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惊人的隐私

  存扣要到宿舍时,金国华从后面赶上来,气咻咻地。存扣问,咋不打了?他说,你不打我还打啥。——你是去洗澡啊?我跟你一齐去。

  今天洗澡的人不多。只有三四个老者泡在池角上扯着闲话。有个大爷嘴上居然还叼着颗烟。生意淡不奇怪,今天星期二,每周前两天总是人少些。况且现在不少澡客还没下班;有些人喜欢晚饭后来,咪过老酒,带着微醺到大池里泡下子,浑身散松松,暖暖和和地回家,好睡觉。存扣一进浴池就径直到最里边头池的木格上坐下。他喜欢蒸,蒸得浑身毛孔都舒张了,热汗淋漓才下池洗。他坐得笔直,像个打坐的少林和尚。

  “你今天那一脚把陆高峰吓死了,我以为你要打他的呢。——哎,你练过功?”金国华说。

  存扣“嗯”了一声。

  金国华羡慕地看着存扣浑身结实的肌肉,说:“你不脱还真看不出,浑身肉疙瘩!”

  存扣也看他,皱着眉头说:“咋瘦成这样?蚂蚱似的。”

  金国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晓得……准我妈怀我的时候没得吃。”他自嘲地笑。

  “呵呵。”存扣也笑。

  可存扣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他看到金国华下面那个东西真是大得离奇,与两条瘦腿简直不成比例,看上去硌眼。也许是被热水烫过了,半硬不软地耷挂着,像根大棚里的黄瓜。

  金国华见存扣看他这儿,下意识把腿子夹夹,脸上有些臊红,幸亏浴池里气大看不真切。他难为情地说:“我哪儿都不大,就这儿有点……大。”

  存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一向觉得自己的就蛮大了,跟金国华一比,就有了小巫见大巫之感。也不知为什么,男伢子总希望自己雄伟一点。也许是小时候常听大人讲过这个,或者压根儿就是天生的感觉,以此作为一种很有意义和价值的参照。他忍不住要问:“咋长这么大?”

  金国华瞟了斜对角几个老人一眼,悄声告诉存扣可能是这么回事:他很小时候父亲在公社轮窑上做会计,他常去玩,那些烧窑的逗弄他,把砖疙瘩吊在他的雀子上,规定走多远就给他糖吃。走得越远还多给。上来还疼哩,后来发展到吊半截砖走100步……也许就是那时候受到锻炼硬抻长了的。

  存扣听了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是逗!”

  下班洗澡的人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存扣对金国华说:“冲下子走路。别耽搁了打晚饭。”

  存扣在篮球场上狠煞了陆高峰他们的气焰,第一次为(1)班扳回了面子,全班同学为之欢欣鼓舞。男同学一下子都觉得与存扣亲近了,不再那么拘谨地对他,课前课后都喜欢簇到他身边来。存扣不大讲话,微笑且亲切地听他们说叨。存扣好像天生有种吸引人凝聚人的特质,有领袖风采。那些土气中透着纯朴的女生远远地看见存扣时,也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她们也为班上来了这位男同学而感到欢喜。

  存扣宿舍的铺位在西北角的上位。靠着一扇不大的窗户。宿舍里对面放着三张双层铁床,上面睡一个人,下面有两人一床的,也有只睡一个的。存扣很喜欢这个位置,跟在吴中时也一样。睡角落的好处是拥有两面墙,人就好像更有了点倚靠,安稳。“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在吴中上高一时王树宝的奶奶曾这么说过。存扣在镇上百货公司买了张李连杰练武的画儿,用彩色塑料图钉摁在墙上。这角落是纯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空间。

  存扣喜欢晚自修后回到宿舍,洗个脚,或再弄点东西吃一下,然后爬上床,坐在被窝里,身子住糊着报纸的墙上一倚,听宿友们海阔天空地说笑,偶尔插上句话,他感到很有意思。哪个学校的宿舍都这样,睡前大家总喜欢谈论一会儿,甚至胡闹搞笑一阵子。这是寄宿生之间每日不可少的沟通时间,轻松时刻,是一场精神会餐,不可或缺。

  一天晚上大家提到了理想问题。刘桂海说他就想考个师范学院,出来做个教师。他说可以说教师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了,别的不说,单说一年有多少假期?每周放星期天,暑假整整两个月,寒假还有一个月,有些地方还放忙假(农村夏收大忙时有的学校放7-10天的假期),一年中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放假,工资不少一分,坐在家里拿钱。就是上课又有什么苦的,一堂课一眨眼功夫就下来了,特别是副科老师课都不要备,参考书读读就行了;体育老师更是神仙,就是陪学生玩玩……

  在个同学搭上来说,在他那个村子里的小学校,老师家的田都是学生种,帮他栽秧,帮他剥豆子,收麦时麦把不要往场上挑,班上同学全部出动,每人搬两捆就差不多了——麦子搬到场上,那些个学生家长马上过来,你帮他帮的一会儿就脱好收起来了,奉承他哩!

  刘桂海不屑地说:“那都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哪有田。”

  “不一定。公办教师的婆娘是农村户口的多啊。”一个下铺的同学嗡声嗡气地反对他。

  “照我说啊,考大学的目的就是将来出来弄个官做做,吃香喝辣有得玩,那才潇洒风光!”西侧靠门的金国华说。

  “你现在就有这想法,将来如果真有当官的命,也准是个贪污腐化嫖婆娘的东西!”刘桂海笑他。

  刘桂海总喜欢找金国华抬杠,像两个冤家对头似的。

  “你放屁呦……你是好东西,‘专家’!”金国华悻悻地骂道。刘桂海有个“专家”的浑名儿(绰号)。

  存扣打断他们说:“如果考试考到理想,你们千万不能这样写哦。”

  他记得有一年中专考试的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理想》。

  底下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哪有这样呆哟,说是这样说,写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从小立志干四化,将来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

  “做社会的栋梁之材!”

  “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哈哈,文革语言!”

  “可以用的。咋?反动啊?”

  “做辛勤的园丁,培养祖国的花朵!”看来刘桂海念念不忘他的教师梦。

  “存扣,你的理想是什么?”有人问存扣。

  存扣笑了,说:“还没想好哩。”其实他是不大好意思说,跟同学们还不是太熟。

  “存扣当运动员最好了,你看他打球多棒!”

  “个子又高。”

  “又壮。”

  “当演员也能。”有个同学甚至这样说。但大家并不觉得唐突,同意:“是的。”

  就有同学说:当运动员要上理科,考演员大概……是文科类吧。

  大家的话题儿立时就转到高三分科问题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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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又一次出风头

  田中操场虽然不大,倒也合理地安排了三副篮球架子。有的教室的山墙上也钉上个篮圈儿,让学生练练投篮玩儿。学校篮球活动气氛很浓,经常有比赛,不仅是班级之间和师生之间的比赛,校教工队和学生队还经常到别校去比;当然人家也来。球迷自然就多,逢到比赛站满一操场,过节似的。活动课打篮球争场地是经常的。只能打半场,三打三或四打四,三个球一轮,有时候后面要排六七组人等着。存扣所在的高二(1)班前面就是操场,因此争场地倒是占了地利,爱打球的同学下午两节课一下厕所先不忙上,铃声还在响着,就猫腰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先把篮占到再说。

  金国华他们占了篮就邀存扣下场。存扣笑笑说你们打,我先看看。存扣来田中时本打算以后不摸篮球的,他知道自己在有些地方比人强得多,容易引人注目;他想在田中安静地渡过高中生活,而想安静有些地方就要尽量保持低调一点。昨天他答应金国华打球后还后悔了一阵子,怨自己定力不够;今天他也只想在场上随便撂几个球,正好和一些男同学沟通沟通。他发现来班上好几天了,有些同学不大敢搭讪他,对他敬而远之的样子,他想可能是他过于严肃点了。打篮球是最好的沟通方式,球传起来不亲热也亲热了。他看几个同学打得很积极,有些在他面前卖弄的意思,特别是金国华,带球时跑得奔奔的,防守叉手叉脚,张牙舞爪地很滑稽。他上身脱得只剩一件粉红的运动衫,后背上有一个洞,看得见肉了,也不知在哪勾破了的,破布一扇一扇的,像粘在背上的一只蝴蝶。存扣就想发笑。

  打了几个球后金国华说丁存扣你下来唦,再带一个人四打四!可是没人下来配存扣。站在场边的同学倒不少,男生女生都有。没有人下来,好像不好意思配存扣似的。这地方的学生不大像吴中那边放得开。在场上矮墩墩但很结实的生活委员兼化学课代表李金祥对存扣忠厚地一笑:“我下来歇下子,你先打吧。”

  存扣就进了场。接过金国华传来的球在地上拍了拍。球不丑,手感挺好的;手一抬,球飞过去在篮圈上急速地转了几转,才进去了。好长时间不打球,有些手生呢。

  就开始打了。存扣今天穿了件茄克衫,下场也没脱。他里面穿着件浅绿的毛线衣,衬衫是白的,他怕弄脏了。贴肉是件紫红色的背心,胸口上有“SPORT”一行字母和一个篮球图案。但他不想穿背心打球,太张扬了。他在吴窑才不问呢,常常是赤剥打球,天冷也不怕,痛快;下面经常穿条田径短裤。脚蹬高帮回力球鞋。吴中体育队许多男生都喜欢这样,一个学一个,好像不这样放肆粗野就不像运动员似的。后来阿香却对存扣提意见了,不许他脱成这样:“以后不准你脱得这样子,不冷呀。要穿运动衫裤。”

  “没事。这样舒服。”

  “嗐,你笨哟……”阿香急腔腔地说,“你脱成这样露,女生看你哩。你看她们看你打球叫得鬼声辣气的,就是看了你激动。”

  “莫瞎说咯。”

  “真的呀!”阿香有些急赤白脸的,“你不晓得女生哩,宿舍时什么不谈呀,说哪个男生排骨胸罗杆腿,哪个男生胸肌大,哪个男生腿上毛多……你晓得啥呀?”

  存扣听了心里发笑:原来女生和男生一样的呀,在宿舍里他们还给女生排过名次哩,哪个脸蛋最好看,哪个身材最好……

  “她们还专门瞅你那里……”言未毕,脸上喷红。她本想不补充这点的,但是为了强调存扣赤剥露体的严重性,还是犟起来说了这半句话。

  这半句话已让存扣脸染成了大红布。

  从此他打球都规规矩矩地穿上运动衫裤。

  存扣在金国华这组。他不紧不慢地打着,很有章法的带球传球,就是不投篮。对方来拦他,他一仄一转就过去了,很轻松,突到篮下,手举了举,还是不想投,又把球传到外面来了。让金国华和另一个同学投。无奈他俩被人盯得很严实——存扣一上来好像对方打得更认真了——接到球不能摆脱对方从容投篮,仓猝和勉强出手准头可想而知。对方已进去两个,下面刘桂海几个组成的一组又跃跃欲试地要上,金国华急得大叫:“不要把我们,你自己来!”存扣应声跳起来,一个打板球,捅进一个二分。跟着接过金国华的中场发球,也不顾旁人了,三绕两拐连晃对方两人防守,跑篮得分。二比二平,存扣缓了一口气,在三分圈外接到发球,带球走了两步,双手持球高高举起,像是要找队友传球,看到金国华和那个同学在场上走马灯似的跑,而对方紧缠着防守,就是不把他俩接到球;存扣怕把球传丢了,敛住气,双手在头顶上一拨一压腕,那球弧线很漂亮地向前飞去,“刷”地入了篮网——三分球!

  就这么反败为胜了。场下看球的同学都鼓掌叫喊起来,他们还很少看到有学生把球打得这么从容熟练而干净的。本班的同学尤其兴奋,想不到班上来了个篮球高手哩,以后跟外班比赛就不怕了。金国华高兴得猴样似的,凑过来捅了存扣一下:“厉害呀你,——还骗我!”另外一个同学也憨憨地傻乐;汗流了一脸。

  刘桂海他们刚要上,场下蓦一声喊:“敢不敢带我们打!”

  存扣一看,场边上站着几个外班的学生。其中一个个头特高,足有一米八五的样子,人精瘦,像根电线杆子戳在那里。金国华小声告诉存扣,说这几个是(2)班的,那高个子叫陆高峰,凶得很,(1)班每次打不过(2)班都是因为有他。问带不带他们打。言语间竟有些惴惴。存扣扫了一眼本班同学,一个个群情激昂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复仇的光彩。存扣豪气就上来了,说:“带!跟他们干!”

  四打四,打5个球。存扣邀了块头较大的刘桂海凑成四个人,——他那组还有两个同学见存扣要跟(2)班陆高峰他们干就主动提出“你们先打”,让刘桂海上来了。刘桂海上来气昂昂的,看样子他经常是(2)班的手下败将,他要报仇!——现在有存扣来了,他认为报仇的时刻到来了!

  那陆高峰上场后专盯存扣。他叉开两条又瘦又长的腿,双臂张着,恨不得要抱住存扣似的;存扣在他前面要投篮,他把膀子从后面伸过来压住存扣的肩,让他跳不起来投不出去,偷机向下把存扣手上的球打掉,明摆的犯规动作,仗着反正没人吹球,跟存扣硬上。

  存扣有些生气:这人球品太差!情绪一毛糙,手上就失了准头,投了两个都没进,心里更是焦躁。场下两班学生簇得越来越多,哇哩哇啦地替本班呐喊加油。存扣把球分给队友,无奈他们也被对方防得严实,两个球都没投中,其中一个球投得慌忙竟歪歪斜斜来了个“三不碰”。而对方却连连得手,以3比0领先。

  存扣看形势不得头,还是得自己来。他在空中高高跳起,硬截得对方一个传球,落地后立刻往篮下带,对方队员上来防时,他一个假动作晃了过去,几大步就跨到篮下,跃起投篮!

  就在球出手的同时,存扣感到一股大力从后面向他整个撞了过来,在空中把他撞了出去,落下来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撞上了篮球架!是陆高峰。他把存扣防丢了,队友又被晃了过去,明明知道无望,还是拚命从斜刺里冲上去,企图从后面跃起盖帽,哪里来得及,一头撞在存扣身上。

  球进了。存扣的火也往外冒了。

  他站在篮下,拧着眉头,哗地拉开了茄克拉链。存扣把脱下的衣裳搭在球架的横木上,上身只剩那件紫红的紧身背心,包裹着凹凸有型的强劲肌肉。他回过头来,凛凛地盯着陆高峰。场上场下的人都哑了,每个人的心都在乱跳:该不会打架吧?

  存扣盯视着陆高峰,突然拧腰起胯,一个后摆腿“嘭”地打在球架柱上,把球架震得嗡嗡直晃。年久风化的水泥掉下拳头大一块,露出里头生了红锈的钢筋。

  衣裳全震得滑落下来。

  很多人惊得“呀——”地叫出声来。这种漂亮专业的武术动作大家只在武打片里才见到过,端的是力道沉雄,迅如闪电,却是一个转来的高二学生使出来的!

  金国华忙不迭上去把衣裳捡了起来,重新小心地搭在横木上。

  陆高峰的脸上挂着讪讪的僵笑。

  陆高峰明显地泄了气,防守上规矩多了。存扣倒是发狠了,满场飞着他穿着红背心的身影,把他的速度和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像匹凶猛又灵活的豹子。很快这场球以5比4赢了。场上喝采和尖叫声不断。

  存扣把衣裳取下来往肩上一搭,拨开人群大踏步走了,任金国华在后面喊他,头都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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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心仪的朋友

  这天早上大伙儿正吃着早饭粥。都在下铺的床沿上对过坐着,捧着搪瓷钵子,有使勺子的,有用筷子的,啜粥声很壮观地响成一片。

  “金国华,你早上偷我水刷牙的吧?”刘桂海突然问了一句。

  “放屁呦,我没偷。”

  “你不要赖,偷就是偷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要偷也不偷你的!”

  金国华脖子上的瘦筋都鼓起来了。看样子是受了冤枉。

  “不偷最好,不偷最好!”刘桂海脸上带着笑,对大家说:“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偷懒,洗脚水没倒,早上感觉有人在我床底下兜了水跑出去了,当时我就想可千万别兜错了盆子。起身后我一看,清水盆里满满的,敢情还是被人弄错了。唉,都怪我,没把脏水倒掉,偏偏还放在了清水前面。”

  大家都笑起来。金国华脸色异样,喉咙一咽一咽地。

  “偏偏我昨晚还用小刀刮了脚气,”刘桂海接着说,很痛悔地样子,“里面浸泡着又大又肥又白的烂脚皮呀!”

  金国华喉咙里咯咯地直响,忙把粥钵子往铺上一摆,冲了出去,稀哩哗啦呕了起来。宿舍里笑成一片。

  金国华呕得眼泪汪汪地进了宿舍,对刘桂海说:“算你屄养的促狭!”

  “别骂人。”刘桂海嘻嘻笑着说。“我也是被人偷寒心了。”

  吃过早饭存扣往教室走,看见瘦巴瘦巴的金国华跟在后面。才吃过人的苦,可怜兮兮的,便动了隐恻之心,慢下步子对他说了声:“早饭没吃成肚子要饿的。”

  “没事……我去买根油条吃。”金国华见存扣和他说话,感激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你呀,以后不要爱沾便宜了。”存扣说,“沾小便宜吃大亏,还容易被人看轻了。”

  “妈的个屄的,哪天尿泡尿他清水盆里!”金国华恨恨地说。

  “不能!他错一你不能错二。”存扣盯着他,认真地说。

  金国华嗫嚅:“……他也太毒了哩……”

  “你中饭后上街买两个盆子。这钱不要省。”

  “嗯。”金国华说,“下周买。我没多钱了。”

  存扣掏出五块钱给他:“你先用吧。”

  于是存扣在田中有了第一个朋友。

  金国华个子不高,顶多1米6的样子,瘦精精的。脑袋和眼睛倒挺大,看人喜欢直视你的眼睛,无邪单纯的神态倒像是个初一的学生。男生们喜欢拿他开心,言语中都有些瞧不起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家庭条件比较差,很多方面表现得就有些小气,委琐。他穿着是班上最差的。他身上有件宽大的半新中山装,老气的灰颜色,是他爸爸给他的,走路走得快时衣摆翻飞,嗖嗖作响,煞是有趣。而他本人却无所谓。他没什么零用钱,据说他爸爸一周只给一块钱,因此别的同学吃东西时他总爱涎着脸跟人家讨要一点;而他有点吃食却舍不得与人家分享。存扣看到他的粥菜都宝贝似地锁在箱子里,吃粥的时候开锁拿出来挑一点,马上就锁上了。有个同学曾揭发他晚上蒙着头钻在被窝里吃炒蚕豆,一针见血地分析这种吃法一是怕嚼蚕豆的咯嘣声被人听见了,二是怕怕蚕豆的香气被人闻到了。怕人家跟他讨。存扣心想,果真这样,这蚕豆吃得也实在太痛苦了,还不如不吃。

  存扣借给他五块钱买了两只塑料盆,结束了他偷水的历史。他很感激存扣,端水时总跟存扣一块儿。

  “丁存扣,你五块钱我要分几次还你才行哩。”

  “没事。有钱就还,我又不急。”

  难得有人对他这样好,金国华把存扣当成了知己,没事就过来拉呱几句。

  “丁存扣,你做什么要转到我们田中呀?”

  “喜欢这儿呗。”存扣微笑。

  “你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

  “吴窑。”

  “呀,吴窑!”金国华真啧嘴,“那可是好地方呀,我听人说过,吴窑繁荣,热闹;中学大,有标准的操场——跟县中一样的。”他狡黠地看存扣的眼睛:“你肯定不是因为喜欢的原因来我们田中的。你不要骗我。”

  “这可是秘密。无可奉告。”存扣还是微笑。他听金国华夸吴窑,夸吴中的操场,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失落。田中的条件确实与吴中没法比,操场太小了,连个100米直跑道都没有,跑100米只得跑操场对角线。居然是个老中学,真离奇了。

  “唉,我就不喜欢这破学校,吃水不方便,厕所臭哄哄……”

  金国华指的是男生宿舍的厕所。存扣第一次进宿舍就隐隐闻到一股大粪味,不由皱起眉头说了句:“咋这么臭?”旁边就有一个同学告诉他这是因为宿舍西头有个厕所,是露天的,“我们还好,是四室,六室七室靠得近还臭呢;不过我们都惯了,闻不见了,你才来,鼻子尖。”存扣去小便时一看,果然是,一排边十几个坑位,倒是蛮整齐的,就是没有个顶篷,心想好天尚可,逢到阴天下雨咋个上哟。金国华朗诵了一个顺口溜:

  风吹屁股冷,寒风刺肛门。

  为了解大便,只好忍一忍。

  存扣一听,真的好形象,朗朗上口。噗哧笑了:“你小子,真逗。”

  “你身上这滑雪衫真好看。黑的。”一次在操场边上散步时,金国华对存扣说。眼里的羡慕和他语言表达一样,像个孩子。“你家一定很发财。”

  “谁说的。”存扣笑咪咪地看他。

  “看得出来。”他说,“你第一天到班上就把大家都镇住了。——穿得又好,人又标致。哎,你猜有人说你什么?”

  “什么?”存扣来了兴趣。对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他总是很在意。

  “他们说认识你。”

  “胡扯。怎么可能!”

  “连我也这样认为呢。”他说,“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经常看见像你这样的。”

  “敢情把我当明星了!”存扣哑然失笑。

  “是哩是哩,——还争起来,有说你像高仓健的,有说你像山浦友和的。”

  “噢?”存扣听有人这么比他,心里怪高兴的。在电影《追捕》中演警察杜丘的高仓健和在电视剧《血凝》中饰光夫的山浦友和都是他非常喜欢的。尤其是高仓健,他觉得跟他崇拜的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的气质特别相像,都是外冷内热的硬汉、铁汉。他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可他嘴上却这么说:“哪里哪里,不好比的。看来你们还都崇洋媚外的——把我跟日本鬼子比呀!”

  金国华咯咯笑起来。“本来就像嘛,无论穿着,身材,模样……风度……都像。”他认真而结凑地说着话,看着存扣的脸,皱着眉头,像竭力在头脑里寻出一个最合适说明“像”的词来。其实他最想说的就是两个字:气质。

  他可能为自己语言的匮乏有些沮丧,可这贴切的两个字却又是那么呼之欲出。他低头想了半天,没有结果。注意力却又被存扣脚上的高帮回力球鞋吸引住了:“你会打篮球么?你这么高高大大,又健壮?”

  “唔,会一点的。”

  “太好了!我谅你会!我可是特别欢喜打哩!”

  “你这样子?”存扣看他瘦叽叽的身盘儿,表示怀疑。

  “你别看我瘦!——‘瘦归瘦,筋骨肉!’我在场上可灵活哩,可凶哩!”

  “真的假的呀!”存扣发笑。

  “你别笑!明天活动课我们打下子,好不好?”

  “唔……打就打下子吧。”

  金国华脸上发光,眼睛放亮。他要在心仪的新朋友面前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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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邋遢同学

  唱片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歌儿。存扣最喜欢听邓丽君。他想时代变化真是快,现在一些富裕起来的农村人家里都有唱片机了,真是不可思议。以前这玩艺只有开大会时才能看到,捧宝似地摆在主席台上。邓丽君的歌前两年都不准听,也不许唱,上头有人来搜邓丽君的唱片和磁带,说是靡靡之音,人听了会颓废会没劲会封资修,对青少年尤其荼毒。可这阵风马上就过去了。邓丽君的歌人人爱听,人人爱唱,人们唱够了那些样板戏和脸红脖子粗的革命歌曲。好的东西为什么要扼止呢,邓丽君的歌多好啊,词好,曲好,唱功好,又不难学,好多歌唱起来蛮契合心情的,就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心里话,像《小城故事》、《美酒加咖啡》、《在水一方》、《月亮代表我的心》,多抒情,多清丽,多缠绵,唱着唱着,心里面就如有一团糖似地融化哩。

  邓丽君唱完三支歌,存扣的馄饨也吃完了。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他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儿,心想就是晚饭不吃都不打紧了。这时候他感到身上有些燥热。

  存扣到街上遛圈还有一个目的:想找镇上的浴室在哪儿。热爱运动的他总是比别人洗澡勤,三天不洗澡身上就不舒服。他在西街“光荣照相馆”和“大众旅社”之间首先看到的是一串红灯笼,晓得这就是了。“澡堂里的灯笼——天天挂”,在里下河地区,大红灯笼是澡堂的标志。朝门首一看,哟,绝对是老字号。典型的民国风格。青砖灰浆砌成的拱形门楼,门额上嵌着块石刻:“濯缨泉”。穹门两侧嵌着一副石勒对联:“涤旧垢以澡身,濯清泉而浴德。”存扣身上立时刺挠挠地发痒,马上进去买了票。

  大池里洗澡的人真不少。顶上的大灯泡不是太亮,也许是池里蒸气大的缘故。这浴室可能还是烧的土式的“滚地龙”,因此蒸气特别匀,相当暖和。存扣没敢坐到头池的格木上熏蒸,径直蹲进大池淹了两分钟,然后站起来急急慌慌地洗了身子,又洗了头——正好在地上捡到个橡皮大的肥皂头儿——赶紧穿衣裳出来了,他怕担搁太久会错过学校打粥的时间。

  早晚二两粥,中午半斤饭。中学里都是这样。和吴中不同的是这里值日生打粥不是端木桶,而是拎铅皮桶。白白汪汪的一桶粥拎在手上,侧着腰走,像极了农村人把猪食的情状。只是桶中内容不同罢了。事实上就有人大鸣大放地这么说——食堂在学校东北,宿舍在学校最南,其间相隔二百多米,逢到下雨天,那些不走运的值日生打仗似地拎着桶在雨帘间急急忙忙地走,尽量减少天水落入桶中,好不容易捱到宿舍,怨气迸发,吼一声“把猪食喽!——”早就坐守床边的“猪”们一涌而上围成一圈,把各样的家伙伸过来,彼此碰得叮当作响,像得了饿症似的各不相让。天水汪在粥面上,管他哩!马勺一搅就看不见了,不欺你来不欺他,大家马儿大家骑,谁都沾光一点,反正吃下去不会坏了肚子又吐出来。

  但存扣到田中没几天倒真看过有人刚把吃下去的热粥整个儿吐出来的。只不过与天水无关。

  兴化是水乡,中学通常逐水而建,便于师生用水,食堂供水。这田中校址却选得不好,学校大门在北边,大门离河边足有二百米远,中间隔个酱菜厂和几十户民居,宿舍在学校最南面的学生要用水就得走三四百米,近里把路了,真是太不方便。吃过晚饭寄宿生都要拿着塑料盆去河边端水。一盆水端回宿舍脸上汗湿湿的。大多同学都备有两只盆,端回来的水匀些另一只盆里,一份用来晚自修后洗脚,一份第二天早上洗脸刷牙用。也有只用一只盆的,水端回来先倒满吃饭的钵子,这就是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水——刷过牙后剩下的一点水往手巾上一浇,水淋淋地在脸上捋两把算事——倒也勉强够用。但也有一个盆也不置的,譬如金国华。睡觉前他等人家洗过脚了,把脏水端过来用,然后帮人家倒掉;早上刷牙今天跟你要一点,明天跟他讨一点,凑合,洗脸还是洗人家用过的。他不怕脏,说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他举例说,浴室里的毛巾你别看雪白白的,其实人屁眼沟都揩,你还不照样在里面洗头洗脸!他又举例说,河里的水你别看清滴滴的,其实里面啥没有,一下雨田里的粪肥全往里流;还有河里的鱼虾蟹鳖就不屙屎撒尿?人还不是照吃!

  他恪守着这样的理论,因而也就省去了每天的端水之劳,但室友们对他这样明显有些不屑,脏水可以给他用,刷牙的水总不大情愿给,他就有些讪讪的,早上就起得早些,鬼头鬼脑地在床底下哪个水盆里偷杯水,到外面急急地把牙刷了。他偷水的情景有一次被存扣看到了,存扣却不觉得他可恶,反而觉得这同学挺有意思的。刷牙的水总不大情愿给,他就有些讪讪的,早上就起得早些,鬼头鬼脑地在床底下哪个水盆里偷杯水,到外面急急地把牙刷了。他偷水的情景有一次被存扣看到了,存扣却不觉得他可恶,反而觉得这同学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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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新生活的开始

  日历翻到了1984年。就在正月十六元宵节这天,18岁的存扣端坐在高二(1)班教室西南角的暗影里,内心一片安宁。

  当头发稀疏清癯瘦矮的刘老师把他领到班上时,五十四双眼下向他卷起了好奇的风暴。这个穿着黑色滑雪衫身材高挑的小伙像棵松站立着,越发显示出身侧班主任的羸弱和矮小。他左手插在裤袋中,右手随意地拎着一只鼓囊的书包。他在视线的风暴中岿然不动,表情平静,目光安详,显示出与其年龄不大相称的从容冷静的气度。这是种迷人的不多见的气度,淡定,内敛,却是另一种咄咄逼人。以至于刘老师告诉大家这个新转来的同学的名字时,班上却没有欢迎的掌声。阗寂。而在介绍声中,他的视线已把班级逡巡了一遍;他径直朝后门边一张空着的座位走去。

  他吹开桌上的些微尘灰,拿出语文课本,端正地坐着,凝神注视讲台后面的老师。如老僧入定。他的心里一片澄明,好像回到了无邪的童稚时代。

  存扣的田垛中学的生活宣告开始。

  存扣选择请人把他转到田垛来是有理由的。田垛在顾庄西南方三十五里,距吴窑水路四十五里。水乡腹地,由此及彼,要么行船乘舟,要么甩脚丫子走路——梦想有朝一日坐上汽车的水乡人戏称走路为“乘11路公共汽车”,倒是形象妥贴:11,两条腿之象形也。所以田垛对于存扣是个远地方了。存扣要的就是远,远才能拉开距离。潜意识中也有分道扬镳的意思。决裂,决绝。他对以前非常抗拒,正如上学期开始他屡屡撕掉日记一样,他想在一个远远的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来书写自己,实现自己。

  存扣来田垛才几天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事实上在他哥哥驾驶的挂桨船开到离田垛还有三四里路的时候就对它产生了好感。是时天气晦暗,似乎有场雨要来,在阔大而清澈的水面上看田垛,田垛在水的尽头浮着。苍黑的背景下,像一幅水墨的风景。跟吴窑不同,望不见高耸的烟囱和袅袅的煤烟。显得安静古拙。他曾读过一篇介绍湘西的小册子,当时就觉得很美,作者把湘西农村风物描绘得古拙落后,历史的厚重和苍桑却揉于其中,文字如水的干净,花的妩媚,藤的缠绵,美得让人迷离和感伤,让人读完顿生向往之心。坐在船头上看天,看水,看岸,眼中的景致和陆上看大相径庭,此时存扣就有些进入那本书的意境。河水和田野大抵仿佛,耕牛是一样的,茅房瓦屋……只是没有吊脚楼。也没有山。没有烟囱和高楼的古镇大抵也相对闭塞,因为闭塞而落后,因为落后而保留古拙、质朴、宁静,更容易让人沉淀浮躁,适合于读书吧。

  来田垛中学第三天,他利用下午两节课后的自由活动到镇上遛了一圈。

  田垛的老街很特别,不像一般镇上东西一条长街,而是呈四方形。四条街衔头接尾,抱弯打转。其实还是一条街。不同的是一圈走下来又回到起点,省了回头的脚力。存扣听人说过:“田垛的老街四角方,要死人就成双。”今儿总算见识到这“四角方”了。但他对“要死人就成双”这话不相信,想也许是镇子大,赶巧有过那么几回出现一天死两个人的情况罢了;要不这镇上死了一个人,那些活着的老头老太还不在家里吓死?

  老街中间是黄麻石铺成的,年深日久,有些石条被踩得麻点都没了,平滑光溜的;石条之间也不平整,有的塌陷,有的翘起,这反而让街面有种陈旧的美感。和街面相和谐的是两边保存有相当多而且完整的老房子老铺面,都是青砖黑瓦,门柱红漆斑驳;还有几家老店檐下挂着厚重的旧牌匾。街上很热闹,有各式各样的老手艺:打铁的,敲洋铁皮的,做秤的,编竹器的,刻章的,画像的,剃头的……连在街上走动的人穿着扮相都与别处有些不同,比较传统,尤其是周边来镇上买卖的乡民,很多还保留着里下河地区早不多见的民俗打扮:妇女穿着偏襟衣裳,头上戴方巾,下面系个黑围兜;十七八岁的女伢脖子上还挂个银项圈……存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东张西望,像观光客。常言道:“隔河千里远,十里大不同。”这儿离吴窑才几十里路,同为老镇,又同在一个县市,镇与镇的风貌就有了很大不同。也许是这地方比较凹僻的原因吧。

  老街上卖小吃的多。吴窑那边卖熟藕是把整根的藕放在大铁锅里煮,煮熟了拿出来在木板上一排排晾着,叫做“卖烂藕”,这里却是把藕切成一截一截的,藕孔里塞满了糯米,谓之“藕夹”,放在糖水里煮。煮藕的家什一律是三十二公分的大钢精锅,“藕夹”淹在褐色浓稠的汤里,煞是诱人。但存扣一惯不吃熟藕的,嫌吃起来麻烦,藕丝儿挂挂的,粘在嘴巴上像恼人的长胡子。他感兴趣的是这儿的油条。他从小就喜欢吃油条,田垛的的油条特别大,有尺把长,粗得像根棒子,当然价钱也是别的地方的两倍:一角钱1根。他站在人家油锅边等了两分钟,要伙计把他的两根油条炸得老些。他喜欢吃老油条,嘴咬下脆松松的,屑子掉掉的,满口生香。他边吃边走。一家饺面店里的唱片机放出来音乐吸引了他,同时把他的馋瘾吊起来了,他走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尝尝风味是否与别处有所不同。

  果然有些不同。首先是包法,吴窑那边的馄饨是包成一个小团儿,这儿却都带着边褶儿,夹在筷上像只蝴蝶。其次是汤更鲜,存扣专门站起来到热气蒸腾的灶上去看,看到馄饨锅的旁边咕咕地煮着一镬高汤,上面漂着拍扁了的生姜,打成结的老葱,里面还有一只整鸡。乖乖,原来是鸡汤。不像吴窑那边汤是就着馄饨锅舀的,碗里撮些虾糠起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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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为她而转学

  香在林子深处那相对隐蔽和安全的地方放松了全部身心,幽静又带着有些神秘的氛围让她的欲望一下子弥漫开来,如加了强力粉的面团,陡然地发酵成肥肥的一团。她的欲望是单纯的,绝不曾有一丁点往那个终极的地方去考虑。她只是个孩子,是个中学生。她只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

  她本来是挨着存扣肩膀坐着的,但那时她突然心里空得慌,渴望有人贴着她,紧紧地帖着,才会让她舒服和充实。或者说踏实。有安全感。这也许是造化对于女子天然欲望的自然安排,规定和格式化了这样的需求方式。于是她就站起来,像个孩子似地骑上了存扣的大腿,双腿尽量分开,往前挨,双臂环搂着他的腰,脸挨贴在他的脖子下面。果然就舒服了,全身的感觉细胞都在欢唱,如干涸的秧苗,吱咕咕地喝着漾来的清流。她娇喘吁吁,满脸晕红,皮肤发热滚烫。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浑身都在散发着香馥馥的气味。这是干净的芬芳的气味,带着温暖,甜丝丝的,如午间盛开的花香。十七岁的少女本来就是一朵花,带着露水启瓣,向着阳光绽开。这小巧而柔软、弹性十足的香喷喷的身体整个儿偎依紧贴在另一个体格强健的同样十七岁的小伙身上,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像中了什么迷香似地立时晕乎乎的。心跳如擂急鼓,简直要蹦出体外。血脉中热流加快,奔腾如径赛中刚起跑的健儿。又如炸了群的惊马,嘶嘶地,朝着草原深处急奔。喘气,咽唾沫的声音响得清亮。浑身的肌肉绷紧如铁,下体更是感应得膨硬涨大,如同石杵,热火火,昂扬如马首。他不由就回搂住她,两臂铁箍般有力,带着青藤般缠绕身上的人儿轻而易举地站起来,往前走,俯下身子一起倒在草地上。他要像泥土一样覆盖她。却不意压痛了她。一声娇呼,如醍醐灌顶,当即浇醒了他。

  多年后阿香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忍住不叫就好了。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很难预料。很可能她的一生都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她叫了。太粗硬的东西,蓦地压上她下面娇嫩柔软的隆丘。她忍不住。

  就疼得叫了。

  当她看到存扣推开他踉跄地走出林子而把她一个人扔下时,她悔恨得泪如泉涌。她站在林子间抽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又忙不迭擦干眼泪,慌忙离开了林子。她终于意识到站立之所在。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斑驳裂缝的水泥纪念碑沉默而突兀地站着。上面有七个鲜红的名字,如七双眼睛,平静而认真地向她瞅着。

  这么一闹,兄妹关系的面纱被阿香亲手扯开了。她是多么的沮丧!她晓得自己失态了,过分了,一点敛不住情绪,而且口无遮拦,把真实的心思过早地暴露出来。提醒和吓跑了存扣。她以为存扣再也不会理她了,因为存扣不可能接受她的爱情。因为她知道这一点,她才顺水推舟答应了存扣敷衍她的“顶多我做你哥哥”。她要以兄妹关系做情感的根据地,稳住存扣,时间和耐心会把这个根据地在不经意中慢慢扩大,最终水到渠成。就像小时候做的游戏:把一滴墨汁滴在锅盖大的清澈的水塘里,慢慢地洇开,如暴风雨前飞渡乱走的乌云,最终占满整个天空。

  但是一切出乎她意料之外。存扣没有疏离她。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时候,见了她居然主动一笑,笑容比以前还要明朗,温厚得像亲哥哥一样。好像纪念碑前的那桩尴尬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她又惊又喜。都愣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脑筋急剧地转动,但随她怎么想,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于是她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在存扣面前来回走了两次,看他的反应,——没错,他还是对她坦然地笑笑,温厚亲切的眼神像亲哥哥一样。她彻底地放心了,太阳东升西落,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她美目流转,笑靥如花,读书说话语速加快,清脆响亮,走起路来带着蹦跳,如一只快乐的蝴蝶。

  星期六的下午,两人走到僻静的小路上时,阿香忍不住咕咕发笑。存扣跟在后面问她:“你傻乐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送我了呢!”

  “哪能不送,”存扣说,“我们是兄妹。”

  他把“兄妹”两字咬得很清楚。

  她就不响了。

  他也不响了。

  默默地走,两人。

  过桥,他在前一伸手,她跟着把手交出去;过墓地,他并排走在她左侧,她马上自然抱住他的手臂。一切都很默契,熟练。像上次。像上次的上次。

  终于到了土坡。两人面南而坐,来路尽显在他们脚下。田畴墓冢,小桥流水,道路蜿蜒如蚓。

  “我妈妈说我是个傻姑娘。”阿香眼看着前方,轻轻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有风吹过,她额上和耳际的头发就纷乱地拂起来。存扣转眼看她的脸,只能看到脸侧,很美的轮廓。耳朵圆圆的,很白,耳垂奶乎乎,摸上去肯定很柔软,上面有一个细孔,这是孩提时挂金锤儿或金叶子的证据。以前存扣没有注意过这一点,也不知另一边耳朵上有没有。她平静地端坐着,如同她平静的声音。平静得让存扣感到心痛。

  他真想怜惜地把她轻轻搂过来。但是他不能。

  “其实我一点也不傻。如果傻,我能考上吴中吗。如果傻,我能和秀平姐好吗。如果傻,我会做有个人的妹妹吗。他对我笑,让我快活,还周周送我回家。”她转头向存扣,凝视着他的眼睛,问:“我傻吗,哥哥?”

  存扣近距离地看着她姣好的圆脸。她举着脑袋,乱发迷离,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她的额头光洁如玉。眉毛疏淡,柔顺。乌亮的眼瞳中间是两个存扣。红唇微张,向他要着询问。

  “你一点也不傻。你聪明哩……妹妹。”

  她就笑了。很妩媚的笑,感激地望他。只是一瞬间,笑容隐没了,把头又转向前方。“我该知足了哩……只是,还能送我多少趟呢……还有一年半……”

  她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计算着什么。

  “你瞎想什么呢,我愿意送你呀!”

  “我在担心呀,毕业以后没有人和我走路了……”她转过头望他,“你考什么学校我也考什么学校,跟着你。”

  马上她就笑开了:“疯话哩。我怎么能跟你比。说不定还什么都考不上哩。”她直摇头。

  “瞎说。你考得上!你聪明!用功就考得上!”

  “万一考不上呢?万一?”

  “复呀!第一年就考上的人也不多哩。”

  “是呀,我妈也这样说。”她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吁了一口气。像陡然解除了紧张。

  又沉吟道:“如果复了都考不上……我以后就到你家当保姆,你要吗?”她突然高兴起来,问存扣。

  存扣揩起了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哭了,哥哥?你哭什么?”

  “没有。”存扣说,“风。”

  “噢。”

  “哎,阿香,”隔了一会,存扣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老是送你,你家里人会不会晓得呀?怀疑你……?”

  阿香一惊,脸上就变了色。“是的呀,我妈妈上次就问过的。”

  存扣也紧张起来,两只手扣着不住地动。“不得命。要小心哩。”

  “没事。我妈妈我哄得住。”阿香坚定地说。“你不送我我怎么弄,这一周就眼巴巴的一回!送。哥哥。不要紧!”

  然而阿香还是没有哄得住妈妈。寒假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巧凤在土坡上截住了阿香和存扣。在她的身后,还有她的丈夫——喜海。

  ……

  喜海朝落魄远去的存扣的背影最后吼了一句:“小狗日的,再勾引我家阿香,找人打断你的腿!”

  就是这声骂让存扣步了顾保连的后尘: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逃离。

  如同王母娘娘胖手上的那根金簪子,在身后信手一划,就在牛郎织女之间划出了遥遥相隔的滔滔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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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学校之外的生活

  三瓶酒下肚,大家谈兴更浓。话头越来越多。存扣羡慕地对马锁和进财说:“你们真了不得哩,出去两年多,经历了多少事!跟你们比起来我这个学校里的人倒像个呆子了。”

  “哎——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还是上学好哇,有前途哩!”马锁边开酒边说。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上没得上哩。你别看我们在外头见多识广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晓得做生活的的苦处,几个钱都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呀。”进财说。

  马锁把酒给大伙儿满上,举起杯要喝,又放下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在外头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书包一背自行车一蹬穿得滑滴滴的,心里有时真不是滋味。同样是人,人家学的知识多,日后升学了,有工作了,上班下班的,多有身份啊。而我,挑个铜匠担子,走东窜西,风里来,雨里去,吃尽辛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的辛苦事,赚的辛苦钱。眼角高的把你当瘪三看哩。存扣啊,有学上就要好好上,你最聪明了,块块都比旁人优秀,我们都指望你有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有本事我们也好沾光哩。”

  “是哩。”存扣看两人对他掏心窝子说话,很感激。倒底是从小长大的好伙伴呀。

  “好在现在政策好,只要自己肯苦,脑子活络,将来发财致富也不难。我们在外头见得多哩,好多不识字的人都发了大财,富得你眼馋哩。”马锁说。

  “特别是浙江人,脑子最活,胆子最大。”进财接上一句。

  “我们江苏人也不错,——你看,单我们庄上这几年就出去了多少人?”马锁说,“在扬州,兴化人碰碰的。”

  “在苏南的更多。”进财说。

  “你说东连在扬州刻章?”存扣问马锁。

  “是啊,我碰过他几次哩。他摊子摆在荷花池菜场。这小子灵,存扣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上学时他就喜欢弄个萝卜、橡皮什么的刻着玩,盖起来不比街上瘸长宝刻的差。”

  存扣怎会不记得呢。但他疑惑:“刻这东西能搞几个钱呀,才几角钱一个……”

  “哎,你可别小看这营生——没有啥成本哩,章料子便宜死了,到泰兴刁家铺进,一个章料子才几分钱,两三分钟就刻好了,多少倍的利润!”马锁说。又补充道:“而且,还刻公章!——一个公章料子才三角,刻起来起码二十块!”

  “公章也敢刻?那不是要开介绍信才能刻的吗?”存扣问。

  “嘿,有什么不敢的。”进财说,“存扣你不懂,在外头混,有时单靠手艺还不够,还要有胆气,胆大心细才能弄到大钱。——东连从小胆就大。”

  马锁笑着说,东连刻章的地方离医学院和农学院不远,常有学生去刻章,他就宰人家,还专拣女生宰。上来人家学生问刻个章几钱,他说五角,甚至还说三角,人家一听乐坏了,这多便宜呀,在正规店里刻起码也要两块三块的,简直是白送嘛。很高兴地就刻了。哪晓得刻好了就跟人家要十块八块的,说刚才说的价钱是材料价钱,刻字要另算的,说走遍中国也没得哪儿五角钱能刻个章的,现在五角钱掉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拾……等等,人家上了套,说不过他;他又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刀抓在手上像随时要戳人似的。人家只好鼻子一捏给钱,“有的女生被他宰得哭哭的,掏钱的手直抖。我在旁边看了都不忍。”

  “这东连,他怎么能这样?!”存扣激愤地说。

  “人在江湖,有时候心就变黑了。”进财叹了口气说,“来,喝酒,吃菜吃菜!”

  存扣不吃。他心里堵得慌。他想不到东连这样做生意。他气。

  马锁劝他:“你吃唦!你气的啥头绪啊?江湖上你看不惯的事多哩。好多生意都有欺诈,像取牙齿的,看红眼病的,打金子的,打卦相命关亡的……”

  他马上止住了。他想到了存扣妈妈就是关亡的。连忙掩饰:“……不是正行哩……”

  存扣脸已脱了色。他心里真是尴尬。

  进财连忙打圆场:“别提这小子了!存扣,你知道啊,马锁志气大哩,他刚才对我说他铜匠担子不想挑了,以后想开个大废品收购站哩!”

  “你志气小?”马锁白了他一眼,“你说说,你告诉存扣你的志向!”

  进财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我嘛……想把师傅本事都学到手,以后自己拉个班子,到上海,到北京,做大装潢。”

  存扣听两个好伙伴都有大志向,心里才高兴起来:“现在搞改革开放,鼓励发财致富,你们放手干吧。我保你们会成功。”马上又愤愤加了句:“可别跟东连学!”

  “好。吉言!吉言!”进财马锁一齐向存扣举起杯来。

  不谈东连了。谈保连。

  “倒有老长时间看不见保连了。”存扣说。

  “自从那年出那事后,他就不大和庄上人搭讪了。”进财说,“好像不是我们顾庄人了哩。”

  “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当时他也是一心之头(注:一时冲动)。他和我玩得好,我晓得的。”存扣说。

  “我现在还真的佩服老瘌疤,不是他果断,关键时刻不要面皮,拿得出,那时保连就毁了。动了派出所一世名就臭了。不简单啊,老瘌疤。——等于救了保连。”马锁说。

  “听说他在草潭成绩还不丑。”进财说,“说不定还真能出个人。”

  “那保不定。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混得惨了,瘪脚了,倒霉了,换个地方,人人都不熟悉你,重新来过,说不定还真能活回起色来。‘眼不望,心不烦’,没有精神负担了嘛。”马锁感叹地说。

  “我师傅也对我讲过,‘树挪死,人挪活’。大致就是这个道理。”进财跟着说。

  存扣心里有个地方突然一震。他默默地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马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大前门”的。

  “我不大抽烟。平时兜里摆一包敬敬人。”他拈出一根递给进财。

  进财用手挡开了,说不会。他师傅不准他抽;只准喝点酒。

  马锁看存扣不则声,像有心思的样子。把给进财的香烟递给存扣:“你,弄一根?”

  存扣说不。不抽。

  “你是学生,也不能抽。”马锁笑笑,把烟含到嘴上,掏出一个小巧的扁扁的红色物事来,大拇指一按,“噗”地蹿出半寸长的火苗,很气派地点着了烟。

  “这叫一次性打火机,跟一个温州人买的。一次性,就是用光了里面的油气就没得用了,只能扔掉——没得充气的屁眼。”马锁精到地介绍道,一口烟吸下去,从鼻孔冲出两道白烟来。

  存扣看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发笑。接过打火机把玩着,说:“你现在家伙倒蛮全的嘛!”

  “你要啊?要就拿去玩。”马锁大气地说,“不值钱,我再买一个。”

  存扣说不要。要也没得用。还给了他。

  “你师傅对你家法不小啊,烟都不准抽。” 马锁笑着对进财说。

  进财说这是师傅为他好。“他把我当自家伢子看的。”

  马锁坏笑:“他当然把你当自家伢子看。”

  进财脸就有点红了。

  “什事啊?说说看!”存扣来了兴趣。

  进财想不准马锁说,但晓得挡不住,犟起来说:“你说就说,反正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马锁说进财的师傅有个大丫头叫大妮,对进财可好哩,平时不仅帮他洗衣裳、盛饭,早上连牙膏都替他挤得好好的,晚上还给他打洗脚水哩。“你说,可有这事!你妈妈亲口在外面说的!”

  “真的呀?”存扣惊奇地望着进财,说。

  “真的。”进财倒不抵赖。

  “他多大呀?存扣问。”

  “二十四。”

  “啊?”

  “所以呀,”马锁笑着对存扣说,“进财妈对外面人说,‘大妮对我家进财那个好呀,胜过妈妈的细致。’听了把人家笑死了。‘妈妈’,说姐姐还差不多!”

  “我妈就是不会说比喻。”进财眼里似乎有些泛潮,“她呀,就是对人太好了。以前也跟人家谈过,谈了几个呢,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可是没得用,对人太好人家反而不爱惜她。都黄了……岁数就扯大了哩。她,她寻过死,为这个……”

  进财两只手插进头发里,把头低上了桌子。

  “就是岁数太大了。”存扣小心地说。

  “比我大六岁。”进财头不抬,闷闷地说。

  “太大了,大三岁还差不多。”马锁对进财说,“你丧气啥?你不要就是了。”

  “我师傅对我恩情重啊。在几个徒弟中他最看重我,角壁角落地教我,比我爸爸都对我好哩。”进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舱外。“大妮对我的情意我咋不懂呢,可我心里只当她是个姐姐。顶好顶好的姐姐。可我又不能表明我的心思。就这样拖呀……拖呀……会误了她的呀……”

  “你不跟人家挑明了态度,怕日后不大好收场。”马锁说。

  “你说怎么挑明?拿什么话替她说?”进财激动起来,责问马锁。“刀不斫在你头上你不晓得疼!”

  “你师傅肯定也是想撮合你们俩了?”存扣问。

  “他师傅不好!他要进财做女婿,不是还有个二姑娘么!”马锁抢着说,也愤愤地。

  “真的呀?对的,有大妮就有二妮。”存扣发笑。

  进财说是的。二妮也好哩,可人家是中专生,哪会要他。

  马锁说,我晓得了,你还是喜欢小的。你小子。

  进财不则声。过了会儿才说:“所以我想早点出师,离开师傅家出去。”

  存扣说,那大妮要伤心死了。

  进财说,没得办法。

  马锁不耐烦了:“好了好了,酒喝得好好的,说这些不开心的事!”

  进财说:“不是你提起来的么?”

  “好好,怪我,怪我。我只对你说一句话,不想跟人家好,趁早对人家说,黏黏乎乎反而害了人家。我虽然没跟女子好过但也晓得一个理,女子爱上哪个人心就给她敞开了,什么都啥得把你,死都肯。你不说,人家就有念想,一天一天往深处引,日后走不出来,寻死上吊的都有。不是我唬你。要么你就板板正正地待人家,叫人家看出你只不过把她当个姐姐待,让她慢慢想通了,死心了,这才行。黏黏糊糊地,哪像个爷们!——来存扣,我们喝,还有三瓶呢!”

  马锁这番话说得存扣又是一震,心头好像有个地方豁亮起来。见马锁要他喝,马上一举杯子,说:“喝!”一仰头把半瓷缸酒倒进了喉咙。马锁拍掌大叫:“好!海量!”

  第二天下午存扣回校时在东桥上对河港望时,马锁的铜匠船已不在了。他又漂进江湖里谋生活去了,为了他的理想。存扣站直身子,对着上风深深吸了口气,步子稳实地下桥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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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重见旧友

  存扣在路上晕乎乎地走。他想不到刚才就那么发生了那么激情迷乱的事情。他为此感到强烈的自责。感到可耻。他不怪阿香,一点儿都不怪。阿香就是那样的,她单纯,欲望是直露的,抱他搂他亲他(就猪场亲过一次)都是自然的,而他不该把持不住自己,做出回应和出了格的举动。还做什么哥哥。狗屁哥哥!简直就是对兄妹美好感情的亵渎。

  可是阿香似乎不反对他这样。她显然是愿意的。她其所以惊叫正是他不小心弄疼了她。他脑子里回放阿香在他怀里陶醉的样子,眼神迷朦,面孔火烫,红喷喷的;不住地嘤咛。把手都伸进他衣裳里肉上了。阿香果真天真得一点不顾忌兄妹关系吗,存扣头脑里开始清醒过来了:答应两人保持兄妹关系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她不这样应承下来就断送了他俩在一起的可能。“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阿香说得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这妮子,上了她的套呢。存扣一阵沮丧,他这么聪明的人咋就这么轻易相信她的呢,一点也没有察觉?他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和滥觞的同情心。也许他本来就对阿香心存好感,而在潜意识中接受了她?是的,他从来就没有讨厌过阿香,可以说一直都是喜欢的,只不过当时有个秀平,所以没把阿香往心里去。现在秀平不在了,阿香走上了前台,稍一逗弄,他情感的中心就偏移了。他有些无奈地想,他是不是有一种亲近(或需要;或离不开)异性(或母性)的天生。小时候赖着妈妈,稍大些又赖着嫂嫂,上了初中那么有女儿缘,在女生堆里滚,离不开庆芸,噢,甚至还有点痴迷张老师,以后……就接上了秀平。你看,没空过啊。怎就这样呢。现在该怎么办?又和阿香好?这是不可能的。秀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法挪移。也不能挪移,否则他就不是个人。但今天他都这样迎合阿香了,抱她,勒她,压她……想到自己是怎么把阿香弄得叫起来的,存扣脸上就一阵发烫。

  前面就是老八队的晒场了。各家打下来的稻草垛一字排地站在西河岸上。无风。黄昏将尽。西天的颜色变得暗紫,衬得些高高低低地草垛山一般地凝重,很像桂林那些突兀的岩峰。从田埂上跳下晒场,走在光滑洁净的泥土上,脚底松软,让人感到舒服。只是前些时,这场上还满是抢收脱粒的人们,机器突突地响着,人声喧哗,老牛拉着辘磙吱吱嘎嘎转圈压着稻草,壮汉把木锨插进稻堆里,奋力朝天上一扬,珠帘似的金黄的稻粒哗地落下来,灰尘和草屑则灰溜溜地飘到一边去了,娃娃们提浆送饭,在草堆中间你追我赶,缺牙佝腰的老太婆极其认真和熟练地在一面啪啪地打着连枷……而今秋收已毕的晒场彻底安静下来了。安静而寂寥。再过些日子,平整的土地就要被锄开,各家要在上面秧上油菜,直到明年麦收这场才又重做,重新派上用场。黄昏的乡村最是安宁,静谧,是一天里最温柔的时候。面前老八队的小小村落像是一幅油画,静穆而抒情,非常符合存扣纯朴而唯美的审美感觉。他想找个地方弯一弯腿子,他有些累了。他在一个青石磙上坐下来,右手垂在磙楞上触到一个缺口,他马上就站起来了。他认得这石磙。这是他去年秋天坐过的那只石磙,那天,他无意间觑到了秀平洗澡,从她家里溜出来,坐在这石磙上等她的。

  他的心又纷乱起来。过了小桥往老八队村里走去。

  走到秀平家的屋子时,存扣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里面厨房里传出来“叭——嗒”“叭——嗒”的声音,这是秀平妈在拉风箱做晚饭呀。他想像得出她老人家一个人坐在锅膛前的情景,红红的火光映照在她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面孔茫然。她的嘴角抿着。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如果时光可以倒退过去,这当儿厨房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像呢。造化弄人,人生无测,有眼看不到前头路。这屋里曾经有过五个人的。现在只剩下孤伶伶的她一个。但是还要做饭,还要吃,还要活着。存扣鼻子泛酸,真想走进去喊她一声。可是他不敢,他羞怯,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他匆匆跑出这条巷子走向西桥的时候,听见身后哪个院落中两声银铃似的巧笑。像极了秀平的声音。

  存扣刚进院门,月红嫂嫂笑着对他说,马锁在这里等你好久了呢,喊你吃饭。这时马锁就从堂屋里笑容满面地出来了。这小子,分开才两年,就长得粗粗墩墩的了,腮上胡子密得很,干练多了,像个大人了。他笑着说,等你一气了,昨天船才从外头回来,正好进财也从无锡家来,不逢年过节的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就想找你聚聚,弟兄们玩下子。存扣很高兴,路上的郁闷全没了,问那进财呢,马锁说派他上街买菜了哩。存扣问还有哪个,马锁说没得了——东连又不在,这小子在扬州刻章,听说谈了个在饭店里端盘子的淮阴丫头,都睡到一起了哩;保连我去他家过了,老癞疤说“我家保连学习紧张呢,个把月才家来一次”,乖乖,那口气,看得见儿子要中举似的。走吧,上船!

  马锁的铜匠船带在东河港上。进财已把菜买妥了,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老远就喊:“存扣!存扣!”声音都岔了气。他是心里欢喜。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学了七八年,现在虽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却像老酒,藏在心里,只能越过越醇。存扣也激动地回喊他:“进财!进财!”

  存扣在木船上到处都觉得新鲜,东看西看,摸这摸那的。船不大,但收拾得齐整。顶篷不是篾子柴草或油纸苫的,全是用木板打的,刷了桐油,上了青漆。船尾竟装了台四匹机挂浆,是条机动船。中舱里的艎板漆光可鉴,舱顶上悬着电瓶灯,一台九吋的黑白电视机摆在舱角上,存扣就惊讶:“哎唷喂,这收拾得比家里还好哩,多气派!”马锁说:“气派的你还没看到呐。我这是小船,在外面你看到那些装修得好的大船,还要唬死你呢。”

  进财招呼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舱当中摆上一张矮矮的小桌子,上面还画着棋盘,楚河汉界的。马锁从后梢捧出一叠碗来,进财从篮子里把熟菜一一拎出来倒进去。买得真不少,有猪口条,猪耳朵,鹅杂,素鸡,花生米,油豆腐,干丝,兰花瓣儿,最后倒出的是满满一盘子水牛肉,切成纺纸厚,淋着红红的辣酱。“太丰盛了。费钱哩。”存扣埋怨他们。“没事没事,又不高兴烧,在家里吃起来又不安逸——这些熟菜搭啤酒蛮好。”

  “啤酒?”存扣疑惑地说。以前他只在小说中看过这词,从电影电视上见过人家喝啤酒,认为那是城市的富豪人才能喝上的高贵饮品,怎么……马锁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变戏法地从艎板底下拎出一捆整整十瓶高瓶子酒来,“没喝过吧,这是从扬州带回来的‘瘦西湖’啤酒,名牌哩!”进财说无锡的“太湖”啤酒也好喝。看来他们在外面老喝啤酒哩。马锁从裤带闪亮的钥匙扣上拈出一把特别的小刀来,上面有刀有剪子有扳子各种玩艺,他用刀割断捆扎瓶子的塑料扎绳,嘭嘭嘭开出三瓶,问:“是各人吹,还是倒?”“吹?”存扣不懂啥意思,进财告诉他吹就是用嘴套瓶口喝,——要会喝,不然弄得沫冒得块块(方言:到处)是的。存扣说那还是倒。碗不够了,马锁在舱里爬来爬去找了两个玻璃茶杯,还有一个搪瓷茶缸,他把茶缸距离蹾在存扣面前,咕嘟咕嘟倒起来,白沫直往上泛,都要溢出来了,忙喊:“快逮下子!”存扣赶忙低头把那些沫啜掉了,一股沤过的淘米水味,眉头都皱起来了。可又不好说,怕说了外行话惹人发笑。但马锁还是看出来了,“开始喝都是这样的,一股猪尿味,喝喝就习惯了,想喝了。真有瘾哩,天天要喝。”进财笑着说:“江南人说喝啤酒叫喝猫尿哩。”存扣也笑起来,低头又抿了一口,沁凉的,不是太难喝嘛。存扣对马锁说:“你跟我倒这么多,七八两哩,想把我喝醉了呀。”马锁和进财都笑起来。马锁说:“喝啤酒不论斤两的,论瓶,喝几瓶!”进财说:“不要紧,这东西度数低,城里人当饮料喝,多的喝十瓶八瓶都不卖账。”

  进财看存扣对他的话有些不信又很感兴趣的样子,抿了一口啤酒,给他讲了一件城里的趣闻。

  他说他和师傅在无锡帮人家装修,装修结束后主家摆了两桌酒,喝的就是啤酒。装修师傅们坐一桌;主家和朋友坐一桌,喝着喝着就兴起了,嫌倒酒不来事(方言,不痛快),找了两个铅桶来,把酒都倒进去,用碗舀着喝,还不准上厕所,上趟厕所多喝三碗,结果都把脸憋紫了,把脸喝白了。你们想想,他们八个人喝了多少?整整九扎子!九十瓶!

  马锁问:“没醉?”

  进财说咋不醉,两个当场就瘫到桌子底下喽,呼呼地睡,用脚踢都踢不醒,还有两个对着锃亮的地砖就呕开了,呕得一塌糊涂,最绝的是一个家伙倒在厕所里,手伸在马桶里倚在墙上就睡着了,尿了一裤裆呐。

  三个人哈哈大笑。感到极有意思。

  笑过了,存扣犹犹疑疑地问:“那我们,这十瓶……”

  “十瓶算什么!十瓶怎会醉!”马锁豪气地举杯:“来,我们喝!”

  存扣的豪气也引起来了,也举杯叫道:“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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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兄妹可以亲热吗

  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阿香又回来了。高二(1)班需要阿香,习惯阿香,这是一个能够给整个班级制造快乐因子姑娘,有了她,沉闷可变活跃,紧张化为轻松,从这个意义上说,阿香更像一位天使,带来美好情愫的天使。没有人了解她转变的秘密,除了存扣。世上就是有像阿香这样的女子,她们在理性面前表现得相当弱智,她们靠本能率情率意地活着,她们情绪的乍晴乍阴都是生理和心理原生态的体现,没有一丝矫情,她们眼下和日后拥有的快乐和苦痛都是纯粹的,而流转于纯粹的快乐和苦痛中的她们为这个人世贡献出的是诚实、丰富和精彩。本能即是天真,是人间的天籁。

  存扣这次送阿香回家果真像是下了一场及时雨。虽然不是出于存扣的自觉和主动,而是阿香争取来的,属于“人工降雨”,但这又怎么样。阿香如一朵枯蔫的小花吸饱了水分,立马变得鲜灵起来。

  存扣怎么忍心再让阿香回到萎顿抑郁的状态呢。虽然他得到了秀平非常明确的暗示,但他再不愿意面对阿香对他的任何示好而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其实那些示好是多么简单,简单得可以让任何人都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当事人才能敏感地心领神会。比如进教室时对存扣的惊鸿一瞥,比如出教室时不经意的回眸一顾,比如存扣打球时躲在人缝中的默默观望,比如在校园里相遇趁人不注意递过一个笑靥,或者上教室时正好跟在存扣后面,便加大步幅赶到前面来,虽然头都不回,但她故意和夸张的信息已经毫无遗缺地传达给了对方,陡然的加速使她变得风风火火,连蹦带跳,一溜小跑,腰肢如风摆杨柳,屁股活泼地扭动,那可爱又可笑的模样就像一个能干的小女人,急着要去做件急要做的事情。

  存扣对她的这些示好报以会心的眼神,甚至一笑,把笑意、满足和轻松都留驻在脸上一会儿,让那个丫头看了高兴。这又有什么呢,他这样做完全出于一个憨实善良的小伙子的心意,并没有非分之想和出格的举动,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只要是正常健康懂得热爱和体味生活的人都无法拒绝一个活泼热情天真纯洁的女孩的这种清新的爱意的。看你怎样去把握好了。

  存扣对阿香示好的把握限在眼神上的交流和回报——这也是让人愉快的呀——和周末送她回家一次,尽一点“兄长”的义务。但这对阿香已经够富足的了。这样的女孩所索要的并不多,些微感性上的给予就让她心地踏实欢天喜地了,对每周末相聚一路的向往和等待更是她的一道情感大餐,让她激情飞扬。学习上因此更有劲了,以至徐老师布置的拗口拙牙的古文全篇背诵她也能伶伶俐俐地先别人背出来;英语是她的长项,现在更好了哩,单元测试居然捞了个班上分数最高,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这一天两人走在回焦家庄的小路上,野外的景色让他俩心情好得不得了。天空湛蓝,明净得像被水洗过了,丝丝缕缕的白云看上去也那么洁净,如画家在天幕上随心涂沫出的笔意,从容悠然。时分已到了农历十月,西斜的太阳带给人的只是凉沁空气中的温暖,如母亲温厚体贴的抚摸。田野里的最后一茬杂交稻也收割完了,一下子显得空旷辽远,安静而寂寞。错落在平原上的村落因此尽显轮廓,那些秋树,那些举着嫩白芦花的苇障,那些房屋,那些屋顶上的炊烟,那些从村庄里传出来的牲灵和人类的声音,都那么清晰,清新而抒情,如水墨世界,如世外桃园。

  在一马平川的水乡平原上,焦家庄南河前的那个几丈高的土坡就显得非常地突兀。不知它是怎么形成的。有人说这是焦家庄古人祭祀祖先的土台,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大古墓的封土堆,但都缺少证据,传说而已。

  这个土坡在近代发生过一次壮丽的事件。一九四二年新四军在这里打过一次伏击,一举击沉了经过焦家南河开往大丰县城的两艘日军运输船。战斗胜利了,这里却也永远留下了七位烈士的忠骨。土坡上生着各种杂树,苍苍郁郁,丛草没膝,很是荒芜。林子深处是烈士墓。也只有到清明时节这里才有些生气,附近庄子小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红旗抬着花圈来祭扫烈士。

  今天阿香牵着存扣的手来到树林深处的烈士墓处,两人在墓碑前的石阶坐下。每次把阿香送到土坡上存扣总要让阿香赖上一会儿,倒像是成一门功课了。以往是两人站在林子里呆上几分钟就走,现在阿香把他引到这里,树高草深一片寂静,烈士碑默默地站在身后,奇异的环境让人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新鲜,又有点无名的激动和紧张。

  存扣虽然只比阿香大一个月,但阿香娇小的身材和天真率意的性格让存扣在她面前一开始就有一种下意识的兄长心态,特别是现在,他已彻底迁就和适应了她的机灵和调皮,适应了她可以跟哥哥的亲热赖皮的理论。阿香就像一个小孩子爱窝在他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温厚的胸膛上面,絮絮地说话,笑,假装生气。这本来是关系很亲密的恋人之间才可能拥有的情状,而阿香和存扣接触伊始就这样了。这并不是种特殊的个例。情窦初开的女孩如果向对方敞开了心门,往往是很彻底和毫无保留的,这符合水乡女儿的性格。因为阿香其实早已把存扣当成了自己的至爱亲人,那口头上的兄妹关系只不过是个以退为进心口不一的托辞。权宜之计。所以当她有机会和存扣在一起时就有了恋人般的动作和态度,否则她心态上就不能够产生“对等”。存扣是不晓得的,因此他在阿香缠磨他时顶多做到不反对而没有相应的配合,任其所为,其风度倒是与一个大哥哥无疑了。但一个正当青春妙龄浑身散发着处子之香的热乎乎软绵绵的娇小身体赖在他的怀里,即便是铁人也不敢说毫无感觉,更何况他是一个身心很健旺又很会欣赏女性美的青年。他用理性压抑和抵制这种感觉,因为只是“兄妹”,因为他心里有秀平。特别是后者,他稍微放纵自己便是对秀平的亵渎,这是他不愿意的。可是今天,在这安谧隐蔽的烈士墓下,他本能地感到血液里流动着莫名的让他不自在的因子,心慌和躁烦,尤其当本来和他比肩相挨的阿香转过身来像个孩子似地骑坐在他的大腿上,紧紧地搂住他时,他的身体不可救药地有了冲动,反应强烈。理性的堤坝终于开始裂缝和渗水了。他第一次下意识地回搂住阿香,阿香在他强劲双臂的箍勒下要命地气喘、扭动,嘤咛不断。他感到有一只温热的小手游进了他的裸背,在上面抚摩和抠压。他抱着她滚到了草地上。当他早就膨胀的下体压上阿香小腹下的耻骨时,阿香发出一声喊痛的惊叫。就是这声叫把存扣从迷狂中喊醒了,他马上站起来,衣裳也不掸,坐回石阶上,懊丧地抱着脑袋。

  阿香怯生生地坐回到他身边,轻轻拿手推他:“你怎么啦?”

  存扣抬起失神的眼睛望她:“对不起……我们是兄妹。”

  “不错,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

  “不!是!是兄妹!”存扣恶狠狠地说,慢慢推开她,踉跄地往林子外面走。

  阿香定在那里。呆呆地望他出去。突然咬住嘴唇,眼泪簌簌而下,淌满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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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心神不宁春梦

  存扣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到家。吃过晚饭也没和侄子俊杰玩会儿,也没到哥嫂房间里看电视。庄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家置了电视了,当然都是黑白的。彩电太贵,庄户人家还没那么阔气。有的人家还做起了生意,在堂屋里用木板或毛竹担起几排简易凳子,晚来有人来看电视收五分钱一个,生意还真不丑。放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时学生追着看,天天一屋子,堂屋里坐不下,连窗台上都蹲着娃娃。存根对月红说,咱是搞维修的,家里没个电视不像样子,也买台吧。没舍得买大的,就十二吋的。天天有人来看。

  存根月红是热情人,都是街坊邻居,不能轻漫人家,还供茶倒水的。鸭奶奶有时候也跩着小脚戳着拐棒来看,说这是个宝贝呀,才几百块钱一个,要是以前买一个进贡给皇帝老子准给个大官当,把一屋的人都说笑了。存根说,鸭奶奶,有皇帝的时候电视这东西还没出世呢;现在人有福呀——比皇帝有福,皇帝别说没有电视看,就连夏天再热也只是下人挥个大扇子替他扇扇风,你看现在都有电风扇了。咱是啥?咱是平头老百姓哩。你说现在人有福没得福?鸭奶奶连连点头,有福,有福。又问,那毛主席扇啥?也电风扇?毛主席倒走了好几年了,鸭奶奶还在念叨毛主席。在老辈人心里毛主席万岁,是不死的。

  月红顺着她的意思答她,是哩,毛主席也扇电风扇,和我们家的一样哩。鸭奶奶就说,罪过,罪过,折福,折福,不作兴一样的,毛主席的(电风扇)肯定是金子做的。又说这盒子里的小人是咋放进去的,会走会行会唱会跳的?莫非是妖怪喔!一屋人被她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电视进了农村确实让农民开了眼界,存根是个灵巧人,他买电视也是为了揣摩电视,他已经敏感地断定不出几年这玩艺准在乡下普及开来,到时谁先会修谁修得好谁就沾大光了,这不同于修个电筒配把钥匙换个半导体零件,电视要修起来利润可就大了。他去吴窑买来了电视修理的书,还准备去兴化上一期无线电培训班,争取尽早把技术学到手哩。

  存扣没有看电视,坐在东房里书桌旁拿本书看,又看不进去。老好有些浮躁,莫名其妙的。很久没有这样了。他就脱了鞋子上了铺,把灯熄掉,仰躺着想心思。这是他的习惯,喜欢躺在铺上,在黑地里梳理头绪,平静心情。他想今天是咋回事呢,做啥都没心思?想着想着,眼前就隐出一张笑脸来,一张娇憨妩媚调皮捣蛋的小圆脸儿。他心里终于释然:原来是为这丫头呀!是这丫头弄得他不平静了。这丫头!他就回过头想起来,想到他察看伤口时后面伸过来一只白晳的手,想到在送她的路上那双迷濛的泪眼,噘起的小嘴,想到她发嗲做嗔赖着他的样子,想到她在他身后不远蹲着撒尿,裸着白亮亮圆溜溜的屁股……他的下身慢慢地硬挺和热乎起来。酥痒。发胀。不由伸手进去握住了。拗它,让它疼痛和安稳下来。就在这时,黑暗中他听到站柜顶上清脆地“哗啦”一声响,他立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秀平的辫子在箱子中响?!——他恍然看到那根扎着新鲜红头绳的粗黑的辫子在里面一甩,重重地摔在箱壁上。

  燥热潮水般地退了下去。理性回归到存扣身上。存扣惊魂未定,心跳气短,黑暗中对着站柜方向默默叨告:对不起,秀平姐,怪我,我不该瞎想的。

  西房里的电视声和人声嘈嘈杂杂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存扣就在这声音中慢慢睡去……

  存扣开着哥借来的挂桨船在北大河里突突地向前冲刺。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云彩,艳日悬在中天。可存扣不觉得热。船头堆起白浪,水沫儿化成雾霰,星星点点落向船尾;迎面撞来的河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飞飘扬;他敞开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张开得像蝴蝶搧动的翅膀。在风浪中疾行,存扣非常惬意,把马力加到最大,从三汊河口一直向北开,弯进草把荡,朝湖中小岛驶去。

  小岛被大片的荷田围着,远远望去倒像是浮在高低错落亭亭如盖的碧绿荷叶之上。荷花烂漫地开着,红紫黄白,色色不同;碧绿的莲蓬像举着的一只只小碗盏,随风摇摆。数只鸥鸟突然从荷叶间掠飞而起,扑愣愣向岛上飞去。

  进岛的水道狭窄,又怕船撞坏了荷叶,存扣熄了火,把挂桨停下,心里有点着急。眼角逡巡,发现莲叶中掩着一条小划子,大喜,用篙钻勾过来跨了上去,撑船挤进了河道。远处莲田深处却传来了年轻女子的歌声:

  “一条浜,两条浜,
  划船划到湖中央,
  采来莲子绿滴滴的圆哎,
  送给我亲亲的阿哥尝,
  阿哥说小妹我不要,
  前村的阿姐送我一箩筐,
  小妹说她是她唻我是我,
  新鲜的莲子不隔宿,
  阿哥先拣嫩的尝。”

  声音圆润甜美,脆生生,娇滴滴,存扣听了精神一振,悄悄撑着小船蹭进荷田,想去看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妹儿在唱歌。歌唱得好,也定是个俊俏的妙人儿呢。

  撑出几篙存扣便看到前面有一团白影,仔细一看,把他吓了一跳,两只眼睛都定了珠了。他看到了一个雪白的裸体,正撅着白亮亮圆溜溜的屁股伸手在够着摘莲蓬呢,漆黑的头发瀑布似的洒在肩膀上,衬得肌肤更白,头发更黑,年轻的身体曲线曼妙无比……存扣惊诧之余心里疑惑:看过男人劳活时裸体赤身,像划水草啦,摸河歪啦,也听说过女人趁着天蒙蒙亮在高高的玉米地里脱光衣裳锄禾的,那是怕热,怕湿了和坏了衣裳,那都是结过婚的汉子奶过娃的妇女,从没听说过女娃娃采莲也赤身露体的,真是奇了。想到这里他想悄悄地回头,不意碰响了荷叶,那女子掉转头来——天!竟是阿香。

  阿香欢天喜地地划船过来,跳上他的船,投进他怀里,抱住他,高兴得嘤嘤直哭。存扣不知所以,手足无措,触到了她柔顺的秀发绵软的腰肢和丰肥的屁股。这时候船舷下面两张蒲扇大的荷叶抖动起来,两边一分开,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探了上来,双手攀住船帮,只一蹿,便蹿了上来,同样是个女子,苗条秀美的赤裸胴体上挂满了珍珠般的水滴,顺着沟沟壑壑朝脚下跌落,她站在船头上,对着他俩冷笑……是秀平!

  存扣头轰地一响,身子朝水中跌落……

  存扣从梦中惊醒过来,没命地喘息。周身汗津津的,正像从水中爬上来的。看电视的人早已回去,听见外面院子里的蟋蟀在清寒中“(口瞿)(口瞿)”(对不起,这个字打不出)地鸣叫。已经半夜了吧。存扣心想,我和阿香是有些粘乎了,秀平姐对人犯错误从不纵容的,她是生气了,睡前肯定是她的辫子响,现在又托梦警告我了。我真浑,怎就和阿香搭讪上了,还认了妹妹,被她粘得都不做主了。不行,不能这样。这样对不起秀平姐。我不跟她罗嗦了。放心吧,秀平姐,存扣不会忘记你的,不会去跟旁人好。存扣心中只有你一个。你放心。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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