。但第一把刀被拔出来时,她便被人拖到了边上。她奋力挣扎着,脸上涕泪纵横,绝望的眼神让她不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而像一头垂死的母兽。
  木桩在燃烧,火焰像一条爬行的蛇,渐渐向木桩之上爬行。
  沙博瘦子被几名大汉抱住动弹不得,还在拼命挣扎;唐婉不断向木板处爬去,每当到达木板边上,便会被人再次拖开;谭东在横木之上怜惜且绝望地盯着唐婉,高声叫她的名字;秦歌仍然持枪指着背对他的杜传雄,但这一枪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去;人群在呼喊,期待谭东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发生的惨剧,一根木桩蓦然一歪,横木与被缚住的谭东便晃了晃,接着,另一边的木桩轰然折断,横木带着谭东便直落下来。
  伏在地上的唐婉看到了谭东跌落瞬间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歉疚和解脱。在唐婉凄厉的尖叫声中,谭东落在木板之上,那些倒立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急速从他身体的各处涌出,很快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的眼睛却仍然不闭,它盯着唐婉的方向,好像还在为自己不能再保护她而自责。
  唐婉徒劳地想爬到他身边去,但她的身子已被人按住,她双臂前伸,似乎这样就能离谭东近一些。她的嘴巴张大,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臂终于缓缓落下,她的头也紧紧地贴着地面,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她的眼睛还圆睁着,嘴巴还在不停地蠕动。
  她的魂魄好像已随谭东一块儿离她而去。
  火还在燃烧,人群还在欢呼,沙博瘦子还在挣扎,秦歌已经垂下了持枪的手,杜传雄回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些轻蔑的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继而变成白晃晃的一片。
  唐婉闭上眼睛时想,我就要死去了吗?如果死去了,就又能跟谭东在一块儿,这样,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唐婉于是又想,死去吧,死去就再没有恐惧,再没有痛苦了,虽然对生活似乎还有那么一点遗憾,但死亡一定是个无知无息的虚空世界,在那里,一定会忘了遗憾的。
  那白晃晃的世界灰暗下来,黑暗终于再次来临。
  唐婉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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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母亲房中的冰箱

  “我想该跟你说说我的父亲了。”杨星倚在小菲的怀里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杨星睡了很长时间,他在梦里都被饥饿侵扰。醒过来,他便发现自己枕在小菲的腿上,小菲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
  “我们说点什么吧,这样时间或者能好熬一些。”杨星说。
  他的意识在这时非常清醒,心里对小菲充满歉疚和怜爱。往事这时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他真想能够抱紧小菲,告诉她,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中学里,一直是个自卑的学生,因为周围的学生都比我们家有钱,他们轻易就能得到的,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我们学校里,自卑的学生一定还有不少,自卑的原因也许各种各样,但是,我知道,贫穷却是大多数自卑者的根源。”
  小菲抚弄着杨星的头发,听得入神,贫穷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只局限于一些影视作品,她根本不能体会到贫穷对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大。
  “我的父母是一对非常忠厚的人,他们省吃俭用来供养我上学,并尽他们所能,让我吃得好穿得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记得他们从不跟我一块儿吃饭,因为他们要等我吃完了他们才能吃。我还记得连续好几年,过年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但却每年都不会忘了在三十晚那天的夜里,悄悄在我的枕边为我放上押岁钱。那些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我握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我心里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要以此来报答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我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很少参加学校里组织的活动。渐渐的,我跟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大家都我说性格怪僻,不容易接近。但是他们哪里知道,跟同学们交往,有些花费是必不可少的,我独来独往,便不用再给父母增加额外的负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上大学。
  上了大学,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性格真的变得很郁悒,我开始恐慌,我不想就这么压抑地过完我的一生,所以,我拼命地改变自己。我在学里开始活跃,我跟所有的同学打成一片,我蔑视一些规则,刻意在大家眼中表现出一种洒脱不羁的性格,但其实,我的内心根本没有摆脱少年时的自卑。
  直到后来遇到了你。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讲,一个好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带来多大的自信啊。你就是那样的女孩,是你给了我自信。起初跟你交往,我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怕你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怕你嫌弃我。可是,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你对我那么好,好到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承受了。但是,我表面上表现得更加坦然,对你的关心更加漠不在意。这样时间长了,我的自信一点点积聚起来,我想到,你对我好,只能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有让你觉得好的地方。又过了好长时间,我发现自己不用再刻意去伪装,我真得变得开朗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我的家里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事,它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想起来,便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甚至想,我这一辈子都摆脱不开它给我带来的阴影了。
  事情还是跟贫穷有关。我跟你说了我的父母非常节俭,这表现在生活中的每一点细节上。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必须把整条街转完,为几毛钱不厌其烦地跟小贩讨价还价;他们的消息很灵通,小城里哪家商场打折,他们总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早早地就在商场外面等候;还有夏天的时候,家里的剩饭剩菜有了味道,他们也总舍不得扔掉,俩人会找一些大蒜,和那些变质的食物一块儿吃下去,说大蒜就能杀菌。我每次让他们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们总会说这么长时间过来了,他们的身体还很健康。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变质的食物将一些毒素一点点凝聚在他们身体里,总有一天,会要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的节俭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惯性,也许,他们并不是特别在乎一次节省下来的那几毛钱,节俭本身,就让他们能得到很多乐趣。后来,他们的这种节俭,越来越厉害。我母亲原本做得一手好菜,不多的几个亲戚来我们家里吃饭,都赞母亲好手艺,可以去酒店当大厨了。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喜欢吃母亲做的菜,因为她后来节俭到了连调料都舍不得放的地步,我多少次含蓄地跟她提出来,她做菜的调料不少放了,却又开始省煤气,有些菜还硬梆梆地她就端上了桌。
  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他们的节俭便从此没有了顾忌,每次回家,我都会有辛酸的感觉。我根本就没有权力指责他们的这种节俭,相反,我还必须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些,都在我心里凝聚成为一种动力,它们像根鞭子,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
  可是,去年夏天暑假,我回到家里,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崩溃。”
  杨星沉默了一下,胸口起伏,好像想起往事仍然让他心悸不已。他这时已经很虚弱了,沉痛的往事要让他积聚些力气才能一口气讲完,否则,他真的怕自己永远要将心事埋藏在心底。在这时候,一些隐而不失的冲动在他体内悄然游荡,他能感觉到,却抓不住它们。
  “放暑假回家,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去年夏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开始根本没有觉出异常。母亲说,父亲跟一班退休前的同事,去温州一家鞋厂打工了,母亲最后还解释说,父亲是作为技术人员被返聘的,那家私营鞋厂的老板,挺看中父亲的手艺。母亲这样说,我也没有生疑,但是,渐渐的,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在家里,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一种阴冷的气息。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当是离家时间太久,回来有些不习惯。一个星期过去了,那种阴森森的气息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而且,我发觉母亲的行为也变得颇为怪异。
  家里原本有一台老式的香雪海电冰箱,那还是我上高中时父亲在旧货市场买的二手货,但质量还不错,只是噪音挺大。冰箱一直都摆放在客厅里,但这趟回来,我却发现它搬到了母亲的卧室里。而母亲,没事就一个人呆在卧室中,跟我说话时目光闪烁,好像心里藏着件极重大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后没有起床,而是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母亲每天都会早起去买菜,只有这段时间我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母亲出门前还到我房间来看了看,我闭上眼假装未醒,母亲便转身出门了。母亲一走,我很快翻身起床,去母亲的卧室,却发现那门居然被锁上了。
  父母的卧室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上过锁,为什么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反倒把它锁上了呢?在家里她锁上卧室,要防备的只能是我一个人,母亲一辈子本份勤劳,她能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
  母亲回来后,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找一个机会,偷偷拿了她的钥匙出门偷配了一把。第二天早上,母亲出门买菜,我站在她的卧室门边,手上拿着那把新配的钥匙,忽然有些胆怯了。我在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迟疑不决。钥匙就在手中,那道锁于我已经不成障碍,我轻易就能进到门里去,这些日子盘桓在心里的疑问也许瞬间就能得到答案。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我终于还是打开那道锁进入房中了。
  房间还和几年前一样幽暗,西窗口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把不多的一些光亮又都挡在了外面。父母的卧室本来就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老式的衣柜和一张桌子。我原本对这里非常熟悉,但那次进去,却显得小心翼翼,而且,一进门,便有了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昏暗的房间里好像有一些氤氲的气息,它们经年凝聚在屋里不散,因而有些陈年腐朽的味道。我站在房间里往四周瞅了瞅,很快就发现那台冰箱现在就摆放在了卧室的西北角,紧挨着那张桌子。此刻,冰箱正在工作着,发出些嗡嗡的声音。我盯着那冰箱,立刻就知道我所有的疑问都能从这冰箱中得到解答。
  我走向那冰箱时,腿有些发软,手心脚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我紧张极了。
  我说过,父母的卧室光线很暗,我走到冰箱边上,才发现那冰箱拦腰被几根粗铁丝缠上。这更是件反常的事情,母亲到底在冰箱里藏着些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
  我这回没有犹豫,因为知道离母亲回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我出去找了钳子,很快就把铁丝都给钳断,然后,不让自己有想的时间,飞快地把冰箱门打开……”
  杨星呻吟了一声,身子忽然翻转过来,发出一些干呕的声音。小菲赶忙轻抚他的后脊,同时,脸上也流露出一些惧意。她已经完全沉浸到杨星的讲述中,她也意识到了在那个冰箱内,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却是杨星心上最重的伤。再想想不久前杨星的母亲知道他得了怪病,专程来学校看他,他竟然当天就把母亲打发回去,这其中必定有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委。小菲忽然也有些不敢面对那冰箱里的东西了。
  “不要说了杨星,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
  杨星干呕了几声,吐出来几口黄水,他挣扎着重新仰面躲到小菲的腿上,用胳膊擦干净嘴角的秽物,面上已是痛苦不堪的表情,还有些泪水不住地顺着他的眼眶流了出来。他像是没听见小菲的话,径自往下说:
  “我打开了冰箱,我看到了我的父亲,那是我的父亲!”杨星嘶声叫道!
  小菲悚然一惊,这样的事情实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全身在瞬间骤起一层鸡皮疙瘩,身上的寒意便更重了些。
  “我的父亲在冰箱里,他的身子被蜷起来,已经极度变形,头却正好对着冰箱门。他的面孔惨白,像湿了水的生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灰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神彩。我看着父亲,全身的血液都似那瞬间与父亲一块儿被凝结了。父亲也在看着我,但他的目光已经落不到我身上了,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好像记载着他这一生的艰难和辛苦。我的脑子里轰然巨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我体内左冲右突,我的全身像冰一样冷,心里却有团火在烧。我满头冷汗,气喘吁吁,我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一些力量涌上喉头,我甚至来不及奔出门去,便呕吐起来。”
  杨星说得越来越激动,全身这时都忍不住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用力抓住了小菲的胳膊,那么用力,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他的目光这时变得迷离起来,神色也隐入恍惚之中,但他却仍然要把话说完。
  “我被吓坏了,我脑子里从此后再也忘不了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冰箱里的父亲看着我的情景。那天早晨,我奔出父母的卧室,只觉得在这家里一刻都呆不下去,便简单地收拾了东西,逃出家门。买菜回来的母亲惶急地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我就从那时到现在,再没有回过家。母亲电话打到学校里,我知道了父亲的死因是脑溢血,但我追问为什么死去的父亲会在冰箱里,母亲过了好久才告诉我原因。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那原因在你们看来是多么地可笑,可是我听了,却只想哭。”
  杨星哽咽着,全身开始抽搐,那手脚像过电般抖动起来:“母亲跟我说,父亲死在家里,她只要把父亲的尸体藏起来,便没有人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而那时,他们呆了一辈子的街道鞋厂刚被一家企业收购,那家企业效益不错,可以定时给他们发放退休金。母亲藏起父亲的尸体,只为了能够继续去领父亲的退休金!那五六百块钱的退休金!”
  杨星的声音嘶哑起来,因为每一句话,他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蓦然间,他神色一凛,居然从地上支撑着站立起来。他的双臂飞舞,好像在胡乱抽打空气中隐了形的某个人。他嘴里一迭声地尖叫着:“你出来,这就是你安排的命运,为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有的,我们却要穷尽一生也未必得到。你不该戏弄我们,你不该戏弄我的父母,他们忠厚老实一辈子,这样对待他们,你实在太残忍了些。”
  小菲惊恐地上来拉住杨星,发现他的眼里迸射出些只有身陷牢笼的野兽才会有的凶光。
  杨星彻底陷入疯狂状态。
  
  血。一滴,两滴……
  白皙的脚依然白皙,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些晶莹,血迹只沾在它踏过的刀锋之上。血遮挡不住刀锋的锋利,只能增加它那种森然的气息。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息看着唐婉,看那个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上天梯。沙博更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好像只要唐婉跌落下来,他的心就能从喉中激射而出。只有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漠不关心地站立一边,好像在看一件他漠不关心的事。
  发出嘶叫的是谭东,他在唐婉的脚踏上第一把刀锋的时候,便开始奋力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野兽才能发出的嘶叫。
  而这时的唐婉是平静的,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虚空的境界里,对谭东的嘶叫竟完全没有听到,甚至,她连看都不看悬在横木上的谭东。她双手抱住木桩,两只脚缓缓交替踏上刀锋,那些血渍滴落下时,她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的神色,平静之中笼罩着一份安详,像皈依后的信徒。
  木桩高约七八米,每边的木桩上插着十五把刀,唐婉只需从一边爬到桩顶,抽出插在木桩上的刀,砍断缚住谭东的绳子,便算过了上天梯这一关。
  唐婉上得很慢,但却已经踩过了七八把刀,木桩周围的人,包括沙博秦歌,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脚底全被鲜血染红。她至少还要再上七把刀,伤口还需再与刀锋接触,并且支撑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她的脚每抬一下,都要停留好久才能踩实,另一只脚才会用更慢的速度抬起。
  她是否能安然抵达桩顶?
  那些在底下仰望的沉睡谷居民,他们很多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心里,是否也在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孩能够到达桩顶救出他的爱人?
  
  刀。刀在杨星的手中。
  他挥舞的双臂,因为多了把刀,更增加了许多凌厉的感觉。小菲缩在墙边,惊恐地看着杨星身上的变化,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还很不了解杨星。
  杨星此刻身上的力气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舞着刀冲到那已被打破的酒桶前,连续用力砍去,把酒桶砍出一个大洞,然后,丢下刀,用手去捧底部剩余的一些酒,连续送到嘴边。
  他实在太饿了,这些葡萄酒可以短时间内抑制住饥饿,但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更大的饥饿。几个轮回过后,杨星已经极度疯狂了,明知道那酒是毒药,但他还是要忍不住去喝。
  现在就算他想再喝,那酒也没有了。小菲适才有一刀刺中了酒桶的底部,那些酒经过这么长时间,都已流得差不多了。杨星的手在桶底胡乱摸索着,虽然还有薄薄的一层,但他却已经捧不起来了。他发出一迭绝望的呻吟,试图将那酒桶举起,但抱了几次,都没抱起来。
  他喘息着,蓦然发现墙角的小菲已经蹲着身溜到了自己身边,而且,她已经把他丢在地上的那把刀握在了手中。
  杨星大吼一声,吓得小菲身子一哆嗦,瞬间手上一空,那刀已经被杨星抢在手上。杨星怒吼道:“你要干什么,你抢我的刀要干什么?”
  小菲被他吓坏了,转身就跑,他随后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在大叫:“是你打破了酒桶,是你糟蹋了那些酒,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害死我吗!你现在又要抢我的刀,你以为你有了刀就能杀死我吗,难道你也想把我塞到冰箱里去!”
  杨星浑身一震,面目就更狰狞了些,他大叫道:“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全都一个样,你们全都要把男人塞到冰箱里去!”
  小菲绕着圈子躲避杨星,她心里想,杨星真的疯了。
  幸好杨星动作迟钝,灵巧的小菲总能每次险险避开他的追击。因为奔跑,杨星显得更加疯狂,起初还是空着的那只手往小菲背后抓,到后来,连那只握刀的手都开始往前挥舞。
  小菲奔跑中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面目。她想到每个人的身边都会有许多人,他们,是不是也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如果那副面孔显露出来,是不是也像杨星这般狰狞可怕?
  房间大且空旷,为小菲躲避杨星提供了便利,但是追逐了一会儿,小菲双腿又酸又累,杨星却依然如故,这么长时间下来,竟似丝毫不觉疲劳。小菲心里叫苦,却又无计可施,而且,她不敢稍作懈怠,必须得打起精神来撒足狂奔,她知道此时其实已到了生死关头,她还相信如果被杨星追上,杨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刀砍到她的身上。
  蓦然间,她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过后,虽然站直了身子没有倒下,但杨星已经离她很近了。刀光在身后一闪,小菲发出凄惨的一声尖叫,身子前倾,重重倒在地上。她的后背,已经殷红一片。
  小菲挣扎着还想往前爬,但杨星却踩住了她的腿。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狰狞的杨星满身杀气,眼中却露出贪婪的光来。
  小菲意识到了什么,比死更深的恐惧让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唐婉忽然从木桩上直直地摔了下来!那时,她离桩顶已近在咫尺。
  沙博率先奔过去,秦歌紧紧跟在他后面,瘦子犹豫了一下,也终于跟了过去。人群一阵喧哗,往前涌近了些。那两个传法弟子又开始舞动起来,铜铃与司刀的响声,在喧哗声中格外刺耳,帮司的大旗也开始在他们身前身后飘动。
  唐婉面若白纸,已经晕了过去。她的双脚此时都被鲜血染红,沙博颤抖着握住她的脚,那上面不知道有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些,已经将皮肉都翻了开来。沙博看得全身起了层痉挛,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把她双脚缠上。
  杜传雄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传法弟子与帮司在他身后舞动得更快了些,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低哑雄壮的吼声。吼声里,有人将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放到了木桩下面,正对着横木上的谭东。那两个传法弟子赤脚踩上木桩上的刀锋,居然毫发无伤。他们将刀一把把取了下来,然后,密密地插在那木板之上。
  沙博秦歌这时终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杜传雄在他们面前,目露失望之色,沉声道:“上天梯不成,那么,你们的朋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待沙博秦歌答话,再重重地道:“滚地龙!”
  两根木桩之下,被人堆上了树枝,两个帮司不知何时,已经放下大旗,手执火把分站在木桩边上。不用解释,沙博等人已经知道何谓滚地龙了,那必定是将两边的木桩点燃,待支撑不住横木与谭东的重量,谭东跌落下来时,刚好跌到那倒插着刀的木板之上。
  现在,在木桩之后,又有几个大汉合力抬来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大石,大石黑得油亮,一眼看去呈不规则状,但落地后,仔细再看,便隐隐显出一个头的形状来。
  杜传雄双臂上举,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道:“祭酒神!”
  人群顿时躁动起来,不知多少双胳膊同时举起,多少双脚同时跺着地面,所有人都发出“嗬嗬”的叫声。两个传法弟子舞动得更快了,身子如同筛糠样抖个不停,最后,他们同时跪拜下去,伏在了那块黑色大石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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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星顾不上小菲,飞快地将嘴对准桶里泄出来的酒,贪婪地大口吞咽。
  小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杨星,心里已渐渐被一些绝望充满。她再次站起来,冲到桶边,手中的刀又胡乱地砍在酒桶之上。
  更多的酒泄了出来,杨星慌张地用手去堵,但哪里能堵得住。他恼怒地回身,再次重重地推倒小菲。小菲跌倒在地上时,觉出腿火辣辣地疼,而杨星,此刻已经一步步向她走来,睁着赤红的眼睛。
  “你不要再砍了!”他嘶声大叫,“你再砍我就杀了你!”
  杨星疯了,小菲想,这难道就是杜传雄想要见到的结果?
  杨星又回到酒桶那边了,酒泄出的劲道已经弱了许多,他再次凑上嘴巴,泄出来的酒便流到了他的头上和脸上。他的表情已经极其怪异了,眼珠上翻,嘴巴微张,脸部肌肉急速地抽动。蓦然间,他翻身倒地,竟是再也不能动弹。
  停了一会儿,小菲忍着痛爬过去,听到地上的杨星发出了轻微的酣声。
  他居然在酒力的作用下,睡着了。
  小菲想,睡着了真好,他就可以不再饥饿,不再去喝那葡萄酒了。她怜惜的倚着木桶坐下,把杨星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到了这时,她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杨星,这都是那个该死的杜传雄的诡计,他要从精神上彻底让杨星崩溃。她现在洞悉了这个阴谋,但除了打破酒桶,便再没有其它办法阻止。那葡萄酒是毒药,它毒不死人,却可以毒死人心。杨星用酒来止饿,分明是饮鸠止渴。
  杨星的身子越来越冷,小菲的心却比他的身子还要冷。
  
  沙博的身子又挡在了唐婉的身前,唐婉惊恐地蜷缩着身子,她的神情很矛盾,像是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去知道。
  门边的秦歌怒视着杜传雄,忽然间笑了笑。
  杜传雄做出副惊讶的表情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这时候为什么要笑。”
  “当然因为你。”
  “你想指责我言而无信是个小人?”杜传雄微微一笑,“如果我说你们上午来的时候,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定不会相信。”
  “今天。”秦歌怔一下,“莫非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每年的今天,是我们沉睡山庄祭酒神的日子。”
  “祭酒神?”秦歌显然又是一怔。
  “沉睡山庄生产葡萄酒,沉睡谷的居民这些年,也都靠种植葡萄为生,所以说沉睡山庄的葡萄酒,和全镇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按照当地的习俗,每年秋收的时候,镇上都要举行隆重的祭农神活动。现在沉睡山庄入乡随俗,便选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来祭酒神。”
  “但祭酒神好像跟我们没有关系。”秦歌皱眉道。
  “本来是没有关系,但现在不同了。”杜传雄目光一凛,“每年的祭酒神都由镇上的梯玛主持,而现在,梯玛田央宗已经被你们的朋友杀死了,所以,镇上的人要用你们那朋友的血来祭酒神和死去的梯玛。”
  秦歌悚然一惊,目光越过杜传雄,越过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落在被高高缚起的谭东身上。谭东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但身上却已是衣衫狼籍,血迹斑斑。秦歌一下子愤怒起来:“你们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所以,我跟镇上的人商量,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秦歌问。
  杜传雄沉默了一下,目光如炬般盯着秦歌,一字一顿地道:“上天梯!”
  人群在杜传雄后面飞快地向两边分开,中间露出一条通道来。通道直通到高高竖起的木桩之下。杜传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又带上了些笑容:“不管怎么说,既然你们身在沉睡山庄,又恰逢其会,所以,祭酒神这等大事,我们是不会怠慢了客人的。”
  秦歌转身看了看瘦子,再回头与沙博对视一眼。事情到了这时候,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了选择。当沙博扶着唐婉站起来的时候,秦歌终于当先走了出去。
  沙博搀扶着唐婉,尽力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唐婉在经过人群结成的通道时,整个身子都已经软软地落在了沙博的手臂上。沙博心中不忍,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谭——东!”蓦然间,唐婉发出一声嘶叫,她已经看见了被高高缚在横木上的谭东。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量,她竟然一下子挣脱了沙博的搀扶,飞快地向木桩下奔去。前面的秦歌瘦子想阻止她,但都被她此刻生出的大力摆脱。
  秦歌等三人只能加快速度赶过去。
  前面的唐婉被两个身穿奇异服饰的人拦下,无论她左冲右突,都不能突破两人的防线。
  那两人头戴扇型的法冠,上绣五位祥光笼罩的天尊,左右耳畔飘下的黄色飘带上,分别绣出“日”“月”两个字。身上的衣服是宽身的大袖红袍,领襟左绣金黄色“千千雄兵”,右绣“万万猛将”。肩背左右分别绣金色“日”字与银色“月”字,前胸后背皆绣金黄色八卦图。下身穿八幅罗裙,那是由八块宽一尺长三尺的青、蓝、红、白并不相连的布块做成的裙子。
  这两个怪异服饰的人,无论唐婉从哪个方向冲去,总有一人挡在她的身前,另一个便一手摇铜铃,一手握司刀,来回跳跃,嘴里还在唱着:
  
   我阳眼一双封了,阴眼一双开了,
   我寅时听神,卯时嘞咿,听鬼啊!
   我阳口封了啊,阴口开了啊,
   寅时说神,卯时嘞咿,说鬼啊!
  
  秦歌等人赶过来,沙博使劲拉住唐婉。唐婉还在嘶声冲着高处的谭东叫他的名字,那神情,显示已失去心智,陷入疯狂的状态了。
  横木上的谭东呻吟了几声,微微睁开了眼,力量竟也神奇地回到了他的体内。他也开始冲着唐婉大声叫她的名字,声音凄楚且绝望。
  这时杜传雄也来到了他们的边上,秦歌回身怒视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镇上的人不肯放过你们的朋友,而且,他确实杀了人,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镇上的梯玛。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道理放之四海行之天下,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杜传雄说。
  秦歌一时语塞,但他还是要说:“只有法律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镇上的人,或者你,都没有这个权力。”
  “这件事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想他死呢?”杜传雄淡淡一笑。
  “那你就不要纵容他们做这种违法的事。”
  “违法的事?”杜传雄眉峰皱起,这瞬间他的神情微有些激奋,“法律到底是什么呢,它保护的又是谁的利益?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罪恶的事情发生,真正能受到法律制裁的不及十之一二,这除了法律本身的脆弱和不完善,更重要的原因,法律本身就是对人性的一种贱踏。只有对人性的贱踏才是真正的罪恶,天地间大道运行,自有因果报应,法律不过是一些人用以施恶的裹脚布,蒙昧的人们永远被蒙昧,就像你,自以为受过教育,可以用法律这个武器来指责别人,却忽略了天道运行最寻常的善恶因果!”
  杜传雄蓦然转身,冲着寂静的人群举起双手,大声道:“如果有人来破坏你们辛苦建造的家园,你们会怎么样对待他?”
  人群激奋起来,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过来。那些朴实的面孔,声嘶力竭地嘶吼,仇恨让它们渐渐扭曲变形。
  秦歌等人都变了颜色,这种群情激奋的场面,绝不是单靠他们几个人所能应付的。秦歌上前一步,冲着杜传雄道:“即使这世上有些罪恶受不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起码法律作为一个尺度,制约着一些恶行的发生。任何事物都有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作为旁观者,你可以忽视这个过程,但却不能否定这个过程。”
  “那在这个过程中被伤害的人呢?”杜传雄逼视着秦歌,“他们也必须忽视这个过程吗,他们要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更甚于生命来维护这个过程吗?”
  秦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管一种秩序如何努力,但都不能同时保证所有人的利益,人在其中受到伤害,不是用一些理论就能抚平的,伤痕永远存在。这道理就像人制造了飞机,每年飞机失事给多少家庭造成了悲痛,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飞机本身的错。
  那边的杜传雄此时显然不想再跟秦歌争辩下去,他皱着眉道:“如果你们能配合今天的祭酒神仪式,或许你们还有一点机会,你选择吧。”
  秦歌回身与秦歌瘦子对视,终于缓缓点头。
  竖立的木桩后面摆上了几把椅子,杜传雄让秦歌等人享受到了其它人没有的待遇。唐婉仍然激动,但沙博死死把她按住,不住在她耳边轻声抚慰。
  场中的仪式已经开始,那两个头戴法冠,身穿大袖红袍与八幅罗裙的人,围着两根木桩不停地舞动。他们手中的铜铃系在一根一尺左右的木棍上,司刀上串着十几个铁圈,柄上饰有五色片,铜铃与司刀在他们手中哗哗作响。他们舞蹈的姿势只是不停地左右跳跃,两手举着法器在空中乱舞,口中不住地念着咒语。
  杜传雄道:“你们的朋友杀了镇上的梯玛,这两个人都是梯玛的徒弟,镇上的人叫他们传法弟子。”
  这时场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杜传雄在边上说那是帮师,协助梯玛完成仪式的人。帮师各手执一杆大红旗子,在传法弟子头上忽拉忽拦地舞。
  人群起初轻声跟着哼唱,渐渐那声音激昂起来,因为方言极重,秦歌等人也听不出来他们哼唱的是什么。就在这时,又有人捧着两个长形红木匣子上来,两个传法弟子便对着匣子舞蹈一番,最后才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是刀,足足有二十余把。
  传法弟子用舞蹈的姿势,把刀取在手中,又旋转舞蹈一番后,居然将刀柄插到了竖立着的木桩之上。秦歌等人这时才注意到那木桩上面,有一些整齐的凹槽,与刀柄刚好吻合。大家起初并没有在意,只当这只是仪式的一种。待到那两名传法弟子将二十余柄刀尽数插进木桩之中,喧哗的人声蓦然而止,传法弟子与帮师也垂手站在一边,杜传雄却站了起来,站到秦歌等人的面前。
  “我刚才说了,如果你想救你们的朋友,还有一个机会。”
  秦歌精神一振:“我们要怎么做?”
  “上天梯!”杜传雄重重地道。
  天梯就是插入木桩的刀,上天梯的意思就是要人赤足踩着刀锋爬到木桩上去,如果能将缚住谭东的绳子解开,那么,镇上的人便会放过谭东的性命。而且,上天梯本身已经是对亡者的祭典了。
  那些插在木桩上的刀,刀锋向上,阳光下泛着寒光。
  秦歌与沙博瘦子面面相觑,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缚在横木上的谭东虚弱地发出些呻吟,他无力的目光投到这边,嘴唇蠕动着,似乎有话要说,但因为伤势过重,他只能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但是,从他那绝望的目光中,秦歌等人还是看出来他的心意。他是让大家不要管他,他凝望唐婉的目光里,满是歉疚。
  唐婉怔怔地与横木上的谭东对视,激动竟已不知觉中平复。这种平静让大家都觉察出了些不安。
  沙博蓦然长身而立,他重重地道:“天梯,我来上!”
  说话时他的神情已有了些悲壮的意味。
  秦歌比他更快,站起来便拦到了他的身前:“我来!”
  杜传雄皱着眉盯着他们俩,好像很不解的样子:“你们跟他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因为他做这种极危险的事呢?”
  “我们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秦歌道。
  “但是很可惜,你们俩谁都不能上天梯,按照规矩,上天梯的人必须是被救赎者的至亲。据我所知,你们都不是。”
  “我一定可以!”唐婉神色凛然地出现在了秦歌与沙博的身前,“我是他的妻子,我们刚在这小镇上举行婚礼。我是他至亲的人,所以,这天梯,我来上。”
  “唐婉!”沙博上来拉住她,但却被她轻轻挣脱了,她面向着横木之上的谭东,居然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无比凄楚。
  横木上的谭东错愕地盯着下面的几个人,蓦然间,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叫:不——要——!”
  唐婉已经一步步向着木桩下走去,她淡蓝色的睡衣上已经沾满污渍,一双粉色的拖鞋在行走中落在了她的身后,她的足纤秀且白皙,阳光下还有些淡淡的晶莹。现在,这双脚就要踏上那闪着寒光的刀锋之上了。
  ——上天梯!
  
  ①本章节有关民俗的描写参见《中国灵魂信仰》,马昌仪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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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上天梯
  
  白衣黑裤的杜传雄负手站在城堡的门边,洞开的大门外面,站着四个外乡人,他们分别是秦歌、沙博、唐婉和那瘦子。四个外乡人来得匆忙,还有些狼狈,他们这会儿头上有汗,身上有山土的污渍,背着各自的行李,还在一个劲地喘息。只有那个只穿睡衣的女子,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被一个男人搀扶着,似身有重疾,又像丧失了神志。
  杜传雄听秦歌讲完发生的事,眉峰紧锁,有一刻的工夫沉默不语。那边的秦歌等人便焦灼地紧盯着他,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
  适才从夜眠客栈后门逃出时,小街上嘈杂的人声已经清晰可闻。不知道有多少人这一刻涌向夜眠客栈,他们甚至在嘈杂之声中听出了愤怒和仇恨的味道。
  他们只有逃。
  秦歌和沙博轮流背负着唐婉,唐婉这时好像一个木偶般,任由人摆布。从客栈后面的小巷里一路向北,然后上山。翻过山头,沉睡山庄便出现在他们视线里。那么轻易便见到了传说中的沉睡山庄主人,他们心里都得到了些许安慰。沉睡山庄也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透过洞开的大门,他们看到城堡中央的空旷广场上,不多的几个工人在走动,一片安静详和的氛围笼在城堡之中。
  “如果你们能向我保证,你们几个跟杀人事件没有关系,那么,我可以暂时容留你们,并替你们向镇上的人解释。”杜传雄终于说话了。
  秦歌上前一步:“我们和那几起事件本来就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只是镇上的人群情激奋,丧失了理智,我们才被迫逃到这里。”
  杜传雄盯着他好一会儿,终于点头。
  秦歌等四人进入城堡,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合上。杜传雄引领他们来到一个像是会客的厅堂,让他们先歇会儿,他派人去镇上察看动静。
  秦歌等人进入城堡时,便被城堡内的建筑所吸引。城堡内的建筑虽说不上宏伟,但绝对称得上巧妙,内环房外环楼如此和谐的交织在一处,城堡顶上环状的飞檐,浑然一体,看不出有一点拼凑的痕迹。站在城堡中转目一看,光是可以见到的门便有数十个之多,看不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由此可见,这城堡内的房屋不下百余间。
  现在他们所处的,便是内环房中的一间。房间并不算大,百余个平米,顶上有粗大的木梁,地上铺着灰色的地砖,墙壁用青石筑成,两扇红漆的木门显得笨重且坚固。
  杜传雄离开的时候,走到门边了又转回头来:“在我这里,我希望你们不要给我添任何麻烦。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们最好呆在这屋里不要乱跑。”
  两扇大门在杜传雄离开后关上了。屋里光线很弱,幸好瘦子很快就在门边摸到了灯的开关。白炽灯将屋里照得雪亮,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内心是何种滋味。
  秦歌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他仍然放不下心来,他沉声对沙博与瘦子道:“这庄主外表谦和,其实却颇有心机,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沙博道:“现在只希望镇上的人能听这庄主的解释,否则,我们在这里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大家一时无语,陷入沉默。沙博与瘦子担心此刻的处境,唐婉从逃出夜眠客栈起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而且,始终这样面无表情,真的像是丢了魂魄一般。而秦歌此刻脑海里却有无数的念头,他心中的担心比沙博与那瘦子要多得多,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俩人。
  “我忽然有种预感,现在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秦歌说。
  “你是说江南?”沙博若有所思。
  秦歌点头,他现在越来越喜欢沙博这个年轻人了,他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是,当事情发生后,总能在自己的引导下,很快抓住事情的关键。
  “江南绝对不是一个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生意失败,为了躲避黑债逃到沉睡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在十年前,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个轰动人物。”
  “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沙博问。
  “我现在只希望,他和我们这件事千万不要有什么关系。”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门依然紧闭着,甚至外面静寂极了,连起码的人声都没有。看看表,已近中午,几人心里又开始起疑。就算杜传雄派人到镇上去,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无论情况如何,杜传雄都该来跟他们说一声的。
  这几个小时,外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走到门边,那门连一点缝隙都没有。瘦子沉吟了半天,终于伸手开门。杜传雄临走时,只让他们几个不要到处乱跑,打开门看看外面,这当然不能算是给他添麻烦。
  但那门,却是从外面锁上了。
  秦歌沙博奔到门边,他们一块儿使劲拉门,那门依然纹丝不动。一种不详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三个男人心中,他们面面相觑,谁都无计可施。
  沙博缓缓走回到唐婉身边,唐婉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她的眼睛里空洞得像是连恐惧都已经不在了,这是最让沙博担心的地方。他这时站在唐婉身边,蹲下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叫她的名字。
  唐婉的目光动了动,落在沙博身上,沙博心中一喜,正要说话,那目光又轻飘飘地移了过去,不知落在房间的哪个角落。
  沙博失望地站起来,忍不住轻叹一声。
  “她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如果不能尽快送大医院治疗,很可能就此精神崩溃,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瘦子说。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从这种浑沌无知的状态中醒来,那就是再受到更深的刺激。这就像医生给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人做心脏博起一样,我们常说的以毒攻毒也是这个道理。”
  沙博不语,他盯着唐婉,心想唐婉已经这样虚弱哪还再经得起任何的刺激?
  大约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众人等得更是心焦。他们轮流不断地走到门边,耳朵贴近门缝,听听外面的声音。后半个小时的时候,外面似乎有了些动静,但又听不真切,这更加重了他们的担心和疑虑。这时候,灯忽然灭了,屋内隐入黑暗之中。门边的沙博急步奔回椅子的位置,触到唐婉后,便站到了她的身前。那边秦歌沉声道:“不要慌,保持镇定。”
  瘦子在黑暗里苦笑,不久前,他还用黑暗来惩罚过一个叫袁莉的女孩,没想到黑暗这么快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如果算是报应的话,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
  大家在黑暗里谁也不敢乱动,又因为心中惊张,谁都不说话,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骤来的黑暗让唐婉发出一声尖叫,继而,她恐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谭东,谭东,你在哪里……”
  沙博闻言心中一喜,唐婉终于从蒙昧无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上前试图安慰唐婉,黑暗中,唐婉紧紧抱住了他,他便也抱住了唐婉,手在她的背上轻抚,柔声道:“不要怕,不要怕,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你去把灯打开好吗,我不要这黑暗,我害怕黑暗。”唐婉说,声音里,竟然有了些缥缈的感觉,“谭东,你知道吗,我十岁那年便不在黑暗中睡觉了。”
  沙博知道她此刻精神还有些恍惚,把自己当成了谭东,但他却无意说破,现在,他只想尽可能地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些慰藉。
  “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怕你嫌弃我。我真的很喜欢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在跟别人打架,两个块头比你大很多的人,被你打得落荒而逃。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你,看你挥动拳头打在那两个人的身上,打得那两个人直不起身来。那时,我就想,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唐婉的回忆让黑暗里的三个男人都听得很入神。
  “后来那两个人被你打跑了,他们跑时,围观的人很快向四边散开,而我却因为只顾着看你,忘了躲避,结果被其中一个人撞倒在地。你走过来,扶起了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你常常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一直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谭东,其实我在骗你,我喜欢你,是有原因的。因为你很强壮,你能保护我,你能赶走那么些年一直跟随着我的恶魔,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唐婉停顿了一下,粗重地喘息两声后,情绪竟很快变得激动起来。
  “谭东,不要怪我瞒着你,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让你说,我喜欢你,其实只是在利用你。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你,跟你在一起,我第一次有了安全的感觉,那些恶魔,他们远远看到你,都害怕得不敢靠近你。但那些恶魔都还在的,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暂时不敢靠近我,他们全都躲在黑暗里,等待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再来伤害我。”
  黑暗里的瘦子心里一阵阵悸动,忽然就无端地羞怯起来,唐婉口中的恶魔,简直就是他的真实写照。
  “你知道吗,我是在十岁那年知道这世上有些恶魔存在的。十岁那年,我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我喜欢穿粉红色的裙子,头上扎个马尾巴的辫子,到哪儿都笑眯眯的,大家都说我是个快乐开朗的小姑娘。可是,可是我的快乐和开朗在我十岁那年的一天里,忽然全部消失了。
  那是个春天,我跟几个同学去蔷薇河边玩,河堤上长满了青草。我们在草地上追逐着,我因为摔了一跤跌伤了腿,没多一会儿就落到了同学们的后面。我忍着痛拼命追赶她们,我想跟大家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恶魔就是那时候出现了,他们挡在我的前面,我根本没有在意,想从边上绕过去,他们抓住了我。那是些肮脏的魔鬼,他们身上散发着恶臭,捂住我嘴巴的手上满是污秽。我拼命挣扎,但我的劲哪有魔鬼大,而且,那是三个魔鬼。
  魔鬼就住在桥洞里,那里到处都是垃圾。魔鬼们把我带到那里,捆住我的手脚,还在我的嘴里塞了块破布。那块布好脏,一股子熏人的气味差点让我呕吐。我害怕极了,不知道那几个魔鬼要怎么对付我。三个魔鬼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中一个把我按倒在地,手还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另外两个就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后来天黑了,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同学们在河堤上叫我的名字,四处寻找我。我想告诉她们我就在这里,但是我说不出话,当然更没法叫出声来。
  同学们都走了,河边没有了人,只能听见桥上,不时有汽车驰过的声音。我更害怕了,哭得身子都软了下来,就在这时,按住我的那个疯子忽然开始脱我的衣服,我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却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这些疯子到底要怎么对付我呢?”
  唐婉这时真的哭出声来,她的声音变得哽咽了。到这时,沙博秦歌和那瘦子都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的心里,都燃烧起相同的愤怒来。
  “我忽然觉得好疼,疼得我觉得自己已经被他们撕裂开来。那魔鬼趴在我的身上,用他恶臭的嘴巴咬我,他的舌头就像一条蛆虫在我身上爬。我恶心极了,我疼极了,谭东,他们要杀死我了,他们把我撕成了一块一块儿。另外两个魔鬼也围了过来,他们也向我伸出肮脏的手了。我想我一定要死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它们渐渐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沙博眼中流下了泪来,他抱紧了唐婉,感到自己的身子正跟唐婉的一道剧烈地颤栗:“好了,不说了,没有恶魔了,恶魔已经死了,他们再不能伤害到你了。”
  唐婉竟似听不到他的话一般,径自哭着说:“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我会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天上真的有神仙吗?神仙在那个夜晚都睡着了。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天的星星,那些恶魔把我丢弃到了很远的河堤上。星星在天上闪呀闪,我拼命地想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恶魔呢,他们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了。风吹过来了,我很冷,我身上连一点衣服都没有。我想回家,我动不了,我的身子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沙博把唐婉的头尽力揽在怀里:“别说了,那些魔鬼不在了,他们再也伤害不到你了,相信我,别说了。”
  “这些人渣!”秦歌愤怒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响动,好像是他踢翻了椅子。
  唐婉的话像一根针,刺得每个人的心都在流血。他们到这时,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孩为什么会那么恐惧,还有她身上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以及她对谭东那种病态的依恋。这么些年,那些伤害过她的恶魔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那该是怎样一种生活?
  唐婉的哭泣还在黑暗里流淌,每个人的心这时都酸涩极了……
  蓦然间,门外有了响动,接着,一道强光从两扇门中间斜射进来。唐婉低低呻吟一声,整个头都埋到了沙博怀里。秦歌与瘦子后退一步,同时伸手挡在了眼上。那道强光越来越强,两扇门轰然打开。强光过后,一个人影立在强光之前。
  白衬衫,黑西裤。正是沉睡山庄主人杜传雄。
  屋里三个男人短暂的不适过后,眼睛恢复视觉。秦歌与瘦子向门边迎着杜传雄走去,还未到门边,他们一下子呆住了。
  在杜传雄的身后,是黑鸦鸦的人群。
  这些人高矮胖瘦都有,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装束,但此刻,神情俱都异常冷静,全没有了在不久前涌向夜眠客栈时的激奋。什么原因让这些人在短短时间内平静下来?
  在人群后面,他们还看到广场上立起两根高高的木桩,两根木桩之上又担着一根横木,谭东双臂被缚在那横木之上吊在半空。
  儒雅的杜传雄站在门边的神情带着些讥诮,好像在奇怪这几个外乡人怎么会到沉睡山庄来寻求庇护。沉睡山庄在沉睡谷中,早已与沉睡谷融为一体,他怎么会为了几个外乡人,与所有沉睡谷的人为敌呢?
  现在,他看着屋里的四个人,就像看一群呆子。笼中的呆子。
  
  这已经是杨星第三次去喝酒了。
  那些酒进入身体的一瞬,犹如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一种温热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舒畅,饥饿的感觉也因此淡弱了许多。可是,暖流像是冬天露天里的开水,很快就会变得冰冷,饥饿的感觉也会再次袭来,而且,愈来愈让他无法忍受。
  葡萄酒喝得多了,他的脸孔已经变得通红,每次喝完酒,他都会躺在地上,头枕着小菲的腿。他的神智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小菲失神落魂地倚墙而坐,两只手无力地抱着杨星的脑袋,木桶就在她前方不远的地方。她似乎已经不想再去阻止杨星喝酒了。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他们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那圈套和这葡萄酒肯定脱不了关系,但是,她却不知道如何来阻止这一切。杨星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含混不清。她也懒得去听。她的心底早已变得如冰一样寒,现在,她只希望她所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杨星第三次挣扎着坐起来,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坐起来只因为他又饿了,他要喝酒。
  他缓缓地向木桶爬去,通红的脸上因为渴望而极度扭曲着。
  那边的小菲忽然跳起来,先于杨星到达酒桶。酒桶边的地上就搁着那把锋利的刀,小菲把刀握在手中,发疯地向着木桶砍去。木桶很结实,前几刀下去只砍出了几道浅浅的印痛,但接下来有两刀,却将酒桶砍开了两道口子,酒一下子溢了出来。小菲还在不停地砍,似乎要把所有的力量用尽才肯罢手。
  “不要!”杨星撕心裂肺地大叫,他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一下子就到了酒桶边上。他回身用力推向小菲,小菲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推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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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别忘了,那时谭东是在梦游之中,处于无意识状态,那么,清醒时的意识,这时又会反作用于无意识的他,这是唐婉都能幸免于难的主要原因。”
  “而且。”瘦子犹豫了一下,同情地再看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唐婉,“梦游中的人,即使在无意识状态,他的行为,还跟他能感知的意识有一定的关系。就像我们做梦,民间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吗。”
  秦歌沙博这时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俩人俱都回头看脸色苍白,面颊剧烈颤动的唐婉,实在不忍心再用语言来刺激她。但那边的瘦子已径自说下去。
  “谭东举刀欲刺唐婉,这必定是他一种真实意愿的表现。”瘦子的声音里也有了些不忍心的成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也百思不解,因为至少从表面看,谭东与唐婉是非常相爱的一对,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小镇,并且举行婚礼,如果不是因为情到深处,他们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推断与猜测需要一些真实的信息作为依据,但他们显然对谭东与唐婉之间的情感知道得太少,或许,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只有谭东与唐婉本人。
  唐婉已经不再哭泣了,泪痕还留在脸上,但泪却似已经流尽了一般。她呆板无神的眼睛,显示她内心已经彻底绝望,那种凄楚无助的忧伤,已经浸入到了她的五脏六腑、骨髓深处。她像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不再感知身边的一切。
  瘦子心里知道,这是精神崩溃的一种前兆。
  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这时,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家俱都一惊,秦歌过去开门,这回站在门外的,是客栈老板江南。
  秦歌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江南的秘密,所以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江南这会儿显得非常惶急,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你们快走,镇上的人正来这里找你们。”他说。
  “为什么来找我们?”秦歌问。
  “因为谭东。”江南知道必须让他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谭东杀了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在这小镇上很受人尊重,大家群情激奋,现在已经抓住了谭东。有人说你们是谭东的同伙,现在人群正往这里来。”
  听到谭东的名字,唐婉头微抬,似乎有了反应,但旋即又低下头,对一切不闻不问的样子。秦歌沙博和瘦子一瞬间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秦歌还是要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谭东杀人,我们可以向镇上的人解释。”
  “如果你认为有人会听你的解释,那你就留下。我只是来给你们建议的,不能左右你们的行为。”江南摇头道,“小镇上连续死了三个人,已经点燃了小镇人的愤怒和仇恨,在他们的脑子里,法律意识是很淡薄的,如果让他们找到你们,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谭东现在怎么样了?”秦歌问。
  “据来报信的人说,还活着,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江南说话间瞄了一眼唐婉。
  唐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全身再次筛糠样颤抖。沙博飞快地坐到她边上,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尽量地拥紧她。
  秦歌这时再不犹豫,回身道:“我们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沙博脱口而出:“快去叫杨星和小菲。”
  “他们昨天一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江南说,“现在别管他们去了哪里,只要不在这里,就不会有危险。”
  沙博心里立刻有了不安的感觉,但现在事态危急,也顾不上多想。立刻与秦歌收拾东西,那边的瘦子一直沉默,这会儿突然走到江南面前:“我们能逃到哪里?”
  秦歌与沙博俱都一怔,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这小镇地处群山之中,离最近的那彝家小城还有三百多公里。小镇上的人来这里找不到他们,必定要在镇上展开搜索。逃出夜眠客栈容易,但出去后,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江南神色也变得沉凝起来,显然这是一个他也没想到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变得更沉重了些,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来:
  “沉睡山庄!”
  ——沉睡山庄,传说中凝聚了无数魂魄的城堡,如今,难道那里倒要成为秦歌等人的庇护所?
  ——神秘的沉睡山庄主人,是否会收留这样一群危难中的人?
  
  小菲惊悸了一下,接着便蓦然醒来。昏暗的灯光从屋顶照射过来,但灯泡瓦数极小,房间又太大,所以光线里便像融入了薄暮时的阴暗。小菲躺在地板之上,觉出了极深的寒意。那地板也是青石板铺就,躺在上面,寒气似乎能渗入到骨头里,小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醒过来,便记起了发生的事,最后一刻,名叫杜传雄的沉睡山庄主人,诡异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小菲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即便惊恐起来。
  在她的身边,杨星紧闭着双目,显然还未清醒。
  小菲挣扎着爬过去,不住地晃动杨星,带着哭音叫他的名字。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会这么阴冷?现在还是夏天,可是,在这里,有种沁人心脾的寒气弥漫。小菲还穿着牛仔短裤与白色的无袖短上衣,这会儿,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变得像冰样寒。而且,小菲全身酥软,想要站起来似乎都不可能。大概是那酒中的药性还没过去。小菲摇晃杨星的时候,眼睛四处逡巡了一番,看到自己身处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这房子足有二百平米,四壁空荡荡得竟然没有一件东西,只在对面屋角处,有一个半人高的木质酒桶。幽暗的灯光在屋里飘荡,那些寒气竟隐隐约约有了些形状,它们如薄烟般与光线混杂在一处。
  这里到底是哪里?小菲害怕极了,她已经在后悔不告诉沙博,便擅自跟杨星来这见鬼的沉睡山庄了。
  还有庄主杜传雄,那么一个随和儒雅的人,竟会有一副蛇蝎样的心肠。
  这里实在太冷了,小菲抱住杨星时,觉出他的身体也是一片冰凉。她便把整个身子都趴在杨星的身上,使劲晃动他的脑袋,一迭声地唤他醒来。
  杨星呻吟了一声,然后,胳膊先抱紧了小菲,半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这是醒过来的杨星说的第一句话。
  小菲不说话,趴在他身上嘤嘤地哭了。杨星挣扎着环顾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自己已身处险境。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和小菲怎么会到了这里。
  “是那个杜传雄,在酒里下了药。”
  杨星怔住了,继而便更紧地抱住了小菲:“是我连累了你。”
  小菲恼怒地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现在得好好想想怎样出去。”
  杨星还是歉疚地往下说:“如果不是为了治我的病,你就不会来沉睡山庄。”
  小菲沉默了一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跟你没关系。如果你不想我恨你的话,就赶快跟我一块儿想办法离开这里。”
  杨星盯着小菲,终于点头。
  俩人挣扎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向门边走去。那门坚固异常,俩人合力推去,憾不动它分毫。他们再察看四壁,竟然都是用石头砌成。俩人面面相觑,一时呆呆地谁都说不出话来。
  要想从这样一间石屋里自行脱困而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杨星的目光最后落在屋角的酒桶上,小菲会意,俩人立刻搀扶着走过去。那酒桶就是他们昏迷前,杜传雄带他们参观酒厂时看到的那种。在酒桶顶上,居然还有两个杯子,好像特意为杨星与小菲俩人准备的一样。
  “他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却留下一桶酒和两个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杨星不解地道。
  小菲也猜想不透,她扶着酒桶蹲下来,看到酒桶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她拧动开关,一些深红色的液体便流了出来,带着些酒香。
  小菲关上水龙头时,突然看到酒桶后面有东西,便伸手取出来。在她手上,居然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刀。
  杨星把刀接过来,已经从铮亮的刀锋处感觉到了它的锋利。
  这把刀不会是人遗忘在这里的,但它却又放在酒桶后面的阴暗处。故意留下刀,又不想他们立刻发觉,这究竟有什么用意?
  酒桶、杯子、刀,这是杜传雄留给他们的三样东西。杨星和小菲后来就相拥倚坐在酒桶前,苦苦思索。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杨星忽然觉出了身体的异样,小菲显然也有相同的感觉。俩人的肚子在同时咕咕叫了两声。
  饥饿感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但这时候,让他们到哪里去找吃的呢?
  小菲还好一点,杨星后来简直饿得人都躁动起来。小菲想起那次,在镇上的郎中那里,杨星喝下那瓶酒后,胃口大开,整整在街上吃了一天。她立刻便明白了杨星此刻的感受。
  但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可以吃?除了那桶酒。
  小菲忽然想到,人饥渴是因为人体内缺少一种糖基酸的东西,所以,人在饿的时候,吃几块巧克力或者糖,便能暂时抑制住饥饿。而葡萄酒里面,肯定包含糖的成份。
  但是,他们就是喝了葡萄酒昏迷过去的,这桶酒里会不会还有什么古怪?
  她这样想的时候,杨星已经站了起来。小菲奇怪地盯着他,看到他已经拿起酒杯,拧开龙头,接了一杯酒。
  “杨星。”小菲忽然紧张起来,她莫名地觉得有一些恐惧袭来,但她却不知道那恐惧究竟缘自何方。
  杨星凄然地笑笑:“那杜传雄为我们留下这桶酒,显然就是要让我们来喝。这时候,他要对我们怎么样,根本不用费这么多事,所以,这桶酒一定没什么问题。”
  小菲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杨星将那杯酒尽数喝了下去。
  她的心头一片茫然,只觉得莫名的恐惧。她闭上了眼睛,希望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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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章节有关民俗的描写参见《中国灵魂信仰》。马昌仪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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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杀人者的秘密
  
  这天夜里死去的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原是生活在武陵山区的土家族的口语,意思是指敬神敬菩萨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巫”或“巫师”。武陵山区位于湘鄂川黔四省接壤处,距沉睡谷数百公里,相传乾隆年间,那陈姓官吏被充军发配至沉睡谷地区时,在这里生活的就是土家族人。经过数百年的沧桑,沉睡谷里的土家族人已经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了,但是,土家族的一些民风民俗却被保留下来。
  梯玛就是土家族中的巫师,沉睡谷的梯玛名叫田央宗。三年前,他的父亲过世后,他便成为沉睡谷新的梯玛。每年的秋收以后到次年开春,是梯玛活动的旺季,在巫祀不繁忙时,梯玛也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劳作。梯玛的神圣职责主要包括主持群体性的大型巫祀活动、主持以家庭为单位,以求嗣、祈福、禳灾、赎魂为目的的巫祀活动和求神问卜与行巫医。这些年梯玛活动已经大大减少,大的巫祀活动很多年都不举办一次,但很多镇上的人有了病,还宁愿去看巫医。
  这位田央宗梯玛颇有些神通,他在父亲去世继任梯玛不久,便有一位母亲带着三四岁大的男孩来看巫医。小男孩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满头都是汗珠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田央宗梯玛摸摸孩子的前角肚子,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两三分钟后,他说:“不要紧,把孩子抱回去,对屋当头射三箭,然后洒点水饭,就会好的。”第二天这位妇女专程登门感谢,那小男孩当晚便醒了过来。
  又有一次,田央宗为一个刚生下来七八天,突然口吐白沫,差点没气的女婴赶白虎。他接过女婴家人事先准备的红冠红毛大公鸡,咬破鸡冠,取鸡血涂在女婴前额,然后一手拿鸡和桃树枝,一手把水泡过的大米小米从屋里往外撒,口中念念有词,边撒米边不断挥舞桃树枝做驱赶状。大约两小时后,梯玛说白虎已经被赶走,那女婴也逐渐恢复了神智。
  经此两件事后,田央宗梯玛在沉睡谷中,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重。
  但现在,年轻的田央宗梯玛却死在了自家门前的小巷里。这个消息飞快在沉睡谷中传开,人们大清早便从四面八方向梯玛家涌去。
  梯玛死状极惨,他胸前被人捅了不下十刀,脸部也有多处被刀划过的痕迹,而致命伤却是割喉一刀。梯玛的血染红了十块青石板,他的整个尸体,都躺在血泊之中。
  涌来的人们变得愤怒了,因恐惧而愤怒。
  杀死梯玛的人,一定是魔鬼!
  有人高声喊出了夜叉的名字,有人大叫“我们的先人能杀死他,我们就能再杀死他一次”。更多的人摩拳擦掌,要联合起来对付夜叉。
  如果行凶的人就是夜叉的话,他已经连续在镇上杀了三个人,但他实在不该选择梯玛作为目标,梯玛在全镇人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梯玛家门前的小巷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群情激奋,一时场面颇为喧闹。
  就在这时,梯玛十二岁的小儿子突然站了出来,用种悲痛且仇恨的声音大声道:“杀死梯玛的不是夜叉,是一个外乡人!”
  如果说对付夜叉还能让很多人心生惧意,那么现在,大家便再无所惧了。
  十二岁的梯玛之子再说:“我认识那个外乡人,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于是,十二岁的梯玛之子一下子成为全镇人的领袖,大家拥着他,浩浩荡荡地走出小巷,走过铁索桥,走进镇东的另一条小巷,然后停在一个门前。梯玛之子一挥手,人们便如洪水般涌进狭小的院落,进不去的人便把这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对惊惧的老年夫妇问清了原委之后,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几个精壮的男人冲进了西侧的厢房,在屋里,见到了一个不算高大却异常强壮的男人。那男人显然对发生的事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还未开口,便被众人打翻在地。那几个冲进去的男人不停地殴打那个外乡人,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于是,外乡人被五花大绑推出了门,还有些人不解气,在屋里乱砸一通方才罢手出门。
  人群已经占据了整条小巷,那外乡人出门时,又遭到了新一轮的殴打。
  有人指着他大声叫:“他还有几个同伙,现在也在镇子上。”
  于是,群情激奋的人群押着那外乡人,再次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小街上,这回他们的目标就是位于小街中段的夜眠客栈。
  
  也许是镇静剂的作用,唐婉直到清晨才悠悠醒来。
  先是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接着口中叫了声谭东的名字,然后她才睁开眼睛。出现在她眼中的不是谭东,而是沙博。她惊异地“咦”了一声,继而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沙博的手。她慌忙缩回手,脸上已变得通红。
  “你醒了。”沙博柔声说,虽然一夜未眠,但这一刻,他的脸上也泛上红潮。
  “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呢?”唐婉问。
  沙博迟疑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婉的这个问题。唐婉等不到他的回答,飞快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她惊疑地双臂抱在胸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沙博便带些歉疚地看着她,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般。唐婉镇定了一下,想起昨夜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她在梦中再次被那黑影追赶。她不停地跑,在那条小街上,她依稀看到迎面有两个人跑来。
  “难道,难道夜里发生的不是在梦中?”她脸上的惊惧更浓了。
  “你在梦里都梦到了什么?”沙博轻轻说,“不要害怕,你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你是安全的。”
  秦歌这时也走到床边,微笑着跟唐婉打招呼。
  唐婉稍稍放下心来,但她随即想到了件让她更加恐慌的事情:谭东不见了,如果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她半夜醒来,谭东便已经不在她身边。
  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她喃喃地道:“他走了,他终于丢下我了。”
  她想起傍晚时谭东的异常,那株被他一脚踩入泥中的栀子花,他立在花边略显伛偻的背影,她绝望地呻吟了一声,身子随即又开始颤栗。
  沙博双手拥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的情绪怎么会在这瞬间会变得如此激动。他手上用力,使唐婉能够面对着他:“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谭东走了,再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唐婉嘶声叫。
  “这里每个人都会保护你!”沙博也重重地道,他忽然捧起唐婉的脸颊,逼迫她紧盯着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是个法律社会,没有人可以随意伤害别人。就算有,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他们都会来保护你,让你不受伤害。但是,这一切都要你自己先振作起来,没有人是天生的弱者!”
  唐婉怔怔地听着,眼中的泪水却还如雨般落下来,身子因为哭泣而不停地抽搐。沙博再轻轻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陪你一块儿去找谭东好不好。”
  唐婉重重地摇头,想说谭东已经离她而去了,但哽咽让她说不出话来。继而她又不住地点头,她还想着能找到谭东,问他怎么忍心抛下自己。
  那边的秦歌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过来递给唐婉,然后拍拍沙博的肩膀,低声说:“还是让她独自平静一下吧。”
  沙博犹豫了一下,这才站起来。
  这时,敲门声响起。床上的唐婉神情一振,竟然在瞬间恢复了力气。她翻身赤脚下床,不容秦歌沙博阻拦,已到了门口。她的口中叫着:“一定是谭东看到我不在来找我了,一定是。”
  门打开,唐婉呆呆地立着,继而身子一软,幸好秦歌沙博已到她跟前,一起将她扶住。唐婉的脸上,又已经充满惊惧。
  门外站着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竟然是那个瘦子。
  “你来干什么?”沙博沉声问,不知觉中,他竟对瘦子也生出了些敌意。
  “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沙博说着话,扶唐婉回床上坐下。他挡在唐婉身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沉睡谷。”
  唐婉似已被骤然出现的瘦子吓得傻了,她呆呆地坐那儿,无声地流泪。
  秦歌上前一步,低声对瘦子道:“我们出去谈。”
  “就在这里,我必须当着她的面。”瘦子一指唐婉,“我觉得有些事情,她有权力知道。”
  “这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听你说。”秦歌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敌意。
  沙博转身向着唐婉,柔声道:“你愿意听他说吗?”
  唐婉毫无反应,仍在继续无声地流泪。
  秦歌便上前伸手做个请的手势:“如果你真想跟我们说些什么,那就跟我出去,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实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告诉她真相,就是在帮她,你们这样一昧地只在表面上维护她,其实是在害她。”瘦子说,“我曾经是个医生,我知道如何给病人治病。”
  “你是医生?”秦歌脱口而出,“那沙博床上那张纸条?”
  “是我留下的。”瘦子坦然承认。
  “那你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点点头:“我以为你们发现纸条后,能早点去找她,这样,不用我说,你们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们的动作实在太慢。”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歌口气已经缓和下来。
  那瘦子看了一眼唐婉:“我来找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现在却必须知道,她,”他再指一下唐婉,“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想知道。”
  唐婉忽然用力点了点头,那么用力,眼帘上的泪都被甩得飞了起来,落到边上沙博的脸上。“我想知道。”唐婉说。
  瘦子向着唐婉走近一步:“但是,在我说出真相之前,你却必须要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沙博抢着道。
  瘦子不理沙博,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唐婉:“你必须先向我道歉,这样,你我才都能得到解脱。”
  “道歉?”唐婉疑惑了,边上的沙博和秦歌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们公司的电梯里,那时,你和一个叫袁莉的女孩在一块儿。”
  唐婉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没有犹豫,立刻轻声道:“对不起,如果那时我们伤害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
  瘦子没有说话,怔怔地盯着唐婉,半晌,忽然长长叹息一声,目光终于变得柔和起来。他说:“原来原谅一个人会让人变得这么轻松。”
  唐婉也怔了怔,她再看那瘦子时,忽然再没有了以前那种恐慌的感觉。她似乎明白了瘦子那句话的含义,又似乎还不全懂,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瘦子转身,向后退了两步,居然再不看唐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坦然起来:“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到沉睡谷来,我现在告诉你们,就是因为她。她曾经在电梯里跟她的一个同事讥诮过我,所以,我一定要报复。”
  “就因为她取笑过你,你便千里迢迢跟到这里?”秦歌不相信地道。
  “是,我曾经发过誓,决不让任何人讥诮我。所有曾经讥诮过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袁莉!”床边的唐婉忽然叫出了这个名字。
  瘦子仍然面向着秦歌:“那个叫袁莉的女孩已经死了,你们不要以为是我杀了她,我只是向她施予我的惩罚,结果,她受不了刺激,自己走进了蔷薇河。”
  秦歌忽然就愤怒起来:“谁给你惩罚别人的权利。”
  “天!”瘦子重重地道,“因果报应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但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因都会有果,这就是天的不公。天若不公,那么,我就要自己让他公。”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瘦子的话从理论上无可辩驳,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太多的善在受着恶的欺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只有存在于我们的理想之中。但是,秦歌心里还是觉得瘦子的话有不妥之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妥在何处。
  唐婉呆呆地望着那瘦子,她完全相信瘦子说的话,袁莉已经死了,怪不得在那彝家小城,她再见到瘦子,心里会那么恐慌,原来,她那时,便已经感觉到了瘦子身上弥漫的杀气。
  “我不是来跟你们讲天的,我要告诉你们昨夜发生了什么,我想,这也是你们现在急切想知道的。”瘦子说。
  众人不语,默认了他的话。
  “我跟随她来到这个小镇,因为她身边有一个男人,我根本没办法向她施以我的惩罚,所以,我就每天晚上跑到山上,偷偷监视他们俩。”
  唐婉惊诧地张大了嘴巴,竟似连知道袁莉死去的悲伤都忘了。
  “我在他们租住房子后面的悬崖上,找到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他们的窗口。而且,我又在这小镇上买了一架望远镜,所以,每天晚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的本意,是找出他们的弱点,再伺机下手。但是,就在前天晚上,我真的发现了一个秘密,是那个叫谭东的男人的秘密。”
  瘦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他的心底,又蓦地生出一些寒意。
  “那个秘密让我非常震惊,我忽然就对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我很害怕,我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去车站,打算坐车离开沉睡谷。但是,有些事情你想躲是躲不开的,偏偏那个哑巴司机死了,死在铁索桥上。我知道这件事后,更害怕了,因为只有我知道杀死哑巴的,不是镇上人说的什么夜叉。”
  “那么谁是凶手?”秦歌紧张地问。
  瘦子看了一眼同样睁大了眼睛的唐婉和沙博,这才沉声道:“是谭东!”
  “你撒谎!”唐婉尖声叫,“谭东不会杀人,谭东怎么会杀人呢?”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谭东?”秦歌也皱着眉问。其实,他在听到瘦子说起谭东的名字时,便已经认定了这必将会是事实。谭东身上的暴力倾向实在太严重了。
  “因为我在悬崖上看到了谭东的秘密。”
  ——瘦子在悬崖上看到了什么?
  当他醒过来,正在懊丧谭东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谭东忽然再次出现了。瘦子手中的望远镜倍数挺高,可以清楚地看清谭东的脸。那是张绝对漠然的脸,你从那脸上,看不到任何属于人世间的表情。他从床上坐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眼睛虽然睁着,但那里面却暗淡无神,就像一双死鱼的眼睛。
  瘦子已经观察多时,他不能说熟悉谭东,但对谭东惯有的表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谭东此刻的反常,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兴奋得握住望远镜的手都在轻微地颤动。
  谭东在窗内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床边,好像在注视着床上的唐婉。唐婉的头发刚好在窗子的底部,瘦子能准确地知道她在床上的位置。
  谭东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神色漠然,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那么长时间竟连眨都不眨一下。这时候,瘦子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好像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蓦然间,望远镜里出现了一把匕首。
  悬崖上的瘦子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那匕首忽然高高举起,停留在空中好一会儿,蓦然向下刺去,而刺去的方向正是唐婉在床上的位置。
  瘦子忍不住低呼一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幅骇人的画面。夜深人静的窗口内,一个男人举起匕首向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刺去。而他,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
  那匕首忽然停了下来,瘦子睁大眼睛,推测出匕首还没有刺到唐婉身上。他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目光死死落在那匕首上。
  匕首又停了一会儿,忽然又举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匕首再次停住。
  举起、落下,停住,竟在短短时间重复了五次。
  瘦子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落不下去,呼吸因此而变得急促起来。莫大的恐惧这时向他席卷过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开始轻微地颤栗。
  望远镜里,谭东的脸上似乎有了表情,那是一种茫然,空洞的茫然,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匕首为什么刺不下去。
  终于,谭东放弃了刺杀唐婉,他手中的匕首垂了下去,消失在窗口内,而他,则缓缓地转身,缓缓地走出了瘦子的视线。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脚步迈出时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落下时却很快。他走动时,上半截身子纹丝不动,两只手垂在两侧,连最轻微的摆动都没有。
  悬崖上的瘦子不敢动,也不能动。他的身子变得冰凉,而且,恐惧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他不知道,如果现在回去,碰上谭东,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瘦子上悬崖上看到的一切。
  “你撒谎!”唐婉声嘶力竭的叫声已经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谭东怎么会要杀我,我是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们从生活的城市一路逃到这里,只为了能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平静地生活。现在我们实现了我们的愿望,他怎么会要杀我,你这个骗子,你在骗我!”
  “那么昨天夜里谭东怎么会不在你身边?”瘦子冷冷地道。
  唐婉愣住了,这问题也是她急于想知道的。但是,她绝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谭东要杀她,谭东居然向她举起了匕首!
  “你撒谎,谭东不会杀我,绝不会!”她只能用绝望的叫声来安慰自己。
  秦歌跟沙博都听得呆了,半晌,秦歌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谭东就是杀死哑巴司机的凶手?”
  “不仅哑巴司机,那个疯女人也是他杀的。”瘦子顿一下,说,“我刚才说了,我曾经是个医生,虽然已经好多年不替人看病了,但是,一个人是否正常我还能看得出来。我在夜里看到的谭东,绝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的神态,他走路的姿态,都显示他患有一种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这种症状的具体表现,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梦游。”
  “梦游杀人?”秦歌惊道。
  “你撒谎……”唐婉仍在声嘶力竭地叫,但叫声却已变得沙哑。
  瘦子不理会她的嘶叫,继续说:“当我看到那把匕首,我就知道他就是杀害那个疯女人的凶手。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夜里,哑巴司机被杀,我就更确信谭东梦游杀人了。”
  “你因为看到谭东举着匕首欲刺唐婉,所以才会想到给我们留下纸条。”
  瘦子点头:“谭东虽然匕首没有刺中唐婉,但是,梦游应该是种无意识的行为,我不敢保证他下一个夜晚,是否还能用潜意识控制自己。”
  “他没有刺下去是因为潜意识?”秦歌不解地问。
  “潜意识这个词你们都不会陌生,有些事情游离在我们意识之外,我们根本感觉不到它,但它却往往会在某些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下,对我们的行为起到支配作用。”
  “他的匕首刺不下去,我想是因为他与唐婉之间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应该是在意识能感知的尺度之内。”秦歌提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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