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毒蛇惊魂

  “吃苦了!吃苦了!”钱老师从院里快步跑出来,帮着扶着炭车来到新厨房前;招呼他的女儿亚芳打热水给三个人洗洗。“热煞了,吃了大苦了!”他不过意地说。存扣当仁不让地先洗了。存扣捏住茄克衫拉链“唰”地一拉到底,脱了担在塑料晒衣绳上。身上的溽热透过毛线衣针孔,在阳光下腾腾地冒着白气,干脆也脱了晾在绳上。上身上就一件紫红色运动衫。坐在一张长凳上歇息。他扫了一眼大扫除战场:堂屋内的方桌、椅子、茶几、木制面盆架等零零脑脑的家什全搬到了廊檐上,几个女生捏手捏脚地在用蘸了清水的破布擦洗;室里尘灰蒙蒙,有男生在里面掸尘;窗台上各有两个男生,或站或蹲,手攀着防盗钢筋,细心地擦试着窗玻璃。剩下的人把屋东山靠着鹅棚的简陋贮藏室里的杂物往新厨房里顺——新砌的厨房很长,西头充当贮藏室。人来人往,院子里大概很少这么热闹过,人人都显得很积极,很热心。存扣看到玻璃茶几上有一包拆开的“牡丹”烟,心想此时弄根抽抽倒是蛮舒坦的。但它马上把这奢念转移了开去。他站起来对也坐着歇气的两位弄炭的同学说:“好了,继续干,往里头搬!”

  一千斤炭搬好码齐了,三个人又热出一身臭汗。腰酸得不行。重新洗手洗脸。沾了水的湿头发叉开手指住后梳梳,像打了发乳似地精神。英姿勃勃。存扣站在院子当中撩起运动衫下摆上下扇着风(这是他做运动出汗时的习惯动作),汗津津的腹部闪现着。簸箕样的肚脐眼儿;六块大腹肌像小孩拳头似地整齐地排成两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漂亮至极。存扣看唐诗君吴妈她们眼风往他身上掠过来,便停下手,不扇了。

  存扣眼光突然落在西面花台的墙上。铁钩上钩着一只腌猪头和一只腌猪腿。猪拱嘴里含着自己的那根尾巴(兴化乡下买猪头搭猪尾巴)。那猪腿连着屁股座子足有十七、八斤重,下面有菜刀割过的齐崭的新痕,紫红泛亮,想必已经享用过了。存扣心里就愤懑起来:那是他嫂子腌的咸货呀!现在,却因为他的原因,挂到了人家的墙上,吃到了人家的肚子里。猪眼睛闭着,很安详,像在熟睡。白白的睫毛很长,粘在眼睑上,细看又像哭过似的。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三十,妈妈吃过中饭就开始用大锅煮腌猪头,还没熟哩,那股咸香就把存扣的馋口水勾出来挂在下巴上粘得老长了。妈妈把猪头捞出来拆骨切肉:耳朵、口条、尾巴摆冷盘,其余的头肉放红枣红烧。存扣站在切肉的斫板旁边,等着妈妈时不时拎上一块冒着热气的好肉填进他的嘴里……如果还腌有猪蹄膀,那是不大舍得瞎吃的,等来了客割下一块做大菜,烧黄芽菜,烧青菜苔子,或者跟河歪(河蚌)一起烧。自家吃时只割半块豆腐那么大一小块,切得薄薄的,跟老咸菜一起放在饭锅里炖,饭熟肉熟,从锅里端出来油汪汪的,特别下饭,那汤泡饭更是香……

  “妈呀!”“蛇!”

  这时屋东山蓦地传来了摧人心胆的惊叫声。原来在挪旧贮藏室角落里的大米缸时,从缸后面竟蜿蜓游出了一条纹彩斑斓的赤练蛇来。足有米把长,蛇头昂着,鲜红的信子飞快地一吐一缩,圆圆的绿豆眼里泛着凶光。五六个人吓得没命似地逃出门外,从地上拾起竹棍木棒,对着那蛇,虚张声势。那蛇游到门槛下面却停下来,与外面人静静地对峙着。女生们伸头探脑过来一瞅,马上尖叫着躲到男生后面。

  在房间里收掇的钱老师过来一看,脸顿时变了色,叫道“打呀!快把它挑出去!”几个男生壮着胆试图接近,那蛇却又高昂起头,蛇信子火焰般地伸缩,像随时要扑出来的样子,便个个畏葸不前了。存扣走过来拔开人群,斜步上去,一探身左手闪电般伸出,扣住了蛇头,提了出来。男女生哇哇地朝后直退,围在钱老师身边——好像以前革命现代京剧中的战士们聚集在英雄主角身边一样——说不清是在保护,还是借以壮胆。

  被存扣死死扣住的赤练蛇愤怒地张开大口,露出和身体不成比例的深邃阔大的口腔。鲜红的肉色,白森的尖牙,让人看了恐怖。它身子朝上一甩,卷上了存扣捋起的前臂,缠绕,使劲,众人一阵惊呼。存扣神定气闲,叉开双腿,静静提气,缠着蛇身的左臂缓缓前伸,目光盯着蛇头,眉头一耸,一声闷哼,同时左拳一紧,一振臂,只听见咯咯咯一阵错响,那蛇蛇身顿时一节节沓挂下来,委顿不动了。存扣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碗片,在蛇颌下面“吱——”地划了一个缺口,拧住蛇皮狠命往下一扯,蛇皮被完整地撕下。蛇身白皙而柔软,无力地扭动。一众人鬼声辣气地喝起采来。女生们还鼓起了掌:“哇,好神勇哎!”存扣虎起脸对钱老师说:“要不要?”“要、要了做啥子?”“吃呀。大补!”“不不,不要。快扔,扔了!”钱老师连连摆手。

  存扣一扬手,那条裸蛇朝废河上空中飞去,像段绳子似地翻折着身子。存扣多么希望这银白的蛇身霎那间化为岳飞手上的沥泉神枪,一个筋斗腾上去抢在手中。骑白马,端银枪,威猛凛凛……“啪”地一声,那蛇从空中掉落河面,沉了下去。存扣的臆想也如水面激起的层层涟漪慢慢消失了。他到水龙头上洗手,钱老师凑上来感激地说:“存扣,谢谢你!”存扣淡然一笑,出人意料地拿过钱老师才点上的香烟,叼在嘴上,吸了一口,在肺里憋了一下,朝空中“噗”地吐出浓烟,然后还给了他。钱老师怔住了。存扣取下晒衣绳上的毛衣和茄克,往肩上一担,轻声说了句:“我走了。”大踏步走了出去。

  存扣在往外走的时候,感觉到后背上有温热的目光印上来。像一个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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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为老师做苦力

  元月中旬。星期天这天早上起来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天空水洗过似地,深海般湛蓝,没有一丝纤云。无风。阳光撒开万道金芒,烂漫如女孩的笑脸,暖洋洋如母亲温柔的目光,如姐姐抚摸你脸蛋时,那只软绵的手掌。

  保连昨天回顾庄家去了。他说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回家补充“军火”。存扣不需要回去,哥哥这次来给了他六十块钱,吃用开支尽够了;本来身上还有点积蓄,阿香上次来兴化又给过他三十块钱。吃过早饭他就回教室看书。大概有十个左右外地同学没回家;本城也有七八个走读生在,几个最漂亮的女生恰好都来了。他们把桌凳搬到廊檐上边晒太阳边学习,倒是蛮惬意的。存扣感到他们有些孩子气:在外面阳光底下说说笑笑,倒底是学习还是玩儿呀。然而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空落的教室里,对比外面的一派和煦热闹又显得清冷和孤寂。“什么时候星期天才能让自己做主呢?”他想做学生真是苦,没意思,星期天本来就是让人休息玩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记得小时候的星期天才是真正的星期天,那时多自由,多快活。

  在存扣手里捧着书本胡思乱想的当儿,钱老师打东边过来了。他笑呵呵地对晒太阳的同学说他家的新厨房搭成了,木瓦工都走了,到处丢下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想请几个同学去帮他收拾收拾,顺便擦擦窗户,掸掸尘,“提早准备过年!”——他开着玩笑说。“还得请几个劲大的同学帮我到炭厂拉车煤球来。家里就要断炊了哩!”同学们哄笑起来,乒乒乓乓把书本文具往抽屉里丢,跳下走廊准备跟钱老师走。存扣想不跟着去的,钱老师临走时不经意地朝教室里扫了一眼,他只好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跟在后面。钱老师要找“劲大的”,他正好就是。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钱老师家院子,听从分派任务。存扣没有进去。他不想踏进这个门。门外停着辆旧板车,料想就是钱老师借来的,存扣走过去一屁股坐到车后等着。钱老师颠颠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张开好的煤票,笑着说“存扣,麻烦你了”;回身指派院子里另外两个同学,要他俩跟存扣一起去运炭。存扣轻松地在前面拉着空车,心里老好地有些新鲜:他们乡下不用车的,主要是没有大路,河多桥多,跟本没法使,运什么都是使船用肩。两个同学嬉笑地跟在后面,突然“咚、咚”跳到了车上,享福了。出了校门转弯向北,又拐进一条巷子,存扣看前面有两块粘在一起的断墙砖,觑准了加快步子向前,右胶轮磕上了障碍向上弹跳起来,差点没把两位兴高采烈的好佬颠下来,吓得鬼叫鬼喊地,“存扣,你害我们呀!”“没得命,把人心脏病还吓出来哩!”存扣哈哈一笑。他发现在外面做些体力劳动真是很有乐趣。

  一千斤炭装上车,回头就不轻松了。还是存扣当头拉,两个同学一边一个帮衬着往前推。也不说笑逗乐了,各人屏住气使劲。存扣像个标准的车夫苦力,俯伏着身子往前拉。走近有高低的地方提前向同伴喝叱:“注意!路不好!稳住炭!”俨然是个指挥员。人在拚着全力负重的时候才能体味到生活的沉甸,平时经常看到民工拉着满载的板车在路上艰难走过,并不以为意,不大往深处去想,现在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在使劲中想到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像他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着生活的重量呀。这些人干着最粗笨的重活,然而他们却是这个世界最可敬的劳动者,像大山一样朴实和坚忍,同时又像小河一样脉脉温情。他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的劳动者,一代一代的繁衍中到了他存扣这一代,于是他此时心中竟有了一种走近先辈的亲切来——他也在负重呀,他也在流汗呀。是的,他气喘吁吁,汗从鼻尖上凝成珠,又滴在地上跌成八瓣。

  埋头拉车的存扣忽然就想起了纤夫。他觉得拉车的形体动作其实是跟背纤大致相同的。小时候经常看到纤夫,特别是在大的交通干河上,譬如车路河。那些背纤的人光着黑黝黝的脊梁,身子恨不得伏到面前的泥土上。或一声不吭埋头向前,或昂头打着苍凉的船工号子。存扣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吴窑,走在车路河高高的圩堤上,他就老喜欢看着一趟趟走在很陡的纤道上的背纤人。他们或多或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裳。他们赤膊:有的肌肉劲突,像头牯牛,有的则骨骼嶙峋,像匹瘦马。他听着背纤人从心肺深处喊出来的号子时,稚嫩的小脸蛋上竟浮上了成人般的凝重。他觉得那不是号子。也不是歌。是哭,不流泪的哭。以后他上学了,果真就学到一个词:长歌当哭。

  ——“妈妈,他们在哭。”小存扣说。

  ——“是的。他们苦哩。”妈妈叹了口气答他。

  ——“他们能不背纤么,妈妈?”

  ——“不背纤吃什么?他们背着生活哩。”

  现在存扣觉得他妈妈说的“他们背着生活哩”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诗。是哲学。是人生。最精练最精采最精准的语言大多来自朴实的民间。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桂香就是一个教母,一个诗人,哲学家。……他想,现在载着妈妈的那只乌篷船正漂在哪方江湖上呢?妈妈,存扣想到你了!

  存扣埋着头使劲向前,思绪如潮。有着异常丰富想像力的他又把自己想成了一个东西:驴。

  小时候大队的养殖场曾养过一只驴。兴化乡下是不养驴的,也没有马和骡子,只有牛。牛都是宠大健硕的水牛,用来耕田碾场。比起牛来驴劲小多了,派不上大用场。也不知这驴是打哪儿弄来的,大队里用他来磨豆腐。把它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它就一圈一圈拉着沉重的石磨。两扇石磨转动时发出“嘎嘎”的厚重的响声。驴头往前伸着,一步一步地走,就像此时的存扣。

  空闲时那驴系在河浜边的空地上。吃着青草,慢慢地咀嚼、反刍。它常默默地站着,面孔肃然,像个思想家。没人知道它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孤独。它眼神驯良,默默无声,能很长时间动都不动一下,像个石头。牛马骡驴都是沉默的,但不知为什么,在存扣的心目中,驴更是一种坚忍的象征。它默默地忍受生活,不悲不喜,无怨无悔。就像那些耕耘在土地上的农民。

  存扣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此时,我就是一只驴。

  后来……记得是个春天。阳光明媚,芳草遍地。这只沉默温驯的公驴突然不安分起来。它跳。它蹦。它不听人使唤。它不停地叫着——这时存扣才知道这家伙的叫声竟是那么地高亢、阳刚,又是那么地难听,短促、烦躁,带着委屈的味道。“喔哦!”“喔哦!”不仅如此,它还从肚子下面伸出一条腿来。像是第五条腿。围着闲看的男人们粗野地笑了;姑娘媳妇们羞红了脸。经大人指点,存扣知道了这条怪模怪样的“腿”原来是它的尿尿的东西。天哪,它竟伸得这么长,长得就像一条腿!存扣下意识摸摸开裤裆里的小肉雀儿,感到它是那么的卑微。微不足道。有人说这只驴是“起性了”,“打春了”, “要受窝了”,“想交配了”。可是这地方它却找不到配偶。它急呀。磨豆腐的富贵爷爷吆喝着来牵它,不曾想它突然腾起了蹄子,正好踢在老人的裤裆里,卵子踢破了,卵蛋子儿都淌了出来,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

  存扣正胡七糟八地想着,脚下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不觉就到了钱老师家的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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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老师榨学生

  钱老师的班会课使一些自知表现不好的男生发生了恐慌。钱老师在班会课上不点明地将矛头指向存扣,在小范围的班干部会议上则比较模糊地提了另外三四个人的名字。这,存扣不知道。但那几位被“钦点”的学生马上就知道了。不仅如此他们几个还马上猎犬似地捕获了存扣家人来送礼打老师招呼的事实。于是,纷纷仿效、行动起来。连续两三天,钱老师家门口出入着神秘的家长,手拎肩扛地进去,两袖清风地出来。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钱老师挟着一股酒气推门进了教室,脸上红光焕发,也不讲话,踌躇满志地在行道间走了两趟,看着眼皮下黑鸦鸦埋头用功的弟子们,连说了两声“好。好!”声音意外地粗犷,是从心腑深处发出来的,低沉而中气十足。

  李中堂苦着脸告诉存扣他也送了一篮鸡蛋,被他妈妈骂了一顿不说,还挨了老头子(父亲)一巴掌。他家人说没脸来打招呼,蛋是让他自己提过去的。整整一百个,值二三十块钱哩。够他家鸡子生个把月哩。他觉得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那些鸡子。他还告诉存扣:钱老师要劝退学生是老伎俩了,去年也弄过一次,同样赚了不少年货哩,还有人请他下馆子。

  “真的呀?”存扣眉峰一扬,睁大了眼睛。他想难道钱老师开班会真有这样的“故意”么!

  “哄你是畜生!”李中堂赌咒说。

  “那……最后有人劝退掉了么?”存扣问。他很想知道这一点。

  “退了一个。他没打招呼,下学期到沙沟中学上去了,人家在那里考上了本科。”

  “噢?”存扣兴致盎然。“他成绩好呀?”

  “当然。”李中堂也扬眉毛睁大眼睛了,“你以为劝退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后进生呀,——你——我,差么?不差!”他在说“你”、“我”时用食指点着存扣和自己的胸口,来强调论点;说“不差”时指头又竖着,在面前从左至右一抹,动作非常潇洒,颇有外交家演讲的风度。

  见存扣颔首,他又津津乐道地介绍这位名叫周兵的同学逸事来了。说这小子白天经常旷课,到城里赶场看录相。他什么录相都看过,提到好莱坞和港台明星、各式兵器、各种武打门派,头头是道,像个专家。“还看过黄的呢!”他附到存扣耳边神秘地说,把存扣吓了一跳。他早就听说过有这种据说是从国外或港台偷偷带进大陆的黄色录相带了。想不到兴化城里居然有人敢偷偷用来放映赚钱。李中堂说周兵不仅白天旷课,晚自修经常钻到宿舍里头一蒙睡大觉,到了十二点他就来神了,一个人溜到教室,蜡烛一点,一直看书到天亮。“这五六个小说可以说是高效率。人坐在那跟个菩萨差不多,全神贯注,雷打不动!”他无限神往地回忆着说,脸上充满了崇拜。“他是我的偶像,可惜我无法学成他那样子。”他说,“不过我们班上现在有人也这样,——钱老师不是在班会课上提到过的么。”

  “真是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存扣心里想,这个叫周兵的真是个怪才,离经叛道,很有性格。存扣在心里不由称羡。可惜不是他的同学。其实社会的精彩需要各式各样有个性有才华的人,现在的教育都把学生管得死死的,谁听话谁就是好学生,殊不知无形中复制了多少庸庸碌碌的人。他想起在吴窑时教过他一学期的历史老师,才从师范学院分配出来,歌不会唱,球不会打,女生跟他说话还脸红,上的课如同让人喝白开水,照本宣科,一点也不生动,历史课成了许多人的“打嗑睡课”……而这位在吴窑中学考取的伙计当初是老师们公认的听话懂事刻苦的典范。可是在存扣的眼里他简直是个“软蛋”,一点儿也不像个堂堂的男人。可惜呀,应试教育是没有属于“怪才”、“偏才”们的土壤的,他们只能在夹缝中生存成长,有的就不幸夭折了,顽强的则开出了另类的奇异的花朵。这位周兵便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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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亲爱的大哥

  存根穿着蓝涤卡中山装,翻盖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和一支圆珠笔。头发好像抹了凡士林或发乳什么的,很整齐地向后梳着。脚上是一双解放鞋。他这身装扮就像个精干的农村干部,会计主任什么的。由于衣鞋都是新的,又挑着两个洗得雪白的蛇皮袋,风尘仆仆地走在路上倒又像是急着赶亲戚。

  竹木扁担一悠一悠地,带着些吱呀的响声,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要多望他一眼,羡慕这个乡下汉子和谐优游的步姿。城里人是不挑担子的,他们条件高,路又好,运什么都用车子。自行车,三轮车,板车,汽车。除非他们当中有谁到农村插过队,否则即使五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都会酸痛得受不了,走不上两步还前俯后偃地。那些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才下乡过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挑担子,土著农民挑着十个八个麦把还“嘿哟呼儿”打着欢快的号子疾步如飞,他们挑上两个就龇牙咧嘴步履蹒跚了,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挪到左肩,死命地用手托着。肩上不磨脱几层皮生出薄茧儿是使唤不好担子的。等他们挑好了担子,他们走路也就像农人一样四平八稳,坚实地踩在厚重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存根是下午五点钟下兴化南门轮船码头的,赶到板桥中学陆校长家时还没开晚饭。见到顾庄来的乡亲,又是以前的老学生,陆校长夫妻俩欢喜得不得了,打水让他洗脸,递烟,倒茶。问长问短。存根嘴上叼着“大前门”,动手解开担子前面一个蛇皮袋,往外面提出一只腌猪腿,一只腌猪头,一粮面袋糯米、花生、青黄豆,最后拎着袋底往下一倒,大约有二十个榔头大的红皮山芋滚了一地。校长夫妇连连责怪:“不得了存根!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做啥?——这么客气!”存根说:“客气啥哟,都是些土特产。料想校长师娘在底下(乡下;农村)生活久了喜欢这些东西,城里倒不一定有,就胡乱捎了些。莫要发笑!”“哪里呢,发啥笑,拿钱也买不到这些好东西!”师娘双手捧着把饱实实圆鼓鼓的青黄豆说,“啧啧,你看这豆子,多好!是我们顾庄的地里长的哟!”

  校长说:“你就喜欢吃黄豆。——‘一个黄豆三个屁,三个黄豆唱台戏!’”师娘笑着对存根说:“你看你们校长,跟在乡下一样,说话没个正经!”存根说:“校长是看到老学生来看他高兴。”陆校长说:“是哩,离开了蹲了二十大几年的顾庄回了城,还真惦念以前的日子。——今晚啊,我要和存根好好扯扯,专谈乡下的事。”看夫人又在收拢散在地上的大山芋,又拿她开心:“‘一斤山芋二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便又惹来一阵嗔骂。存根笑呵呵地说:“校长对我们农村的侉话太熟了,真是对农村有感情!”

  师娘拿着个瓷钵子出门到街上切老鹅去了。陆校长和存根坐在沙发上抽烟。校长还怪他:“要你来打存扣班主任的招呼,带这么多东西给我做啥?”

  “顺便呀。”存扣夹着纸烟的手朝后面担子后面一指,“那袋是带给钱老师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蹄膀和猪头是自家腌的,糯米把你过年嗑粉做圆子,黄豆和花生煮呛豆儿吃吃。山芋由煮粥,又甜又面,很好吃的。”

  “你把蹄膀和猪头带过来你过年吃啥?”陆校长不安地说,“这样,你把我这份还带回去,就送钱老师就行了。”

  “校长你跟我客气个啥头绪?——你还以为现在还是大集体呀。现在农村人在吃上头可舍得哩,——不瞒你说我今年咸货腌了一小缸哩,有得吃哩!”

  “那——我就不客气了。”陆校长又递上一支烟让存根续上。自己也接上一支。两根烟枪把室内搞得烟雾缭绕。

  “存扣学习还满不错呀。他高分进来的。就是现在人任性了点。也许是人大了会变。班主任确实对他蛮感冒的。” 陆校长对存根说“我这个兄弟,从小闷葫芦,臭起来臭哩!我晓得哩。是他不好!我去陪老师的礼。”存根说,要站起来。陆校长忙伸手慢住他:“忙啥,现在去人多眼杂的不好。等吃过饭。补习班晚自修老师不坐班,他在家里办公。”

  存扣不晓得哥哥来了兴化。晚自修上了半小时左右,南面靠窗子的同学轻声叫他,说有人找。他一看,窗户外站着他哥哥呢。存扣有些不安地走了出去。哥俩来到林荫道上一个偏僻处站住说话。

  “哥,你来了啊。”

  “嗯。陆校长打的电话,说了你的事。要我来一下的。”

  “哥,你在哪儿吃的饭?”存扣闻到些酒气。看哥哥穿得衣装毕挺的,蛮有风度的。

  “噢,在陆校长家吃的。老两口热情哩,我不肯喝酒,硬逼我弄了几盅。——你闻出来了?”

  “嗯,味道不大……哥,叫你难堪了哩,我……唉!”

  “难堪啥,你是我兄弟。我去过你们钱老师家了,我看这人蛮客气的么,我把礼给他,还不肯要。”存根说,“你以后要注意啊,出门在外不能由着性子来,师生关系、同学关系都要搞好。”

  “哥,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不就是吃烟、喝酒、还跟人打了一架么。存扣你也不小了,要晓得审时度势。如果是在家里,你抽根把烟,喝点儿酒,没人说你,——男人哪有不吃烟喝酒的,不吃烟喝酒人家不和你搭讪。但在学校里你就不能,这是校规。动手打架肯定不对,再有理也不能动手,一动手有理就变没理了,据说还把人家头磕破了皮,——你不能这样啊,你练过武,失了手要犯法的,到时哭都来不及。”

  存扣说哥说得对,怪他社会经验少,平时不大注意言行上的检点,太随意毛糙,又容易冲动。还不如保连哩。

  “晓得利害了就好,我也不想责备你,自家的兄弟不晓得么,你就是豪爽仗义,没得心眼子。招呼我打过了,没得事了。以后你各处要注意,别再闹出事来。昨天下午接的电话,你嫂子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今天早上就准备送礼的东西。我说明天乘早班轮船来的,她硬是不肯,催着我来了。”

  存扣听了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怪我……叫哥嫂担心了。”顿了顿,又问:“哥,你送的什么把他的呀?”

  存根一五一十地告诉送的东西。说顺便送了一份给陆校长,“陆校长真是个大好人,相当贴己,你在这里全靠他帮忙哩!”

  存扣说哥你把东西都送了人过年吃啥呢。他心里相当内疚。

  存根呵呵地笑起来,拍拍存扣的膀子:“我的呆兄弟!把你的事弄妥了,我心就安下来了哩,这点东西算个啥——你别愁过年没得咸肉吃,还有个把多月才过年呢,哥哥回去叫你嫂子再腌,又不是来不及!”

  存扣问哥姓钱的还说了什么,存根说噢,还说你贪玩,哪天在外面玩到半夜才回来。“还有没有……”“没有了。”存根疑惑地问他,“还有啥事?”“没有了。”存扣说。他放下心来了:和保连去吴窑的事他没讲?是忘了讲了吧,——看我哥送他这么多年货,准得意死了!

  存根说咱去望望保连,他爸带了口信的。“老进仁身体不大好啊,阴瘦。为这小伙,也操心死了。庄上开了几爿理发店,全是小丫头开的,他那老手艺不吃香了,年轻人不上他那儿剃。苦钱不容易喽;又是一个人。”

  存扣说:“走唦.我去喊他出来。”

  又问:“我这事……庄上人晓得么?”

  “不晓得,你放心。电话是打到种道家的,要他来喊我后先搁了电话,我到了后等了五分钟的样子又打过来了。我今儿出来大鸣(明)大放(方)地在路上走,哪个晓得我挑着蛇皮袋是做什么的?”存根说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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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家人来求情

  “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校长拎出一根烟含在嘴上,划火点着。侧过头看着存扣。“你们钱老师说到你时气得咕咕的。”

  存扣把吃烟喝酒打架半夜回来的事说了。“吃烟不是我一个;又不是大鸣大放地吃——在宿舍里抽着玩的——同学硬扔过来的。就吃过两次。两支。”“打架的事你晓得,不能全怪我。他当时不理,现在拿出来说了。”至于半夜回来的事他说是周末同学请他去看音乐会,看过了又在街上转了转,“所以迟了”。

  陆校长听了,沉吟着。“噢……是这样。”他转过身,向着存扣。“存扣啊,你是我看着长大、考上高中的,初中时是顾庄中学最优秀的学生,那时多乖,从不惹事。才过了这几年你变化不小哇。你还是学生,来这儿是为了考大学,不要跟不学好的学生粘乎,不关你的事你不要问,一心归命地学习才是正理。你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吃烟喝酒哪个也管不着你。但在学校里就不能(这样),学校不同于社会,你吃烟喝酒就是违反校规,就要受到处理。至于动手打架无论校内校外都不行,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以前旧江湖。”

  “他现在好像把目光落在我一人身上……”存扣嗫嚅道。“跟我有仇似的。”

  “他跟你有啥仇,你这样乱说。有几个老师要跟学生过不去的;老师都巴望自己的学生好。你要多反省自己;也替老师想一想,换到你做一个班主任——而且带的是复读班——你会容忍班上学生做出规反纪律的事来吗?你想想,事情并不小,吃烟、喝酒、打架、深夜不归。钱老师肯定要追究。他也怕哩,肩上的担子重哩。”

  陆校长在烟缸上掸掸烟灰,看着存扣说:“我们要学会换位思考。”

  存扣不语。若有所思。

  陆校长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盯着夹在手指间的半截香烟。不动。像一个腊像造型。烟灰不动声色地往后褪着。一线青烟缕缕上升。他的眼睛透过青烟朝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好像从一个山顶遥望着很远的方向。

  “存扣啊,我把你当成自家的伢子跟你说几句真心话。”他缓缓说道,“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要学会管理自己。要安分守纪。有时候看起来是一种约束,跟自己过不去。但就是不能由着性子。遇人处事要三思,这话能不能说,这事能不能做。我今年五十岁了,一直就是这样,听领导的话,做自己本份内的事情,现在不也……蛮好么。”

  “是的。”存扣心里很感动,看着陆校长。他的老校长了。“我、我现在也觉得以前过于……任性了点。”

  “知道错就好。”陆校长和蔼地看着存扣的眼睛,“钱老师虽然在教务会议上提到学期终了要劝退几个学生的想法,但领导并未表态。来复读的人差不多都找关系来的……但他的话也是有些分量的,这人有些性子,又是学校里的元老;补习班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对学校里的贡献是很大的,没他带还真不行;这几年补习班都成了板桥的招牌,年年考几十个,——我这样说,你懂意思么?”

  存扣说懂。“应该尊重他。”

  “尊重老师永远不会吃亏的。”陆校长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尊重老师,老师就看重你,人待人高嘛。你以前不就这样的么,记得那时张海珍老师那么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

  “我现在……”存扣嗫嚅道。

  “没事。跟老师打个招呼,哪怕心里感到委屈。他毕竟是老师,你得照顾他的自尊。噢忘了告诉你,我往顾庄挂过一个电话,你哥哥接的——你妈妈不在家——要他来兴化一趟。快放寒假了,带点东西给钱老师,热络热络,也算关个面子吧。”他笑道:“给你揩屁眼子哩!”

  存扣嘴咧了咧,却没笑出来。他想不到自己不经意之中给家人担了心,添了烦恼,多对不起人呀。

  陆校长站起来,“好了,回去忙你的吧。没得事。等你哥哥来陪他去(钱老师家)一下。”

  存扣也站起来,刚要说句感谢的话,陆校长突然指着他笑着说:“呵呵,存扣。听说你在外面谈了个朋友,还去看了人家?可有这事?”

  存扣脸涨红了,轻声说是的。是在吴窑的同学,已毕业上班了。

  “你这伢子,急什么呢!——家里人晓得么?”

  存扣说不晓得。还没告诉他们。“陆校长,我哥哥来请你也不要告诉他。”

  陆校长说这为什么,还瞒家里人呀。存扣说等明年高考后再告诉他们。

  “噢,到时双喜临门。你这小子!”

  存扣脸更红了。

  “我记得你以前要和秀平订亲的……那个好娃儿,唉!”用手朝存扣掸掸,“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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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校长救急

  “你说姓钱的为什么要整我?!”课后在东面废河边上存扣愤懑地责问保连。冷风把他由于懊恼揉乱的头发吹得飘飞起来,酷似愤怒的贝多芬。那张英俊明朗的脸扭曲得可怕极了,如下雪前纠集着乌云的天空。又如背上中了矛枪的狮子,狂乱地蹦跳着,咆哮着,但无济于事,矛枪牢牢安插在背上,够不到,挠不着。说心里不慌张是不现实的,无论哪儿的毕业班和补习班的班主任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是学校里的重量人物,手里都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有哪个不入他(她)的法眼,那麻烦就会如狮子背上的矛枪一样粘着你,想甩都甩不掉。“嘁,敢情是过年没到庙上烧柱高香,咋惹上这个青鬼来着?”他嚷道。

  保连默默承受着存扣恼怒中带着慌张的肆意发泄,脸色也十分凝重。今天这变故同样让他十分意外和震惊。做为非同小可的伙伴,他感到锥心般的担忧。他凝着眉头,脑筋急遽地转动。祸起萧墙。事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必然有着其直接或间接的由头。有因才有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保连突然吟出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的几句话。

  “什么意思?”存扣侧过头盯着他问。

  “你太优秀了,太孤傲了,太特立独行了,太目中无人了,太不可一世了。”

  “说明白点,别跟我诌文!”存扣说。他显然急于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一来这儿(板桥中学)对这姓钱的就没甚好感。我向来不喜欢戴着眼镜皮笑肉不笑的人,这样的人最奸。人的忠奸写在脸上写在他的声音里写在他的形体动作上,是掩饰不住的。你还记得开学没几天打乒乓球的事么,他正炫耀着本事,笑得咯咯的,你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打掉了,塌了他的面子;他虽然是笑咪咪地走的,可当时我就觉得不好。这种人记仇哩。以后有一次你在班上评论他黑板上的粉笔字,旁人都说好、有功力、毕竟是练书法的,独你一个人说仅仅是圆滑熟练而已,丰腴有余却缺少崚嶒、顿挫和风骨,太过女气,‘未必就有我写的字好’,这些话保不定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还有学校里参加秋季田径运动会,指派各班选几个有体育特长的人参加,他跟你说了,你又没去。所有这些——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次次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能不找岔子报复吗?‘臭老九’(引文革中对知识分子的蔑称)是最坏的,他学文出身,读古文,弄花草,玩字画,拉二胡,风花雪月的,这种人心气儿最高又心胸狭窄,不容人藐视他。存扣,你虽然比我聪明,但都是外在的,谈城府,你还不如我。”

  存扣默然。听他往下说。

  “还有,在同学中你有时也显得孤傲了些。但人是贱的,你这样他们反而跟你套亲乎,感到你个性有魅力。当然你有骄傲的本钱,班上哪个能跟你比。你在宿舍里说话比谁都香,连李中堂都服你,反而睡在里面的班长、副班长说话不如你有分量,你抢他们的风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别看他们不声不响的,你吃烟、晚上很晚回来还有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保不定就是他俩传给钱的。我们班上城里女生多,又洋气又聪明又高傲,我们这些乡下上来的土鳖看了心里哪有不羡慕喜爱的——个个都是仙女啊——明明晓得攀不上,又是想人家又是自卑,猫爪挠心哩,多被人家看一眼心里都要喜乐半天想入非非的,而这些对你不存在,连城里的小伙都比你压下去了,你是统吃!——你看胡佳、毕强、唐诗君她们,哪个跟你说话不脸上开花似的;还有吴妈,跑到你宿舍去借牛仔裤穿,——你记得她站在门口那可爱的样子?她平时对我们乡下的哪个多句话的?偏偏就对你。大家哄起来时我看到班长的脸都白了。说不定这小子心里就在暗恋吴妈。你总是在破坏人家的幻想,让人家自卑得喘不过气来,更可气的是你还那么无所谓,把别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东西当儿戏,得来全不费功夫天生该派这样似的,这怎么不引起人家的沮丧和嫉恨!补习班不同于其他班,人的思想成熟老道多了,等于就是半个社会,你怎么能这么嚣张呢。也怪我,平时没有提护你,因为我们两人是兄弟呀,我又不嫉妒你,反而为你的出色风光感到光荣自豪,哪知道……嗐!”

  等保连说完了,存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若有所思。他对这个自小玩的朋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他郑重的时候说话这么一套一套的,很有内涵和道理,逻辑性这么强。他想起小时候保连就是有心计的,不然怎么一直做“孩儿王”、“号头鸭”,不全因为他那时块头大,年龄也大些,主要还是脑袋瓜活络,有想法。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老子有关,剃头店整天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到,耳闻目睹见识就不般了。也喜欢看些大书,琢磨些事理儿。现在又迷上了外国的一些心理哲学方面的书,也属不同凡响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钱跟前打我小报告了……”存扣问。

  “肯定是。要不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他昨晓得的。你和我在宿舍里商议的么。”

  “他妈的,是哪个小子!”

  “你也不要追究。”保连说,“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吃一亏,长一智,为人处事要多个心眼。”

  “那……现在咋办,我不能眼睁睁等着姓钱处理唦!”

  “咋办,……找他,好好地向他解释……”保连沉吟道。

  “不行!”存扣打断他,气呼呼地,“什么‘好好地’,要我向他低头哈腰?我要好好跟他掰掰(即理论理论),他那些给我的‘罪状’站得住脚站不住脚!”

  “哎,你倒又冲动了!”保连说,“你这样把他弄红(黑)了脸更糟,他会向上面反映管不住你,借学校来压你。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啊,学校肯定要维护他!”

  存扣飞起一脚把半截竖在路边的水泥块踢到了河里。浪花激起好远。沉下去的地方黑浑的浆水泛上来,“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带着泥沼间烂草的腐臭味儿。“要我上门乖乖地塌下面皮解释打招呼,这跟讨饶何异!”他心里焦躁憋闷得无以名状,不知所以。

  “嗳!”保连突然叫了一声,眉脸舒展地对存扣说,“有办法!”

  “啥?”

  “你忘了你是谁介绍来复读的了?”

  “陆校长啊!”

  “这不对了么!”保连说,“你还去找陆校长呀,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要陆校长出面替你解释清楚了不就得了?他姓钱的再横,也不过是个语文教研组长,他敢抹校长的面子?你从小就中陆校长,他肯定要替你说话的!”

  “唔……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可我……也不好意思找他……”存扣苦着脸。

  “那就没得办法了!”保连正色说,“死到临头了你还硬要面子!陆校长是啥人,你求他要啥紧?除了他没人能帮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去。”存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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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班会遭整

  想不到乐极生悲。存扣回到学校不到一周,就意外地遭到了钱老师的发难。

  那堂班会课一开始气氛就很紧张。钱老师面孔严肃,数列举了一大堆“不正之风”:有的同学在老师上课时做别的事。“既然你自己会复习,还到补习班来做啥?还不如蹲在家里自在!”

  有的同学白天不认真听讲,晚自修不上在宿舍里睡大觉,半夜里却游魂似地钻到教室里用功,白天又没精神了。“典型的本末到置嘛!”

  有的同学爱出去看录相,溜冰,到灯光球场打球……“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潇洒的?——乡巴佬进城,啥都新鲜!”

  有的同学夜里小解对着门缝往外乱撒。“早上门外面冻得黄黄的一大摊,骚气味烘烘的,——怎么玩得出来的?”

  ……

  钱老师专门点名李中堂,说板桥的老生了,不起表率作用,专做低级趣味的事,欺负小同学,简直混账。“等碰到你老头老娘我倒是要问问,在家里是怎么教育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宿舍里大伙儿正坐在下铺上吃着早饭,李中堂捧着饭钵子走到陆秀宏面前,说“打个蛋把你吃下子”,身子一仄,放出一个响屁来。大家哄笑成一片。陆秀宏气得眼泪直转,把才吃了几口的米粥全泼到门口去了。隔了没几天,李中堂又拿人家开心了,这次更损:趁陆秀宏睡着时悄悄揭开他被窝,小心拉开他的三角裤,把钢笔里的炭素墨水挤在那东西上头。第二天早上陆秀宏小便后发现手上的墨迹,忙拉下裤子一检查,天啦——那玩艺活像个黑萝卜!

  钱老师数落过了李中堂,突然话锋一转。说更严重的是我们班上有个别的同学吃烟、喝酒、打架样样全堂,活脱脱一个社会青年,吊儿啷铛,痞气十足。有一天半夜三更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据说这次元旦两天假带着同学下乡去看他女朋友,把同学都冻出病来了。像这种同学无疑会给我们这个班级带来非常大的消极影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同学颇有些明星风采、领袖风度,据说有不少同学崇拜他,事事要跟他效仿呢!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明年肯定是要再度被旁人挤落水中,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这种同学不适合在我们这个班上,他应该回到乡下那种野地方复读去。我已经给学校领导说过了,学期结束我们班上要劝退几个人……没几个月就要预考了,我们补习班必须风平浪静,杜绝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存扣听了就愣住了,这明明是指的他呀。这是怎么回事,班上偷着吃根把烟(他只吃了两回,还是别人扔给他的)、在外面偶尔喝点儿酒的男生太多了,又不是他一个人,凭什么单把矛头指向他?至于打架,起因是体育班的学生耍流氓,而且先动手打他的,当时你姓钱的也没处理嘛,只是在陆校长那里告了一状,凭什么这时候拿出来说事?我半夜三跟回来的那次是周末,我招谁惹谁影响谁了?至于我元旦去看女朋友纯属个人私事,你有什么资格指三道四?什么“社会青年,吊儿啷铛的,痞气十足”,那是你个人的偏见,还有什么“明星风采、领袖风度”,那是各人的气质,跟你钱某人有何相干,正如你的尖声怪调的假男人嘴脸别人不好干涉一样……存扣心里陡地蹿起了怒火,要不是在百来号人的课堂上他早就要和他好好掰一掰了。你对我丁存扣哪有这么大意见的?我得罪你哪里了,要这样报复我?好个有城府的老东西,平时哼哼哈哈像个笑面菩萨,说翻脸就翻脸,居然玩起了秋后算账。存扣昂然挺直了身体,冷脸如铁,目光如炬,紧盯讲台后的那张肥脸,那张不停翕合着的两片厚笃笃的嘴唇上。

  钱的眼神往存扣这边飘了一下,嘴唇翕动的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他把手虚握着放在嘴边咳了咳,沉吟着。“总之,拔乱反正、整顿班风是必需的。具体的处理对象期终考试后自有分晓。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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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手淫惹出来病

 “哥,你这样睡平了。”阿香使劲地把手臂穿到存扣头下面让他枕着,侧身搂着他,嘘着气。另一只手又在存扣身上捋捋摸摸的。最后伸进了下面,握住了那里。

  “软了。”她告诉他。

  “硬起来不费事。”

  “你叫它硬。”阿香命令他。顽皮地闪着眼。

  存扣不吱声。被她的软绵的手握着真舒服。“怎么动起来了?”阿香惊讶地说,“像是活的!——没得命,真硬起来了。”她仔细地抬头打量着存扣的脸,好像在察看他是不是在暗中操纵着什么法术似的。隔了一会,她凑上去咬着存扣耳朵悄声说:“哥,你想不想啊?想,我……肯的。”存扣听了身子都抖起来了,侧身紧紧地搂住她,“不……能啊,我咋不想哩,这儿……逮到了没得命……”“那我给你省着……哥,随你甚时要……”“我只想再伏下子。”“你伏。”

  阿香把自己躺平了,存扣狠狠地伏在她身上。床“嘎吱——”一声,很响亮。两人都唬一跳,屏住了气。这时正屋里传来大人的咳嗽声,两人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接着东面又传来两声咳——是保连。他的咳把存扣和阿香惊得魂飞魄散:这家伙,他在厨房里咳什么!要把大人引出来看呀!存扣提着小心从阿香身上滚下来,“走吧,妹妹,时间不早了,别让人晓得了说不清。”

  阿香轻手轻脚地下地,穿上毛衣。穿好了又伏在被子上在存扣脸上各处“啵啵”吻了几下,“哥哥,我走啦,你好好睡!”吹灭蜡烛,轻轻扭开门锁侧身出去了。存扣听见院中轻微的雪的“咯吱”声,想像得出她猫步般小心的样子,黑暗中不由咧开嘴笑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存扣轻轻爬起来披上衣裳出去小便。雪停了,雪光映得外面白亮亮的。存扣蹑手蹑脚摸进灶间,从稻草堆上拉起了保连。

  保连钻进被窝里抖索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他受冻了。

  存扣感激地把保连的脚捂在怀里,——“功劳不小!”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回到学校保连就生病了。感冒发热。敢情是夜间睡厨房灶间那会儿冻的。赶紧到医院挂水。水到烧退。挂水就是来得快。跟着保连的卵子又痒起来了,稍微一抓还破了皮,淌黏水,走路腿得叉着,把卵袋悬在裤裆里。那样子活像老鸭走路,相当地滑稽。存扣笑他,他竟也把账算到存扣头上,说是被灶间烧草上的虫子咬的。存扣说这是你自己不讲卫生,农村人天天在灶间烧火,也没听哪个害卵子的!有个同学说这个叫“绣绣疯”,建议他到南门皮肤病医院去看下子;不甚要紧的。为了表达对保连作出牺牲的歉意和感谢,存扣亲自要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存扣嫌医院里药水味大,又吵闹得厉害,挂了号让保连坐在走廊长椅上候诊时,便走出来在医院门口的小书店里翻书看。没多久保连就出来了,举着手里的小塑料袋说:“咳!就开了两支药膏。医生说是缺少啥维生素,要多吃点粗粮杂食。奶奶的,在兴化城我能吃到啥粗粮杂食唦!”欢天喜地的。

  回来的路上保连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存扣,他看到梁庆芸了。“长得可成熟了。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褂子,拎着个盐水瓶儿走得急匆匆地。我没让他看见我。”“噢,她分在这医院里当护士啊”,存扣应了一声,没再多言。他现在心里除了阿香,对任何女的都不去想。没得兴趣。

  “你小子老实交待,那天晚上你们有没有那个?”

  两人在一起时,保连忽然想起来似地,眯着眼睛问存扣。

  “没有。”存扣说。

  “不可能。你们两个人好成那样!”

  “好成哪样了?”存扣有些心虚。

  “哈哈,你以为我睡着了。”保连得意地说,“你和阿香在床上唧唧歪歪地亲热我在脚头感觉到哩!”

  “你个坏小子!”存扣捣了他一拳。“但是,你走了我们真的没做出格的事——我还骗你?”

  “那你真是柳下惠了。换到我忍不住,——我让你俩撩得卵子都涨疼了,在灶间忍不住放了一次。”保连说。

  “放?……你手淫了?”

  “嗯。”

  “你个下流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难怪,要害卵子。太脏,太脏了!”

  “没办法哦,没有人爱我,只能自己解决喽。”保连摊摊手,一脸无辜的样子。

  存扣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就想起那晚和阿香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盈满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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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少女的胴体

  半夜里存扣是被人吻醒的。他看到在蜡烛的亮光中,阿香穿着猩红色的毛衣,站在他的床头。 “你醒啦!” 阿香有些不好意思,压着声气说。她用汤匙从一个保温杯里舀水,伸舌尝了尝,喂存扣。是红糖茶。存扣喝了几汤匙,欠起身要自己喝,被她制止了。她要亲手喂他。存扣闻到空气中有酒的甜腥味,还有些溲酸味,问:“我有没有吐?”阿香凑到存扣耳边说:“哥,你小声!我是偷着溜过来的。只有立珍姐知道。我灯都没敢开哩。”用手指指脚头:“是他。我来时看到他吐得一塌糊涂,枕头上全是的。”“那……”存扣又要坐起来,又被阿香挡住了:“不要紧了,我都收掇好了。换了枕头手巾。他喝了整整一杯茶呢。”“也是你喂的?”“不是,是他接过去自己喝的。眼睛半睁半闭的,骨笃骨笃地喝,好玩极了。”存扣侧耳细听,保连那儿很安静。阿香说不要紧,睡得沉哩,他真是不会喝酒。她把茶杯摆到床头柜上,把头靠在存扣的脖子旁,手在被面上搂着他。女孩子清新的体香让存扣忍不住吸溜着鼻子,真是沁人心脾。他把保连腿子往墙边挤挤,腾出空来,阿香即撩起被子,连着衣裳钻进来,搂着存扣。被窝里顿时变得香喷喷的。

  “哥哥,我是在做梦啊?”

  “不是。是真的。”

  “哥哥,我一夜睡不着。记挂着你。是立珍姐要我偷着过来的,她说不来明天就没机会了。”

  “立珍姐真好。”

  “哥哥,你知道我是多么开心……”阿香呼吸急促起来。她搂实存扣,把滚烫的脸蛋贴在他脸上,“哥啊,我不要天亮,我要一世这样抱着你,在你怀里睡觉。哥哥,你也这样想吗?”

  “我也这样想,好妹妹。”

  存扣翻身伏在阿香身上。阿香仰躺着,眼睛清澈,纯净,明亮,静静地望着他。这是一张多么姣好的脸蛋,年轻,青春,生气勃勃。她的身体娇小,柔软,弹性十足,默默地承爱着存扣的重量,伏在上面真是舒服极了。“吃得消伏啊,妹妹?”存扣问。“吃得消的,哥哥,你伏。”存扣就在她脸上吻了起来。额头,眼睛,鼻子,脸蛋,最后才是嘴唇。每一平方厘米都不放过。存扣响响地咽了一口唾沫。阿香微欠起身,脱她的毛衣。毛衣往上撩起时带起了小碎花棉毛衫,露出了白白的肚皮,存扣忙替她把棉毛衫抻平了。毛衣脱下来时两人脚后跟传来保连一声咳嗽,吓了他们一大跳,这时才意识到这张床上原来还有个第三者!两个人紧紧搂着,一动也不敢动。两颗心“砰砰”地跳在了一起。

  却又悄无声息了。存扣拗起身,拭探地喊:“保连,保连。”那边被窝头一动,保连坐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衣裳居然没脱。他倏地下了地,边趿鞋子,嘴里咕哝着:“我要尿尿,我要尿尿。”阿香缩在存扣夹肢窝里躲着。“那你出去尿啊!”存扣有些生气,说:“轻点!你看屋里被你呕得一塌糊涂。”保连发窘地闪了存扣一眼,从床上拿件封被的军大衣披在身上,“你们睡,我,我尿过了到灶间睡。”轻轻扭开门锁,出去了。不一会,外面传来厕所间哗哗撒尿的声音——好一泡长尿。

  两个人侧耳听了一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许保连这家伙识相地埋进灶间的稻草中了,那里应该不会太冷。“等会儿阿香回房去再悄悄喊他回来。”存扣心里想着。脚头没有了人;半截红蜡烛静静地燃着,火焰直得像一支笔,晕黄的光线填满了安谧的小屋,多么温馨的二人世界。存扣和阿香相视一笑,正要去吻她红艳艳的唇时,被她伸出手儿挡住了嘴。这只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手的暖和和的,由于穿着棉毛衫,手的洁白、纤巧和柔软好像都被特别强调了,非常的温柔优美;这是只女孩子的手,还没有经过劳动的磨砺,看上去就是件有血有肉充满生气的艺术品。阿香娇憨地把这只手仰着,食指对着门一指,那神态真是可爱极了,慵懒,顽皮,却是一道指令,典型的恋爱中小女儿情态,存扣马上心领神会,随即下床扭好了门锁保险,又像一匹马似地上了床,把热乎乎的阿香整个拥在了怀里。

  阿香厚实的猩红色毛衣脱掉后,两人隔着棉毛衫相拥着,存扣胸前直接感到了阿香胸前的柔软和饱实。他像抱着一个肉磙子,热滚滚,软绵绵,香喷喷。他的手伸进阿香的后背——她没有戴胸罩——从浑圆的肩头往下移动,顺着背脊一直摸到浑圆隆起的臀,手掌美妙的感觉无与伦比。同样地阿香的手也开始动作。她摸得很细致,柔软的手掌带着些微汗津。两人都默不作声,其实都在聚精会神。他们以手为眼,细读对方,检阅对方。这是他们的权利。他们是一对恋人,虽然还未订亲。他们今天能这样拥着是多么不易,仅仅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了无联系,可现在却成了最紧密的现实。人生是多么奇妙,充满了意外,不可预知,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们的爱情经受了最大的波折,所以两人都格外地珍惜。他们相互抚爱,柔情密意,如同一对小夫妻。好奇心占了上风,存扣的手就摸上了阿香的乳房。阿香浑身都颤栗起来,那是来自身体的强烈快感。她的身子好像浮在软和温暖爽洁的棉絮里。这瞬间她觉得她成了女人。要命的是他的头拱进她的乳间了,这人怎么像个娃娃?他居然吮起她的奶头了,舌头卷着,有滋有味。她的奶头多小呀,跟红豆差不多大,又没有奶。吮着这个,手还捉着那个,真的跟贪婪的奶娃子差不多了。天啦,吮过那个,他倒又吮这个了——这个存扣,我又不是你妈妈,你喝来喝去的,空吮的什么劲啊!

  这当儿存扣意识里好像回到了婴孩时代,钻在妈妈怀里逮奶的情景。每一个男子骨子里都是一个孩子,无论他长了多少岁,哪怕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对他每一个所爱的女子潜意识里都有母亲的成分,哪怕她才十五岁。这些,真的跟年龄无关。使存扣惊讶的是娇小的阿香胸前竟藏着如此丰满的大乳房,藏在衣服里面根本不晓得有这样的体积。他迷醉于她的浑圆她的绵软她的芳馥,如同陷入温暖的池沼。

  阿香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存扣的抚摸和吮吸让她舒服,但并没有产生滋意汪洋的身体上的情欲冲动,以至存扣的手滑过平坦的肚腹摸上她的私处时那儿基本上还是干净爽洁。蹊缝中本来就有些温润的。这就是处子之身。同样只和秀平有过一次不完整接触、和爱香有过一次仓猝性爱的存扣也不是那么老到,他沉缅在抚摸和探幽中。他的阳具苏醒、膨起和勃大,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要不是阿香伸手去摸时他真是不晓得它已昂奋得像根炮筒。存扣摸上阿香的阴阜时惊奇地感到上面光滑腻人,竟像不毛之地。仔细地搜索才触到少许细软的毛毛,手指都捏不起来。阿香脸蛋喷红,告诉他“不长(chang)哩。高一时才长的,我洗澡时看见的,把我羞死了”。就伸手去摸他的。“毛多多噢”,她感叹道,语气中带着新奇、惊讶和赞美,仿佛他的存扣哥哥应该是“多多”的。等她摸到下面的物事时,小手满满地攥着,惊讶得更是无可名状:“妈呀,多壮啊!哥哥,怎么是这样啊?”存扣说就是这样的。她支支吾吾,撅着嘴,不无担心地说:“那,那将来,多疼啊。哥哥,能让它小点儿呀?”存扣说不能,“不要紧的。”这点他晓得,他有经验。

  存扣说要望下子(这个顽童,他刨根问底的劲儿全上来了)。阿香乖巧地“嗯”一声,把上面衣衫翻上来,露出乳房,又把下面褪到膝盖。存扣轻轻撩开被窝,那凝神的样子像在揭下一层神秘的布幔。柔光下面阿香极其完美的崭新肉体纤毫毕现。他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她鲜红的小乳头,又在陷坑似地肚脐里挖了挖。少女的阴阜真是极其优美,圆隆如馒,阴毛细细的,顶多一厘米长。两腿合并处有一线浅浅的褐痕。存扣的视野就剩下碗口般大小,牢牢圈住了这块丰沃之处,好像农夫在审视他的田地。他的手指在上面摩挲,按摸,兴致盎然。“好了么,哥?冷。”阿香玉一般白的皮肤上生出了鸡皮疙瘩。存扣连忙把被窝盖上。阿香双手提起内衣,和他抱在一起。

  “哥哥,你欢喜不欢喜我啊?”

  “欢喜。”

  “欢喜哪块啊?”

  “块块欢喜。”

  “我也欢喜你。”

  “欢喜我哪块啊?”

  “块块欢喜。你块块都好。”

  “哥,你晓得啊?你是我的。”阿香嘟着嘴说。手在存扣头上脸上摸着。那样子实在让人动怜。像是抚摸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嘴里念念叨叨:“存扣哥哥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是阿香的。”

  “晓得。”存扣任她抚爱着,深情地看她。“存扣是你的。一生一世都属于你。”

  “你是在说好话!”

  “不是说好话。”存扣认真而恳切地说。“妹妹,我们俩都这样好了哩。”

  “要是你又不要我了呢?”阿香说,眼里没有预兆地就滚出两颗大泪珠,“你再不要我,我就没法活了哩,——哥哥,你晓得不晓得啊?”

  “晓得哩,晓得哩!”存扣笨拙地用手指替她擦眼泪。想起以前逃跑转学,远离阿香,让她无端受了多少委屈多少思念多少绝望啊,他的心里就开始揪疼。“我那时怎么就不理解和宽容她?她那时还那么小。我怎么忍心伤害她——这个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我太残忍了!”强烈地愧疚浪头一般打来,他激动地说:“你如果不放心,我、我赌咒……”

  可阿香手蒙住了他的嘴。“别赌咒,哥哥。我相信你,相信你哩!”把脸贴在他胸上,“哥哥,我是怕呀!”

  存扣不说话,只是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两人都沉默着,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还有心跳。阿香把腿跷到存扣腰胯上,像个顽皮的孩子。“哥哥,天亮了立珍姐就要让人家的新娘船来带了——哪个晓得我比她先结婚呀!” 她吃吃地笑起来。她又高兴了。“我们这个样子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呀!”

  存扣说是的。

  阿香就又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她在厂里的事儿。讲她厂里新砌的针剂楼。添了新乒乓球桌和图书的文化室。她的好朋友吴秋红和郑春兰。办公室阳台上她每天浇水的几盆花草以及里头坐着的那个肚子胖得像猪八戒的厂长张银富。

  “张银富就是把你弄到厂里的庄上人?”存扣问道。

  “嗯。他对我可好哩。不是他,我哪里进得来?准还呆在家里,由妈妈埋怨,由爸爸骂。”她伸伸舌头,装出后怕的顽皮模样。

  存扣皱皱眉头,“他做啥子对你这么好。”

  “做啥子?”阿香惊奇地张大眼睛,“我是他庄上人吔!他跟我家一姓,排起辈来是我远房伯父呢。他跟我家关系很好,小时候经常抱我,可喜欢我哩。我预考没考上呆在家里,整天苦叽叽地,有一天他回庄上拢我家对我爸爸说‘厂里招临时工,如果不想复读的话就叫阿香到我那里去吧。跟在我后面不会亏待她,拔弄拔弄两年想办法把她转正式工’,我爸妈商量了半天,正好看我也没心再复读了,就让我跟他来了。果然对我很好,不叫我做工人,直接进了办公室。”

  “嗯。”存扣应着。

  “其实张厂长也蛮可怜的。前年他老婆得肝炎死了,丢下一个十二岁的姑娘。现在姑娘撂在焦家(庄)父母处,他单过。别望他是个厂长,续个弦还不大容易,主要太丑了。嘻嘻,像矮冬瓜。还挑,说要找个有文化的中专以上的黄花大姑娘,否则宁愿独身。你看,哪里找去!”

  “是不太好找。二婚,还这样考究。”

  “就是呀。所以一直找不到。经常喝酒喝醉了,痛苦哩。我来了后,他说‘有我侄女儿在身边照顾我安慰多了,不找人也不要紧’,说得人怪感动的。其实我就是替他倒倒水,有时把他衣裳拿出来洗洗,——是他帮我多哩!”

  “你不能对他太亲热。”存扣正色告诉她,“世上坏人多哩!”

  “没事!”阿香吃吃笑道,“他是我亲戚呀,又是长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保护自己的,哥,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我不放心!”存扣闷声说。

  “哥哥吔!”阿香呶起嘴巴亲他,哄孩子似地:“放心,放心,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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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亲近的机会来了

  阿香倏然而来,走得也匆匆,留给存扣的无尽的思念。连续几天,他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保连就笑:“没得命,痴住了。现在晓得阿香好了,当初还躲人家哩!”

  存扣傻笑。嘴里不说心里说:“你小子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这次重新出现在存扣面前的阿香让他感到了强烈的意外和惊喜。以前的阿香活泼,天真,任性,是一种孩子气的娇憨可爱,顶多让他涌出一种做兄长的情怀来(排除被他撒娇缠磨而生发的自然生理变化和举动),他无法对她产生恋爱的情绪(不仅仅因为他的心属于秀平。尽管她已病逝),她就是一个妹妹。可两年后的她却变得这么多,变得稳重,沉静,成熟。她比以前瘦了些,脸蛋变得椭圆,这又让她更显楚楚可怜。在存扣眼里她身上既有妹妹的味道,又有了姐姐的风度。存扣转学离开阿香后一直对她心存愧疚,而这次相逢她的这种变化就让他对她产生了格外的喜欢和痴迷,产生了一种急切的补偿心理,产生了真正的恋情。存扣心里抑不住喜悦:老天有眼,又把阿香送给了他,让他俩成了……亲人。真是侥幸啊!他一点也不为那天晚上的决定感到内心忐忑,他认为现在的阿香就是她的唯一——谁也不可替代!他们的爱情来得多么不容易,弥足珍贵,千金不易!他现在认为班上那些女孩谁也不抵他的阿香,阿香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孩;正如当时他和秀平相恋一样,感性的他让阿香整个占满了他的天空。

  “你那天晚上忙着走掉做啥?”存扣问保连。

  “啊?我哪会那么不自觉呢。做电灯泡呀?你们要谈话,我再跟着像什么?”保连坏笑:“老实说,你有没有跟人家玩小动作?”

  “没有。”

  “果真没有真是君子了。唉,你小子好有福,阿香多可爱呀!”保连叹了口气,看着存扣。“人比人,气死人。饱汉不知饿汉饥。好女伢子追着你玩,而我呢,费精耗神,却白费心机!”

  “你不要这样说,——凭你这样,以后还找不到好女伢?阿香说你了,说你人好,忠厚,待朋友热情。”

  “真这样说的?”保连眼都发亮了。

  “嗯啦。——骗你做啥!”

  保连高兴得直搓手。嘿嘿笑。有些不好意思哩。“其实我觉得立珍更好。老实告诉你,我崇拜她。”

  “为什么?”存扣讶然道。

  “什么为什么,”保连说,“你看她那风度,她说话那口气!她身上有一种与大姐姐气质,让人忍不住就想做她的弟弟。多想像你一样叫他一声‘立珍姐’呀!”

  “你照喊,本来就是姐么。”存扣笑,指他:“噢,你小子也有恋姐情结嘛!”

  “是的,我不赖。我一直想有个比我大的女的来关心我,抚爱我。你比我好,你还有妈妈,还有嫂子;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保连哭丧着脸。他突然攥紧了拳头说:“他妈的命运真是对我不公平!”

  存扣默默地把手搭在保连肩上。过了好一阵,保连轻轻说说:“也不知啥时还能再看到她们。她们来了,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我也不晓得。”存扣说,“恐怕立珍姐以后不大容易看到了吧。”

  想不到在元旦前十天存扣就收到了阿香的来信,说是立珍姐邀请他和保连元旦去吴窑参加她的婚礼。

  “立珍姐说了,这正好是个机会,可以让这边的亲戚认识和了解你。你见到我父母不要怕,也不要记恨他们,他们当时都是气急了才那样的,请你原谅他们好吗?求求你!立珍姐把在兴化看到你的情况讲给他们听了,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小伙,人英俊,脾性又好,看得出他们都后悔当初那样对你。你来了一定要先喊他们一声好吗?求求你!不然他们会尴尬的!也没有什么喊不出口的,就先喊‘大伯’、‘大妈’,他们一定很欢喜的!

  ……言不多述,本来早想给你写信的,从兴化回来我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但立珍姐却正告我,不要轻易给你写信,说会影响了你的学习,别再弄得考不上,把我吓死了,就不敢写了。可心里有话不能讲给你听好难过呀。好在她要我通知你来参加她的婚礼,正好给了我写信的机会,可是太多太多的话信上怎能写得完呢,我又没有你作文写得好,怕表达得不当被你笑话,所以就不多写了,反正你马上来了,还是让我用嘴亲自说给你听吧。想到你要来我的心就砰砰跳,恨不得跳出喉咙口,——我掰着手指头盼望你的到来!哥哥,你来了你一定要好好抱我(被你抱着好舒服呀),还要好好亲我(你亲人时怎么像个疯子呀,上次把我舌尖儿都弄疼了哩,可是我喜欢),当然不会有人的时候要你抱要你亲,抱我亲我的地方总是找得到的,你放心。哥哥,写到这里你不知道我的脸有多臊,我都不敢拿镜子照了,我都听到心跳声了,砰呀砰的像打鼓……我写不下去了,手在抖……哥哥,你快来吧,妹妹想死你了!哥哥呀,我爱你!我爱死你了!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十二月三十一号,下午一点钟。存扣和保连登上了去吴窑的班船。存扣上身穿黑色滑雪衫,里面是咖啡色高领毛线衣,下面着牛仔裤,皮鞋。很高大帅气。他不怕冷,牛仔裤里就衬着一条运动裤。一个套着精美彩纸的正方形盒子抱在他怀里,这是买给立珍的礼物:一个大影集。保连手上拎着一个很大的红色方便袋,里面是两只洋娃娃。阿香在信中附言交待不要带礼物,“尽管空手两拳头来,你们还是学生。立珍姐这儿什么都有,你们花了钱她反而不高兴”,但存扣和保连还是觉得“空手两拳头”不好,到“大兴商场”买了这两件小礼品。保连也特地穿得衣冠整齐的,做亲戚的样儿。

  从早上天就阴着。吃中饭时开始飘雪花,不甚密,稀稀落落的。上了船才开了一会儿,就看到舷窗外面雪大了起来。风搅雪,满世界灰蒙蒙,看不到远处。船因而开得很慢,汽笛不住地在风雪里扯着破嗓子,赶情是司机悬着十分小心。到了吴窑已将六点钟,镇上的灯全开了,阿香从风雪里迎过来,接过存扣他们的东西,说快,快回去坐桌子,人都坐齐了马上就要开席了哩!

  立珍家屋内屋外都亮堂堂的,远客亲朋坐满了四张大桌子(还有四桌摆在隔壁邻居家),欢声笑语,热闹哄哄的。院子里拉起了油布,悬着两盏二百瓦的大灯泡,厨师和打杂的忙个不歇。炉火熊熊,菜香扑鼻。“客来了,客来了!”阿香他们三人一进院子里面人就叫了起来,立珍从屋里迎出来,明天就要做新嫁娘的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呢子套装,脸上容光焕发,“我晓得船肯定要晚点,看这雪下的!快把雪掸掸!快把雪掸掸!”从廊檐上扯下一条干毛巾来,替存扣掸头上身上的雪。掸过了又替保连掸。阿香钻进厨房里打来热水让他俩在廊檐上的面盆架上洗脸,又忙不迭到她和立珍睡的小屋里拿来雪花膏让他们搽。

  堂屋条台上点着两支大号蜡烛,红光摇曳。香炉里青烟缭绕。条台上堆满了供品。四张八仙桌上的冷盘已经摆好,客人们喝茶,抽烟,热烈地闲聊。看来就等他们俩了。东北角的桌子靠东墙的一张凳空着,看来是为存扣和保连留的。阿香的爸爸喜海面南而坐,那是最大的位子,该派是舅舅坐的。存扣马上感到了局促。阿香站在门口羞涩地冲他示意,他就轻轻叫了喜海:“大伯!”喜海高兴地应了。桌上就哄起来:“这伢子乖!”“会喊人哩!”“不错,是个俊小伙,身高马大的!”看来都晓得两个孩子的事了。存扣脸红得不行,朝西南角女宾席上望去,又看到了阿香妈巧凤,正笑咪咪望他,忙点了头,笑了笑。那边也都哄闹起来。存扣难为情中瞥了一眼旁边的保连,他脸也是红红的。

  “嗵——叭!”院子里炮仗炸响了,这是“申炮”:开席了。热菜还没上,两瓶白酒就见了底。水乡人酒量大,好闹酒,敬酒的名目繁多,挡都挡不住。这还是个开头哩,吃到高潮时下位置到别的桌子敬酒、桌子之间“遥控”敬酒还不得了,不把你喝得歪歪的甚至醉在桌子底下不能尽兴。阿香的三个姨丈都是大酒量和闹酒的好佬,决不肯放过存扣和保连两个学生,急得阿香“姨丈!”“姨丈”地叫,但是没有用,气得去找立珍姐,可立珍姐说,“没事,弄就弄几杯,喝醉了睡觉。”笑咪咪地捋了下阿香头:“现在就舍不得啦?以后……”阿香见表姐不帮她,气恼地坐到一边去了——眼不见为净!可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啦,又站到门口往朝存扣看,可存扣却不看她了,他开始晕乎乎了。

  保连在这种场合还是缺少心机,显示出他忠厚的一面来,不如存扣在酒上还有些谨慎,能推的就推,少喝一杯也是好的。他来者不拒,吃到中场就不行了,人眼睁睁就要往下瘫,被人牵着到立珍小屋里去睡了。这间小屋以后归阿香一个人了,今晚让出来给存扣保连睡。存扣心里还怪保连呢,可自己不多时也醉啦!半夜醒来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来到这小屋里来的,是走来的还是人牵着抬着来的,是谁替他脱的衣服。真是没经验啊,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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