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夜

  烛光下,莲衣在桌前专注地抄写着什么。

  我坐在二十五弦的卧式箜篌旁边出神地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烛光一样温暖,也像手下二十五根琴弦还未发出的音律,只在想像的脑海里飘荡飞升。

  莲衣抄写累了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她发现我看着她,于是给了我一个微笑。

  “莲衣,在写什么?”

  “我喜欢的一首词,陆游的。”

  “依你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他写给陆升之的那首《东望山阴》吧?”

  我慢慢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西天依稀尚存的一抹青幽,动情地吟道: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 年事。 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 几缕茶烟里。

  莲衣静静地听着,眼神不知不觉间有些湿润。

  “林公子,这是一些让人容易怀念的句子。能想到它,说明你在想谁来着。”

  “龙贤弟说……父亲身染重病,有几次还咯了血。”

  “怎么不早说?你现在应该在掬霞坊。”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我不放心你。”

  莲衣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白色长衫,然后定定地看着我。白色长衫在莲衣伸出的手上晃着,我的眼神也像它一样摇摆不定。

  莲衣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在逼我,我在这种温软的逼视下走过来,短短的几步路,我似乎走得很艰难,等我机械地穿上长衫,眼神里居然有负罪和如释重负的双重苦痛。

  “莲衣,不要害怕,我去去就来。等你做梦的时候,我已经又守在回廊里了。”

  莲衣没说话,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我还想说什么,但是身形却跌撞着出来,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

  我慌乱地向外走着,耳边传来一声野狼的嚎叫。

  我猛然回头,木屋里的灯光突然熄灭。我知道莲衣在害怕,可是又不能留在这儿陪她,怎么办?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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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黄昏

  南京城的城门顶楼上总有一群鸽子飞来飞去,翅膀扑簌簌扇动空气的声音很古老,能让人猛地醒悟时间原来也是可以奔跑的,只有你不需要时间的时候,你才觉得它凝滞不动,像一块巨大无朋、无始无终的透明胶团。

  我的兄弟龙轩在城门顶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从他的姿势看已经等了我很久。

  今天是掬霞坊试香的日子,我错过了时辰,所以再也不能错过和他见面。

  从风月舫回来,我告诉王狄关于小酌姑娘的消息。王狄整个下午都在沉默,后来他决定夜探曹府,救出这个和他有了肌肤之亲的美貌女子。我不知道他怎么样看待“肌肤之亲”,只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牵挂,一种疼痛,一种被女人的阴柔覆盖了男人阳刚气慨的悲壮。这种悲壮打动了我,我想到了莲衣,想到了和莲衣在危难中拥抱的那一刻,那是怎样的一种曼妙啊,生死置之度外,只有满怀的温软,只有满腔的柔情……如果把这种境界比作沉醉,那么世上最烈的酒也是一杯水。

  我和莲衣准备回竹林木屋,王狄不放心执意相送。

  我拗不过他的热情,和他并肩在街上走着,莲衣依然纱巾遮面走在后面。

  城门顶上的龙轩老远看到我的身影,脸上的惊喜还没有消退便纵身跃下城门。

  街上行人陡地看到天上飞下一个身穿戏服的少年,不由一片惊呼。

  “贤弟,大哥今天遇到些麻烦来晚了,等急了吧?”我看到龙轩,高兴地跑过去。

“大哥,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龙轩没顾上和我说话,眼睛看着王狄。

  “哪个他?王兄还是莲衣?”我没有在意龙轩的神情,只是自顾高兴。

  “我不认识什么王兄,我……是说这个女子。” 龙轩极力掩饰着什么。




  王狄和莲衣走到近前,两个人都平静地看着龙轩,王狄向龙轩微微颔首。

  “大哥,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龙轩并不理睬王狄,而是拉我走到一边,着急地说,“大哥,你应该回一趟掬霞坊,伯父身染重病,有几次还咯出了鲜血,掬霞坊破天荒没有试香。”我惊诧地说:“怎么会这样?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

  “我还骗你不成?”龙轩小声道,“大哥,相信我的话,还有,如果你还拿我当兄弟,不要跟这个姓王的在一起。”

  “我想知道原因。”我奇怪地问。

  “你应该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充满了冷酷和仇恨。” 龙轩低声说。

  “贤弟,你多虑了,他的冷酷和仇恨是有原因的,再说你们也不熟悉,一会儿我给你们介绍,以后像朋友一样来往。”我拍了拍龙轩的肩头。

  “那好,我就再说一次,你应该离他远点,这个人也许……很危险。” 龙轩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冷过,说完也冷冷地盯着我。

  “好吧,我听你的,跟我一块儿回竹林,你还不知道我住哪儿。我现在住在城东三十里外的一片竹林里。”我小声对龙轩说。

  “大哥,天色不早,你还有很远的路,我走了。”龙轩说完要走。

  “贤弟,一旦有了空闲就去找我,大哥有好多心里话无处倾诉,只想说给你听,这一阵子……我很难过。”我拉住龙轩的衣襟,心里很沉重。

  “是男人就不要说这种话。” 龙轩不但没有安慰我,态度反而更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愣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一阵荒凉,不知道怎么样暖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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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酌惊慌地看着铭儿,铭儿的脸上除了平静什么也没有。

  “你害怕了?” 半晌,铭儿淡淡地问。

  “不,我作过最坏的打算。” 白小酌也镇静下来。

  “那好,明天我再来,到时候告诉你怎么做。” 铭儿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白小酌看着摇晃的水晶珠帘,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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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下午

  一顶描金小轿颤悠悠地停在曹府大门口,把守大门的兵卒提枪走过来拦住。

  轿帘撩开,一只细细白白的手伸出来,手上是一块铁制的腰牌。兵卒看了看腰牌,刚要看里面的人,那只手快速缩回,轿帘也啪地落下。兵卒显得很无趣,移开身形示意小轿进门,哪知轿子不但没有挪动反而放在地上,从轿中下来一个女子,正是丑陋的铭儿。

  铭儿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曹府”字样,眼神感慨、恶毒至极。这曾是她的家,尽管她想过要住在皇宫的公主府里,可毕竟没有实现。

  兵卒怪异地看着铭儿,随口说道:“小姐,曹将军不在府中。”

铭儿扭头冷冷地看着兵卒:“废话,他若在,我还用得着腰牌?”说完径直走进大门,并且很熟悉地向里面一间房子走去。这个房间就是蓝心月原来的房间,除了没有墙上的字画,一切都如原样。铭儿走进来停住脚步,恍惚地看着屋里的摆设,半晌才慢慢走向里屋。

  她伸出手臂撩开水晶珠帘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成齑粉。水晶珠帘落下后相互碰撞的声音在铭儿身后很好听,她仔细观察着室内的摆设,突然发现一盏罩灯在梳妆台上动了地方,于是疼爱地伸手挪动半尺,继尔宽慰地笑了。

  即使是微弱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睡着的白小酌,白小酌起身靠在床头上冷漠而疑惑地看着她。

  “白姑娘,在这儿还住得惯吗?”铭儿亲切的语气像说给多年的老朋友。

  “你是谁?” 白小酌的神情极其警觉。

  “一个想帮你脱离苦海的人。”铭儿的话很轻,又让人不容置疑。

  “什么时候?”白小酌的眼里显露惊喜。

  “我没有救你走的本事,只是想给你指一条明路,确切地说是一条暗路,能通往外面的一条暗路,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 白小酌有些迫不及待。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听话。” 铭儿的笑容里藏着玄机。

  “你话里有话,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 白小酌的惊喜消退,紧紧盯着铭儿的眼睛。

  “实不相瞒,曹云让我来的,但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情。白姑娘,如果你想出去,就要听我的话,因为我真想帮你。” 铭儿诚恳的态度又是让人不容置疑。

  “我知道了,你肯说实话就说明你真想帮我,你会经常来这儿吗?”

  “当然,我不能不来,因为曹云已经准备对你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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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下午

  没有人知道蓝心月就是铭儿,除了她自己,即使葫芦瓢知道她是个美人,也不知道她就是蓝玉的女儿蓝心月。我在为她研制“月瘦如眉”的时候,就已知晓她是个心机重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艰难时刻,她总能让自己活下去,总能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此刻,心情抑郁的曹云在桌前饮酒,铭儿不动声色地手捧酒壶站在一旁。

  曹云将酒一饮而尽,用力把酒杯放到桌上,铭儿并不看曹云的脸色,只是无声地把酒再次倒满。

  “铭儿,你说……人世间什么离得最远?”

  “南辕北辙。”

  “为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并不愚蠢,这个问题也不该问我。”

  曹云听完她的话愣住,片刻又端起酒杯,铭儿夺了曹云手里的酒杯,把酒具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曹云很惊讶她的举动,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我很奇怪为什么容忍了你的举动,你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力量,能使我的愤怒化为无形。是因为你长得丑,还是我不屑于和一个丑女人计较,告诉我,你对你的相貌怎么看?”

  “每个女人都在乎自己的相貌,当相貌不是优势的时候,就找另外一种东西来替代。”

  “你找到了吗?”

  “你刚才说过,你的愤怒已经被我化为无形。”

  “这个世道不公平,漂亮的女人让人憎恨,丑陋的女人让人觉得害怕。”

  “曹将军,你错了,大错特错,漂亮的女人不止白小酌一个,让人觉得害怕的人也不一定都长得丑陋。”

“葫芦瓢说得没错,你果然聪慧绝顶。”

  “我还没有聪慧到那种程度,比如现在,我就无法让你忘记白小酌。”

  “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了不起。”




  铭儿没说话,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

  曹云并不知道她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的内容,只是看着这张丑陋的脸也开心地笑了。他顺手摘下一块腰牌递给她:“有了它,你可以随时出入我的府内,凭你的聪慧,应该知道我想怎么样对待白小酌。我说过你很聪明,别让我失望。”

  铭儿没有说话,看腰牌的眼神极其怪异,不知她想起了自己的家现在已由蓝府变成了曹府,还是想起了当初到掬霞坊给我送令牌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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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下午

  我和莲衣在拥抱中听着马蹄声临近,没想到那声音却是来自王狄胯下的战马。他救了我和莲衣,我应该实现我的诺言,去风月舫打探白小酌的下落。

  风月舫里依旧歌舞升平。我走到门口正巧碰到瓶儿。瓶儿惊诧地把嘴张大。

  “姑娘,我吓着你了吗?”

  “林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打听一个人,你要实话告诉我。”

  “谁?只要我认识,我一定告诉你。”

  我低声说出白小酌的名字,瓶儿还没有答复,相貌丑陋的铭儿从某个房间里出来,她扭头看到我好像犹豫了片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向我走过来。

  “哟,如此风流倜傥的公子爷,我以前在舫上怎么没有见过?”

  我看着铭儿的脸,突然想笑又急忙止住:“你是谁?我也肯定没有见过你,你的相貌很有特点,会让人过目不忘。”

  铭儿并不觉得难堪,反而大度地说:“但愿你下次来的时候还能认出我。瓶儿,好好招呼这位俊俏的公子爷。”

  瓶儿看着铭儿走远,悄悄靠近我,我再次说出白小酌的名字。

瓶儿的脸上有了无奈的神情:“林公子,白姐姐已经不在舫上了,我听别人说,现在她被囚禁在曹将军的府里,处境很不妙,说不定哪天背上同谋杀人的罪名。”

  “此话当真?”我心里一惊。“林公子,我的话比真的还真。”瓶儿着急地说。

  “若是真的……就真麻烦了。”我开始为王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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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父母的印象有些模糊。如果没有记错,我的父亲林瑞应该是掬霞坊的创始人。他不是长得高高大大的那种男人,因此好多女子和他在一起会显得不卑不亢。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极好,因此很讨女子们的喜欢,这并不单是他的相貌多么英俊、举止多么温文尔雅,而是很容易让人接近。

  父亲曾和一位名叫衣芷若的小巧女子相爱,他们的这场爱情不知什么原因在城里被炒得 沸沸扬扬,正当二人准备婚嫁事宜的时候,那个女子在一个阴郁的早晨咳出一腔浓血,爱情戛然而止。

那女子死于一种夜半心口疼痛的怪病。

  父亲动了轻生的念头,每天望着天空发愣,后来一只纤细而温暖的手搭在了父亲的肩头。随着时光流逝,随着那只手的安抚不断继续和深入,父亲的心渐渐平和下来。父亲感激那只手,父亲感激那只手的主人,父亲觉得无以为报,就想娶她为妻,他以为这是对她那份情意的最好补偿。

  谁知那女子的本意只是帮他而非嫁给他,因为父亲管她的父亲叫作师傅,所以他的话刚出口就遭到拒绝,语气坚定而明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父亲的心很脆弱,再一次颓废下来,眼神里不但丢失了先前那种自信的光芒,还布满了闪电一样痉挛的血丝。在一个惴惴不安的黄昏,父亲哭着对师傅说要终生不娶,并在柜上交代了所有经手的账目,收拾行囊决定离开学习研香的闲得斋,从此浪迹天涯。父亲的师傅没有阻拦,只是在他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父亲听着那些话宛若听着天机密语,脸上忽然有了沧桑的笑容。

  据说父亲出走的那个晚上月光美极了。

  父亲刚刚走出闲得斋门前那条大路,陡然看到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形同鬼魅般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下。这是父亲梦想的一幕,也是父亲的师傅没有泄露的天机。

  那女子流着眼泪不说话,父亲默默注视她片刻,转身回了闲得斋。

  那晚的夜真静,闲得斋大院中某间房子的两扇朱门为她敞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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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上午

  我闭着眼睛打马狂奔,耳边呼啸着的风声令人砭骨生寒。不久马突然停住,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原来一条河横在前面。看着平缓而逝的流水,我才忽然想起了莲衣,我慌乱地向旁边看去,一匹马在我的坐骑旁边吃草,鞍上早已无人。

  我不见莲衣,惊慌地向后看去,原野上空空荡荡。

  我情知莲衣一定是在逃亡途中摔了下去,心里一哀之间大叫着拼命向后拨马,哪知马突然被灌木丛绊倒,我从马上摔下来,脑际轰地一声失去了知觉。

  河水不缓不急地流着,两匹马悠闲地吃草,不知何时,我从天旋地转的头痛中醒来,挣扎着想起身又颓然趴下。我惦记着莲衣,她或许也像我一样摔晕过去,也许被军卒抓住,如果是那样,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救她于水火?莲衣,我不想把你丢了,我想找到你,可是我没用,我站不起来。

我不知道是怎样挣扎着站起来的,不知道眼里的泪水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还是因为心里的惦念。我踉跄着向战马走去,我要沿着来时的路找回去,我要找到莲衣。我咬牙在马上颠簸着,那匹马每走一步,我的头便剧烈地痛一下。我希望这个路途短到眨眼即到,可是直到我把战马打得快要飞起来,视线中也没有看到莲衣的影子。我的心开始痛起来,可是我没有想到心痛原来是治疗头痛的良药。

  痛吧,如果一路痛下去能够找到莲衣,我的心也是快活的。

  一颗心终于痛到麻木的时候,我看到了莲衣。

  莲衣昏迷在原野上,几棵杨柳飘摇着宽大的叶片给她做伴。

  我狂喜间跳下马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抱起莲衣软软的身子大声呼唤。

  莲衣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很迷离。

  我大声喊:“莲衣,你醒了?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扔下你。”

  莲衣迷离的目光看到我,嘴角有了一丝微笑,我急忙把腰间的香囊解下来放在莲衣的鼻前。莲衣闻着麒麟香的味道,半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小声对莲衣说:“好点了吗?这麒麟香有救命的功效,我知道你很难受,要挺不住就……抱着我。”莲衣无力地偎在我怀里,喃喃地说:“都怪我,连累你了。”

  我的心里又是一疼,不由抱紧莲衣道:“别说傻话,我们能活着逃出来,这就太好了,我们还可以在一起,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刚才只是分开了……一会儿。”

  莲衣虚弱地偎在我的怀里闭目歇息,忽然又紧张地直起身子。

  我疑惑地看着莲衣,莲衣紧张地说:“公子,你快走,别管我,我听到了马蹄的声音,一定是官兵追上来了。”

我侧耳听着,远处的确有急碎的马蹄声。我情急之下抱起莲衣准备上马离开,哪知没走几步双腿一软,摇晃着跪在战马的旁边。

  我再试着站起身,身上似乎缚有千斤重担,浑身酸痛得不能动弹。

  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莲衣被他们抓走?

  我的心里悲哀到了极点,痛苦地说:“对不起,莲衣,我走不动了,让他们抓吧,我愿意跟你一起经历磨难,这样你会明白我的心,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在无奈中等待莲衣的回答。莲衣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她想从我的双眸中找到什么,片刻,她找到了,于是愉快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里狂喜,情不自禁道:“那好,我们等着。”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和莲衣面对面席地而跪,我把莲衣抱紧闭上眼睛。莲衣也伸出胳膊抱住我,她的拥抱柔软极了,我的心里也幸福极了,我不用看也能猜得出来,她那美丽的脸上一定是坦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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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清晨

  木屋的镂花门开了,莲衣拿着一支新做的洞箫像往常一样走出来看着回廊,回廊里没有我的身影,莲衣的目光向远处望去。

  我从竹林里走过来,脸上是少有的恍惚。整整一夜,我都在想莲衣曾告诉我的很多关于生命的悲戚,而我也一直回忆我的手抚在她胸脯上时的感动,她以为我的手在和她的心说话,我的手在那次交谈中感动得几乎疯狂。如今这只手还在,它是最好的证人,可是,我的手现在像一个永不开口的哑巴,不但遗忘了所有的冲动,就连莲衣心跳的节奏和温度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想和它再有一次亲昵的交谈,我想把手再放在她生命的源头,放在那座高高耸起的山顶。我希望《鹧鸪飞兮》里的那只鸟能在此时出现,它扇动着双翼和我的手愉快地在峰峦间翱翔,我们相互问候并彼此约定,只要她愿意,我便在这座山峰下面永久地居住。可惜,莲衣的神情越来越恬淡,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心跳太稳太慢,以至于轻抿的双唇无法将那只竹笛打开,无法把那只鸟儿叫醒?

  其实,建这座木屋之前,我一直偷偷为莲衣做香粉。我想,那也许是一盒没有名字的香粉,但它绝对是一盒不再让世人闻到她体香的香粉,凭我的直觉,她会很愉悦地接受。可是,我暂时不能给她整个世界,又怎么能轻率地剥夺她给别人留下愉悦的权力?我不知道她缺少什么,我不知道如何给予,我像一个久候在十字街头手捧水碗的人,那些渴得眼睛都成灰烬的过客,望着我端的水却充满戒备。他们搞不懂我是疯了还是另有企图,而事实上我没有疯,可是我确有企图。

  看到莲衣之后,我的情绪变得稍微好些,我很想听她为我吹《鹧鸪飞兮》。

  莲衣用温润的目光看我走近,然后把洞箫递给我:“刚做好的,试试看,好不好听?这是我第一次把亲手做的东西送给别人。”

我接过来看着洞箫,开心地说:“我就是你指的那个别人吗?我一定好好珍藏它,只用它吹《鹧鸪飞兮》。” 莲衣看着我爱不释手的样子笑了。

我看她情绪很好,于是真诚地说:“莲衣,昨夜我一直在想你母亲信里说的那些事情。说真的,我有些不开心,可是现在看到你的笑脸,它是不是可以代表你不在乎我们两家的仇恨了?你一直不说仇恨是什么,怎么形成的,而我也没时间回掬霞坊问我的父母。我想,你不记仇,也许就不再憎恨香粉,而我很想……给你……做一盒香粉,算作对你愧疚的报答。”




  莲衣听完我的话,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淡淡地说:“有必要吗?”

  我嗫嚅道:“不,有必要,只是我还……没有做,因为……因为这盒香粉和别的香粉不同,因为我做它的时候,心情会跟以前截然不同,所以它……将是一种特殊的香粉,会使一个人的体味……永远消失。”

  莲衣显得有些诧异:“哦?世上有这样的香粉吗?难以置信。”

我惭愧地说:“其实我……很自私,想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闻见和记住你身上的味道,所以……不想让任何人再窥视和了解你的内心,可是……可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这个权利,假如有一天你寻到了你钟情的人,他会遗憾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完仔细观察莲衣的反应,莲衣看着我不说话,眼里一片云霓。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着急地说:“为了感谢你把洞箫送给我,我也会把香粉送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等你……想用的时候才可以用。”

  莲衣点点头,但我觉得她并没有真正懂我的意思。

  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心地说:“好了,去收拾东西,咱们出发。”

  莲衣幽幽地看着我,半晌轻声道:“你是该进城了,今天是掬霞坊试香的日子,今天是五月初一。”

  我奇怪莲衣的口气,急忙纠正道:“不,莲衣,我不去试香,说好今天要去找你母亲的坟墓的,烧纸我已经买好了,我们快点走吧。”

  莲衣低下头:“我不想去了。”我惊诧地问:“你怎么了?三天前说的。”

  莲衣抬起头来却不敢看我,幽幽地说:“其实在哪儿烧纸都一样,只是个寄托而已。”我着急地大声说:“那怎么行?你还不知道母亲的坟在哪儿,走吧,我怕今天有风,特意给你想了个办法,戴上纱巾,谁也不会……认出你来,我那天在街上买的。”

  莲衣奇怪地看着我,思忖片刻点点头,眼神里分明掩饰着感动。

  我和莲衣走在通往城外乱坟岗的路上。我手拿一卷烧纸走在莲衣前面,莲衣面戴纱巾,没人认得出她的模样。

  在一个热闹的路口,我警觉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却意外发现了王狄。他坐在一个茶摊前喝茶,看到我之后放了几个铜子在桌上,然后不动声色地迎着我走来。

我想他一定是不放心我和莲衣,所以才早早在此等候,于是心里有了一股感激的暖意。我高兴地拉着莲衣向王狄跑去,没想到莲衣的纱巾几乎飘起来,我急忙放慢脚步为她重新遮住脸庞。王狄看到我的举动,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这时,人群一阵骚乱,一队兵卒骑马过来。他们跳下马拿出通缉令住墙上贴,好事且大胆的行人们围上来观看。没想到,捉拿莲衣的通缉令已经贴到城外来了。我远远看着,想到他们要再把通缉令贴满城内外,一定会累倒几个画师,不由心中得意。

  “闪开,闲杂人等不准在此逗留。”兵卒头目喝斥行人之时,一张通缉令从他手里滑落并被风吹着飘起来,最后竟刮到莲衣脚边。

  兵卒头目对莲衣喊道:“你,拿过来。”

  莲衣显然犹豫了一下,随后拿起脚边的通缉令向他走过去。

  我和王狄听到喊声,想追莲衣已经来不及。

  莲衣拿着通缉令走过去,兵卒头目接过通缉令,奇怪地看了一眼戴面纱的莲衣。莲衣似乎很平静,若无其事地转身向我和王狄走来。

  “嘿——”莲衣正往回走,突然又听到兵卒头目一声大喊。莲衣回身看着他,我和王狄紧张地相互看着,王狄的手突然握住刀柄,装作若无其事地向莲衣移动脚步。

  “还有事吗?” 莲衣问兵卒头目。

  “小姐,咱还没说谢谢呢。”兵卒头目一脸坏笑。

  “不用客气。”莲衣说完转身要走,不料一阵风吹来突然将纱巾掀起,莲衣急忙用手遮拦,但还是晚了,兵卒头目看清莲衣的容貌,突然瞪大了眼睛。

  “蓝莲衣?你是蓝莲衣!来呀,这个人就是蓝莲衣,快给我拿下——”

  兵卒们听到喊声明白过来,大叫着挥枪向莲衣扑去,我和王狄几乎同时扑过来,三个人被兵卒们紧紧围住。

  “王兄,怎么办?”我惊慌地说。

  “现在后悔没武功了吧?有我在,你们两个尽管放心。”王狄镇定一笑。

  “那好,你把他们引开,我和莲衣走。”我看他很不在乎,索性开个玩笑。

  “这正是我想说的,但是先不要去竹林,明白吗?”王狄的神情阴沉下来。

  我还没有表态,王狄已经大叫一声挥刀向兵卒们砍去。

  那真是一场撼人心魄的厮杀,王狄为了护着我和莲衣脱离险境,拼命挥舞着那把斜月弯刀,弯刀的银色光芒所到之处,必是一道鲜红的血线飘飞,王狄成了一个用鲜血浸泡的人,我和莲衣的身上也是红彤彤一片,莲衣苍白的脸更是被血染红。

王狄完全拼命了,不顾安危顿足腾身挥刀向骑兵们砍去,几个骑兵死在马下。接着他又腾身蹿过来,两手分别抓着我和莲衣,把我们放在两匹马上,狠命拍着马臀让马狂奔而去。

  几个骑兵大叫着追赶我和莲衣,王狄情急之下想追杀骑兵,但众兵卒又将他团团围住。王狄睁大血红的眼睛长啸一声,身形陡然跃至空中。




  这时,一辆马车正好经过,王狄的身形骤然像一只大鸟般在空中折翻过来直扑马车,仅一个瞬间,王狄落到马背上且挥刀斩断了套缰向前蹿去。马车失去重心,车辕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沟,车上的瓜果滚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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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啊,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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