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五 黄昏

  在这个灰蒙蒙的傍晚,几只鸟儿突然从窗口处飞进来,大叫着在囚犯们头上盘旋。不知道是谁最先的一声惊叫,接着便引发了婴儿的哭泣,死牢里顿时显得很恐怖。

  在这个宽敞的死牢里,男女囚犯各自分开,蓝心月、鹿儿和莲衣、李惠儿的牢室相邻,中间被一排木栅隔开。

  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锁和铁链的碰撞声响起,几个狱卒把饭菜放在地上,人们在栅栏口争吃东西,只有蓝心月和莲衣未动。李惠儿拿了干粮走回莲衣旁边,无声地把干粮放到莲衣手里。莲衣淡淡一笑:“母亲,你吃吧,我不饿。”

  李惠儿坐在地上,分一半干粮给莲衣:“你也是,干吗非要回来?”

  莲衣故意说:“跟你在一块儿挺好的。”

  “你知道什么叫好?在掬霞坊等那姓林的小子才是好,你偏不。”

  蓝心月听到李惠儿的话,猛地扭头看着莲衣。她起身,走到莲衣的牢房前:“莲衣,你说清楚。”莲衣并不看她:“说什么?”

  “你和林一若。”

  莲衣扭头看着蓝心月,淡淡地:“和他怎么了?”蓝心月恶声道:“我在问你。”

  莲衣笑了:“这是我和他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说完扭过头去。

  蓝心月恶毒地道:“你最好跟他没什么,不然我饶不了你。”

  莲衣听罢再次扭过头来,脸上的神情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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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五 下午

  葱郁的柳阴里响彻着的是一匹枣红马的蹄声,它溅在秦淮河边那条笔直的石子路上,疾而脆地将两岸的画舫惊动。

  那是平息蓝玉谋反立了战功的曹云,身上还带着一片片蓝家那些家丁们的血渍。他顾不上换衣裳,泼命地大声吆喝着,一次次抽打马鞭向风月舫奔来,行人们不知发生什么事都远远躲避。

  曹云在风月舫外下马,蹄声戛然而止,马被拴在路旁一棵粗粗的榉树之上。

  曹云往里闯,不料正和要出门的葫芦瓢撞个满怀。葫芦瓢被撞倒在地,起身刚要骂,忽见曹云身上的血渍和血红的眼睛,吓得急忙禁声。

  曹云气喘吁吁地说:“在下曹云,特来舫中寻访一位故人。”

  葫芦瓢小心地道:“我们这画舫上有几十位姑娘,不知您找哪一位?”

  曹云控制一下情绪,沉声说:“昨夜……风月舫上有事发生吗?”

  “当然,昨夜是我们小桃红姑娘的开苞之喜。”

  “小桃红?她昨夜弹的可是《凤求凰》?”

  “不错。桃红姑娘昨夜和一位公子颠鸾倒凤好不快哉,不过,那位公子早早就走了。”

  曹云痛苦地闭上眼睛:“在下想见见这位桃红姑娘,只看一眼,认认相貌而已。”

“军爷,风月舫的规矩您也许不知道,我们的姑娘上午都要休息,从不接客。”

  曹云用血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葫芦瓢。

  葫芦瓢拿过银子看到上面的血渍,右手猛地抖动了一下。

  房间里有一股奇香,那股奇香属于昨夜还未散尽的一场欢愉。

  它们久不散去,肯定是这房间的主人还逃不脱似真似幻的回忆。

  那真是一场值得留下来咀嚼一生的恩爱,无论它是酸涩还是甜蜜。

  白小酌空睁着眼睛想心事,脸上是两行泪水的湿痕。房间里的窗子没有打开,锦帐依然垂落床边,仿佛时光倒流了几个时辰,仿佛那场恩爱还未开始或正在继续。

  曹云气咻咻用短刀捅开门进来看着屋内,也许梁柱上耀眼的红绫刺伤了他的眼睛,他呆呆地站在地上,嘴角不自觉地颤了两颤,眼神暗淡下来,仿佛被一碗致命的毒酒迷醉。他颤声道:“我不希望你是我要找的人。”

  白小酌对于来人无动于衷,在锦帐内默不作声。

  “烦请姑娘撩开锦帐一角,我看一眼即刻就走。”

  白小酌无所谓地道:“你我互不相识,这又何必?”

  “你的声音好像很熟悉,我的预感告诉我,你就是让我寻找了两年的女子。”

  白小酌没说话,闭上眼睛。

  曹云走过来站在床边:“见不到你的脸,我是不会走的。”

白小酌淡淡地道:“想见我很容易,只要付得起银两,下午或者晚上都可以。”

  “曹某不听曲子也不嫖妓,我在找一个人,一个和我有过百年婚约的人,我要见她,就是现在,一刻都不能等。”

  “恕我不能从命。”




  “那就莫怪曹某无礼了——”曹云说完猛地向锦帐伸过手去。脆弱的锦帐,它无援无助地遮挡着一个女人的世界,而现在,那只手只轻轻一挥便让它飘落地面。

  锦帐堆在地上,宛若一件因为年代久远而失去光泽的华衣。床上的人更惨,她做不到像那件华衣一样沉默,因为她还保留着一点点可怜的感知,因为她的胴体暴露无遗。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视,一双眼睛盛着两潭死水,一双眼睛喷着一腔怒火。

  那是可怕的两潭死水,纵然此时有劈头而来的地裂天崩,也激不起它微小的涟漪。它们在锦帐被扯开的一瞬之间丧失了生命,而且在尊严沉没之前,所有的外形包括肌肤都已蜕变为躯壳,只有那两座乳峰孤傲地高耸。

  无论怎样,那两座乳峰依然是精美绝伦的。

  它们曾是王狄那双手的故乡。它们曾是昨夜那场欢愉中他那双手登临的极顶。

  我想,王狄那双手肯定还留着它们的余香,他是准备用那双带着余香的手去揩朱元璋的血的,可是,它们现在还贮存着欢愉的尾声吗?如果把第一次欢愉比作一次致命的疼痛,那么,以后的每一次轻微划伤,她还会在意?也许她感觉致命的疼痛经历过了,她宁愿赤裸着它们面对怒火,不惧烧伤,甚至根本不用寻找一种遮掩羞涩的东西,从而给自己一次逃避耻辱的良机。

  两人久久对视,曹云似乎不敢让自己的视线移到白小酌的胸脯,最后竟掏出火折点着,又让它掉落,燃着了地上的锦帐。

  跳动的火苗映着二人的脸庞,彼此的眼神飘忽不定。

  “你看到我了,怎么样?这是你一直想看的。”白小酌脸上充满不屑。“没什么,很好,今天我有事,明天我来找你,你等着。”曹云说完踩灭地上的火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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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回忆里,有一场劫难和我的爱情有关。

  而每每回忆起这场劫难,我就会想起莲衣那个让我想念和害怕的背影。

  在最初和莲衣的相识中,她总是给我背影的,而现在我回忆起她身陷死牢里的情景,她的背影是什么样的?以前,我看到的背影总是和昏暗在一起,可是和那个恐怖的死牢相比,


蓝府那座低矮的耳房竟可算作昏暗的温暖。

  原来世上有一种昏暗要比漆黑亲切,还要让人心疼。

  我想昏暗中的莲衣,宁愿把她那个昏暗的房间想像成夜幕下的一片丛林,只是没有莽野里横吹的风尘让我动了把衣襟敞开的念头。可我现在很想表达些什么,却不能启开鬼魂的双唇。

  我只能在回忆里用模糊的视线一次次搜寻和侵犯她的身影,那视线急切地肆无忌惮,我知道这种漆黑使我的视线什么也不能穿透,我的眼睛陷在漆黑里,如同把心陷入凛冽的湖底。我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的眼神,我轻闭上眼睛试图聆听她的呼吸,我想从她的气息中感悟一个人的性情和胸怀,可是,她的呼吸很浅很远,若有若无,我的心缩成一团。

 她虚幻得宛若梦里稍纵即逝的影子。

  我想,如果她此刻同我说话,我一定能捕捉到她声音的温度。

  如果她转过身来和我对视,我一定能看到那两点星眸。

  她没有动,两颗星辰一直闪烁在记忆天空的背面。

  我突然感到同天空的距离,那本是肉眼无法望穿和抵达的高度,我曾对莲衣说过,这种距离下的两个人,谁也不能被谁拥有,但谁也不能把谁抛弃。

  可是,我的心已经在悸动了,我们的前生同在一道天幕之下,却身陷在不同的死牢里,而我们在回忆中虽天人相隔却近在咫尺,此刻,或者她转过身来,或者我走过去,或者我敞开心扉,或者她让我住在她的心里,就这样简单,这是鬼魂的益处。

  可我毕竟是鬼魂,我心里祈求她在前生的时候,能把她的心腾让出一块空地,我不在那儿歇脚,不在那儿栖息,我只在那儿放我的这颗心,她同意了吗?

  我知道将是长时间的沉默。在这种沉默里,她要和她那颗尘封了十八年的心对话,她要把我说出的理由告诉它。如果那颗心愿意,它或者把锈片层层脱落,或者让我掬在手中。

  如果前生能寻到一个知音,我宁愿使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一副躯壳啊。

  可是,世上有这样一把能够打开心锁的钥匙吗?那把钥匙是我的香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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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五 下午

  我以为这场拼香会圆满结束,没想到突然而来的变故把我惊得目瞪口呆。

  黛妃见我赢了拼香,高兴地叫人呈上我研的香粉,哪知她欢喜地掀了红绸打开粉盒之后,突然把粉盒扔到地上,大叫着命人将我拿下。

  我愣怔地看粉盒,原来里面不是香粉,竟是一只脑袋连连颤抖的绿玉乌龟。

  我看着一队带刀侍卫冲进来,我以为他们来抓我,没想到却直奔了蓝玉、李沫,并当场将二人制住。蓝玉挣扎起身大叫:“你们……你们弄错了,要抓的是林一若。”

  柯桐起身笑道:“蓝大将军,没错,你看,门口是谁?”蓝玉向芳泽宫外望去,一身是血的张举被锦衣卫五花大绑逼跪在门口。

蓝玉明白谋反失败,愣怔片刻突然仰天大笑:“你们若想陷害蓝某就请直说,这是什么意思,蓝某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朱元璋疑惑地看着众人:“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你有所不知……”长公主的话没有说完,又一队带刀侍卫冲进来才把我押走。

  金兰想追上去,被长公主拦住。不知为什么,铁笛公主慌乱地看着我被带走的方向,懊悔地跺了跺脚。

  王狄的脸色铁青,看着芳泽宫内的混乱状况,鹰一样的眼睛只盯着朱元璋,并且渐渐向他靠近。王狄一定认为这种乱势是杀朱元璋的最好时机,于是再次悄悄把右手伸到左衣袖内,谁知那队带刀侍卫冲过来把蓝玉推到朱元璋面前跪下,正好挡住了王狄的去路。王狄无法再接近朱元璋,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身时,眼中露出遗憾。

  我和莲衣分别被关押在不同的牢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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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五 下午

  就像蓝玉不知道谋反的事情败露一样,我也不知道莲衣为何突然离开了掬霞坊,也许是因为那个陌生之地,也许是因为她思念母亲。就在莲衣慢慢走到紧闭的蓝大将军府门前时,大门突然开启,几百个锦衣卫从院里冲出来,中间是被捆绑了的家人、奴婢,蓝心月也在家人们中间,她的脸上却显得很平静。

莲衣的母亲李惠儿被人推搡出来,她一眼看到站在门口发愣的莲衣,不由低声紧张地叫着莲衣的名字。莲衣没有听到,自顾愣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李惠儿不由大喊:“莲衣,快跑啊。”莲衣发现了母亲,反倒朝这边跑过来。李惠儿吓得又是一声大喊,让她快些跑开,莲衣这才反应过来,一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李惠儿的一声声喊叫终于让莲衣明白过来,莲衣刚要转身而去,一个锦衣卫一把把她揪住。那个锦衣卫厉声喝问:“你是蓝家的人吗?”莲衣愣怔地点头。

  锦衣卫:“正好撞上,带走。”几个人过来将莲衣绑了推搡着走开。李惠儿见状泣不成声:“傻孩子,你干吗要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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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五 下午

  城门外杀得难解难分,芳泽宫大厅内那鼎博山炉壁上镂空的孔里也散出缕缕烟雾,人们的视野里氤氲弥漫。

  黛妃奇怪地问:“方才还是一绿一白两种烟雾,怎么眨眼之间只剩下白色?”

  我微微笑着不语,四个西域研香师困惑地看着博山炉,最后把目光投向王狄。

  王狄神色凝重,目光只盯着朱元璋走后留下的空位。

  朱元璋离座有些时辰,蓝玉和李沫开始坐立不安,而长公主却越来越气定神闲,她颇有兴致地看着博山炉里的烟雾渐渐消失。

  我不动声色地说:“请各位仔细闻辨,可曾觉出‘地绝丹’迎风十里旷日不绝的兰馨之香气?”诸位大臣用力耸耸鼻子,互相摇头,四位西域研香师的脸色却极其难看。

  我又不动声色地道:“我的‘水无涯’呢?”诸位大臣又用力耸耸鼻子,互相摇头。

  我移步大厅中央,朗声说道:“你们一定会奇怪,既然是水,怎么会有味道呢?其实,‘水无涯’的本味如同六月之橙,涩中夹裹着清新的酸甜之气,它是善解百毒的奇药,也只有在解毒之后才会没有味道。”

铁笛公主听出弦外之音:“林一若,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燃的熏香有毒吗?”

  我淡淡一笑,特意看着四位研香师:“一若只说‘水无涯’能够解毒,尤其是西域的秘制迷香‘罩天散’。”四位西域研香师心里有鬼,不安地装作看别处。

  铁笛公主腾地站起来:“你说你的‘水无涯’本味如同六月之橙,谁都没有闻到,他们说‘地绝丹’有兰馨之气,大家也没有闻到,谁输谁赢呢?我认为是平手。”我玩笑般地点头,金兰不满地看着铁笛公主,悄悄拉了一下黛妃的衣袖。

  黛妃:“铁笛公主说得也有道理,双方平手。比第三场。”

  铁笛公主骄傲地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我的研香师能在发功的时候以掌代石研碎香料,再以功力催香散出味道,不借助任何研香的工具。林一若,你能吗?”

  金兰的神色慌乱起来,不安地看着我,我的心里也陡地一沉。

  铁笛公主得意地对其中一位西域研香师说:“你,让他们见识一下。”

  那位研香师往前走了几步,从怀中拿出一块五彩的石头,突然低吼着用双掌将石块研碎。俄顷之间,掌中升起五彩的氤氲。诸位大臣们连声称奇,大呼好香。

  铁笛公主看那位研香师退回原位,趾高气扬地对我说:“该你了。”

  我知道这关躲不过去,而输了就意味着输了全场,但我是从不认输的人。其实我稍做一点手脚便可以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过,我愿意让这拼香闹得更像个闹剧,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世人传我林一若琴棋书画和搜香研粉五绝,却不知道我身负绝世武功又从不出手。也罢,今天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作……”我说着胡乱做了几个招势,拖着腔调喊道,“大风起兮,乾坤飘香——”

  我还没有收势,驸马柯桐匆匆走进芳泽宫直向大厅走来。金兰没有看柯桐,只是担心地看着我,而就在众人都看柯桐的时候,一位西域研香师乘机把右手悄悄向怀中摸去,王狄也悄悄把右手放在左衣袖内。

  我不知道王狄放在左衣袖内的手里拿着什么,这个动作对我始终是个谜。

  柯桐坐在长公主身边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蓝玉,然后和长公主举杯示意,长公主的神情舒展开来。蓝玉看着久已空空的龙位,表情越来越阴沉。

  我假模假势地舞动双手操练着武林中都找不到的招势,王狄的手刚要动,那位西域研香师已从怀中抽出手,一件细亮的东西在指尖上弹出。我正转动身形,胸前啪的一声,一件细亮的东西恰好弹落到长公主刚举起来的酒杯里。

  我安然无恙,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坦然地摸了摸前胸,笑着向长公主走来。

  长公主奇怪地倒了杯中酒,把一粒碎银捏在手中。我走过去特意很礼貌地向长公主伸手,长公主笑着将碎银放到我的手中。

我俏皮地说:“谢谢。”四个西域研香师和王狄神色大变。

  “我看得很清楚,刚才是你用弹指功夫打林公子的,”金兰走到那位西域研香师跟前鄙视地看着他,然后又对铁笛公主说,“你们不遵守规矩暗箭伤人,输了。”

  铁笛公主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绯红一片。我说:“不,公主,这不是西域研香大


师之物。”金兰显然对我的话很惊讶:“林公子,你……”

  我半玩笑半认真地捏着那粒碎银说:“我大明百姓富庶,一若身上的银两自然很多,方才发功之时不小心露财,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都被我的话逗笑了,铁笛公主、王狄和四位西域研香师难堪至极。“好,说得好,朕最爱听这种话,林一若,你赢了。”朱元璋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芳泽宫里,他坐在黛妃旁边,赞许地看着我。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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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五 正午

  我不知道蓝玉如此缜密的谋反计划是怎样败露的,或许有人告密,或许是柯桐等人的防范。正午时分,事件的发展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因为原定的时辰未到,城门里突然有一支浩浩荡荡的人马拥着龙辇而来。

  张举本来耐着性子在一处茶摊前喝茶,忽见行人骚动着齐向城门里涌去,又听到人们关于皇上已经出宫劝农的叫喊,端着茶碗看了看太阳,一脸疑惑。

  “怎么回事,时辰还早呢?”张举低声问身边的一位副将。

  那位副将还没反应过来,三三两两的蓝玉的家丁已经围过来看着张举,张举一时很为难。一个家丁紧张地问张举:“张将军,怎么办?”

  张举站起身看着城门里,浩浩荡荡的人马拥着龙辇已经走出城门,领先的两个黑衣将军骑在马上喝斥行人,行人跪下一片。

  一位黑衣将军大喝:“皇上劝农了,闲杂人等闪避。”另一位黑衣将军用马鞭指着众人:“跪下,跪下。”行人们陆续跪倒在地,齐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家丁们齐把目光放在左顾右盼为难的张举脸上:“张将军,怎么办?”

一位黑衣将军看到不远处站立的张举等人,挥着马鞭过来,皮鞭抽在张举肩上:“大胆刁民,还不跪下。”

  也许这一皮鞭打恼了张举,他捂着伤痛看了看龙辇,又回头看看周围聚拢过来的家丁,最后气极败坏又孤注一掷地将怀中的小红旗高高抛向空中,接着抽出背后的双钩大喊了一声:“杀——”




  一声暴喝过后,张举顿足踏着宫人们的头顶向龙辇飞去,手中的双钩在空中划过两道闪电,直奔龙辇而来。双钩轻而易举刺穿了黄绸轿帘,哪知张举用双钩撩开轿帘之际发现龙辇内空空如野,他不由一怔。

  张举的愣怔只是瞬间,但是一柄缨枪从旁边刷地刺破他的衣衫也是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叫喊便被凌空挑落地下。张举情知有变刚要起身,几把大刀已经逼在他的项上。

  手持缨枪的曹云站在一旁朝张举微笑:“张将军,你估计这些杂役下人能扛多久?”张举惊慌地朝乱战中看去,自己带来的家丁已被从天而降的锦衣卫重重包围,不由得面无血色、心哀如死。

  曹云一阵朗笑,随即狂抖缨枪大喝:“给我杀——”城门外顿时乱战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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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五 正午

  我把莲衣留在了掬霞坊,不知道她是否为我在大明皇宫里的拼香担心。

  她只是新奇地看着我的房间,用手撩开覆盖在琴台上的银色锦缎,让那张二十五弦的卧式箜篌展现在面前。

  莲衣显然没有见过这种乐器,轻轻用手拔了一下琴弦,声音很是动听。她试着弹起来,是我的那首《陌上别》。

  这时,父亲在院里的说话声传进来:“这个畜生,一声不吭就带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回来了。我看这掬霞坊早晚得毁在他的手里。”

  素儿急忙说:“老爷,人家在屋里呢,别让人家听见。”

  莲衣听到二人的对话停下手,脸上竟是宽容的笑意,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

  她停下手坐在放着小包袱的床上,素儿端着点心盘推门进来。

  “小姐,这是夫人让我端给你的。”

  莲衣礼貌地露出少有的笑,素儿放下点心,偷着看了一眼莲衣之后离去。

  莲衣望着点心出神,也许是素儿提到了我的母亲,她又开始想她的母亲。

  其实,那天莲衣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跟我离开蓝府后,心里一直放不下母亲。她不想就这样离开母亲,更不想让母亲在蓝家等死。

  莲衣喃喃地道:“母亲,你现在在干什么,我不能一个人躲在这里,我不能扔下你。”

  莲衣从窗户朝外看了看,院落里已经没有人走动,她回身拿了小包袱,推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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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铁笛公主笑着拱手:“得罪。”铁笛公主并不着急,也冲我一笑:“你是汉人,汉人的事情自然懂得多些,这没什么,下面还有两场,总有我得罪你的时候。”

  王狄若无其事地看一眼四个西域研香师,四人微微点头。一位西域研香师不屑地说:“世间之香本是从我们西域而来,你先胜了又能如何,一本一末,一天一地,自有高低,你有如簧巧舌,也不能改变事实,我等就是比你强出一头!”

  世人都知香从西域传至中土,殿上众人闻言皆沉默下来看着我,金兰更是眼中透着焦急。我淡淡一笑,没有立即应答他的挑衅,而是朗声说:“淳熙十三年,太上皇八十大寿,孝宗至德寿宫问安,文武百官随行,除了法驾五百三十四人之外,另有大乐四十八人,架乐正乐工一百八十八人,还有数不尽的仪仗鼓吹,仪仗中人各执香球,香云自香球中逸出,于是车过驾经之处香烟如云,尘土皆香。”

西域研香师不屑地又道:“那又怎么样?”我淡淡一笑:“贵邦可曾有过如此排场?”西域研香师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我趁机正色道:“香出西域,但不一定光大于斯,就像你从西域而来,但并不是西域一样,如若不然,你方才跪于殿下,岂不等同于西域跪于中土。”

我的一番话博得殿上众位大臣的赞许。

  西域研香师的脸通红,气极败坏地说:“你一派胡言!”

  我的脸陡地冷下来,凛然道:“依你之言,西域与中土的香事如同一天一地,可是对我而言,你就算在天,也不过是天上的一滴雨,而我就算地也无妨,不要忘记天水乃地气所生,没有地,你都做不成无根之水!”

  我的话刚一落地,金兰公主大声叫好,殿内欢喜的笑声一片。

  一位西域研香师从怀中拿出四个绿色小丸向众人展示说,他即将燃放的熏香乃是西域有名的“地绝丹”,迎风十里都会旷日不绝兰馨之香气。我乍一看到他手中的四个绿丸,神色陡然一凛,继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目,因为在他刚刚拿出来的时候,我已闻辨到了它们浓甜的毒性。

  黛妃见我闭目不语,担心地问:“林一若,你呢?”

  大臣们见状不由小声议论。片刻,我睁开眼睛,看到蓝玉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门外。

  长公主装作热情地冲蓝玉举杯:“蓝大将军,来,我们同饮一杯。”

  蓝玉慌忙举杯:“请,请。”说完和长公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黛妃急切地:“林一若,怎么不说话?”

  “一若有个不情之请,想和四位大师一同在这博山炉里熏香。” 我没有回答黛妃娘娘的话,而是淡淡一笑间对四个西域研香师说,“这样可以吗?”

  四个西域研香师互视一眼,点点头。

  我心里踏实下来,这才朗声说道:“一若所熏之香名曰“水无涯”,香韵如同……还是不说为好,稍时哪种香味脱颖而出,便是哪种熏香获胜,这很公平。”

  黛妃:“好吧,第二场开始。”

  门口一位小太监走到朱元璋耳边说着什么,朱元璋点头离座而去。

  蓝玉心里正惦记着朱元璋出正阳门劝农,此刻看着朱元璋不到时辰便离座而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地和李沫对视。长公主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悠然举杯自饮。一直静观其变的王狄看了一眼朱元璋的去向,面露焦虑。

  我心里有了胜算的把握,大声叫道:“拿我的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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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五 上午

  芳泽宫里,诸位大臣和铁笛公主、王狄向端坐的朱元璋和黛妃娘娘跪礼,金兰公主站在黛妃旁边,一副少见的乖巧样子。

  蓝玉和李沫大踏步走进芳泽宫,跪倒在朱元璋面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祝娘娘千岁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朱元璋并不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神情和往常一样平静:“蓝爱卿来晚了。”

  “臣路上遇到一位旧好,耽搁了片刻,罪该万死。”

  长公主听到他的话,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朱元璋挥手示意他落坐:“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平身。”

  蓝玉的坐位与长公主相临,二人点头示意,装作若无其事。

  蓝玉奇怪地问长公主:“公主,怎么没见驸马?”

  长公主诡秘一笑:“他也遇到一个旧好,一会儿会来的。”

  太监一声长宣,四名西域研香师走进宫来跪在地上听令。

  铁笛公主看了看宫内并没我的身影,不满地说:“黛妃娘娘,你答应我要拼香的,我的人已经来了,你们的人呢?”

黛妃并不介意她的不礼貌,对小太监道:“叫林一若进来。”

  “宣林一若觐见——”

  我身穿那袭染了花渍的白衣不紧不慢走上前去,芳泽宫里出现一时短暂的寂静。铁笛公主乍一见到我,眼神突然直愣起来,而金兰看着我的衣裳,嘴角露出一丝甜蜜。




  我站到宫内却不下跪,诸位大臣见我不跪,面露不悦。朱元璋威严地说:“林一若,世上盛传你身负琴棋书画的绝学,应是懂礼识节之人,见到朕因何不跪?”

  我笑道:“非是一若不跪,而是不跪才更显得对皇帝陛下的尊重。”

  朱元璋:“哦?这是什么道理?”

  我朗声说道:“研香之人莫不通晓地上三尺有尘埃的说法,一若不想因为礼节而钝化了嗅觉,对于我,不能丢了掬霞坊的名声,也是为了有机会请皇帝陛下和黛妃娘娘知道,大明的研香之术比西域高妙在哪里。”

  铁笛公主:“林一若,这么说,你有绝对的把握拼过他们了?”

  我说:“我从不屑于做与人争执长短之事,因为有些东西是不知道有多高的。”

  铁笛公主:“你什么意思?”我淡淡一笑:“你知道天……有多高吗?”金兰看着我的表情,开心地笑了。

  殿下一位武官不屑地道:“再高,也还是个卖香的匠人!”众人一阵嘻笑。

我没有在乎,反倒淡淡地说:“方才这位大人之言大错特错,在《华严经》入法界品中记载善财童子参访一位名叫优钵罗华的卖香长者,卖香长者为其宣说调和种种薰香法门的经过。善财顶礼了长者的双足,围绕长者无量圈之后,合掌站立。他对长者说,圣者啊,我已经发起无上正等正觉心,所以我想求取诸佛的平等智慧,想满足诸佛的无量大愿,想清净诸佛的最上色身,想面见诸佛的清净法身,想知道诸佛的广大智身,想清净治理所有菩萨的种种德行,想照明所有菩萨的三昧,想安住所有菩萨的总持,想除灭所有的障碍,想游行十方世界,但却不知道菩萨应如何修学菩萨行、修习菩萨道,才能出生一切的智慧?卖香长者告诉他人间有种名为‘象藏’的香,这是因为龙族互相争斗而产生的。如果有人焚烧这种象藏香丸,虚空就会生起大香云,弥漫覆盖整个王都,在七日中降下细香雨。如果有人沾到这香雨,身体就会变成金色,如果衣服、宫殿、楼阁沾到,也会变成金色。如果微风将这香雨吹入宫中,凡是嗅到的众生,七日七夜都会欢喜不已,身心快乐。还能除去各种疾病,人人都不相侵害,并且远离各种忧苦,不惊慌、不恐怖、不散乱、不嗔恚,都慈心相向,志意清净。”

  我的一席话出口,殿中众人皆哑口无言,而且面露敬佩之色。

  朱元璋突然大声说:“林一若,你自诩世间研香奇才,可辨人间所有香味,能否为朕做出‘象藏香’?”我坚决地道:“皇上,我不能!”

  朱元璋一愣,不悦地说:“为何?”我朗声说:“此乃传说而已,它只证明一个佛家的信念,香人合一。”朱元璋冷冷地说:“那是朕痴心妄想不成?”

  我郑重地大声道:“皇上没有明白一若的意思,佛说香人合一,香即是人,人即是香,香魂即是人心,也是宅厚仁心,这颗普渡众生的心本来就在皇上的胸膛里!”

  朱元璋听罢,不由喜笑颜开。

  黛妃看朱元璋高兴,急忙说:“好了,皇上一会儿还要去劝农,你们比三场,第一场,先让你们猜一件失传多年的香器,看看你们的见识,来人啊,抬上来!”

  原来是一个样式奇特的大香炉。四个西域研香师迫不急待地围着它交头接耳起来。

  朱元璋大声说:“这是朕十日之前得到的一件熏香宝器,据说乃一千多年前的大汉宫中之物,有谁先说出它的来历便可获胜。”

四个西域研香师观看半晌,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铁笛公主,最后摇摇头。

  人们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我走到香炉近前看了看,微微一笑。

  金兰眼里露出欣慰的光彩:“林公子,你可知道它的来历?”

  我淡淡一笑:“此炉名叫博山炉。相传博山乃是东方海上的一座仙山,所以炉盖和炉身上雕刻了仙山、神人和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种灵兽。古人把熏香放在炉里点燃,烟缕会从这些镂空的孔里飘散出来,就像神山终年盘绕着团团的云雾,好不壮观。公主,一若可曾说错?”

  诸位大臣一片赞誉之声,朱元璋、黛妃娘娘和金兰公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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